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溯前尘 悲切谈往事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来到店房，这时正是店中清静的时候，店伙胡阿三正在店门口歇凉，一见金虎撑侯萍等回来，遂含笑迎着说道：“师傅们回来了，真不含糊，我们真没想到这时就能回来。”金虎撑侯萍道：“伙计，你早看定了我们非被留下一个两个的不可，谁想到我们居然不缺胳膊不短腿地全回来了，伙计，你万没想到，是不是？”胡阿三道：“侯师傅，你别冤屈好人，无冤无仇的，我们焉能那么想？我说是这时天还早，像你们全有真正好功夫，韩三爷定要格外赏识，一高兴就许留你们住三天五天的。这回彩头不错吧！”金虎撑侯萍道：“那还含糊得了么？我们干什么去的，不为图利谁肯早起？伙计，没白叫你替我们挂心，我们这回连后半辈的饭全赚出来了，弄好了就许养老送终，连棺材全赚出来。”侯萍一边说着，已然走进院中。那金阿宝也从里边出来，见了侯萍等进来，也赔着笑脸道：“师傅，这趟可没白辛苦，还是这韩家坞能养江湖人吧，大福栈你们就放心大胆住着吧。方才韩园来人替师傅们送家伙来，已经留下话，师傅们只管在这里住着，连店钱带饭钱，不用你们管，韩三爷那儿帮师傅全包了。你们运气还真不错，这回算遇上财神爷了。”金虎撑侯萍道：“伙计，你也跟着沾了光，我们得了实惠也不能忘了你们哥两个，你们等着吧。”金阿宝听着话锋不顺，已碰过他的钉子，不敢再惹他，立刻把房间门开了，侯萍跟齐万峰进五号房间，狄云凤、狄玉凤仍然到六号房间内梳洗歇息。
齐万峰等到伙计伺候完了，退出屋去，向金虎撑侯萍道：“老师傅，我们这次韩园可算没白去，敢情这里窝藏着这么些江湖人物。这金蛟剪韩天放大约也就是我们真正的对头人了。老师傅，不是自己我先气馁，我们爷四个受尽千辛万苦，为的是什么？如今好容易查着那韩天放的可疑之处，此人已经十或有八成是我这两个甥女的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们焉能再放手？不过我们把事也过于放大意了些，不该早早的把形迹显露在他们面前。现在分明对我们已起了疑心，不过我准敢断定他绝不知道我这两个甥女就是他的仇家的两个女儿。因为狄氏全家遇祸时，这两个孩子全在襁褓中，他万想不到这两个孩子活到今日，找到头上来。不过今日一看到韩园的情形，实不容易动他了，他这里窝藏着这些绿林扎手人物，虽有侯老师傅相助，也嫌人单势弱，只要动上手，就再难两立，这种事只要打草惊蛇，就不容易再下手了。侯老师，我看现在的情形，于我们十分不利，他已派人到店中，分明是有暗中监视我们之意，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才好……”
刚说到这，狄云凤、狄玉凤竟也全走过来，进得屋来，把屋门带严。这姐两个满面凄惶地站在齐万峰面前道：“舅父，我们这可到报仇雪恨之时了，可怜我一家三十余口惨死恶魔之手，如今才是给他们九泉雪恨之时。只是甥女们本领有限，只怕未必能够歼除这个恶魔，辜负舅父十余年养育之恩，死去的父母也空留了我们这两个女儿了！”云凤、玉凤竟自吞声哭泣起来。这时，金虎撑侯萍是若有所思，怔柯柯地似乎在想着什么，忽地向云凤、玉凤道：“姑娘，你有复仇之志，怎的这么没有骨气，你们是否已认出你们所寻之仇人？这不是含糊的事。”狄云凤把泪拭了拭道：“不会错，此人左耳下有一颗黑痣，这是他的特征，定是他无疑了。”金虎撑侯萍微摇了摇头道："我看这金蛟剪韩天放好像十五六年前的一个绿林巨盗，不过事隔多年，我也认不清他了。”狄云凤却很带着惊异地向金虎撑侯萍道：“老前辈看出他像从前绿林中哪一个？”金虎撑侯萍哼了一声道：“据我看，他颇像十几年前横行岳阳的绿林中最扎手的人物，我若是没看走了眼，他定是铁鹞子韩冲。”狄云凤点点头道：“老前辈，这次或许是看对了，弟子也想着或者就是此人。”金虎撑侯萍带着怀疑的神色，看着云凤、玉凤说道：“难道你们访寻的也就是此人？怎么竟会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云凤、玉凤竟自落下泪来，狄云凤含悲说道：“现在既已看出这金蛟剪韩天放就是当年岳阳三鸟铁鹞子韩冲，正是我们的对头人。这件事到此时可不能再瞒着老前辈了，叫我舅父把我们经过的事说与老前辈吧。这姐两个更凑到门前，把门推开些，向院中看了看，没有人来往，这白天尤其容易提防，倒不不至于被店伙们听了去。武师齐万峰遂把狄云凤、狄玉凤所经历的事滔滔不断说了一番，听得这位江湖异人金虎撑侯萍不住地叹息，更激起他一片仗义相助之心。”
原来当年，这岳阳三鸟是弟兄三人，盘踞在岳阳一带，做了绿林道的盟主，为首的就是铁鹞子韩冲，还有两个盟弟，一个叫展翅雕金子寿，一个叫大鸽子张纪年。他们这弟兄三人，全是一身好的武功，得过名师的真传，对于两湖一带，真就没有人敢动他们。本领既好，他们虽是做着没本钱的生意，可也取之有道，轻易对于平常的商旅不肯动手，每次作一案，就够他们弟兄花个一年半载。眼界也宽，朋友也多，虽然横行在江湖上，前后不下十年，竟自保全住他们的威名，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狄云凤、狄玉凤的父亲，铁掌银梭狄筱川早年在大江南北走镖，也是成名的英雄，干了不下十二年的镖行，居然保全住振川镖局金子牌匾，没受损伤。狄筱川年岁并未老，那时不过五十余岁，自己认定干镖行的没有落完整了的，瓦罐不离井口破，脸露得越大，跟头也就栽得越大，自己虽没挣下多大家私，每年镖局子的买卖，除去了挑费，总有盈余。他住家在岳阳南汨罗江畔，也置了些田产，自己想着早早地放手把镖局子收了，这一辈子就许落个完整，仗着些田地，吃一碗安闲饭，离开是非场，倒显着心头清静，不担惊，不冒险，自己倒可以得保天年。
铁掌银梭狄筱川打定这个主意后，遂在一个年终，镖局子送酬劳结大账之时，撒出帖去，请来许多武林朋友，自己当众宣布了个人的心意，情愿意从此脱离镖行，不再干这种营业，回家务农以终天年。不过他这镖局子干得正在兴旺的时候，突然间要歇业不干，一般镖师伙计哪会愿意？大家未免对镖头此举表示出不满来，认为你只顾个人赚钱，家成业就，有了饱饭吃，不愿意在刀尖子上滚了。可也应当替大家想想，全在这镖局子多年，虽说是镖头以铁掌金枪打出来的天下，可是红花也得配着绿叶，没有兄弟这么出力帮忙，你一个人也不会把这个字号叫响了。振川镖局把牌匾闯开，江南北的道路打通，这不是一年半载的事。镖师伙计们随着牌匾起来，现在不论去哪路镖，全是平平安安的就可以把钱赚到了。现在你突然把这个买卖歇业，虽则是当镖头的待人不薄，对于大家有一番打算，可是就忘了弟兄们这一散开，另换到别处，哪会像这打出来的江山好干？人家一致要求，不准狄筱川歇业。可是这位狄镖头他话已出口，绝没有挽回余地，哪肯说了不算？两下里竟自僵持起来。彼此虽无恶意，可是这种事也就非要弄到双方伤了和气不可。一般朋友们看着不肯不管，当日把这件事按下去，从中给两下里一说合，振川镖局子的字号仍然叫它在着，由这里一位镖师展玉堂接着干这个买卖。他是随着狄筱川成立镖局子时来的，也是多年的朋友了，由他顶着这个字号，所有原有的人，还是照样干下去，只有狄筱川退出镖局子。可是狄筱川跟这一般朋友们交代得明白，更请了本处的一般交往的买卖家，和同行的朋友，当众说明，自己从此算退出振川镖局，对于局子的事，完全由展玉堂接过去，姓狄的对于振川镖局概不过问，概不负责。这狄筱川他这种办法，本是不彻底，这也就因为江湖道之事，把义气二字看得重，把朋友的交情看得重，他不忍过于决绝了，更不忍叫一般好友为难。自己知道个人不干了，牌匾不摘，字号不改，哪好推得那么干干净净？将来是否有所牵连，个人只好认命了。在当时算是交代得明白，所有商家买卖，交往的主儿，已经当着他们，把自己退出的情形说明，就是再应了什么大票的事，那只有冲着振川的字号，我狄筱川是不负责。这样交代完之后，个人更把历年所得的利益平均分配了大家，由镖师到小伙计，人人有份。自己全办完了，收拾一切，回转家乡。虽则镖局子办的事情还有些牵连，暂时总算是把肩头上这个重担放下，觉得心头非常舒展。家中也没有多人，只有齐氏夫人和两个小女孩子云凤、玉凤。云凤年只四岁，玉凤才一周岁。狄老镖头和夫人齐氏也全够了年岁，夫人也不能再生育，自己觉着这么两个女儿也就足可以终老天年。待这两个女孩子稍长大，个人把一身所学传授了她们姐妹两人，有这么两个女儿也足可娱晚景了。
狄筱川把一身武功绝技并没传授了多人，还是在初干镖局子时收下一个徒弟，也是武林同道浙南铁鞭手胡展堂之子，名叫胡玉骏。狄筱川跟这武师胡展堂是武林中的朋友，彼此全是谁都景仰谁。那胡展堂一生所学，全是外壮硬功，他儿子胡玉骏也是单传一派，操练上这种功夫，不过三十多岁，不能完婚，他家内人口少，自己有些田园，绝不是指着吃江湖饭。胡展堂自幼练这种硬功，完全是性之所近，依他的意思，本想叫胡玉骏克成家学，亲手成全他。他老妻却是一再地拦阻，不叫儿子再练这种硬功。铁掌银梭狄筱川那时才在江湖中闯出“万儿”来，不断地走镖到浙南，和这位武师胡展堂交了朋友，这胡展堂遂把儿子拜在狄筱川的门下。狄筱川也曾把他带到镖局子中，传授他五年的功夫。不过狄筱川亮银梭的绝技，胡玉骏并没得着其中的诀要，功夫浅得多。狄筱川是安心想把自己一身本领完全传与这个徒弟，哪知铁鞭手胡展堂竟得了一场重病，把儿子胡玉骏召回家去。胡展堂终至一病不起，那胡玉骏家中又没有别人，他父亲死去，只剩他和母亲支持门户，不再出来练功夫，更兼他家业应该败落，逆事屡生，所有的田产既遭到连年的旱潦，更被族人的侵占。这胡玉骏虽不是什么富家子弟，可是颇有父风，和他爹爹是一样，既不事家人生产，更挥金如土，把钱财从来没看重，他父亲死了四五年的工夫，竟自日渐穷蹙，母亲可是关心着家业一败涂地，终年卧病，把个胡玉骏就算是耽误了，弄个功不成，名不就。所以师父这里他一晃是六七年工夫未曾来过。这位狄老镖头更因为近几年来有别家的镖局子不断地走浙南镖，自己存着同行的义气，应该要接买卖时，总对同行让着一步，所以这浙南一带也就不来了。那时交通阻隔，因此师徒二人音信隔绝。狄筱川把镖局子事摆脱，回转汨罗江畔芦林潭故乡之后，也就把这个徒弟算忘掉。自己也因为对于他的功夫没教成，总算是半途而废，一身所学得来的不易，倒也很愿意传授个徒弟，免得把师门所学带到土中去，只是不能如愿，也只可付诸无可如何。
他回转故乡四个多月的工夫，正到了初秋的时候。这时，江水正在暴涨，狄老镖头所住的这芦林潭正对着汨罗江一个大码头，这里船只最多。老镖头常常在天光一亮，或在傍晚的时候，总要到江边走走。
这天夕日衔山，狄筱川无事在江畔闲游，顺着江岸往西走下来。因为码头这一带一片喧嚣，自己要躲开这一带，看到落日余晖照到江面上那绮丽的景色，最叫人心旷神怡。走出有半里之遥，这时一轮红日已然落了下去，江面上立时照得万道金蛇。一只只的帆船全是风帆满引，也全要趁着这落日余晖之下，赶至停船的所在，更有一般渔船的船散泊在江边一带张网捕鱼。
