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献武功 绝技警群贼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这时,外面有人走进来。这班主碰了金虎撑侯萍这个钉子,面红耳赤,躲向一旁。狄云凤、狄玉凤把这个生意人恨得人骨,在这种地方,既不能开口,又不能动手,只好记清了这班主的面貌,俟机报复。从外面进来的人招呼着道:“里面传你们,先进去两班,一般唱苏滩的,一般卖艺的。别的人全好好在这里等候,祝完了寿领赏回去。找出不肃静来,不是自己难堪,也给引荐人丢人现眼,全是吃江湖饭的,难道还能那么不识相么?”这一来,屋中二三十人立刻鸦雀无声,谁也不肯再说话。金虎撑侯萍、武师齐万峰、狄云凤、狄玉凤随着传唤的管家,跟那一般唱苏滩的,一同走出屋来,往后走着。见这所宅子,建筑得果然十分富丽,连穿过四五道院落,才转进了一道垂花门,后面是一片最幽雅的地方,也是这宅子的最后面,一处处花亭水榭、假山回廊,布置得那么独具匠心。直走到后面,一排五间长的大客厅前,四围全种着花草树木,地上也是细草如茵,用人工整治得整齐有序。那敞廓内摆着十几桌酒筵,里面宾客满堂。敞厅前面,足有十丈长六七丈宽一片草地,四围全用花草树木圈起来。入韩园献艺的,只由来人带领着到敞厅前,向里面给主人祝过寿,跟着就得退下来,连敞厅的台阶全不准上。这时,金虎撑侯萍和齐万峰彼此皱了皱眉,引领他们的家人,叫齐万峰把扛来的家伙先放在花棚前。这里放着几张桌子,有人在这里专管理他们这些事,全在这里重写了姓名,然后由这家人拿了两张红定帖,带着他们到了敞厅前。那家人却嘱咐:“我招呼你们给园主韩三爷祝寿,你们可赶紧行礼。”齐万峰向金虎撑侯萍看了看,微笑了笑,心说:“你这回还有什么主意?一个演江湖杂艺的给主人拜寿,二话没有,跪地上叩头,凭金虎撑侯萍要这么低三下四,这一辈子的江湖,你算白闯了。”金虎撑侯萍如无其事,跟随着引领家人来到敞厅前台阶下。家人说了声:“站住。”连那唱苏滩的,一排是七个人,一齐把脚步收住。这时,武师齐万峰趁着家人回事的工夫,往这厅房里面看了看,地势很大,迎门靠闪屏前摆着寿堂,在寿堂前一排是五桌筵席,座上的家人里面有一多半看出是江湖道中人。这种事全在久历江湖过人,才能一望而知对方的人之身份,其中也有些本处的士绅,可是不过少一半。在当中这张桌上坐着有五个人,当中这人也就是韩园的主人,年约六旬上下,好一份威严的相貌,赤红色一张脸,两道扫帚眉,一双豹子眼,狮鼻巨口,掩唇的黑须。坐在那里,身量比别人高着一头,真够一个领袖人物的气概。他一旁坐着这四人。在靠左边,里面第一个年纪不过三十多岁,白素素一张脸,细眉长目,精神各别的矫健。紧挨着他是一个四十许,黑脸膛连鬓络腮胡须,一身的江湖气。靠右首一个老者,年纪也有七旬上下,秃眉毛眼睛,尖鼻子薄片嘴,吞肩缩背,其貌不扬,在这种场面上,他和这韩园主人坐在一处,实有些不合身份。紧挨着他是一个中年汉子,生得浓眉大眼,猿臂蜂腰,从他神色上就可以看出来是一个武林健者、江湖上闯荡的英雄。那四桌上的客人,高矮不等,形形色色,有老有少,全在开怀畅饮,满座腾欢。连狄云凤、狄玉凤也全注意到这韩园主人金蛟剪韩天放。

  此时,那家人从敞厅里走出来,站在台阶上招呼道:“你们赶紧给主人祝寿,已经赏赐下来,每人白银一两。祝寿后,先叫那唱苏滩的演奏完,再叫那卖艺的齐万峰在厅前献艺。”那唱苏滩的班主,带着他的唱手琴师,忙不迭地跪下去叩头。这时,金虎撑侯萍却用胳膊一碰齐万峰,他却一抱拳,向上招呼道:“武林后学侯老大、齐万峰、云儿、玉儿给园主祝寿了。愿主人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他却躲身一拜,立刻挺身起来,向站在敞厅门前的那个管事的家人说道:“大管家,我们哪里领赏?”那管事的脸全气红了,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好大的架子,凡是进韩园献艺的,谁敢不给韩三爷叩头拜寿?你只惦着领赏银子,这赏银凭什么给你?”那金虎撑侯萍被这管事的呵斥着,如无其事,面不更色,扬着脸,向这管家说道:“大管家,你这可是怪罪得不当,你得分清了我们是干什么行当?因为主人是成名的武术大家,既是练武的出身,我们爷四个把武术撂在土地上换饭吃,已经是给武术这一门丢人现眼,这是为生活所迫,不得已走江湖卖艺求生。我们不敢自卑自贱,怕给练武的把脸面身份失尽,叫韩三爷大好的日子看到我们一家人这么跪在地上叩头乞怜,岂不招他生气?万朵桃花一树生,天下武术是一家,门户不同,全是祖师传下来的,没有贵贱。大管家,你何必替主人挑这个眼?我们的功夫要练得不好,倒可以叫我们重去投师学艺,练好了再出来。我们一招一式还没敬献到主人面前,何必为这种虚礼节给我们爷四个难堪?大管家,请你给我们多美言几句,我们走到哪里也不会给人叩头的。”那位管家还要发话,敞厅中主人座上那个浓眉巨目的江湖客已经走出来,向那管家呵斥道:“韩福,主人大好的日子,哪得因为这一小事跟献艺人随便争论?你太不懂规矩了。”那管家被这人申斥得只有连声答应着退向一旁。这人却向下面招呼道:“卖艺的侯老大,你也要守些规矩,韩三爷寿辰传你们一般人进去献艺,是一番好意,叫你们得些赏赐,受些恩惠,你要这样任意张狂,岂不自讨无趣?听你的话,虽然你拿着武功换饭,定是武林正宗,你们是哪一门的功夫?从实讲出来,主人定要另眼看待。”金虎撑侯萍道:“这位老师傅,谢谢你的好意。对不起,我们不能报出门户来,因为我们今日顶着祝寿献艺的名目,若是再提起师承门户,那也太以丢人。你老师傅定也是练家子,咱们来个不言而喻,光棍眼像夹剪,我们把功夫交代下来,搪不过老师傅们眼去,你也就看出我们究竟是哪一派功夫了。反正谁也有个耳闻,韩园这里称得起藏龙卧虎之地,我已看出来成名的老师傅们,不知有多少位。反正花拳绣腿,庄稼把式,他要是懂得什么的,绝不敢进这个门口。既敢来,

