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茅屋忽来不速客
2025-04-15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巧姑因为这一勾起了旧事，她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依然是想着过去的事遭遇得太惨。她遂把卞氏嫂嫂推了一下，卞氏也是没睡着，低声地问：“妹妹，你干什么？快睡吧，还得早早地起，到地里做活呢！”巧姑道：“嫂嫂，你小点声音，别叫爹爹听见。我睡不着，好嫂嫂，你告诉我，爹爹究竟惹了什么祸？弄成家败人亡，我们流落在外边，全不敢回去，咱们全没有，还有几十亩地，为什么非在这种地方挨饿受罪？嫂嫂，逃出来时我年岁小，恐怕我口头不谨慎，我现在什么全懂得了，嫂嫂，你倒是告诉我，我绝不会走漏一字，你别叫我闷死了。”
卞氏听了巧姑这番话，竟自一手按住巧姑的肩头，她可是低声哭起来，可是也不敢放声，吞声饮泣，巧姑忙地推了嫂嫂两下道：“嫂嫂，你别哭，你可告诉我呀！”卞氏悲声说道：“妹妹，你别勾我伤心了，我能告诉你什么？爹爹当初又不在家，突然地从外面回来，他的仇人跟着追了来，把我们弄个家败人亡，爹爹始终也不肯告诉我，我能告诉你什么呢？我们不必提这些事了，眼前还不知道能活到几时！好妹妹，我们好好地照顾着老人家，你看他近来的身体多么不好，好歹地有老人家在着，照顾着我们，老人家倘若有个好歹，我们还怎样活下去？”
巧姑听到嫂嫂说起爹爹未来的危险，自己也觉得来到望天台这个地方，虽是有安身之地，可是这种地方，真是万恶，荒山野谷，山高皇帝远，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做得出来。爹爹虽则是一个残废的人，但是有他总可以保护着姑嫂二人，他倘若有三长两短，望天台这里，还有我们活下去的日子么？自己想到这些事，真是眼前一片漆黑，这姑嫂二人躺在枕头上，眼泪把枕头全湿了一大片，全是怕老爹爹听见，谁也不敢出声。她两个在愁肠百转之下，全迷离地睡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卞氏忽然听得外间的门响了一下，但是她没十分清醒，辨别不清。他们这个家倒是绝不用提防盗劫贼偷，不过她时时关心着公爹，自己可就没再睡，略欠了欠身，仔细听一下，她疑心是老人家出去走动，就在她注意细听之下，突然听到外面这个小院中有人在低声怒斥道：“你敢欺负残废人，不能要你的命么？”
卞氏一听，分明是公爹的声音，惊慌坐起，悄悄地溜下炕来，连鞋全顾不得穿，蹑足轻步到了窗前，窗上原有破孔。此时外面月色正明，只见老人家正向院中的一棵槐树下扑去，这个小院没有多大的地方，老人家此时好像把已往的病态尽敛，身形猛向前扑，势子很疾，向树后一转。嗖的一条黑影，从树后转过来，已经蹿出丈余远，到了草房的东边。老人家这一下子扑空，可是他再不发声，竟又追了过去，那人也是一声不响，顺着草房的前边往西蹿过来。他身形这么快，卞氏也看不清他的面貌，可是老公爹追得很疾，赶到再追到这边时，卞氏听到草房这边的顶子上响了一下，跟着上面竟自低声发话。
卞氏虽则没练过多深功夫，不过是身躯比较着健壮，可是死去的丈夫也是练武的，自己江湖上一切事全明白，她知道竟来了夜行人，能够高来高去。自己就打算把巧姑也唤醒，全闯出去把来人惊走，她是恐怕老人家要毁在这个人手中，她伸手就把墙角的一把镰刀抄起，回身就要往炕边招呼巧姑，可是她的动作极轻，一点声音不带，耳中忽然听见房头上的这个人在低声招呼：“朋友！果然是负伤之虎，威风尚在，不要动手，我是绝无恶意，全是道上朋友，我来找你，有事相商。”
