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搜村惊变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两名水手仔细察看之下，他们也是久于行船的，点点头道：“七爷，你说得不错，这一带的地势，是紧靠琅琊岛旁，有二三十里的陆地。也就是琅琊岛的渔户们家属所住之地，那四五个小渔村。若说是够奔柴家坞、白鹭汀那几个渔村中，再往西出去不远，就是没有苇塘的地方，停船最为方便。真要是有船只在这里停下，定有隐情。”水蝎子周七把腿筒上的手叉子拔下来，招呼着两名水手掌着竹竿，慢慢往里搜查。这片苇塘还是很深，船头完全压着芦苇走，往里直冲进七八丈来，竟是发现一只小船，隐藏在芦苇地内，离着岸边有丈余远，也没有跳板，这只小船也没有下锚，也没有拴缆绳，可是船上人一个不见了。水蝎子周七仔细辨别之下，果然是方才那只小渔船。水蝎子周七口中不住骂着：“好大胆的小子们，竟敢把船隐匿这里。我周七总算没看走了眼，你们想逃出七爷手去，势比登天。”水蝎子周七向两个水手道：“把船贴近了岸边，我下去，你们在这里略微等候一下。倘若时候太大了，你们只管回岛，我从陆地上，也许自己回去了。”两名水手听了在迟疑着，内中一个问道：“周七爷，既然有这种来路不明之人，你单身一人去得么？”水蝎子周七冷笑一声道：“守在我们琅琊岛的家门口，难道还逃得出手么？我周七倒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何况我现在并不急于要抓着这一老两小，我是要暗地里探查，看看他们究竟是何来意。”水手们答应了声，立刻把船只靠近岸边，水蝎子周七一跃而下。
这时天色可不早了，从这岸边上走上来，正是琅琊岛旁，一片荒凉的陆地，往前约走出二三里，才是那几座渔村。周七也并非是胆大，他实有恃，因为这几座渔村，在这琅琊岛附近，完全是琅琊岛的渔户家属，虽则跟陆地通连之处，但是大半全被水围着，一条咽喉道路，有人常川把守，在渔村一带稍有事故，琅琊岛里面立刻知道。水蝎子周七的心很细，他因为这一带，终年没有人在这里行走，上岸之后，他还察看了一番足迹，可是岸边竟找不到清晰的脚印。他一打量，前面离着老蟹湾、柴家坞这两处渔村最近。水蝎子周七一直地向老蟹湾渔村走来。赶到他到了老蟹湾这里，天已昏黑下来。这种寒苦的村庄，渔夫们的家属，度着那种清苦生活，一点也不肯浪费，全是早早地把晚饭吃过，天一黑下来，早早地就寝，黎明即起，差不多的夜间连油灯全不点。水蝎子周七走进老蟹湾渔村中，家家关门闭户，偶然地还听到了一阵阵小儿的哭声。水蝎子周七走过了十几处人家，好容易看到一家晚饭大概做得稍晚些，屋中还现着暗淡的油灯之光，篱笆墙内，有人还在不断地走着。
他紧走到近前，隔着篱笆间向里面招呼道：“喂，里边有人？出来一个，我是从岛里下来的，查问一件事。”里面听得外面有人招呼，一个年岁大的老人慌忙走向篱笆之前，隔着篱笆门仔细地往外看，天已黑了，看不真切。周七在外面却呵斥道：“你看什么？我是琅琊岛内的周七爷，难道你不认识么？你姓什么？”这老者二听是琅琊岛内水蝎子周七，吓得诺诺连声地答应着：“七爷，恕我老眼昏花。”说着话，把篱笆门开了，自报姓名道：“我叫陈老万。七爷，你老有什么事？请里边坐。”水蝎子周七哼了一声道：“七爷没有那个闲工夫。陈老万，我问你几句话，你要实话实说。你可知道方才有一老两小，那情形也是使船的人，那个老头儿胡须已经花白，两个少年全不过十五六岁，他们是投奔老蟹湾这条路来的。陈老万，他住在谁家了？”陈老万摇了摇头道：“七爷，我们可没看见有外来的人进村。这种渔村全是本岛在花名册的人家。七爷，你是知道，谁敢不守岛规，私自容留外人住宿？就是有亲戚朋友投奔了来，也赶紧报告岛中。这一天可绝没看见有外人，往村中走进。