第二回 恩将仇报 野人岛欧阳陷匪帮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欧阳孝仁把身形停住,手也放下来,把气息全闭住。仔细再听时,果然这声音发自墙角屋顶那里。欧阳孝仁二次把软帘轻轻地掀开一角向外张望,里外的灯全早熄灭,不过这时正在后半夜,外面的月色正明,纸窗上有斜月照射之光,在屋中待久了的,足可以辨查出屋中的一切情况。欧阳孝仁往地上看了看,别无他状。这时,又有一阵尘土剥落之声,欧阳孝仁循声察看,见靠东北角屋顶那里已经透了光亮,这一来惊异十分。上面因为是山居的房子,不能像城市间建筑得那么富丽,所以靠房顶并没装天花板,不过上面有房椽子,房椽子上是一排排的青砖,并且最上层还有一层屋瓦。这种房顶子上想把它开通了,焉能没有一些声息?可是耳中所听到的仅仅是很少的灰土落下来的声音,自己仍然伏身不动,仔细地向屋顶那边细看时,上面已开成一尺五宽、一尺五长的一个方洞,竟不知它这上面的砖瓦灰土怎样取走的。这时,忽然那方洞口黑暗下来,跟着一条黑影从上面坠下来,轻轻往地上一落,轻如狸猫,不过是一点风声,这人好轻的身手。欧阳孝仁因为父亲谆谆嘱咐过,不到不得已时不准自己冒昧动手,现在只有看看他究竟打算向这屋中盗取些什么。这个黑影落下来,先是伏身在那里不动,跟着往起一长身,一偏脸时,正对着前窗,欧阳孝仁已经看出正是那三日前来的算命瞎子。此时,他已经现出本来面目,脸向外一转时,那两只眸子竟闪出一股子锐利之光,欧阳孝仁知道父亲所说不假了,果然是武林中的能手。可是这瞎子往起一长身,身躯一动,竟自扑向里间。欧阳孝仁赶紧地把软帘放下,到了床前一歪身,躺在床上,眼中可望着软帘那里。只见那瞎子把软帘挑起一半,往里面注目地察看了半晌,并没走进里面,却把那软帘一抖,故意地带出些声息来。欧阳孝仁此时生恐二弟被这种轻微声音惊觉了,贸然间发作起来。还算好,这瞎子跟着把软帘放好,仍然退了回去。欧阳孝仁看他走开,自己仍然轻轻地下了地,蹑足轻步到了软帘前,把软帘挑起一点,再看那外面时,只见那瞎子已把墙角放的那两只箱子移动开,平放在地上。他把那箱子上的锁仔细地看了一下,却从他那肋下所挎的皮囊中,摸索出一件东西来,背着身子看不见他手摆弄的是什么,并没怎么耽搁。他竟俯下身去,只听得那箱子上面的铜锁轻响了两下,把两只箱上面铜锁全卸下来,箱盖打开,把里面搜寻到底,所有里面父亲所用的练武图表书籍,每一件这瞎子全仔细看一遍,仍然给放在里面,把两只箱全察看完。这瞎子似乎带着很失望的神情,长起身来,在屋中转了一周,他仍然把两只箱子原样锁好,放还原处。这时,他却转身来奔了这作为隔断的书架,见他从囊中取起一个竹管。欧阳孝仁心说:“好大胆的贼人,这屋中分明有人,他竟敢亮千里火,我倒看看他要找寻什么?”果然这瞎子把千里火撒出来,顺手一晃,把千里火晃着,把这书架子上从上到下很快地看了一番,竟把千里火拢起,仍然插进竹管,放进囊中,倒背着手,站在那儿,回身又向全屋中看了一下。这时,院中忽然叭嗒一响,声音虽是极小,可听见得极清。这瞎子腾身到了窗前,他把窗纸点破向外打望了一下,很快地到了墙角那里,往起一耸身,身形拔上那个开就的洞口,一些声息不带,身躯竟自穿着那方孔出去,好利落的身形。

