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山黔水患

2025-04-15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这个邓云龙，他哪是一个教武的武师？他敢情这些年来完全做着侠盗生涯，并且始终是只身一人，他干着这种事，在别人看不出来，儿媳妇卞氏是早有疑心。因为她这个公爹口口声声是在三界山铺场子教徒弟，可是家中始终就没见过他所教的徒弟来过一个，不过他没有别的可疑事，家中虽有这点田产，也不过是过着中等人家的生活。卞氏虽则看着可疑，只是邓云龙一团正气，不像个做坏事的人，邓小山他知道爹爹名字叫邓谦，自从在铁松坡这里落了户，他可嘱咐不准再提他这个名字。

　　这个铁松坡是一个很偏僻的地方，小小的山村离着城市还很远，所以这种地方对外面的事知道得太少了。敢情这个邓云龙他在川、黔一带已经做了不少惊天动地的事，他干了这种侠盗生涯，也是由愤恨逼迫造成的。他在山东原籍青州府，是一个很富厚的人家，家中富有田产，在青州府还开着买卖，邓云龙从小就是那刚强的性情，身体健强，并且山东省登莱青一带，民风强悍，到处全有把式场，全是好练武，所以邓云龙从小也是练过多少年的功夫。父母是只生了他一个儿子，他虽有那么大的家产，可是邓云龙天生地任侠尚义，挥金似土，绝不是守财奴一流，不过他性情燥，看见不平的就要管。因为住在他附近有一个大财主，为富不仁，欺压一般乡邻们，尤其是对于种他田地的一般穷人们，刻薄到万分，此人名叫刘寿山，邓云龙对他这种行为十分不满。

　　有一次，一个种他田地的因为欠了他的租缴不上，这个刘寿山竟使用起恶霸的行为来，带着一般恶奴们，把这个种地的李老福打了个半死，并且非把他的女儿强架走，给他家作使女丫头抵债。李老福的老婆跪在地上哀求，刘寿山他哪肯听她这种哀求？立刻把李老福的女儿强架着走，这个老李福的女儿已经十七岁，是有了人家的，李老福夫妇知道，女儿一落在刘寿山的手中，就算完了，这个万恶的东西，他是无法无天，什么事全做得出来。所以他们夫妇二人全是拉住了女儿不撒手，哭喊着、哀求着，三天内把欠租欠粮完全交上，求刘寿山开恩别把女儿带走。这刘寿山见李老福夫妇这么不放手，他立刻喝令手下恶奴们打，这一来，李老福被打得顺着鼻孔、口角流血，他的女人被一个恶奴一棍子把手腕子打伤，更被他一脚踹在道边死了过去。这个刘寿山是有财有势，他这么横行不法，就没有人敢问，偏偏地，邓云龙这时走来，他一看到这种情形，哪还能忍耐？立刻赶上前去，把道路挡住，向刘寿山道：“刘大爷，你这是做什么？李老福欠了租欠了粮，你也不能把一个有人家的姑娘抵债，国法在哪一条写着许你这么干？”这两个人就素有嫌隙，不过碰不到一处，这时邓云龙这一出头拦阻，刘寿山瞪着眼道：“有你的什么事？你管得着么？他把收的粮食全变卖了，在刘大爷的面前装蒜，我敢把地给他种，我就有法子叫他缴租，别人问不着。”邓云龙道：“刘寿山，你这种手段，姓邓的看到眼中，就偏要管。我看你是又看上了人家这姑娘，欠债还钱，抢人抵债就是不成！”

　　这个刘寿山，他对于邓云龙也真惧怕三分。可是邓云龙这一出头，附近有几个敢说话的，忙趁势向前做好人，给他两下劝解。这个刘寿山他一口咬定李老福是故意狡展，容心不还他欠租，不叫他把这姑娘带走也可以，只有立时还清欠粮欠债，任凭天大的人物，想空口白舌给了这件事，除非到青州府去说，他这么说，无形中是暗含着退了步。邓云龙既出头管，焉能够再叫他把人带走？立刻拍着胸口告诉刘寿山，李老福所欠的，姓邓的完全替他还了，这一来，刘寿山无话可说，只好是把李老福的女儿放回来。邓云龙明知道刘寿山是借端讹诈，想霸占李老福这个姑娘，自己当时也跟着认头吃亏，预备再遇到了机会，一定要惩治他，当时就算把这场事了结。

　　这个刘寿山，他是强梁霸道惯了的，这场事他就算栽了大跟头，他焉肯再放过邓云龙？他平时就仗着财势结交官府，走动衙门，安心想害邓云龙还不容易？买盗攀赃，把邓云龙立刻就搁在青州府监狱里，衙门口完全是他买通好了，这种一面倒的官司，邓云龙哪还逃得出来？这个刘寿山他在这种时候反倒假装好人，也跟着联名具保，做出样子来给乡民们看，绝不是他挟嫌陷害。

