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罹惨祸 杀家芦林潭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铁掌银梭狄筱川愤然作色地道：“万峰二弟，我知道你所说的完全是一片好意。只是我狄筱川在江湖中闯荡了一生，不论遇到多么重大的事，我没有皱过眉头。我明知道和岳阳三鸟这场事终为后患，但是我在芦林潭不是住了一年半载，我焉能迁移到别处去住？二弟，是你得到什么信息么？彼此全是至亲，我知道你对我关心很切，你把真情实话说与我，也叫我有个准备。”齐万峰道：“这件事，我也不愿隐瞒。岳阳三鸟瓢把子铁鹞子韩冲他已经离开江南地面，不知什么时候竟投到了德州武师杨金榜的门下，他要重学武术，再练功夫，可是他扬言于外，要为岳阳三鸟在江南地面重叫字号，他时时预备和姐丈你再拼斗一次的。虽则不知道他现在掌力是否练成，所以我想冤家宜解不宜结，姐丈你暂时离开芦林潭地面，这也不算丢人现眼，过个三年两载也可以把这件事无形中消灭过去，岂不是一家之福？”铁掌银梭狄筱川道：“二弟，我不那么想，我从来做事总愿意它有个结果，那铁鹞子韩冲他就是在芦林潭找不着我，焉肯甘心？我躲到哪里也一样被他搜寻得着。何况我在大江南北也算立起‘万儿’的人，我若是不敢二次接他的，就是叫我苟延岁月地活下去，我还有什么脸见人？我只有在芦林潭等待他前来。”齐万峰见姐丈狄筱川对于这件事固执起来，自己也不好再深劝。不过齐万峰暗打主意，认定了这场祸一旦发作起来，就是不了之局，齐万峰遂故意地不肯再走了，住在狄筱川这里，明着说自己外面的事也不愿再去做，愿意帮着姐丈整顿田园。这种事狄筱川求之不得，齐万峰遂在芦林潭住下来，暗中也为是要助姐丈一膀之力。可是从齐万峰来到芦林潭，依然是风平浪静，岳阳三鸟消息全无，齐万峰再向山东及大河南北的武林同道去打听，反倒全不知道那铁鹞子韩冲的下落了，日久天长也就把这件事渐渐地忘掉。齐万峰一晃在姐丈家中住了年余，在这一年中，齐万峰就把这两个女孩子看成自己的子女一般，他把自己的武功本领也尽量地传授给狄云凤、狄玉凤。这姐两个年岁虽小，但是自己的父亲和舅父传授自己武功的情形，更与教徒弟不同，全是尽心尽力，每一种拳术、器械，全不厌其烦详详细细地讲解，总要叫她两人透彻明白了，所以云凤、玉凤不过二年多的光景，把长拳短打、兵刃器械样样的全明白了运用之法，只不过限于年纪小气力不足，虽则把各种功夫明白了，还需要长久的时期精纯的火候。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瞬的工夫，狄筱川从长沙府结束了镖局子，回到芦林潭已经是三年光景。齐万峰因为事情已经搁冷了，并且那铁鹞子韩冲也离开了德州杨武师的门下，销声匿迹，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自己静极思动之下，仍然想要到江北一带走走，和狄筱川说明。狄筱川也不好拦阻他，在这天备酒饯行，从一掌灯，这弟兄两人喝着酒谈谈讲讲，直到二更交过，方才离席。齐万峰他在前面三间倒座，跟胡玉骏一同住着。这位狄老镖头这所宅子前后是三进，房子前头是三间倒座，作为客房接待朋友之所，后面是一所三合房子，就是狄筱川老夫妇带着两个女儿云凤、玉凤住着，后面还有一道院落，只有三间正房，是狄老镖头一位孀居的老嫂和一个女用人住着，还有跨院小房子，也就作为厨灶和堆积农具之用。人口不多，房屋也整整齐齐。门房中有一名老家人，操作些杂事。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狄老镖头酒也用得多些，迷迷离离地到了后在，也就躺下睡着，云凤、玉凤这时也早已歇息下。齐万峰虽则是也饮了不少的酒，但是他第二日一早就要起身离开芦林潭，心里有事悬着，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约莫已经交了三更。自胡玉骏自从来到师父家中，每天除了练功夫之外，就到田地里去帮着操作，他显着身体十分健壮，到了晚间到床上就睡，呼天震地不到天亮不醒。这齐万峰辗转不能成睡，反觉得躺在床上十分苦恼，自己想着这真是怪事，自己又不是年轻人不常出门，这一提到走把心提起来，一个久在江湖上跑的人，哪还会有这些毛病？不由得坐了起来。想着二更已经交过，索性不再睡了，好在头一天跟姐丈、姐姐全已经辞过行，说好了自己走得早，到时候不再惊动他们，可是怎样也得等天亮再起身，因为屋中还有胡玉骏，不能不管不顾地把人家闹醒，所以齐万峰灯也没拨亮，拖着鞋来回在屋中走着，要消磨这两个多时辰。他才在地上来回转了两周，耳中突听得屋瓦发出些响声，他遂把脚步停住，仔细听时，心中大惊，这房上分明是有人，遂一回身，把桌上的油灯那点的光焰一口吹灭。急忙来到窗前，先侧耳细听，好像在过道旁房檐的那里有衣裳震动的轻微声音。齐万峰把窗纸点破，往外看时，只把这院中直看到屏门前，没有一些异状，可心里已想到有人若是在倒座上面，他不下来，怎么会能看见他？
就在齐万峰一怔神之间，那房檐口沙的一响，已经有一个夜行人轻轻落在地上。此人一身短装，背上插定一对铁拐，短衣襟小打扮，非常利落，竟全是绿林道中夜行人的装束，他往下一哈腰，把身躯矮下去，转着身躯往倒座这边察看。忽然见他向檐头上一点手，又是一条黑影落在他身旁。这人身量比较着高大，也是青绸包头，却是平常的一身短衣，背上背一口厚背鬼头刀。这两人附耳低头略作商量，彼此分开。先下来那个却贴进了倒座窗下，那个身量高大的，他却扑奔了后面，一纵身，已经上了屏门的墙头，身手十分轻灵矫捷。他才往屏门上一落时，左右两边和他不差先后，又扑上去两条黑影，由东边这个过来的，背上背一口丧门剑，西边上来那个背上背着一个奇形的圆筒，齐万峰可看不出是什么暗器，眼中所望到的已有四名匪党。
这一来，齐万峰心里可就胆战了，按这种情形，绝不像绿林道想在这里做买卖。这芦林潭虽是小地方，很有几个富厚的人家，外来的盗匪如不清楚，他定要找那深宅大院去动手，若是知道这是铁掌银梭狄筱川的家宅，那么在江南道上的绿林绝不肯向狄筱川身上打算，不闪个面子，也惧着老镖头的威名。这么看起来，所来的多半可就是那岳阳三鸟铁鹞子韩冲无疑了。在屏门上墙头这三名匪徒，经一纵一聚，也就是略一停留，各自腾身纵起，已经全扑奔了后面。齐万峰心说，看这情形，今夜可算完了。哪知就在这三名匪党才扑向后面，跟着在这倒座的屋顶上，房瓦嘎巴地响了一下，又是一个匪徒从房上飘身而下，才凑在当前察看，这名匪党他竟自把身形退回去，和才下来的这个匪徒聚在一处，略作耳语，这名匪徒已然也转身扑奔了后面。齐万峰知道今夜这场祸是不易脱过了，自己不管他外面怎样，向屋中察看，赶紧转身把身上的衣服收拾紧趁利落，凑到了胡玉骏的床前，轻轻把他唤醒，附耳低声告诉他，赶紧收拾，预备抄家伙动手吧，现在匪党不知来了多少人，今夜就是咱们爷们拼生死存亡的时候了。齐万峰才嘱咐完了胡玉骏这几句话，突然听得房左右吱吱连着两声呼哨一响，跟着围着这房子四周全接了声。齐万峰刚把兵刃抄在手中，窗户上一阵大亮，后面已然火起，更听得内宅中一片喝喊之声，点名叫姓狄的，招呼姓狄的赶紧出来。齐万峰知道事情已然发作，刚招呼胡玉骏开门往外闯，这可好，用不着他开门了，纸窗上一亮，外面的匪党已用火折子把窗纸引着。齐万峰一脚把门踹开，纵身蹿出来。这时，胡玉骏也已经把自己的铁鞭拿到手中，纵身蹿出来。可是外面的情形真叫人不寒而栗了，在内宅呐喊声杀，宅子的四周呼哨的声音，四下响应。院中已经有两个匪党，把南倒座点着了之后，他们也蹿上了二道门矮墙上。齐万峰这一闯出屋来，墙头上这名匪党厉声呵斥：“屋中出来的朋友，相识的趁早报出‘万儿’来，今夜岳阳三鸟到芦林潭单找姓狄的，和别人可没有牵连，敢伸手多管闲事的，那是他自己要做狄筱川的替死鬼。”齐万峰看到这种情形，更听到墙头匪党这种话锋，知道今夜这场祸无法脱过了，岳阳三鸟不来则已，他既然安心是报复前仇，姐丈狄筱川这一家算完了。疾风知劲草，患难显宾朋，何况我齐万峰跟他还是骨肉至亲，这种时候我再顾全性命，枉在江湖道上走了。
掌中一压刀，厉声断喝：“朋友们，既已报出‘万儿’字，岳阳三鸟我是久仰大名，姓齐的今夜赶上这场事，我焉能不管？既全是道上的朋友，你们这么动手，就算栽了，以多为胜，暗算他人，这岂是成名露脸的英雄所为？朋友，你请下来，姓齐的尚还敢领几招。”
墙头上这名匪徒长得身高有七尺左右，面貌凶恶异常，在南倒座已然被火燃烧之下，院里照得很亮，他在一声狂笑中，纵身而下，向齐万峰怒斥了声：“不识抬举的东西，好言好语地对你讲，绝不肯听，你接刀吧！”往前一耸身，一口鬼头刀搂头盖顶照齐万峰剁来。齐万峰往左一借步，一个绕步盘旋，从左往后一翻身，纵起二尺多高来，掌中刀猛往这匪徒的鬼头刀上剁下去。齐万峰这种动手的情形，一照面就想拼个你死我活，因为内宅的声音传布过来的，在群匪鼓噪中，夹着有人受伤惨嚎，齐万峰哪还想活下去？他这一刀劈下来，这现身动手的匪党，正是岳阳三鸟中火鸽子张纪年，岳阳三鸟中以他最为手黑心毒，他往回一撤刀，竟自把身躯纵出去，这倒出乎齐万峰意料之外，为何一照面不想动手？齐万峰此时心慌意乱之下，把平日那种精明干练减去一半，往前一纵身，但身躯才一纵起，那火鸽子张纪年今夜也不守江湖道的规矩，他脚下才一点地，半转身甩左肩头，刀已换在左手，右手一拉弓，喷火筒的千斤绳嘣的一声，一股子黑烟出来。齐万峰漫说还是猝不及防，就让提防到他有暗器，只是脚下没落在地上，也无法闪避。这一来脸上、身上满被这火筒中喷出来的硫磺烟硝所制成的火粉烧上了。往地上一落时，还算是早听姐丈说过，火鸽子张纪年喷火筒的厉害，此时忙得一矮身，低头找地，刀已扔出去，叭叭地在地上一溜，来回翻滚，把身上的火焰压灭。这时，已经从南倒座上和屏门旁的矮墙上蹿下来两个匪徒，刀棍齐下，向齐万峰身上招呼。那胡玉骏闯出屋来，他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自己虽然提着铁鞭，似想闯到后面接应师父，终是没见过阵势的人，有些胆怯。齐万峰动作不过刹那之间，已经受伤倒地。胡玉骏猛然惊醒，自己就是不动手也逃不出去了。他把铁鞭抡起，从台阶上一纵蹿过来，正落在齐万峰的身旁，这也正是那两匪徒过来动手取齐万峰的性命之时。
胡玉骏他身躯往这边一落时，左边这个匪徒刀正剁下来，向齐万峰双腿上下手，胡玉骏一抬腿，往左猛踹出去，这条铁鞭却趁势往右一展，这两个匪徒算是该着倒运，也是齐万峰命不该绝，要论动手，胡玉骏这点本领，他一过来是准得送命，可是全亏了火鸽子张纪年这一喷火筒，这种东西打出来，浓烟极重，前面的院子又不大，烟处迷漫，这两个匪徒全没看到胡玉骏扑过来救应，一个被踹得刀甩到墙下，身躯滚下去，那个被铁鞭一扫，竟打得右半边脸血肉模糊，立时废命。那张纪年一喷火筒烧伤齐万峰之下，更看到同党下来收拾齐万峰，他更不认识这齐万峰是何如人，想不到反被胡玉骏连伤了两名部下。张纪年一声怒吼，猛扑过来。可是齐万峰被火烧伤，碍不着性命，趁着烟气没散之时，胡玉骏更救应了他一下，他身躯连着又翻滚了两步出去，一个“鲤鱼打挺”纵起来，他竟自往东南墙角下蹿过去，这里墙头极矮，齐万峰微一纵身，已到了墙头上，他却不往内宅去，赶忙地纵身到南倒座的后房坡，一个“懒驴打滚儿”，顺着房坡滚后房檐口。这里虽不是他的家，他已住了年余，宅子的形势，了如指掌，轻轻地一飘身，落在房后，那里可正是街门的西边。他是紧贴着房檐子下来的，下面黑暗异常，伏下身去，先不敢动，察看街门附近。齐万峰稍一张望，知道今夜实在没有一分希望了，顺着街东西全有匪党把守着，从街门往外闯，绝逃不出人去。这里所有的居住户全被匪党震吓住了，不敢出头。这呼哨声连连地响着，齐万峰自己退出宅子，并不想逃走，他是另有打算，顺着后房檐下，转奔西南墙角，西口有一条小巷，正是他宅子的旁边。齐万峰在暗影中隐蔽着身躯，直奔宅子的后面，往四外探查。这宅子后面，离开数丈外的民房上，也有人影晃动。齐万峰明知道有把守的人，自己也要冒险闯一下。齐万峰在暗影中掩蔽着身形，绕到后墙下一个转角的地方。这里黑暗异常，贴着墙根往起一纵身，双手抓住了墙头，身躯不敢往上拔，恐怕上面有匪党们把守着，自己贸然往上一闯，只要被他们看见，自己身上又带着伤痕，再休想逃出他们手去了。慢慢地往起长身，向这附近一带察看时，墙里边正是后院一个夹道，这里离开房屋有丈余，这靠后高房檐下，堆积着些柴草和破旧的家具，房顶上也没人，又回头往身后对面的民房上看时，往东出去有四五丈远，房上有一人在那里来回走着，断定是匪人巡风的党羽了。齐万峰赶紧地手底下一甩，身躯往起一拔，下半身也翻上墙头，可是不敢往起长身，平卧在头上，略一缓势，身躯已然翻下墙里，双手一松，已经落到墙下，贴在墙根底下，矮着身躯，仔细听了听，喊杀之声颇近。
这时，后院的房子也有被火燃烧的，齐万峰知道这种地方，只要稍一迟延，只怕连自己也走不脱了，火光大亮之下，踪迹不能隐藏，匪党又多，哪还能逃出他们手去？赶紧从那后房下东北墙角转过去，这是通着前院的一段夹道，齐万峰好在道路熟，顺着这条夹道往前走出没有多远来，离着内宅只隔着一段东山墙，这夹道的靠东面，就是厨房和长工们的住处，耳中忽然听到低微的哭泣声音。齐万峰大惊之下，把身形停住，仔细察看时，这种声音出在厨房旁一间堆积柴草的屋子内。齐万峰遂纵身蹿进这屋门口，里面黑暗暗的，悲声止住，靠墙边一堆柴草，竟自颤动起来，齐万峰低声喝问：“什么人藏在里面？还不赶紧出来！”跟着这些草中似有人低声细语，忽然柴草往两下一分，从里面钻出来的正是外甥女云凤、玉凤。这两个小姑娘齐往齐万峰的身上一扑，哭着招呼道：“舅父，你老怎么不早来救我们？可吓死我们了。”齐万峰赶忙低声呵斥道：“不要怕，不许哭，你爹娘怎么样了？”云凤年岁略大一些，她今年已经八岁，懂得一些事情了，紧抓住齐万峰的衣服，低声说道：“舅父，我爹娘全被害了！”齐万峰一听，真是痛断肝肠，自己竟无法解救，姐丈狄筱川终于丧命在岳阳三鸟手中，胞姐也同时遇害，这两个外甥女既然已落到自己手中，无论如何，也要舍死忘生，把两个孩子救出去，总算为姐丈留下一条后，遂把玉凤抱起，厉声嘱咐道：“你们可不许出声，只要是被匪党发觉我们的行踪，就全别想活了。”齐万峰遂一手挽着云凤的手，仍顺着夹道子扑奔后墙，才到了后墙上，听得内宅那边轰的一声，好似倒了一面墙，可是火焰飞腾。这一来齐万峰可真要急死，内宅这一着起火来，后墙这一带可就不易隐藏了，虽然房屋被烧，火光有浓烟裹着，一阵明，一阵暗，只是现在有这两个孩子，自己身上又有伤痕，四周还有匪党巡风，只要踪迹落到匪党眼中，再想脱身逃走，真是势比登天。齐万峰心惊胆战之下，尽力地往那黑影处隐藏着，不由暗暗地祷告着姐丈、胞姐的阴灵护佑，叫我们逃出贼党之手。幸而这种火燃烧起来，浓烟真多，还可以趁乱脱身，只要离开这座宅子，大致就可以保住活命了。紧贴着西北壁角下，齐万峰心里可是毫无把握，背着一个外甥女，气力一个提不住，蹿不上墙去，爷三个可就非死在贼党之手不可了。把云凤的手松开，把她推到紧贴壁角，好在她身材矮小，蹲在墙根下，就是有匪党们闯过来，也不至于立刻发觉这里有人。齐万峰低声嘱咐玉凤，把双手从自己脖项下圈过来，千万要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衣服，那玉凤倒也真个聪明，她已经牢牢地抱住了舅父的脖项。齐万峰抬头看了看墙头，知道死活就在这刹那了，立刻用足了气力，往起一纵身，身形腾起，双臂把墙头掳住。齐万峰在江湖上也跑了十几年，惊险也见过不少，此时心提到了嗓子眼，腾腾地跳着，这一掳住了墙头，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了。只要对面巡风的匪党一望见，准得立时丧命在这墙头下，因为现在手中连兵刃全没有，将头往对面察看时不由放了心，方才翻进来时所看见的那个巡风的匪党，竟不知他什么时候已经离开此处。齐万峰赶紧一飘身，身躯翻出墙来，一推墙头，轻轻落在地上。这房后面黑暗异常，赶紧把玉凤放在墙根底下，附耳低声嘱咐她：“不要动，不要招呼。”齐万峰赶紧翻到里面，又把云凤救出来。