  就要露两手儿。虽是练不十分好,绝不能叫人看成跟师娘学的本领,丢人现眼骗饭吃。若是那一路下流无耻的江湖,他也就下流一辈子吧!”说到这儿,向那卖唱的班主看了一眼,微微一笑,台阶上站的那个江湖客听了金虎撑侯萍这番话,他丝毫不动怒,向下说道:“侯老大,你这老江湖真能讲话,今天你算来着了。把你看家本领只管施展出来,这里所有的人眼睛不空,你真是受过名师传授,韩三爷定要格外地恩典你们。爷几个少等片刻,就叫你们下场子,可不要好歹交代下来,吃饭领赏,那可对不起你这番话了。”说到这儿,这人转身进了敞厅。

  齐万峰和狄云凤、狄玉凤偷眼看那敞厅内,见韩天放这一桌上的人全在微笑着。金虎撑侯萍却也转身向这爷三个一挥手,一齐退向花棚前。那边已然唱起苏滩来,唱得倒是十分动听。他们才转到花棚前,竟有四个壮丁来,把他们带的那捆家伙打开,竟自在敞厅前三四丈外,把走飞索的架子支起来,并且安置得法,那根长绳绷得力量十足,果然人家全是行家。金虎撑侯萍看着齐万峰只是微笑。齐万峰也明白今日韩园想不把今生一身本领施展出来,非栽跟头不可。人家手底下这种伺候人的,全是这么经过名师指点的,这就是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只凭他支搭这绳索架子,就知道人家这里对于这种功夫不止于懂,并且还有练的。这时那唱苏滩的已然唱完了一段,他们歇息下来,厅房里管家站在厅房门口,向外招呼道:“主人叫卖艺人随便练几手功夫,可是你们得尽着最得意本领在这里露两手,要是那些花拳绣腿,庄稼把式,趁早不必练,还不如叫主人们多听两段小调开心了。”金虎撑侯萍气得胡子直扎撒,心说:“好小子,你敢骂我们不如游娼,小子你是活腻味了,等着老子得手时,叫你也尝尝厉害。”这时,管家话已传过,立时退回敞厅房门口。金虎撑侯萍、武师齐万峰、狄云凤、狄玉凤,齐走向场子当中,依着武林的规矩,向上抱拳行礼,他们是一独横排地站着,行过礼后,金虎撑侯萍却自向前走了两步,拱着手向厅房里说道:“我侯老大带着这师弟和这两个女徒弟,游荡江湖,到这里弟子仗着老师们捧场,爷几个吃碗饱饭,论其他本领没有,所仗学的不过几趟粗拳笨脚,扎两趟花枪,砍一趟花刀。方才这位大管家明白地告诉了我们,要是花拳绣腿趁早别练,还不如叫这有钱的老爷们多听两段小调开心。这个话说得倒是很对,不过我侯老大还不敢那么自卑自贱,我们跑码头虽然也列入江湖一流,只是来到这澜沧江一带,知道这里是藏龙卧虎之地,更兼这里主人也是练武的,这练武两个字,从古至今不能分家,虽然有穷富之分,武术上没有穷富。或是那势利小人认钱不认人,认衣裳不认人,看到我们流落江湖的,不管你算是哪一流,他把你全归到一锅里,看成了杂合菜,练把式的就是女筋斗,女筋斗就是游娼。其实他根本是势利小人,没开过眼,才敢那么说。我侯老大这个练把式的就不服这个,我们是师父传下来的真功夫,虽然把功夫撂在地上,我们不敢自卑自贱。武术这一行,单人独练,那种滥竽充数、混充行家,他乍不出好坏来,只有对手比划上,看我们这爷四个,论穿着,衣服不整,论家伙,刀枪不全,论说话,不会江湖口,论本领,就会几手儿真实的功夫。是专敬的武术名家,江湖道的真朋友,我们走到哪个码头,一边卖艺,一边还要卖命。他把练武的看作游娼,那不止于是骂我们爷四个,凡是练武之人,算跟我侯老大列入一流。我们练到花拳绣腿时,请老师招呼一声吧。”金虎撑侯萍这番话一出口,这厅房里连主人带客人三四十位,哗然惊呼起来,他们万想不到一卖艺人竟敢这么不怕势,不吃亏,立刻从里面走出一人,站在门口向下招呼道:“卖艺的侯师傅,你嘴里可要检点一些,这韩园里用不着耍江湖。这里的管家说话不谨慎,他是无知之人,你一个久走江湖的,哪能这么还口相骂?带上了座上的主人,你若这么放肆,可要自找难堪了!”金虎撑侯萍道:“尊府的管家,他明知道自己主人是武林中客,他竟敢拿我们走江湖的比作游娼,我们是靠武功来挣吃,这种情形我侯老大就没有那么大的涵养了。”说话的那人冷笑一声道:“侯师傅,你口口声声是武术的真传,不是走江湖骗饭的,那么你就尽量施展一下,果然你功夫练得好,自有你的好处。少说话,多练功夫,韩园的人你要知道,招子全够亮的,你就赶紧下场子吧!”这人说话间转身退进厅房。