这位狄老镖头看得心旷神怡，自己因为天色也就要黑了下来，已有一二里的路，再慢慢走回蕴林潭，也正是晚饭的时候。方要转身，突然那江面一带起了暴喊之声。只见那大帮渔船全在把船头掉转，因为从上流放下一只客船来，把风帆放足了，竟自不肯收篷，有一只小一些的渔船，躲避得慢一些，竟自被他这只大船撞翻，船上三个渔夫也全被翻入江中。
这渔户们见这个客船行船这么无礼，撞翻了船，他依然不肯收篷，没见过这么强梁霸道的。渔船上的渔夫们又何尝是什么省事的？一边招呼着渔户，堵截这只客船，一边开口大骂。这一来，那只客船依然没停，只是把风帆的力量收了一半，有些慢了，船舱中出来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一脸的奸猾之气，一身小打扮。那一个年岁却有四十多岁，浓眉巨目，狮鼻润口，身体颇为雄壮，穿着一身蓝川绸的短衫裤，丁字步在船头一站。那个年轻的却闯在他头里，高声喝喊道：“你们这全是哪里赶来的野种，开口就要骂人？”渔船上的渔夫们大叫道：“江里行船，还没见过你们这种不通人性的东西，你有什么等不了的事？在这渔船聚集的所在，竟自这么任意地闯起来？船撞翻人撞下水去，还这么不讲理？连船全不停，你有多大的势力？今天咱们得说个起落出来，不讲出个道理来，你就休想再走了。”船上这人冷笑一声道：“你们这是本地的船帮，就敢欺负外来的客船。江面上是走船的地方，你把水路全挡上，撞翻了你的船，那是你自己找死。你们再不闪开，阻挡我们的去路，那可真有些找死了。”
这个答话的渔夫，正是芦林潭渔户船帮的首领人，姓周名叫万林，平日是很规矩的渔家，今日遇上这种无情无理的事，这分明叫挤事，提着一柄鱼叉，恨声说道：“你是哪里的船？你姓什么，凭什么势力敢这么欺负人？今天就是不叫你走了。”说到这儿，更大叫一声：“弟兄们，把船往上围，弄出人命来，有我姓周的顶凶。”
这时，被撞翻的那只渔船渔夫虽然翻在水内，他们全是精通水性，已经从水中冒上来，上了别的渔船，吃了这种亏，哪肯饶？这三名落水的渔夫，驾船赶过来，也是开口叫骂。这时来船那个穿蓝绸短衫裤的，先前是一句不说站在那儿看着，此时见渔船包围，不叫自己船走开，更有动手之意，遂向这周万林道：“朋友，据我看，你省些事吧！你们要敢这么蛮横，可怨不得姓金的无礼了。把你们渔船撞翻，绝不是故意跟你们为难，我们有要紧事，得紧赶一程，船只大，风帆放满了，你是行船的人，还会不懂么？立时收篷没有那种本领，渔船稍躲闪着容忍，一时的大意，把你们渔船撞翻。全是水面上朋友，稍微吃点亏算不了什么，你们真想不放手，就凭你们这点人还未必禁得住金二爷拾掇。”那周万林听到这个客人也是这么不通情理，立时怒斥一声：“你们这全是哪儿赶来的野种，敢在芦林潭这么卖狂？你下去吧！”他把手中的鱼叉一掉头抡起来向这人的腿上打去。那个年轻的却自往下一矮身，伸手把鱼叉接住，只用力往外一送，周万林他已经被连人带鱼叉翻到江中。这一般渔夫们，见头目周万林又被打下水去，立时呐喊一声，全往上围，也有拿鱼叉的，也有拿竹篙，齐向客船上围攻。这客船上两个人颇具身手，全是赤手空拳，可是手脚展动后，渔夫们竟自又有六七个被打下水，这一来，这江边一带可就乱了。
铁掌银梭狄筱川在江边看个满眼，先前本不愿管闲事，后来看到这群渔夫们实在吃大亏，他们只凭气力，没有功夫，这来船的两个人全是一身的好武术，再若不管，这几十个渔户非全被他们打伤不可。当时狄筱川一撩长衫，飞身纵起，从一只只小船上轻蹬巧纵，连着三个腾身，已经扑上了这只客船，口中却招呼着：“朋友们，也过于以强凌弱，还不给我住手？”这时，那个年轻的，他已经离开自己船，蹿到一渔船上，把两名渔夫，一个打伤在船舱内，一个翻到水中。他见忽然有人蹿上自己的船，他从小船一纵身翻了回来，喊了声：“你是什么东西，口出这种狂言？你下去吧！”他双掌往外一抖，竟照着铁掌银梭狄筱川的左肋后打来。狄筱川微一晃身，来人的掌打空。狄筱川用左掌向他面门一击，这少年一晃闪避开，狄筱川往回一撤，右掌是“叶底摘花”，噗的一下，打中了这人的右肩胛下，他身躯腾起，被打出六七尺去，落在江中。
这时，年岁稍大的那个客人，他是原先护着自己的船，渔船只要欺近了，就被他击退，忽然看见狄筱川这种轻身纵跃扑上船来，他自己心惊，退到舱门口，就在这刹那之间，自己的人竟被来人打入水中。他往前一欺身，双掌作势，要和来人动手。狄筱川紧退到船头，用手向他一指道：“朋友，你先别忙，这里谁也跑不了谁。”更扭头喝令渔夫们，不得动手：“姓狄的担当你们一切。”这般渔夫，多半是住在芦林潭一带，狄筱川是个成名的镖头，在外面已经闯出威名来，现不干镖局子了，住在家中，江边又是他常来的地方，谁不认得他这种名望远震的主人？立时全停住手。狄筱川这时向这船上的客人拱拱手道：“朋友，看你这身本领，定是江湖道上的朋友，怎么竟自这么凭着自己的本领武功，对付一般卖苦力气的渔夫们？你也未免太看不起自己了。这芦林潭一带，所有指着江面生活的弟兄，全是安分守己的人，姓狄的不得不多管这场闲事。朋友，请你亮个‘万儿’，姓狄的也是江湖道上跑了多年，到处里全愿意交朋友。朋友，你今天这种行为可实有些不当，并且也太以藐视芦林潭没有懂事的人了。”此人哈哈一笑道：“尊驾姓狄，还没领教你大名。”狄筱川道：“无名小卒，在下狄筱川镖行中鬼混了多年，现在是回家务农，做一个安分守己庄稼人了。”
这时，被狄筱川打下水中那个已经从自己的船后艄翻上来，他却不肯吃这个亏，竟从后舱抓了一把手叉子，从舱顶子上翻过来，却厉声喊道：“你这小子，居然敢来摸刘四太爷，我索性打发了你吧！”他竟从舱顶子蹿下来，是安心动手行凶，却被站在舱门口的这人往前一赶步，把他抓住，用力往回一带，喝声：“刘老四，不许你这么无礼，你得听我和人家狄老镖头把话讲完了，再动手不迟。”这个年轻的被他的首领这一拦阻，他才把身形站住，把手叉子倒提在左手中，站在一边。那狄筱川倒背着两手，神色不动，任凭这小子张狂，只微微冷笑着，看着他们这一来，反倒显得他们十分不够朋友了。船上这个客人说道：“原来是振川镖局的老镖头，铁掌银梭狄筱川，这我们可失敬了，原来尊驾竟住在这里，我们若是早知道，也就登门拜望了。老镖头你名重江湖，不过这种事可以少管。”狄老镖头冷笑道：“尊驾这个话怎么讲？今天的事是我亲眼得见，朋友，你在我们这个小地方，竟这么任意施为，更打伤了许多渔夫，难道就叫我们这些吃了亏的人甘心受辱？这也未免于理不合。朋友，你尊姓大名，怎么不肯赐教？”这人却冷笑一声道：“狄老镖头，你是名震江湖的人，我这无名小卒，冒犯虎威，我称名道姓，不过多栽些跟头。这江湖道上行走，彼此发生些冲突，动手伤人，算不得一件事，何况又没有出人命。难道老镖头你这么大的人物，就要管这种小事么？”狄筱川呵斥道：“看你的情形，是久走江湖的朋友，怎的竟这么无情无理，撞翻了船，打了人，就想这么善罢甘休，去到哪个地方也没有这么不讲理的。没有别的，渔户虽穷，用不着向你讹索，你只向他们当真认错，这件事就算完。佛受一炷香，人受一口气，朋友你这么一走，没有人肯那么甘心。你既然不肯亮‘万儿’，姓狄的也不勉强。”这人却微微冷笑着道：“船坏了赔船，人伤了治伤，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叫姓金的赔礼认错，我还不那么甘心。狄老镖头，非得是你把铁掌银梭全叫我领教一番，我还许任凭你处置，就是把我这个人留在这儿，我也没有一点含糊。”狄筱川道：“朋友，你这么讲话，未免不近人情，我狄筱川走遍南七省，还没看见敢在我面前这么强梁的。听你的话锋，是要我狄筱川在你面前领教领教了。”那人点点头道：“不错，正是这种意思，不过我是要讨教。”
狄筱川此时也叫被他这种无情无理逼迫得不能再容忍下去，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已经管上就顾不得许多，何况一般渔夫们众目相视之下，已不容自己不管到底了。立刻说了声：“朋友，这里地势窄小，你随我来。”狄筱川一转身，脚点船头腾身纵起，连着两次腾身，借着渔船接脚，已经飞落在岸上，那人也跟踪而上。狄筱川只把长衫的下角往腰上一掖，一回身，这个江湖汉子已经扑到。他口中说着场面话，手底下可是一照面就施展出十成力量来，说了声：“老镖头，赏我两招。”身随掌进，扑到狄筱川的面前，左手往外一探，指尖向上，立掌向老镖头的面门上便劈。老镖头唱了个好字，往右微一斜身，身躯往下一矮，用左掌虚虚地找他的腕子，一个横身打虎掌，黏着他臂下打出来。这种掌风劲疾，带着十二分的力量，这人却往右一晃身，撤左掌，身躯往后一坐，“横架铁门闩”，反往老镖头的右臂上劈来。狄筱川右脚尖往外一滑，撤身抽拳，身躯更往地下一矮，随着右脚往后滑之力，已经翻身转过来，双掌从左往右“横扫千钧”式，向这大腰肋打来。此人一掌劈空，狄筱川身形撤得更快，一转身，双掌又到，他把左脚往右移开半步，右脚往上一提，双掌一分，“金雕展翅”，右掌掌风向狄筱川后臂上扫来。他这一手用得劲疾异常，狄筱川蓦然一惊，把身躯往回一带，往下一沉，竟自二次往起一长身，却是上半身斜着，反往右一探身，右掌是“金龙探爪”式，向他太阳穴点去，这才把他招数卸了。可是狄筱川往外一纵身，立刻闪身避开他，一抱拳喝问道：“尊驾用展翅金雕的手法，莫非是岳阳三鸟，金老当家的么？”那人把身形收住，哈哈一笑道：“狄老镖头，恕我金子寿无礼，改日我们弟兄定要登门谢罪。现在请你高抬贵手，我金子寿不陪了。”铁掌银梭狄筱川一听这人原来是岳阳三鸟，知道自己无意中遇上这种强敌，这时见金子寿纵跃如飞，已经逃回他的船上，可是那些渔船尚在包围着，不肯散开，狄筱川只好追至江边，高声招呼道：“渔船的弟兄们，所有今日江面上的事，全在我狄筱川一人身上，有什么事全归我担承，闪个面子，赶紧叫来船走开。”狄筱川这一招呼，渔夫们更因为狄老镖头已和这人动手，虽则没见胜败输赢，这时既有他的话，不能不听，不能不往后退。跟着渔船们纷纷往开一散，展翅雕金子寿的大船已经照旧开行，那金子寿退进舱中，也再没出来。他的船走后，狄老镖头站在江边，把这里渔船的头目周万林叫至面前，向他说道：“此次来船中和我动手的人，是江湖中有名的绿林道，现在我们这一截留他，已经算结了深仇大怨。可是绝不与你们相干，现在有什么事，他们朝着我一人讲了。弟兄们受伤的，回头到我家中取药，只要伤痕不过重，我收藏的那种治硬伤的药，还有些效力。弟兄们受屈的全看在我姓狄的身上吧！”周万林忙答道：“老镖头，你不要客气了，若非是你赶到这，还不定要多出几条人命呢！总算是把大家的脸面保住了。”狄老镖头拱手说道：“弟兄们太赏脸了，那么我先行一步了。”狄筱川遂转回家中，这件事过了很多的日子，狄筱川见岳阳三鸟始终没前来，遂也把这件事忘下。