  这时,床上的欧阳孝义却也翻身坐起。欧阳孝仁赶紧凑到他身旁,把他推了一把。欧阳孝义见哥哥这种情形,他知道必然已经发生事情,遂没敢开口。欧阳孝仁附耳低声道:“二弟你轻着一点,那瞎子已然来了,现在已经退出屋去。你这儿来,咱们今夜倒真是开了眼,见识见识这种江湖能手的手段。”欧阳孝义已经下了床,弟兄二人蹑足轻步到了外间。欧阳孝仁又向那屋顶一指,孝义顺着哥哥手指处看,好好的屋顶,任什么没有。孝仁道:“你得仔细看。”孝义凑到这墙角下,抬头望着上面,孝仁道:“这贼人真是来得从容,去也从容。”他竟自把开的那个洞口仍然把上面锯断的木椽子顺着斜木碴照旧搭在上面,把上面的薄砖一块块仍然摆好,这时那洞孔已经黑暗。欧阳孝义一转身到了门口,轻轻把格扇拉开,风门推开,一闪身已到了房檐下,欧阳孝仁也跟踪上来。因为来人在房顶上做活儿,这哥儿两个在房檐子下任什么看不到。欧阳孝义却往南面前院的后墙下一纵身,背贴墙壁,欧阳孝仁已经飞纵到北面通后院的角门旁。这弟兄二人,全是回身向屋顶上回去看时,这时,忽然由西边的墙头上飞纵起一条黑影,捷如飞鸟一般,往书房房檐口上一落时,口中已在发话道:“是哪位朋友到我赤霞山庄赐教?恕我迎接来迟,朋友别走哇!”孝仁、孝义听出正是父亲的口音。在这话声中又复腾身而起,分明是那瞎子已然逃走。欧阳孝仁、欧阳孝义见父亲已然现身对付来人,更用不着再隐匿,各自一纵身全翻到上面。虽则没有见那瞎子是奔哪里逃走,这弟兄两人却不约而同地一样主张,飞扑庄院前门一带。知道来人若想逃走,绝不会越过庄前,往山下去的那个要路口,正可抄着近先赶下去,到那里堵截。孝仁、孝义各自施展轻身纵跃的功夫,如飞地翻出庄院前,扑向山道口。两人各自往树后隐住身躯,全把暗器扣在掌中,欧阳孝仁是一对铁蒺藜,欧阳孝义是三支亮银钉,只要那瞎子一露面,各用暗器袭击,就是擒不住他,也可挡他一下。两人把身形隐好,向庄门一带察看,只是始终看不到那瞎子的踪影。工夫没有多大,欧阳孝仁突然觉得自己隐身的背后,隔开没有多远,树顶上宿鸟惊飞。欧阳孝仁赶紧一翻身,飞纵过去,向树上察看时,可是离开这株树一两丈外的黑影中,竟有人冷笑一声道:“多谢贤父子这么有礼貌地送我谭晓非,今夜衣帽不全,改日定来答谢。请回去好好睡觉吧。”欧阳孝仁往起一纵身,厉声呵斥:“你敢戏弄我?打!”一扬手把掌中扣好了的铁蒺藜连缀发上,向发声之处打去。欧阳孝义听见这边孝仁哥哥发出喊声,他从斜刺里也扑过,由眼中看到从树林后一片暗影中,飞纵起一条黑影,欧阳孝义竟自一扬手,把掌中的亮银钉连续发出。见那条黑影腾身而起,向后飞去,只是连续着叮咚之声,三支亮银钉完全落在山道上。这弟兄二人,空发了暗器,未能将来人留住。孝仁、孝义纵身而起,向前追去。可是身后已经有人呵斥道:“人家既不肯相见,何必强求?”孝仁孝义一回头,欧阳子奇已落在面前。这哥两个刚要向父亲答话时,欧阳子奇又往前一纵身,蹿出三四丈去,停住身躯,高声招呼道:“二十年故旧朋友,竟会这么无情,既来赤霞庄,竟不肯和我相见,恕我不远送了。”这时,在五六丈外一株老松树的顶子上,有人哈哈一笑道:“老友,不要责难,改日定来相访,今夜恕我失礼了。”欧阳子奇也不再追赶,答了声:“我等竭诚茶候,朋友能够再赏脸时,思乡岭扫径迎接。”这时,那松树顶子上却说了声:“再会。”一条黑影凌空而起,蹿起三四丈高来,往山道那边落去,立刻这一带声息寂然。

  老庄主欧阳子奇在冷笑中,转身回来。孝仁、孝义赶着迎接父亲,欧阳子奇道:“你们看见了,爹爹的估测不差吧,此人就是鬼见愁谭晓非。今夜叫他乘兴而来,败兴而返。不过他已明白告诉我们,不肯甘心,再来时我们倒要较量一下,看看经过二十年各人的造就如何?”孝仁、孝义听父亲说话颇有怒意,不敢随便答话,立刻随着父亲转回庄院,仍然从房上翻进来。欧阳子奇却奔了书房这里,在房顶上,停住身形,孝仁、孝义都赶到近前。欧阳子奇手指着屋角那边,向这弟兄两个说道:“你们两人看,来人手底下多么干净利落,若不是我现身得早一些,他很可以一些痕迹不留了。”孝仁、孝义已经凑到屋顶的东北角,见瓦垄上还放着三片瓦未曾安好,欧阳孝义遂伏身把脚下的屋瓦仔细看时,有两排全是浮摆着,轻轻地把它揭开,可怪的是瓦底下的灰土竟不知道这来人如何弄得那么干净。再把下面的“把砖”揭起八块来,用手一活动,当中那根木椽子,竟自随手拿了起来,这一尺五长的木椽子两头全是用锯条锯得向里的斜点儿,所以完事后依然能嵌在上面,这种手脚做得实在惊人。遂仍把它一一安好,老庄主欧阳子奇遂飘身落在院中。弟兄两人也跟下来。