　　在那种时代，民间有句俗语，衙门朝南开，有理无理拿钱来。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何况他们是一手布置好了的陷阱，可怜邓云龙身入监牢，家中只有父母妻室，是全老实人，只有破出家产不要了，只盼着把儿子搭救出来，到处里求亲告友，烦人情。刘寿山更趁这时出头给邓云龙假作在衙门口疏通，他趁势敲诈，邓云龙家中虽有田产，也有买卖，但是并不算多大财势，哪禁得住这么做好地圈套来毁他们？官司牵缠了半年，没底坑，是填不满了，把城里的买卖也兑出去，家里的田地典卖个干干净净，就这么破死命地打这场官司，往上告，可是青州府这个贪赃枉法的恶赃官，他安心替刘寿山出力，这种两面吃。一个平常的庄乡人，终归是斗不过这种势力，上告驳回来，重审折腾二一次，半年的工夫，这个家完全穷了。

　　走在什么地方全是一样，人在人情在，亲戚也不是亲戚了，朋友也不是朋友了。邓云龙的父母到此时弄得山穷水尽，找谁谁不见面，钱花到空地上，只要一追问，全瞪起眼来，反倒听些个冷言冷语，先前只是着一种急，就是盼着儿子出来，现在任什么没有了，连衣服首饰卖个干干净净，有年岁的人，禁不住这个。邓云龙的女人，为得奔走丈夫的这场官司，首先地病倒，很快地死去，在这时，官司越发毁了，邓云龙已经要定罪，就是死不了，也得落个永远监禁。现在弄得家产尽绝，眼看着全要挨饿，老夫妇竟自相继地病倒，邓云龙的母亲在这种穷愁下，十几天的工夫，就去世了，可怜邓云龙的父亲，对于老妻死后无法埋葬，儿子的官司也听说绝望了，他竟在老妻死的当夜，自己也自缢而死。

　　他家里没有人了，亲戚朋友们，一个肯出头的没有，还算是街坊邻居们出头，大家敛了些钱，买了两口薄皮棺材，把这老夫妇草草掩埋，这一家人就算完了，只剩了一所空房子。可怜邓云龙在狱中，连信息全听不到，这时还算一个老长工李顺，其实他早已不在邓云龙家中干活了，可是他念在当初主人相待之厚，他不断地买些东西去到狱中探望。此次葬埋邓云龙的父母，这个长工李顺出的钱最多，他在葬埋之后，才把家中的事告诉了邓云龙。邓云龙一听到这个信息，自己可不能再忍耐下去了，现在弄个家败人亡，先任凭自己受什么罪，打点官司受多大的欺骗，自己总因为有年岁的老人家，个人不能弄出意外的事来。到此时家也完了，人死个干干净净，只剩了自己，真个地在狱中等着死，那也大大不甘心，他在这时安心想走了。

　　自己一切行动上十分谨慎着，谁也认定了邓云龙认了命，他向难友们说：“个人的一场官司能够不判成斩立决，就是便宜，能够活下去，只要遇到大赦，照样地能逃出活命去，个人决意忍了。他不断地用这种话来表示个人的心情，他那个活冤家刘寿山已经算称心如愿，邓云龙十年八年出不来，早晚还不死在狱中？他也就放了手。

　　邓云龙搁上工夫，果然在判定了罪三个月后，竟自越狱脱逃，自己逃出青州府，就这么走，太不甘心。悄悄地回到自己的家门附近，这所房子，因为有横死的，门是倒钉着，邓云龙越墙入院，自己在家中察看了一下，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他是练功夫的人，家里什么全卖了，可是几口刀和几件练武的家伙全在后院里上了锈，邓云龙个人找到了几件没卖尽的衣服，提着这口上了锈的刀，一直地赶奔刘寿山宅子的后面，跳墙进去。

　　邓云龙一直地扑奔到刘寿山住的后院上房，他把窗户用刀背砸散了，跳进屋去，也不管他全是谁了，是一个砍一个。那刘寿山他不过是一个庄乡财主，邓云龙很快地把他夫妇儿女全杀死，从上房放火，抓了他几串钱塞在腰间，火着起来，辨别了一下，个人算是报仇雪恨，不愿意再多杀伤人命，仍然跳墙逃出来。北方是不能待了，自己是个越狱脱逃杀人的犯人，远走江南，一直地就流落到川广云贵一带，一晃六七年的工夫，他始终也再不想回北方去。