过了有两月光景，忽然这一天，自己多年没上门的那个徒弟浙南胡玉骏竟自到来。老镖头一看他这种神色上就是一惊，形容憔悴，一条左胳臂用布带子挎在胸前，明显已受重伤。老镖头把他叫到前面客屋中，胡玉骏给师父叩头之后，脸上的神色越发难看。狄筱川道：“玉骏，你这是从哪里来？胳膊怎么受的伤？我们师徒音信隔绝，我以为你早把这个师父忘掉，如今竟大远地来到这里看望我，你做什么事了？”胡玉骏带着满面羞惭地说道：“师父！弟子的事，真是一言难尽。我家运太不好了，父母相继去世，那点田产，完全没有了，一半是被人谋夺，一半是弟子不善经营。当初我回到浙南，我爹爹病的日子很长，把他老人家料理入土之后，日月是一年不如一年，母亲也连愁带病，竟也去世，这一来，弟子更没脸见师父了。这几年潦倒异常，自己弄得功不成，名不就。万般无奈之下，这才想起投奔师父，暂找一个安身之处。哪知道赶到长沙，师父已经退出镖局子不干，展玉堂师傅接掌镖局，我本是投奔师父去的，你老人家不在那里，我绝不愿待下去，立刻告辞。可是展师傅正因为镖局子人不够用，竭力把弟子留下。并且展师傅的话说得又十分恳切，他说是师父虽然不干了，不过他老人家因为年岁大，厌倦风尘，才一心回转家乡，镖局子字号未改，仍然像他老人家在镖局一样。并且当初我又在镖局子待过，他们全是一般旧人，我既想出来做事，我既然投奔到那里，容我再离开镖局子，定要被人笑话，定看成师父手下的一般人，丝毫不念旧情，老镖头一走，就算全完了。吃这碗江湖饭，焉能那么做事？我因为展师傅言辞恳切，他绝不是虚言地挽留我，我想着好在走到哪里也是想凭本领换饭吃，不过在振川镖局做事，全是一般旧人，比较着有些照应，遂安心在那里暂时存身，预备到师父这里来一趟，禀报一声。可是镖局子事情很忙，从我一到那里，就再不得脱身，不时地随着他们出去走镖，倒也相安无事。不想弟子的命运不济，十天头里应了一拨镖，是二十万的现款，满用骡袱子护运到湖州交镖。这趟路线虽然买卖少，可是每年也要走他一两次，这支镖就由弟子领率，还有一位镖师随同保护。离开长沙府，路上是平平安安，才入了岳阳境内，镖趟子走在老树湾地方，竟自出了事。弟子总算是年轻经验太少，人家直从长沙府缀下来，到老树湾动的手。匪党并不多，可是这次劫镖的个个手底下厉害。为首的两个人，任凭我交派出什么场面话来，他是一概不听，当面告诉我，就为的振川镖局的牌匾，故意要太岁头上动土，要看看振川镖局掌字号的有多大道行，事情说僵，当时动起手来，和我同去的镖师陈永寿受了极重的伤，虽则丧不了命，也算落了残废。弟子拼命力战之下，也被匪党所伤，这条左胳膊几乎被他砍断，骡袱子被劫走不算，连振川镖局旗也被匪党拔走。这种劫镖，分明还另有着用意。临行时，匪党竟报出‘万儿’来，动手的匪党竟是岳阳三鸟中展翅雕金子寿、火鸽子张纪年。他们把骡袱子劫去，我们全受了重伤，连伙计趟子手也伤了六七名，一场惨败，逃回了镖局子，镖头展玉堂几乎急死。这二十万镖银，不回镖局子，赔不起，振川字号就是从此摘了牌匾，展师傅也是一场官司。展师傅遂亲自赶奔岳阳，按着镖行的规矩，前去要镖，可是还没入岳阳境，匪党们竟自遣人暗中邀劫，不容展镖头前进，连着三次暗中袭击。最后这一次，在店房中，和匪党们交了手。哪知道这般盗党，人既多，动手的人也厉害，内中竟有那岳阳三鸟中火鸽子张纪年，他竟用喷火筒把展师傅烧伤，更险些把店房也给烧了。临行时明着向展师傅交代，叫振川镖局子人赶紧回去，不必白费这种事。想要这骡子袱，只有请振川镖局老镖头亲自到岳阳一会，火鸽子准保原物奉还。当时展镖头身受重伤，更遭到这种污辱，愤不欲生，自己非要横刀自刎。师父请想，这种情形下，武功不是人家对手，镖银被扣留，人家商家哪肯答应？在展镖头还没回到镖局子，镖银主本已经在振川镖局子坐候。吃这行买卖的，没有资本，没有家产，完全是凭着人闯出来的，弄到这种地步也实在难活下去。大家商量到最后，镖局子总然把牌匾一摘，尽其所有的赔偿人家，只怕连一半也赔不出来，跟头栽到底，振川镖局子这个字号从此算完，凡是在这个字号内找饭吃，别处也不能再干了。那岳阳三鸟劫镖后点名叫姓，要师父一出头，这场事就算完。可是展师傅他不是不顾脸面的人，师父退出镖局，原本是对于这碗饭吃够了，在镖行中安心洗手。当日散伙时，也说得明白，任凭镖局子干得好坏，师父是概不过问。这时出了这种逆事，展师傅有何面目来找你老人家？只是展师傅既顶着振川字号，事情是他一个人承当，旁人虽是利害相连，总全算做事的，不过他遭到这种身败名裂的事，漫说还是一锅淘饭的人，本着江湖道的义气，但凡有力量，谁能袖手旁观？于是大家商量好，镖局子字号未改，毁到这种情形，总要尊敬你老人家一声，他们可不能够做那反复无常的事。事情是大家弄毁了的，不能放到师父的身上。这场事绝没有挽回的指望了，只有展镖头在破产之后，跟人家到案打官司。弟子想到总是跟你老人家师徒一场，所以才亲自前来，在老人家面前领罪。我们师徒虽然隔别多年，我总是师父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振川镖局是老人家一手立起来的，我想求老人家不论看在哪一方面，救全我们一回，你老出头给料理料理。师父交游既广，威名早已树立下，岳阳三鸟，他既然指名请师父出头，大家认为或者还许和你老人家有什么牵连。求师父念在展镖头也是旧日手下弟兄，共事多年，感情一些没伤，如今他毁到这样，无论如何，请你老人
家搭救他这步劫难。倘若能够把这场事挽回，就可保全了展镖头的姓名，更把振川镖局的字号也保住了，连镖局子一般人也算师父给他们在江湖道中留了生路。”说到这儿，胡玉骏跪在狄筱川的面前，叩头不止。
狄老镖头听到这番话，面目变色说道：“玉骏，你快起来，我们爷两个用不着这样，这种事我看得清清楚楚。”胡玉骏叩头起来，狄老镖头接着说道：“镖行这种买卖，你来是露得起脸，栽不起跟头，许赚不许赔，何况瓦罐不离井口破，任凭你天大本领，也没有跑一辈子顺风的，所以干镖行只要不及早抽身，适可而止，早晚时要毁在这种买卖上。我狄筱川振川镖局十几年的工夫，先前虽然是破出死命，凭着武功本领把江南各路打通，那不是容易事。大家是亲眼得见，我老头子是拿命换来的这点虚名。后来这三年，风平浪静，这种钱赚着很容易了，可是做镖头的时时也在担心，提防着有个失闪。并且江湖道上尤其是绿林中，不时地有出奇的人物，在各处闯‘万儿’争名头，镖行这种买卖，时时有危险发生，所以我决意把这个字号收来了，洗手不干。我狄筱川保全了这点虚名，个人不想发财致富，认头吃这一碗庄稼饭。可是镖局子中全不容我抽身，那时大家几乎落个不欢而散，一般朋友出头给息和这场事，终于把振川字号原个地存在着，只有我自己退出镖行。玉骏你想，这种事我明知办得糊涂，可是大家当时只认定了若不这样办，那就是我安心自己有了饱饭吃，不给弟兄们留路，我明知后患正多，定有今日，到现在事已临头，买不得后悔了。好，我狄筱川是命里该当，命中造定，我得不着好收缘结果，我能够摆脱开一切么？岳阳三鸟，我早知道有这么一拨名的绿林，别管他是否真个点名叫姓狄的出头，我狄筱川晓得镖局字号没改换，就无法推干净。你去歇息歇息，咱们明日立刻起身。”狄筱川自己可满明白，这场事不尽是镖局子处置不当，完全还是个人本身已经无形中结下仇怨，这完全还是江边渔船闹事，展翅雕金子寿被我截留，气愤不出，才有如今这场事，一点不差，他是安心找我狄筱川。当晚把家中事安排一番，对于家中也不肯细说局子出事的情形，恐怕家中人担心。
第二日一早，带领着胡玉骏赶奔长沙府，一路上丝毫不敢耽搁，赶紧到长沙府振川镖局。老镖头狄筱川一进镖局子就是一怔，镖局子过道内坐着两名商人打扮的和两名公差，正在那里和伙计们口角着。狄筱川这一走进门来，镖局子伙计全是旧人，一见老镖头到，立刻向那商人说道：“你们先不用闹，这就好办了，我们老镖头赶到，亲自料理，有天大的事，他老人家足可承当，你们何必这么不留一点面子？”这两个商人内中一个年岁很轻的说道：“师傅们会是在外面久跑的，什么事比我们明白。我们柜上若是吃得起这种亏，也就可以放手，自认晦气，赚了钱的买卖，遇上了逆事，损失个三千五千银子，算不得什么，这全是三年结大账做买卖的心血，完全在这票银子里，实在是担不起，我们也不愿意这么赶尽杀绝呀！”狄老镖头站住了，向这两个商人一拱手道：“二位掌柜的，没领教贵姓？”本镖局子伙计忙给指引道：“这位是老仁记丝厂陈老伙，这位是振泰银楼齐老伙，今天已经到了限期，带着县衙门的人到来，一定得叫展镖头跟随到案。展镖头伤势太重，到现在还不能行动。这里他们二位说，有人顶着去，可是他们二位并不答应。狄老镖头来了，你老给设法维持一下吧，真要是把这种情形叫展师傅知道，他是好脸面的人，恐怕性命就不易保了。”狄筱川向这两个商人拱拱手道：“在下姓狄名筱川，这个镖局子我一手立起来的，只为我这二年来身体多病，家中更有些事要我亲自料理，所以把镖局子完全交给我们展师傅替我管理一切。想不到宝号们这拨镖竟会出了事，我这振川镖局在长沙府地面十几年的工夫，总算是仗着大家捧场，没有栽过跟头。我记得老仁记丝厂、振泰银楼，三年前也曾交过买卖。这次的事，落到这样情形，我这振川镖局这块匾牌就完全算粉碎，可是姓狄的就这么把镖局子扔掉，实不甘心，二十万镖银数目虽大，我镖局子虽然是只仗着虚名，可是我狄筱川倾家败产，求朋友们帮忙，还许赔得上。老伙们是明白人，干我们这行的，要名不要命，我自认振川镖局这四个字，还不至于就这么栽下去。我得着信之后，赶紧地赶了来，就为是料理这场事。二位老伙要是能赏我这个老面子，暂时给我们留些脸面，回头对你们两家宝号，必有人见你们主事的人，衙门口我们也有人盯着去。我狄筱川要向宝号讨十天的限，原镖要回，镖银丝毫不能短少，至于耽搁日期，误了宝号的事，任凭怎样分派，我狄筱川愿认一切损失。若是不能赏我这个老面子，没有别的，干镖局子这行买卖把这条性命早已交待在这块牌匾上，我狄筱川和展玉堂认头打官司，要死的要活的不藏不躲，全有人来钉着，到了那时也不会含糊了，查封我的家产，把我办成什么罪名，我们算命里该当，自认无能。事情现在只好这么办，我狄筱川但凭二位的吩咐了。”这位老镖头这番话软中透硬，老仁记丝厂来的人名叫陈家珍，他忙含笑说道：“老师傅，你把话可说远了，我们老仁记丝厂主事的人何三爷不断地提起你老来，是我们湖南省干镖行的头一块牌匾。这次走镖失事，老镖头不在场，弄到现在东家方面和柜上几乎闹了意见。这种情形，我们也不便细说，为什么多得罪朋友呢？有狄老师傅你出头，只凭你老一句话，我们是做用人的，虽则不敢答应老师说一声，十天内狄老师已答应把镖银找回，这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哪会不愿意？衙门口里我们派人去，跟着班上的人给回复一声，求十天的限，镖银没有着落，那时再请官家公事公办，总算是商家这方面人情面子全有了。那时事有事在，也就没包涵了。狄老师傅，就这么办吧！”说到这儿，老仁记丝厂和振泰银楼所来的人带着公差一同回去。