听了听前面街道上的呼哨声，仍然是连响着，匪党们还没有退走，仍然把玉凤背起，领着云凤穿着后面的小巷，往这村庄边上疾走下来。这时，好在所有这村中的野犬被匪党们这一呐喊打着呼哨，早已惊得一片吠声。齐万峰带着两个外甥女，虽则时时惊动野犬狂吠，倒还没引起匪党的注意。可是将将的离开了小巷的出口处，也就贴近了芦林潭的村子边下了，耳中忽然听得背后相隔不远，在屋面上有人喊着：“既然是前面全搜寻到了，那个动手的人不知去向，这一定是从庄子后面逃走的，咱们搜！”屋顶上咚咚的响声，已经有好几个匪徒从民房上扑奔了庄子边。齐万峰一听到这种喊声，知道自己不易脱身了，可是要死中求活，还要挣扎一下，看了看，这村庄外边一片农田，有些个桑林野树，倒还可以隐蔽得住身形，可是想到匪党已然追近，遂把云凤夹在肋上，从村庄中窜出来，顺着农田小径飞奔桑林。可是离开这桑林足有一箭地，相隔着还有十几丈，匪党们已然从村中屋顶上翻下来，全落到庄子的边上，四五条黑影，各提着兵刃四散开，也向农田这边搜寻过来。齐万峰回头一看，这可算绝望了，可怜自己手中没有兵刃，连最后一拼全不能如愿，只有被贼赶到，任凭他们杀戮。齐万峰脚下虽是不停，可是贴近桑林的那六七丈田地，比较停身处高出二三尺来，只要往那里一闯，虽是在黑地里，也定然要被匪党看见。只顾向前面张望，脚下竟踩到一道水沟，身躯往前一栽，赶紧地用左手一按地，算是没把云凤砸在身下。这道水沟是灌溉农田用的，此时虽然没有水，可是尽是湿泥，想站起来，一脚陷入泥中，更因为始终没把云凤撒开，左胳膊下扶着她，身体更不灵活。就在这一挣扎间，那般嗖嗖的匪党已到近前，齐万峰索性把玉凤也往湿泥上一放，自己也往下一伏身，嗖嗖的两条黑影竟从他们身旁不及二三尺处蹿过去，居然匪党们没注意到水沟内有人潜伏。这一来，齐万峰越发不敢动了，湿泥中等了好大的工夫，听得桑林那边好一阵喝喊，搜寻匪党们竟自失望而归，赶到翻回来，却集合一处，离开停身处更远了，他们直扑近芦林潭的村庄，齐万峰这才敢慢慢地把玉凤从湿泥中抱起来，云凤不敢出声，还在小声哭着，齐万峰也把她拉起，一同走出水沟。
这爷三个此时这份狼狈的情形真是可惨，全是一身湿泥，就这样连大气也不敢出，明知道匪党们已经退进村庄，可是仍然是提心吊胆。等到了一片柳林中，齐万峰这才把玉凤放下，云凤竟失声哭起来。齐万峰遂含泪说道：“好孩子，不要哭了，我们逃得了活命，已非容易。遇到这种祸事，这是无法可想。你们年纪虽小，也知道眼前的情形，我们现在还没脱离危险，不要哭，不要难过，有舅父在，就能保得你们的活命。匪党把全家杀害，房屋焚烧之处，他们绝不会再停留在这里，等到天明，定可以退走。不过我们绝不能再回芦林潭了，家宅被烧得干干净，就是回去也无处安身，何况匪党万一再留下卧底的人，我们岂不是自投虎口？”云凤趴在齐万峰身上，哭着说道：“舅舅，我们投奔哪里？难道我爹娘的尸身全不能收殓了么？”齐万峰拭着泪说道：“那些事自有芦林潭村中人替我们料理，你们虽是女孩子，只要明白今夜的事，不要忘记了你爹娘只有你们这两个女儿，他们死得这么惨了，报仇雪恨全在你们身上了。”玉凤年岁太小，她只知道离开爹娘家没有了，急得哭个不住。云凤十分聪明，被舅舅说得立刻止住哭声，向齐万峰道：“舅父，我只要长大成人，定要给我爹娘报仇雪恨，可是我们现在投奔哪里去呢？”齐万峰瞎的叹息一声道：“往后的事，只有听天由命，走到哪里算哪里呢！连我现在全无法回家，因为有你姐妹两人，那对头人岳阳三鸟只要知道你们被我救出来，他们焉肯甘心？定要各处搜寻，所以我们得赶紧离开这一带，远走高飞。我打算带你们先赶奔江北，我有一个至近的朋友，投奔他那里暂时安身，再做打算。”云凤、玉凤只有听凭舅父的吩咐。在树林中挨到天亮，远远望到芦林潭那把火烧得尚在黑烟缕缕。齐万峰一个久走江湖的强梁汉子，此时想到姐丈家中这场大祸，只一夜间只剩了这么两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她们年岁尚小，自己既把她们救出来，就得抚养她们长大成人，来日方长，真是一件很难办的事，不禁痛泪直流，把手上身上的泥全收拾了，更把云凤、玉凤也全略微地收拾一番，可是这爷三个这种情形，任凭谁看着也是十分扎眼。
齐万峰领着这两个孩子，尽穿着那荒村野甸，不敢奔大地方走，到后尽投那小客店中将就着住宿，将就着饮食。因为祸起不测之间，受伤逃了出来，囊中仅有十几两散碎银子，连一件替换的衣服也没有，尤其是这两个孩子，全是在睡眠之后跑出来，身上的衣服全不齐全，还得俭省着钱给她们添置，一路上真是吃尽了苦，到了江北已经形同乞丐，齐万峰投奔到一个老友家中。
此人姓彭名叫振远，先前也是镖行中人，早早地弃镖行经营了商业，在江北地面反倒积聚了不少资财，成了富家翁。齐万峰投到他这里，彭振远还算是十分仗义，把他们爷三个留下，收养在家中。齐万峰在这里一住三年，只有昼夜地教给这两个孩子武功，更时时地把过去事提醒着她们，为是叫她们知道大仇未报，要刻苦锻炼武功，才有为死去爹娘报仇之日。又过了两年，这云凤竟学就了一身本领，玉凤武功稍差，可是她这几年来更显得聪明、伶俐，比她姐姐还有心胸，她气力天生来的弱，却专心一致地在轻功上下功夫。齐万峰虽则不是什么多深奥的武功，他所得的功夫可是名门正派，教这两个孩子，全是因人而异，截长补短。云凤却时时地催促着舅父齐万峰带着她们去寻访仇人，齐万峰总以她们年岁尚小推脱，可是云凤却说得有理，“这杀父之仇，不能再按江湖上那种规矩，我们要紧的是能够访着了岳阳三鸟的下落，我们明着敌不过他，不可以暗算他么？倘若年月过多，这种不共戴天之仇的恶人，若是死去，我们姐妹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人间？狄氏门中虽则有我们这两条后代，又有何用？”齐万峰被她两人缠磨得无法，遂向这好友彭振远告别。齐万峰的事已经完全告诉了彭振远，所以这次和他告别，自己就说明恐怕没有再会之时，带着这两个孩子海角天涯，多多昝找着了岳阳三鸟，那也就是最后生死的时候了。彭振远厚赠了许多盘缠，云凤、玉凤即谢了五六年养育之恩。齐万峰带着两个外甥女仍然往返江南，访寻那岳阳三鸟。
可是齐万峰这次却把形迹隐蔽着，连口音全改变了，一路上探询着铁鹞子韩冲等的踪迹，江湖道中人，再没有知道这弟兄三人下落的。齐万峰索性带着云凤、玉凤入了湖南境，住在一个极偏僻的小乡村中，自己每天出去到各处访查，大小的码头，以及各船帮，设法探询，只是得不到丝毫信息。这一来，一晃在湖南境中住了有二年多的光景，把湖南省完全走遍，也找不到岳阳三鸟的下落，齐万峰十分着急，虽然有好友彭振远所赠的银两，可是爷三个这种耗费，逐渐地把这一点钱也用完了。齐万峰跟两个甥女商量，这岳阳三鸟垛子窑一散，他们在汨罗江复仇之后，定然已经远走高飞，可是像他们弟兄绝不会离开绿林，湖南境内既找不到他们，就得下一番苦心，把长江上下游各省到处搜寻一下，只要他弟兄尚活在人世，不会找不到他们的下落。不过我们总要深入江湖道，和江湖上一般人接近，才容易访查信息，并且我们所存的一点钱，全用尽了，爷三个的生活也要受到牵制，我们反不如扮做吃生意的，把武艺功夫撂在土地上，卖艺糊口，到处为家，那一来我们既可以在江湖道中多得了许多信息，无论走在什么地方，也不不至于被人看着我们的形迹扎眼了。云凤、玉凤全已长得像成人一般，并且对于过去的事也全明白了，父母家人全死在岳阳三鸟之手，仗着舅父舍命把姊妹两人救出虎口，逃奔江北，舅父把自己的家业扔了，为的保全姊妹两人，传授了一身武艺，正为的我们姊妹两个为惨死的一家报仇雪恨。舅父的本身，也为了姊妹两人受到牵累，费尽了心，吃尽了苦，到现在流落异乡，我们姊妹还顾什么抛头露面？只愿意安慰着舅父，不要惹起他老人家伤心，姊妹两个宁愿多吃些苦，遂欢欢喜喜地答应了舅父。愿明着是走江湖卖艺谋生，暗含着是寻访岳阳三鸟的下落。这爷三个遂离开湖南省，又把江苏、浙江、安徽、湖北完全走遍了。这爷三个日子一长，完全变做了江湖客，在江湖道中也全知道了这么爷三个，很好的一身武功。岳阳三鸟始终得不到确实信息，这爷三个风餐露宿，受尽了江湖道中奔波之苦。云凤、玉凤姊妹两个天生来的风姿俊秀，虽然奔波在江湖道上总是那么满面风尘，可是掩不住天然的秀丽，这一来可多惹了许多是非，齐万峰为了这两
个甥女惹了许多闲气，仗着这爷三个虽然归入撂地吃生意一流，但是他们的行为非常正大，所遇到的那般不正当的人，反倒吃了他们爷三个不少的苦子。
真是日月如梭，流光易逝，在江湖道中一晃又是三四年的光景，他们竟奔长江上游一带走下来。这年因为路经贵州地面，正走在堪山关南白云山的山道中，赶上大雨滂沱，这爷三个背着卖艺的兵刃包裹，很是笨重，雨势来得很疾，虽是有树林子可以少避一时，不过一看这场雨，绝不是一时半时能住，工夫一大，树林子也不能够存身。齐万峰遂招呼两个甥女，好在这时山道中再看不到人迹，各自把身手施展开，全是纵跃如飞，在山道中冒雨疾驰。本想找到了山屋的人家，或是山上的小庙，暂避一时，但是雨大了能叫你喘不出气来，更兼山中的道路高低起伏，走着实在费事。爷三个奔驰了二里多地出来，可是身上完全淋漓，全累得筋疲力尽。那玉凤在登到一个高岗上时，脚底下没找准落脚之地，险些掉在山洞中，已经吓得玉凤惊魂千里。齐万峰更深恨自己太以地疏忽，在离开市镇入山口时，若是留些心，仔细察看一下，一个常走江湖的人和水上的船户，全能够预测阴晴风雨，早看出来天气不好，就不该再往山道奔走了。此时看到玉凤险些个出了差错，耳中忽然听到有人呼唤：“你们往这里来。”雨声很大，先前还听不清楚，直到那人又高声呼唤，齐万峰才听到了，循声察看时，只见在离开十几丈外一个山岩子上面，有一白须苍苍的老者，手擎着雨盖，正在向这边招呼。齐万峰和云凤、玉凤赶忙答应着，向这老者面前走来。在这种地方看到了人，定可以有了避雨之处，在这种情形下，也不啻绝处逢生。赶到了这老者面前，齐万峰道：“老人家，可是住在这附近么？我正
、找不到避雨之处，求老人家行个方便，到府上暂避一时。”那老人忙地说道：“老哥，不要客气，今天的雨一两个时辰内住不了，快随我来，有话家中再谈。”
这老者前面引着路，顺着一条小道，奔一片乱峰中走来，这老者年岁虽大，在这风狂雨暴中走着，脚下十分利落，齐万峰跟云凤、玉凤又在江湖上走了这么几年，足力越发高了，看出这老人定有一身极好的功夫。随着他身后，约走出一里多地，从这小道旁一转，有一片小山头上，孤零零有一处人家，竹篱茅舍，在篱外围着许多树木。这种人家住在这里，四无居邻，真是看着特别的扎眼。老者走进门中，里面迎出来十四五岁的小童，那老者却招呼了声：“快去招呼青娘，告诉她有客人来避雨，还有两位姑娘，叫她替我照应一下。”这小童翻身跑到里面，齐万峰见竹篱内的地方，倒是贴近竹篱下，尚有两间屋子，后面大约还有房屋。这老者把齐万峰、云凤、玉凤领进了迎面屋中，齐万峰把包裹兵刃放在地上，身上已经全湿透了，云凤、玉凤更像是被水洗了一般，从头上身上往下嘀嗒雨水。这爷三儿狼狈情形，自己反觉得局促不安，因为一进屋，看到这里面虽没有什么好陈设，但是几案整洁，屋中真是净无纤尘，爷三儿浑身往下流水，把人家很干的地上全给湿了一大片。老者却向云凤、玉凤道：“姑娘们略等一等，有人领你们到后面更换衣服。”说话间，门儿一开，从外面走进一个三旬左右的妇人，手中擎着一把雨伞，进得屋来，把雨伞放在门边。云凤、玉凤看到妇人的面貌，不由愕了，这深山中竟有这么俊秀的妇人？只见她身材苗条，一张脂粉不施的素面，眉清目秀，鼻如软玉，唇若丹朱，丰采在秀丽中含着一股子正气，头上用青绢包着头，穿着一身布衣，却是干净异常，向那老者招呼了道：“阿爹，你也赶上雨了？”老者点点头道：“我早看出今天有雨，所以出去已带着雨具，想不到竟遇上了这三位客人，全是没带着雨具。青娘，你把这两位姑娘带到你屋中，叫她们把湿衣更换下。”这时，齐万峰却问道：“老人家，蒙你老这么慷慨把我们带到家中，得免在雨地奔驰，我们还没有领教贵姓大名？”这老人道：“我姓谷名剑涵，这是我儿媳青娘，我也没请教尊客贵姓？”齐万峰道：“在下姓齐名万峰，这是我两个甥女云凤、玉凤，老人家多搅扰吧。”谷青娘向云凤、玉凤道：“姑娘们衣服湿透，快随我到后面去吧。”云凤点点头道：“这给大娘添麻烦了！”谷青娘道：“姑娘不要客气，随我来。”云凤、玉凤遂随着这位谷青娘往后面去。这里那老人却向齐万峰道：“齐老哥，你包裹里的衣服大约也湿透了吧！把我的衣服先找两件换一下。”齐万峰道：“我们的包裹还不至于湿透了，里面倒有一层油布，雨水浸不进去。”老人道：“那么，你到里间屋换了衣服再谈吧。”齐万峰此时也不便再客气了，把包裹提起走向里间，把衣服换下来，自己收拾好了，走出屋来，向老者殷殷致谢。这时，那小童已给烧了茶来，老人让齐万峰落座，然后问道：“齐老哥，看你带着兵刃，定是武林中好手，敢问是哪一家的功夫？小老儿少年间倒也练过几天粗拳笨脚哩。”齐万峰叹息一声道：“我们爷三个给练武的丢人现眼，把功夫搁在土地上，指着它换饭吃，哪还敢提门户二字？说实在的，也没有什么真功夫，不过学几手花拳绣腿，庄稼把式而已。”老者谷剑涵微微一笑道：“齐老哥，你太客气了，练武被迫走上江湖路，谁又愿意？这又有什么丢人现眼？道正人邪，全在自己走了。齐老哥，困厄江湖，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要把脚跟立稳，谁又敢轻视……”
老者言说到这，门儿一开，青娘又走来，双眉紧皱，谷老者慌忙站起，凑了过去，青娘却把老者唤到门旁，说了几句。老者也皱了皱眉道：“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你要好好照看她，不要紧，少时我给她看看，服些药定能好了。你去吧！”向齐万峰道：“齐老哥，你们山行遇雨，大约已在雨地里走了很大的时候了，你那甥女玉姑娘却有些感冒了，现在已经作烧，她们姐妹在我儿媳青娘屋中，我不便请老哥你进去，因为她现已孀居，还请齐老哥担待。”齐万峰听了十分惊慌道：“这可怎么好？冒昧地到老人家这里搅扰，已觉不安。若是再病在这里，那可太对不起了。“这位谷老者忙答道：“这用不着老哥你不安，玉姑娘她难道愿意病么？好在我还略明医术，我给她看一看，叫她发些汗就好了。齐老哥，你自己坐着，我去看看。”齐万峰此时真个是急死，爷三个困在江湖，寻仇不获，已经够苦恼的了，如今来到这里，竟自又添上这样烦恼，真叫人束手无策了。老者已经持着雨伞走向后面，那小童却跟着从外面走进来，向齐万峰道：“这位齐师傅，我知道你老很着急吧，你老只管放心，我们主人是精于医道，多么疑难大病，只要他一伸手准好，你应该宽心才对。若不是投到我们这里，落到别处，姑娘生起病来，又该怎么样呢？齐老师，是不是？”齐万峰点点头道：“小哥，你的话诚然对，不过我们过路的客人，能够容我们在这里避雨，我们已经感激不尽，如今又在人家闹起病来，叫我们怎能安心呢？”小童道：“齐老师，你不要看我们这种山居的人家寒素，我们主人这里整年不断地有朋友在这里住着，多两个人吃饭，算不得一件事呢，我们老主人……”