这种小村子谁全知道谁，有一点事，也瞒不住大家。七爷，实在没有看见你说的这三个人。”水蝎子周七带着命令的口吻向陈老万说道：“陈老万，你是有年岁的人，你可估量着，这三个人来历不明，并且在海面上更闹了事，岛主可十分震怒，已经有人报告进去，分明隐匿在附近渔村中。我知道你这么大年岁人，不敢做荒唐事。不过你总明白一家子的性命要紧，不要说你本身隐匿匪人，就是你知情不举，你这一家人也休想活下去。你倒是实话实说，这三人隐藏在谁家了？把这三人隐匿之所指给七爷，绝没有你的事。”这些年来，水蝎子周七、亲刀子侯泰等一般人，把渔村中这般人，全欺侮得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现在水蝎子周七这么威胁着，可是陈老万确是毫不知情，他带着乞怜的神色连忙说：“七爷，你不用疑心，我陈老万犯不上拿一家子人性命做儿戏，我儿子在岛中还多蒙七爷的照顾，我哪敢拿一家的性命，随意断送？这一天我绝没见到外人走进村中，这是实情。七爷不信，你仔细搜查一下，这全是本岛的人，谁敢不遵命令？”水蝎子周七听这陈老万所说，确实是没见到这三人的踪迹，他也知道这老蟹湾一般渔夫的家属，不敢妄为，遂说了声：“好吧，陈老万，你自己估量着，倘若有一天，有来历不明的人，和你老蟹湾村中有牵连，到时候别说我不客气，定然要你这条老命丁陈老万诺诺连声地答应着。
水蝎子周七这才转身来，又往小村里面走来，越往村子里面走越黑暗。有的时候，一处处篱笆门内发出犬吠之声，周七提着手叉子向养狗的人家一路喝骂，更把里面人招呼出来盘问一番，可是异口同声，全说是没见外人到村中来。水蝎子周七只好往老蟹湾的后面走出村中，回头望了望琅琊岛那边，天空中一片红光，是琅琊岛中的灯光照耀，可是再看这片渔村，黑沉沉一片，自己有心转回岛去，可是又不甘心。他也是安心在岛主老龙王韩大业面前露这个脸，既已发现了那只小渔船，这三人绝没走远，他认定了定在附近隐匿。水蝎子周七遂顺着老蟹湾小村后，向柴家坞这边走过来。这一耽搁，已到了起更时候。
一进柴家坞的渔村，一片黑暗，连人影子也看不到。他索性不惊动村中人，轻着脚步，往村口里面走，一连走过二三十户人家，有时候听到小儿的哭声，有时候听到老妇人低声哭着诉苦，一家家全是黑沉沉没有灯火。他现在孤身一人前来，他们在素日威胁之下，自己倒是不怕什么，一样地搜查盘问。可是水蝎子周七，另有一种打算，他恐怕打草惊蛇，明着一搜查，反倒这三个人惊动走了，所以他决意是暗中查勘。从小村当中一条土道，一直地走到村尾，远远地忽然望到一个人家，从篱笆墙看到里面房屋的风门一开一闭，灯光一闪，水蝎子周七不禁又把脚步停住，心想：所有的人家，全已入睡，怎的这家人，在这种时候还有人出入？并且屋中灯光，也比较着亮。水蝎子周七遂把身形越发地贴向一边，脚下不带一点声息，直向这家篱笆墙走来，贴近了篱笆墙仔细看时，这家的院内，用篱笆墙圈的地方很大，墙里还有两棵古柏树，浓荫完全把这个院子罩满，迎面上一排三间草房，当中的屋门，现着一点昏黄的灯光，比较方才自己远远所看到的灯光，暗了下去。
水蝎子周七贴近篱笆墙仔细听，可是里边一点声息没有，他遂走向篱笆门前，用手叉子向篱笆门上敲了两下招呼道：“喂，里边还有人没睡么？出来一个。”连招呼了两遍，才听得里面有人慢吞吞地答应，是个苍老的声音，不住地问着：“深更半夜，你找谁呀？”水蝎子周七带着愤怒呵斥道：“少说废话，我是岛里下来的，赶紧出来答话。难道你里面收藏着歹人么？”跟着风门一开，从里面走出一人。水蝎子周七这般人不断地到渔村中来，他们一半是监视着渔村中，时时也在提防着有意外的举动；一半是逞凶淫，物色俊俏的女人，千方百计地弄到手中。可是他们对渔村中人，全不认得，因为这种狂妄的恶奴们，他把这般穷苦的家属看成一文不值，不是他所愿意理睬的人，他怕那种穷气熏染了他们，不准在他们面前多说一句话。