镖局子伙计们暗暗叹息！这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老镖头没到，他们几乎要逼死活人。人家一出头，立刻是十足的面子。这你不服气老镖头这点威望成么？大家是众星捧月把狄筱川请进柜房。这位狄老镖头一进柜房，只见里面冷冷清清，只有一位镖师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狄筱川十分叹息，自己虽说当日一心退出镖行，不再做这种整天在刀尖子上滚的买卖，可是现在因为这场事回来，再看到自己一手成立的振镖川局毁到这样，不由把以前那种心情全转变了，个人认为当初的打算完全错了，总算毁在自己优柔寡断上。那时退出镖行，任凭镖师们怎样不答应，应该毅然决然地把这个字号收拾了，只为敷衍大家当时的面子。虽然跟头是他们栽的，但是有振川镖局这四个字在，和本身丢人现眼没有丝毫分别。这次既然重返长沙，只有破出这条老命把这个面子找回，赶紧把振川镖局完全结束了，再不要这么含糊下去。狄老镖头暗中这么叹息着。
落座之后，这位守镖局子的镖师姓张名开甲，迎接着老镖头落座之后，胡玉骏向师父说了声：“展师傅现在后面，师父可去看看他么？”狄筱川点点头。跟随进来的一般人张罗着老镖头净面之后，及泡上茶来，一个个全是赔笑脸，求老镖头把这场事给料理下来，总算是保全了镖局子所有人的脸面。狄筱川含笑向大家说道：“不用你们托付，过去的事咱们不讲，这个镖局子现在我还依然拿他当作我自己的买卖。振川镖局栽了跟头，如同我姓狄的本身折在外面一样，这票镖不能找回，我狄筱川也就没脸再见人，你们大家等候，我自有办法。”说罢，带着胡玉骏走出柜房，胡玉骏已经先跑进去。展玉堂此时真叫无地自容，当日把这个镖局子尽力和老镖头争执，不叫他把牌匾摘了，自己接到手中，如今弄出这场事来，把振川镖局子脸面丢尽，真是生不如死，他反把两眼闭上。这时，狄筱川已然走到床前，狄老镖头一看展玉堂面无血色，他在那里双目紧闭，自己越发地难过，这就是干镖行的下场头，为的养家吃饭，毁到这般地步。老镖头本是一肚牢骚，人全有见面之情，何况看到他这种情形，哪还肯说什么不满意的话？反倒凑到近前低声招呼道：“玉堂，我来了，你现在伤势可好么？”展玉堂再不能不答应，把眼睁开看了看狄老镖头，眼角竟流下泪来，瞎了一声道：“老镖头，我展玉堂可实在对不起你了，我只恨我不能当场死在他们手中，叫我多活下来，反倒多加增了罪孽，我自己无非要拢着这般弟兄们把这个镖局子不叫散了，我虽是一片好心，不明白的就许想我展玉堂野心太大，为我自身打算。如今竟自这么毁在岳阳三鸟手中。我自己死生倒不足惜，把镖头你一世英名叫我姓展的一手断送，我实没脸见你了。干镖行的临到这种情形，算是把我们这一行的脸面全丢尽。我身受重伤之下，不能行动，两家字号里，人家是血本所关，哪肯丝毫容情？百般逼迫，连官人全找上门来，老镖头，我还有什么脸活下去？现在老师傅你肯赶到这里，我展玉堂至死也忘不了你老的好处了。好朋友做事不能嫁祸于人，我闯出的祸，我自己不能承当，反把老镖头拉出来，替我顶这场祸事。我要安那种心，实在是禽兽不如了。只为振川镖局字号没改，我恐怕破产赔银，他们要牵连到老镖头身上，所以才请胡玉骏赶到汨罗江芦林潭给老镖头送个信。这件事到现在我们干镖行的人不能说上别的话来，商家是血本所关，我们不能怨人家逼迫得紧，只有认命赔镖。你老肯这么大远地到来，这也很好，现在我展玉堂没有别的希望，这票镖银是两家字号合到一处走的，我只有把他们请到镖局子中，好在他们全是本街老字号，当日老镖头退出镖局子时，老仁记丝厂、振泰银楼虽则没在场，可是这街上有好几家殷实字号，他们全是亲眼得见，我们是再三地要求，把振川镖局的字号留住，仗着老镖头这杆镖旗给我们壮壮门面，为是弟兄们仍然接续着至大江南北走镖，老镖头回家务农，对于镖局子且不再过问，这是他们大家耳听眼见的事。今日在我展玉堂手中，落到这个结果，只有把局子和我个人家中尽其所有，完全拿出来赔这票镖银，不足之数，我展玉堂只有一命承当，官家把我办个什么罪名，我认了命。只是他们只要沾染到姓狄的一字，我展玉堂可不是不要脸，那是他们挤的，我只有豁出这条命去。镖银丢失，保镖的没有带着两亩地出来卖命的，全凭是武功本领，信得及我们叫我们保，出了事从镖头伙计没有一个含糊的，全把命卖上了，依然没保全住，那他们也只好认命吧。有什么祸事，我展玉堂顶到那步也不会含糊，这就是我的心意。老镖头我把你一辈子的英名扔了，我对不起你了。”铁掌银梭狄筱川听到展玉堂这番话，哈哈一笑道：“展师傅，你全想错了。论到我们的事，我狄筱川在这种时候推个一干二净，我有的是理。可说任凭谁他想从我身上想什么主意，那是妄想。不过我现在有些愿者上钩，我自己倒要甘心趟一水了。狄筱川也是一个没有身家没有财产，只凭这么条汉子在江南闯出来的名姓儿，我对于这种买卖干了这些年，若不是十分灰心，我焉肯忍心和弟兄们散伙？实在是早看透必有今日这种结果，所以我一再地想抛下这碗饭，回家务农。如今后悔的话谁也不必讲，这就叫命里该当。我知道展师傅你一个外场朋友，刀放在脖子上，绝不会说出含糊话来。不过我狄筱川在这种情形下，我若是袖手不管，我这一世可就
算白活了。凭着振川镖局四个字，姓狄的也得接这场事，这块牌匾是我立起来的，如今任凭他生了三头六臂，把我这四个字号想给粉碎了，狄筱川尚有这三寸气在，我得看看动我这杆旗的人。展师傅你只好好地安心养病，事情不必再闻问，讨限期赔镖，我已经和原主儿说过了，谅他们也不肯不答应。我办不出个眉目来，我狄筱川就能安生活下去么？”展玉堂道：“那一来我害了老镖头，叫我至死对不起朋友。”狄筱川道：“你若那么想，我袖手不管，你到案打官司，破产赔镖，就算对得起我狄筱川了么？”这句话问得展玉堂哑口无言。狄筱川赶忙着又安慰着他道：“岳阳三鸟，我过去虽和他们没有认识，可是耳中早有这么一拨绿林道。姓狄的不是张狂自大，我还真个没把他们放在眼中。你好好歇息吧，我把这原镖要回，咱们落个好好收场，岂不痛快么？”展玉堂含羞带愧点点头道：“现在叫我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愿如此吧。”狄筱川又向展玉堂安慰了一番，转身够奔前面，仍回到柜房中。
自己歇息够了，亲自到老仁记丝厂、振泰银楼去了一趟，只问他们能容日期不能容？如若能容日期，原镖找回，是两下的福分，若是不能等候，只好认头打官司。姓狄的虽然退出镖行，有这个字号在，绝不能推干净，任凭这件事怎样办，姓狄的全愿意承当，到底没有含糊。可是这两家字号，对于老镖头全是十足的面子，很慷慨地答应下来，并且官面上也不用镖局子出头，由他两家去给维持，并且当时还要给老镖头接风，狄筱川当面推辞。说是只盼镖银如数找回，那时定要痛痛快快地饶大家一杯喜酒。这么说完了，狄老镖头回转振川镖局把出事的详情又细问了一番。把当时出事在场的一名趟子手、一名伙计叫到身旁，嘱咐他预备预备，明早一同起身，赶奔岳阳，去访那岳阳三鸟，多一个人不带，任什么人不请，自己要单人匹马前去要镖。这种情形，镖局子人谁不担心？不过不敢多言语，只有听凭老镖头的吩咐。
到第二日一早，老镖头只是随身应用的东西，带着趟子手张勇、伙计侯元起一同起身。在第三天，来到岳阳地面，伙计们告诉这已经到了出事的地点，老镖头狄筱川路上对于镖局子的事，一字不提。在这天傍晚的时候，已经到了回流港地面，这里是一个大镇甸。老镖头狄筱川知道这岳阳三鸟垛子窑设立在港湾乌鸦嘴内，从这里由水路去不过一二里远了，遂在回流港镇甸上落了店，叫伙计侯元起去备办了一份名帖，自己写好了，告诉趟子手张勇、伙计侯元起早早地歇息，明日黎明时我们就要去拜访岳阳三鸟。趟子手张勇和伙计侯元起这次跟随狄老镖头出来，也算豁出性命去了。在走镖时，镖师伙计好几十人完全毁在人家手内，如今老镖头只凭一个人，要想把镖银要出来，真是一件险事了，说翻了，只要一动上手，我们就算鬼门关上挂了号一样，谁还能想活着出来？两人这一夜哪里还睡得着？
到了天光才亮，早早起来，铁掌银梭狄筱川把自己的兵刃暗器完全收拾在一处，交给趟子手张勇，伙计侯元起带着名帖，一同离店房。镇甸前就是江边码头，来到码头上，叫趟子手张勇雇船只到港湾外乌鸦嘴。张勇看到一只小船，遂招呼他，叫他送到乌鸦嘴去。这船户一听，抬头看了看，向张勇问道：“客人一共是几位？”张勇道：“我们一共三个人。”船夫道：“客人是游山还是访友？”张勇道：“我们坐船给船钱，你问这些有什么用？”船夫道：“我们得问问，你要是游山请你另找别的船只，我这小船进不去。要是访友，那倒好另讲了。”张勇一笑，也明白船夫的话，他是和这岳阳三鸟是互通声气的，遂说道：“我们是到那里拜访朋友。”船夫道：“那很省事，连船钱全不用你老花了。”立刻回头向离开一两丈外一只渔船上招呼道："喂，金阿宝，你们的买卖来了，这里有三位客人要到乌鸦嘴去，据说全是朋友，你们还不快些把人家送进去？”跟着一只渔船荡过来，船头上站定一个二十多岁的水手，年轻力壮，手持着竹篙，后哨尚有两名水手。船头上这少年水手向张勇点点头道：“客人是到乌鸦嘴去的么？”狄老镖头赶紧抢到头里，答道：“弟兄们多辛苦了，我们入乌鸦嘴拜访当家的。”那弟兄点点头道：“客人请上船吧。”跟着把一块跳板抛下来，搭在船头，老镖头狄筱川带着张勇、侯元起一同上船，水手撤跳板，用竹篙一点，这只船已经倒退出去，立时离开码头。这水手行船的手法十分纯熟，离开江岸，水势非常急，浪涛起伏，这只渔船在水面上冲波逐浪，走得很快，转过一道港湾，远远已经看到一片涌起水面的孤岛来，这船直奔那孤岛的入口处。这种地方是天生来的一种险恶地，拔起水面二十余丈高，一座小山冈，越到上面，越往外探去，远远望着，如同一个鸟嘴一般，对面尽是些礁石，这是乌鸦嘴入口处。
船来到切近，前面的水手却把手往唇上一按，吱的响起一声呼哨，跟着见那乌鸦嘴上有人探身向下察看，这船头上的水手，却仰着脸招呼道：“回流港的渔船归垛，带来了三位客人，你们给回禀一声，这船往里放还是不往里放？”上面却说了声：“金阿宝，你等一等。”这只船在水面上停住，工夫不大，从乌鸦嘴内荡出一只渔船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人，三十多岁，渔夫打扮，穿着一件短衫，一件短裤，裤脚挽到膝盖上，光着脚板，头上戴着大竹笠，那肉色全是黑紫，足见是水面上的朋友了，后面是两名水手。两船头贴近，这个渔夫却向那金阿宝招呼道：“客人可曾报过‘万儿'？”金阿宝摇摇头，这渔夫带着怒色道：“糊涂，我们怎样给进去回禀？”说着话，他已跳上船来，向狄筱川拱手道：“客人，尊姓大名，到乌鸦嘴是找哪一位？”狄筱川也拱拱手道：“给弟兄们添麻烦，在下是长沙府振川镖局狄筱川，特来拜访这里三位当家的，这里有名帖，有劳弟兄给通禀一声。”这渔夫听了，立刻换了一副笑脸道：“原来是老镖头亲自驾临，好，我给老镖头回复一声。”伙计侯元起已经把名帖递了过来，渔夫伸手接过去，跳上他自己的船，却向那叫金阿宝的招呼道：“阿宝，老镖头是外场朋友，哪好叫他在这里竟自等？你把船开进去吧！”狄筱川忙说道：“这位朋友，咱们别失了规矩，请朋友你亲自验关，我这侯伙计包袱内可带着东西了。”那渔夫哈哈一笑道：“狄老镖头，你可是多礼了，咱们还用得着讲这些个么？自管往里请。”狄筱川说了声：“这是赏我老面子了。”这两只船先后往乌鸦嘴里荡进来。进了这水口子，狄筱川一看这里面只有靠着左边的水边上停着两只小渔船，每一只船上只有一个水手，绝没有别的船只把守着。这情形很是平常，船沿着这条水道，往里走出有半里地来，左边从水中涌起的礁石已经平下去，接近了有陆地的地方。头里那只船的船上的渔夫说道：“老镖头请下船，在这里略候片刻。”