小童才说到这句，门儿一开，谷老者从外面进来，向小童唤斥道：“你又和客人胡讲些什么！青娘那里叫你把炭盆的火拢好了送去。”小童答应着走出屋去。谷老者复又落座之后，向齐万峰道：“齐老兄，你不用担心，玉姑娘病势来得虽然凶，但是绝无妨碍，她是急火攻心之下，骤然地被雨一激，闭塞住了。只要这点外邪疏散开，立可霍然，只不过在这里多将养两日就好了。”齐万峰向谷老者道：“我们太感谢老人家了，想不到老前辈竟是这么学术精深，老前辈在这千峰岭居住了不少年了吧！”谷老者叹息一声道：“我卜居在这千峰岭已有十年多了，唉！往事如烟，不堪回首，现在我到了这般年岁，住在这种人迹轻易不见的地方，我很愿意把过去的事全忘掉了，不再想它了，想起了往事，徒惹伤心哩！”齐万峰此时已看出谷老者定是风尘中非凡人物，并且有一段伤心事蕴藏在心中，不愿意提它，也不愿意再想它了。这时，谷老者却向齐万峰道：“齐老哥，听你的口音，大约就是江浙一带的人吧？”齐万峰点头道：“不错，我们原籍是浙江，可是在外省已漂流好多年了，说话的乡音，依然不曾改呢。”谷老者道：“我看两个姑娘，品貌正，实不像平常老江湖吃生意的人。齐老兄，你这两个甥女，为什么不早早地给她们找个人家，嫁了出去，不比跟着你在江湖好么？我这人是心中有什么说什么，其实我才和老兄见面，不应该这么讲话，齐老哥你不要怪罪我。”齐万峰忙答道：“老前辈说得极是，莫说这两个女孩子随我流落江湖，不是长久之计，就连我自身，把师父当年教给我的本领，撂在土地上来换饭吃，我太对不起师父了。只为这两个孩子孤苦无依，只有我这个亲娘舅来照顾她们，房无一间，地无一亩，不过将就活下去，别无谋生之路，这叫无可如何！”谷老者点点头，遂又谈起武功来，齐万峰因为这谷老者气派很正，自己把所学所能毫不隐饰地说了出来。这谷老者竟自高兴起来，也论起武功来，这位谷老者对于武林派别，哪一门有什么特殊的功夫，哪一门出过当代出奇的人物，如数家珍，更对于长拳短打、软硬轻各种功夫，全能说到骨子里。齐万峰越发地对谷老者敬重起来，直到小童把灯全点上来，雨也住了，这才一同用晚饭。这谷老者酒量甚豪，齐万峰自从隐迹江湖，带着云凤、玉凤寻岳阳三鸟，自己把酒就算戒了，今夜和谷老者萍水相逢，又和这位老人谈得十分投契，又蒙他看得起，绝无轻视之心，遂也破例跟谷老者对饮起来。谷老者在酒兴已酣之下，向齐万峰道：“齐老哥，你这身武功，我并没亲眼看你练过，就刚说出来的情形，你实是武林正宗的传授，若是在镖行中混他几年，何愁不名成业就，你怎么就这么在江湖落下去？实是把主意打错了。”
谷老者才说到这，门外竟自有人招呼了声：“阿爹，您请出来，我跟你老人家说句话。”齐万峰听出是青娘在招呼谷老者。谷老者跟着走了出去，齐万峰听他们爷两个低声悄语说了一阵，那谷老者跟着又回到屋中，两眼望着齐万峰，慢吞吞地坐在那儿，依然目不转睛在仔细地向齐万峰打量着。齐万峰被他看得十分怀疑，不知老者是什么心意？这位谷老者忽然向齐万峰道：“老哥，我这人最愿意相见以诚，最怕的是言不由衷。”齐万峰虽没念过多少书，这两句话十分懂，却向谷老者问道：“老前辈，这个话我不大明白，我们投到这里，蒙老前辈慷慨收容，甥女玉凤又病在府上，老前辈更肯为其治疗，我们三个困于江湖的人，只有万分感激，老前辈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我们有行为不当之处么？”谷老者沉着脸色说道：“齐老哥，你们走江湖卖艺为生，又有什么见不得人？为什么把家乡住处却不肯明说，你们分明是原籍湖南，怎么反说得浙江是你们故里？叫我们不明白。”齐万峰脸色一红，自己心中一动，想到这种情形定是云凤、玉凤口头不谨慎露出话锋来，被他们听去。只是从旁察看这一家人情形，实是隐迹风尘的人物，自己就是把真情实话说出来，也不见得就会有什么不利，遂叹息一声道：“老前辈不必多疑，我们爷三个这样连家乡住处不肯在老前辈身前说出，未免叫老前辈多疑了。实不相瞒，我们全是湖南省的人，我那两个甥女却住家在汨罗江畔芦林潭，她们姓狄，家中也是干镖行的。”谷老者听到齐万峰这句话，哦了一声，带着惊异的口吻问道：“怎么？云姑娘、玉姑娘姓狄？家中是干镖行的？铁掌银梭狄筱川是她姐俩什么人？”齐万峰道：“正是她姐两个死去的老父。”谷老者点点头道：“这就是了，原来她们是狄老镖头的后代。”齐万峰忙问道：“老前辈跟老镖头相识么？”谷老者微把头摇了摇道：“我和那位老镖头夙无一面之识，不过我可深知此人死得好冤，死得好惨。可惜他在镖行中挣了一辈子，临完是落了个这么个收录结果，幸喜他还有这两个女儿做了他死后烧钱的化纸人，虽然能够苟活到今日，说真的，还比不起他呢。这一说起来，老哥你是他两人的亲娘舅，既然全有一身功夫，难道把狄老镖头惨死仇家之手这件事，就扔在脑后么？”齐万峰道：“稍有血性的，焉能就把这件事忘了？我们这正是借着卖艺掩蔽着行藏，
到处里访寻那岳阳三鸟的下落。可怜我们在江湖中受尽了千辛万苦，到如今一些踪迹也访寻不着，叫人无可如何。我这两个外甥女，虽则全是女孩子，尚还有些志向，她们已对天立过誓，定要手刃仇家，为惨死的爹娘报仇雪恨。我齐万峰也把自己一生的事业完全扔掉，定要为我那姐丈报仇。所以我们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不敢露出本来的面目，老前辈还得担待我们不得已之情。但不知老前辈对于狄镖头的事，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谷老者忙答道：“齐老哥，我在二十年前，也是江湖道上走南闯北的汉子，我也曾吃过镖行这碗饭，我曾掌过南路总镖头。”齐万峰忙地问道：“老前辈，莫非就是当年南七省的总镖头谷老前辈么？”老者点头道：“我正是谷剑涵，我不愿意再说当年旧事，我在这千峰岭带着我这儿媳青娘，差不多已经住了十几年了，如今再没有知道我出身来历的，这一带只知道我叫千峰老人。真算凑巧，竟自和齐老哥在这里相遇，那狄老镖头当年正在威名远震时，他帮了我这儿媳青娘一点小忙，我所以对这个人未免注意。后来听到他已经遇祸，越发使我叹息，镖行这碗饭，实不能吃下去，我这条老命留下来，还算便宜呢！我带着我这苦命儿媳来到千峰岭，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几年了。”齐万峰忙地站起向老者深深一拜道：“弟子真是有眼无珠，原来你老就是千峰老人，武林中谁不景仰老前辈的威名？武功造诣全已经出神入化，弟子想不到竟能遇见老前辈，我们此后的一切事还得盼望老前辈多多指教。”这位千峰老人忙答着礼道：“齐师傅不要这么称呼，你我既然各自说出本来面目，咱们全是武林中朋友，我可不敢当‘老前辈’三字。”这时，齐万峰重又落座。
千峰老人他姓谷名剑涵，在武林中是一个杰出的人才，二十年前江湖道中很著威名，绿林道中真可以说是闻名丧胆，不过从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多大本领就有多大是非，千峰老人虽有这么一身精纯的武功，可是自己的儿子谷文英竟自死在三湘巨盗之手，虽则把仇报了，可是灰心已极，隐迹在白云山千峰岭，再不肯和江湖道中人来往。今日雨中遇到了齐万峰和云凤、玉凤，这位老人他看到齐万峰虽是个走江湖卖艺的，并且还带着两个姑娘，可是一团正气，尤其云凤、玉凤更是如同淤泥中的两朵青莲，气魄已然看出不是江湖吃生意的那种下流人。所以这位老人注了意，把他们引到家中，在儿媳谷青娘把云凤、玉凤领到后面已经发觉玉凤竟自发起热来，病势来得很凶，青娘遂请千峰老人给玉凤姑娘疗治。可是玉凤一头倒在床上，神志昏迷，胡言乱语，把她念念不忘报仇的事说了出来。这位谷青娘这才赶忙地到前面暗中报告了公爹。因为青娘这些年来，对于当日在江南行道时遇上了厉害江湖能手，自己又落了单，险些遭到匪党的暗算，幸亏是遇到了铁掌银梭狄筱川拔刀相助，把匪党的人战退，解救了当时的危局。不过从此以后，机缘不巧，始终没有再会上狄老镖头。可是这种人全是恩怨分明，她对于这位狄老镖头始终是怀念着。随着千峰老人隐迹在千峰岭，与江湖道上一隔绝，越发地音信不通了。此时听到了玉凤的病中呓语，知道这定是自己恩人之女，遂叫千峰老人赶紧问出他们的真情实况，也好对他们的事能够帮一些忙。这位千峰老人这才用话逼迫得齐万峰把真情实话说出。
此时千峰老人对于齐万峰越发地亲密了，听到齐万峰这么苦心照顾着这两个甥女，天涯海角寻访仇家，老人是十分赞叹，向齐万峰道：“那岳阳三鸟铁鹞子韩冲，在前四五年他竟自安然在这川边一带立舵按窑。那时却被我把他逼迫得离开这白云山一带，可是这一来，反倒成全了他，他无意中在云南大理一带遇到了一个江湖异人，和他结成了生死之交，传授了他一种武林绝技，最阴毒的掌力。那种手法十分厉害，他只短短一年的工夫，竟把这种掌力练成，在天南一带江湖道中，又闯起‘万儿’来，在那时居然威震一时。凡是天南一带的绿林，没有不归服到他羽翼之下的，他竟在那南荒一带横行了数年。老夫虽是听到了这种信息，但是我已经一心退隐林泉，不再管江湖道上的事，哪还敢多惹是非，自寻烦恼？所以只当作没有听见，任凭他去横行。瓦绳不离井口破，他终有恶贯满盈之日，可是他居然竟会在得意之时，急流勇退，撤步抽身，突然地销声匿迹，江湖道中再也见不着他这个人了。虽是有种种传说，有的说他没离开云南，有的说他重返湖南，要恢复他当年旧业，传说纷纭，终于是没有实在的信息。这二年来，也倒全把他忘掉了。只是你们更想寻他复仇，若真是能找到他，还要自己忖量一下，茹苦含辛的这些年，实非容易，倘若不是他的对手，岂不更成了终天遗恨？”齐万峰听到千峰老人这番话，知道这位老前辈明着是隐迹千峰岭，不再问江湖事，事实上恐怕不是这样，他对于江湖上的事，何尝放手？这时慨然向千峰老人忙道：“老师傅，我这两个外甥女，她们遭到这种劫难，如今好容易全长成了，她姐两个立下极大的誓愿，今生今世不能找到岳阳三鸟，死不瞑目，所以不论自己的本领如何，也要访寻他们，就是仇报不了，全死在他们手中也甘心。听老师傅所说的情形，那铁鹞子韩冲竟学成了那种厉害的掌力，我们爷三个或者寻到了他时，也就是我们收缘结果之时，那只好认为是前生冤业，今世来偿了。”齐万峰说罢，不由十分懊丧。千峰老人却慨然说道：“齐师傅这种事倒也不用那么想，人定亦可胜天，我看若是把人力尽到了，也不一定就没有复仇的希望。齐师傅现今我已和你说穿一切，你先安心地在我这千峰岭住下去，从长计议，定有办法。我先把玉凤姑娘的病治好了再说吧！”齐万峰到此时也叫无可如何。
齐万峰在这里住了下来，过了三天，玉凤的病才见起色，云凤姑娘到前面来，悄悄向齐万峰道：“舅父，我们这次虽则遇雨，把玉凤激病了，可是千峰老人竟自精医啊，玉凤转危为安，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若不遇老人家，我们更不知有多大苦头吃呢！尤其这老人这位寡媳青娘，武功出众，本领惊人，她有一身极好的功夫，甥女们虽然也练了这些年，和人家比起来，天地悬殊，这位青娘更擅轻功提纵术，在武林中甥女们跟随舅父这几年也见过许多成名的人物，真能比较起这位青娘的，还真没见过。”齐万峰道：“怎么？她曾和你较量过功夫么？”云凤道：“这位青娘可也是真怪，她平日那么沉默寡言，轻易不肯开口。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跟她论到武功，立刻兴致勃勃，毫不隐讳地就把自己所擅长功夫说出来。我先前还认为她有些言过其实，可是在她真个施展手段时，只那一举一动之间，稍微地露两手，实在有极高的造诣。据她说起来，她这身本领一半是由娘家带来的，一半是公爹传授给她，那么千峰老人更有超群绝俗的本领了。我们难得地遇上这种武功超群绝俗的老前辈，遇到机会还是向他老人家面前领教一番。”齐万峰点点头道：“千峰老人武功本领那是毫无异议的，有过人的造就，只是一个女流，像青娘那样，她亦挟有一身绝技，倒真是少见的人物了。好吧！我得到了机会，定要向这位老前辈面前领教，你好好地看顾玉凤，我们竟自招扰人家，于心太以不安了。”云凤道：“这位青娘很是喜爱我们姐两个，对于玉凤妹妹比较我还关心，一切照应全不肯叫我动手，我们遇到这种人家，真是万幸了。”爷两个说过，各自存心，要在千峰老人这里探讨些武功的真传。
又过了三四天的工夫，玉凤的病算是完全好了，可是她经过这场病的戕丧，身体恢复还需要一些时日。这日，千峰老人在晚间却向齐万峰道：“齐师傅，适才我那儿媳曾向我说，她随我隐迹千峰岭，在这里孤伶无依，难得遇到了你们爷三个到来，叙谈起来，又有当初的一段渊源，她不愿意再叫这姐两个走了，只是你们报仇事大，我焉能做那不近人情的事？可是她想的也有道理，认为云凤、玉凤两位姑娘立志复仇，不肯叫死去的一家人含冤地下，这种志向可嘉。不过青娘认为她们总有复仇之心，对于复仇的力量，实在不足。可是若是安定这种决心，不论用什么手段也能够如愿以偿。可是她不愿意叫这两个姑娘跟齐师傅冒这个险，她本身虽有相助之意，不过不到不得已时仍想不再入江湖，以免叫她伤心往事。所以她想叫云凤、玉凤留在千峰岭，并且要把名分定了，老叫我把这两个孩子收作为弟子，在这千峰岭好好地教授她两人几手功夫。也为她们本身原有功夫，为求深造，驾轻就熟，事半功倍，有三年两载刻苦的功夫，定有成就。齐师傅你在这里若是住不惯，就可以趁这时期去访寻那岳阳三鸟的踪迹，只要摸准了他们准落在哪里，那时再带她们姐妹前去，岂不是一举两得？”齐万峰一听千峰老人这番话，赶忙站起深深一揖道：“老前辈，你和青娘这么体谅我们，我们感激不尽，这是你们爷两个安心成全我们，我正愁着我们本领不济，不是岳阳三鸟的对手。这一来大仇可报，冤愤得伸，不止我们爷三个感恩不尽，就是狄筱川在九泉之下，也要感激老前辈了。”千峰老人见齐万峰这么痛快答应了，也是十分高兴，便打发小童到后面去招呼青娘和云凤、玉凤。齐万峰趁这时向千峰老人说道：“老前辈，我还有一事要求，我这两个甥女年岁太轻，老人家已经这般年岁，她们哪好再拜在你老的门下？不如叫青娘收她两个人作弟子，对于武功上老前辈也从旁指教。”千峰老人微微一笑道：“我倒不敢那么狂妄，可是我也有这种心意，认为叫青娘收她两人最为适宜。我也曾和儿媳说过，只是她绝不肯答应，我倒不知她是何心意？我一个做公爹的哪得勉强？”齐万峰遂点头道：“既然是青娘不肯收她们，那只好屈尊老前辈了。”
说话间，青娘带着云凤、玉凤从后面走来，进得屋中。千峰老人向青娘说道：“那件事，我已和齐师傅说了，他认为那么办很对，只有叫她们姐两个拜在我身边，不过一切武功传授还得仗着你多多地指点她们。无论如何，既人了我门之下，将来复仇的事，定叫她们能手刃恶人，才不枉把她们成全一番。”这云凤、玉凤听到了千峰老人答应了将姐两个做徒弟，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急忙向前磕头。青娘一旁却招呼道：“姑娘，我门中不拘那些俗礼，多磕两个头就算拜师了，将来仇家若是手段过厉害时，你师父还会不替你们担当么？”千峰老人一笑道：“青娘，我上了你的当了，我这真是自寻苦恼，再遇上你这孝顺的儿媳，更这样地照顾，将来我徒弟复仇的事，我再休想袖手旁观了。”青娘一旁也笑了。齐万峰也深为欣慰，这还是实情，将来对付岳阳三鸟，若有个力不逮，千峰老人以师徒之情，哪会不替徒弟出些力呢？云凤、玉凤叩过头，更拜见了师嫂，齐万峰也谢过千峰老人这番深情厚谊。千峰老人更预备了一席酒筵，和云凤、玉凤这两个徒弟连齐万峰，欢欢喜喜地庆贺了一番。这次意外的遭逢，想不到云凤、玉凤竟拜在这种名师的门下，齐万峰可安心要自己远走边荒一带访寻那岳阳三鸟的下落。在第二天，立即向千峰老人告辞。
