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剥削惨虐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在山东黄海沿海一带素称鱼盐之乡，山东省沿海的渔业已有悠久的历史，所以那十几县过半是渔民，过着浮家泛宅的生涯。不过民风强悍，官家没有那么大力量管理他们，并且还有些贪官污吏和那有力量的船帮首领们，勾结压榨渔民，时起斗争。更因为常常有海盗出没于沿海一带，几处较大的渔场，全有极大的力量，来保护自己的船帮。在琅琊岛是一处最大的渔场，它这里的船帮，以鱼鹰子为标记，每一只渔船的船头上，采画着尺许大小的一只捕鱼的鱼鹰子。
琅琊岛率领渔民的首领，全不知他出身来历，他完全以闯江湖道的手段，造成了现有的势力。这位首领姓韩名大业，附近一带渔户们，因为他势力既大，水面上本领，也有超群出众的功夫，送他个绰号，叫老龙王。他手下拥有一百四十余只大渔船，双桅双帆，更有四五十只放鱼鹰子的快船，十几张捕鱼的大网，四百余名渔户，完全受他统率节制。
这个老龙王韩大业贪得无厌，他自从霸据琅琊岛以后，已经筑下坚固的根基，在附近两三县，管辖沿海的官府，差不多全和这老龙王韩大业有来往，有勾结。这四百余户渔民，论理说全可以丰衣足食，养家肥己。可是在琅琊岛附近十几个沿海村庄，全是琅琊岛渔户们家小住居的所在，那种穷蹙的情形，叫人绝不信竟会是琅琊岛渔户的家庭，那么生产丰富之地。你走进每一个村家，所看到的妇女老弱，全是鹑衣百结，形同乞丐。这般家小，若不是自己去帮助着谋取生活，就能受到饥饿之苦。每一个村庄，不论是年轻的妇人，和有年岁的老婆婆，终日在操作着。他们所吃的所用的，全是寒苦异常。渔盐之区，农产绝不会丰膄，因为所有的土地多半是硝盐之地，五谷不收，只长些个苦菜等一类的植物。这些村庄上，妇女老弱们，就着海边上捡些不用花钱买的海蚌之类佐食。每家全有线车子，纺纱织上布，终日勤劳，过着这种艰苦的生活。
别处的人看到这种情形，很有疑心他们，家中既有壮丁，在海面上能够操作，何必非得在这种地方不有，不可以移迁到他处，以一家的血汗之力，寻求较好的生活？为什么甘心在这种地方，受这种苦难？外人哪又知道，凡是入了琅琊岛的渔户们，身家性命就算交与了老龙王韩大业，只有认头地苦干下去，才能保全着没有意外的祸事。只要你安心想脱离开琅琊岛，另觅生活，恐怕你走不出几十里地去，就把命送掉。这老龙王韩大业霸据琅琊岛之后，手下有几个亲信弟兄，为他效力。这般人手段恶辣异常，出身来历全是不大干净，小人得志，尤其是令人可怕。他们先前用尽种种手段，笼络这般渔户，归附到琅琊岛鱼鹰子船帮下，就算是写了卖身契，本人完全上了花名册。他用种种手段，压榨剥削。渔户们又何尝是什么安善良民，只为沿海一带，有一种牢不可破的风俗习惯，不归附到一个有力的船帮，你想在沿海一带求生活，就叫你处处地遭到阻滞和欺凌，只有投到一个有力量的船帮里，才能够生活下去”
可是老龙王韩大业对于每个渔户，归附到他船帮之下，严定帮规，无故地不准脱离他鱼鹰子船帮，渔户们赶到知道被骗之后，漫说有家小牵累，一时不易脱身，就是单身汉，也休想逃出他手去。往往有的渔户们实在地受不了他这种凌虐压迫，暗地里和素日说得来的弟兄们，商量好另投栖身之地，脱离开琅琊岛。赶到你真个脱身逃走，叫你走不出他势力所管之地，终会被他手下的党羽追回。因为这琅琊岛再往南走，就入了江苏地界，那一带的口门子，另有极大力量的船帮占据着，别处的渔民，没敢轻捋虎须，投了去，不问你真实的来路，绝不收留。老龙王韩大业更和交界地方的船帮有勾结，往南逃下去，不啻自投虎口。只有往北逃，往胶东这一带去。可是你脱身时不在夜间，一夜的工夫，至多你走不出七十里，他用快艇能够把你追回。想登路逃走，在陆地一带，全有他的卡子，所以这般想脱身的渔户，真个被追回，还算万幸，不过遭到一顿毒打，受到严厉惩罚，还能活下去。有的时候，竟是落了个葬身鱼腹，家中的妻子父母，更被逐出渔村，流为饿殍。但是老龙王韩大业，这种暴力的行为，怨毒所结，已经知道终有爆发之日，可是他对于渔户们防范愈严，管事的越发严厉。