说罢，他那船只已经如飞绕着里边的水道冲进去。金阿宝把船只拢岸，这里靠水边盖着三间木板屋，老镖头带着张勇、侯元起，跟随金阿宝走进了这木屋中，里面只放着几件很粗笨的桌椅，也没有陈设，老镖头遂在这里坐下歇息。金阿宝却转身出去，跟着用木盘送进茶来，可是他一句话不肯搭讪，转身退出屋门外。狄筱川却坦然不疑，把这盏茶一饮而尽。狄筱川趁着屋中无人，低声告诉张勇一会儿进去时，不带这个包裹，听我的吩咐，张勇点头答应。
齐万峰等到伙计伺候完了，退出屋去，向金虎撑侯萍道：“老师傅，我们这次韩园可算没白去，敢情这里窝藏着这么些江湖人物。这金蛟剪韩天放大约也就是我们真正的对头人了。老师傅，不是自己我先气馁，我们爷四个受尽千辛万苦，为的是什么？如今好容易查着那韩天放的可疑之处，此人已经十或有八成是我这两个甥女的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们焉能再放手？不过我们把事也过于放大意了些，不该早早的把形迹显露在他们面前。现在分明对我们已起了疑心，不过我准敢断定他绝不知道我这两个甥女就是他的仇家的两个女儿。因为狄氏全家遇祸时，这两个孩子全在襁褓中，他万想不到这两个孩子活到今日，找到头上来。不过今日一看到韩园的情形，实不容易动他了，他这里窝藏着这些绿林扎手人物，虽有侯老师傅相助，也嫌人单势弱，只要动上手，就再难两立，这种事只要打草惊蛇，就不容易再下手了。侯老师，我看现在的情形，于我们十分不利，他已派人到店中，分明是有暗中监视我们之意，这件事还要从长计议才好……”
刚说到这，狄云凤、狄玉凤竟也全走过来，进得屋来，把屋门带严。这姐两个满面凄惶地站在齐万峰面前道：“舅父，我们这可到报仇雪恨之时了，可怜我一家三十余口惨死恶魔之手，如今才是给他们九泉雪恨之时。只是甥女们本领有限，只怕未必能够歼除这个恶魔，辜负舅父十余年养育之恩，死去的父母也空留了我们这两个女儿了！”云凤、玉凤竟自吞声哭泣起来。这时，金虎撑侯萍是若有所思，怔柯柯地似乎在想着什么，忽地向云凤、玉凤道：“姑娘，你有复仇之志，怎的这么没有骨气，你们是否已认出你们所寻之仇人？这不是含糊的事。”狄云凤把泪拭了拭道：“不会错，此人左耳下有一颗黑痣，这是他的特征，定是他无疑了。”金虎撑侯萍微摇了摇头道："我看这金蛟剪韩天放好像十五六年前的一个绿林巨盗，不过事隔多年，我也认不清他了。”狄云凤却很带着惊异地向金虎撑侯萍道：“老前辈看出他像从前绿林中哪一个？”金虎撑侯萍哼了一声道：“据我看，他颇像十几年前横行岳阳的绿林中最扎手的人物，我若是没看走了眼，他定是铁鹞子韩冲。”狄云凤点点头道：“老前辈，这次或许是看对了，弟子也想着或者就是此人。”金虎撑侯萍带着怀疑的神色，看着云凤、玉凤说道：“难道你们访寻的也就是此人？怎么竟会和他有不共戴天之仇？”云凤、玉凤竟自落下泪来，狄云凤含悲说道：“现在既已看出这金蛟剪韩天放就是当年岳阳三鸟铁鹞子韩冲，正是我们的对头人。这件事到此时可不能再瞒着老前辈了，叫我舅父把我们经过的事说与老前辈吧。这姐两个更凑到门前，把门推开些，向院中看了看，没有人来往，这白天尤其容易提防，倒不不至于被店伙们听了去。武师齐万峰遂把狄云凤、狄玉凤所经历的事滔滔不断说了一番，听得这位江湖异人金虎撑侯萍不住地叹息，更激起他一片仗义相助之心。”
原来当年，这岳阳三鸟是弟兄三人，盘踞在岳阳一带，做了绿林道的盟主，为首的就是铁鹞子韩冲，还有两个盟弟，一个叫展翅雕金子寿，一个叫大鸽子张纪年。他们这弟兄三人，全是一身好的武功，得过名师的真传，对于两湖一带，真就没有人敢动他们。本领既好，他们虽是做着没本钱的生意，可也取之有道，轻易对于平常的商旅不肯动手，每次作一案，就够他们弟兄花个一年半载。眼界也宽，朋友也多，虽然横行在江湖上，前后不下十年，竟自保全住他们的威名，谁也奈何不了他们。
狄云凤、狄玉凤的父亲，铁掌银梭狄筱川早年在大江南北走镖，也是成名的英雄，干了不下十二年的镖行，居然保全住振川镖局金子牌匾，没受损伤。狄筱川年岁并未老，那时不过五十余岁，自己认定干镖行的没有落完整了的，瓦罐不离井口破，脸露得越大，跟头也就栽得越大，自己虽没挣下多大家私，每年镖局子的买卖，除去了挑费，总有盈余。他住家在岳阳南汨罗江畔，也置了些田产，自己想着早早地放手把镖局子收了，这一辈子就许落个完整，仗着些田地，吃一碗安闲饭，离开是非场，倒显着心头清静，不担惊，不冒险，自己倒可以得保天年。
铁掌银梭狄筱川打定这个主意后，遂在一个年终，镖局子送酬劳结大账之时，撒出帖去，请来许多武林朋友，自己当众宣布了个人的心意，情愿意从此脱离镖行，不再干这种营业，回家务农以终天年。不过他这镖局子干得正在兴旺的时候，突然间要歇业不干，一般镖师伙计哪会愿意？大家未免对镖头此举表示出不满来，认为你只顾个人赚钱，家成业就，有了饱饭吃，不愿意在刀尖子上滚了。可也应当替大家想想，全在这镖局子多年，虽说是镖头以铁掌金枪打出来的天下，可是红花也得配着绿叶，没有兄弟这么出力帮忙，你一个人也不会把这个字号叫响了。振川镖局把牌匾闯开，江南北的道路打通，这不是一年半载的事。镖师伙计们随着牌匾起来，现在不论去哪路镖，全是平平安安的就可以把钱赚到了。现在你突然把这个买卖歇业，虽则是当镖头的待人不薄，对于大家有一番打算，可是就忘了弟兄们这一散开，另换到别处，哪会像这打出来的江山好干？人家一致要求，不准狄筱川歇业。可是这位狄镖头他话已出口，绝没有挽回余地，哪肯说了不算？两下里竟自僵持起来。彼此虽无恶意，可是这种事也就非要弄到双方伤了和气不可。一般朋友们看着不肯不管，当日把这件事按下去，从中给两下里一说合，振川镖局子的字号仍然叫它在着，由这里一位镖师展玉堂接着干这个买卖。他是随着狄筱川成立镖局子时来的，也是多年的朋友了，由他顶着这个字号，所有原有的人，还是照样干下去，只有狄筱川退出镖局子。可是狄筱川跟这一般朋友们交代得明白，更请了本处的一般交往的买卖家，和同行的朋友，当众说明，自己从此算退出振川镖局，对于局子的事，完全由展玉堂接过去，姓狄的对于振川镖局概不过问，概不负责。这狄筱川他这种办法，本是不彻底，这也就因为江湖道之事，把义气二字看得重，把朋友的交情看得重，他不忍过于决绝了，更不忍叫一般好友为难。自己知道个人不干了，牌匾不摘，字号不改，哪好推得那么干干净净？将来是否有所牵连，个人只好认命了。在当时算是交代得明白，所有商家买卖，交往的主儿，已经当着他们，把自己退出的情形说明，就是再应了什么大票的事，那只有冲着振川的字号，我狄筱川是不负责。这样交代完之后，个人更把历年所得的利益平均分配了大家，由镖师到小伙计，人人有份。自己全办完了，收拾一切，回转家乡。虽则镖局子办的事情还有些牵连，暂时总算是把肩头上这个重担放下，觉得心头非常舒展。家中也没有多人，只有齐氏夫人和两个小女孩子云凤、玉凤。云凤年只四岁，玉凤才一周岁。狄老镖头和夫人齐氏也全够了年岁，夫人也不能再生育，自己觉着这么两个女儿也就足可以终老天年。待这两个女孩子稍长大，个人把一身所学传授了她们姐妹两人，有这么两个女儿也足可娱晚景了。
狄筱川把一身武功绝技并没传授了多人，还是在初干镖局子时收下一个徒弟，也是武林同道浙南铁鞭手胡展堂之子，名叫胡玉骏。狄筱川跟这武师胡展堂是武林中的朋友，彼此全是谁都景仰谁。那胡展堂一生所学，全是外壮硬功，他儿子胡玉骏也是单传一派，操练上这种功夫，不过三十多岁，不能完婚，他家内人口少，自己有些田园，绝不是指着吃江湖饭。胡展堂自幼练这种硬功，完全是性之所近，依他的意思，本想叫胡玉骏克成家学，亲手成全他。他老妻却是一再地拦阻，不叫儿子再练这种硬功。铁掌银梭狄筱川那时才在江湖中闯出“万儿”来，不断地走镖到浙南，和这位武师胡展堂交了朋友，这胡展堂遂把儿子拜在狄筱川的门下。狄筱川也曾把他带到镖局子中，传授他五年的功夫。不过狄筱川亮银梭的绝技，胡玉骏并没得着其中的诀要，功夫浅得多。狄筱川是安心想把自己一身本领完全传与这个徒弟，哪知铁鞭手胡展堂竟得了一场重病，把儿子胡玉骏召回家去。胡展堂终至一病不起，那胡玉骏家中又没有别人，他父亲死去，只剩他和母亲支持门户，不再出来练功夫，更兼他家业应该败落，逆事屡生，所有的田产既遭到连年的旱潦，更被族人的侵占。这胡玉骏虽不是什么富家子弟，可是颇有父风，和他爹爹是一样，既不事家人生产，更挥金如土，把钱财从来没看重，他父亲死了四五年的工夫，竟自日渐穷蹙，母亲可是关心着家业一败涂地，终年卧病，把个胡玉骏就算是耽误了，弄个功不成，名不就。所以师父这里他一晃是六七年工夫未曾来过。这位狄老镖头更因为近几年来有别家的镖局子不断地走浙南镖，自己存着同行的义气，应该要接买卖时，总对同行让着一步，所以这浙南一带也就不来了。那时交通阻隔，因此师徒二人音信隔绝。狄筱川把镖局子事摆脱，回转汨罗江畔芦林潭故乡之后，也就把这个徒弟算忘掉。自己也因为对于他的功夫没教成，总算是半途而废，一身所学得来的不易，倒也很愿意传授个徒弟，免得把师门所学带到土中去，只是不能如愿，也只可付诸无可如何。
他回转故乡四个多月的工夫，正到了初秋的时候。这时，江水正在暴涨，狄老镖头所住的这芦林潭正对着汨罗江一个大码头，这里船只最多。老镖头常常在天光一亮，或在傍晚的时候，总要到江边走走。
这天夕日衔山，狄筱川无事在江畔闲游，顺着江岸往西走下来。因为码头这一带一片喧嚣，自己要躲开这一带，看到落日余晖照到江面上那绮丽的景色，最叫人心旷神怡。走出有半里之遥，这时一轮红日已然落了下去，江面上立时照得万道金蛇。一只只的帆船全是风帆满引，也全要趁着这落日余晖之下，赶至停船的所在，更有一般渔船的船散泊在江边一带张网捕鱼。
这位狄老镖头看得心旷神怡，自己因为天色也就要黑了下来，已有一二里的路，再慢慢走回蕴林潭，也正是晚饭的时候。方要转身，突然那江面一带起了暴喊之声。只见那大帮渔船全在把船头掉转，因为从上流放下一只客船来，把风帆放足了，竟自不肯收篷，有一只小一些的渔船，躲避得慢一些，竟自被他这只大船撞翻，船上三个渔夫也全被翻入江中。