  金虎撑侯萍扭头向齐万峰道:“净说不练是嘴把式,咱们话交代明白了,该着下场子练两手了,话说在头里,不能说了不算,我们是对手,过招谁可也别含糊了,有本事不在这里抖漏,离开这韩园不易再找着识货的了。”齐万峰忙答道:“既要卖,头朝外,咱们把功夫施展施展,有跟斗,要是栽在这儿,可就难看死了。师兄,咱们是过拳脚还是过兵刃?”金虎撑侯萍道:“你把你那趟六合刀施展出来,我空手要接你一趟。”齐万峰道:"师兄,那可不是玩的,我这手底下动上手,从来不懂让人,你也抄家伙,咱们比划一趟,倒还可以。空手进刀,万一一个收招不住,把师兄你伤了,岂不后悔?”金虎撑侯萍道:“没有那么些说的,不惊不险怎能露脸?亮家伙过来吧!”齐万峰只好伸手拉刀。齐万峰已经转到对面,两下里相隔一丈远,齐万峰一立门户,使用六合刀法,走行门,迈过步,先和金虎撑侯萍左右略一盘旋,口中尚在招呼着:“师兄,你可留神!”他已经欺身进步,向前进招。那金虎撑侯萍施展的却是小巧功夫,用“燕青十八闪翻”,反把身形欺近了齐万峰,两下一递招,齐万峰倒真不敢跟金虎撑侯萍含糊了,知道他一身绝技,自己刀法上若是不尽量施为,还许真要挨他两掌。齐万峰是真扎真砍,这口刀在他掌中二十多年的功夫,实在够了火候,崩、扎、窝、挑、删、砍、劈、剁,一招一式,全有真功夫。金虎撑侯萍这趟十八闪翻,身形施展开,起、落、进、退、封、闭、擒、拿,才拈即走,忽左忽右,这种身形施展出来,轻如落叶,重似磐石,去若惊鸿,来若雷电,在他这口刀里,进、退、闪、避,还时时地伺隙进招。武师齐万峰饶是真杀真砍,反倒提防着他的掌力落在身上。直到把一趟六合刀完全施展尽,还是齐万峰赶紧撤身纵出来。那金虎撑侯萍也把身形停住,向齐万峰道:“师弟!你真想要我这条老命?手底下一点不肯留情,缓缓气,咱们换一个各儿,你也接我几刀,看看能出多少汗?”

  这时,厅房里面已经走出四五个客人,站在那里低声谈论着,对于金虎撑侯萍这一般人,已经明显露出来十分惊异。可是这个老江湖金虎撑侯萍谈笑自若,就没把这一般厅房前阅台上所站的放在眼中。武师齐万峰向金虎撑侯萍道:“师兄,咱们也该缓缓气,叫云凤、玉凤上一场吧。”金虎撑侯萍道:“那可不成,我这里庄稼把式只要一伸手,不叫我施展够了,我不能尽兴,再说咱们礼尚往来,我接了你一趟六合刀,按理说也该你一趟,你想脱赖讨好,在师兄面前耍这种奸猾,那算妄想。齐老二,下场子没有别的说的。”齐万峰心想:“他是非想叫我当场栽跟头,给他开心,才算痛快。”这时,金虎撑侯萍不等齐万峰答话,却向花棚下执事的人说道:“管事的大爷们,穷卖艺的刀枪把子,制不齐全,我们借一两件用可以么?”这韩园中上至主人,下至庸仆,没有一个不通武术,侯萍、齐万峰才一趟对手功夫,他施展的“燕青十八闪翻”,小巧功夫,虽有不认识这趟拳术的,可是他那份身形轻灵巧快,已经不是平常走江湖卖艺的能练出来的功夫。齐万峰的一趟六合单刀,也砍得那么一招一式,全见出十分功夫来,知道这般卖艺的难怪他们口出狂言,敢那么放肆,人家实有真本领。此时,听他们借兵器使用,正愿意他们尽量施展一下,早有人答应说道:“这位侯师傅,韩园里你要别的或许不现成,这里十八般大兵刃,二十四件短兵刃,长短家伙,内家外家,差不多这里全预备了,这里暗器预备了十八种,只要有本事往这儿施展来,那才是货卖识家。”一边说着,一边领着金虎撑侯萍走到这厅房的右侧,那里一排摆着高矮四架子兵刃,绝不是摆样子,金虎撑侯萍看了一眼,向领过来的一位韩园执事人道:“我把这杆大枪暂借一用吧!”说着话,从架子上撤下来,握着枪,手端着微微一颤,立刻用左手把枪身握住,向这位执事人道:“你们还有比这杆大枪重的没有?”执事人微微一笑道:“这杆大枪,还是我们韩三爷亲手所用。再找比这杆枪重的,除非是用生铁去打造,侯师傅,那来得及么?”金虎撑侯萍也冷笑道:“你的话很对,现打造是来不及,咱们将就着用。”