　　个人一个好好的安乐生活，变成了亡命天涯，背着多大的罪名，他更恨透了这一般为富不仁、贪赃枉法的官府。他是从三十多岁逃出来的，先前仗着一身本领，还替人家干了几年看家护院，他在这个时期，个人越发地刻苦锻炼所学的功夫。十几年后，邓云龙换了一个人，他来到西南也曾走过数省，所走到的地方，全是一样，到处里和山东省所见的差不多，自己已经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个人要在川、黔一带轰轰烈烈地干一下。他是一个被恶势力逼迫流亡的有血性汉子，并且是有心胸、有志气、不屈居人下，可是也不愿意真个地就往下流走。他拿定主意，要做起侠盗生涯，为自己泄愤，为人间雪不平，并且拿定了主意，不结交江湖道的人物，走到什么地方是单人独骑，这样自己的行踪是易于隐匿。尤其个人所对付的，尽捡那贪赃枉法的官吏和为富不仁的守财奴，不踩访真了，不查明了这个人的恶迹，他是轻易不下手，自己更不是想凭着强梁不法的行为，发财致富。所以他四五年的工夫，在川、黔两省很做了几案。从当护院的师傅时，已经娶妻生子，先前不过随着他辗转各地，后来个人在嘉陵江畔苍溪县铁松坡立了家，置了田产。可是他在川、黔交界的地方，芙蓉江畔三界山下单有一个隐匿之所，在这里他紧靠着山边风景极佳的地方，盖了三间房子，雇了当地的一个老农，伺候他烧茶烧饭。他告诉人就是个人是一生爱游山玩水，喜欢这个地方景物清优，个人在贵阳地方有一片家产，不过只剩了孤独一人，所有家产交给本族人照管着，个人就如同出家一样。住在这个地方，为的清静，所以邓云龙在这里住下来，他一切的举动上，很像个有钱的乡绅，这一带更没有多少人家，所以也没人理会他，只认为定是一个城市里财主爱清静。

　　铁松坡的家乡，他又不常回去，家里那边只知道他在三界山铺场子教徒弟，这里会认定了他是一个隐居的富翁，所以，七八年的工夫，丝毫不露痕迹。他就是离开这里一两个月，他每次作一案，又是谨慎下手，江湖上渐渐地知道川、黔一带出了一个侠盗神弹子邓谦，可是他从来跟这一带的绿林们没有接触，没有来往。邓云龙更熟悉这一带江湖上的规矩，他从来不侵犯别人的路线，所以，这些年来，虽则有几件事他露了相，事主借着势力派出人来踩迹缉捕。可是他作案有时候一年半载不再出头，尤其他所动手的，多半是过路的官宦、卸任的官员，当时虽则闹过一阵去，不多时，立刻烟消火灭，所以他始终没有失风在阵上。

　　这年川、黔一带大水为灾，这两省原本就是雨量多，尤其是贵州，民间有句俗语：“天无三日晴”，这年到处江水泛滥，山洪暴发，被灾的太普遍了。这两省全是多山多水，两省不下百余县全被水淹没，到处里山头上全是成群结队的灾民。越是大灾荒的时候越容易造成了盗匪的横行无忌，尤其是这贵州省，因为接近苗山，西南各省以贵州归化得最晚。在没有闹水灾时，那一处大山头差不多全有盗匪盘踞，内地里不能立足的绿林们，也以这一带为逋逃薮，在这时，更是盗贼蜂起，再加上灾民成群结队。官府虽则不能坐视，但是这种水灾太普遍了，两省的大吏把库款全用尽了，也赈济不过来，这样就容易造成了西南数省的大变乱，江浙两湖，也正在不平静的时候，本省全是自顾不暇。这种情形，一天比一天闹得严厉，请赃告急的文书，急如星火，往朝廷里奏报上去。

　　朝廷在这时，遂简派一位大员，原任户部侍郎卢在堂，现在朝廷派他带着帑银驰赴川、黔督办赈济，安抚流亡。卢在堂他是汉官，他的操行很好，朝廷派他就算是得人，这个人他必能为两省灾民们尽力。可是在那时朝廷里一般勋贵，一个个全是争权夺势，全认为这是一个肥美的差事，谁得到手内，谁就是名利兼收，所以在卢在堂没被派出来之前，很有几个有权势的大臣们，想为他亲故谋到手。只是此次选派卢在堂，完全出于几个忠正的大臣推荐，没有人情，没有势力，朝廷的主意已经下来，其余的人可就未免存着妒忌之心。卢在堂没出京，就闹得满城风雨，说什么的全有，可是卢在堂自己心怀坦白，没把这些人的话放在心上，两省多少万灾民无衣无食，嗷嗷待哺，个人只要凭个人的良心去做，别的毁誉只好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