这般村民对他们更是畏如蛇蝎，每一次见到他们到村中来，全是躲得远远的。虽则村民们全入了花名册，可是像水蝎子周七等，哪会全叫得出姓名来？这老者年纪也有五旬以上的光景，唇上已留着黑须。他走到篱笆门前，伸手把篱笆门拉开，仔细看了看，忙招呼道：“原来是周七爷，你老怎么这个时候到村中来？七爷有什么事吩咐？”水蝎子周七不住地往里面张望着，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老者道：“小老儿叫杨万才。”周七道：“杨万才，你家中来了客人了？”杨万才道：“七爷，这是哪里说起？我们这种逃荒避难的人家，哪还有亲戚朋友？七爷，倒是有什么事？请你明白指示吧。”水蝎子周七道：“杨万才，我可老实告诉你，你家中来的什么人，痛痛快快告诉我。我记得你在柴家坞，也是多年的住户了，我知道你很安分守己的，现在有什么人投到你这里，只管报告七爷。杨万才，你可不要看成儿戏，你儿子现在岛中已经当了小头目，他虽然不在我率领的船帮下，可是一样，你一家老小平安地在柴家坞活下去，为什么无故地自找大祸？深更半夜全睡了，你这里还是明灯亮蜡，，你不是来了客人是什么？来的是一个老头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吧？”杨万才连忙摆着手道：“七爷，这可是没有的事。只因我的老伴受了海风病倒，我这跑了好几里路，给她找了个药方儿，将才把药熬好，给她吃下去。七爷，我们虽然住在柴家坞，也是岛里的人，你老何妨到屋里看看，我除了这二间草房，又没有别的地方。”
水蝎子周七，因为自己跑了这么多路，只为发现了那只小船，到现在一点踪迹也找不到，他这满怀愤怒，无处发泄，遂厉声说道：“杨万才，我给你面子，和你好说好讲，你若是跟周七爷不说痛快话，我可要对不起你了。今日从海面上进来三个匪人，他们那只船隐匿在苇塘中，三个人分明是投奔了你们村中。更有人看到这一老两少，被你们收留下，你现在跟我空口搪塞，难道你就认为七爷好欺侮么？你给我滚开吧！我非要看看不可。”说着话，他一扬手，就向杨万才的脸上打去。可是他这一掌打出去，杨万才哟了一声，向旁一闪，水蝎子周七就觉背上好像被铁钉子扎了一下，疼得他一晃身，把手竟缩回，口中喝问道：“这是谁？”可是转身来察看时，哪有什么人？水蝎子周七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异常。这时那杨万才却带着哀求的口吻，向水蝎子周七道：“七爷，你犯不上着急，我不是说在头里，请你进屋去搜查。”周七此时把左手提的手叉子换到右手中，厉声说道：“用不着你说，七爷一定要看个水落石出！”那个杨万才不敢阻挡，身形往旁一闪，叫他往里走。水蝎子周七刚往篱笆门里一迈步，篱笆门里的树顶子上唰啦一响，上面好像被极大的力量震动，树上的枝叶如同雨点一般纷纷下落。更有几段杂树枝砸在水蝎子周七的头上。摔下来的小树枝能有多大力量？可是周七头上被打了两下，疼得他几乎出声，口中哦了一声。抬头看时，只见树枝子上唰啦又是一阵晃动，这次吓得周七赶紧退到篱笆门外，可是眼中竟看到树顶上，一条黑影拔起，向篱笆的后面邻居的屋顶一带落去。黑沉沉的天空，也辨不出是什么来。水蝎子周七忙向杨万才喝问：“这树上是什么？”杨万才道：“七爷，我哪里知道？不是猫头鹰，就是老雕，七爷，没有什么可怕的，你请里边坐。”周七一连两次吃亏，他不禁对于这个地方，有些疑神疑鬼了，刚要回头，蓦然眼角中望到身旁一条黑影一晃，赶到转身忙察看时，这条黑影已经隐入对面墙角旁，更听不到一点声息。