  回到书房内,把灯烛点起,欧阳孝仁遂问道:“爹爹,这鬼见愁谭晓非他究竟要盗取爹爹收藏的什么东西?老人家可能告诉我们么?”欧阳子奇看了看这弟兄二人点了点头,向孝仁、孝义道:“你们坐在那儿,现在我总可以把这件事告诉你们了。因为我已到了这般年岁,此番我的对头人既已找到思乡岭赤霞山庄,我们的事这次大约也就可以做个了断,或者也就是我欧阳子奇收缘结果之时。我还算不错,在江湖上闯荡半生,我自己绝岸回头,从苦海中脱身出来,在思乡岭赤霞庄安家立业,居然我欧阳子奇还留下你们这两条后代。这在一个江湖道中人能够得这么个下场,也就于愿已足了。这件事情,我不对你们说个清楚,万一我这对头人下起毒手来,叫你们也是终身遗恨,并且究竟为了什么。你们终归难以明白。好在我自入思乡岭以来,我是一心忏悔过去,要做一个安善良民。你们更是从懂得事以来,在这种安乐地方长大起来,也算你们的福分,我不愿意成为你们未来的隐患,我倒愿意把这件事说个明白,倒觉着痛快。不过我把真情实话说出来,你们不要轻视了这个父亲,也正该拿着父亲的影子作你们的警戒。应该知道少年人身上学得一身武功,任凭何人也认为这类事于本身有利无害。可是哪又知道唯其有了一身本领,意念不正,结交匪人,一脚走入歧途,终身再难振拔,一身武术多好的功夫,倒作了胆大作恶的利器,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不过你们听了父亲这个话,认为十分矛盾。既然是少年人学就一身本领,反容易在江湖上作恶为非,为什么反叫你们还练这一身本领?这就是个人的境遇不同。你们是我欧阳子奇的儿子,我这一身的事,是否我一身能了。我可没有那么十分的把握,那么子擎父业,父债子还,这是定而不可移之理。可是我家中虽非富有,温饱有余,我还不至于欠下人家的,叫你们替我偿还。不过,我一身的孽债,我自己还不清时,只有叫你们替我了结它了。话说起来很长,你们不要当作等闲,关系着你们一身的生死成败。孝仁、孝义,你们看父亲究竟是如何人?”欧阳孝仁忙答道:“据儿子看,父亲现在虽然在赤霞山庄养老纳福,我想你老当年必然是一个江湖道上创业的人,年岁大了,回到思乡岭隐居养静,只取温饱,不求富贵,父亲可对吗?”欧阳子奇冷笑一声道:“因为你们是好人,所以你们也只往好处看这一个父亲。我十分惭愧,对不起你们。父亲出身绿林,二十年前,我又做了不少昧天良、损人利己的事。”欧阳子奇这个话出口,这弟兄两个不由得全面目变色。因为这哥两个从懂得事以来,就自居是一个乡绅富翁人家的少爷,思乡岭上下也全尊敬他,没有人敢轻视一眼。这思乡岭一带,没有很富裕的人家,这赤霞山庄拥有大片的山地。岭下边有许多顷农田给人家耕耘着,这不能不算作富厚人家。父亲是绿林岀身,这很显明的,自己两人是贼子了。两人神色上十分难堪,欧阳子奇也觉得愧对一双佳儿,叹息一声说道:“你们不必难过,你们也念过书,听先生说过,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父亲早年虽是贼,但是我洗手多年,二十年来,我是安善良民,世界上若是不容人改过自新,那我也就没法子了。你们再听我把当年失身绿林,以及现在鬼见愁谭晓非暗探赤霞庄,想盗我金盟柬的情形,详详细细说与你们,你们就知父亲不是恶人了。”欧阳孝义愕然问道:“爹爹你说那瞎子要盗的是金盟柬?金盟柬是件什么东西?他非要得到手中不可。”欧阳子奇把面色一沉说道:“孝义听着,我从头至尾告诉你,不要这么随便地问我,现在绝没有一字虚言隐讳。”欧阳子奇这才溜溜不断把个人岀身来历,以后眼前这场是非,关系着父子的生死存亡,全说与孝仁、孝义。

  原来欧阳子奇他并不是这思乡岭赤霞庄的土著,他原籍是四川天全县清水塘,自幼在乡里间就爱好武功,十几岁上,已经练过拳脚棍棒。出身虽然不是什么富户人家,可是他的天性把钱财看得极轻,挥金似土,家中本也有些稻田山地,家中人很少,父亲早早去世,只有祖母和寡母守着他。可是他这种天性,哪能够保守家业?他可绝不是做那些邪僻事把家业毁丢,完全是交朋好友,有求必应,遇见了好人,当然是对于他这种行为既钦佩又感激。可是一般人心术不良的,全认为这欧阳子奇可欺,设尽了方法,想把他拉着去嫖赌。欧阳子奇天生是一个有气节的出身,对于这些事是深恶痛绝,可是这般算计他家财的,却又投其所好,架弄他做些个豪情义举,恤灾救贫,不过这些事多半出于他们设计岀来的,愚弄他的银钱,算计他的家产。只凭他这点产业,哪禁得住他们这般人的终日算计?没有几年的工夫,把一份家花个干干净净。老祖母目睹家业凋零,一病不起,临死时似有一番话要和子奇说,但是看了看儿媳竟自一语不发撒手而去。祖母死后,日子越发坏了,欧阳子奇的寡母对于儿子这种情形,更无法拦阻。谁不希望子女做好人,他做好事,你还能不如他心愿,可是哪又知道,全被一般恶党阴谋算计,家中日见穷困起来。欧阳子奇的寡母,也就在饥寒交迫下去世。这时,欧阳也有些明白了,可是明白已晚,一般恶人把他家全抖落尽了,再也不肯进前。欧阳子奇这时只剩了三间破屋,弄得衣食全发生了问题,自己又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儿,那种摇尾乞怜向亲朋们借贷认为是极可耻的事。

  这年到了严冬时候,把自己仅有的祖坟前数亩养地卖掉,打算把残年度过,带着这几个钱离开故乡,有本事创一番事业再回来,没本事死在外面也不愿在家乡丢人现眼。欧阳子奇一肩行李,在别人家全欢度着上元佳节中,踏入江湖。虽说是他满怀壮志,不愿意就那么无声无息穷困而死,可是有心胸、有志气也得遇到了机会。就凭这么一个富里生富里长的公子哥儿,虽说是遭了几年苦难,先前总还是在自己故乡,这一流浪江湖,他却举目无亲,人生地不熟,自己所想的处处不能如愿。他从家乡出来,这种无情岁月,过得苦恼异常,转眼间一年多的光景,毫无所遇,身边所带的有限钱财,早已在他省吃俭用中花尽了。从此竟自困顿江湖,像那假语以及书上所说的,不过是安慰人的话而已!“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又说什么“学成文武艺,售与帝王家”。欧阳子奇倒是学了一身功夫,虽然没有多高的本领,总算是练了些年,临到衣食不周之下,所念的书和所练的功夫全没用了。他直走到云南地面,几乎把这个慷慨好义的有志少年穷困得无法再生活下去。只是这种人,他天生来有一种刚强的志气,所谓能折不弯,他绝不肯去沿门乞讨。自己有时逼迫得不得已却也忍耐着到江滩码头上给人家做些劳力事,换些钱聊以充饥解饿。但是这种事岂是欧阳子奇所能做的?辗转到了江边,这年又到了冬令,虽说是那一带气候暖,真到了严冬也一样得有御寒的衣裳。可叹欧阳子奇还是夏季的一袭单衣,仅仅两年的工夫,把这个少年折磨得已经不成样子了。这时,自己想到把过去几年所练的功夫撂在土地上换些钱,无奈他想得已经晚了,穿不蔽体,连一把刀全买不起,哪还能卖艺?赶了两处市集,到处全是势利之徒,打把式卖艺也讲究得有个卖相,人够样了,家伙鲜明,就是花拳绣腿一片的生意经,动起手来全是套子活,反能够蒙哄外行,大把地赚银钱。欧阳子奇连着几天的工夫,连店钱全没赚岀来,竟被小店把他赶出来。自己饥火燃烧,身上又冷,已经到了水尽山穷的地步,不禁怒愤填胸,决意不再活在人间看这种炎凉世态。想到自己当年高朋满座,挥金似土,交朋好友,没有把钱财看重了。虽则后来知道那几个吃秧子的乡邻设局欺骗,可是自己想到千金散尽还复来,看得太易了,焉想到好汉无钱寸步难行,临到自己穷途落魄,走遍了天南地北,竟没遇到一个疏财仗义的,这种世界我何必再留恋下去,不如早早地投江一死,免得早晚也是委身沟壑,被人家笑骂,认为是祖上无德,才有这样不成材的子弟。

