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抱子投海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因为风大辨不清楚究竟是由哪里传过来的，跟着有两名渔夫，竟是慌张张跑到了水蝎子周七、亲刀子侯泰面前，低声私语。那侯泰和周七互相商量一下，竟是把那个闹事的沈德和另一名亲信叫陈大发的叫到近处，低声说了两句，立刻带着他们两人，一同跟着来人向琅琊岛边一片苇塘那里走去。周七、侯泰这一离开，沙滩上的渔夫们立刻互相窃窃私议起来，就是方才毒打秦三立的事情。有的渔夫就认出秦三立被打后，身上带着那么重的伤被摔入水中，他有八成要活不了。可是这狠心的周七、侯泰，竟把秦三立搭走，大约秦三立这条命要送在他们手中了。这一般渔夫，虽说是在积威之下，没有再敢抗拒的，但是一般年轻力壮的渔夫终是口服心不服。此时有几个胆量大的互相一商量，趁着海边上风大，只要小心躲避着，一样能跟在他们后面，倒要看看秦三立是否还有命在。这四五个渔夫因为水蝎子周七、亲刀子侯泰不回来，大家绝不会走，只要暗中跟缀着不被他发觉，谅无妨碍。这几名渔夫遂隐隐藏藏也从海边上绕过来，远远地竟看到周七、侯泰等直向琅琊岛港口外苇塘前走去。到了琅琊岛口附近这一带，隐身之处较多，这几名渔夫竟钻入了苇塘内，身形这一掩蔽住，胆量越发大了，远远地见周七、侯泰转过一片苇塘前，紧靠水边上，敢情哭声竟是由这里发出。这几名渔夫从苇塘中将身察看时，不由得个个咬牙切齿。
可怜秦三立，此时直挺挺躺在水边上，身上是血迹淋漓，他躺卧的地方是一片血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身上衣服褴褛，正在两手按着秦三立的尸身，号啕大哭，口中尚不住地叨念着：“三立，你死得好惨哪！我老婆子这么大年岁，自己早死了也倒罢了，怎么老天爷这么没眼，你竟被人打成这样，可屈死我们了。”她哭号中，那周七、侯泰已经到了近前。水蝎子周七到了那老婆婆身旁，竟是用脚往那老婆婆身上拨了一下，厉声呵斥道：“你这老花子，在这里号丧什么？秦三立是你什么人？”这老婆婆眼泪模糊地抬起头来，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已然辨别出眼前的人，这老妇人竟是颤巍巍站起来，向水蝎子周七道：“周七爷，你来得正好，我儿子犯了什么罪，被人打得这样死在沙滩没人管？咱们琅琊岛是打鱼做买卖，不是阎王殿，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么？谁打死我儿子，谁给我偿命。周七爷，你是琅琊岛领头的人，你不把凶手交出来，我老婆子这条老命不要了。我们在老蟹湾，可是住了一辈子，琅琊岛没立起渔场来，他们爷两个在水面上吃这碗劳苦饭，虽是没有丰衣足食，可也没挨过饿。琅琊岛的大渔场立起来，整个的老蟹湾的渔户，全打入地狱中。我们一家子终日不得一饱，只为岛规厉害，我们三立既已挂了名，只好认命地干下去。想不到如今没赚银子没赚钱，反落个惨死在沙滩上，这还有王法有天理了么？你得告诉我凶手是谁，我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难道还活七十岁么？”