这渔户们见这个客船行船这么无礼，撞翻了船，他依然不肯收篷，没见过这么强梁霸道的。渔船上的渔夫们又何尝是什么省事的？一边招呼着渔户，堵截这只客船，一边开口大骂。这一来，那只客船依然没停，只是把风帆的力量收了一半，有些慢了，船舱中出来两个人，一个三十多岁，一脸的奸猾之气，一身小打扮。那一个年岁却有四十多岁，浓眉巨目，狮鼻润口，身体颇为雄壮，穿着一身蓝川绸的短衫裤，丁字步在船头一站。那个年轻的却闯在他头里，高声喝喊道：“你们这全是哪里赶来的野种，开口就要骂人？”渔船上的渔夫们大叫道：“江里行船，还没见过你们这种不通人性的东西，你有什么等不了的事？在这渔船聚集的所在，竟自这么任意地闯起来？船撞翻人撞下水去，还这么不讲理？连船全不停，你有多大的势力？今天咱们得说个起落出来，不讲出个道理来，你就休想再走了。”船上这人冷笑一声道：“你们这是本地的船帮，就敢欺负外来的客船。江面上是走船的地方，你把水路全挡上，撞翻了你的船，那是你自己找死。你们再不闪开，阻挡我们的去路，那可真有些找死了。”
这个答话的渔夫，正是芦林潭渔户船帮的首领人，姓周名叫万林，平日是很规矩的渔家，今日遇上这种无情无理的事，这分明叫挤事，提着一柄鱼叉，恨声说道：“你是哪里的船？你姓什么，凭什么势力敢这么欺负人？今天就是不叫你走了。”说到这儿，更大叫一声：“弟兄们，把船往上围，弄出人命来，有我姓周的顶凶。”
这时，被撞翻的那只渔船渔夫虽然翻在水内，他们全是精通水性，已经从水中冒上来，上了别的渔船，吃了这种亏，哪肯饶？这三名落水的渔夫，驾船赶过来，也是开口叫骂。这时来船那个穿蓝绸短衫裤的，先前是一句不说站在那儿看着，此时见渔船包围，不叫自己船走开，更有动手之意，遂向这周万林道：“朋友，据我看，你省些事吧！你们要敢这么蛮横，可怨不得姓金的无礼了。把你们渔船撞翻，绝不是故意跟你们为难，我们有要紧事，得紧赶一程，船只大，风帆放满了，你是行船的人，还会不懂么？立时收篷没有那种本领，渔船稍躲闪着容忍，一时的大意，把你们渔船撞翻。全是水面上朋友，稍微吃点亏算不了什么，你们真想不放手，就凭你们这点人还未必禁得住金二爷拾掇。”那周万林听到这个客人也是这么不通情理，立时怒斥一声：“你们这全是哪儿赶来的野种，敢在芦林潭这么卖狂？你下去吧！”他把手中的鱼叉一掉头抡起来向这人的腿上打去。那个年轻的却自往下一矮身，伸手把鱼叉接住，只用力往外一送，周万林他已经被连人带鱼叉翻到江中。这一般渔夫们，见头目周万林又被打下水去，立时呐喊一声，全往上围，也有拿鱼叉的，也有拿竹篙，齐向客船上围攻。这客船上两个人颇具身手，全是赤手空拳，可是手脚展动后，渔夫们竟自又有六七个被打下水，这一来，这江边一带可就乱了。
铁掌银梭狄筱川在江边看个满眼，先前本不愿管闲事，后来看到这群渔夫们实在吃大亏，他们只凭气力，没有功夫，这来船的两个人全是一身的好武术，再若不管，这几十个渔户非全被他们打伤不可。当时狄筱川一撩长衫，飞身纵起，从一只只小船上轻蹬巧纵，连着三个腾身，已经扑上了这只客船，口中却招呼着：“朋友们，也过于以强凌弱，还不给我住手？”这时，那个年轻的，他已经离开自己船，蹿到一渔船上，把两名渔夫，一个打伤在船舱内，一个翻到水中。他见忽然有人蹿上自己的船，他从小船一纵身翻了回来，喊了声：“你是什么东西，口出这种狂言？你下去吧！”他双掌往外一抖，竟照着铁掌银梭狄筱川的左肋后打来。狄筱川微一晃身，来人的掌打空。狄筱川用左掌向他面门一击，这少年一晃闪避开，狄筱川往回一撤，右掌是“叶底摘花”，噗的一下，打中了这人的右肩胛下，他身躯腾起，被打出六七尺去，落在江中。
这时，年岁稍大的那个客人，他是原先护着自己的船，渔船只要欺近了，就被他击退，忽然看见狄筱川这种轻身纵跃扑上船来，他自己心惊，退到舱门口，就在这刹那之间，自己的人竟被来人打入水中。他往前一欺身，双掌作势，要和来人动手。狄筱川紧退到船头，用手向他一指道：“朋友，你先别忙，这里谁也跑不了谁。”更扭头喝令渔夫们，不得动手：“姓狄的担当你们一切。”这般渔夫，多半是住在芦林潭一带，狄筱川是个成名的镖头，在外面已经闯出威名来，现不干镖局子了，住在家中，江边又是他常来的地方，谁不认得他这种名望远震的主人？立时全停住手。狄筱川这时向这船上的客人拱拱手道：“朋友，看你这身本领，定是江湖道上的朋友，怎么竟自这么凭着自己的本领武功，对付一般卖苦力气的渔夫们？你也未免太看不起自己了。这芦林潭一带，所有指着江面生活的弟兄，全是安分守己的人，姓狄的不得不多管这场闲事。朋友，请你亮个‘万儿’，姓狄的也是江湖道上跑了多年，到处里全愿意交朋友。朋友，你今天这种行为可实有些不当，并且也太以藐视芦林潭没有懂事的人了。”此人哈哈一笑道：“尊驾姓狄，还没领教你大名。”狄筱川道：“无名小卒，在下狄筱川镖行中鬼混了多年，现在是回家务农，做一个安分守己庄稼人了。”
这时，被狄筱川打下水中那个已经从自己的船后艄翻上来，他却不肯吃这个亏，竟从后舱抓了一把手叉子，从舱顶子上翻过来，却厉声喊道：“你这小子，居然敢来摸刘四太爷，我索性打发了你吧！”他竟从舱顶子蹿下来，是安心动手行凶，却被站在舱门口的这人往前一赶步，把他抓住，用力往回一带，喝声：“刘老四，不许你这么无礼，你得听我和人家狄老镖头把话讲完了，再动手不迟。”这个年轻的被他的首领这一拦阻，他才把身形站住，把手叉子倒提在左手中，站在一边。那狄筱川倒背着两手，神色不动，任凭这小子张狂，只微微冷笑着，看着他们这一来，反倒显得他们十分不够朋友了。船上这个客人说道：“原来是振川镖局的老镖头，铁掌银梭狄筱川，这我们可失敬了，原来尊驾竟住在这里，我们若是早知道，也就登门拜望了。老镖头你名重江湖，不过这种事可以少管。”狄老镖头冷笑道：“尊驾这个话怎么讲？今天的事是我亲眼得见，朋友，你在我们这个小地方，竟这么任意施为，更打伤了许多渔夫，难道就叫我们这些吃了亏的人甘心受辱？这也未免于理不合。朋友，你尊姓大名，怎么不肯赐教？”这人却冷笑一声道：“狄老镖头，你是名震江湖的人，我这无名小卒，冒犯虎威，我称名道姓，不过多栽些跟头。这江湖道上行走，彼此发生些冲突，动手伤人，算不得一件事，何况又没有出人命。难道老镖头你这么大的人物，就要管这种小事么？”狄筱川呵斥道：“看你的情形，是久走江湖的朋友，怎的竟这么无情无理，撞翻了船，打了人，就想这么善罢甘休，去到哪个地方也没有这么不讲理的。没有别的，渔户虽穷，用不着向你讹索，你只向他们当真认错，这件事就算完。佛受一炷香，人受一口气，朋友你这么一走，没有人肯那么甘心。你既然不肯亮‘万儿’，姓狄的也不勉强。”这人却微微冷笑着道：“船坏了赔船，人伤了治伤，还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要叫姓金的赔礼认错，我还不那么甘心。狄老镖头，非得是你把铁掌银梭全叫我领教一番，我还许任凭你处置，就是把我这个人留在这儿，我也没有一点含糊。”狄筱川道：“朋友，你这么讲话，未免不近人情，我狄筱川走遍南七省，还没看见敢在我面前这么强梁的。听你的话锋，是要我狄筱川在你面前领教领教了。”那人点点头道：“不错，正是这种意思，不过我是要讨教。”
狄筱川此时也叫被他这种无情无理逼迫得不能再容忍下去，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已经管上就顾不得许多，何况一般渔夫们众目相视之下，已不容自己不管到底了。立刻说了声：“朋友，这里地势窄小，你随我来。”狄筱川一转身，脚点船头腾身纵起，连着两次腾身，借着渔船接脚，已经飞落在岸上，那人也跟踪而上。狄筱川只把长衫的下角往腰上一掖，一回身，这个江湖汉子已经扑到。他口中说着场面话，手底下可是一照面就施展出十成力量来，说了声：“老镖头，赏我两招。”身随掌进，扑到狄筱川的面前，左手往外一探，指尖向上，立掌向老镖头的面门上便劈。老镖头唱了个好字，往右微一斜身，身躯往下一矮，用左掌虚虚地找他的腕子，一个横身打虎掌，黏着他臂下打出来。这种掌风劲疾，带着十二分的力量，这人却往右一晃身，撤左掌，身躯往后一坐，“横架铁门闩”，反往老镖头的右臂上劈来。狄筱川右脚尖往外一滑，撤身抽拳，身躯更往地下一矮，随着右脚往后滑之力，已经翻身转过来，双掌从左往右“横扫千钧”式，向这大腰肋打来。此人一掌劈空，狄筱川身形撤得更快，一转身，双掌又到，他把左脚往右移开半步，右脚往上一提，双掌一分，“金雕展翅”，右掌掌风向狄筱川后臂上扫来。他这一手用得劲疾异常，狄筱川蓦然一惊，把身躯往回一带，往下一沉，竟自二次往起一长身，却是上半身斜着，反往右一探身，右掌是“金龙探爪”式，向他太阳穴点去，这才把他招数卸了。可是狄筱川往外一纵身，立刻闪身避开他，一抱拳喝问道：“尊驾用展翅金雕的手法，莫非是岳阳三鸟，金老当家的么？”那人把身形收住，哈哈一笑道：“狄老镖头，恕我金子寿无礼，改日我们弟兄定要登门谢罪。现在请你高抬贵手，我金子寿不陪了。”铁掌银梭狄筱川一听这人原来是岳阳三鸟，知道自己无意中遇上这种强敌，这时见金子寿纵跃如飞，已经逃回他的船上，可是那些渔船尚在包围着，不肯散开，狄筱川只好追至江边，高声招呼道：“渔船的弟兄们，所有今日江面上的事，全在我狄筱川一人身上，有什么事全归我担承，闪个面子，赶紧叫来船走开。”狄筱川这一招呼，渔夫们更因为狄老镖头已和这人动手，虽则没见胜败输赢，这时既有他的话，不能不听，不能不往后退。跟着渔船们纷纷往开一散，展翅雕金子寿的大船已经照旧开行，那金子寿退进舱中，也再没出来。他的船走后，狄老镖头站在江边，把这里渔船的头目周万林叫至面前，向他说道：“此次来船中和我动手的人，是江湖中有名的绿林道，现在我们这一截留他，已经算结了深仇大怨。可是绝不与你们相干，现在有什么事，他们朝着我一人讲了。弟兄们受伤的，回头到我家中取药，只要伤痕不过重，我收藏的那种治硬伤的药，还有些效力。弟兄们受屈的全看在我姓狄的身上吧！”周万林忙答道：“老镖头，你不要客气了，若非是你赶到这，还不定要多出几条人命呢！总算是把大家的脸面保住了。”狄老镖头拱手说道：“弟兄们太赏脸了，那么我先行一步了。”狄筱川遂转回家中，这件事过了很多的日子，狄筱川见岳阳三鸟始终没前来，遂也把这件事忘下。
