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怪客侦望天台
2025-04-15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在陕西省南部郿县的南边,佛坪县西北这座太白山,也是横贯东西,可是从斜峪以南斜着有一段大山脉往西南绵延下去,直达虎头关附近,在这太白山的南镇东北角,这一带山势尤为崎岖险峻,山道是纵横交错,靠山里边有一处名叫望天台。这个地方是个三不管,因为它是在太白山的东北角下聚集起来的一个山村,这种村庄建立起来没有多少年,先前不过聚集着有限的人家,全是穷苦的黎民,种些田地,采些木材。这种地方因为交通不便,顺着望天台下倒是有大片的土地,不过全是荒地,这种地方,历来没人过问。

  可是从三四年前,忽然来了一个很有钱的人,他偏偏看中了这个地方,从山外招来一般工匠,他在这里盖起一片山庄。这个人姓谢名龙彪,听他的口音,也就是川陕附近一带的人,这个谢龙彪在这里,他一住下来,他竟要发展望天台一带的农业,招集一般逃难的穷人们,他给他们农具、种子、牲畜,叫他们开垦荒地。在那时,陕甘一带已经是一连好几年荒旱歉收。这个谢龙彪肯出这么大资财,一般逃荒的人求之不得的,在望天台下很快地就兴旺起来,渐渐地聚集了数百户的农民。他更在山上立起林场来,采伐木材,这一般贫民们,在这里落住脚,倒全能将就过活。直到近一二年,官家才派人到望天台下查勘,现在这里已经名叫谢家庄,村庄完全是谢龙彪一手创起来的,所以这个地方就以他的姓招呼作谢家庄,官家虽是来了人到这里查勘,谢龙彪只略微地应酬一下。他这沿山一带数百顷农田,只在佛坪县报了很少的完粮纳税手续,但是这一般逃荒种地的人,他们从家乡逃出来,全是流落无依,到现在他们虽则依然过着穷苦生活,倒还觉得总比从前流落在各处无投无奔强得多了。

  这个谢龙彪,在他初建立起山庄的一二年间,倒还安分守己,这些开荒的农民,倒也说不出他什么不好来。哪知道近来,他渐渐地把性情变了,粗暴犷厉,凶横异常,他这个山村里头,来往的人也比较从前杂乱了,常常看到些怪模怪样、口音不同的人出现在他山庄,一住就是多少日,但是,这般住户们也是迫不得已。在这种地方,借着谢庄主的力量,一家家、一户户好歹地能够活下去,种着这种硗薄之地,一家老小全是加倍地费着气力,耕耘灌溉,还恐怕收成不好,因为这种地方除了靠地里的收成,就没有别的办法。想讨饭,离着县城数十里,山外头就是有小村庄,也是和他们一样,他们整天地忙着操作,谢庄主家中的事,谁也不关心,谁也问不着。这些农民们最怕的是这谢庄主带着人到地里来看他们操作,他不知哪时犯了脾气,看着谁不顺眼,认为谁没有力气,就许把地收回,连农具等全没收,把你赶出望天台,或者有时他问话,一个答对得不好,就许挨一顿骂,挨他两鞭子。

  最万恶的是,这二年人家越多,差不多全是带着一家老小投奔到这里,除去实不能操作的,连男带女,没有不下地的,可是近来常常地发生调戏良家妇女的事情。他可是也没有那种过分强梁霸道,就把人抢走,霸占起来,不过他犯了那种野性,哪一个年轻的妇人、姑娘被他看中了,他是尽情轻薄,污言秽语,你只要一和他抗拒,就许遭到一顿毒打。不过他不敢过分地逞强梁,他可并不是怕事、怕出人命,不过他家中有一个悍妻。这个谢龙彪,他那么身躯雄壮,他偏偏怕他这位老婆,村民们渐渐地从庄主手下人口中听到他这个女人,是一个走江湖卖艺的出身,有一身好本领,刀枪棍棒全拿得起来。这个谢龙彪虽则也是一个好练的汉子,可是常常地听到他山村里手底下人当笑话地说他怕老婆挨打的情形。他这个女人据说名叫谢春梅,当初是专走川广云贵一带,跑码头的,长得还是姿色十分俊秀,只是皮肤黑,全管她叫小青蛇,年岁比这谢龙彪小得多。谢龙彪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他这个女人还不到四旬,所以他在谢家庄一带,虽则有这种好色的行为,可是他就不敢把人弄到家中去。这般种地的,一个个好容易在这里安了生,但凡能忍耐下,谁也不愿意离开这里,所以,对于他全是敢怒不敢言,妇女在地里操作着,远远只要望到他的影子,赶紧地跑开。