  欧阳子奇扑奔江边,但是天寒甚紧,他这单寒的衣服,腹中又在饥火燃烧,离着江边还有两三丈远,脚下一绊,摔在地上,他竟自晕了过去。也不知经过多大时候,再苏转时自己觉得竟置身于一个小舟中,躺在一个床铺上,在身边站着一人。自己稍微清醒些,想到方才的情形,投江未成,摔在地上,这定是被人救了来,自己努着力地振作,抬起头来看时,只见身旁站着一个七十多岁的短衣老者,穿的衣服和自己所穿差不多。这老者面貌生得很怪,隆鼻巨目,长眉短须,只是胡须色是紫的,越发显得他相貌威严。穿着件夹衣,袖管还高高挽起,露着半只胳膊,胳膊上虬筋暴结,下面虽是一条长中衣,却把裤管也高卷起来,脚底下绑着一双草鞋。欧阳子奇心想:“你这老者真是多事,你和我差不了什么,你何必再救我?”自己挣扎着坐起,向这老者说道:“老人家,你这可是船上么?”老者也不答话,只点点头。欧阳子奇道:“老人家是从江边上把我弄到船上来,这倒带累你了,谢你的好意。你还是叫我走吧!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容我存在,我不愿意忝颜活下去。老人家你救我之恩,来世再报。”这老者伸手把船窗旁挂着的一个大酒葫芦摘下来,把葫芦的塞儿拔开,送到口边,往起一扬,咕嘟咕嘟喝起酒来,把酒葫芦向欧阳子奇面前一递,却说道:“年轻轻小伙子,说起这种话来,你可真把人气死。我老头子七十多岁,还没活够呢,真是奇闻怪事,竟会有不愿意活着的人。小伙子你尝尝我这个酒,喝多少也不醉,不要犯愁,今日有酒今日醉。你既遇上我,我焉能叫你再死?并且你也不许不讲理,你不叫我死,你反要在我面前死,你不是太不说理了吗?”欧阳子奇见他毫无醉态,可是话说得癫狂,遂用手推着酒葫芦说道:“老人家,你不要和我穷途末路人说笑话了。我和老人家素昧平生,我怎会管到你的生死?”这老人哈哈一笑道:“贵人多忘事,欧阳老弟我要你想想七年前可曾见过我?”欧阳子奇被他这句话蓦然提醒,可是跟着又摇头道:“我七年前在故乡也是一个严冬时候救过一个老乞丐,不过他是一个瘸子,一条腿已成残废,面貌和老人家很相似,这些事焉能牵强附和?”这老者把酒葫芦塞到欧阳子奇怀中,笑嘻嘻说道:“欧阳老弟,你记得这些就很好了!我的腿遇到了神医,有续骨之方,竟给我治疗得好好的。我蒙你相救,死里逃生,可是我原本就是个乞丐。到如今我多了这么条破船,好了一条腿,在我本身看来,我是死里逃生,时来运转,所以我说还是活着好。”欧阳子奇惊异十分,遂把这支酒葫芦捧起来饮了几口,这种酒为平生所没有尝过的。欧阳子奇先前家业未败,极好饮酒,各省的名产全尝过,今日老花子这种酒,竟自品尝不出是哪一类来,把酒葫芦仍然递给了他。自己觉得酒入腹中,立刻精神一振,不像先前那样萎靡了,向这老花子说道:“我今日真是如在梦中,自知必死,来在这种地方,举目无亲,只有冻饿死在江边,想不到承你老相救。但是想起过去事,叫我十分灰心。我从少年时,虽非富豪,但是没把钱看在眼中,以致把一份很好的家业挥霍尽净。在我有钱有势时,高朋满座,胜友如云。可是临到我穷途末路,亲朋陌路,冷眼相加。过去的好朋友们相见时,把我怕成蛇蝎,远避不遑。我这才愤走异乡,自己想着堂堂男子汉,谋食四方,是一件容易事。哪知道离开故乡,这才叫我尝到人情如纸,江湖险恶,好汉无钱寸步难行。我过去只知道爱好武功,不事家人生产,轮到我奔走江湖,我所想的一些不能如愿,竟自落魄江湖,流为乞丐一般,我后悔有什么用?所以越发地叫我厌倦了人生。老人家像你这么说起来,对于人生倒很达观,不过我倒不知道怎么样能活下去了?老人家,你老知道我穷到这般状况,叫我低首下心,摇尾乞怜,我还做不来呢!”这老花子哈哈大笑道:“欧阳老弟,你把我也看成了真是那乞食江湖没有出息的东西么?我不过是叫你把过去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的情形全忘下才好。我领你到一个好所在,你不嫌我一身穷气,可以先留着你这条命多活几时,到了我也不能叫你活下去时,你再死不迟,怎么样?”欧阳子奇此时精神恢复,已经留意到这老者的言谈举动,不由辨识出来,“这个老人是一个非常人物,他颇有些故意掩饰自己的行藏。莫非我欧阳子奇时来运转,得遇异人?我好在已是再世为人,死中求活,他叫我到哪里去,我就随他到哪里,又有何妨?”自己仍然是请示这老者的姓名。老者微微一笑道:“我浪荡江湖的一个穷老头子,再没人叫我的名字,全称我南海渔人,我姓邱,你只叫我邱老儿吧!”欧阳子奇知道他是不肯实说,自己也不便追问。这南海渔人又弄了些食物来,叫欧阳子奇吃了。可是从喝了他葫芦中酒,身上不知不觉地把冷意全消。