那杨万才不住地连声咳嗽着，向水蝎子周七道：“七爷，你拿着刀很好，给小老儿也仗着点胆子。这柴家坞和老蟹湾这一带，这一二年，天一黑就没有人再敢走了。不怕七爷你见怪的话，所有村中住的人，常常看到老蟹湾的老秦家、谢老大、张万有，我们柴家坞冯顺、柴家一家人，凡是这些死去的人，不时地鬼魂出现。七爷，你说这不是欺侮穷人么？不管这些人是因为什么死的，反正我们没有害他，凭什么冤魂不散，总围着我们两个村子缠扰不休，弄得太阳一落，路静人稀。大黑夜间，我不敢多说了，好在七爷你是有福气的人，不怕什么，若不是七爷你招呼，小老真不敢出来。”水蝎子周七听到这些话，也不由得浑身汗毛倒竖，他不由得鼓着勇气呵斥道：“我从来不信这些邪魔外道！什么叫屈死冤死？这些该死东西，全是自己找死，命里该当。”说到这，水蝎子周七也想着赶紧离开这里，遂向杨万才道：“你家中可是果真没容留外人，好在这三个歹人他也走不出琅琊岛去，等着往岛中调来人，挨户搜查。杨万才，我告诉你，不论是谁家收留下这三个来历不明的人，你们可赶紧举发，把他送到岛内，岛主不但不加罪你们，还许得点赏赐。就是你们不敢动他，暗中给岛里送个信，也一样的能领赏。只要敢隐匿不报，那算你们找死。在哪个村子里发现了歹人，那时可别怨岛主厉害，整个的村子给你们洗个鸡犬不留。”
刚说到这句，水蝎子周七就觉得脖子后，冷飕飕的一股子风到，唰的一片沙石，打在他脖子上和后脑上。那杨万才更用手挡着脸不住地连声咳嗽，可是他口中还是在说：“七爷，小老是最不爱招惹闲事的，你还是到里面看看吧。”周七此时毛发皆竖，用手叉子向后一挥，转过身去，死沉沉的一条大道，黑暗暗，任什么看不到。他这一转身，唰的又是一片沙石飞过来，打在脸上，往肉里刺来，疼得他咬着牙，不肯出声。因为当着杨万才，不肯把素日的威风在他面前减去，不由也连咳嗽了两声，向杨万才道：“话全跟你交代明白了，你琢磨着办，我走了。”那杨万才口中尚说着：“七爷慢走，你若害怕，我招呼人送你一程。”水蝎子周七大踏步往前闯着，口中说了声：“用不着你们。”水蝎子周七鼓着勇气往前走，耳中尚听得杨万才关篱笆门之声。
周七此时走在这种黑沉沉的小村中，眼中所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向前走出十几丈远，心想着离着琅琊岛，并没有多远的道路，并且离着渔村前不远就是海边，那里还不断地有放哨巡船，就是找不到船，从沙滩边上，也能够到了岛口。此时他可不敢在这柴家坞渔村逗留，提着把手叉子匆匆往前走。耳中突听到背后有脚步之声，他疑心着是那杨万才巴结自己又追赶了来，送自己出村，他脚步一停，一回身，问了声：“谁？”哪知道这一转身，听得丈余外黑影中，哧的一声冷笑。水蝎子周七虽说是胆量大，可也吓得浑身一哆嗦，连问了两声，听不到有答应声。此时心头腾腾地跳个不住，转过身来，脚下加快，紧往渔村口跑来，往前闯出十几户人家。突然脚底下一绊，扑哧一下，整摔了个嘴按地，把嘴唇也擦破了，弄得一身一脸的土。就这样，又不便招呼人，赶紧地爬起来，抖了一抖身上的土，仍然紧往村口奔来。哪知道一出村口，迎面突然一条黑影往身上扑来，这一下把周七可吓着了，赶紧地用手中的手叉往前一晃，可是这条黑影竟掠着头顶飞过去。周七此时是丧胆亡魂，自己认为这真是冤魂缠扰了，心中越害怕，越想此来得不当。在自己手中这些年，也出过两条人命，内中有一个可就是这柴家坞那柴长寿，他想逃出琅琊岛，被自己追回活活打死。因为他的人缘挺好，全港的渔户，全给他们求情，算是把他家中老少驱逐出柴家坞。今夜自己绝不该往这里来。他这疑心一起，越发觉得眼前鬼影幢幢，虽然强自振作着，不住地挥动了手中的手叉子。说来也奇怪，这一段路他就是走不开了，往前走出没有几步，不是树枝子，就是泥沙向身上打来。霎时间，头面上和两手上，带了好几处伤。