  他提着这杆大枪,来到场子当中,向齐万峰道:“齐老二看见了,打人一拳,防人一脚,你砍了我一趟六合刀,我没有被你招呼下了,现在这趟八母大枪,就算是回敬,赶紧亮招破阵,别碍好道。”齐万峰被他逼迫得当着一般人实无法和他说私话,只好答了声道:“师兄,你这可真是挤对我。我空手入白刃,没下过那种功夫,这也算舍命陪君子了。”金虎撑侯萍道:“这里尽是行家,别动生意口,赶紧动手过招,有话回去再说。”他立刻把掌中这杆大枪前后把一分,斜身倒步,一手端着这杆枪,往回下撤出三步去。齐万峰他可是原地方不动了,虽则知道侯萍绝不会当场叫自己吃大苦子,栽大跟头,可是他这个人各别,他随手就可以算计你两下,你不认真应付他,哑巴亏吃了还不敢声张。空手进枪,不把身形欺进去,处处吃亏,明知自己不成,也得招呼下来。看看金虎撑侯萍抽身换步之间,他已把拳式展开,齐万峰拳术上最得意的功夫,是劈拗掌。两下里行行门,迈过步,金虎撑侯萍只退出三步去,脚下一停,身形已然侧转过来。这时,他是矮身双手端枪,左手把枪身左右一合,这杆大枪咕噜噜连响三声,把枪头颤动,他的身形已然跟着移动。齐万峰也不敢再迟延,双掌一分,往胸前交错,脚踏中宫,这种欺敌直进,在平常动手,是轻敌,是失礼,可是在空手入兵刃,你就要处处抢先招。兵刃中讲究是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现在只有敌强己弱,若再稍一放松,一换招,吃了苦子,就不小。齐万峰身躯往里一欺,估量着步眼已够,脚尖一用力,用穿掌式,身随掌进,一照面就想把身形欺进去。金虎撑哪里容他空手先发招?口中喊了个好字,他左脚往右一滑,身形一斜,这杆枪一颤,一对面就是枪把进枪,“金鸡点头”,雪亮的枪尖子奔齐万峰的左太阳穴便点。齐万峰就知道这回汗得出了,一伸手就给自己个厉害,他左脚往后一滑,往后一甩头,枪头子点空,跟着猱身而进,居然被他欺进身来,才想发招递掌。金虎撑侯萍扑哧一笑,他就把枪往回一搂,撤枪头现枪攒,还满带招呼地把枪尾向齐万峰小腹上戳来。齐万峰左脚往右一撤,猛将右掌用足了力,往着枪尾上劈去。金虎撑侯萍身形一晃,枪随人走。可是齐万峰也不肯容情,一个“大鹏展翅”,立时就着劈空了的掌式,往开一展,竟向金虎撑侯萍的左肋上劈去。可是他的身形绝没有侯萍快,不差半寸,这掌风就是沾不着他。可是第三个打字又喊出,这条大枪,“老树盘根”,握枪头,投枪身,向齐万峰下盘横扫过来。齐万峰一个“旱地拔葱”,用力纵起,斜蹿出丈余远去,才把这一式避开。金虎撑此时他真个把八母大枪的招数尽量施展出来,滑、拿、崩、拔、压、劈、碰、磕、挑、扎,这大枪上十字诀,他运用得美妙绝伦,不过他每一招每一式,全像发暗器一样招呼出来,手底下可是不留情,有几次真把齐万峰惊得一身冷汗。齐万峰功夫本不弱,无奈跟这种江湖异人真动上手,自己只有甘拜下风,勉强把一趟劈挂掌施展完了,才要往外纵身,当场向侯萍输口。金虎撑侯萍忽然又是一个拖枪盘打,他还喊着再敬一招。可是耳中听得喀嚓一声爆响,这杆大枪断作三截,把地上石沙子飞溅得出去两丈多远。有几个伺候场子的仆人们被石沙子打得怪叫起来。两人已各自收住式,武师齐万峰暗自心惊,因为看韩园主人是一个做寿的日子,你无论如何不能毁他的兵器。

  果然这一下子招出事来,竟从这客厅前蹿下一人来,此人四十多岁的年纪,身形魁伟,红润的头皮,浓眉巨目,鼻直口方,穿着件二蓝川绸的长衫,青缎薄底快靴,两只肥大的袖子高高挽起,来到场子中。金虎撑侯萍正把手中一段枪杆往地上一扔,来人已经到了近前,招呼道:“这位侯师傅,你好厉害的手法,大枪被你一摔成三段,你手底下实有真功夫,名不虚传,你真是一位练家子。在下遇上你这种有真本领的朋友,哪能当面错过?愿在侯老师你这种掌力之下,讨教讨教,也免得你把真本领不能尽量施展出来。”金虎撑侯萍和来人一对眼光,见他神光十足,两太阳穴微微突越,看出此人定是擅长气功,遂含笑说道:“老师傅,你可是过奖了,我侯老大不过跟师父学了这么手功夫,一时失手,连大枪全收不住,竟自把枪弄折。跟我这师弟动手,你别看打得热闹,我们还是跟练套子活一样,叫大家看个热闹而已。老师傅,你要和我过招,我可不敢答应,我功夫没有这种掌力气,临到用上,我也不知哪里来的一个收招不住,糟蹋了兵器,还容易重买它一件,倘若失手伤人,我一个走江湖的,只有一条穷命,叫我拿什么赔呢?这位老师傅,您还是赶紧请回,侯老大没有那么大胆。”此人含怒说道:“侯师傅,不必和我动这种生意口,咱们是彼此心照不宣,不必多费言辞,我在韩园也是客人,这不过是借着侯师傅你这身功夫,给我领领招,也算我给主人献艺,庆庆寿辰。这是很好的事,何乐不为?那条大枪我早已看出来,真不得侯师傅你使用。来!咱们到兵器架子上捡两件磕不坏、碰不折、趁手的家伙,尽量地施展一番。你知道这里连主人带客人,眼里全不空,不亏负人。你们这场子练完了,韩三爷定有一份厚赐,叫你们爷几个痛痛快快一走。你若和我弄那生意口、江湖话,我是绝不肯听你那一套的。咱们练武的全是一家人,这里边没有什么讲究,侯师傅赶紧来吧!”说罢,此人不等金虎撑侯萍答话,他是转身就走,直奔兵器架前,在一排矮架子前站住,伸手从架子上提起一对镔铁双怀杖。在兵器中这是一种兵刃,平常的人即或有十年八年功夫,用梢子棍、三节杆、双怀杖,全是用好腊杆子碰上铁箍,接上铁环子,运用起来,已经够厉害的。这种镔铁双怀杖,平常的兵刃就不敢接它,可是两臂上没有五百多斤的力量,也运用不灵。金虎撑侯萍此时倒微微一笑,知道此人是对于自己弄折了他的大枪心怀不忿,他定然当面折辱自己。事情已经挤到这儿,不和他动手,是不行了。遂含笑说道:“老师傅,你贵姓大名?侯老大还没领教,伸手你就抄这种家伙,真想要我侯老大的命了。”立刻从那兵器架上抽出一对判官笔,也是镔铁打造,向此人说道:“没有法子,你老师傅挤到这儿,我只好破出这条老命不要,陪你走几招。可是请你存些惜老怜贫的心,别向我侯老大下毒手!成不成?”此人冷笑道:“侯师傅!你少弄这一套,我虽然不是什么江湖成名的人物,可是剑川铁臂石钟秀在这几省也跑过些年,多少的也会过几位成名人物。侯师傅,从你一进韩园,我已经看出你的路道,不是平常走江湖卖艺之流,既有心来到这里会会朋友,就不必把别人全看作不懂事的人,何必多费这种无谓的言辞?有本领好好施展吧!侯老大这里是不埋没人的。”金虎撑侯萍一边随他往场子中走着,一边说道:“这位石老师,你看我不是走江湖卖艺的,我像干什么的呢?”那铁臂石钟秀说道:“你是干什么的,只有你自己知道,咱们功夫较量完了,还要从此套了交情,那时本来的面目,自会露出来。”金虎撑侯萍道:“石老师,你真是外场人,就这么办!”说着话,两人已经到了场子当中。