这时亲刀子侯泰往周七身后转过来，呸地照着老婆婆脸上啐了一口，口中喝骂道：“不看看你有了几岁年纪，侯二爷就要对你不起。秦三立不守岛规，依仗着有把子力气，成心搅扰，他自己摔死在沙滩上，老花子，这是天报，你还找谁要凶手？别说是你们这种要饭花子，就是那有名有姓的犯了岛规，也一样地处置他。我可告诉你，这尸身你不赶紧弄去掩埋，我们可把他往海里扔了，若被岛主查见，谁担得起？老花子，听你侯二爷的话，好好收尸掩埋，他可是在你侯二爷手中闹的事，侯二爷可怜你老迈年残，等我在岛主面前，替你多美言几句，岛主若是开恩，仍然赏你一份口粮，你不是依然有饭吃么？不要麻烦，我们事忙，没工夫管这些个，你是赶紧把尸身弄走不弄走？说痛快话。”这个老婆婆正是秦三立的母亲黄氏。她一听亲刀子侯泰的话声，不问可知，儿子是被他打死了。这老婆婆在痛心之下，她哪还怕这般恶奴平日的威风？口中喊了声：“老天哪，可欺侮死我们了！姓侯的，你把我儿子打死，我老婆子跟你拼了！”老婆婆猛向亲刀子侯泰身上一扑，双手抓去，跟着就往侯泰怀中撞头。那个沈德和陈大发，一见秦三立的老娘拼命，那陈大发抓住老婆子的左臂，向后就拉。那沈德抡起手掌来，竟向老婆婆右半边脸打去。可是这老婆婆就是不肯放手了，亲刀子侯泰往后一挣扎，哧的一声，把他一件新布衫撕破。这亲刀子侯泰把皮鞭子抡起，噼啪就是几下，跟着抬起腿来，照定老婆婆的肚腹上，一脚踹去。嗷的一声惨号，这老婆婆仰面摔出去，倒在沙滩上。那亲刀子侯泰见布衫被撕去一大片，口中还不住地喝骂着。可怜秦三立的母亲偌大年岁，她哪里还禁得住一阵乱打？最后这一脚，这个老婆婆摔倒地上，竟是绝气身亡。就在这时，从这片苇塘中，一片足迹跟着一片哭号，一个年轻的妇人，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竟向沙滩边跑来。
这妇人敢情正是秦三立的妻室王氏，他们因为听到在沙滩边捡海蚌的邻居说，看见了秦三立被打，后来竟给拉到了芦苇塘边。这个邻居，径自回到老蟹湾，可没敢说得过厉害了，秦三立老母才从老蟹湾赶来察看，哪知竟送了命。秦三立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子，这王氏只有一个小男孩，年为六岁。自从投入琅琊岛渔场，算是断送了一家人的命运，逃又不能逃，走又不能走，只这吃不饱，饿不死地苟延岁日。这附近几个渔村中全是一样。不想竟是又祸事临头，老婆婆惦着儿子，恐怕遇到了什么祸事，叫儿媳王氏在家中等待，不要出头露面。可是王氏在家中等待，如同热锅上爬蚂蚁，心惊肉跳，不住地在村口张望，已经等了很大的工夫。忽然有一个邻居的小儿，从苇塘中钻出来，招呼道：“秦大娘，你快去看吧，老奶奶和秦大伯，全被打得不能走了。”王氏一听这个话，如同沉雷轰顶，就是打架争吵，也只能是秦三立一个人，老婆婆那么大年岁，难道还被人打了么？拉着儿子小龙，从苇塘中穿过来，耳中就听苇塘中，有人在叹息说：“嗐，太可怜了，老婆婆家这一家就算完了，母子死得好惨。”王氏一听这个话越发地惊心刺耳，再也忍不住了，一边哭着一边招呼婆婆和丈夫，赶到离着沙滩已近，远远看到婆婆和丈夫，直挺挺躺在沙滩上，遍地血水。王氏号啕痛哭，狂奔过来，先招呼了声：“婆婆。”扑到婆婆身上，连着把老婆婆的身躯摇晃了两下，这才知道已经绝气身亡。秦三立的儿子已经六岁，懂得事了，他一见爹爹被人打伤，分明是已被打死，这孩子扑到他爹爹身上，不住地哭喊着招呼爹爹。那王氏此时形似疯狂，离开婆婆的身边，扑到秦三立的身上，哭喊着道：“三立，你们娘两个死得好惨，可没有我母子的活路了。”此时王氏一边哭着，已经看见四周站的人，全是琅琊岛老龙王韩大业的亲信，就知道丈夫和婆婆是被他们打死了。
王氏把眼泪忍住，咬牙切齿，抬起头来，向水蝎子周七、亲刀子侯泰这般人厉声说道：“你们好厉害，竟敢这么任意打死人命，琅琊岛真是阎王殿了，我一家人索性全死在你们手中吧。衙门还有申冤之地，我倒要看看还有王法没有？”伸手把小龙的胳膊抓住，说声：“苦命儿，跟娘去，咱们到衙门口喊冤去，难道两条人命打死就算完了么？”这王氏说着，拉着儿子小龙，就要往回跑。这时亲刀子侯泰猛然把身躯往前一横，一伸右臂，用皮鞭子把这娘两个挡住，厉声说道：“你是秦三立的老婆？你先等一等。你想去告谁？这一老一少，是自己找死。痛快告诉你，琅琊岛就是没有王法的地方，这沿海一带，只知道有掌管鱼鹰子船帮的琅琊岛主，任凭他是谁，也问不着我们的事。”