  在这望天台的东北角,贴近一片山坡,也就是这谢家庄往东去的内山口紧边上,这里人家少,可也算是谢家庄的住户,顺着这个山边只有十几户人家,全是后来的。这里住着一家姓邓的,一家只有三口,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左眼已瞎,右手也只剩了拇指,带着一个守寡的儿媳妇卞氏,闺名霜娥,和一个女儿,名叫巧姑,他们也是逃荒到这里。这一家人没有壮丁,来到望天台谢家庄,本不容易收留他们,可是这个邓老头子,他虽则已是残废人,可是口头上很能讲,把一个管庄田的乔金富说得动了恻隐之心,居然拨给他们几亩地,也给了他们全份农具。这个老头子带着寡媳、女儿,在山边就住下来,这个老头子邓云龙全看得出来,他不是庄稼地出身,尤其是他只剩了一只手操作,摸什么全外行,儿媳和这个巧姑,也全是咬着牙地干。仗着这个老头子邓云龙语言和蔼,巧姑更是对于这附近的邻居们全说得来,尤其是这姑嫂二人对人那份亲热,只要年岁大一点的,他们就尊敬。这一来,附近这十几户人家,无形中对他们这爷三个加以照顾,常常地帮着他们锄地耕地。一晃他们也在这里住了二年多的光景,这爷三个也就过着这种苦不堪言的生活。

  有人问到这个老头子邓云龙的出身来历,老头子只有摇头叹息说道:“不必提了,好汉不提当年勇,说过去的有什么用?只为有这个苦命儿媳妇和这个可怜的丫头,我是不能放手,像我这样,年岁又大了,眼也瞎了一只,并且又多病,活下去还有什么用?不过是忍受一切,暂时照顾着她们,缓缓气,赶上两个好年月,积存几个川资,我把她们送回老家,也就是把我的心愿交代了。”问到他家乡时,只淡淡地答了声是山东,听他的口音,绝不像,他不愿意细说,别人也就不便再细问了。不过近来,这个邓云龙精神很不好,常常地闹病,像他这种人家,住在这种地方,医药二字是谈不到,每天吃的不过是粗粮加糠和些个野菜。有了病,有命就活着,没命就死,也没地方找医生,也没钱去买药,不过住在这里的人家,全是差不多的情形,也就全看惯了。

  天气渐渐地热起来,邓云龙比较好些,这一带只有庄主的山庄前比较着生气勃勃,出入的人也多,凡是他山庄中人,全穿的那么齐齐整整,庄前一片敞地,更立着皮条杠子、石锁、千斤担、沙袋子、刀枪架子。谢庄主他手下的人,多多半是年轻力壮的汉子,他们天天地在庄前操练,此时已经夕阳衔山,这个谢家庄前反倒热闹起来。谢庄主他这些手底下的人,一个个喝喊笑骂,有的练着皮条杠子,有的练着千斤担,有的练着沙袋等,他们这十几个人,把山庄前闹得乌烟瘴气。附近的一些人家,他们虽则这么喜欢,这么闹,可是绝没有人到山庄前看热闹,只有几个老婆婆远远地站在自己门口,看着他们这么欢笑地闹着。老婆婆们是只有看着气愤、痛心,每家每户全是血一把、汗一把地挣着,还是吃不饱穿不暖,凡是跟随谢庄主的人,一个个吃得这么膘满肉肥,吃饱了这么拼着命地玩、乐,穷人就是该死!

  这时,住在山口边的邓云龙,他背着一口袋粮食,来给谢庄主缴欠粮,他是一个残废人,按理说,正该他儿媳和女儿送这口袋粮食。只是卞氏和巧姑虽是过着山野贫困日子,这姑嫂全长得有几分姿色,那个谢龙彪早有垂涎之意,只是这姑嫂总是躲避着,邓云龙哪还敢叫儿媳、女儿到他庄院?自己把粮送到山庄,找到了乔金富,把粮送到他面前。他是故意刁难,嫌碾得粗,数量不够,那个管秤的更是万恶,他就是不肯收。刁难了半晌,在庄门内外来回跟他们跑了五六趟,这才算收下,邓云龙退出来。一般恶奴们更是阴损刻薄地拿邓云龙开心,这时,邓云龙他是敢怒不敢言,本来就因为他缴的欠粮挨着骂,他还得赔着笑脸央求着说好话,这些壮汉们一口一个老瞎子,这么招呼着。邓云龙怒在心里,笑在脸上,连那个管庄田的乔金富也是照样地招呼着老瞎子,叫他下次再缴粮把欠的数得给补来。