水蝎子周七此时勇气全消，丧胆亡魂，离着琅琊岛还有二里多路，他想着还是返回柴家坞，顾不得栽跟头，把全村人全唤起，叫他们掌起火把送自己回岛。主意打算好，一转身，这一下子周七的苦子可吃大了。他出村时本想着一口气，就可以跑回琅琊岛，把发辫盘在脖子上。此时转身往前迈步，突然发辫好像被人抓住，脖项上一紧，若不是往后撤了一步，几乎勒死。他赶紧用左手，往自己的脖项上一抓，把发辫抓住，回手用手叉子向后一撩，哧地一下，把发辫的后半截完全割断。周七这时可豁出命去，往前紧跑。他这时心里想：分明是鬼按头，这简直是冤魂索命。他一路狂奔着，耳中尚不住地听到黑影中冷笑之声，周七一边跑着一边喊：“海边上可有本岛的巡船么？”可是此时嗓音已然哑了，他自己形同鬼嚎，就这样石块泥沙，还不住向他身上打来。他哪还敢再察看？没命狂奔，眼前已经到了琅琊岛附近的那片苇塘前。水蝎子周七突然想到七八年前，被侯泰逼死的秦三立一家人，全在这里送的命，我怎的还往这里走？他在迟疑之间，脚步一停，突然见苇塘那边，竟有火光微闪了几下，跟着芦苇中唰啦一响，竟是听到里边说道：“冤家你才来。”水蝎子周七此时已经累得过度了，眼前突然这一发怪异之声，他竟是哎哟一声，仰身摔倒苇塘前，惊吓过度，死了过去。
这时天色可不早了，从这岸边上走上来，正是琅琊岛旁，一片荒凉的陆地，往前约走出二三里，才是那几座渔村。周七也并非是胆大，他实有恃，因为这几座渔村，在这琅琊岛附近，完全是琅琊岛的渔户家属，虽则跟陆地通连之处，但是大半全被水围着，一条咽喉道路，有人常川把守，在渔村一带稍有事故，琅琊岛里面立刻知道。水蝎子周七的心很细，他因为这一带，终年没有人在这里行走，上岸之后，他还察看了一番足迹，可是岸边竟找不到清晰的脚印。他一打量，前面离着老蟹湾、柴家坞这两处渔村最近。水蝎子周七一直地向老蟹湾渔村走来。赶到他到了老蟹湾这里，天已昏黑下来。这种寒苦的村庄，渔夫们的家属，度着那种清苦生活，一点也不肯浪费，全是早早地把晚饭吃过，天一黑下来，早早地就寝，黎明即起，差不多的夜间连油灯全不点。水蝎子周七走进老蟹湾渔村中，家家关门闭户，偶然地还听到了一阵阵小儿的哭声。水蝎子周七走过了十几处人家，好容易看到一家晚饭大概做得稍晚些，屋中还现着暗淡的油灯之光，篱笆墙内，有人还在不断地走着。
他紧走到近前，隔着篱笆间向里面招呼道：“喂，里边有人？出来一个，我是从岛里下来的，查问一件事。”里面听得外面有人招呼，一个年岁大的老人慌忙走向篱笆之前，隔着篱笆门仔细地往外看，天已黑了，看不真切。周七在外面却呵斥道：“你看什么？我是琅琊岛内的周七爷，难道你不认识么？你姓什么？”这老者二听是琅琊岛内水蝎子周七，吓得诺诺连声地答应着：“七爷，恕我老眼昏花。”说着话，把篱笆门开了，自报姓名道：“我叫陈老万。七爷，你老有什么事？请里边坐。”水蝎子周七哼了一声道：“七爷没有那个闲工夫。陈老万，我问你几句话，你要实话实说。你可知道方才有一老两小，那情形也是使船的人，那个老头儿胡须已经花白，两个少年全不过十五六岁，他们是投奔老蟹湾这条路来的。陈老万，他住在谁家了？”陈老万摇了摇头道：“七爷，我们可没看见有外来的人进村。这种渔村全是本岛在花名册的人家。七爷，你是知道，谁敢不守岛规，私自容留外人住宿？就是有亲戚朋友投奔了来，也赶紧报告岛中。这一天可绝没看见有外人，往村中走进。这种小村子谁全知道谁，有一点事，也瞒不住大家。七爷，实在没有看见你说的这三个人。”水蝎子周七带着命令的口吻向陈老万说道：“陈老万，你是有年岁的人，你可估量着，这三个人来历不明，并且在海面上更闹了事，岛主可十分震怒，已经有人报告进去，分明隐匿在附近渔村中。我知道你这么大年岁人，不敢做荒唐事。不过你总明白一家子的性命要紧，不要说你本身隐匿匪人，就是你知情不举，你这一家人也休想活下去。你倒是实话实说，这三人隐藏在谁家了？把这三人隐匿之所指给七爷，绝没有你的事。”这些年来，水蝎子周七、亲刀子侯泰等一般人，把渔村中这般人，全欺侮得连一口大气也不敢喘。现在水蝎子周七这么威胁着，可是陈老万确是毫不知情，他带着乞怜的神色连忙说：“七爷，你不用疑心，我陈老万犯不上拿一家子人性命做儿戏，我儿子在岛中还多蒙七爷的照顾，我哪敢拿一家的性命，随意断送？这一天我绝没见到外人走进村中，这是实情。七爷不信，你仔细搜查一下，这全是本岛的人，谁敢不遵命令？”水蝎子周七听这陈老万所说，确实是没见到这三人的踪迹，他也知道这老蟹湾一般渔夫的家属，不敢妄为，遂说了声：“好吧，陈老万，你自己估量着，倘若有一天，有来历不明的人，和你老蟹湾村中有牵连，到时候别说我不客气，定然要你这条老命丁陈老万诺诺连声地答应着。