王氏被拦阻住，自己终因是个女流，恐怕他动手拉扯，把身形停住，面色铁青，牙咬得直响，瞪着眼向亲刀子侯泰问道：“姓侯的，你说什么？我丈夫婆婆犯了什么王法？活活的两个被你们打死，难道就白死了不成？我不信王法管不了你们，难道你们是强盗么？我这苦命女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姓秦的一家人，全把命交给你们了，我也得替丈夫婆婆雪恨。”那亲刀子侯泰哈哈一笑道：“我看你这女人是满口胡言乱语。告诉你：秦三立不守岛规，任意搅乱，他自己摔死在沙滩上；这个穷老婆子，更是不听别人良言相劝，想要借着儿子的死讹人，他们全是自己找死。你一个年轻的女人，趁早安分些，别看你守了寡，侯二爷倒要照顾你，往后管保你丰衣足食，你还胡闹什么？乖乖地听侯二爷的话，找几个村中的老年人，把他母子掩埋。你若是不听侯二爷的话，你可有苦子吃。你既然是琅琊岛渔户的家小，难道没有个耳闻么？就凭你一个年轻轻的女人，你能闹得出手去么？听侯二爷的话，有你的好处。我说秦大嫂你听明白了没有？”这个亲刀子侯泰真是万恶已极，他说话间竟用左手向王氏的肩头一拍。
王氏此时已经气炸了肺，往那亲刀子侯泰面前一凑，口中骂声：“好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一扬手，叭地一下，一掌竟打在了亲刀子侯泰的脸上，跟着又想伸左手，向侯泰脸上抓去。这侯泰，往后一闪，说声：“好个不要脸的女人！”他把皮鞭子一举，叭地一下，打在王氏的手腕子上，侯泰还大声招呼道：“沈德、陈大发，把这个下贱女人，给我捆了！天大的事，有侯二爷承当，没有你们相干。”今日的事完全是由这个姓沈的身上所起，他此时听到亲刀子侯泰，把事情全兜揽过去，哪还会不格外地想巴结侯泰？他竟似饿虎扑食一般，伸手向王氏的双臂上抓来。王氏往旁一闪，没躲开，一条右臂，已被沈德抓住，一个妇人，哪有他的力气大？竟被沈德把整个身躯撞入沈德怀中。王氏眼里愤怒交加，已经破出死命去，在不能挣脱之下，一口咬在沈德的右臂上。王氏已经急得要疯狂了，这一口咬得这沈德怪叫着，乃用力往外一推王氏，可是他右臂上的肉，竟被王氏咬下一口来。这时那秦小龙只有号啕大哭，扑过来抓荏王氏，不住地狂喊妈妈。那水蝎子周七，立刻呵斥着骂道：“你一个臭女人敢这么行凶动手，你可是找死，打她。”这王氏好容易挣脱了沈德的手中，一看眼前的情形，想去喊冤告状，他们哪会容得？落在他们手中，再要多受一遭凌辱，听得那水蝎子周七又喊声，要一齐动手来打自己。王氏把心一横，伸手把秦小龙抓起，仰着脸喊了声：“老天哪，可没有我们娘儿的路了，婆婆丈夫冤魂不散，咱们一块儿告阴状。”这王氏一边喊着，抱着秦小龙，向前狂奔，靠近沙滩，水浅的地方踏着水，一路狂奔，水花四溅。赶到这般恶奴再追赶时，扑通一声，这王氏抱着孩子投入海内。这一带虽则是海边上，但是赶在今日风浪很大，这个地方虽则离着琅琊岛近，可是跟出航的船帮相隔很远，港口虽也有本港的渔船，常用的停在那里。那水蝎子周七、亲刀子侯泰，虽是穷凶极恶，也因为事情闹得太大了，高声喊着，招呼港口的渔船来救。可是这么大的风浪，哪里听得见？赶到有两只小渔船赶过来时，秦三立的妻子，已经不知道漂流到何处去了。这一家人，就这么冤冤枉枉地惨死在亲刀子侯泰等之手。
这时周七、侯泰在海边上，虽然招呼着打捞了半天，知道是没用了。这两个恶魔立刻聚在一处，互相商量，他们立刻又召集几名亲信的手下弟兄，就在苇塘边上，刨了两个坑，把秦三立母子二人葬埋在这里。按说他们逼死四条人命，总得惩治他们，可是这亲刀子侯泰、水蝎子周七手眼通天，所有附近几个渔村，已经久在他威胁之下，至于掌管琅琊岛渔业那个老龙王韩大业，他素日就依靠这般人做他的亲信，他们竟互相蒙蔽着，把这件事，竟无形消灭下去，绝没有再追问的。可怜老蟹湾秦三立这一家人，就叫冤沉海底。这幕惨剧本已经被渔夫们暗中窥查，看个明白。但是这琅琊岛，把一般渔夫已经管束得丝毫没有抗拒之力，对于秦三立这件事，虽则是愤愤不平，只不过私下里聚在一处，对亲刀子侯泰、周七等加以咒骂而已。像这种事在琅琊岛，已经是数见不鲜。