卞氏一听房上的人这么说话，不至于再对公爹有加害之意，她把脚步停住。房上的人语声虽轻，可是在这后半夜，尤其是他们住的这一带，越发的寂静，只有远远地断续犬吠之声。巧姑她已经被房顶上的声音惊醒，她突然坐起，口中刚招呼了一个“嫂”字，卞氏没容她第二个字出口，突然扑到炕边，一把抓住了巧姑的胳膊，低声招呼：“妹妹，别说话！”更凑到巧姑耳边，低声道：“妹妹，外面有人，咱爹爹出去了，你快来看！”巧姑在惊惧万分之下，跳下炕来，随着卞氏嫂嫂到了窗前。此时邓云龙已在发话，可是仍然照样地不敢高声，带着怒向屋顶上的人喝问：“你是什么人，满嘴的胡言乱语？我老头子不懂你这些话，你不赶紧走，我可要招呼人了。谢庄主可能要你的命，不过我们过着这种穷苦的日子，不愿意再惹是非了，你还是给我赶紧走。”房上的人，他此时一飘身落在窗前，向邓云龙道：“朋友，除非你跟姓谢的是一道，你是绝不会喊嚷的，我是绝无恶意，我看你好像我过去所知道的一个人，你是不是就是江湖道上神弹子邓谦？”
老头子往后退了一步，睁着一只眼，向这个人注视着道：“你这个人，我真不懂你是什么意思？你不要误会，我告诉你，我带着儿媳和我的女儿，在这里避难，吃糠吃野菜，敷衍着活下去。我可是在外面奔走多年，我懂得江湖上一切，我也看出你在山庄前有可疑的情形，可是碍着我什么事？我现在成了讨饭的老花子，我家里要是有一斗米、一斗粮，我早喊起来，我怕你给我偷走，我怕挨饿。可是我这个家就让我下请帖，请朋友来拾掇我，人家只有啐两口唾沫，连一件整齐衣服全找不出来，我还怕什么？除去现在种着人家庄主的地，吃人家怕人家，另外我们爷三个又没有仇人，任凭你什么样情形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不过你这个人无故地登门搅扰。姓邓的现在虽是残废人，当初也是个健壮的汉子，我不是随便受人欺负的，朋友，你可知道我家中有少妇长女，我难道就任凭你往我家中闯么？还是那句话，随便你是干什么的，我问不着，我更犯不上和你为仇结怨，你就赶紧请吧。”
敢情这个来的人，正是傍晚时山庄前那个卖野药的郎中，卞氏和巧姑她们全没往山庄前去，只于听邓云龙述起，她们不知道眼前就是那个卖野药的走方郎中。此时这姑嫂二人，在里面听得真真切切，巧姑此时推了嫂嫂一把，在她耳边低声说：“嫂嫂，怎么这个人知道爹爹久已不提的名字？怕什么，爹爹为什么不敢承认？”卞氏赶紧也附耳低声地说道：“妹妹，你不要问这些，不要怕，这个人对于咱爹爹似乎没有恶意。”
这时，那个人却微微一笑道：“朋友，请你不要这样对付我，诚如你的话，彼此无冤无仇，谁能昧起良心来害谁？我绝不是为你来的，不过我眼睛不空，我知道老朋友你也是个久走江湖的人物，这怨我冒昧，误认了你。老朋友，但是我说的那个人，也不是恶人，今夜我冒昧前来，实在是有事相求，你可能答应我到你屋中略谈几句？我也不敢过分耽搁，已经有人暗中缀上我，我也是势非得已，不得不来求朋友你帮帮忙，咱们屋里讲几句话好么？”
邓云龙此时脸上的神色，在月光下也看得出来，带着十分的怒容，明显出是不愿意招待这个人，这时哼了一声，向这个人道：“朋友，口口声声无冤无仇，你可知道我已然是残废人，更是老病缠绵，你要知道，我可怜的儿媳和女儿全因为我老头子这么受着罪活下去，你带累她们居心何忍？并且我是丝毫不认识你，你怎么这么强人所难？”这个人绝不肯走，正色说道：“老朋友，你不要担心，我若没有十分把握，也不肯这么来麻烦你，你这个小院，毫无阻挡，这么耽搁下去，倘若真个地出了意外的麻烦，总然不是出于我本心要害你，我不过终归要落个罪人了。老朋友，还是快着点，带着进屋，说几句话就走。”邓云龙拒绝得虽则严厉，始终不问他的姓名，这种情形是很显然，个人是问心无愧，没有亏心事，不愿意沾惹是非。