水蝎子周七这才转身来，又往小村里面走来，越往村子里面走越黑暗。有的时候，一处处篱笆门内发出犬吠之声，周七提着手叉子向养狗的人家一路喝骂，更把里面人招呼出来盘问一番，可是异口同声，全说是没见外人到村中来。水蝎子周七只好往老蟹湾的后面走出村中，回头望了望琅琊岛那边，天空中一片红光，是琅琊岛中的灯光照耀，可是再看这片渔村，黑沉沉一片，自己有心转回岛去，可是又不甘心。他也是安心在岛主老龙王韩大业面前露这个脸，既已发现了那只小渔船，这三人绝没走远，他认定了定在附近隐匿。水蝎子周七遂顺着老蟹湾小村后，向柴家坞这边走过来。这一耽搁，已到了起更时候。
一进柴家坞的渔村，一片黑暗，连人影子也看不到。他索性不惊动村中人，轻着脚步，往村口里面走，一连走过二三十户人家，有时候听到小儿的哭声，有时候听到老妇人低声哭着诉苦，一家家全是黑沉沉没有灯火。他现在孤身一人前来，他们在素日威胁之下，自己倒是不怕什么，一样地搜查盘问。可是水蝎子周七，另有一种打算，他恐怕打草惊蛇，明着一搜查，反倒这三个人惊动走了，所以他决意是暗中查勘。从小村当中一条土道，一直地走到村尾，远远地忽然望到一个人家，从篱笆墙看到里面房屋的风门一开一闭，灯光一闪，水蝎子周七不禁又把脚步停住，心想：所有的人家，全已入睡，怎的这家人，在这种时候还有人出入？并且屋中灯光，也比较着亮。水蝎子周七遂把身形越发地贴向一边，脚下不带一点声息，直向这家篱笆墙走来，贴近了篱笆墙仔细看时，这家的院内，用篱笆墙圈的地方很大，墙里还有两棵古柏树，浓荫完全把这个院子罩满，迎面上一排三间草房，当中的屋门，现着一点昏黄的灯光，比较方才自己远远所看到的灯光，暗了下去。
水蝎子周七贴近篱笆墙仔细听，可是里边一点声息没有，他遂走向篱笆门前，用手叉子向篱笆门上敲了两下招呼道：“喂，里边还有人没睡么？出来一个。”连招呼了两遍，才听得里面有人慢吞吞地答应，是个苍老的声音，不住地问着：“深更半夜，你找谁呀？”水蝎子周七带着愤怒呵斥道：“少说废话，我是岛里下来的，赶紧出来答话。难道你里面收藏着歹人么？”跟着风门一开，从里面走出一人。水蝎子周七这般人不断地到渔村中来，他们一半是监视着渔村中，时时也在提防着有意外的举动；一半是逞凶淫，物色俊俏的女人，千方百计地弄到手中。可是他们对渔村中人，全不认得，因为这种狂妄的恶奴们，他把这般穷苦的家属看成一文不值，不是他所愿意理睬的人，他怕那种穷气熏染了他们，不准在他们面前多说一句话。这般村民对他们更是畏如蛇蝎，每一次见到他们到村中来，全是躲得远远的。虽则村民们全入了花名册，可是像水蝎子周七等，哪会全叫得出姓名来？这老者年纪也有五旬以上的光景，唇上已留着黑须。他走到篱笆门前，伸手把篱笆门拉开，仔细看了看，忙招呼道：“原来是周七爷，你老怎么这个时候到村中来？七爷有什么事吩咐？”水蝎子周七不住地往里面张望着，遂问道：“你叫什么名字？”这老者道：“小老儿叫杨万才。”周七道：“杨万才，你家中来了客人了？”杨万才道：“七爷，这是哪里说起？我们这种逃荒避难的人家，哪还有亲戚朋友？七爷，倒是有什么事？请你明白指示吧。”水蝎子周七道：“杨万才，我可老实告诉你，你家中来的什么人，痛痛快快告诉我。我记得你在柴家坞，也是多年的住户了，我知道你很安分守己的，现在有什么人投到你这里，只管报告七爷。杨万才，你可不要看成儿戏，你儿子现在岛中已经当了小头目，他虽然不在我率领的船帮下，可是一样，你一家老小平安地在柴家坞活下去，为什么无故地自找大祸？深更半夜全睡了，你这里还是明灯亮蜡，，你不是来了客人是什么？来的是一个老头两个年轻的小伙子吧？”杨万才连忙摆着手道：“七爷，这可是没有的事。只因我的老伴受了海风病倒，我这跑了好几里路，给她找了个药方儿，将才把药熬好，给她吃下去。七爷，我们虽然住在柴家坞，也是岛里的人，你老何妨到屋里看看，我除了这二间草房，又没有别的地方。”