可是这老龙王韩大业声势一年比一年大起来，他的出身原本就不干净，霸据琅琊岛之后，像这样剥削渔夫，尽情地压迫，他何尝不知道怨毒深结，有人恐怕不甘心他？他的财产一天比一天多，更结交了一般走江湖的朋友，聚在琅琊岛内，做他的护卫。这老龙王韩大业在琊那岛，鲜衣美食，娇妻美妾，终日里闲暇时就跟一般江湖朋友练习武功，不时地驾着船在海面上逞威风，震声势。这一来，他率领的这般渔夫，越发地没法挣扎，不要说明着想抵抗他这种凌虐，只要暗中对岛主老龙王韩大业加以诅咒，可是不知怎样，把这种话传到里面，这几个渔夫，过不了三五日，立刻就被亲刀子侯泰、水蝎子周七，不定找到一个什么机会，遭到一次毒打，或是禁闭。日子久了，全知道这般人的厉害，这般渔夫连私下的怨言全不敢发了，只有低头操作，在琅琊岛吃这碗高粱米饭。凡是有家小的，全跟着忍饥挨饿，度这种艰苦的岁月。从秦三立死后，日子多了，大家也就把这件事无形消灭，再也没有人提起他一家四口惨死的事。转眼间就是八年的光景，一般渔夫和这几个渔村的老幼妇女，就在凄风苦雨中，度过了这种悠长的岁月。可是每一个人的心中，全怀着对老龙王韩大业等报复之心，只是没有机会，没有力量。
这年，正在清明节附近，这琅琊岛的船帮，也比较从前越发地声势大了。他这二百余只渔船，出航的地方，在海面上竟全占据三四十里。琅琊岛的渔业出产，在山东沿海一带，已经算第一家。这天天朗气清，天光在黎明之后，琅琊岛内发出了号令，大队的渔船到海面上捕鱼。他这大队的渔船，各有管领之人，每十只渔船有一名头目。渔船把风帆扯起，大小的船只，经琅琊岛内往外放，漂着海面上，一队队渔船全散开在这浩渺的烟波上。出航的一百六十余只船，全同时动手操作，把这海面上显得立时火炽起来。一只只船像穿梭一般，大网小网，网得的鲜鱼，映着刚涌起的太阳，那一二尺长的鲜鱼金鳞耀眼。掌管船帮的头目，还不住地在吆喝呼喊。水蝎子周七、亲刀子侯泰仍然是船帮的首领。他们这渔船，无论在何时，只要一出航，就是分成两大队，周七、侯泰是各掌领一队。今日出航的这一百六十只渔船，他们每人是管领着八小队。今日的风势很好，看情形是可以饱载而归。这时水蝎子周七他管领的这一队渔船，已经放到很远。这琅琊岛本是一个重要的地方，海面上可不断地有商船来往，这琅琊岛船帮的声势，早已传遍沿海各地，凡是航船客运的船家们，没有不知道这琅琊岛船帮的厉害。这一带虽然不能禁止商船来往，可是商船们凡是遇上他们琅琊岛的渔船出帆，总是远远地躲避他们走，因为也实在惹不起他们，只要在海面上一发生事故，商船货船总得吃了大亏，有的时候还得到琅琊岛登门赔罪，若不然你的船只，休想在这海面上来往了。
这时水蝎子周七站在一只大船头上，正在趾高气扬地发着号令指挥。他所统率的各船队，努力地操作着。这时忽然由上流冲过一条小船来，这只小船走得非常快，驾船的人，手法娴熟，渐渐地这只船竟侵入这一队渔船捕鱼的地方。不过这只小船走得很好，船头左右地摆动着，行东就西，忽南忽北，绝不碰上这大队的渔船，更能闪避着水内下的网。这种事是很平常，不过水蝎子周七，他作威作福惯了的，立刻又要抖抖威风，他见这只小船上，船后艄是一名年老的渔夫模样，穿着一身蓝布短衫裤，头上戴着一顶草帽子，手掌着舵，看年纪总在七十多岁，胡须已经花白。前面却是两个年岁极小的渔家，全在十四五岁模样。这两个孩子每人持着一把木桨，运桨如飞。这小船在大船帮的当中穿行过来，水蝎子周七厉声呵斥道：“瞎了狗眼的东西们，难道看不见这是琅琊岛船帮捕鱼之地？你这只船胡闹什么？还不给我回去！你们这只船再不退回去，别说我琅琊岛船帮厉害，可要给你留下了。”