卞氏在窗户里面，一看这种情形，更听到公爹方才所说，话锋中已经猜测出就是今天所看见的那个可疑的郎中，两下僵持下去，于自己这一家人可十分不利，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立刻把手中的镰刀索性放下，低声招呼巧姑道：“妹妹，我们到外面去，叫爹爹和这人进来讲。”巧姑此时一点不知道是什么情形，被嫂嫂拉着从里间走出来，推门到了院中，邓云龙带怒说道：“你们出来做什么？”卞氏忙答道：“老人家，我们两个在屋中全听见了，我们过着这种苦难日子，再弄出些是非来，还活得下去么？这位客人既然是非向爹爹说几句话不可，索性到屋中讲吧。”跟着向这个人道：“这位老伯，我们一家流落这里，整天在苦恼中将就活下去。我们绝不认识你，你这种举动，这不是诚心害我们爷三个么？你只管到屋里去，我们不怕你，想要我们命，亮刀挨个地宰，这不成么？邻居们就在附近，被人家听见，我们算干什么的？”说着话，把风门拉开，口中更说着：“你只管进来。”这个人向卞氏拱拱手道：“大嫂，无冤无仇，绝不会害你们。”他毫不迟疑，一直地走进屋中。
邓云龙瞪了卞氏一眼，巧姑在一旁，她不敢答声，老头子愤然随着走进屋中，卞氏、巧姑也跟进来，赶紧把风门掩好，油灯早已熄灭，仗着外面的月色甚明，屋中依然辨得出形状来。这人已经站在堂屋的炕前，转身面向外，卞氏赶紧打火，把油灯点着，邓云龙站在门口，面向着这人。卞氏这时却向邓云龙道：“老人家，不必着急，我们不过是怕无故地受连累，谢庄主那里又是不容人讲话，我们只怕无故地遭到他的凌辱，被他驱逐。我们爷三个连现在这么个地方全不易再找到了，好在邻居们没有人发觉，爹爹又何妨问个明白，好打发他走！”
邓云龙此时被儿媳说着，才哼了一声，向这人道：“朋友，你看见了，这就是我的家。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请你赶快说明，我邓云龙人穷了，性情还是照样地不容人侮辱欺凌，请你赶快讲吧！”这个人道：“老朋友，难免你对我怀疑，认为我这种举动太无理。实不相瞒，我姓裴名毅，我知道老朋友们不会知道我这个人，我在江湖上不过是无名小卒。我到望天台来，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说的话，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不过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老朋友你是武林中的朋友，尤其是落的残废，就是一个证明。可是你放心，我敢对天发誓，任凭你是谁，我绝不是找你，方才我冒昧地问你，是否就是当年在川、黔一带很有名的江湖朋友神弹子邓谦，可是朋友你既不承认，这怨我太冒昧。可是这位朋友，他当年在川、黔一带的行为，并没有丝毫的恶迹，我这么问，正也是作万一的希望，倘若你真是那位朋友，我能得到极大的帮助，不是，与老朋友你也没有什么妨碍。你可知道过去川、黔一带的大灾荒，因为带着皇帑奉旨出京，到川、黔赈济两省灾民，中途出事，失去了十二万帑银，以致这位钦差大臣卢在堂被这件事，把他毁个一败涂地，家产查抄，自身还落个充军宁古塔，从去年才赦免还乡，可是当初作案的匪徒，依然逍遥法外。这件事已经冷淡下来，可是卢在堂他的儿子已然做了官，当初的事若完全是落到防守不力，失去了十几万帑银，卢老大人弄个一败涂地，那总怨他运败时衰。可是当时的情形，卢老大人落了意外的嫌疑、不白之冤，竟有他的对头，诬他有侵吞中饱的嫌疑，虽则遇到盗劫是事实，可是说定了，当时并没有损失那么多赈款，完全一口咬定是卢在堂借着盗劫隐匿侵吞，虽是参他的没有十足的证明，可是这种污名就洗不清了。他的儿子卢绍堂已经做了川边镇守使，对于这件事，认为他父亲始终是含冤没白，所以他一旦得了势，非要把旧案重翻，办个水落石出，为老父洗刷这种污名。我裴毅就是受卢镇守使所托，叫我无论如何要踩访当年作案的一般匪党，缉捕归案，当初他家中所受的损失，老爹爹几年充军的罪，全不算什么，只要追究出当初这一案官款是完全落在匪党手中，他们就于愿已足。因为我裴毅从来没到西南各省走过，这于我采缉匪人虽则十分不得力，可是我在这一带面目生，也是最有利的地方。现在已经访查出当初劫帑银的这个匪首是久居川、黔一带，水旱两面的绿林，名叫野人熊东方惠，他手底下还有一个最厉害的匪党，名叫抄水燕子辛蕾。这两人的确是当年在嘉陵江盘蛇渡动手的匪首，可是他们从那次得了这笔巨大的官款之后，立刻携赃远走高飞，潜踪隐迹，所有他手下一般党羽，也全散了帮。所以那时川陕一带的官府，虽则那么尽力地缉捕，只捉到一般不相干的匪棍们，作案的正凶始终没有下落。”