  到了天色傍晚,这南海渔人向欧阳子奇道:“欧阳老弟,我可要带着你走了,你这里没有什么留恋么?”欧阳子奇苦笑一声:“老人家,我留恋些什么?任凭老人家去到哪里,我也就是哪里算家了。”老者说:“这才是志同道合。”说话间,他自己到了后舵上,把船移动,顺着荒江野岸,船走起来。先前还是缓缓地走着,天越黑船走得越快,并且还是逆水行舟。到了日没之后,竟自把船上的风帆扯起,这小小的渔船,竟放入江流中,黑沉沉的水面,顺风逆浪而行,船走得越快,激起的波浪越高,满船上激的全是浪花,顺着两边的船舷流下去。欧阳子奇此时身上一和暖过来,已经照常行动,走到舱门那里,向外张望,此时,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波浪的声音震耳欲聋,舱门那里也待不了,从船头上冲进的浪花,不时地被江风卷进舱内,欧阳子奇只好退回来。直走到明月东升,江面的波浪也不像先前那么汹涌,欧阳子奇又向舱门口探身,向外张望。这时,南海渔人却在后哨招呼道:“欧阳老弟,你何妨也到舱面上来赏玩这江心夜景,船面上比舱里凉爽得多,我一人看帆把舵太寂寞了。”欧阳子奇心说:“这真是怪人,这种严冬最冷的天气,寒风刮面如刀,他反倒说舱面上凉爽。自己一个年轻的人,被他这么说着,哪好说怕冷?”只好答应着,硬着头皮,走出舱来。虽说是波浪略小,可是船身仍是起伏不定。欧阳子奇扶着船舱,慢慢地走向后面,只见南海渔人坐在后哨上,一手把着舵,一手牵着船帆的引绳,看他的情形真像是暑热天气,好容易得到风凉的地方一般。自己走到近前说道:“老人家太辛苦了,但不知这只船究竟到什么地方,还有多远的水程?”南海渔人答道:“欧阳老弟,你先坐在这里,这个地方说出来你也未必知道,大约离着还有三四十里。反正,天亮准能到了,你不要怕。我一生最喜夜间在水面上行船,又没有阻拦,又没有别的船碍事,要想怎么走怎么走,多么痛快写意。葫芦中酒足够你我两人喝的,你多喝一些没有别的好处,准可以驱寒祛冷。”欧阳子奇遂坐在他身旁,船一边走着,欧阳子奇偶然问道:“这么连夜赶紧下去,究竟要到什么地方?”可是南海渔人始终不答,用别的话岔开,不时地让欧阳子奇饮酒。

  船行到四更左右,天空的月亮已经往西沉下去,这一带的情形,欧阳子奇已经看岀,大约这只船非要走入边荒之地。所经过之处,偶然见到一两处房屋,全和内地情形不同了。又走了有半个更次,江面越发开展,远远地望到山恋涌起,峰岭重叠,这只船顺着一片接近江流的孤岛下转过去,分明是已从江流中转入海道。欧阳子奇好生惊异,先前黑夜行舟还不怎样担惊害怕,现在船行的地方真叫人有些担心了。问他时,这南海渔人只管指点着所经过的地方,哪一处最险,哪一处有暗礁,平常的船户走到这种地方,只要一个不小心,连人带船就得葬身海内。欧阳子奇索性不再问他,好在自己已经是无投无奔,与鬼为邻的人,还怕些什么?索性把心肠放开,倒看他究竟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

  这只船渐渐地直奔一座孤岛,离着这孤岛还有一两箭地,这老人竟自从囊中取出一件东西,往唇边一凑,嗖的一声,响起一声极尖锐的口哨来。欧阳子奇就知道这老人在这种地方还有他同党,说不定他竟是江湖中的人。他这一声哨子响过,这只船又走岀一箭多地来,那座孤岛前水面上,竟自岀现两条黑影,渐渐离着近了,看出是极小的两只小船,在水面上走得很快,眨眼间,相离已近。欧阳子奇越发惊异起来,只见这两只小船上,竟是两个身量高大的野人,长发蓬蓬,身上穿着兽皮做的半截衣服,操着桨在水面上像箭头子一般,刹那间已经贴近了渔船。这两条小船船头调转和这只渔船并排而行,他们所发出来的苗语,欧阳子奇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三只船扑奔那岛口,贴近了岛口前,立刻两边对峙的山头上掌起了火亮子,全是油松做的,上面风又大,亮子上的火苗子,蹿起二三尺高,先前还看不到多少把亮子。船一进了岛口,欧阳子奇几乎疑心自己置身梦境,只见岛内形如一条江岔子,两边相对着的山头,高不过二三十丈,往前看去,绵延足有里许。在上面每隔开一两丈远,就有一名野人掌着火把,身上背着弓箭、苗刀,形如鬼魅。上面火把的亮子,照在下面的水中,越显得这种地方阴森可怕!可是这个老乞丐,依然指点着和欧阳子奇讲着话。欧阳已经全明白了,这老花子原来是一个非常人物,听他的口音,看他的相貌,的确是汉人。可是这般苗人,竟能够这么对他恭谨异常,足见他的威力,足以震服住这般野人了。船在水面上走得很快,也不过一盏茶时,已经把这段很狭的水道走尽了。前面水面立刻往外开展去,足有一里多地的方圆,往里边去的对峙的山头已断。这三只小船直往里冲去。再往对面看时,隐隐约约时现火光,可是全有树林子深草遮蔽着,时隐时现,看不真切。这三只小船又走出两箭多地来,耳中就听得一阵芦笛声声,跟着见一箭多地外,忽然冲出一队小船,里边多半是独木舟,驾船的全是野人,一个个手法娴熟。这队船分为两行,迎着这边三只小船,他们才把船在水面上停住,形如列队一般。这三只小船从当中走,渐渐地看清了对岸。