水蝎子周七这一喊嚷，小船前面这两个少年手中的木桨，叭叭地一阵倒打，船走得那么快竟在波浪中把船定住。靠船左边这个少年，竟是抬起头来，向周七望着。周七见这个少年黑紫色的皮肤，两道浓眉毛，一双大眼，正鼻梁，四字口，长得五官端正，两只眼睛黑眼珠特别大。水蝎子周七看到了少年的面貌，不由得心里动了一下，对于这个少年恍惚似乎见过，可是仔细想了想，心目中绝没有这么个人。右边那个少年长得形容非常怪，面色也是黑中透紫，两道长眉毛，和他头上的头发，全带着金黄色，一双圆眼，塌鼻梁，大嘴角。这少年年岁虽轻，但看那神情上十分难惹。这时左边的少年却向周七道：“怎么着？这时难道不许我们走么？长江大海，这不是谁家的私产。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叫我们船过去？”
可怜秦三立，此时直挺挺躺在水边上，身上是血迹淋漓，他躺卧的地方是一片血水。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婆婆，身上衣服褴褛，正在两手按着秦三立的尸身，号啕大哭，口中尚不住地叨念着：“三立，你死得好惨哪！我老婆子这么大年岁，自己早死了也倒罢了，怎么老天爷这么没眼，你竟被人打成这样，可屈死我们了。”她哭号中，那周七、侯泰已经到了近前。水蝎子周七到了那老婆婆身旁，竟是用脚往那老婆婆身上拨了一下，厉声呵斥道：“你这老花子，在这里号丧什么？秦三立是你什么人？”这老婆婆眼泪模糊地抬起头来，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已然辨别出眼前的人，这老妇人竟是颤巍巍站起来，向水蝎子周七道：“周七爷，你来得正好，我儿子犯了什么罪，被人打得这样死在沙滩没人管？咱们琅琊岛是打鱼做买卖，不是阎王殿，难道就没有王法了么？谁打死我儿子，谁给我偿命。周七爷，你是琅琊岛领头的人，你不把凶手交出来，我老婆子这条老命不要了。我们在老蟹湾，可是住了一辈子，琅琊岛没立起渔场来，他们爷两个在水面上吃这碗劳苦饭，虽是没有丰衣足食，可也没挨过饿。琅琊岛的大渔场立起来，整个的老蟹湾的渔户，全打入地狱中。我们一家子终日不得一饱，只为岛规厉害，我们三立既已挂了名，只好认命地干下去。想不到如今没赚银子没赚钱，反落个惨死在沙滩上，这还有王法有天理了么？你得告诉我凶手是谁，我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难道还活七十岁么？”
这时亲刀子侯泰往周七身后转过来，呸地照着老婆婆脸上啐了一口，口中喝骂道：“不看看你有了几岁年纪，侯二爷就要对你不起。秦三立不守岛规，依仗着有把子力气，成心搅扰，他自己摔死在沙滩上，老花子，这是天报，你还找谁要凶手？别说是你们这种要饭花子，就是那有名有姓的犯了岛规，也一样地处置他。我可告诉你，这尸身你不赶紧弄去掩埋，我们可把他往海里扔了，若被岛主查见，谁担得起？老花子，听你侯二爷的话，好好收尸掩埋，他可是在你侯二爷手中闹的事，侯二爷可怜你老迈年残，等我在岛主面前，替你多美言几句，岛主若是开恩，仍然赏你一份口粮，你不是依然有饭吃么？不要麻烦，我们事忙，没工夫管这些个，你是赶紧把尸身弄走不弄走？说痛快话。”这个老婆婆正是秦三立的母亲黄氏。她一听亲刀子侯泰的话声，不问可知，儿子是被他打死了。这老婆婆在痛心之下，她哪还怕这般恶奴平日的威风？口中喊了声：“老天哪，可欺侮死我们了！姓侯的，你把我儿子打死，我老婆子跟你拼了！”老婆婆猛向亲刀子侯泰身上一扑，双手抓去，跟着就往侯泰怀中撞头。那个沈德和陈大发，一见秦三立的老娘拼命，那陈大发抓住老婆子的左臂，向后就拉。那沈德抡起手掌来，竟向老婆婆右半边脸打去。可是这老婆婆就是不肯放手了，亲刀子侯泰往后一挣扎，哧的一声，把他一件新布衫撕破。这亲刀子侯泰把皮鞭子抡起，噼啪就是几下，跟着抬起腿来，照定老婆婆的肚腹上，一脚踹去。嗷的一声惨号，这老婆婆仰面摔出去，倒在沙滩上。那亲刀子侯泰见布衫被撕去一大片，口中还不住地喝骂着。可怜秦三立的母亲偌大年岁，她哪里还禁得住一阵乱打？最后这一脚，这个老婆婆摔倒地上，竟是绝气身亡。就在这时，从这片苇塘中，一片足迹跟着一片哭号，一个年轻的妇人，拉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竟向沙滩边跑来。