过了有两月光景，忽然这一天，自己多年没上门的那个徒弟浙南胡玉骏竟自到来。老镖头一看他这种神色上就是一惊，形容憔悴，一条左胳臂用布带子挎在胸前，明显已受重伤。老镖头把他叫到前面客屋中，胡玉骏给师父叩头之后，脸上的神色越发难看。狄筱川道：“玉骏，你这是从哪里来？胳膊怎么受的伤？我们师徒音信隔绝，我以为你早把这个师父忘掉，如今竟大远地来到这里看望我，你做什么事了？”胡玉骏带着满面羞惭地说道：“师父！弟子的事，真是一言难尽。我家运太不好了，父母相继去世，那点田产，完全没有了，一半是被人谋夺，一半是弟子不善经营。当初我回到浙南，我爹爹病的日子很长，把他老人家料理入土之后，日月是一年不如一年，母亲也连愁带病，竟也去世，这一来，弟子更没脸见师父了。这几年潦倒异常，自己弄得功不成，名不就。万般无奈之下，这才想起投奔师父，暂找一个安身之处。哪知道赶到长沙，师父已经退出镖局子不干，展玉堂师傅接掌镖局，我本是投奔师父去的，你老人家不在那里，我绝不愿待下去，立刻告辞。可是展师傅正因为镖局子人不够用，竭力把弟子留下。并且展师傅的话说得又十分恳切，他说是师父虽然不干了，不过他老人家因为年岁大，厌倦风尘，才一心回转家乡，镖局子字号未改，仍然像他老人家在镖局一样。并且当初我又在镖局子待过，他们全是一般旧人，我既想出来做事，我既然投奔到那里，容我再离开镖局子，定要被人笑话，定看成师父手下的一般人，丝毫不念旧情，老镖头一走，就算全完了。吃这碗江湖饭，焉能那么做事？我因为展师傅言辞恳切，他绝不是虚言地挽留我，我想着好在走到哪里也是想凭本领换饭吃，不过在振川镖局做事，全是一般旧人，比较着有些照应，遂安心在那里暂时存身，预备到师父这里来一趟，禀报一声。可是镖局子事情很忙，从我一到那里，就再不得脱身，不时地随着他们出去走镖，倒也相安无事。不想弟子的命运不济，十天头里应了一拨镖，是二十万的现款，满用骡袱子护运到湖州交镖。这趟路线虽然买卖少，可是每年也要走他一两次，这支镖就由弟子领率，还有一位镖师随同保护。离开长沙府，路上是平平安安，才入了岳阳境内，镖趟子走在老树湾地方，竟自出了事。弟子总算是年轻经验太少，人家直从长沙府缀下来，到老树湾动的手。匪党并不多，可是这次劫镖的个个手底下厉害。为首的两个人，任凭我交派出什么场面话来，他是一概不听，当面告诉我，就为的振川镖局的牌匾，故意要太岁头上动土，要看看振川镖局掌字号的有多大道行，事情说僵，当时动起手来，和我同去的镖师陈永寿受了极重的伤，虽则丧不了命，也算落了残废。弟子拼命力战之下，也被匪党所伤，这条左胳膊几乎被他砍断，骡袱子被劫走不算，连振川镖局旗也被匪党拔走。这种劫镖，分明还另有着用意。临行时，匪党竟报出‘万儿’来，动手的匪党竟是岳阳三鸟中展翅雕金子寿、火鸽子张纪年。他们把骡袱子劫去，我们全受了重伤，连伙计趟子手也伤了六七名，一场惨败，逃回了镖局子，镖头展玉堂几乎急死。这二十万镖银，不回镖局子，赔不起，振川字号就是从此摘了牌匾，展师傅也是一场官司。展师傅遂亲自赶奔岳阳，按着镖行的规矩，前去要镖，可是还没入岳阳境，匪党们竟自遣人暗中邀劫，不容展镖头前进，连着三次暗中袭击。最后这一次，在店房中，和匪党们交了手。哪知道这般盗党，人既多，动手的人也厉害，内中竟有那岳阳三鸟中火鸽子张纪年，他竟用喷火筒把展师傅烧伤，更险些把店房也给烧了。临行时明着向展师傅交代，叫振川镖局子人赶紧回去，不必白费这种事。想要这骡子袱，只有请振川镖局老镖头亲自到岳阳一会，火鸽子准保原物奉还。当时展镖头身受重伤，更遭到这种污辱，愤不欲生，自己非要横刀自刎。师父请想，这种情形下，武功不是人家对手，镖银被扣留，人家商家哪肯答应？在展镖头还没回到镖局子，镖银主本已经在振川镖局子坐候。吃这行买卖的，没有资本，没有家产，完全是凭着人闯出来的，弄到这种地步也实在难活下去。大家商量到最后，镖局子总然把牌匾一摘，尽其所有的赔偿人家，只怕连一半也赔不出来，跟头栽到底，振川镖局子这个字号从此算完，凡是在这个字号内找饭吃，别处也不能再干了。那岳阳三鸟劫镖后点名叫姓，要师父一出头，这场事就算完。可是展师傅他不是不顾脸面的人，师父退出镖局，原本是对于这碗饭吃够了，在镖行中安心洗手。当日散伙时，也说得明白，任凭镖局子干得好坏，师父是概不过问。这时出了这种逆事，展师傅有何面目来找你老人家？只是展师傅既顶着振川字号，事情是他一个人承当，旁人虽是利害相连，总全算做事的，不过他遭到这种身败名裂的事，漫说还是一锅淘饭的人，本着江湖道的义气，但凡有力量，谁能袖手旁观？于是大家商量好，镖局子字号未改，毁到这种情形，总要尊敬你老人家一声，他们可不能够做那反复无常的事。事情是大家弄毁了的，不能放到师父的身上。这场事绝没有挽回的指望了，只有展镖头在破产之后，跟人家到案打官司。弟子想到总是跟你老人家师徒一场，所以才亲自前来，在老人家面前领罪。我们师徒虽然隔别多年，我总是师父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振川镖局是老人家一手立起来的，我想求老人家不论看在哪一方面，救全我们一回，你老出头给料理料理。师父交游既广，威名早已树立下，岳阳三鸟，他既然指名请师父出头，大家认为或者还许和你老人家有什么牵连。求师父念在展镖头也是旧日手下弟兄，共事多年，感情一些没伤，如今他毁到这样，无论如何，请你老人
家搭救他这步劫难。倘若能够把这场事挽回，就可保全了展镖头的姓名，更把振川镖局的字号也保住了，连镖局子一般人也算师父给他们在江湖道中留了生路。”说到这儿，胡玉骏跪在狄筱川的面前，叩头不止。
狄老镖头听到这番话，面目变色说道：“玉骏，你快起来，我们爷两个用不着这样，这种事我看得清清楚楚。”胡玉骏叩头起来，狄老镖头接着说道：“镖行这种买卖，你来是露得起脸，栽不起跟头，许赚不许赔，何况瓦罐不离井口破，任凭你天大本领，也没有跑一辈子顺风的，所以干镖行只要不及早抽身，适可而止，早晚时要毁在这种买卖上。我狄筱川振川镖局十几年的工夫，先前虽然是破出死命，凭着武功本领把江南各路打通，那不是容易事。大家是亲眼得见，我老头子是拿命换来的这点虚名。后来这三年，风平浪静，这种钱赚着很容易了，可是做镖头的时时也在担心，提防着有个失闪。并且江湖道上尤其是绿林中，不时地有出奇的人物，在各处闯‘万儿’争名头，镖行这种买卖，时时有危险发生，所以我决意把这个字号收来了，洗手不干。我狄筱川保全了这点虚名，个人不想发财致富，认头吃这一碗庄稼饭。可是镖局子中全不容我抽身，那时大家几乎落个不欢而散，一般朋友出头给息和这场事，终于把振川字号原个地存在着，只有我自己退出镖行。玉骏你想，这种事我明知办得糊涂，可是大家当时只认定了若不这样办，那就是我安心自己有了饱饭吃，不给弟兄们留路，我明知后患正多，定有今日，到现在事已临头，买不得后悔了。好，我狄筱川是命里该当，命中造定，我得不着好收缘结果，我能够摆脱开一切么？岳阳三鸟，我早知道有这么一拨名的绿林，别管他是否真个点名叫姓狄的出头，我狄筱川晓得镖局字号没改换，就无法推干净。你去歇息歇息，咱们明日立刻起身。”狄筱川自己可满明白，这场事不尽是镖局子处置不当，完全还是个人本身已经无形中结下仇怨，这完全还是江边渔船闹事，展翅雕金子寿被我截留，气愤不出，才有如今这场事，一点不差，他是安心找我狄筱川。当晚把家中事安排一番，对于家中也不肯细说局子出事的情形，恐怕家中人担心。
第二日一早，带领着胡玉骏赶奔长沙府，一路上丝毫不敢耽搁，赶紧到长沙府振川镖局。老镖头狄筱川一进镖局子就是一怔，镖局子过道内坐着两名商人打扮的和两名公差，正在那里和伙计们口角着。狄筱川这一走进门来，镖局子伙计全是旧人，一见老镖头到，立刻向那商人说道：“你们先不用闹，这就好办了，我们老镖头赶到，亲自料理，有天大的事，他老人家足可承当，你们何必这么不留一点面子？”这两个商人内中一个年岁很轻的说道：“师傅们会是在外面久跑的，什么事比我们明白。我们柜上若是吃得起这种亏，也就可以放手，自认晦气，赚了钱的买卖，遇上了逆事，损失个三千五千银子，算不得什么，这全是三年结大账做买卖的心血，完全在这票银子里，实在是担不起，我们也不愿意这么赶尽杀绝呀！”狄老镖头站住了，向这两个商人一拱手道：“二位掌柜的，没领教贵姓？”本镖局子伙计忙给指引道：“这位是老仁记丝厂陈老伙，这位是振泰银楼齐老伙，今天已经到了限期，带着县衙门的人到来，一定得叫展镖头跟随到案。展镖头伤势太重，到现在还不能行动。这里他们二位说，有人顶着去，可是他们二位并不答应。狄老镖头来了，你老给设法维持一下吧，真要是把这种情形叫展师傅知道，他是好脸面的人，恐怕性命就不易保了。”狄筱川向这两个商人拱拱手道：“在下姓狄名筱川，这个镖局子我一手立起来的，只为我这二年来身体多病，家中更有些事要我亲自料理，所以把镖局子完全交给我们展师傅替我管理一切。想不到宝号们这拨镖竟会出了事，我这振川镖局在长沙府地面十几年的工夫，总算是仗着大家捧场，没有栽过跟头。我记得老仁记丝厂、振泰银楼，三年前也曾交过买卖。这次的事，落到这样情形，我这振川镖局这块匾牌就完全算粉碎，可是姓狄的就这么把镖局子扔掉，实不甘心，二十万镖银数目虽大，我镖局子虽然是只仗着虚名，可是我狄筱川倾家败产，求朋友们帮忙，还许赔得上。老伙们是明白人，干我们这行的，要名不要命，我自认振川镖局这四个字，还不至于就这么栽下去。我得着信之后，赶紧地赶了来，就为是料理这场事。二位老伙要是能赏我这个老面子，暂时给我们留些脸面，回头对你们两家宝号，必有人见你们主事的人，衙门口我们也有人盯着去。我狄筱川要向宝号讨十天的限，原镖要回，镖银丝毫不能短少，至于耽搁日期，误了宝号的事，任凭怎样分派，我狄筱川愿认一切损失。若是不能赏我这个老面子，没有别的，干镖局子这行买卖把这条性命早已交待在这块牌匾上，我狄筱川和展玉堂认头打官司，要死的要活的不藏不躲，全有人来钉着，到了那时也不会含糊了，查封我的家产，把我办成什么罪名，我们算命里该当，自认无能。事情现在只好这么办，我狄筱川但凭二位的吩咐了。”这位老镖头这番话软中透硬，老仁记丝厂来的人名叫陈家珍，他忙含笑说道：“老师傅，你把话可说远了，我们老仁记丝厂主事的人何三爷不断地提起你老来，是我们湖南省干镖行的头一块牌匾。这次走镖失事，老镖头不在场，弄到现在东家方面和柜上几乎闹了意见。这种情形，我们也不便细说，为什么多得罪朋友呢？有狄老师傅你出头，只凭你老一句话，我们是做用人的，虽则不敢答应老师说一声，十天内狄老师已答应把镖银找回，这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哪会不愿意？衙门口里我们派人去，跟着班上的人给回复一声，求十天的限，镖银没有着落，那时再请官家公事公办，总算是商家这方面人情面子全有了。那时事有事在，也就没包涵了。狄老师傅，就这么办吧！”说到这儿，老仁记丝厂和振泰银楼所来的人带着公差一同回去。
镖局子伙计们暗暗叹息！这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老镖头没到，他们几乎要逼死活人。人家一出头，立刻是十足的面子。这你不服气老镖头这点威望成么？大家是众星捧月把狄筱川请进柜房。这位狄老镖头一进柜房，只见里面冷冷清清，只有一位镖师愁眉不展地坐在那里。狄筱川十分叹息，自己虽说当日一心退出镖行，不再做这种整天在刀尖子上滚的买卖，可是现在因为这场事回来，再看到自己一手成立的振镖川局毁到这样，不由把以前那种心情全转变了，个人认为当初的打算完全错了，总算毁在自己优柔寡断上。那时退出镖行，任凭镖师们怎样不答应，应该毅然决然地把这个字号收拾了，只为敷衍大家当时的面子。虽然跟头是他们栽的，但是有振川镖局这四个字在，和本身丢人现眼没有丝毫分别。这次既然重返长沙，只有破出这条老命把这个面子找回，赶紧把振川镖局完全结束了，再不要这么含糊下去。狄老镖头暗中这么叹息着。