  只见这一带虽然在这么冷的严冬中,可是岸上苍松翠柏,依然是枝叶青青,地上隔年的荒草,全有一人多高,并不枯干,把里面完全遮蔽住。在贴近岸边,尚排着十几只船。这时岸上芦笛声又起,从那松林后,冲出一队掌着火把的野人,有二十余名,一个个身量高大,面目狰狞,他们往两旁一分,站在岸边。在这队野人的后面,却有两个汉人,年岁全不大,全在二三十岁,一个长得豹头环眼,虎背熊腰,一个长得身材瘦小,精悍异常。这时,三只船已经拢岸,旁边两船上的苗人已经蹿上岸去,也分立在两旁。岸上那两个少年全躬身迎接着,口中齐声招呼:“师父,回来了!”这老花子向欧阳子奇道:“这就是我所住的地方,随我上岸吧。”欧阳子奇此时只有唯命是从,跟随着老花子到了岸上,由两支火把前面引导,穿着松柏林,往里走来。

  在树林中走了有一箭多地,出了松柏林之后,这才看出后面又有山岭隆起,许多石屋建筑在那山岭间,随着山势高矮,搭的有二三十处,可是全散漫开,没有一处房子连着的,道路修治得十分平整。欧阳子奇在走道路上,才觉出这个海岛里面的气候绝不像外面那么冷。前面的火把引导着,走向一段山坡,有数十亩的一段磴道。从这磴道上去,上面有一段数十亩大的平坦山头。这里房子较多,有十几间石屋,所有方才迎接那一队人,全在那山坡下停住,没有跟上来。现在只有那两个少年,和先前在岛外迎接的两个野人,随着走到上面,直奔一排有五间长的石屋前。在门口站着一名野人,把一扇笨重的木板拉开,两个少年往门旁一撤身,老花子带着欧阳子奇走进屋中。一进屋,欧阳子奇仔细看时,这真到了苗山瑶洞了,屋中没有什么陈设,在屋梁上悬下来一条铁链,系着一个大石钵,估量着石钵足有百余斤重,用它作灯盏。石钵边上灯捻子烧起的光焰照得屋中很亮。这屋子足有三四丈长,迎着门是一架大石案,旁边有两个巨树的树根当作凳子,靠在边墙下,一架大石床,上面铺着很厚的干草,干草上面铺着豹皮。在墙上挂着许多武器,欧阳子奇也练了些功夫,对于平常的兵器全认识,可是这里所见到有多一半叫不出名字来。老花子向欧阳子奇道:“这里是个很好的地方吧?先给你引见引见。”用手一指那个身量瘦小的道:“他姓谭叫晓非。”又指那身体魁伟的道:“他姓于名子义,现在你很可以称呼他两人作师兄吧。老弟,你不要怪罪我这人做事有些霸道,我也替你想过,你已经是不打算活在人间的,因为我叫你活下来,你很可以把你的身体性命全交给我,这是最公道的事。所以我什么事用不着和你客气了,你说是不是?”欧阳子奇灵机一动,赶忙招呼谭师兄、于师兄。立刻叩头拜见行完了礼,不等老花子再讲话,赶紧往他面前一跪,说道:“弟子总算是仗着死去的先人护佑,在我已经定要埋首异乡之下,遇到了你老人家,不止于救了我,还要成全我,弟子现在说什么感恩戴德?反正弟子此后能够活到世上,全是老人家之赐,只要你老不弃嫌,能收我作徒弟,这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师父我给你老叩头了。”老花子哈哈一笑道:“很好,你能够口应心,不忘今日是你穷途末路,已经是快死的人,居然有人把你救活了,更叫你有安身之处,事过境迁,极容易把这些事忘掉。你只要能够牢牢地记住你我的遇合就是了。”欧阳子奇忙叩头答道:“弟子若是忘了今夜的情形,定遭天诛地灭。”叩完了头,站了起来,垂手侍立一旁,这才问道:“弟子要请问老人家大名,现在你老不能不叫弟子知道了。”这老花子哈哈一笑道:“自然要告诉你,哪有徒弟不知师父姓名之理?我姓邱,单名一个彤字,匪号南海苍龙,这边荒一带,全叫我苗山怪叟。此处名叫野人岛,这里头绝没有一个汉人,并且是一个野苗的部落,只为过去二十年间,他们把沿海一带作践得汉人全不敢往来,可是镇守边陲的统兵大员,实在愤怒极了,要调查集边疆上所有的兵力,把这沿海一带十几个海岛的野苗,屠戮尽了,永绝后患。你想那一来得死多少人?我为了这件事,甘心做些犯法的勾当,在几个掌兵权镇抚边疆的大臣面前,用尽了方法,威胁着他们,不叫他们下这种毒手。我更深入海岛中,以我一身所学,对付这群野人,把他们惩治得在我手中如同绵羊一般,这才渐渐地施以教化。可是他们这种野人,你想要把他们教化成汉人一样,我没有那么大能为。这些年的工夫,只能够把他们教导得不再做那抢掠杀夺,凶狠暴戾的事,教给他们猎兽捕鱼,耕田种地,他们所需要汉人的东西,按着季节,带领他们到沿海之地,以苗山上所有,换苗山上所无,这才相安下来。不过我想人生不过百年,我总然寿命长,能活到几时?这种野人只有我能来制伏他们,可倘若我大限来临,我死之后,他们若是故态复萌,依然是为患边疆,将来他们仍然难保不遭覆灭之惨!所以我才打算收几个门下弟子,一面传授他们武功本领,随在我身边,镇抚这些海岛中野人,一旦我撒手人间时,一样有接替我的人,这也是我的一点志愿。在十年前,我因为收录一个弟子,他已经在我身旁六七年的工夫,武功造就已经很能够火候。可是他本领学成,竟不肯安心和我在海岛中待下去,私自逃了出去,已经是背叛我门户的规诫。可是他离开我之后,竟自甘心作恶,走入歧途,到处做些不法的事,弄得声名狼藉,南北派中,有几位成名侠义道,要动手歼除他,更要查明他的门户。我得着这个信息,怎还能忍耐下去?这才离开海岛,亲到内地各处访寻他。为了他和湘南一位极厉害的武林前辈结下仇,我几乎毁在他人的手内,也就是我和你遇合之时,我若不是遭到人家毒手,何致落到那般地步?可是我身遭大难之下,居然见着你这个至诚的少年,这也是我一生最痛快的事。不过彼时你的家势未败,我若对你说出真情,你焉能随我到这种地方来?所以我打算过十年八年,看你自身的变化如何,我再访寻你。想不到人世间事,不能预料,你已经家财散尽,流离江湖。其实我在三月前已经跟缀上你,你毫不觉察,我在暗中考查你的行为,越发叫我对于你起了忧怜之意。一个人在风平浪静的过程中,容易看出来真实的志向。你在穷途末路、极危险的时候,脚跟仍然立得那么稳,饥寒交迫,绝不稍变你那良善的性格,这是很难得了,所以我一心把你收入门墙。要论理我不该这样做,这叫妄大自尊,何况我还受过你的恩惠。我应该以朋友待你,不过那一来,你我反倒在形迹上疏远了。我安心传授你一身绝技,我若对你客气,武功成就那得等得多少年后,所以我宁可落到别人的讥笑,我不顾一切地要你拜在我门下。这是我肺腑实言,实心实意的话,你也能原谅我么?”欧阳子奇此时真是惊喜欲狂,这位南海苍龙,江湖上闻名已久,见过他的人可太少了。他是轻易不到内地去的人,竟和自己有这段缘法,在故乡一番恩待,想不到多少年后,偏偏要得到他的报答,救了我欧阳子奇的性命,还要成全我的将来。欧阳子奇赶紧叩头说道:“师父怎还这样客气?弟子若不是遇见师父,只有葬身沟壑,埋骨荒郊。幸蒙师父相救,把我带到野人岛来。再造之恩,弟子有生之日,绝不敢忘。”这位苗山怪叟南海苍龙邱彤,居然不再客气,受了欧阳子奇拜见之礼。这位老侠叫他站起来,和两位师兄引见了,欧阳子奇遂留在野人岛中。