这妇人敢情正是秦三立的妻室王氏，他们因为听到在沙滩边捡海蚌的邻居说，看见了秦三立被打，后来竟给拉到了芦苇塘边。这个邻居，径自回到老蟹湾，可没敢说得过厉害了，秦三立老母才从老蟹湾赶来察看，哪知竟送了命。秦三立家中上有老母，下有妻子，这王氏只有一个小男孩，年为六岁。自从投入琅琊岛渔场，算是断送了一家人的命运，逃又不能逃，走又不能走，只这吃不饱，饿不死地苟延岁日。这附近几个渔村中全是一样。不想竟是又祸事临头，老婆婆惦着儿子，恐怕遇到了什么祸事，叫儿媳王氏在家中等待，不要出头露面。可是王氏在家中等待，如同热锅上爬蚂蚁，心惊肉跳，不住地在村口张望，已经等了很大的工夫。忽然有一个邻居的小儿，从苇塘中钻出来，招呼道：“秦大娘，你快去看吧，老奶奶和秦大伯，全被打得不能走了。”王氏一听这个话，如同沉雷轰顶，就是打架争吵，也只能是秦三立一个人，老婆婆那么大年岁，难道还被人打了么？拉着儿子小龙，从苇塘中穿过来，耳中就听苇塘中，有人在叹息说：“嗐，太可怜了，老婆婆家这一家就算完了，母子死得好惨。”王氏一听这个话越发地惊心刺耳，再也忍不住了，一边哭着一边招呼婆婆和丈夫，赶到离着沙滩已近，远远看到婆婆和丈夫，直挺挺躺在沙滩上，遍地血水。王氏号啕痛哭，狂奔过来，先招呼了声：“婆婆。”扑到婆婆身上，连着把老婆婆的身躯摇晃了两下，这才知道已经绝气身亡。秦三立的儿子已经六岁，懂得事了，他一见爹爹被人打伤，分明是已被打死，这孩子扑到他爹爹身上，不住地哭喊着招呼爹爹。那王氏此时形似疯狂，离开婆婆的身边，扑到秦三立的身上，哭喊着道：“三立，你们娘两个死得好惨，可没有我母子的活路了。”此时王氏一边哭着，已经看见四周站的人，全是琅琊岛老龙王韩大业的亲信，就知道丈夫和婆婆是被他们打死了。
王氏把眼泪忍住，咬牙切齿，抬起头来，向水蝎子周七、亲刀子侯泰这般人厉声说道：“你们好厉害，竟敢这么任意打死人命，琅琊岛真是阎王殿了，我一家人索性全死在你们手中吧。衙门还有申冤之地，我倒要看看还有王法没有？”伸手把小龙的胳膊抓住，说声：“苦命儿，跟娘去，咱们到衙门口喊冤去，难道两条人命打死就算完了么？”这王氏说着，拉着儿子小龙，就要往回跑。这时亲刀子侯泰猛然把身躯往前一横，一伸右臂，用皮鞭子把这娘两个挡住，厉声说道：“你是秦三立的老婆？你先等一等。你想去告谁？这一老一少，是自己找死。痛快告诉你，琅琊岛就是没有王法的地方，这沿海一带，只知道有掌管鱼鹰子船帮的琅琊岛主，任凭他是谁，也问不着我们的事。”王氏被拦阻住，自己终因是个女流，恐怕他动手拉扯，把身形停住，面色铁青，牙咬得直响，瞪着眼向亲刀子侯泰问道：“姓侯的，你说什么？我丈夫婆婆犯了什么王法？活活的两个被你们打死，难道就白死了不成？我不信王法管不了你们，难道你们是强盗么？我这苦命女人活在世上有什么用？姓秦的一家人，全把命交给你们了，我也得替丈夫婆婆雪恨。”那亲刀子侯泰哈哈一笑道：“我看你这女人是满口胡言乱语。告诉你：秦三立不守岛规，任意搅乱，他自己摔死在沙滩上；这个穷老婆子，更是不听别人良言相劝，想要借着儿子的死讹人，他们全是自己找死。你一个年轻的女人，趁早安分些，别看你守了寡，侯二爷倒要照顾你，往后管保你丰衣足食，你还胡闹什么？乖乖地听侯二爷的话，找几个村中的老年人，把他母子掩埋。你若是不听侯二爷的话，你可有苦子吃。你既然是琅琊岛渔户的家小，难道没有个耳闻么？就凭你一个年轻轻的女人，你能闹得出手去么？听侯二爷的话，有你的好处。我说秦大嫂你听明白了没有？”这个亲刀子侯泰真是万恶已极，他说话间竟用左手向王氏的肩头一拍。