落座之后，这位守镖局子的镖师姓张名开甲，迎接着老镖头落座之后，胡玉骏向师父说了声：“展师傅现在后面，师父可去看看他么？”狄筱川点点头。跟随进来的一般人张罗着老镖头净面之后，及泡上茶来，一个个全是赔笑脸，求老镖头把这场事给料理下来，总算是保全了镖局子所有人的脸面。狄筱川含笑向大家说道：“不用你们托付，过去的事咱们不讲，这个镖局子现在我还依然拿他当作我自己的买卖。振川镖局栽了跟头，如同我姓狄的本身折在外面一样，这票镖不能找回，我狄筱川也就没脸再见人，你们大家等候，我自有办法。”说罢，带着胡玉骏走出柜房，胡玉骏已经先跑进去。展玉堂此时真叫无地自容，当日把这个镖局子尽力和老镖头争执，不叫他把牌匾摘了，自己接到手中，如今弄出这场事来，把振川镖局子脸面丢尽，真是生不如死，他反把两眼闭上。这时，狄筱川已然走到床前，狄老镖头一看展玉堂面无血色，他在那里双目紧闭，自己越发地难过，这就是干镖行的下场头，为的养家吃饭，毁到这般地步。老镖头本是一肚牢骚，人全有见面之情，何况看到他这种情形，哪还肯说什么不满意的话？反倒凑到近前低声招呼道：“玉堂，我来了，你现在伤势可好么？”展玉堂再不能不答应，把眼睁开看了看狄老镖头，眼角竟流下泪来，瞎了一声道：“老镖头，我展玉堂可实在对不起你了，我只恨我不能当场死在他们手中，叫我多活下来，反倒多加增了罪孽，我自己无非要拢着这般弟兄们把这个镖局子不叫散了，我虽是一片好心，不明白的就许想我展玉堂野心太大，为我自身打算。如今竟自这么毁在岳阳三鸟手中。我自己死生倒不足惜，把镖头你一世英名叫我姓展的一手断送，我实没脸见你了。干镖行的临到这种情形，算是把我们这一行的脸面全丢尽。我身受重伤之下，不能行动，两家字号里，人家是血本所关，哪肯丝毫容情？百般逼迫，连官人全找上门来，老镖头，我还有什么脸活下去？现在老师傅你肯赶到这里，我展玉堂至死也忘不了你老的好处了。好朋友做事不能嫁祸于人，我闯出的祸，我自己不能承当，反把老镖头拉出来，替我顶这场祸事。我要安那种心，实在是禽兽不如了。只为振川镖局字号没改，我恐怕破产赔银，他们要牵连到老镖头身上，所以才请胡玉骏赶到汨罗江芦林潭给老镖头送个信。这件事到现在我们干镖行的人不能说上别的话来，商家是血本所关，我们不能怨人家逼迫得紧，只有认命赔镖。你老肯这么大远地到来，这也很好，现在我展玉堂没有别的希望，这票镖银是两家字号合到一处走的，我只有把他们请到镖局子中，好在他们全是本街老字号，当日老镖头退出镖局子时，老仁记丝厂、振泰银楼虽则没在场，可是这街上有好几家殷实字号，他们全是亲眼得见，我们是再三地要求，把振川镖局的字号留住，仗着老镖头这杆镖旗给我们壮壮门面，为是弟兄们仍然接续着至大江南北走镖，老镖头回家务农，对于镖局子且不再过问，这是他们大家耳听眼见的事。今日在我展玉堂手中，落到这个结果，只有把局子和我个人家中尽其所有，完全拿出来赔这票镖银，不足之数，我展玉堂只有一命承当，官家把我办个什么罪名，我认了命。只是他们只要沾染到姓狄的一字，我展玉堂可不是不要脸，那是他们挤的，我只有豁出这条命去。镖银丢失，保镖的没有带着两亩地出来卖命的，全凭是武功本领，信得及我们叫我们保，出了事从镖头伙计没有一个含糊的，全把命卖上了，依然没保全住，那他们也只好认命吧。有什么祸事，我展玉堂顶到那步也不会含糊，这就是我的心意。老镖头我把你一辈子的英名扔了，我对不起你了。”铁掌银梭狄筱川听到展玉堂这番话，哈哈一笑道：“展师傅，你全想错了。论到我们的事，我狄筱川在这种时候推个一干二净，我有的是理。可说任凭谁他想从我身上想什么主意，那是妄想。不过我现在有些愿者上钩，我自己倒要甘心趟一水了。狄筱川也是一个没有身家没有财产，只凭这么条汉子在江南闯出来的名姓儿，我对于这种买卖干了这些年，若不是十分灰心，我焉肯忍心和弟兄们散伙？实在是早看透必有今日这种结果，所以我一再地想抛下这碗饭，回家务农。如今后悔的话谁也不必讲，这就叫命里该当。我知道展师傅你一个外场朋友，刀放在脖子上，绝不会说出含糊话来。不过我狄筱川在这种情形下，我若是袖手不管，我这一世可就
算白活了。凭着振川镖局四个字，姓狄的也得接这场事，这块牌匾是我立起来的，如今任凭他生了三头六臂，把我这四个字号想给粉碎了，狄筱川尚有这三寸气在，我得看看动我这杆旗的人。展师傅你只好好地安心养病，事情不必再闻问，讨限期赔镖，我已经和原主儿说过了，谅他们也不肯不答应。我办不出个眉目来，我狄筱川就能安生活下去么？”展玉堂道：“那一来我害了老镖头，叫我至死对不起朋友。”狄筱川道：“你若那么想，我袖手不管，你到案打官司，破产赔镖，就算对得起我狄筱川了么？”这句话问得展玉堂哑口无言。狄筱川赶忙着又安慰着他道：“岳阳三鸟，我过去虽和他们没有认识，可是耳中早有这么一拨绿林道。姓狄的不是张狂自大，我还真个没把他们放在眼中。你好好歇息吧，我把这原镖要回，咱们落个好好收场，岂不痛快么？”展玉堂含羞带愧点点头道：“现在叫我也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愿如此吧。”狄筱川又向展玉堂安慰了一番，转身够奔前面，仍回到柜房中。
自己歇息够了，亲自到老仁记丝厂、振泰银楼去了一趟，只问他们能容日期不能容？如若能容日期，原镖找回，是两下的福分，若是不能等候，只好认头打官司。姓狄的虽然退出镖行，有这个字号在，绝不能推干净，任凭这件事怎样办，姓狄的全愿意承当，到底没有含糊。可是这两家字号，对于老镖头全是十足的面子，很慷慨地答应下来，并且官面上也不用镖局子出头，由他两家去给维持，并且当时还要给老镖头接风，狄筱川当面推辞。说是只盼镖银如数找回，那时定要痛痛快快地饶大家一杯喜酒。这么说完了，狄老镖头回转振川镖局把出事的详情又细问了一番。把当时出事在场的一名趟子手、一名伙计叫到身旁，嘱咐他预备预备，明早一同起身，赶奔岳阳，去访那岳阳三鸟，多一个人不带，任什么人不请，自己要单人匹马前去要镖。这种情形，镖局子人谁不担心？不过不敢多言语，只有听凭老镖头的吩咐。
到第二日一早，老镖头只是随身应用的东西，带着趟子手张勇、伙计侯元起一同起身。在第三天，来到岳阳地面，伙计们告诉这已经到了出事的地点，老镖头狄筱川路上对于镖局子的事，一字不提。在这天傍晚的时候，已经到了回流港地面，这里是一个大镇甸。老镖头狄筱川知道这岳阳三鸟垛子窑设立在港湾乌鸦嘴内，从这里由水路去不过一二里远了，遂在回流港镇甸上落了店，叫伙计侯元起去备办了一份名帖，自己写好了，告诉趟子手张勇、伙计侯元起早早地歇息，明日黎明时我们就要去拜访岳阳三鸟。趟子手张勇和伙计侯元起这次跟随狄老镖头出来，也算豁出性命去了。在走镖时，镖师伙计好几十人完全毁在人家手内，如今老镖头只凭一个人，要想把镖银要出来，真是一件险事了，说翻了，只要一动上手，我们就算鬼门关上挂了号一样，谁还能想活着出来？两人这一夜哪里还睡得着？
到了天光才亮，早早起来，铁掌银梭狄筱川把自己的兵刃暗器完全收拾在一处，交给趟子手张勇，伙计侯元起带着名帖，一同离店房。镇甸前就是江边码头，来到码头上，叫趟子手张勇雇船只到港湾外乌鸦嘴。张勇看到一只小船，遂招呼他，叫他送到乌鸦嘴去。这船户一听，抬头看了看，向张勇问道：“客人一共是几位？”张勇道：“我们一共三个人。”船夫道：“客人是游山还是访友？”张勇道：“我们坐船给船钱，你问这些有什么用？”船夫道：“我们得问问，你要是游山请你另找别的船只，我这小船进不去。要是访友，那倒好另讲了。”张勇一笑，也明白船夫的话，他是和这岳阳三鸟是互通声气的，遂说道：“我们是到那里拜访朋友。”船夫道：“那很省事，连船钱全不用你老花了。”立刻回头向离开一两丈外一只渔船上招呼道："喂，金阿宝，你们的买卖来了，这里有三位客人要到乌鸦嘴去，据说全是朋友，你们还不快些把人家送进去？”跟着一只渔船荡过来，船头上站定一个二十多岁的水手，年轻力壮，手持着竹篙，后哨尚有两名水手。船头上这少年水手向张勇点点头道：“客人是到乌鸦嘴去的么？”狄老镖头赶紧抢到头里，答道：“弟兄们多辛苦了，我们入乌鸦嘴拜访当家的。”那弟兄点点头道：“客人请上船吧。”跟着把一块跳板抛下来，搭在船头，老镖头狄筱川带着张勇、侯元起一同上船，水手撤跳板，用竹篙一点，这只船已经倒退出去，立时离开码头。这水手行船的手法十分纯熟，离开江岸，水势非常急，浪涛起伏，这只渔船在水面上冲波逐浪，走得很快，转过一道港湾，远远已经看到一片涌起水面的孤岛来，这船直奔那孤岛的入口处。这种地方是天生来的一种险恶地，拔起水面二十余丈高，一座小山冈，越到上面，越往外探去，远远望着，如同一个鸟嘴一般，对面尽是些礁石，这是乌鸦嘴入口处。
船来到切近，前面的水手却把手往唇上一按，吱的响起一声呼哨，跟着见那乌鸦嘴上有人探身向下察看，这船头上的水手，却仰着脸招呼道：“回流港的渔船归垛，带来了三位客人，你们给回禀一声，这船往里放还是不往里放？”上面却说了声：“金阿宝，你等一等。”这只船在水面上停住，工夫不大，从乌鸦嘴内荡出一只渔船来，船头上站着一个人，三十多岁，渔夫打扮，穿着一件短衫，一件短裤，裤脚挽到膝盖上，光着脚板，头上戴着大竹笠，那肉色全是黑紫，足见是水面上的朋友了，后面是两名水手。两船头贴近，这个渔夫却向那金阿宝招呼道：“客人可曾报过‘万儿'？”金阿宝摇摇头，这渔夫带着怒色道：“糊涂，我们怎样给进去回禀？”说着话，他已跳上船来，向狄筱川拱手道：“客人，尊姓大名，到乌鸦嘴是找哪一位？”狄筱川也拱拱手道：“给弟兄们添麻烦，在下是长沙府振川镖局狄筱川，特来拜访这里三位当家的，这里有名帖，有劳弟兄给通禀一声。”这渔夫听了，立刻换了一副笑脸道：“原来是老镖头亲自驾临，好，我给老镖头回复一声。”伙计侯元起已经把名帖递了过来，渔夫伸手接过去，跳上他自己的船，却向那叫金阿宝的招呼道：“阿宝，老镖头是外场朋友，哪好叫他在这里竟自等？你把船开进去吧！”狄筱川忙说道：“这位朋友，咱们别失了规矩，请朋友你亲自验关，我这侯伙计包袱内可带着东西了。”那渔夫哈哈一笑道：“狄老镖头，你可是多礼了，咱们还用得着讲这些个么？自管往里请。”狄筱川说了声：“这是赏我老面子了。”这两只船先后往乌鸦嘴里荡进来。进了这水口子，狄筱川一看这里面只有靠着左边的水边上停着两只小渔船，每一只船上只有一个水手，绝没有别的船只把守着。这情形很是平常，船沿着这条水道，往里走出有半里地来，左边从水中涌起的礁石已经平下去，接近了有陆地的地方。头里那只船的船上的渔夫说道：“老镖头请下船，在这里略候片刻。”
说罢，他那船只已经如飞绕着里边的水道冲进去。金阿宝把船只拢岸，这里靠水边盖着三间木板屋，老镖头带着张勇、侯元起，跟随金阿宝走进了这木屋中，里面只放着几件很粗笨的桌椅，也没有陈设，老镖头遂在这里坐下歇息。金阿宝却转身出去，跟着用木盘送进茶来，可是他一句话不肯搭讪，转身退出屋门外。狄筱川却坦然不疑，把这盏茶一饮而尽。狄筱川趁着屋中无人，低声告诉张勇一会儿进去时，不带这个包裹，听我的吩咐，张勇点头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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