卞氏听了巧姑这番话，竟自一手按住巧姑的肩头，她可是低声哭起来，可是也不敢放声，吞声饮泣，巧姑忙地推了嫂嫂两下道：“嫂嫂，你别哭，你可告诉我呀！”卞氏悲声说道：“妹妹，你别勾我伤心了，我能告诉你什么？爹爹当初又不在家，突然地从外面回来，他的仇人跟着追了来，把我们弄个家败人亡，爹爹始终也不肯告诉我，我能告诉你什么呢？我们不必提这些事了，眼前还不知道能活到几时！好妹妹，我们好好地照顾着老人家，你看他近来的身体多么不好，好歹地有老人家在着，照顾着我们，老人家倘若有个好歹，我们还怎样活下去？”
巧姑听到嫂嫂说起爹爹未来的危险，自己也觉得来到望天台这个地方，虽是有安身之地，可是这种地方，真是万恶，荒山野谷，山高皇帝远，什么无法无天的事都做得出来。爹爹虽则是一个残废的人，但是有他总可以保护着姑嫂二人，他倘若有三长两短，望天台这里，还有我们活下去的日子么？自己想到这些事，真是眼前一片漆黑，这姑嫂二人躺在枕头上，眼泪把枕头全湿了一大片，全是怕老爹爹听见，谁也不敢出声。她两个在愁肠百转之下，全迷离地睡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卞氏忽然听得外间的门响了一下，但是她没十分清醒，辨别不清。他们这个家倒是绝不用提防盗劫贼偷，不过她时时关心着公爹，自己可就没再睡，略欠了欠身，仔细听一下，她疑心是老人家出去走动，就在她注意细听之下，突然听到外面这个小院中有人在低声怒斥道：“你敢欺负残废人，不能要你的命么？”
卞氏一听，分明是公爹的声音，惊慌坐起，悄悄地溜下炕来，连鞋全顾不得穿，蹑足轻步到了窗前，窗上原有破孔。此时外面月色正明，只见老人家正向院中的一棵槐树下扑去，这个小院没有多大的地方，老人家此时好像把已往的病态尽敛，身形猛向前扑，势子很疾，向树后一转。嗖的一条黑影，从树后转过来，已经蹿出丈余远，到了草房的东边。老人家这一下子扑空，可是他再不发声，竟又追了过去，那人也是一声不响，顺着草房的前边往西蹿过来。他身形这么快，卞氏也看不清他的面貌，可是老公爹追得很疾，赶到再追到这边时，卞氏听到草房这边的顶子上响了一下，跟着上面竟自低声发话。
卞氏虽则没练过多深功夫，不过是身躯比较着健壮，可是死去的丈夫也是练武的，自己江湖上一切事全明白，她知道竟来了夜行人，能够高来高去。自己就打算把巧姑也唤醒，全闯出去把来人惊走，她是恐怕老人家要毁在这个人手中，她伸手就把墙角的一把镰刀抄起，回身就要往炕边招呼巧姑，可是她的动作极轻，一点声音不带，耳中忽然听见房头上的这个人在低声招呼：“朋友！果然是负伤之虎，威风尚在，不要动手，我是绝无恶意，全是道上朋友，我来找你，有事相商。”
卞氏一听房上的人这么说话，不至于再对公爹有加害之意，她把脚步停住。房上的人语声虽轻，可是在这后半夜，尤其是他们住的这一带，越发的寂静，只有远远地断续犬吠之声。巧姑她已经被房顶上的声音惊醒，她突然坐起，口中刚招呼了一个“嫂”字，卞氏没容她第二个字出口，突然扑到炕边，一把抓住了巧姑的胳膊，低声招呼：“妹妹，别说话！”更凑到巧姑耳边，低声道：“妹妹，外面有人，咱爹爹出去了，你快来看！”巧姑在惊惧万分之下，跳下炕来，随着卞氏嫂嫂到了窗前。此时邓云龙已在发话，可是仍然照样地不敢高声，带着怒向屋顶上的人喝问：“你是什么人，满嘴的胡言乱语？我老头子不懂你这些话，你不赶紧走，我可要招呼人了。谢庄主可能要你的命，不过我们过着这种穷苦的日子，不愿意再惹是非了，你还是给我赶紧走。”房上的人，他此时一飘身落在窗前，向邓云龙道：“朋友，除非你跟姓谢的是一道，你是绝不会喊嚷的，我是绝无恶意，我看你好像我过去所知道的一个人，你是不是就是江湖道上神弹子邓谦？”