王氏此时已经气炸了肺，往那亲刀子侯泰面前一凑，口中骂声：“好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一扬手，叭地一下，一掌竟打在了亲刀子侯泰的脸上，跟着又想伸左手，向侯泰脸上抓去。这侯泰，往后一闪，说声：“好个不要脸的女人！”他把皮鞭子一举，叭地一下，打在王氏的手腕子上，侯泰还大声招呼道：“沈德、陈大发，把这个下贱女人，给我捆了！天大的事，有侯二爷承当，没有你们相干。”今日的事完全是由这个姓沈的身上所起，他此时听到亲刀子侯泰，把事情全兜揽过去，哪还会不格外地想巴结侯泰？他竟似饿虎扑食一般，伸手向王氏的双臂上抓来。王氏往旁一闪，没躲开，一条右臂，已被沈德抓住，一个妇人，哪有他的力气大？竟被沈德把整个身躯撞入沈德怀中。王氏眼里愤怒交加，已经破出死命去，在不能挣脱之下，一口咬在沈德的右臂上。王氏已经急得要疯狂了，这一口咬得这沈德怪叫着，乃用力往外一推王氏，可是他右臂上的肉，竟被王氏咬下一口来。这时那秦小龙只有号啕大哭，扑过来抓荏王氏，不住地狂喊妈妈。那水蝎子周七，立刻呵斥着骂道：“你一个臭女人敢这么行凶动手，你可是找死，打她。”这王氏好容易挣脱了沈德的手中，一看眼前的情形，想去喊冤告状，他们哪会容得？落在他们手中，再要多受一遭凌辱，听得那水蝎子周七又喊声，要一齐动手来打自己。王氏把心一横，伸手把秦小龙抓起，仰着脸喊了声：“老天哪，可没有我们娘儿的路了，婆婆丈夫冤魂不散，咱们一块儿告阴状。”这王氏一边喊着，抱着秦小龙，向前狂奔，靠近沙滩，水浅的地方踏着水，一路狂奔，水花四溅。赶到这般恶奴再追赶时，扑通一声，这王氏抱着孩子投入海内。这一带虽则是海边上，但是赶在今日风浪很大，这个地方虽则离着琅琊岛近，可是跟出航的船帮相隔很远，港口虽也有本港的渔船，常用的停在那里。那水蝎子周七、亲刀子侯泰，虽是穷凶极恶，也因为事情闹得太大了，高声喊着，招呼港口的渔船来救。可是这么大的风浪，哪里听得见？赶到有两只小渔船赶过来时，秦三立的妻子，已经不知道漂流到何处去了。这一家人，就这么冤冤枉枉地惨死在亲刀子侯泰等之手。
这时周七、侯泰在海边上，虽然招呼着打捞了半天，知道是没用了。这两个恶魔立刻聚在一处，互相商量，他们立刻又召集几名亲信的手下弟兄，就在苇塘边上，刨了两个坑，把秦三立母子二人葬埋在这里。按说他们逼死四条人命，总得惩治他们，可是这亲刀子侯泰、水蝎子周七手眼通天，所有附近几个渔村，已经久在他威胁之下，至于掌管琅琊岛渔业那个老龙王韩大业，他素日就依靠这般人做他的亲信，他们竟互相蒙蔽着，把这件事，竟无形消灭下去，绝没有再追问的。可怜老蟹湾秦三立这一家人，就叫冤沉海底。这幕惨剧本已经被渔夫们暗中窥查，看个明白。但是这琅琊岛，把一般渔夫已经管束得丝毫没有抗拒之力，对于秦三立这件事，虽则是愤愤不平，只不过私下里聚在一处，对亲刀子侯泰、周七等加以咒骂而已。像这种事在琅琊岛，已经是数见不鲜。
可是这老龙王韩大业声势一年比一年大起来，他的出身原本就不干净，霸据琅琊岛之后，像这样剥削渔夫，尽情地压迫，他何尝不知道怨毒深结，有人恐怕不甘心他？他的财产一天比一天多，更结交了一般走江湖的朋友，聚在琅琊岛内，做他的护卫。这老龙王韩大业在琊那岛，鲜衣美食，娇妻美妾，终日里闲暇时就跟一般江湖朋友练习武功，不时地驾着船在海面上逞威风，震声势。这一来，他率领的这般渔夫，越发地没法挣扎，不要说明着想抵抗他这种凌虐，只要暗中对岛主老龙王韩大业加以诅咒，可是不知怎样，把这种话传到里面，这几个渔夫，过不了三五日，立刻就被亲刀子侯泰、水蝎子周七，不定找到一个什么机会，遭到一次毒打，或是禁闭。日子久了，全知道这般人的厉害，这般渔夫连私下的怨言全不敢发了，只有低头操作，在琅琊岛吃这碗高粱米饭。凡是有家小的，全跟着忍饥挨饿，度这种艰苦的岁月。从秦三立死后，日子多了，大家也就把这件事无形消灭，再也没有人提起他一家四口惨死的事。转眼间就是八年的光景，一般渔夫和这几个渔村的老幼妇女，就在凄风苦雨中，度过了这种悠长的岁月。可是每一个人的心中，全怀着对老龙王韩大业等报复之心，只是没有机会，没有力量。