现在只剩他自己一身，觉得肩头上轻松了许多，他遂在川滇一带，凡是各处有绿林道按窑立舵的所在，全设法扫寻查访。可是十分怪道，岳阳三鸟好似已经不在人世一般，只是采不着一点信息，江湖道中全不知道有他们弟兄三人。齐万峰远走边荒，连苗疆一带全到过，虽则访寻不着岳阳三鸟的下落，他却结识了不少草野奇人、风尘豪客和那金虎撑侯萍在滇边遇会，两人全是走江湖吃生意的情形，赶到彼此细谈起来，彼此认识了，绝不是那种吃生意的一流。但是齐万峰对于自己本身的事，是绝对不谈，所以金虎撑侯萍和他在滇边相遇时，并不知齐万峰所图谋的事，只认定了他是个豪放不羁，借着卖艺访友的江湖侠义道。两人分手，一晃的工夫，已经是三年多了。齐万峰从边荒转回来，自己想着访寻不着岳阳三鸟的下落，到白云山千峰岭看到二个甥女，又有什么用？自己想着，仍然转奔两湖和两江一带，再访寻他一番，实在访不到他时，那也只好罢手了。哪知走到澜沧江一带，耳闻得这火云峰下出了一位江湖上成名人物，此人姓韩名叫韩天放，对于他的出身来历，任凭问到什么人，没有一个能说得清楚的。齐万峰遂隐蔽着行藏，也不再做那卖艺的生活，暗中在这一带侦察了一番，可是所得的消息，依然是似是而非，只知道一个姓韩的在火云峰下落住了脚没有多年，有人见着他，听着他的口音，也是长江下游一带的人。不过此人富有家财，谁也不能断定他是绿林出身，并且深居简出，身上更有极好的功夫，他那所住的韩园，更寄留一般江湖能手，他在本地一带安分守己，没有一点犯法的事，在那火云峰下，已经成了地方上一个首户，把他全看作富绅，谁又敢轻易动他？并且也没有疑心他的。齐万峰暗中多方探询，对于此人可实起了疑心。自己认为好在那个人是坐地的财主，他不会离开这里，自己不如转回千峰岭，千峰老人他对于江湖道上的知道得极多，把这韩天放的情形说与他，或者他能猜想到此人的出身来历，也未可知。齐万峰遂赶回白云山千峰岭。
他一晃的工夫，离开千峰岭差不多已经四年。云凤、玉凤这姐两个在千峰岭这一住下来，随着青娘住在一处，不和自己在江湖上奔波，所以他们姐两个越发出落得秀丽异常。齐万峰可是受尽了风霜之苦，这短短的几年工夫，把个人老得几乎叫云凤、玉凤全不认得了。这姐两个因为舅父为自己的事，受尽了千辛万苦，看到他老人家这样情形，云凤、玉凤哭得全像泪人一样。千峰老人对于齐万峰也是十分赞美，这种热肠侠骨，不论经过多少年丝毫不变，能够忍受着多大的苦难，绝不肯半途放弃，在江湖道中真是少见的人物。青娘听到齐万峰到了，也为的敬重他这种人，自己绝不拘于那种俗礼，也赶来相见，想着听听齐万峰是否已访寻着岳阳三鸟的下落。这时，青娘劝着两位姑娘止住悲声，齐万峰把自己数年的经过说了一番，以及近来探听到的火云峰下韩家坞那韩天放的情形。千峰老人听完默然了半晌，向齐万峰道：“这东南数省，我虽然对于一般武林中同道和江湖上朋友，知道得不少，不过这些年来，隔膜了许多，你所说这个人我可不便妄行猜测。据这种行为，和他现在这种名望，他倘然是正路上的人，不会对于他的出身来历那么严密着，不肯露出一些来，这么看起来，他定是江湖绿林道中人了。以铁鹞子韩冲过去的那种为人，他只有更名不能改姓，何况前几年我也和你说过，他在天南另有所遇，更学就了极厉害的一种掌法，或者就许是那岳阳三鸟的领袖韩冲的记名。若是仔细探查一番，不会查不出实在情形来。当年你和那韩冲可曾对过面？”齐万峰叹息道：“那时动手在昏夜之间，并且他们动手时，火已经着起，烟雾迷漫之下，在前面和我动手，只就着所使用的兵刃上说，绝不是那韩冲，并且事情隔的年月太多，连我们的容貌全变了，他们不是也一样么？若以面貌上去辨别，更认不准了。”那云凤忽然想起一事向齐万峰说道：“舅父，我想起来了。当初这群匪党找到我家中时，到后边动手的匪人，我还记得。我父亲一闯出去，已然中了他们的暗器，有一个匪人提着那种兵刃，因为在我们家中也曾见过，父亲告诉我们叫‘丧门剑’，父亲已经被他们砍翻在地上，我和妹妹从窗根底下溜进夹道时，见那提丧门剑的闯进上房时，已有别的匪人把厢房全点着了，火光一亮之下，多从窗户一看，杀我父亲的那个贼人，他的左耳旁有一颗极大的黑痣，到今日我还忘不了。我们何不趁这时赶到火云峰下，设法察看他，不难辨认是否就是那铁鹞子韩冲了。”齐万峰点点头道：“你能够记得清楚那就好办了。”千峰老人道：“我的心意，还不想叫她姐俩在这时就离开千峰岭，这三四年来，她们的功夫虽然很有造就，不过是随青娘操练的时候多，在轻功提纵术上下了不少的功夫，我很想再传授她们一年半载的剑术，再入江湖也有些把握。这时，就要前去访寻那铁鹞子韩冲，以她姐俩现在身上的本领和齐老师保护在她们身旁，对付一些平常的绿林，尚还没有什么可虑，只是那岳阳三鸟的首领铁鹞子韩冲，当年在湖南按窑立舵，已非一般绿林道可比，他这些年来远走天南，另有成就，对付他实非易事。此去到火云峰，若果然真个是他，我实觉不大放心。”云凤忙向千峰老人道：“师父，你老不必再顾虑弟子的安危，我们含恨十余年，只希望着能够有一天访寻到岳阳三鸟，我们不论用何手段也要为全家报仇雪恨，所以暗中地祷告苍天保佑，叫他们寿命绵长，好等待我们能够见到他。可是我们这些年来，在江湖道上受了多少苦楚，只找不到他们的下落，如今好容易有些信息，哪好再把机会错过？无论如何我们也得走一遭。纵然他武功本领非我们所敌，我们也要设法暗算他，不怕和他同归于尽，只能够把他除掉了，死也甘心。”这时，连青娘也一旁相劝，可是云凤、玉凤是咬定了牙关，非要随舅父齐万峰立时赶奔澜沧江不可。这时，千峰老人和儿媳青娘不便过甚阻拦，遂任凭他们前去复仇，不过谆谆嘱咐齐万峰道：“她姐妹两人为了父母家人惨遭杀害，志在报仇，不为自身利害打算。齐师傅，你是一个久历风尘、有经验、有阅历的人，可不要意气用事，冒昧动手，探查明白了，果然是那铁鹞子韩冲，你要仔细地安排一下，千万不要做了无谓牺牲，没有安排好的时候，一切都要小心，不要做那打草惊蛇的举动，找虎不成反为虎所噬。”齐万峰对于千峰老人的嘱咐，倒认为他是关心甚切，不过他翁媳二人全具一身非常本领，既然有师徒之情，又担心着我们不是敌人的对手，就该助我们一臂之力，可是任凭怎样不放心，只是依然袖手不管，殊失侠义道的本色，齐万峰心头虽有这种念头，可是丝毫不肯流露出来。因为对于千峰老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就蒙他把云凤、玉凤收在门下，教养了数年，这一番恩义已足可感，复仇的事，他虽不肯伸手，倒也不能厚非他了。齐万峰遂带着狄云凤、狄玉凤辞别了千峰老人和谷青娘，赶奔澜沧江。这次为了形迹上不扎眼，所以爷三个仍然扮作走江湖吃生意的模样。这才来到了澜沧江火云峰下韩家坞，想不到巧遇金虎撑侯萍，这个江湖异人，帮助着韩园献艺，探查出实情，果然这金蛟剪韩天放就是那当年的铁鹞子韩冲。金虎撑侯萍追问起来，云凤、玉凤这才叫舅父齐万峰把自己经过的一切事，从头至尾说与了侯萍。
这金虎撑侯萍听齐万峰说完了狄老镖头遭祸情形，恨声说道：“原来这老猴崽子，竟办过这么一场狠心毒手的事，如今更在这韩家坞作威作福，我侯萍更得斗一斗他了。”云凤、玉凤听舅父齐万峰述说以往的痛心事，勾起了十分伤心，在门口一面照应着外面，提防着有人窃听，可是不住地连连拭泪。那金虎撑侯萍点手说道：“姑娘过来，不用伤心，我侯老大既然赶上这场事，我要以我这一身所学，和韩天放这贼较量一下。他虽然够扎手的，我不把他这韩园弄个瓦解冰消，我侯老大也不想活着离开韩家坞了。姑娘们，既有为父母报仇之心，不要学那平常的小儿女之态，哭哭啼啼有什么用？打起精神来，咱们早晚总要和那韩天放老贼拼个死活。”云凤、玉凤一齐走向金虎撑侯萍面前，跪倒叩头。云凤道：“老前辈，你老肯这么慷慨相助，倘若能叫我姐妹手刃这恶魔，弟子们生生世世不忘大德。就是我惨死的爹娘，阴灵有知，也当结草衔环。”金虎撑侯萍忙地伸手把云凤、玉凤扶起道：“姑娘不要这么多礼，更不用说什么感恩图报的话。我侯萍这些年来，寄迹风尘，也曾办了多少人间不平事。如今遇到你们爷三个有这样棘手的事，齐师傅更和我为武林道义之交，怎能不略尽绵薄之力？不过今日人韩园，已略侦得大概情形，这韩天放竟自收容着许多绿林能手，我们倒要慎重行事，不要弄得仇未报成，反落到人家手内，那可太冤了。这座韩园虽不是龙潭虎穴，只为他羽党太多，我们今日日已露了形迹，他定有提防、布置。我们若真个把事情说穿，那韩天放知道我们全是他势不两立的对头人，定也要全力来防备，我们下手较难。我还是想着姑娘现时还是隐秘着来历，不叫他知道是狄老镖头的女儿，我们相机下手，比较容易。我想今夜我既已和他们订下的，我不能栽给他们，好歹我也得去一趟，你们爷三个今夜不必再露面。我一人先搅他个地覆天翻，我再去韩园，也就再难掩饰我本来面目，我正叫他只注意到我金虎撑侯萍，故意找寻他的晦气。你们爷三个再下手，倒可以攻其无备。齐师傅，你以为怎么样？”齐万峰道：“侯老师，我看这么办很好，对付这种恶魔，还讲什么手段当与不当？给他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就这样办了。”云凤、玉凤虽是报仇心切，恨不得立时能把韩天放剖腹挖心，方才解恨。可是金虎撑侯萍是一个久走风尘的异人，他所见到的事，定然不差，何况在韩园更亲看到韩天放手下一般羽党，全不是平常的绿林，冒昧动手，也真危险，只好忍耐一时。但盼苍天见怜，能够把恶魔不逃出手去，就算是万幸了，遂也听从金虎撑侯萍的嘱咐，不敢强作主张。
这半天店伙胡阿三同金阿宝十分殷勤，不住地进来问茶问水，可是两人那样爱说话的，竟自对于这四人韩园献艺的事一字不问，这一来，越发显出来他们定是已和韩园的人通了声气，齐万峰等更加了几分小心。天色渐晚，金虎撑侯萍却向胡阿三道：“你去吩咐厨房里，给预备一桌酒饭，我们好容易得了这样的彩头，要痛快一夜。”胡阿三满脸赔着笑地道：“这位老师傅，你这才不愧是走江湖的朋友了，有了钱敢花敢用。要被那不开眼的生意人，好容易见着银子，哪还不拿它当命一样？谁也比不得像你老师傅这么大方呢！”金虎撑侯萍嘻嘻一笑道：“伙计，你还不知我另有一种想头。我很明白，生在江湖里，都是苦命人，命苦，再不会得到好处，如今整两的见着银子，就许无福享受，万一明天我被银子烧得归了天，那不白喜欢了么？死了死了，纵然有银子也带不到棺材里去。不如我趁着这口气没咽，我先乐一会儿。伙计，你看侯老师傅办得对吧？”胡阿三道：“对极了，黄泉路上没老少。那也真说不定，万一有个好歹，先落个饱死鬼。侯师傅，我真佩服你。”可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已经笑出声来。金虎撑侯萍容他走出门去，望着他的背影骂道：“好猴儿孙子，昨夜还没教训过来，还敢在我面前耍嘴，等我有了工夫，定叫你再尝尝侯老大的手段。”齐万峰不由得扑哧一笑道：“任凭你老多好的医术也治不了他们，这好了疮忘了疼，昨夜才那么教训过，他们依然敢这么在你们面前轻狂放肆，我看若再来个
第二回，这两个小子才可以心服口服，嘴给身子惹祸。”云凤说道：“老师傅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舅父也不必再算计他们。这种势利小人到后全看得见，好在他们不足为大害。第一个他们先怕死，只不过赶上楞缝逞个小手段，弄点鬼聪明，终归作法自毙。他们还有一样好处，生来的脸皮厚，不怕丢人现眼。可是他们又没做了那种万恶不赦的事，谁有那种工夫和他们厮缠？”金虎撑侯萍端着酒杯嘻嘻地笑道：“我这脾气特别，我还是专喜欢对付这些个鸡毛蒜皮，江湖中看到眼中的，尽是令人愤慨不平的事，寻他们开开心，倒觉得郁闷全消，姑娘们你想是不是？”云凤被这位老英雄说得笑个不住。齐万峰也笑道：“老师傅只顾你想开心，他们可受了活罪。”金虎撑侯萍道：“谁叫他们口头上那么刻薄？”云凤暗笑：“这位老前辈更是不讲理，他老人家的口头上比谁全厉害，又有谁来和他过不去呢？”这一来谈谈讲讲，倒是把愁闷全消。云凤、玉凤是不敢饮酒的，齐万峰唯恐劲敌当前，饮酒误事，也是稍微沾唇而止。这金虎撑侯萍酒到杯干，他喝了个足性。云凤、玉凤不由暗暗心急，因为今夜晚间，他老人家已和韩园一般盗党从话锋中无形定约，他老人家一手包揽，不叫别人跟了去，临到他自己要应付大敌，反倒这么狂饮起来，临时岂不要误事？只是也不敢劝阻他。这顿饭吃到二更交过，才算离席。果然金虎撑侯萍似乎饮酒过多，饭后倒在床上，竟自沉沉睡去。云凤看着舅父齐万峰不由眉头一皱，用手指了指床上，才要开口说话，齐万峰摇了摇头，云凤遂不敢多言。叫店家收拾完了，两位姑娘回到自己屋中，齐万峰跟过来，云凤道：“这个怪老头子真是性情特别，他仗义帮忙，对于我们的事，锐身自任。可是今夜他竟自喝得大醉，韩园之约，他若去不成，难道我们就等人家反找上门来么？我们现在是吃生意的江湖道，来到这里，更好和韩园的人递‘万儿’去，我们当然不是绿林道中人，可是我们的形迹人家已然认为可疑，更兼侯老师口风中露出来有故意见识韩园一般江湖道之意。这种主儿，我们就是不会找人家，人家也未必容我们在这韩家坞停留下来。舅父，这件事怎样办？其实我们的事，我已自己承当，本来不愿意牵累他人，无奈侯老师傅是个武林前辈，我们若是不听着他的命令，竟自前去，岂不叫老人家看着我们有藐视人之心？”齐万峰道：“你们不必担心，这位侯老师傅我和他虽没有深交，可是他游侠江湖已经二十余年，很经过大风大浪，行事上虽然乖僻，可是他极顾信义，并且是老谋深算，他绝不会已经和韩园一般盗党暗中较上劲，就这么平白放手。我们只遵从他的命令，时时恭敬着他，此番复仇的事，是得极大的帮助，我们千万不要冒昧而行，辜负了这位老前辈。”云凤、玉凤听了舅父齐万峰的话，只好答应着。
他们吃过饭，已经是起了二更，金虎撑侯萍竟自睡得呼天震地，云凤、玉凤十分着急，两人不时地过来看望几次，更暗中留意那两个店伙，他们明明到了已经歇息的时候，竟自不断出来，看那情形，鬼头鬼脑对自己这个房间十分注意。云凤回到自己房间，对妹妹玉凤说道：“我们从千峰岭赶到这里，为的寻访仇家，为我全家报仇雪恨。如今虽查明了这韩园主人是我们对头人，我们不能因为有这位老前辈伸手相助，自己就这么畏刀避剑等待下去了。这位侯老师沉醉不醒，妹妹是死是活，咱们走一遭吧！”玉凤道：“我也有这个心意，不过不禀明舅父，我们私自前去，岂不对不住他老人家？”云凤道：“若是告诉舅父，他绝不准我们前去，我们入韩园万勿冒昧动手，先侦察好了那铁鹞子韩冲的动静，我们找机会暗中下手，比较有些把握。若是他的党羽太多，我们看形势力有不足，先撤身回来，再请侯老师和舅父一同前去。”玉凤答应着，这姐两个就要收拾一切，听得镇甸上已经交过三更，隔壁房中金虎撑侯萍竟自醒来，直嚷着好睡好睡。云凤、玉凤一听他已醒来，不敢就走。可是这位老英雄竟自隔着房间招呼道：“姑娘睡了么？咱可是有言在先，怎么说怎么办，你们若是自己拿什么主意，不妨痛快地告诉我，谁别误谁的事。”齐万峰见金虎撑侯萍无故地说这些话，忙拦着道：“老师傅不要疑心，她们焉敢擅自行动？”云凤向玉凤道：“妹妹，你听见了，这侯老头子真是难惹，我们若早走一步，非把他惹翻不可。我们快快过去，免得他吵嚷。”姐两个赶忙到屋中，云凤把风门掩住向侯萍道：“侯老师，你老怎么对我姐妹疑心？我们焉敢不遵从命令？”侯萍向这姐两个点点头道：“很好，咱们彼此心里明白。既然叫我侯老大作脸，回屋去好好睡觉，听我的回信吧！”玉凤忍不住说道：“老师傅，现在三更已过，再去韩园不显得过晚么？”金虎撑侯萍道：“姑娘们不怕你们见怪，你们对于江湖道的事早着呢，慢慢地学吧！你们就忘了今日韩园是什么日期？为那老贼做寿，那么多的宾客，那么大的排场，他们早也得折腾到半夜，我早早去了有什么用？我此去别管用什么手段，我要给这群猴崽子们颜色看看，好叫他们认清楚了这个卖野药的，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主儿。我要走了，咱们回头见。”说话间，把他那只布药囊挎在了身上，立刻走到门首，一推风门，却扑哧一笑，自言自语道：“狼崽子，跟你侯老大面前用这种手段，你们真是活腻了，小子！先放着你的，搁着我的，咱们又不是过了今夜谁不见谁了！”齐万峰忙地问道：“侯老师，你跟谁说话？”金虎撑侯萍回头说道：“我活见鬼，我自己捣鬼，没你们什么事，我走了。”话声才落，立刻身形飞纵起，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金虎撑侯萍走后，云凤、玉凤全紧皱眉头，齐万峰道：“你们去歇息吧，侯萍真是江湖道中的怪人，此人好难对付。”说着话，用手向院中一指道：“你们留些神，大约他们已在暗中窥伺我们，被怪老头子撞见了。”云凤低声说道：“舅父，如果真这么对付我们，我们倒真得警戒他们一番，这种小人虽是无足轻重，可是成事不足坏事有余，我们焉能被这种小人所制？”齐万峰道：“不用你姐两个惦记着，只那怪老头子就够他们搪的了。”玉凤扯了姐姐一把，两人遂向舅父告辞。回转隔壁房间，云凤、玉凤立刻各自收拾好，听了听舅父那屋中床铺响了两下，定是他老人家躺下已经歇息，遂蹑足轻步出屋。这时，店房全院中全在睡乡，赶紧飞身蹿上了屋顶，翻出了店房外。这时，四更已交过，一望天，密札札的星斗，月色西沉，云凤、玉凤不敢过于显露形迹，仍然尽力地掩蔽着行藏，由民房上纵跃如飞地向福山街转过来，往北够奔那韩园。这姐妹二人暗探韩园，险些丧命在金蛟剪韩天放手中，谷青娘夜入韩园，力救狄玉凤，澜沧双悟出世，香菱坞群雄议复仇，二次入韩园侠盗较技，双凤歼仇，全在下文中完全叙出。