水蝎子周七，因为自己跑了这么多路，只为发现了那只小船，到现在一点踪迹也找不到，他这满怀愤怒，无处发泄，遂厉声说道：“杨万才，我给你面子，和你好说好讲，你若是跟周七爷不说痛快话，我可要对不起你了。今日从海面上进来三个匪人，他们那只船隐匿在苇塘中，三个人分明是投奔了你们村中。更有人看到这一老两少，被你们收留下，你现在跟我空口搪塞，难道你就认为七爷好欺侮么？你给我滚开吧！我非要看看不可。”说着话，他一扬手，就向杨万才的脸上打去。可是他这一掌打出去，杨万才哟了一声，向旁一闪，水蝎子周七就觉背上好像被铁钉子扎了一下，疼得他一晃身，把手竟缩回，口中喝问道：“这是谁？”可是转身来察看时，哪有什么人？水蝎子周七觉得背上火辣辣的，疼痛异常。这时那杨万才却带着哀求的口吻，向水蝎子周七道：“七爷，你犯不上着急，我不是说在头里，请你进屋去搜查。”周七此时把左手提的手叉子换到右手中，厉声说道：“用不着你说，七爷一定要看个水落石出！”那个杨万才不敢阻挡，身形往旁一闪，叫他往里走。水蝎子周七刚往篱笆门里一迈步，篱笆门里的树顶子上唰啦一响，上面好像被极大的力量震动，树上的枝叶如同雨点一般纷纷下落。更有几段杂树枝砸在水蝎子周七的头上。摔下来的小树枝能有多大力量？可是周七头上被打了两下，疼得他几乎出声，口中哦了一声。抬头看时，只见树枝子上唰啦又是一阵晃动，这次吓得周七赶紧退到篱笆门外，可是眼中竟看到树顶上，一条黑影拔起，向篱笆的后面邻居的屋顶一带落去。黑沉沉的天空，也辨不出是什么来。水蝎子周七忙向杨万才喝问：“这树上是什么？”杨万才道：“七爷，我哪里知道？不是猫头鹰，就是老雕，七爷，没有什么可怕的，你请里边坐。”周七一连两次吃亏，他不禁对于这个地方，有些疑神疑鬼了，刚要回头，蓦然眼角中望到身旁一条黑影一晃，赶到转身忙察看时，这条黑影已经隐入对面墙角旁，更听不到一点声息。
那杨万才不住地连声咳嗽着，向水蝎子周七道：“七爷，你拿着刀很好，给小老儿也仗着点胆子。这柴家坞和老蟹湾这一带，这一二年，天一黑就没有人再敢走了。不怕七爷你见怪的话，所有村中住的人，常常看到老蟹湾的老秦家、谢老大、张万有，我们柴家坞冯顺、柴家一家人，凡是这些死去的人，不时地鬼魂出现。七爷，你说这不是欺侮穷人么？不管这些人是因为什么死的，反正我们没有害他，凭什么冤魂不散，总围着我们两个村子缠扰不休，弄得太阳一落，路静人稀。大黑夜间，我不敢多说了，好在七爷你是有福气的人，不怕什么，若不是七爷你招呼，小老真不敢出来。”水蝎子周七听到这些话，也不由得浑身汗毛倒竖，他不由得鼓着勇气呵斥道：“我从来不信这些邪魔外道！什么叫屈死冤死？这些该死东西，全是自己找死，命里该当。”说到这，水蝎子周七也想着赶紧离开这里，遂向杨万才道：“你家中可是果真没容留外人，好在这三个歹人他也走不出琅琊岛去，等着往岛中调来人，挨户搜查。杨万才，我告诉你，不论是谁家收留下这三个来历不明的人，你们可赶紧举发，把他送到岛内，岛主不但不加罪你们，还许得点赏赐。就是你们不敢动他，暗中给岛里送个信，也一样的能领赏。只要敢隐匿不报，那算你们找死。在哪个村子里发现了歹人，那时可别怨岛主厉害，整个的村子给你们洗个鸡犬不留。”