这年，正在清明节附近，这琅琊岛的船帮，也比较从前越发地声势大了。他这二百余只渔船，出航的地方，在海面上竟全占据三四十里。琅琊岛的渔业出产，在山东沿海一带，已经算第一家。这天天朗气清，天光在黎明之后，琅琊岛内发出了号令，大队的渔船到海面上捕鱼。他这大队的渔船，各有管领之人，每十只渔船有一名头目。渔船把风帆扯起，大小的船只，经琅琊岛内往外放，漂着海面上，一队队渔船全散开在这浩渺的烟波上。出航的一百六十余只船，全同时动手操作，把这海面上显得立时火炽起来。一只只船像穿梭一般，大网小网，网得的鲜鱼，映着刚涌起的太阳，那一二尺长的鲜鱼金鳞耀眼。掌管船帮的头目，还不住地在吆喝呼喊。水蝎子周七、亲刀子侯泰仍然是船帮的首领。他们这渔船，无论在何时，只要一出航，就是分成两大队，周七、侯泰是各掌领一队。今日出航的这一百六十只渔船，他们每人是管领着八小队。今日的风势很好，看情形是可以饱载而归。这时水蝎子周七他管领的这一队渔船，已经放到很远。这琅琊岛本是一个重要的地方，海面上可不断地有商船来往，这琅琊岛船帮的声势，早已传遍沿海各地，凡是航船客运的船家们，没有不知道这琅琊岛船帮的厉害。这一带虽然不能禁止商船来往，可是商船们凡是遇上他们琅琊岛的渔船出帆，总是远远地躲避他们走，因为也实在惹不起他们，只要在海面上一发生事故，商船货船总得吃了大亏，有的时候还得到琅琊岛登门赔罪，若不然你的船只，休想在这海面上来往了。
这时水蝎子周七站在一只大船头上，正在趾高气扬地发着号令指挥。他所统率的各船队，努力地操作着。这时忽然由上流冲过一条小船来，这只小船走得非常快，驾船的人，手法娴熟，渐渐地这只船竟侵入这一队渔船捕鱼的地方。不过这只小船走得很好，船头左右地摆动着，行东就西，忽南忽北，绝不碰上这大队的渔船，更能闪避着水内下的网。这种事是很平常，不过水蝎子周七，他作威作福惯了的，立刻又要抖抖威风，他见这只小船上，船后艄是一名年老的渔夫模样，穿着一身蓝布短衫裤，头上戴着一顶草帽子，手掌着舵，看年纪总在七十多岁，胡须已经花白。前面却是两个年岁极小的渔家，全在十四五岁模样。这两个孩子每人持着一把木桨，运桨如飞。这小船在大船帮的当中穿行过来，水蝎子周七厉声呵斥道：“瞎了狗眼的东西们，难道看不见这是琅琊岛船帮捕鱼之地？你这只船胡闹什么？还不给我回去！你们这只船再不退回去，别说我琅琊岛船帮厉害，可要给你留下了。”水蝎子周七这一喊嚷，小船前面这两个少年手中的木桨，叭叭地一阵倒打，船走得那么快竟在波浪中把船定住。靠船左边这个少年，竟是抬起头来，向周七望着。周七见这个少年黑紫色的皮肤，两道浓眉毛，一双大眼，正鼻梁，四字口，长得五官端正，两只眼睛黑眼珠特别大。水蝎子周七看到了少年的面貌，不由得心里动了一下，对于这个少年恍惚似乎见过，可是仔细想了想，心目中绝没有这么个人。右边那个少年长得形容非常怪，面色也是黑中透紫，两道长眉毛，和他头上的头发，全带着金黄色，一双圆眼，塌鼻梁，大嘴角。这少年年岁虽轻，但看那神情上十分难惹。这时左边的少年却向周七道：“怎么着？这时难道不许我们走么？长江大海，这不是谁家的私产。你是干什么的？凭什么叫我们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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