日月如梭，光阴似箭，转瞬的工夫，狄筱川从长沙府结束了镖局子，回到芦林潭已经是三年光景。齐万峰因为事情已经搁冷了，并且那铁鹞子韩冲也离开了德州杨武师的门下，销声匿迹，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自己静极思动之下，仍然想要到江北一带走走，和狄筱川说明。狄筱川也不好拦阻他，在这天备酒饯行，从一掌灯，这弟兄两人喝着酒谈谈讲讲，直到二更交过，方才离席。齐万峰他在前面三间倒座，跟胡玉骏一同住着。这位狄老镖头这所宅子前后是三进，房子前头是三间倒座，作为客房接待朋友之所，后面是一所三合房子，就是狄筱川老夫妇带着两个女儿云凤、玉凤住着，后面还有一道院落，只有三间正房，是狄老镖头一位孀居的老嫂和一个女用人住着，还有跨院小房子，也就作为厨灶和堆积农具之用。人口不多，房屋也整整齐齐。门房中有一名老家人，操作些杂事。
这时，天色已经不早了，狄老镖头酒也用得多些，迷迷离离地到了后在，也就躺下睡着，云凤、玉凤这时也早已歇息下。齐万峰虽则是也饮了不少的酒，但是他第二日一早就要起身离开芦林潭，心里有事悬着，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约莫已经交了三更。自胡玉骏自从来到师父家中，每天除了练功夫之外，就到田地里去帮着操作，他显着身体十分健壮，到了晚间到床上就睡，呼天震地不到天亮不醒。这齐万峰辗转不能成睡，反觉得躺在床上十分苦恼，自己想着这真是怪事，自己又不是年轻人不常出门，这一提到走把心提起来，一个久在江湖上跑的人，哪还会有这些毛病？不由得坐了起来。想着二更已经交过，索性不再睡了，好在头一天跟姐丈、姐姐全已经辞过行，说好了自己走得早，到时候不再惊动他们，可是怎样也得等天亮再起身，因为屋中还有胡玉骏，不能不管不顾地把人家闹醒，所以齐万峰灯也没拨亮，拖着鞋来回在屋中走着，要消磨这两个多时辰。他才在地上来回转了两周，耳中突听得屋瓦发出些响声，他遂把脚步停住，仔细听时，心中大惊，这房上分明是有人，遂一回身，把桌上的油灯那点的光焰一口吹灭。急忙来到窗前，先侧耳细听，好像在过道旁房檐的那里有衣裳震动的轻微声音。齐万峰把窗纸点破，往外看时，只把这院中直看到屏门前，没有一些异状，可心里已想到有人若是在倒座上面，他不下来，怎么会能看见他？
就在齐万峰一怔神之间，那房檐口沙的一响，已经有一个夜行人轻轻落在地上。此人一身短装，背上插定一对铁拐，短衣襟小打扮，非常利落，竟全是绿林道中夜行人的装束，他往下一哈腰，把身躯矮下去，转着身躯往倒座这边察看。忽然见他向檐头上一点手，又是一条黑影落在他身旁。这人身量比较着高大，也是青绸包头，却是平常的一身短衣，背上背一口厚背鬼头刀。这两人附耳低头略作商量，彼此分开。先下来那个却贴进了倒座窗下，那个身量高大的，他却扑奔了后面，一纵身，已经上了屏门的墙头，身手十分轻灵矫捷。他才往屏门上一落时，左右两边和他不差先后，又扑上去两条黑影，由东边这个过来的，背上背一口丧门剑，西边上来那个背上背着一个奇形的圆筒，齐万峰可看不出是什么暗器，眼中所望到的已有四名匪党。
这一来，齐万峰心里可就胆战了，按这种情形，绝不像绿林道想在这里做买卖。这芦林潭虽是小地方，很有几个富厚的人家，外来的盗匪如不清楚，他定要找那深宅大院去动手，若是知道这是铁掌银梭狄筱川的家宅，那么在江南道上的绿林绝不肯向狄筱川身上打算，不闪个面子，也惧着老镖头的威名。这么看起来，所来的多半可就是那岳阳三鸟铁鹞子韩冲无疑了。在屏门上墙头这三名匪徒，经一纵一聚，也就是略一停留，各自腾身纵起，已经全扑奔了后面。齐万峰心说，看这情形，今夜可算完了。哪知就在这三名匪党才扑向后面，跟着在这倒座的屋顶上，房瓦嘎巴地响了一下，又是一个匪徒从房上飘身而下，才凑在当前察看，这名匪党他竟自把身形退回去，和才下来的这个匪徒聚在一处，略作耳语，这名匪徒已然也转身扑奔了后面。齐万峰知道今夜这场祸是不易脱过了，自己不管他外面怎样，向屋中察看，赶紧转身把身上的衣服收拾紧趁利落，凑到了胡玉骏的床前，轻轻把他唤醒，附耳低声告诉他，赶紧收拾，预备抄家伙动手吧，现在匪党不知来了多少人，今夜就是咱们爷们拼生死存亡的时候了。齐万峰才嘱咐完了胡玉骏这几句话，突然听得房左右吱吱连着两声呼哨一响，跟着围着这房子四周全接了声。齐万峰刚把兵刃抄在手中，窗户上一阵大亮，后面已然火起，更听得内宅中一片喝喊之声，点名叫姓狄的，招呼姓狄的赶紧出来。齐万峰知道事情已然发作，刚招呼胡玉骏开门往外闯，这可好，用不着他开门了，纸窗上一亮，外面的匪党已用火折子把窗纸引着。齐万峰一脚把门踹开，纵身蹿出来。这时，胡玉骏也已经把自己的铁鞭拿到手中，纵身蹿出来。可是外面的情形真叫人不寒而栗了，在内宅呐喊声杀，宅子的四周呼哨的声音，四下响应。院中已经有两个匪党，把南倒座点着了之后，他们也蹿上了二道门矮墙上。齐万峰这一闯出屋来，墙头上这名匪党厉声呵斥：“屋中出来的朋友，相识的趁早报出‘万儿’来，今夜岳阳三鸟到芦林潭单找姓狄的，和别人可没有牵连，敢伸手多管闲事的，那是他自己要做狄筱川的替死鬼。”齐万峰看到这种情形，更听到墙头匪党这种话锋，知道今夜这场祸无法脱过了，岳阳三鸟不来则已，他既然安心是报复前仇，姐丈狄筱川这一家算完了。疾风知劲草，患难显宾朋，何况我齐万峰跟他还是骨肉至亲，这种时候我再顾全性命，枉在江湖道上走了。
掌中一压刀，厉声断喝：“朋友们，既已报出‘万儿’字，岳阳三鸟我是久仰大名，姓齐的今夜赶上这场事，我焉能不管？既全是道上的朋友，你们这么动手，就算栽了，以多为胜，暗算他人，这岂是成名露脸的英雄所为？朋友，你请下来，姓齐的尚还敢领几招。”
墙头上这名匪徒长得身高有七尺左右，面貌凶恶异常，在南倒座已然被火燃烧之下，院里照得很亮，他在一声狂笑中，纵身而下，向齐万峰怒斥了声：“不识抬举的东西，好言好语地对你讲，绝不肯听，你接刀吧！”往前一耸身，一口鬼头刀搂头盖顶照齐万峰剁来。齐万峰往左一借步，一个绕步盘旋，从左往后一翻身，纵起二尺多高来，掌中刀猛往这匪徒的鬼头刀上剁下去。齐万峰这种动手的情形，一照面就想拼个你死我活，因为内宅的声音传布过来的，在群匪鼓噪中，夹着有人受伤惨嚎，齐万峰哪还想活下去？他这一刀劈下来，这现身动手的匪党，正是岳阳三鸟中火鸽子张纪年，岳阳三鸟中以他最为手黑心毒，他往回一撤刀，竟自把身躯纵出去，这倒出乎齐万峰意料之外，为何一照面不想动手？齐万峰此时心慌意乱之下，把平日那种精明干练减去一半，往前一纵身，但身躯才一纵起，那火鸽子张纪年今夜也不守江湖道的规矩，他脚下才一点地，半转身甩左肩头，刀已换在左手，右手一拉弓，喷火筒的千斤绳嘣的一声，一股子黑烟出来。齐万峰漫说还是猝不及防，就让提防到他有暗器，只是脚下没落在地上，也无法闪避。这一来脸上、身上满被这火筒中喷出来的硫磺烟硝所制成的火粉烧上了。往地上一落时，还算是早听姐丈说过，火鸽子张纪年喷火筒的厉害，此时忙得一矮身，低头找地，刀已扔出去，叭叭地在地上一溜，来回翻滚，把身上的火焰压灭。这时，已经从南倒座上和屏门旁的矮墙上蹿下来两个匪徒，刀棍齐下，向齐万峰身上招呼。那胡玉骏闯出屋来，他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自己虽然提着铁鞭，似想闯到后面接应师父，终是没见过阵势的人，有些胆怯。齐万峰动作不过刹那之间，已经受伤倒地。胡玉骏猛然惊醒，自己就是不动手也逃不出去了。他把铁鞭抡起，从台阶上一纵蹿过来，正落在齐万峰的身旁，这也正是那两匪徒过来动手取齐万峰的性命之时。
胡玉骏他身躯往这边一落时，左边这个匪徒刀正剁下来，向齐万峰双腿上下手，胡玉骏一抬腿，往左猛踹出去，这条铁鞭却趁势往右一展，这两个匪徒算是该着倒运，也是齐万峰命不该绝，要论动手，胡玉骏这点本领，他一过来是准得送命，可是全亏了火鸽子张纪年这一喷火筒，这种东西打出来，浓烟极重，前面的院子又不大，烟处迷漫，这两个匪徒全没看到胡玉骏扑过来救应，一个被踹得刀甩到墙下，身躯滚下去，那个被铁鞭一扫，竟打得右半边脸血肉模糊，立时废命。那张纪年一喷火筒烧伤齐万峰之下，更看到同党下来收拾齐万峰，他更不认识这齐万峰是何如人，想不到反被胡玉骏连伤了两名部下。张纪年一声怒吼，猛扑过来。可是齐万峰被火烧伤，碍不着性命，趁着烟气没散之时，胡玉骏更救应了他一下，他身躯连着又翻滚了两步出去，一个“鲤鱼打挺”纵起来，他竟自往东南墙角下蹿过去，这里墙头极矮，齐万峰微一纵身，已到了墙头上，他却不往内宅去，赶忙地纵身到南倒座的后房坡，一个“懒驴打滚儿”，顺着房坡滚后房檐口。这里虽不是他的家，他已住了年余，宅子的形势，了如指掌，轻轻地一飘身，落在房后，那里可正是街门的西边。他是紧贴着房檐子下来的，下面黑暗异常，伏下身去，先不敢动，察看街门附近。齐万峰稍一张望，知道今夜实在没有一分希望了，顺着街东西全有匪党把守着，从街门往外闯，绝逃不出人去。这里所有的居住户全被匪党震吓住了，不敢出头。这呼哨声连连地响着，齐万峰自己退出宅子，并不想逃走，他是另有打算，顺着后房檐下，转奔西南墙角，西口有一条小巷，正是他宅子的旁边。齐万峰在暗影中隐蔽着身躯，直奔宅子的后面，往四外探查。这宅子后面，离开数丈外的民房上，也有人影晃动。齐万峰明知道有把守的人，自己也要冒险闯一下。齐万峰在暗影中掩蔽着身形，绕到后墙下一个转角的地方。这里黑暗异常，贴着墙根往起一纵身，双手抓住了墙头，身躯不敢往上拔，恐怕上面有匪党们把守着，自己贸然往上一闯，只要被他们看见，自己身上又带着伤痕，再休想逃出他们手去了。慢慢地往起长身，向这附近一带察看时，墙里边正是后院一个夹道，这里离开房屋有丈余，这靠后高房檐下，堆积着些柴草和破旧的家具，房顶上也没人，又回头往身后对面的民房上看时，往东出去有四五丈远，房上有一人在那里来回走着，断定是匪人巡风的党羽了。齐万峰赶紧地手底下一甩，身躯往起一拔，下半身也翻上墙头，可是不敢往起长身，平卧在头上，略一缓势，身躯已然翻下墙里，双手一松，已经落到墙下，贴在墙根底下，矮着身躯，仔细听了听，喊杀之声颇近。
这时，后院的房子也有被火燃烧的，齐万峰知道这种地方，只要稍一迟延，只怕连自己也走不脱了，火光大亮之下，踪迹不能隐藏，匪党又多，哪还能逃出他们手去？赶紧从那后房下东北墙角转过去，这是通着前院的一段夹道，齐万峰好在道路熟，顺着这条夹道往前走出没有多远来，离着内宅只隔着一段东山墙，这夹道的靠东面，就是厨房和长工们的住处，耳中忽然听到低微的哭泣声音。齐万峰大惊之下，把身形停住，仔细察看时，这种声音出在厨房旁一间堆积柴草的屋子内。齐万峰遂纵身蹿进这屋门口，里面黑暗暗的，悲声止住，靠墙边一堆柴草，竟自颤动起来，齐万峰低声喝问：“什么人藏在里面？还不赶紧出来！”跟着这些草中似有人低声细语，忽然柴草往两下一分，从里面钻出来的正是外甥女云凤、玉凤。这两个小姑娘齐往齐万峰的身上一扑，哭着招呼道：“舅父，你老怎么不早来救我们？可吓死我们了。”齐万峰赶忙低声呵斥道：“不要怕，不许哭，你爹娘怎么样了？”云凤年岁略大一些，她今年已经八岁，懂得一些事情了，紧抓住齐万峰的衣服，低声说道：“舅父，我爹娘全被害了！”齐万峰一听，真是痛断肝肠，自己竟无法解救，姐丈狄筱川终于丧命在岳阳三鸟手中，胞姐也同时遇害，这两个外甥女既然已落到自己手中，无论如何，也要舍死忘生，把两个孩子救出去，总算为姐丈留下一条后，遂把玉凤抱起，厉声嘱咐道：“你们可不许出声，只要是被匪党发觉我们的行踪，就全别想活了。”齐万峰遂一手挽着云凤的手，仍顺着夹道子扑奔后墙，才到了后墙上，听得内宅那边轰的一声，好似倒了一面墙，可是火焰飞腾。这一来齐万峰可真要急死，内宅这一着起火来，后墙这一带可就不易隐藏了，虽然房屋被烧，火光有浓烟裹着，一阵明，一阵暗，只是现在有这两个孩子，自己身上又有伤痕，四周还有匪党巡风，只要踪迹落到匪党眼中，再想脱身逃走，真是势比登天。齐万峰心惊胆战之下，尽力地往那黑影处隐藏着，不由暗暗地祷告着姐丈、胞姐的阴灵护佑，叫我们逃出贼党之手。幸而这种火燃烧起来，浓烟真多，还可以趁乱脱身，只要离开这座宅子，大致就可以保住活命了。紧贴着西北壁角下，齐万峰心里可是毫无把握，背着一个外甥女，气力一个提不住，蹿不上墙去，爷三个可就非死在贼党之手不可了。把云凤的手松开，把她推到紧贴壁角，好在她身材矮小，蹲在墙根下，就是有匪党们闯过来，也不至于立刻发觉这里有人。齐万峰低声嘱咐玉凤，把双手从自己脖项下圈过来，千万要抓住了自己胸前的衣服，那玉凤倒也真个聪明，她已经牢牢地抱住了舅父的脖项。齐万峰抬头看了看墙头，知道死活就在这刹那了，立刻用足了气力，往起一纵身，身形腾起，双臂把墙头掳住。齐万峰在江湖上也跑了十几年，惊险也见过不少，此时心提到了嗓子眼，腾腾地跳着，这一掳住了墙头，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了。只要对面巡风的匪党一望见，准得立时丧命在这墙头下，因为现在手中连兵刃全没有，将头往对面察看时不由放了心，方才翻进来时所看见的那个巡风的匪党，竟不知他什么时候已经离开此处。齐万峰赶紧一飘身，身躯翻出墙来，一推墙头，轻轻落在地上。这房后面黑暗异常，赶紧把玉凤放在墙根底下，附耳低声嘱咐她：“不要动，不要招呼。”齐万峰赶紧翻到里面，又把云凤救出来。