  齐万峰就知今天的事要糟,他们各自用了这种重兵器,只要一动上手,谁肯容谁?恐怕眼前就有一场是非。

  这时,那铁臂石钟秀把双怀杖全是两双合到一处,揣到左臂上,跟金虎撑侯萍相隔丈余,对面一站。金虎撑侯萍把双笔在左手倒提着,两下里各自说了一声“请”。那铁臂石钟秀也实够狂的,他那二蓝川绸长衫就不肯脱下来。金虎撑侯萍口中却招呼着:“石老师,你手下留德,侯老大死活全在你了。”

  这位剑川铁臂石钟秀是这川滇一带久已成名的人物,他练就的一身软硬功夫,一双铁臂运用起来,有千斤臂力。他把这双怀杖往右掌中一分,“大鹏展翅”式,门户展开,斜身侧步,往右一盘旋。金虎撑侯萍一对判官笔依然是两手合着,他是侧身疾走。两下里场子中各转半周,铁臂石钟秀招呼了声:“侯师傅!咱们干脆进招,不许客气。”他说话间,把身形往回一转,竟自飞纵过来,双怀杖依然是两节合拢着,并没撒开,却欺身进步,往金虎撑侯萍的胸前要点。侯萍并不还招,只往下一矮身,双怀杖从他的左肩头上空点过去,他一个绕步盘旋,反欺到石钟秀的背后,不用双笔,右掌往外一探,向石钟秀的脊背上一掌截去。

  石钟秀左脚往前一滑,“黄龙翻身”,双怀杖仍然是合着,猛向金虎撑侯萍砸来。金虎撑侯萍喊了声“好家伙”,右脚往左一滑,身躯一个盘旋,已撤出两步去。铁臂石钟秀双怀杖砸空,也往后一撤步。两下里相隔已有六七尺,石钟秀猛然把双怀杖抖开,用足了力,“秋风扫落叶”,这两只怀杖随着他身形猛转,竟往金虎撑侯萍下盘打来。这种镔铁双怀杖两节一伸开,怀杖的本身就有四尺八寸长,加上本人胳膊上伸缩,只要运用开了,合上步点的活动,一丈五尺内,全被他这怀杖威力占据了。

  这铁臂石钟秀倒真是一身绝顶功夫,怀杖这一撒开,招数才上下盘旋,崩、砸、扫、打、砍、拿,身躯是进退灵活,左右盘旋。他这对怀杖带着一阵阵寒风,只要被他扫上,就得骨断筋折,血肉横飞。那金虎撑侯萍此时也把一身小巧的功夫尽量施展出来,蹿、纵、跳、跃、闪、展、腾、挪、起、落、进、退、忽攻忽守,忽上忽上,这一身小巧的功夫,形如一头活猴,掌中一对判官笔不急于进招,只是伺隙进攻。两下里这一场缠战,看得人全是惊心炫目。

  两下走了二十余招,铁臂石钟秀他这对镔铁双怀杖是安心要给金虎撑侯萍一些颜色看,他是连环运用,一招紧似一招,一式紧似一式。那金虎撑侯萍口中还不住喊着:“真厉害!活要命!好家伙!”这样连接了石钟秀二十余招,金虎撑侯萍突然暴喊了一声:“你这是挤对活人,给侯老大买棺材吧?”铁臂石钟秀正是一手“乌龙卷尾”,横扫金虎撑侯萍。侯萍一个“鹞子攒天”,身躯笔直地拔起,却在一丈五六尺高的半空中,判官笔猛向后一扬,身躯竟自向后倒翻下去。那铁臂石钟秀双怀杖砸空,他跟着身势半转,猛然把双怀杖一提,一次翻回,人也跟着欺身进步,“泰山压顶”,猛往金虎撑侯萍双肩头砸去。这种打法,狡诈万分,往左往右,只要闪身躲避,更休想逃开。他能运用别人没有的力量,双臂往后一振,左右六七尺内休想逃开。可是金虎撑侯萍左脚一点地,已经暗暗地下盘一用力,双足往外一分,暗成站桩式,提丹田之气满贯到双臂上,容得他双怀杖已到两肩头,金虎撑侯萍竟自暴喊了一声:“开!”他这对判官双笔猛往起一崩,跟双怀杖找个正着,这叫硬接硬架,当的一声,这双怀杖被震得向左右飞起,双臂再也收拢不住,往左右分开。金虎撑侯萍却是猱身而进,铁臂石钟秀门户封不住,整个的前胸算是给了人家。侯萍双笔一合,已然到了他面前,只要一进招,铁臂石中秀就得立时废命。哪知道金虎撑侯萍猛然把双笔一合,往地上一戳,整扎在石钟秀面前的地上,深入石沙半尺。侯萍却招呼了声:“石老师傅,我侯老大留着这条老命吧!”拧身一纵,已经蹿到齐万峰的面前。那铁臂石钟秀已然把双怀杖拿过来,也扔在地上,向金虎撑侯萍抱拳拱手道:“侯老师果然是武功精纯,名不虚传,我石钟秀算是佩服你了!咱们再会吧!”转身退回厅房。

  这时,齐万峰不敢再耽搁,恐怕招出他们别人来,急忙向云凤、玉凤一点手道:“该着你们姐两个练一场了。”云凤、玉凤也愿意赶紧下场子,免得金虎撑侯萍再招出韩园中厉害的人物。虽然金虎撑侯萍双笔对怀杖占了胜场,可是那剑川铁臂石钟秀实在是个厉害的人物,他一身本领,绝不平凡,从他一人身上看起,这韩园中定然隐藏着不少惊天动地的人物,这就是俗语所说,与虎同眠,焉有善兽?何况金虎撑侯萍口齿刻薄,容他竟自牵缠,恐怕定有厉害的人物出头对付。