  过了四五天的工夫,苗山怪叟邱老侠客带着他把野人岛一带全查勘一遍,连形势以及出入的道路,叫欧阳子奇一一记清。欧阳子奇暗中惊异,好个天险之地,里面遍地长着一人多高的野草,林木丛生,更产些奇禽异鸟,欧阳子奇全叫不上什么名字来。转到最高之处,能看出野人岛的形势。这种地方,错非是苗山怪叟占据这里,在海里走惯了,别的船休想进来,错非是意外地遇到了天气,无法避免,客人们死中求活,贴近了岛内,暂作寄身之所。可是这野人岛中,遇到汉人进来,也不加害,不过绝不容你再出去。因为这野人岛内耕牧,没有一样不适宜的,把岛口封锁之下,就是数年不出入,岛中的野人也能够自耕自食。所以这位苗山怪叟,也认定了这种海上仙园,容易被人觊觎,一人把这里经营起来,指导这群野人,不再做那凶狠暴戾、好斗嗜杀的行为。欧阳子奇对于老师父有这么好安身立命之地,实在是难得,并且手底下这般野人,只要到了苗山怪叟的面前,一个个驯若绵羊,这尤其不是仅凭武力所能制伏的。

  自己随在老人家身旁,刻苦锻炼武功。这位苗山怪叟他所教授的武功本领,和武林中传授迥然不同。所传授的功夫除了拳术站桩,全本着那内地里南派内家所传出来的,各门独擅胜场的功夫,他一人能兼通十几派。欧阳子奇也看出来他传授武功本领,最注重“下盘”。欧阳子奇他并不是一窍不通,在家乡也很练过几年了,得门户也很正。虽然欧阳子奇本领没练出来,因为天性好交,他很会看些江湖上不露“万”的名手。欧阳子奇所知道的极博,对于苗山怪叟这种注重“下盘”,就知他所传出来的功夫,不是江湖上平庸之辈所学所能了。欧阳子奇对于站桩立架子就是半年的功夫,还是昼夜锻炼,绝没教给半趟拳术。欧阳子奇绝不心急,安心地受这苗山怪叟的指导。

  一晃三年的工夫,欧阳子奇已经锻炼着两种掌力,一种是江湖中所常见铁砂掌,另一种完全是仗着气功练的,是混元一气劈空掌力。那混元一气劈空掌专能打硬功、破横练,这种掌力只要练成了,能够把对手毁在掌下不见伤痕,跟铁砂掌是相反的功夫。这也正是苗山怪叟一番苦心,对于欧阳子奇要给他个极大的成就。这两位师兄,那谭晓非专攻小巧技,二师兄于子义,都是练硬功掌力,三人所学不同,所以始终是单独去练,彼此合不到一处。因为他所采取的采练之法,截然不同。