  这时,庄主谢龙彪从里面走出来,穿着一身蓝川绸的短衫裤,镀金的铜纽子,白袜青鞋,一张蟹壳似的脸,浓眉巨目,翻鼻孔,大嘴岔,这种相貌,叫人看着就可怕,手里拿着一把一百单八将的大折扇,一边走着,一边扇着。在这种地方,他这种衣服,这种气派,在这山庄一带,找不出第二个来。邓云龙此时还在被那个管庄田的乔金富在斥责着,他诚心给人添麻烦,一般练皮条杠子的壮汉们,也不住地拿着邓云龙闲磕牙地老瞎子长、老瞎子短。这个邓云龙,丝毫也不敢着急,仍然是赔着笑脸,山庄这边任何人他也不敢得罪。

  此时,庄主谢龙彪已经走过来,向乔金富招呼道:“老乔,你跟老瞎子啰唆什么?不是已经告诉明白他么?欠的粮好好地补齐,我们惜老怜贫,叫他在谢家庄吃碗饱饭,他若是敢不知自爱,把他们赶走好了,没有那么些废话。”管庄田的乔金富垂手侍立,诺诺连声地答应着,邓云龙也不敢在这里再留下去,口中只是说着:“庄主爷多恩典,我一定把欠粮补齐送来。”那个庄主谢龙彪对于老瞎子邓云龙说的话,连睬也不睬,他却在招呼着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道:“铁头,这两练得怎么样了?千斤担能举多重?我看你这小子近来尽自养骠了,一点出息没有!”他所招呼的名叫石铁头,是个很健壮的小伙子,此时,却赔着笑脸,向谢龙彪道:“庄主,你把我看成那么没出息,一百六十斤的千斤担,单双把,我全能举它十几下,不信你就看看。”他跟着真个地把一百六十斤的千斤担举起,两只胳膊上虬筋暴结,这个小伙子力气是真有,谢龙彪连夸了两声:“好小子!”这时,那个乔金富却用手向山坡前指着道:“庄主爷,你看那边是干什么的?咱这望天台一带,还轻易看不见这种行当,卖野药的居然也跑到这里来了。”

  果然,这时山庄对面一片山坡下柳林边转进一人,此时,更听到哗楞哗楞的“虎撑”的响声,一个郎中背着一支小箱子,左手用竹竿挑着一个布招子,一步三摇地竟向这边走来。谢龙彪看了一眼,哼了一声,向这个乔金富道:“瞎了眼的东西,他认为我们住在山里指着庄稼地活着的人容易骗,这种东西们,没有什么好人,脱不是“踏青字图”的一流,完全是生意经,不过是一派的生意口,会些个偏方,带着些切糕丸、巴豆霜,等他过来,我教训教训他。”

  这个管庄田的乔金富,此时反倒显出一片仁义道德来,向谢龙彪道:“庄主,何必跟他怄气?一个吃江湖饭的,也就是不得已,干了这行,好在咱谢家庄不会有受骗的人,兜揽不上生意,他也自会走开。”那个谢龙彪哈哈一笑道:“老乔,你倒变成了佛心善人了,招呼老瞎子,别叫他走,我有话问他,叫他蹲在那儿等一等。”此时,这个邓云龙已经向山坡下走去,乔金富赶紧把他招呼回来,告诉他:“庄主爷回头有话问你。”邓云龙很有些惊惶失措的情形,乔金富却告诉道:“老瞎子,不用害怕,没有什么事,不过问你几句闲话。”本来像这种走方的郎中,这种地方轻易见不着。这个望天台是紧在山里,这一带更不是通行的道路。

  现在天色已晚,这个卖野药的,竟一直奔山庄这边走来,这些练着力气的壮汉们,一个个全停住,要看看庄主怎样对付这个卖野药的,这个人虎撑还在摇着,已经来到近前。这个谢家庄认识字的人还真不多,可是给庄主管庄田、管山地的老乔、老崔,在这个谢家庄就全成了圣人,他们全是能写能算。

  只见这个走方的郎中,年纪就在五旬左右,瘦削的面庞,焦黄的一张脸,看情形是走了很远的路,脸上、身上带着许多灰尘,他自己好像就带着病容,穿着一件蓝粗布的长衫。这件长衫,也是将将地过了膝盖,这件衣服在他身上至少有十年以上,布全成了油光的,又肥又长的袖管,挽起一大块来。下面却是白布高腰袜子,也跟地皮一样的颜色,一双剜去厚底福字履,这双鞋,也够了出土的年代,两只鞋上好像带着满架子的穗,不过还能好好地穿在脚上,真是难得。一支小药箱,边角全钉着钉子,缠着铁丝,浑身上下冒穷气。手里举着这个布招子,口气却大了,专治五病七伤、疔毒恶疮、痈疽瘩背,疑难大症,看这个布招子,简直他有起死回生之力。这个谢龙彪,他虽则认识字不多,可是大致他也看明白了,这个郎中一边往前走着,口中尚在念叨着:“病治有缘人,半积阴功半积财,有什么疑难大症,我全有法子给他消灾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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