老头子往后退了一步，睁着一只眼，向这个人注视着道：“你这个人，我真不懂你是什么意思？你不要误会，我告诉你，我带着儿媳和我的女儿，在这里避难，吃糠吃野菜，敷衍着活下去。我可是在外面奔走多年，我懂得江湖上一切，我也看出你在山庄前有可疑的情形，可是碍着我什么事？我现在成了讨饭的老花子，我家里要是有一斗米、一斗粮，我早喊起来，我怕你给我偷走，我怕挨饿。可是我这个家就让我下请帖，请朋友来拾掇我，人家只有啐两口唾沫，连一件整齐衣服全找不出来，我还怕什么？除去现在种着人家庄主的地，吃人家怕人家，另外我们爷三个又没有仇人，任凭你什么样情形来，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不过你这个人无故地登门搅扰。姓邓的现在虽是残废人，当初也是个健壮的汉子，我不是随便受人欺负的，朋友，你可知道我家中有少妇长女，我难道就任凭你往我家中闯么？还是那句话，随便你是干什么的，我问不着，我更犯不上和你为仇结怨，你就赶紧请吧。”
敢情这个来的人，正是傍晚时山庄前那个卖野药的郎中，卞氏和巧姑她们全没往山庄前去，只于听邓云龙述起，她们不知道眼前就是那个卖野药的走方郎中。此时这姑嫂二人，在里面听得真真切切，巧姑此时推了嫂嫂一把，在她耳边低声说：“嫂嫂，怎么这个人知道爹爹久已不提的名字？怕什么，爹爹为什么不敢承认？”卞氏赶紧也附耳低声地说道：“妹妹，你不要问这些，不要怕，这个人对于咱爹爹似乎没有恶意。”
这时，那个人却微微一笑道：“朋友，请你不要这样对付我，诚如你的话，彼此无冤无仇，谁能昧起良心来害谁？我绝不是为你来的，不过我眼睛不空，我知道老朋友你也是个久走江湖的人物，这怨我冒昧，误认了你。老朋友，但是我说的那个人，也不是恶人，今夜我冒昧前来，实在是有事相求，你可能答应我到你屋中略谈几句？我也不敢过分耽搁，已经有人暗中缀上我，我也是势非得已，不得不来求朋友你帮帮忙，咱们屋里讲几句话好么？”
邓云龙此时脸上的神色，在月光下也看得出来，带着十分的怒容，明显出是不愿意招待这个人，这时哼了一声，向这个人道：“朋友，口口声声无冤无仇，你可知道我已然是残废人，更是老病缠绵，你要知道，我可怜的儿媳和女儿全因为我老头子这么受着罪活下去，你带累她们居心何忍？并且我是丝毫不认识你，你怎么这么强人所难？”这个人绝不肯走，正色说道：“老朋友，你不要担心，我若没有十分把握，也不肯这么来麻烦你，你这个小院，毫无阻挡，这么耽搁下去，倘若真个地出了意外的麻烦，总然不是出于我本心要害你，我不过终归要落个罪人了。老朋友，还是快着点，带着进屋，说几句话就走。”邓云龙拒绝得虽则严厉，始终不问他的姓名，这种情形是很显然，个人是问心无愧，没有亏心事，不愿意沾惹是非。
卞氏在窗户里面，一看这种情形，更听到公爹方才所说，话锋中已经猜测出就是今天所看见的那个可疑的郎中，两下僵持下去，于自己这一家人可十分不利，是福不是祸，是祸脱不过。立刻把手中的镰刀索性放下，低声招呼巧姑道：“妹妹，我们到外面去，叫爹爹和这人进来讲。”巧姑此时一点不知道是什么情形，被嫂嫂拉着从里间走出来，推门到了院中，邓云龙带怒说道：“你们出来做什么？”卞氏忙答道：“老人家，我们两个在屋中全听见了，我们过着这种苦难日子，再弄出些是非来，还活得下去么？这位客人既然是非向爹爹说几句话不可，索性到屋中讲吧。”跟着向这个人道：“这位老伯，我们一家流落这里，整天在苦恼中将就活下去。我们绝不认识你，你这种举动，这不是诚心害我们爷三个么？你只管到屋里去，我们不怕你，想要我们命，亮刀挨个地宰，这不成么？邻居们就在附近，被人家听见，我们算干什么的？”说着话，把风门拉开，口中更说着：“你只管进来。”这个人向卞氏拱拱手道：“大嫂，无冤无仇，绝不会害你们。”他毫不迟疑，一直地走进屋中。