  她这姐两个毫不迟疑,各自把青钢剑撤出鞘来,压在左臂上,一同走到场子当中,大大方方地双臂一圆,右掌伸着指点,往左手背上一搭,略一躬身,向厅房那边施了一礼说道:“我们姐两个学了一点俗浅技能,在这里弟子老师面前献丑。练得有不到之处,请老师傅指教!”就是这么两句简单的话,还是眼皮不撩,各自分开。两下里转了对面,彼此一立门户,竟施展三才剑术。这两口剑在场子中一施展开,身法、步眼、腰腿上功夫,剑招上的锻炼,只要练过武的看到眼中,就知道是受过名师的传授,这姐两个身似游龙,剑如电闪,轻灵巧快,兼而有之,起落进退,奔腾击刺,点、崩、截、挑、刺、扎,在剑身上满见出功夫来,更兼这姐两个淡妆素服,越显得朴素、庄严,不妖、不媚,气度非凡。她们这趟剑施展到快收式时,倏然地两人如两只蝴蝶,同时飞纵起,竟落在平地架好了的那条长绳上,两人往上一落,是一东一西。这长绳不论绷得多紧,两个人的重力落在上边,也是不住地颤动起来。云凤、玉凤扎撒着双臂,身形随着起伏,好像站在波涛汹涌的船上一般,身形稍微定住,在这上面,右手剑,左手剑诀,依然施展剑术。狄云凤从东边绳端起步,狄玉凤从西边绳端起步。

  这种走绳索的绝技,并不是少见的本领,走江湖卖艺的擅长这种小巧之技的很多,不过功夫上可就有极大的分别,绳索的长短,尤其是长一尺有一尺的功夫。这走绳索最难的是距离太远,因为两边支起来的架子,任凭有多大力量把绳索绷得多么紧,赶到你一在上面运用起来,就知道绳索长一寸有一寸的难处。这种身躯在上面想走一遭,可是再要是施展功夫,就不容易了。在绳索上是全身之力,左右前后平均着把力量用匀了,这上面施展剑术,一招一式,全有一定姿势,不能任意变换。

  这姐两个在绳索的两端一立门户,狄云凤施展的是八仙剑,狄玉凤施展的是昆吾剑,两下里同时起式,同时亮招。狄云凤左脚踩前,右脚在后,身形往下一矮,剑尖向前平端,在胸前左手的剑诀指尖整对着右掌,往前一递剑,“仙人指路”式,把招数展开。狄玉凤却是左脚踩着绳索,右脚一提,剑朝上举,左手的剑诀横在剑身后,“举火烧天”,也把门户亮开,往前移宫换步。狄云凤变剑为“鹤立鸡群”,狄玉凤左手剑诀往上一抬,直指到左眉梢,右手剑往下一沉,“金针探海”,斜往下一削。狄玉凤那里已经换招为“恨福来迟”,狄玉凤却把全身往上一提,“丹凤朝阳”。两人的剑术,可是不是整趟地施展,两下全是拆开,一招一式,两下里变换着,一个是往上递招,对面的必然把剑把变为下盘施展,她们才换了四步剑,身上已经变化了五招。这条绳索,被她们两下里这种尽量施展,忽起忽落,有时狄云凤的身躯往左一偏,脚下的绳索往右一摆动,狄玉凤那里必要变换招数,把绳索的力量还了过来。这姐两个手底下的功夫,身躯上的轻灵,脚底下的稳准,剑把上的变化,在这一般深明武术的人眼中看来,不由你不佩服了。狄云凤八仙剑连变换了十一招,那狄玉凤这趟昆吾剑术却也施展到十四式。忽然那狄云凤左手的剑诀往开一展,她是脸向上背向南,左脚在东,右脚斜往西探,“白鹤亮翅”,剑身往外一展,猛然右脚往绳索上一点,左脚往前一提,竟变作“登山望月”式,倏然间一个“撒金钱”,剑身一甩,好危险的身法,她竟敢在绳索上施展开“三环套日”,掌中剑连续着变换,这身躯也连着三个翻身。狄玉凤也是正往前换剑的招数,掌也是由慢变倒。狄云凤连着用“呈龙引凤”、“快转阴阳”,这一到了第三次翻身,竟是“杏花春雨”,随着翻身之式,剑已够上狄玉凤。那狄玉凤也是一个“玉女投梭”式,正把身形欺过来。两下里猛然又各自一变招,狄玉凤把掌中剑往下一沉,变“老牛耕地”,狄玉凤却是“黄龙转身”,只听呛啷一声,这两口剑碰在一处,各自把剑身往起一翻,全是一脚踩着绳索,一个脚提起,“金鸡独立”式,狄云凤变作“举火烧天”,狄玉凤变作“樵夫问路”。彼此一收式,绳索是起伏不定,可是这姐两个的身形绝不往左右晃动,却同时喝了声“起”,各自一个翻身倒纵,轻轻落在两边的绳端起步处。彼此竟按着练剑的规矩一行礼,各自飘身而下,提着剑全向厅房那边一转身,略一施礼,退向齐万峰身旁。那厅房里面一片惊叹之声。