  欧阳子奇从到野人岛,一晃就是五年的光景。这五年中自己真是埋头苦干,按着师父门下的规矩,除去锻炼武功之外,在野人岛中各有操作,各有职司。欧阳子奇在乍入野人岛时,一切规矩习惯处处不合,赶第二年之后,不止于把岛中的一切习惯全融合了,野人所说的苗语,也一知半解,能够听出一多半来。欧阳子奇遂随着苗山怪叟不断地驾一叶扁舟,出岛口,沿着野人岛的四周来察看本岛外围的形势。欧阳子奇知道师父这种举动,一定是有用意,指点些什么,个人全牢牢地记住。在第三年,已经派着欧阳子奇掌领着八只小船,管巡查岛外四周。这种波涛汹涌野人占据的孤岛,本用不着提防外人侵入,可是这位苗山怪叟,依旧是一步不肯放松,昼夜地提防着,好像是提防着或有人来将夺这个人世间的乐土,果然被这位苗山怪叟防备到了。在这年的初秋时候,一个深夜间,竟从海面上岀现了大队的野人,全是驾着独木舟,他们竟安心来夺取野人岛。欧阳子奇是专管盘查岛外,发现了这种事,若看他闯进一只独木舟去,自己就算是辜负师恩。他率领着八只小船,全是最得力的野人,一面响起胡笳报告,一面亲自迎敌,在野人岛外的海面,立刻是一场凶杀恶斗。所来的这拨野苗,凶悍异常,最厉害的是不怕死的,身上挂着三四处箭伤,他们依旧奋勇地往里闯,不到了和野人岛的拒敌人同归于尽,不算罢手。就这样,欧阳子奇终于把岛口守住,没容他闯进一只木舟来,里面的接应已到,本岛内所有的船只,完全冲出来。这位苗山怪叟,他不在船上停留,趁着一乱的工夫,他已经飞升到岛口的悬崖峭壁间,居高临下,察看动手的情形,在上面指挥着半岛的苗兵,出奇制胜地袭击敌人。

  来夺野人岛的这群生苗野人,数目众多,比较起来外来的兵力多着一倍,但是在苗山怪叟邱彤指挥之下,虽是寡众悬殊,依然是出奇制胜,以少胜多,把来袭的野苗杀得七零八落,大败而逃。海面上只那独木舟就抛弃下一百余只,死伤的野苗更是不计其数,这一来更是威名大震。这苗山怪叟经过这一战之下,不止于本岛的野人对他畏若神明,所有南海一带各岛中全都敬服他的威力,不止于不敢侵犯野人岛,无形中反倒把沿海一带也给震服住了,那种凶残暴戾勇猛好杀的野人,再也不敢到沿海一带劫掠。欧阳子奇经过这场事后,自己也是越发欣幸,能拜到这样一位名师,威震苗族野人岛,自己就是不能再回故土,将来能够继承师父的志愿,在苗山里接掌着这种大权,大丈夫也足以自豪了。

  不过,这种事情不能由着你的打算,有的地方竟想不到地横生波澜。这野人岛整理得十分富丽,在海面上能够捕大量的鱼,曾在岛内耕耘田地,收获食粮,更教他们学些编织,衣食住全无可缺,一个野人的地方竟能够这么安居乐业,也就算是得天独厚了。可是欧阳子奇有的时候遇到的事就觉疑团不决,每年间反正总有两次苗山怪叟不是走了,就是打发两个师兄轮流着出岛,一走就是一两个月,最少也得一二十天。赶到回来时必要带着许多珍贵的东西,有时没捎珍贵的金珠细软,却带得一只手或者一个人头,必然叫师父看过之后,才把它送到后面一个严密的山洞中。这种情形欧阳子奇觉得事情太怪了,自己不敢问,唯有暗中留意。一晃来到野人岛已经五年之久,欧阳子奇的武功造就得颇有火候。个人离开家乡已久,虽则家中没有什么近人了,一个人总是故土难离,久客思乡,心里总想着仍然要回故土,可是这个话不好启齿,因为明看出师父没有叫自己走的意思,哪敢贸然启齿?自己所疑心的事已经看到了十几次,全是惊人动魄。这次是大师兄谭晓非奉命出去,这一趟出去足有七十余日才回来,有时师兄从外头回来和师父讲的话,始终没叫自己听见过,就是赶上自己正在师父身旁,师兄回来了也必把自己打发开,话虽是不十分的躲避自己,所以欧阳子奇能够看到许多稀奇事。这次的事越发叫欧阳子奇惊心动魄了,谭晓非先由怀中取出一个锦袱子,里面是一串明珠,这种珠子颗粒莹润,绝不是平常肆间容易能买到的珍物,这串明珠师兄献给了师父之后,更把一个油布的包袱打开,欧阳子奇看得发根子发炸,里面原来包着的是血淋淋的手、脚、耳、鼻,分明是杀死人之后,割下来的,竟自带了回来,呈献师父。欧阳子奇又是害怕又是惊异,自己想到师父这样行为,究竟是做什么的?每次师兄们出去回来时,不是带来财物,就是带来这个。

  这时,正赶上谭晓非报告完事情,交代完毕所带来的明珠和这些血淋淋的手、脚之后,到前面去。欧阳子奇却硬着头皮闯进屋中,往苗山怪叟邱彤面前一跪说道:“师父,弟子冒死请问,师兄们从什么地方弄来这些个?究竟是何用意?请师父对弟子说明才好。”苗山怪叟邱彤看看欧阳子奇点点头,又冷笑一声道:“我早知道你对做师父的已起疑心,认定了这个师父绝不是好路道,你恨不得及早脱身离开我身旁,我说得可是么?”欧阳子奇赶忙叩头道:“师父不要误会,弟子绝没那么想。只为我看到眼中这些事,太觉伤心,这种残肢断体绝不是一两人身上的。弟子愿意知道其中的情形,弟子绝无他念。”这位苗山怪叟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欧阳子奇,我既然把你收进野人岛,漫说你功夫还没学成,就让你已经把我这本门的功夫练到了火候,我要不准你离开我,你就不容易脱身,这野人岛总然叫你逃出去,沿海一带你走到哪里,也能把你送回来。子奇,你不信何妨试试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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