听了听前面街道上的呼哨声，仍然是连响着，匪党们还没有退走，仍然把玉凤背起，领着云凤穿着后面的小巷，往这村庄边上疾走下来。这时，好在所有这村中的野犬被匪党们这一呐喊打着呼哨，早已惊得一片吠声。齐万峰带着两个外甥女，虽则时时惊动野犬狂吠，倒还没引起匪党的注意。可是将将的离开了小巷的出口处，也就贴近了芦林潭的村子边下了，耳中忽然听得背后相隔不远，在屋面上有人喊着：“既然是前面全搜寻到了，那个动手的人不知去向，这一定是从庄子后面逃走的，咱们搜！”屋顶上咚咚的响声，已经有好几个匪徒从民房上扑奔了庄子边。齐万峰一听到这种喊声，知道自己不易脱身了，可是要死中求活，还要挣扎一下，看了看，这村庄外边一片农田，有些个桑林野树，倒还可以隐蔽得住身形，可是想到匪党已然追近，遂把云凤夹在肋上，从村庄中窜出来，顺着农田小径飞奔桑林。可是离开这桑林足有一箭地，相隔着还有十几丈，匪党们已然从村中屋顶上翻下来，全落到庄子的边上，四五条黑影，各提着兵刃四散开，也向农田这边搜寻过来。齐万峰回头一看，这可算绝望了，可怜自己手中没有兵刃，连最后一拼全不能如愿，只有被贼赶到，任凭他们杀戮。齐万峰脚下虽是不停，可是贴近桑林的那六七丈田地，比较停身处高出二三尺来，只要往那里一闯，虽是在黑地里，也定然要被匪党看见。只顾向前面张望，脚下竟踩到一道水沟，身躯往前一栽，赶紧地用左手一按地，算是没把云凤砸在身下。这道水沟是灌溉农田用的，此时虽然没有水，可是尽是湿泥，想站起来，一脚陷入泥中，更因为始终没把云凤撒开，左胳膊下扶着她，身体更不灵活。就在这一挣扎间，那般嗖嗖的匪党已到近前，齐万峰索性把玉凤也往湿泥上一放，自己也往下一伏身，嗖嗖的两条黑影竟从他们身旁不及二三尺处蹿过去，居然匪党们没注意到水沟内有人潜伏。这一来，齐万峰越发不敢动了，湿泥中等了好大的工夫，听得桑林那边好一阵喝喊，搜寻匪党们竟自失望而归，赶到翻回来，却集合一处，离开停身处更远了，他们直扑近芦林潭的村庄，齐万峰这才敢慢慢地把玉凤从湿泥中抱起来，云凤不敢出声，还在小声哭着，齐万峰也把她拉起，一同走出水沟。
这爷三个此时这份狼狈的情形真是可惨，全是一身湿泥，就这样连大气也不敢出，明知道匪党们已经退进村庄，可是仍然是提心吊胆。等到了一片柳林中，齐万峰这才把玉凤放下，云凤竟失声哭起来。齐万峰遂含泪说道：“好孩子，不要哭了，我们逃得了活命，已非容易。遇到这种祸事，这是无法可想。你们年纪虽小，也知道眼前的情形，我们现在还没脱离危险，不要哭，不要难过，有舅父在，就能保得你们的活命。匪党把全家杀害，房屋焚烧之处，他们绝不会再停留在这里，等到天明，定可以退走。不过我们绝不能再回芦林潭了，家宅被烧得干干净，就是回去也无处安身，何况匪党万一再留下卧底的人，我们岂不是自投虎口？”云凤趴在齐万峰身上，哭着说道：“舅舅，我们投奔哪里？难道我爹娘的尸身全不能收殓了么？”齐万峰拭着泪说道：“那些事自有芦林潭村中人替我们料理，你们虽是女孩子，只要明白今夜的事，不要忘记了你爹娘只有你们这两个女儿，他们死得这么惨了，报仇雪恨全在你们身上了。”玉凤年岁太小，她只知道离开爹娘家没有了，急得哭个不住。云凤十分聪明，被舅舅说得立刻止住哭声，向齐万峰道：“舅父，我只要长大成人，定要给我爹娘报仇雪恨，可是我们现在投奔哪里去呢？”齐万峰瞎的叹息一声道：“往后的事，只有听天由命，走到哪里算哪里呢！连我现在全无法回家，因为有你姐妹两人，那对头人岳阳三鸟只要知道你们被我救出来，他们焉肯甘心？定要各处搜寻，所以我们得赶紧离开这一带，远走高飞。我打算带你们先赶奔江北，我有一个至近的朋友，投奔他那里暂时安身，再做打算。”云凤、玉凤只有听凭舅父的吩咐。在树林中挨到天亮，远远望到芦林潭那把火烧得尚在黑烟缕缕。齐万峰一个久走江湖的强梁汉子，此时想到姐丈家中这场大祸，只一夜间只剩了这么两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子，她们年岁尚小，自己既把她们救出来，就得抚养她们长大成人，来日方长，真是一件很难办的事，不禁痛泪直流，把手上身上的泥全收拾了，更把云凤、玉凤也全略微地收拾一番，可是这爷三个这种情形，任凭谁看着也是十分扎眼。
齐万峰领着这两个孩子，尽穿着那荒村野甸，不敢奔大地方走，到后尽投那小客店中将就着住宿，将就着饮食。因为祸起不测之间，受伤逃了出来，囊中仅有十几两散碎银子，连一件替换的衣服也没有，尤其是这两个孩子，全是在睡眠之后跑出来，身上的衣服全不齐全，还得俭省着钱给她们添置，一路上真是吃尽了苦，到了江北已经形同乞丐，齐万峰投奔到一个老友家中。
此人姓彭名叫振远，先前也是镖行中人，早早地弃镖行经营了商业，在江北地面反倒积聚了不少资财，成了富家翁。齐万峰投到他这里，彭振远还算是十分仗义，把他们爷三个留下，收养在家中。齐万峰在这里一住三年，只有昼夜地教给这两个孩子武功，更时时地把过去事提醒着她们，为是叫她们知道大仇未报，要刻苦锻炼武功，才有为死去爹娘报仇之日。又过了两年，这云凤竟学就了一身本领，玉凤武功稍差，可是她这几年来更显得聪明、伶俐，比她姐姐还有心胸，她气力天生来的弱，却专心一致地在轻功上下功夫。齐万峰虽则不是什么多深奥的武功，他所得的功夫可是名门正派，教这两个孩子，全是因人而异，截长补短。云凤却时时地催促着舅父齐万峰带着她们去寻访仇人，齐万峰总以她们年岁尚小推脱，可是云凤却说得有理，“这杀父之仇，不能再按江湖上那种规矩，我们要紧的是能够访着了岳阳三鸟的下落，我们明着敌不过他，不可以暗算他么？倘若年月过多，这种不共戴天之仇的恶人，若是死去，我们姐妹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人间？狄氏门中虽则有我们这两条后代，又有何用？”齐万峰被她两人缠磨得无法，遂向这好友彭振远告别。齐万峰的事已经完全告诉了彭振远，所以这次和他告别，自己就说明恐怕没有再会之时，带着这两个孩子海角天涯，多多昝找着了岳阳三鸟，那也就是最后生死的时候了。彭振远厚赠了许多盘缠，云凤、玉凤即谢了五六年养育之恩。齐万峰带着两个外甥女仍然往返江南，访寻那岳阳三鸟。
可是齐万峰这次却把形迹隐蔽着，连口音全改变了，一路上探询着铁鹞子韩冲等的踪迹，江湖道中人，再没有知道这弟兄三人下落的。齐万峰索性带着云凤、玉凤入了湖南境，住在一个极偏僻的小乡村中，自己每天出去到各处访查，大小的码头，以及各船帮，设法探询，只是得不到丝毫信息。这一来，一晃在湖南境中住了有二年多的光景，把湖南省完全走遍，也找不到岳阳三鸟的下落，齐万峰十分着急，虽然有好友彭振远所赠的银两，可是爷三个这种耗费，逐渐地把这一点钱也用完了。齐万峰跟两个甥女商量，这岳阳三鸟垛子窑一散，他们在汨罗江复仇之后，定然已经远走高飞，可是像他们弟兄绝不会离开绿林，湖南境内既找不到他们，就得下一番苦心，把长江上下游各省到处搜寻一下，只要他弟兄尚活在人世，不会找不到他们的下落。不过我们总要深入江湖道，和江湖上一般人接近，才容易访查信息，并且我们所存的一点钱，全用尽了，爷三个的生活也要受到牵制，我们反不如扮做吃生意的，把武艺功夫撂在土地上，卖艺糊口，到处为家，那一来我们既可以在江湖道中多得了许多信息，无论走在什么地方，也不不至于被人看着我们的形迹扎眼了。云凤、玉凤全已长得像成人一般，并且对于过去的事也全明白了，父母家人全死在岳阳三鸟之手，仗着舅父舍命把姊妹两人救出虎口，逃奔江北，舅父把自己的家业扔了，为的保全姊妹两人，传授了一身武艺，正为的我们姊妹两个为惨死的一家报仇雪恨。舅父的本身，也为了姊妹两人受到牵累，费尽了心，吃尽了苦，到现在流落异乡，我们姊妹还顾什么抛头露面？只愿意安慰着舅父，不要惹起他老人家伤心，姊妹两个宁愿多吃些苦，遂欢欢喜喜地答应了舅父。愿明着是走江湖卖艺谋生，暗含着是寻访岳阳三鸟的下落。这爷三个遂离开湖南省，又把江苏、浙江、安徽、湖北完全走遍了。这爷三个日子一长，完全变做了江湖客，在江湖道中也全知道了这么爷三个，很好的一身武功。岳阳三鸟始终得不到确实信息，这爷三个风餐露宿，受尽了江湖道中奔波之苦。云凤、玉凤姊妹两个天生来的风姿俊秀，虽然奔波在江湖道上总是那么满面风尘，可是掩不住天然的秀丽，这一来可多惹了许多是非，齐万峰为了这两
个甥女惹了许多闲气，仗着这爷三个虽然归入撂地吃生意一流，但是他们的行为非常正大，所遇到的那般不正当的人，反倒吃了他们爷三个不少的苦子。
真是日月如梭，流光易逝，在江湖道中一晃又是三四年的光景，他们竟奔长江上游一带走下来。这年因为路经贵州地面，正走在堪山关南白云山的山道中，赶上大雨滂沱，这爷三个背着卖艺的兵刃包裹，很是笨重，雨势来得很疾，虽是有树林子可以少避一时，不过一看这场雨，绝不是一时半时能住，工夫一大，树林子也不能够存身。齐万峰遂招呼两个甥女，好在这时山道中再看不到人迹，各自把身手施展开，全是纵跃如飞，在山道中冒雨疾驰。本想找到了山屋的人家，或是山上的小庙，暂避一时，但是雨大了能叫你喘不出气来，更兼山中的道路高低起伏，走着实在费事。爷三个奔驰了二里多地出来，可是身上完全淋漓，全累得筋疲力尽。那玉凤在登到一个高岗上时，脚底下没找准落脚之地，险些掉在山洞中，已经吓得玉凤惊魂千里。齐万峰更深恨自己太以地疏忽，在离开市镇入山口时，若是留些心，仔细察看一下，一个常走江湖的人和水上的船户，全能够预测阴晴风雨，早看出来天气不好，就不该再往山道奔走了。此时看到玉凤险些个出了差错，耳中忽然听到有人呼唤：“你们往这里来。”雨声很大，先前还听不清楚，直到那人又高声呼唤，齐万峰才听到了，循声察看时，只见在离开十几丈外一个山岩子上面，有一白须苍苍的老者，手擎着雨盖，正在向这边招呼。齐万峰和云凤、玉凤赶忙答应着，向这老者面前走来。在这种地方看到了人，定可以有了避雨之处，在这种情形下，也不啻绝处逢生。赶到了这老者面前，齐万峰道：“老人家，可是住在这附近么？我正
、找不到避雨之处，求老人家行个方便，到府上暂避一时。”那老人忙地说道：“老哥，不要客气，今天的雨一两个时辰内住不了，快随我来，有话家中再谈。”
这老者前面引着路，顺着一条小道，奔一片乱峰中走来，这老者年岁虽大，在这风狂雨暴中走着，脚下十分利落，齐万峰跟云凤、玉凤又在江湖上走了这么几年，足力越发高了，看出这老人定有一身极好的功夫。随着他身后，约走出一里多地，从这小道旁一转，有一片小山头上，孤零零有一处人家，竹篱茅舍，在篱外围着许多树木。这种人家住在这里，四无居邻，真是看着特别的扎眼。老者走进门中，里面迎出来十四五岁的小童，那老者却招呼了声：“快去招呼青娘，告诉她有客人来避雨，还有两位姑娘，叫她替我照应一下。”这小童翻身跑到里面，齐万峰见竹篱内的地方，倒是贴近竹篱下，尚有两间屋子，后面大约还有房屋。这老者把齐万峰、云凤、玉凤领进了迎面屋中，齐万峰把包裹兵刃放在地上，身上已经全湿透了，云凤、玉凤更像是被水洗了一般，从头上身上往下嘀嗒雨水。这爷三儿狼狈情形，自己反觉得局促不安，因为一进屋，看到这里面虽没有什么好陈设，但是几案整洁，屋中真是净无纤尘，爷三儿浑身往下流水，把人家很干的地上全给湿了一大片。老者却向云凤、玉凤道：“姑娘们略等一等，有人领你们到后面更换衣服。”说话间，门儿一开，从外面走进一个三旬左右的妇人，手中擎着一把雨伞，进得屋来，把雨伞放在门边。云凤、玉凤看到妇人的面貌，不由愕了，这深山中竟有这么俊秀的妇人？只见她身材苗条，一张脂粉不施的素面，眉清目秀，鼻如软玉，唇若丹朱，丰采在秀丽中含着一股子正气，头上用青绢包着头，穿着一身布衣，却是干净异常，向那老者招呼了道：“阿爹，你也赶上雨了？”老者点点头道：“我早看出今天有雨，所以出去已带着雨具，想不到竟遇上了这三位客人，全是没带着雨具。青娘，你把这两位姑娘带到你屋中，叫她们把湿衣更换下。”这时，齐万峰却问道：“老人家，蒙你老这么慷慨把我们带到家中，得免在雨地奔驰，我们还没有领教贵姓大名？”这老人道：“我姓谷名剑涵，这是我儿媳青娘，我也没请教尊客贵姓？”齐万峰道：“在下姓齐名万峰，这是我两个甥女云凤、玉凤，老人家多搅扰吧。”谷青娘向云凤、玉凤道：“姑娘们衣服湿透，快随我到后面去吧。”云凤点点头道：“这给大娘添麻烦了！”谷青娘道：“姑娘不要客气，随我来。”云凤、玉凤遂随着这位谷青娘往后面去。这里那老人却向齐万峰道：“齐老哥，你包裹里的衣服大约也湿透了吧！把我的衣服先找两件换一下。”齐万峰道：“我们的包裹还不至于湿透了，里面倒有一层油布，雨水浸不进去。”老人道：“那么，你到里间屋换了衣服再谈吧。”齐万峰此时也不便再客气了，把包裹提起走向里间，把衣服换下来，自己收拾好了，走出屋来，向老者殷殷致谢。这时，那小童已给烧了茶来，老人让齐万峰落座，然后问道：“齐老哥，看你带着兵刃，定是武林中好手，敢问是哪一家的功夫？小老儿少年间倒也练过几天粗拳笨脚哩。”齐万峰叹息一声道：“我们爷三个给练武的丢人现眼，把功夫搁在土地上，指着它换饭吃，哪还敢提门户二字？说实在的，也没有什么真功夫，不过学几手花拳绣腿，庄稼把式而已。”老者谷剑涵微微一笑道：“齐老哥，你太客气了，练武被迫走上江湖路，谁又愿意？这又有什么丢人现眼？道正人邪，全在自己走了。齐老哥，困厄江湖，英雄无用武之地，只要把脚跟立稳，谁又敢轻视……”
老者言说到这，门儿一开，青娘又走来，双眉紧皱，谷老者慌忙站起，凑了过去，青娘却把老者唤到门旁，说了几句。老者也皱了皱眉道：“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你要好好照看她，不要紧，少时我给她看看，服些药定能好了。你去吧！”向齐万峰道：“齐老哥，你们山行遇雨，大约已在雨地里走了很大的时候了，你那甥女玉姑娘却有些感冒了，现在已经作烧，她们姐妹在我儿媳青娘屋中，我不便请老哥你进去，因为她现已孀居，还请齐老哥担待。”齐万峰听了十分惊慌道：“这可怎么好？冒昧地到老人家这里搅扰，已觉不安。若是再病在这里，那可太对不起了。“这位谷老者忙答道：“这用不着老哥你不安，玉姑娘她难道愿意病么？好在我还略明医术，我给她看一看，叫她发些汗就好了。齐老哥，你自己坐着，我去看看。”齐万峰此时真个是急死，爷三个困在江湖，寻仇不获，已经够苦恼的了，如今来到这里，竟自又添上这样烦恼，真叫人束手无策了。老者已经持着雨伞走向后面，那小童却跟着从外面走进来，向齐万峰道：“这位齐师傅，我知道你老很着急吧，你老只管放心，我们主人是精于医道，多么疑难大病，只要他一伸手准好，你应该宽心才对。若不是投到我们这里，落到别处，姑娘生起病来，又该怎么样呢？齐老师，是不是？”齐万峰点点头道：“小哥，你的话诚然对，不过我们过路的客人，能够容我们在这里避雨，我们已经感激不尽，如今又在人家闹起病来，叫我们怎能安心呢？”小童道：“齐老师，你不要看我们这种山居的人家寒素，我们主人这里整年不断地有朋友在这里住着，多两个人吃饭，算不得一件事呢，我们老主人……”
小童才说到这句，门儿一开，谷老者从外面进来，向小童唤斥道：“你又和客人胡讲些什么！青娘那里叫你把炭盆的火拢好了送去。”小童答应着走出屋去。谷老者复又落座之后，向齐万峰道：“齐老兄，你不用担心，玉姑娘病势来得虽然凶，但是绝无妨碍，她是急火攻心之下，骤然地被雨一激，闭塞住了。只要这点外邪疏散开，立可霍然，只不过在这里多将养两日就好了。”齐万峰向谷老者道：“我们太感谢老人家了，想不到老前辈竟是这么学术精深，老前辈在这千峰岭居住了不少年了吧！”谷老者叹息一声道：“我卜居在这千峰岭已有十年多了，唉！往事如烟，不堪回首，现在我到了这般年岁，住在这种人迹轻易不见的地方，我很愿意把过去的事全忘掉了，不再想它了，想起了往事，徒惹伤心哩！”齐万峰此时已看出谷老者定是风尘中非凡人物，并且有一段伤心事蕴藏在心中，不愿意提它，也不愿意再想它了。这时，谷老者却向齐万峰道：“齐老哥，听你的口音，大约就是江浙一带的人吧？”齐万峰点头道：“不错，我们原籍是浙江，可是在外省已漂流好多年了，说话的乡音，依然不曾改呢。”谷老者道：“我看两个姑娘，品貌正，实不像平常老江湖吃生意的人。齐老兄，你这两个甥女，为什么不早早地给她们找个人家，嫁了出去，不比跟着你在江湖好么？我这人是心中有什么说什么，其实我才和老兄见面，不应该这么讲话，齐老哥你不要怪罪我。”齐万峰忙答道：“老前辈说得极是，莫说这两个女孩子随我流落江湖，不是长久之计，就连我自身，把师父当年教给我的本领，撂在土地上来换饭吃，我太对不起师父了。只为这两个孩子孤苦无依，只有我这个亲娘舅来照顾她们，房无一间，地无一亩，不过将就活下去，别无谋生之路，这叫无可如何！”谷老者点点头，遂又谈起武功来，齐万峰因为这谷老者气派很正，自己把所学所能毫不隐饰地说了出来。这谷老者竟自高兴起来，也论起武功来，这位谷老者对于武林派别，哪一门有什么特殊的功夫，哪一门出过当代出奇的人物，如数家珍，更对于长拳短打、软硬轻各种功夫，全能说到骨子里。齐万峰越发地对谷老者敬重起来，直到小童把灯全点上来，雨也住了，这才一同用晚饭。这谷老者酒量甚豪，齐万峰自从隐迹江湖，带着云凤、玉凤寻岳阳三鸟，自己把酒就算戒了，今夜和谷老者萍水相逢，又和这位老人谈得十分投契，又蒙他看得起，绝无轻视之心，遂也破例跟谷老者对饮起来。谷老者在酒兴已酣之下，向齐万峰道：“齐老哥，你这身武功，我并没亲眼看你练过，就刚说出来的情形，你实是武林正宗的传授，若是在镖行中混他几年，何愁不名成业就，你怎么就这么在江湖落下去？实是把主意打错了。”