邓云龙瞪了卞氏一眼，巧姑在一旁，她不敢答声，老头子愤然随着走进屋中，卞氏、巧姑也跟进来，赶紧把风门掩好，油灯早已熄灭，仗着外面的月色甚明，屋中依然辨得出形状来。这人已经站在堂屋的炕前，转身面向外，卞氏赶紧打火，把油灯点着，邓云龙站在门口，面向着这人。卞氏这时却向邓云龙道：“老人家，不必着急，我们不过是怕无故地受连累，谢庄主那里又是不容人讲话，我们只怕无故地遭到他的凌辱，被他驱逐。我们爷三个连现在这么个地方全不易再找到了，好在邻居们没有人发觉，爹爹又何妨问个明白，好打发他走！”
邓云龙此时被儿媳说着，才哼了一声，向这人道：“朋友，你看见了，这就是我的家。你究竟是什么意思，请你赶快说明，我邓云龙人穷了，性情还是照样地不容人侮辱欺凌，请你赶快讲吧！”这个人道：“老朋友，难免你对我怀疑，认为我这种举动太无理。实不相瞒，我姓裴名毅，我知道老朋友们不会知道我这个人，我在江湖上不过是无名小卒。我到望天台来，我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说的话，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不过我已经看得清清楚楚，老朋友你是武林中的朋友，尤其是落的残废，就是一个证明。可是你放心，我敢对天发誓，任凭你是谁，我绝不是找你，方才我冒昧地问你，是否就是当年在川、黔一带很有名的江湖朋友神弹子邓谦，可是朋友你既不承认，这怨我太冒昧。可是这位朋友，他当年在川、黔一带的行为，并没有丝毫的恶迹，我这么问，正也是作万一的希望，倘若你真是那位朋友，我能得到极大的帮助，不是，与老朋友你也没有什么妨碍。你可知道过去川、黔一带的大灾荒，因为带着皇帑奉旨出京，到川、黔赈济两省灾民，中途出事，失去了十二万帑银，以致这位钦差大臣卢在堂被这件事，把他毁个一败涂地，家产查抄，自身还落个充军宁古塔，从去年才赦免还乡，可是当初作案的匪徒，依然逍遥法外。这件事已经冷淡下来，可是卢在堂他的儿子已然做了官，当初的事若完全是落到防守不力，失去了十几万帑银，卢老大人弄个一败涂地，那总怨他运败时衰。可是当时的情形，卢老大人落了意外的嫌疑、不白之冤，竟有他的对头，诬他有侵吞中饱的嫌疑，虽则遇到盗劫是事实，可是说定了，当时并没有损失那么多赈款，完全一口咬定是卢在堂借着盗劫隐匿侵吞，虽是参他的没有十足的证明，可是这种污名就洗不清了。他的儿子卢绍堂已经做了川边镇守使，对于这件事，认为他父亲始终是含冤没白，所以他一旦得了势，非要把旧案重翻，办个水落石出，为老父洗刷这种污名。我裴毅就是受卢镇守使所托，叫我无论如何要踩访当年作案的一般匪党，缉捕归案，当初他家中所受的损失，老爹爹几年充军的罪，全不算什么，只要追究出当初这一案官款是完全落在匪党手中，他们就于愿已足。因为我裴毅从来没到西南各省走过，这于我采缉匪人虽则十分不得力，可是我在这一带面目生，也是最有利的地方。现在已经访查出当初劫帑银的这个匪首是久居川、黔一带，水旱两面的绿林，名叫野人熊东方惠，他手底下还有一个最厉害的匪党，名叫抄水燕子辛蕾。这两人的确是当年在嘉陵江盘蛇渡动手的匪首，可是他们从那次得了这笔巨大的官款之后，立刻携赃远走高飞，潜踪隐迹，所有他手下一般党羽，也全散了帮。所以那时川陕一带的官府，虽则那么尽力地缉捕，只捉到一般不相干的匪棍们，作案的正凶始终没有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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