  跟着从道面走出一人,向下招呼道:“这两位姑娘真受过名师传授,绝技惊人,韩三爷有话,叫你们师父领你们进厅房问话。”齐万峰向侯萍看了一眼,侯萍微微一笑道:“咱们认栽吧!你我拼了命,可没见丝毫好处。占光得济,还在她姐两个身上。咱们干什么来的?进厅房领赏去。”金虎撑侯萍毫不迟疑,头一个向厅房这边走来,齐万峰、狄云凤、狄玉凤见金虎撑侯萍他是满不含糊,遂也跟随一同够奔厅房。门口有人引导,他们四人走进厅房中。这种地方并不用怎样拘束,把这座上客人仔细注意地看了一下,金虎撑侯萍也有些暗暗惊心,这里很有几个天南一带绿林中成名的人物。这爷四个进得厅房,离着迎面那付座头还有丈余远,全是拱手向上面一行礼。这时,那座旁一个四十多岁的江湖道,生得眉目间一片精明干练之气,锐利的目光只看着金虎撑侯萍。侯萍是神色不动,只等待他们问话。这人却向下说道:“侯师傅,你们这爷四个在江湖上走了几年了?”金虎撑侯萍道:“你这话问得含糊,叫我不好答。我侯老大从十几岁就流落在江湖上。我齐师弟他是半路出家,早年他是规规矩矩的人物,后来挤得各处不能容身,才带着这两个孩子流落江湖,吃这碗风尘中不饱的饭。所以现在我们这爷四个,没法子算,反正全是命运不好,把武术撂在土地上,给练武的丢人现眼吧。”问话的这人微微一笑道:“侯老师,你不要过于自谦,你是老江湖了,眼睛不空,你把韩园所到的客,全仔细看看,这里除去本地的几位股实商人,和地方上的绅士,其余所有的全是我们道中人。咱们不过弄那些假事。侯老师,我记得在别的地方见过你,为什么竟自掩饰着本来面目?你是在天南一带,很成名的人物了。其实咱们是各走各的路,谁也犯不着谁,本可以不和你交代这些话,不过怕的是你认为我们这般人有眼不识泰山,你既入韩园,我真个若是拿你当作吃江湖饭的,岂不叫你笑话我们这般人有眼无珠了么?”金虎撑侯萍冷笑着说道:“你这老师傅真怪!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侯老大来韩园难道另有图谋,被你看破么?一个江湖卖艺的人,走遍了天下,吃遍了天下,认识我的人太多了。我们是卖艺为生,到韩园来献艺领赏;再往高处说,是以武会友。我们这伙卖艺的与别人的不同之处,就是愿意有子弟老师时时赐教。丢人现眼,侯老大看作是家常便饭,此处不能停留,再开一个码头,一样有我们的去处。只为久已闻名韩园中是藏龙卧虎之地,我们虽然不给祖师爷争气,把师父所教的功夫来换这碗饭吃,但是我们守法安分……”

  金虎撑侯萍还要说下去,靠下首一个年约五旬的人,也是生得极矮的身材,头顶已秃,只在顶心后有一缕稀疏的头发,拖在脑后一条长没有二尺的发辫,脸上黄焦焦,带着病容似的,两道短眉毛,一对黄眼珠,鼻梁微塌,翻鼻孔,唇上留着短须,也是七长八短,其貌不扬,看着那么叫人讨厌。他倔着脸看着金虎撑,此时却截着金虎撑侯萍的话道:“朋友,我看最好不要再往下说了,朋友,你究竟是何如人物?不必再作这种怪模样的情形,你那药箱子为何不带来?”金虎撑侯萍仔细注意他,倒真想不起哪里见过此人,可是他分明已点破了自己的行藏,微笑着答道:“我到韩园是献艺,不是治病来的,我带它何用?”那人道:“侯老师,这里主人也久仰你大名,你那闻名江湖的那件金虎撑,何不叫主人也开开眼?”侯萍道:“我那件东西,是对付虎狼时用,韩园中全是子弟老师们,所以不曾带来。尊驾要看它很容易,我今晚送到,绝不失信。这位老师傅你很好的眼力,叫我侯老大欣喜万分,居然有认识我侯老大的人,只是恕我眼拙,没领教老师你高姓大名,我们在哪里会过?”这人冷笑一声道:“我不过是无名小卒,就是亮也‘万儿’来,侯老师也不会知道。你今夜若是真个前来,我倒要给你多引见几位朋友,韩三爷也愿意和你亲近亲近。咱们话可说在头里,我们全是江湖道中人,光棍做事来明去白,今夜若是失信于我们,这澜沧江一带,只怕你们不容易就那么走开了,那时可别怨我们不懂交情。话说回来,侯老师也不会那样吧!”侯萍点点头道:“你这个朋友话说得十分对,侯老大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你既然略知我出身来历,谅你也知道我所走过的地方,漫说这澜沧江这样的好所在。又是在光天化日下,风平浪静之时,能够坦然来就能坦然去,绝不会在那兴风作浪之时故意地和自己过不去,这里还没待呢!”那人道:“很好,你们也辛苦了半天,主人是很慷慨的,现在更知道侯老师你是江湖道上有名的人物,不能再轻视了你,现在给你预备了一桌很好酒席,叫你们爷几个痛痛快快地扰一顿,再回店中。有什么事,咱们晚间再商量。”金虎撑侯萍道:“很好,我想主人不会对我们过于吝啬,我们爷几个可是指望着在主人这里赚一笔好赏钱走,给我侯老大挣个半辈的生活,我晚间再来时可别叫我们空手走。”那人笑答道:“朋友,你放心吧!定叫你称心如愿。”金虎撑侯萍说了声:“咱就那么办!我们这桌在哪儿摆”?那人道:“这里人太多,你们吃着也拘束,小客厅中已给你们预备好了。”说了这句向厅房门口招呼了声:“来呀!把他们领到小客厅中,好好款待。”那正座上的韩园主人始终是一句话没发。

  金虎撑侯萍是满面春风,招呼着齐万峰、云凤、玉凤,随着门外的两个家人,一同走出厅房。听得厅房里面一个人放声狂笑,声若洪钟,竟有几个人附和着笑了起来。金虎撑侯萍带着志得意满的神情,一边往前走着,向齐万峰、云凤、玉凤说道:“这趟没白来吧!货卖识家,功夫不亏负人,这才叫英雄用武之地。你看看主人多么大方,一个卖艺的能得到主人这么重视,整桌的酒席款待我们,不止这趟没白来,我觉着这辈子全没白活。还有天大的好处,就在今夜,师弟你心里痛快不痛快?”齐万峰道:“这你还问个什么劲?落到这步好运上,眼看着咱们就全有了准饭了,再不用在风尘中流落下去,我回去就给祖师爷烧高香。”那跟随的家人听他两人的讲话,全是腮边带着冷笑。离开这座花园子,往西边穿过两道院子来,转进一道跨院。