谷老者才说到这，门外竟自有人招呼了声：“阿爹，您请出来，我跟你老人家说句话。”齐万峰听出是青娘在招呼谷老者。谷老者跟着走了出去，齐万峰听他们爷两个低声悄语说了一阵，那谷老者跟着又回到屋中，两眼望着齐万峰，慢吞吞地坐在那儿，依然目不转睛在仔细地向齐万峰打量着。齐万峰被他看得十分怀疑，不知老者是什么心意？这位谷老者忽然向齐万峰道：“老哥，我这人最愿意相见以诚，最怕的是言不由衷。”齐万峰虽没念过多少书，这两句话十分懂，却向谷老者问道：“老前辈，这个话我不大明白，我们投到这里，蒙老前辈慷慨收容，甥女玉凤又病在府上，老前辈更肯为其治疗，我们三个困于江湖的人，只有万分感激，老前辈说出这种话来，难道我们有行为不当之处么？”谷老者沉着脸色说道：“齐老哥，你们走江湖卖艺为生，又有什么见不得人？为什么把家乡住处却不肯明说，你们分明是原籍湖南，怎么反说得浙江是你们故里？叫我们不明白。”齐万峰脸色一红，自己心中一动，想到这种情形定是云凤、玉凤口头不谨慎露出话锋来，被他们听去。只是从旁察看这一家人情形，实是隐迹风尘的人物，自己就是把真情实话说出来，也不见得就会有什么不利，遂叹息一声道：“老前辈不必多疑，我们爷三个这样连家乡住处不肯在老前辈身前说出，未免叫老前辈多疑了。实不相瞒，我们全是湖南省的人，我那两个甥女却住家在汨罗江畔芦林潭，她们姓狄，家中也是干镖行的。”谷老者听到齐万峰这句话，哦了一声，带着惊异的口吻问道：“怎么？云姑娘、玉姑娘姓狄？家中是干镖行的？铁掌银梭狄筱川是她姐俩什么人？”齐万峰道：“正是她姐两个死去的老父。”谷老者点点头道：“这就是了，原来她们是狄老镖头的后代。”齐万峰忙问道：“老前辈跟老镖头相识么？”谷老者微把头摇了摇道：“我和那位老镖头夙无一面之识，不过我可深知此人死得好冤，死得好惨。可惜他在镖行中挣了一辈子，临完是落了个这么个收录结果，幸喜他还有这两个女儿做了他死后烧钱的化纸人，虽然能够苟活到今日，说真的，还比不起他呢。这一说起来，老哥你是他两人的亲娘舅，既然全有一身功夫，难道把狄老镖头惨死仇家之手这件事，就扔在脑后么？”齐万峰道：“稍有血性的，焉能就把这件事忘了？我们这正是借着卖艺掩蔽着行藏，
到处里访寻那岳阳三鸟的下落。可怜我们在江湖中受尽了千辛万苦，到如今一些踪迹也访寻不着，叫人无可如何。我这两个外甥女，虽则全是女孩子，尚还有些志向，她们已对天立过誓，定要手刃仇家，为惨死的爹娘报仇雪恨。我齐万峰也把自己一生的事业完全扔掉，定要为我那姐丈报仇。所以我们无论走到什么地方，不敢露出本来的面目，老前辈还得担待我们不得已之情。但不知老前辈对于狄镖头的事，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谷老者忙答道：“齐老哥，我在二十年前，也是江湖道上走南闯北的汉子，我也曾吃过镖行这碗饭，我曾掌过南路总镖头。”齐万峰忙地问道：“老前辈，莫非就是当年南七省的总镖头谷老前辈么？”老者点头道：“我正是谷剑涵，我不愿意再说当年旧事，我在这千峰岭带着我这儿媳青娘，差不多已经住了十几年了，如今再没有知道我出身来历的，这一带只知道我叫千峰老人。真算凑巧，竟自和齐老哥在这里相遇，那狄老镖头当年正在威名远震时，他帮了我这儿媳青娘一点小忙，我所以对这个人未免注意。后来听到他已经遇祸，越发使我叹息，镖行这碗饭，实不能吃下去，我这条老命留下来，还算便宜呢！我带着我这苦命儿媳来到千峰岭，在这里已经住了十几年了。”齐万峰忙地站起向老者深深一拜道：“弟子真是有眼无珠，原来你老就是千峰老人，武林中谁不景仰老前辈的威名？武功造诣全已经出神入化，弟子想不到竟能遇见老前辈，我们此后的一切事还得盼望老前辈多多指教。”这位千峰老人忙答着礼道：“齐师傅不要这么称呼，你我既然各自说出本来面目，咱们全是武林中朋友，我可不敢当‘老前辈’三字。”这时，齐万峰重又落座。
千峰老人他姓谷名剑涵，在武林中是一个杰出的人才，二十年前江湖道中很著威名，绿林道中真可以说是闻名丧胆，不过从来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有多大本领就有多大是非，千峰老人虽有这么一身精纯的武功，可是自己的儿子谷文英竟自死在三湘巨盗之手，虽则把仇报了，可是灰心已极，隐迹在白云山千峰岭，再不肯和江湖道中人来往。今日雨中遇到了齐万峰和云凤、玉凤，这位老人他看到齐万峰虽是个走江湖卖艺的，并且还带着两个姑娘，可是一团正气，尤其云凤、玉凤更是如同淤泥中的两朵青莲，气魄已然看出不是江湖吃生意的那种下流人。所以这位老人注了意，把他们引到家中，在儿媳谷青娘把云凤、玉凤领到后面已经发觉玉凤竟自发起热来，病势来得很凶，青娘遂请千峰老人给玉凤姑娘疗治。可是玉凤一头倒在床上，神志昏迷，胡言乱语，把她念念不忘报仇的事说了出来。这位谷青娘这才赶忙地到前面暗中报告了公爹。因为青娘这些年来，对于当日在江南行道时遇上了厉害江湖能手，自己又落了单，险些遭到匪党的暗算，幸亏是遇到了铁掌银梭狄筱川拔刀相助，把匪党的人战退，解救了当时的危局。不过从此以后，机缘不巧，始终没有再会上狄老镖头。可是这种人全是恩怨分明，她对于这位狄老镖头始终是怀念着。随着千峰老人隐迹在千峰岭，与江湖道上一隔绝，越发地音信不通了。此时听到了玉凤的病中呓语，知道这定是自己恩人之女，遂叫千峰老人赶紧问出他们的真情实况，也好对他们的事能够帮一些忙。这位千峰老人这才用话逼迫得齐万峰把真情实话说出。
此时千峰老人对于齐万峰越发地亲密了，听到齐万峰这么苦心照顾着这两个甥女，天涯海角寻访仇家，老人是十分赞叹，向齐万峰道：“那岳阳三鸟铁鹞子韩冲，在前四五年他竟自安然在这川边一带立舵按窑。那时却被我把他逼迫得离开这白云山一带，可是这一来，反倒成全了他，他无意中在云南大理一带遇到了一个江湖异人，和他结成了生死之交，传授了他一种武林绝技，最阴毒的掌力。那种手法十分厉害，他只短短一年的工夫，竟把这种掌力练成，在天南一带江湖道中，又闯起‘万儿’来，在那时居然威震一时。凡是天南一带的绿林，没有不归服到他羽翼之下的，他竟在那南荒一带横行了数年。老夫虽是听到了这种信息，但是我已经一心退隐林泉，不再管江湖道上的事，哪还敢多惹是非，自寻烦恼？所以只当作没有听见，任凭他去横行。瓦绳不离井口破，他终有恶贯满盈之日，可是他居然竟会在得意之时，急流勇退，撤步抽身，突然地销声匿迹，江湖道中再也见不着他这个人了。虽是有种种传说，有的说他没离开云南，有的说他重返湖南，要恢复他当年旧业，传说纷纭，终于是没有实在的信息。这二年来，也倒全把他忘掉了。只是你们更想寻他复仇，若真是能找到他，还要自己忖量一下，茹苦含辛的这些年，实非容易，倘若不是他的对手，岂不更成了终天遗恨？”齐万峰听到千峰老人这番话，知道这位老前辈明着是隐迹千峰岭，不再问江湖事，事实上恐怕不是这样，他对于江湖上的事，何尝放手？这时慨然向千峰老人忙道：“老师傅，我这两个外甥女，她们遭到这种劫难，如今好容易全长成了，她姐两个立下极大的誓愿，今生今世不能找到岳阳三鸟，死不瞑目，所以不论自己的本领如何，也要访寻他们，就是仇报不了，全死在他们手中也甘心。听老师傅所说的情形，那铁鹞子韩冲竟学成了那种厉害的掌力，我们爷三个或者寻到了他时，也就是我们收缘结果之时，那只好认为是前生冤业，今世来偿了。”齐万峰说罢，不由十分懊丧。千峰老人却慨然说道：“齐师傅这种事倒也不用那么想，人定亦可胜天，我看若是把人力尽到了，也不一定就没有复仇的希望。齐师傅现今我已和你说穿一切，你先安心地在我这千峰岭住下去，从长计议，定有办法。我先把玉凤姑娘的病治好了再说吧！”齐万峰到此时也叫无可如何。
齐万峰在这里住了下来，过了三天，玉凤的病才见起色，云凤姑娘到前面来，悄悄向齐万峰道：“舅父，我们这次虽则遇雨，把玉凤激病了，可是千峰老人竟自精医啊，玉凤转危为安，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若不遇老人家，我们更不知有多大苦头吃呢！尤其这老人这位寡媳青娘，武功出众，本领惊人，她有一身极好的功夫，甥女们虽然也练了这些年，和人家比起来，天地悬殊，这位青娘更擅轻功提纵术，在武林中甥女们跟随舅父这几年也见过许多成名的人物，真能比较起这位青娘的，还真没见过。”齐万峰道：“怎么？她曾和你较量过功夫么？”云凤道：“这位青娘可也是真怪，她平日那么沉默寡言，轻易不肯开口。可是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跟她论到武功，立刻兴致勃勃，毫不隐讳地就把自己所擅长功夫说出来。我先前还认为她有些言过其实，可是在她真个施展手段时，只那一举一动之间，稍微地露两手，实在有极高的造诣。据她说起来，她这身本领一半是由娘家带来的，一半是公爹传授给她，那么千峰老人更有超群绝俗的本领了。我们难得地遇上这种武功超群绝俗的老前辈，遇到机会还是向他老人家面前领教一番。”齐万峰点点头道：“千峰老人武功本领那是毫无异议的，有过人的造就，只是一个女流，像青娘那样，她亦挟有一身绝技，倒真是少见的人物了。好吧！我得到了机会，定要向这位老前辈面前领教，你好好地看顾玉凤，我们竟自招扰人家，于心太以不安了。”云凤道：“这位青娘很是喜爱我们姐两个，对于玉凤妹妹比较我还关心，一切照应全不肯叫我动手，我们遇到这种人家，真是万幸了。”爷两个说过，各自存心，要在千峰老人这里探讨些武功的真传。
又过了三四天的工夫，玉凤的病算是完全好了，可是她经过这场病的戕丧，身体恢复还需要一些时日。这日，千峰老人在晚间却向齐万峰道：“齐师傅，适才我那儿媳曾向我说，她随我隐迹千峰岭，在这里孤伶无依，难得遇到了你们爷三个到来，叙谈起来，又有当初的一段渊源，她不愿意再叫这姐两个走了，只是你们报仇事大，我焉能做那不近人情的事？可是她想的也有道理，认为云凤、玉凤两位姑娘立志复仇，不肯叫死去的一家人含冤地下，这种志向可嘉。不过青娘认为她们总有复仇之心，对于复仇的力量，实在不足。可是若是安定这种决心，不论用什么手段也能够如愿以偿。可是她不愿意叫这两个姑娘跟齐师傅冒这个险，她本身虽有相助之意，不过不到不得已时仍想不再入江湖，以免叫她伤心往事。所以她想叫云凤、玉凤留在千峰岭，并且要把名分定了，老叫我把这两个孩子收作为弟子，在这千峰岭好好地教授她两人几手功夫。也为她们本身原有功夫，为求深造，驾轻就熟，事半功倍，有三年两载刻苦的功夫，定有成就。齐师傅你在这里若是住不惯，就可以趁这时期去访寻那岳阳三鸟的踪迹，只要摸准了他们准落在哪里，那时再带她们姐妹前去，岂不是一举两得？”齐万峰一听千峰老人这番话，赶忙站起深深一揖道：“老前辈，你和青娘这么体谅我们，我们感激不尽，这是你们爷两个安心成全我们，我正愁着我们本领不济，不是岳阳三鸟的对手。这一来大仇可报，冤愤得伸，不止我们爷三个感恩不尽，就是狄筱川在九泉之下，也要感激老前辈了。”千峰老人见齐万峰这么痛快答应了，也是十分高兴，便打发小童到后面去招呼青娘和云凤、玉凤。齐万峰趁这时向千峰老人说道：“老前辈，我还有一事要求，我这两个甥女年岁太轻，老人家已经这般年岁，她们哪好再拜在你老的门下？不如叫青娘收她两个人作弟子，对于武功上老前辈也从旁指教。”千峰老人微微一笑道：“我倒不敢那么狂妄，可是我也有这种心意，认为叫青娘收她两人最为适宜。我也曾和儿媳说过，只是她绝不肯答应，我倒不知她是何心意？我一个做公爹的哪得勉强？”齐万峰遂点头道：“既然是青娘不肯收她们，那只好屈尊老前辈了。”
说话间，青娘带着云凤、玉凤从后面走来，进得屋中。千峰老人向青娘说道：“那件事，我已和齐师傅说了，他认为那么办很对，只有叫她们姐两个拜在我身边，不过一切武功传授还得仗着你多多地指点她们。无论如何，既人了我门之下，将来复仇的事，定叫她们能手刃恶人，才不枉把她们成全一番。”这云凤、玉凤听到了千峰老人答应了将姐两个做徒弟，这是意想不到的事，急忙向前磕头。青娘一旁却招呼道：“姑娘，我门中不拘那些俗礼，多磕两个头就算拜师了，将来仇家若是手段过厉害时，你师父还会不替你们担当么？”千峰老人一笑道：“青娘，我上了你的当了，我这真是自寻苦恼，再遇上你这孝顺的儿媳，更这样地照顾，将来我徒弟复仇的事，我再休想袖手旁观了。”青娘一旁也笑了。齐万峰也深为欣慰，这还是实情，将来对付岳阳三鸟，若有个力不逮，千峰老人以师徒之情，哪会不替徒弟出些力呢？云凤、玉凤叩过头，更拜见了师嫂，齐万峰也谢过千峰老人这番深情厚谊。千峰老人更预备了一席酒筵，和云凤、玉凤这两个徒弟连齐万峰，欢欢喜喜地庆贺了一番。这次意外的遭逢，想不到云凤、玉凤竟拜在这种名师的门下，齐万峰可安心要自己远走边荒一带访寻那岳阳三鸟的下落。在第二天，立即向千峰老人告辞。
现在只剩他自己一身，觉得肩头上轻松了许多，他遂在川滇一带，凡是各处有绿林道按窑立舵的所在，全设法扫寻查访。可是十分怪道，岳阳三鸟好似已经不在人世一般，只是采不着一点信息，江湖道中全不知道有他们弟兄三人。齐万峰远走边荒，连苗疆一带全到过，虽则访寻不着岳阳三鸟的下落，他却结识了不少草野奇人、风尘豪客和那金虎撑侯萍在滇边遇会，两人全是走江湖吃生意的情形，赶到彼此细谈起来，彼此认识了，绝不是那种吃生意的一流。但是齐万峰对于自己本身的事，是绝对不谈，所以金虎撑侯萍和他在滇边相遇时，并不知齐万峰所图谋的事，只认定了他是个豪放不羁，借着卖艺访友的江湖侠义道。两人分手，一晃的工夫，已经是三年多了。齐万峰从边荒转回来，自己想着访寻不着岳阳三鸟的下落，到白云山千峰岭看到二个甥女，又有什么用？自己想着，仍然转奔两湖和两江一带，再访寻他一番，实在访不到他时，那也只好罢手了。哪知走到澜沧江一带，耳闻得这火云峰下出了一位江湖上成名人物，此人姓韩名叫韩天放，对于他的出身来历，任凭问到什么人，没有一个能说得清楚的。齐万峰遂隐蔽着行藏，也不再做那卖艺的生活，暗中在这一带侦察了一番，可是所得的消息，依然是似是而非，只知道一个姓韩的在火云峰下落住了脚没有多年，有人见着他，听着他的口音，也是长江下游一带的人。不过此人富有家财，谁也不能断定他是绿林出身，并且深居简出，身上更有极好的功夫，他那所住的韩园，更寄留一般江湖能手，他在本地一带安分守己，没有一点犯法的事，在那火云峰下，已经成了地方上一个首户，把他全看作富绅，谁又敢轻易动他？并且也没有疑心他的。齐万峰暗中多方探询，对于此人可实起了疑心。自己认为好在那个人是坐地的财主，他不会离开这里，自己不如转回千峰岭，千峰老人他对于江湖道上的知道得极多，把这韩天放的情形说与他，或者他能猜想到此人的出身来历，也未可知。齐万峰遂赶回白云山千峰岭。