刚说到这句，水蝎子周七就觉得脖子后，冷飕飕的一股子风到，唰的一片沙石，打在他脖子上和后脑上。那杨万才更用手挡着脸不住地连声咳嗽，可是他口中还是在说：“七爷，小老是最不爱招惹闲事的，你还是到里面看看吧。”周七此时毛发皆竖，用手叉子向后一挥，转过身去，死沉沉的一条大道，黑暗暗，任什么看不到。他这一转身，唰的又是一片沙石飞过来，打在脸上，往肉里刺来，疼得他咬着牙，不肯出声。因为当着杨万才，不肯把素日的威风在他面前减去，不由也连咳嗽了两声，向杨万才道：“话全跟你交代明白了，你琢磨着办，我走了。”那杨万才口中尚说着：“七爷慢走，你若害怕，我招呼人送你一程。”水蝎子周七大踏步往前闯着，口中说了声：“用不着你们。”水蝎子周七鼓着勇气往前走，耳中尚听得杨万才关篱笆门之声。
周七此时走在这种黑沉沉的小村中，眼中所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向前走出十几丈远，心想着离着琅琊岛，并没有多远的道路，并且离着渔村前不远就是海边，那里还不断地有放哨巡船，就是找不到船，从沙滩边上，也能够到了岛口。此时他可不敢在这柴家坞渔村逗留，提着把手叉子匆匆往前走。耳中突听到背后有脚步之声，他疑心着是那杨万才巴结自己又追赶了来，送自己出村，他脚步一停，一回身，问了声：“谁？”哪知道这一转身，听得丈余外黑影中，哧的一声冷笑。水蝎子周七虽说是胆量大，可也吓得浑身一哆嗦，连问了两声，听不到有答应声。此时心头腾腾地跳个不住，转过身来，脚下加快，紧往渔村口跑来，往前闯出十几户人家。突然脚底下一绊，扑哧一下，整摔了个嘴按地，把嘴唇也擦破了，弄得一身一脸的土。就这样，又不便招呼人，赶紧地爬起来，抖了一抖身上的土，仍然紧往村口奔来。哪知道一出村口，迎面突然一条黑影往身上扑来，这一下把周七可吓着了，赶紧地用手中的手叉往前一晃，可是这条黑影竟掠着头顶飞过去。周七此时是丧胆亡魂，自己认为这真是冤魂缠扰了，心中越害怕，越想此来得不当。在自己手中这些年，也出过两条人命，内中有一个可就是这柴家坞那柴长寿，他想逃出琅琊岛，被自己追回活活打死。因为他的人缘挺好，全港的渔户，全给他们求情，算是把他家中老少驱逐出柴家坞。今夜自己绝不该往这里来。他这疑心一起，越发觉得眼前鬼影幢幢，虽然强自振作着，不住地挥动了手中的手叉子。说来也奇怪，这一段路他就是走不开了，往前走出没有几步，不是树枝子，就是泥沙向身上打来。霎时间，头面上和两手上，带了好几处伤。
水蝎子周七此时勇气全消，丧胆亡魂，离着琅琊岛还有二里多路，他想着还是返回柴家坞，顾不得栽跟头，把全村人全唤起，叫他们掌起火把送自己回岛。主意打算好，一转身，这一下子周七的苦子可吃大了。他出村时本想着一口气，就可以跑回琅琊岛，把发辫盘在脖子上。此时转身往前迈步，突然发辫好像被人抓住，脖项上一紧，若不是往后撤了一步，几乎勒死。他赶紧用左手，往自己的脖项上一抓，把发辫抓住，回手用手叉子向后一撩，哧地一下，把发辫的后半截完全割断。周七这时可豁出命去，往前紧跑。他这时心里想：分明是鬼按头，这简直是冤魂索命。他一路狂奔着，耳中尚不住地听到黑影中冷笑之声，周七一边跑着一边喊：“海边上可有本岛的巡船么？”可是此时嗓音已然哑了，他自己形同鬼嚎，就这样石块泥沙，还不住向他身上打来。他哪还敢再察看？没命狂奔，眼前已经到了琅琊岛附近的那片苇塘前。水蝎子周七突然想到七八年前，被侯泰逼死的秦三立一家人，全在这里送的命，我怎的还往这里走？他在迟疑之间，脚步一停，突然见苇塘那边，竟有火光微闪了几下，跟着芦苇中唰啦一响，竟是听到里边说道：“冤家你才来。”水蝎子周七此时已经累得过度了，眼前突然这一发怪异之声，他竟是哎哟一声，仰身摔倒苇塘前，惊吓过度，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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