  这里是三间小客厅,四面的走廊,院中十分清静。这韩园的家人,把小客厅的鼠门拉开,金虎撑侯萍头一个昂然走入,齐万峰、狄云凤、狄玉凤也全跟随进来。这屋中也收拾得十分讲究,在靠里边地当中,已经摆好了一桌酒席,四个座位,上首两座,左右一边一座,金虎撑侯萍说道:“师弟你看看,这样主人到哪里去找?今天要不痛痛快快地领主人的盛情,那也太对不住主人的一番好意了。”

  金虎撑侯萍一边说着,已经坐在座位上,齐万峰招呼着狄云凤、狄玉凤一同落座。这位庄丁过来拿起酒壶给斟酒,齐万峰却扭头向金虎撑侯萍看了看,侯萍是佯佯不睬,端起酒杯来,他是一饮而尽。齐万峰心说:“你倒真有个卖儿劲,豁出这条命不要了,先享些口头之福。”齐万峰遂也随着他一同饮酒吃菜。只有狄云凤、狄玉凤姐俩因为在后面客厅中金虎撑侯萍已然和人家说僵了,分明已经预备今夜到韩园中和这里的一般江湖道中人一较高低,只是那金蛟剪韩天放虽则没开口,他那神色上对我们这般人起了极大的疑心,含着一片恶意。此人分明是我们不共戴天之仇的对头人,眼前就是一场大祸,应该就此撤身,离开韩园也好预备打算。在客厅中发话的人分明是江湖中一个极厉害的人物,他已然明着说出我们这般人。本来不打算暴露的面目现出,只怕想离开韩家坞一带全不容易了。看这位老前辈如无其事,他似有十分把握,不过我们只有四个人,这韩园中所到的人物足有二三十位,内中很有些江湖能手,眼前就是生死关头,哪还吃得下去?这美酒佳肴,这屋中又有庄丁伺候着,不便说话招呼,狄云凤只有连连向齐万峰皱眉示意,只是齐万峰也叫无法可想。现在只有听凭金虎撑侯萍的主张,他的性情特别,自己若是开口告诉他早早离开韩园,还不定招出他什么刻薄话来。

  这时,金虎撑侯萍连饮了三四杯,他已经看出云凤、玉凤有不安的神色,金虎撑侯萍把酒杯往桌上一放道:“姑娘,跟我们跑了多少码头,吃了多少辛苦,何尝遇上这种开眼的主儿?不拿我们当下流江湖人看待,你们反倒无福消受,真是怪事。只可惜主人还有些不懂礼节的地方,好歹他也得派个人来照应我们,也显得他做主人的尊重江湖客。”这句话没落声,门外一人应声而入道:“韩三爷岂是那种不开面的主人?满堂的客人,他不能脱身,只好叫我来替他稍尽主人之礼,侯老师,我要敬酒三杯。”这人已经从外面匆忙地走到桌案前。侯萍跟齐万峰略微地欠身答礼。金虎撑侯萍哈哈一笑道:“主人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一句笑话,真个把主人这里的贵客惊动了来。”此时,狄云凤、狄玉凤一看进来这人,好魁伟的身材,身量高大,紫色脸膛,两道扫帚眉,一双豹子眼,狮鼻,巨口,唇上短短的黑须,穿着件蓝绸子长衫,两只袖口高高挽起,脚底下白袜青鞋,从上到下,全身带着武勇之气。看此人的神情,是来意不善。云凤、玉凤因为在两旁坐着,和来人最接近,在这种情势下,不能不戒备,各把自己坐的椅子略往后推了推,看事不祥,只好先动手。可是此人到了这酒席筵前,伸手把酒壶拿起,左手向他右臂下袖管上一托,这只右臂露出半截来,臂上的虬筋暴露,他酒壶已经向金虎撑侯萍递过去。侯萍此时倒也显得十分知礼,居然也站了起来,暗中脚下往后错了半步,却用双手捧着酒杯,向来人道:“既承厚意,侯老大敬领盛情。”这人把酒壶往酒杯上一搭,可是除了酒壶的下半截完全挤到金虎撑侯萍的手指上,酒往杯中斟着。只见侯萍的酒杯和这人的手中酒壶如连在一起,微微地来回推动着,酒已斟满,这两下里脚底下全发出响声,酒杯和酒壶一分开,金虎撑侯萍却把酒送到口边,一饮而尽,哈哈一笑道:“侯老大很知道尊驾瞧得起我们之意吧!”此人点点头道:“侯师傅,果然称得起江湖上的好朋友,我们敬重得一点不差。”说着话,他又连给满了两杯,才把酒壶放下,跟着拿起食著来,把盘中的一样菜夹起来,就向齐万峰面前送。金虎撑侯萍微微一笑,却把左掌伸出,向这人腕子上轻轻地按道:“朋友,我们这位师弟饮食上有许多毛病,他不想吃的,你要敬他,他就要翻脸了。”这人被金虎撑侯萍这一拦,他很快把手撤回去,却一拱手道:“既是这样,我倒不好勉强了。二位姑娘随便用些菜,恕我不再照应了。”谈到这儿,转身走了出去。金虎撑侯萍向齐万峰一笑道:“酒足饭饱,这才到了我们走的时候,有什么事晚上再见吧!”这四个人一同站起,庄丁们伺候着往外送。这门外都有这韩园的执事人在那里等候着,说是奉主人之命,说与师傅们晚间务必请到这里,别候着我们再去到店中相请了。

  金虎撑侯萍道:“叫你们主人不必惦念,这种好地方,我们不来,岂不是太可惜了么?”说着话领着齐万峰、狄云凤、狄玉凤走出这座跨院,由庄丁们引领着,送到园门口,穿着前面的院落,直到大门。金虎撑侯萍向齐万峰道:“咱们整个儿地来,可不能把零碎东西留下,那几件找饭的家伙,难得还存在这儿作押账么?”齐万峰才要发话向他们问,身旁一个庄丁已经答道:“师傅们放心,你们所用的家伙已经打发人送还店中了。”金虎撑侯萍微微一笑道:“韩三爷真能体贴人,我们在韩家坞这里可有了照顾我们的主儿了,我们放心大胆地在这里住下去,绝没有人敢再得罪我们,师弟你说是不是?”齐万峰只得点头答应,遂跟韩园送出来的管家作别,一同赶奔大福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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