他一晃的工夫，离开千峰岭差不多已经四年。云凤、玉凤这姐两个在千峰岭这一住下来，随着青娘住在一处，不和自己在江湖上奔波，所以他们姐两个越发出落得秀丽异常。齐万峰可是受尽了风霜之苦，这短短的几年工夫，把个人老得几乎叫云凤、玉凤全不认得了。这姐两个因为舅父为自己的事，受尽了千辛万苦，看到他老人家这样情形，云凤、玉凤哭得全像泪人一样。千峰老人对于齐万峰也是十分赞美，这种热肠侠骨，不论经过多少年丝毫不变，能够忍受着多大的苦难，绝不肯半途放弃，在江湖道中真是少见的人物。青娘听到齐万峰到了，也为的敬重他这种人，自己绝不拘于那种俗礼，也赶来相见，想着听听齐万峰是否已访寻着岳阳三鸟的下落。这时，青娘劝着两位姑娘止住悲声，齐万峰把自己数年的经过说了一番，以及近来探听到的火云峰下韩家坞那韩天放的情形。千峰老人听完默然了半晌，向齐万峰道：“这东南数省，我虽然对于一般武林中同道和江湖上朋友，知道得不少，不过这些年来，隔膜了许多，你所说这个人我可不便妄行猜测。据这种行为，和他现在这种名望，他倘然是正路上的人，不会对于他的出身来历那么严密着，不肯露出一些来，这么看起来，他定是江湖绿林道中人了。以铁鹞子韩冲过去的那种为人，他只有更名不能改姓，何况前几年我也和你说过，他在天南另有所遇，更学就了极厉害的一种掌法，或者就许是那岳阳三鸟的领袖韩冲的记名。若是仔细探查一番，不会查不出实在情形来。当年你和那韩冲可曾对过面？”齐万峰叹息道：“那时动手在昏夜之间，并且他们动手时，火已经着起，烟雾迷漫之下，在前面和我动手，只就着所使用的兵刃上说，绝不是那韩冲，并且事情隔的年月太多，连我们的容貌全变了，他们不是也一样么？若以面貌上去辨别，更认不准了。”那云凤忽然想起一事向齐万峰说道：“舅父，我想起来了。当初这群匪党找到我家中时，到后边动手的匪人，我还记得。我父亲一闯出去，已然中了他们的暗器，有一个匪人提着那种兵刃，因为在我们家中也曾见过，父亲告诉我们叫‘丧门剑’，父亲已经被他们砍翻在地上，我和妹妹从窗根底下溜进夹道时，见那提丧门剑的闯进上房时，已有别的匪人把厢房全点着了，火光一亮之下，多从窗户一看，杀我父亲的那个贼人，他的左耳旁有一颗极大的黑痣，到今日我还忘不了。我们何不趁这时赶到火云峰下，设法察看他，不难辨认是否就是那铁鹞子韩冲了。”齐万峰点点头道：“你能够记得清楚那就好办了。”千峰老人道：“我的心意，还不想叫她姐俩在这时就离开千峰岭，这三四年来，她们的功夫虽然很有造就，不过是随青娘操练的时候多，在轻功提纵术上下了不少的功夫，我很想再传授她们一年半载的剑术，再入江湖也有些把握。这时，就要前去访寻那铁鹞子韩冲，以她姐俩现在身上的本领和齐老师保护在她们身旁，对付一些平常的绿林，尚还没有什么可虑，只是那岳阳三鸟的首领铁鹞子韩冲，当年在湖南按窑立舵，已非一般绿林道可比，他这些年来远走天南，另有成就，对付他实非易事。此去到火云峰，若果然真个是他，我实觉不大放心。”云凤忙向千峰老人道：“师父，你老不必再顾虑弟子的安危，我们含恨十余年，只希望着能够有一天访寻到岳阳三鸟，我们不论用何手段也要为全家报仇雪恨，所以暗中地祷告苍天保佑，叫他们寿命绵长，好等待我们能够见到他。可是我们这些年来，在江湖道上受了多少苦楚，只找不到他们的下落，如今好容易有些信息，哪好再把机会错过？无论如何我们也得走一遭。纵然他武功本领非我们所敌，我们也要设法暗算他，不怕和他同归于尽，只能够把他除掉了，死也甘心。”这时，连青娘也一旁相劝，可是云凤、玉凤是咬定了牙关，非要随舅父齐万峰立时赶奔澜沧江不可。这时，千峰老人和儿媳青娘不便过甚阻拦，遂任凭他们前去复仇，不过谆谆嘱咐齐万峰道：“她姐妹两人为了父母家人惨遭杀害，志在报仇，不为自身利害打算。齐师傅，你是一个久历风尘、有经验、有阅历的人，可不要意气用事，冒昧动手，探查明白了，果然是那铁鹞子韩冲，你要仔细地安排一下，千万不要做了无谓牺牲，没有安排好的时候，一切都要小心，不要做那打草惊蛇的举动，找虎不成反为虎所噬。”齐万峰对于千峰老人的嘱咐，倒认为他是关心甚切，不过他翁媳二人全具一身非常本领，既然有师徒之情，又担心着我们不是敌人的对手，就该助我们一臂之力，可是任凭怎样不放心，只是依然袖手不管，殊失侠义道的本色，齐万峰心头虽有这种念头，可是丝毫不肯流露出来。因为对于千峰老人不过是萍水相逢，就蒙他把云凤、玉凤收在门下，教养了数年，这一番恩义已足可感，复仇的事，他虽不肯伸手，倒也不能厚非他了。齐万峰遂带着狄云凤、狄玉凤辞别了千峰老人和谷青娘，赶奔澜沧江。这次为了形迹上不扎眼，所以爷三个仍然扮作走江湖吃生意的模样。这才来到了澜沧江火云峰下韩家坞，想不到巧遇金虎撑侯萍，这个江湖异人，帮助着韩园献艺，探查出实情，果然这金蛟剪韩天放就是那当年的铁鹞子韩冲。金虎撑侯萍追问起来，云凤、玉凤这才叫舅父齐万峰把自己经过的一切事，从头至尾说与了侯萍。
这金虎撑侯萍听齐万峰说完了狄老镖头遭祸情形，恨声说道：“原来这老猴崽子，竟办过这么一场狠心毒手的事，如今更在这韩家坞作威作福，我侯萍更得斗一斗他了。”云凤、玉凤听舅父齐万峰述说以往的痛心事，勾起了十分伤心，在门口一面照应着外面，提防着有人窃听，可是不住地连连拭泪。那金虎撑侯萍点手说道：“姑娘过来，不用伤心，我侯老大既然赶上这场事，我要以我这一身所学，和韩天放这贼较量一下。他虽然够扎手的，我不把他这韩园弄个瓦解冰消，我侯老大也不想活着离开韩家坞了。姑娘们，既有为父母报仇之心，不要学那平常的小儿女之态，哭哭啼啼有什么用？打起精神来，咱们早晚总要和那韩天放老贼拼个死活。”云凤、玉凤一齐走向金虎撑侯萍面前，跪倒叩头。云凤道：“老前辈，你老肯这么慷慨相助，倘若能叫我姐妹手刃这恶魔，弟子们生生世世不忘大德。就是我惨死的爹娘，阴灵有知，也当结草衔环。”金虎撑侯萍忙地伸手把云凤、玉凤扶起道：“姑娘不要这么多礼，更不用说什么感恩图报的话。我侯萍这些年来，寄迹风尘，也曾办了多少人间不平事。如今遇到你们爷三个有这样棘手的事，齐师傅更和我为武林道义之交，怎能不略尽绵薄之力？不过今日人韩园，已略侦得大概情形，这韩天放竟自收容着许多绿林能手，我们倒要慎重行事，不要弄得仇未报成，反落到人家手内，那可太冤了。这座韩园虽不是龙潭虎穴，只为他羽党太多，我们今日日已露了形迹，他定有提防、布置。我们若真个把事情说穿，那韩天放知道我们全是他势不两立的对头人，定也要全力来防备，我们下手较难。我还是想着姑娘现时还是隐秘着来历，不叫他知道是狄老镖头的女儿，我们相机下手，比较容易。我想今夜我既已和他们订下的，我不能栽给他们，好歹我也得去一趟，你们爷三个今夜不必再露面。我一人先搅他个地覆天翻，我再去韩园，也就再难掩饰我本来面目，我正叫他只注意到我金虎撑侯萍，故意找寻他的晦气。你们爷三个再下手，倒可以攻其无备。齐师傅，你以为怎么样？”齐万峰道：“侯老师，我看这么办很好，对付这种恶魔，还讲什么手段当与不当？给他个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就这样办了。”云凤、玉凤虽是报仇心切，恨不得立时能把韩天放剖腹挖心，方才解恨。可是金虎撑侯萍是一个久走风尘的异人，他所见到的事，定然不差，何况在韩园更亲看到韩天放手下一般羽党，全不是平常的绿林，冒昧动手，也真危险，只好忍耐一时。但盼苍天见怜，能够把恶魔不逃出手去，就算是万幸了，遂也听从金虎撑侯萍的嘱咐，不敢强作主张。
这半天店伙胡阿三同金阿宝十分殷勤，不住地进来问茶问水，可是两人那样爱说话的，竟自对于这四人韩园献艺的事一字不问，这一来，越发显出来他们定是已和韩园的人通了声气，齐万峰等更加了几分小心。天色渐晚，金虎撑侯萍却向胡阿三道：“你去吩咐厨房里，给预备一桌酒饭，我们好容易得了这样的彩头，要痛快一夜。”胡阿三满脸赔着笑地道：“这位老师傅，你这才不愧是走江湖的朋友了，有了钱敢花敢用。要被那不开眼的生意人，好容易见着银子，哪还不拿它当命一样？谁也比不得像你老师傅这么大方呢！”金虎撑侯萍嘻嘻一笑道：“伙计，你还不知我另有一种想头。我很明白，生在江湖里，都是苦命人，命苦，再不会得到好处，如今整两的见着银子，就许无福享受，万一明天我被银子烧得归了天，那不白喜欢了么？死了死了，纵然有银子也带不到棺材里去。不如我趁着这口气没咽，我先乐一会儿。伙计，你看侯老师傅办得对吧？”胡阿三道：“对极了，黄泉路上没老少。那也真说不定，万一有个好歹，先落个饱死鬼。侯师傅，我真佩服你。”可是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已经笑出声来。金虎撑侯萍容他走出门去，望着他的背影骂道：“好猴儿孙子，昨夜还没教训过来，还敢在我面前耍嘴，等我有了工夫，定叫你再尝尝侯老大的手段。”齐万峰不由得扑哧一笑道：“任凭你老多好的医术也治不了他们，这好了疮忘了疼，昨夜才那么教训过，他们依然敢这么在你们面前轻狂放肆，我看若再来个
第二回，这两个小子才可以心服口服，嘴给身子惹祸。”云凤说道：“老师傅不必与他们一般见识，舅父也不必再算计他们。这种势利小人到后全看得见，好在他们不足为大害。第一个他们先怕死，只不过赶上楞缝逞个小手段，弄点鬼聪明，终归作法自毙。他们还有一样好处，生来的脸皮厚，不怕丢人现眼。可是他们又没做了那种万恶不赦的事，谁有那种工夫和他们厮缠？”金虎撑侯萍端着酒杯嘻嘻地笑道：“我这脾气特别，我还是专喜欢对付这些个鸡毛蒜皮，江湖中看到眼中的，尽是令人愤慨不平的事，寻他们开开心，倒觉得郁闷全消，姑娘们你想是不是？”云凤被这位老英雄说得笑个不住。齐万峰也笑道：“老师傅只顾你想开心，他们可受了活罪。”金虎撑侯萍道：“谁叫他们口头上那么刻薄？”云凤暗笑：“这位老前辈更是不讲理，他老人家的口头上比谁全厉害，又有谁来和他过不去呢？”这一来谈谈讲讲，倒是把愁闷全消。云凤、玉凤是不敢饮酒的，齐万峰唯恐劲敌当前，饮酒误事，也是稍微沾唇而止。这金虎撑侯萍酒到杯干，他喝了个足性。云凤、玉凤不由暗暗心急，因为今夜晚间，他老人家已和韩园一般盗党从话锋中无形定约，他老人家一手包揽，不叫别人跟了去，临到他自己要应付大敌，反倒这么狂饮起来，临时岂不要误事？只是也不敢劝阻他。这顿饭吃到二更交过，才算离席。果然金虎撑侯萍似乎饮酒过多，饭后倒在床上，竟自沉沉睡去。云凤看着舅父齐万峰不由眉头一皱，用手指了指床上，才要开口说话，齐万峰摇了摇头，云凤遂不敢多言。叫店家收拾完了，两位姑娘回到自己屋中，齐万峰跟过来，云凤道：“这个怪老头子真是性情特别，他仗义帮忙，对于我们的事，锐身自任。可是今夜他竟自喝得大醉，韩园之约，他若去不成，难道我们就等人家反找上门来么？我们现在是吃生意的江湖道，来到这里，更好和韩园的人递‘万儿’去，我们当然不是绿林道中人，可是我们的形迹人家已然认为可疑，更兼侯老师口风中露出来有故意见识韩园一般江湖道之意。这种主儿，我们就是不会找人家，人家也未必容我们在这韩家坞停留下来。舅父，这件事怎样办？其实我们的事，我已自己承当，本来不愿意牵累他人，无奈侯老师傅是个武林前辈，我们若是不听着他的命令，竟自前去，岂不叫老人家看着我们有藐视人之心？”齐万峰道：“你们不必担心，这位侯老师傅我和他虽没有深交，可是他游侠江湖已经二十余年，很经过大风大浪，行事上虽然乖僻，可是他极顾信义，并且是老谋深算，他绝不会已经和韩园一般盗党暗中较上劲，就这么平白放手。我们只遵从他的命令，时时恭敬着他，此番复仇的事，是得极大的帮助，我们千万不要冒昧而行，辜负了这位老前辈。”云凤、玉凤听了舅父齐万峰的话，只好答应着。
他们吃过饭，已经是起了二更，金虎撑侯萍竟自睡得呼天震地，云凤、玉凤十分着急，两人不时地过来看望几次，更暗中留意那两个店伙，他们明明到了已经歇息的时候，竟自不断出来，看那情形，鬼头鬼脑对自己这个房间十分注意。云凤回到自己房间，对妹妹玉凤说道：“我们从千峰岭赶到这里，为的寻访仇家，为我全家报仇雪恨。如今虽查明了这韩园主人是我们对头人，我们不能因为有这位老前辈伸手相助，自己就这么畏刀避剑等待下去了。这位侯老师沉醉不醒，妹妹是死是活，咱们走一遭吧！”玉凤道：“我也有这个心意，不过不禀明舅父，我们私自前去，岂不对不住他老人家？”云凤道：“若是告诉舅父，他绝不准我们前去，我们入韩园万勿冒昧动手，先侦察好了那铁鹞子韩冲的动静，我们找机会暗中下手，比较有些把握。若是他的党羽太多，我们看形势力有不足，先撤身回来，再请侯老师和舅父一同前去。”玉凤答应着，这姐两个就要收拾一切，听得镇甸上已经交过三更，隔壁房中金虎撑侯萍竟自醒来，直嚷着好睡好睡。云凤、玉凤一听他已醒来，不敢就走。可是这位老英雄竟自隔着房间招呼道：“姑娘睡了么？咱可是有言在先，怎么说怎么办，你们若是自己拿什么主意，不妨痛快地告诉我，谁别误谁的事。”齐万峰见金虎撑侯萍无故地说这些话，忙拦着道：“老师傅不要疑心，她们焉敢擅自行动？”云凤向玉凤道：“妹妹，你听见了，这侯老头子真是难惹，我们若早走一步，非把他惹翻不可。我们快快过去，免得他吵嚷。”姐两个赶忙到屋中，云凤把风门掩住向侯萍道：“侯老师，你老怎么对我姐妹疑心？我们焉敢不遵从命令？”侯萍向这姐两个点点头道：“很好，咱们彼此心里明白。既然叫我侯老大作脸，回屋去好好睡觉，听我的回信吧！”玉凤忍不住说道：“老师傅，现在三更已过，再去韩园不显得过晚么？”金虎撑侯萍道：“姑娘们不怕你们见怪，你们对于江湖道的事早着呢，慢慢地学吧！你们就忘了今日韩园是什么日期？为那老贼做寿，那么多的宾客，那么大的排场，他们早也得折腾到半夜，我早早去了有什么用？我此去别管用什么手段，我要给这群猴崽子们颜色看看，好叫他们认清楚了这个卖野药的，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主儿。我要走了，咱们回头见。”说话间，把他那只布药囊挎在了身上，立刻走到门首，一推风门，却扑哧一笑，自言自语道：“狼崽子，跟你侯老大面前用这种手段，你们真是活腻了，小子！先放着你的，搁着我的，咱们又不是过了今夜谁不见谁了！”齐万峰忙地问道：“侯老师，你跟谁说话？”金虎撑侯萍回头说道：“我活见鬼，我自己捣鬼，没你们什么事，我走了。”话声才落，立刻身形飞纵起，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金虎撑侯萍走后，云凤、玉凤全紧皱眉头，齐万峰道：“你们去歇息吧，侯萍真是江湖道中的怪人，此人好难对付。”说着话，用手向院中一指道：“你们留些神，大约他们已在暗中窥伺我们，被怪老头子撞见了。”云凤低声说道：“舅父，如果真这么对付我们，我们倒真得警戒他们一番，这种小人虽是无足轻重，可是成事不足坏事有余，我们焉能被这种小人所制？”齐万峰道：“不用你姐两个惦记着，只那怪老头子就够他们搪的了。”玉凤扯了姐姐一把，两人遂向舅父告辞。回转隔壁房间，云凤、玉凤立刻各自收拾好，听了听舅父那屋中床铺响了两下，定是他老人家躺下已经歇息，遂蹑足轻步出屋。这时，店房全院中全在睡乡，赶紧飞身蹿上了屋顶，翻出了店房外。这时，四更已交过，一望天，密札札的星斗，月色西沉，云凤、玉凤不敢过于显露形迹，仍然尽力地掩蔽着行藏，由民房上纵跃如飞地向福山街转过来，往北够奔那韩园。这姐妹二人暗探韩园，险些丧命在金蛟剪韩天放手中，谷青娘夜入韩园，力救狄玉凤，澜沧双悟出世，香菱坞群雄议复仇，二次入韩园侠盗较技，双凤歼仇，全在下文中完全叙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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