这一天，正是凌晨的时候，潮水尚没退下去。这琅琊岛，已经有二百余名渔户在操作着，海滩水浅之后，已经放下两张巨网。在这种晨光曦微中，海上的风景绝佳，海滨上，烟波浩渺，水天一色。这二百多名渔户，一个个全是穿着短衫短裤，赤着脚，光着腿，下半身浸在海水里，五十名渔户编为一队，由两名头目管领着。这五十名渔户，牵引着一根鸭卵粗的巨绳，半俯着身躯，口中尚在前呼后应，用尽了力气往前拉这张网。这一百名年轻力壮的弟兄，拽着两根巨绳，可是这种网的力量大，在下网时全是大渔船看好了风向水势，一张网在海面上圈起多远，这水的力量又大，这么多人的力量依然是往前一步一步地慢慢移动。管领渔户们的有几名头目人不住地指挥着，有的站在海滩边上，如同斥喝牛马一般，高声地喊着，口中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渔夫们是敢怒不敢言，情实也闹不出他们手去白吃亏。日久天长，把这般头目人全养成了骄狂的习惯，他们把这么一般卖苦力气的看成牛马不如，好像一般苦朋友和他们有深仇大怨似的，总嚷着渔夫不肯出力，没安好心。本来全是一般有血性的汉子，入了鱼鹰子船帮，受到琅琊岛的压制后，一个个哪就肯甘心？
但是每一触怒这般头目人，有的当时就受到凌辱，他们对于渔夫们，真像待囚犯一样，每一到海面上工作时，先把他们私党散出来，有的在水面上，有的在陆地上，各提着刀枪棍棒，一个个像凶神一般。有的弟兄们，实在忍无可忍，和管领渔户的头目口角起来，这个渔夫就算是遭了报，不是当时受到一场凌辱，挨一顿皮鞭子。你想动手，他们人多势众，并且这一带又没有官府来弹压，他们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全敢做出来，当时就许出人命。或者当时不处置你，你就等着吧，渔船捕足了满舱的鱼，赶到回岛之后，不出三日，这个闹事的弟兄，不知道出点什么差错的事，就被这般恶党羽捆进岛里，能够还活下去，那还是万幸，也得被打得遍体是伤；有的就看不到这个人再出来，他的家中不出几天，也得被逐走。像这么虐待渔夫们，防范得又严厉，岛中更养着许多来历不明之人。试想这般弟兄，哪能抗拒？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他们在这一带各有家小，不是有妻子，就是有父母，这一来只有低头忍受下去。
管理鱼鹰子船帮最厉害的是亲刀子侯泰、水蝎子周七。这两人全是当初和韩大业占琅琊岛开辟渔场的人，在岛中的势力最大。他们对于海面上的事，颇为熟悉，每次船帮出航，这两人必然跟随着监视着渔夫们，手底下全有十几名亲信弟兄。今天早晨，本是风平浪静，这二百多名弟兄在海面上全用力地操作着。可是到巳时左右，天气忽然变了，海面上起了风，浪头一个跟一个打过来，拉网的渔夫，虽则已到了海滩上，但是海浪卷过来，依然溅得满身是水。就这样，水蝎子周七、亲刀子侯泰各坐一只小船，扬眉吐气地吆喝着。这时风浪一大，这两人越发地有些急躁了。这两张网不能在午时左右拉上来，网中鱼就得减少一半，所以越发地招呼一般手下，尽力地吆喝着，叫弟兄们用力地往前拼命拉网。哪一个稍微地腰往起一直，缓一口气，可是从身后的皮鞭子就落在身上，你还不敢辩白，只要一开口就多饶上几下，只好眼含着泪仍然握住巨绳拼命往前拽。但是这种风浪由不得人，反正力气是有限的，网头离着沙滩只有十几丈远。
这时已到了中午相近，在这海面上操作时，连吃饭的工夫全没有，不过这般弟兄全是习以为常过惯了渔家的生活，每人的胸前全挂着一个布口袋，一根绳儿套在脖颈上。赶到时交中午，由岛中冲出两只船来，船上摆着大竹筐，竹筐里面是热腾腾的高粱米饭。这般渔夫从天一亮就操作，到此时一个个全是饥肠辘辘，看到了岛里伙食房把饭送出来，心中还在念着这是他们的恩典，真要是得等到把鱼全打下来，一个个也就饿坏了。这两只船到了沙滩前，由几名健壮弟兄，两个人抬着一个竹筐，每一个竹筐，跟随着一个拿竹笊篱的，那是饭房打饭的头目，后面另有一人提着一个木斗子，里面满装着咸菜，全是切得很粗很大。这饭筐到了拉网渔夫的近前，那个拿笊篱的高喊着：“哥们接饭哪，可是你们也拿出一点人心来，活儿淡做下来，饭会送到嘴里，拍拍良心也想一想用点力气吧。”这打饭的头目嘴里不三不四地这么吆喝着。渔夫们还是真不敢稍微停顿，全是一手抓着缆绳，一手把胸前布口袋的口儿扯开。这两张网四排人，四个竹筐，每一筐管着一行人。竹笊篱由饭筐中舀了一下高粱米饭，手里头很熟练地照着渔夫的口袋里一扣，跟着后面提木斗子的，把几块咸菜也抛进去。这打饭的手不停脚不停。这是岛中规定的饭食，不管你吃得饱，或吃不饱，就是那么一份。这种情形也就一个地方的风俗习惯，他们也吃惯了这种食物，迎着海风，用手抓着高粱米饭往口中塞。这种清苦的生活，若是好好地对待他们，也就很为难一般渔夫了。可是还受到了意外的侵凌侮辱，那亲刀子侯泰、水蝎子周七此时远远地站在小船上，还不住地招呼着，也是满嘴里阴损话。渔夫们只好装耳聋罢了。
不料左右这一排忽然出了事，打饭的送到第十一个人，这个渔夫姓秦，名叫三立，他是这附近老蟹湾的人，小伙子年轻力壮，自从老龙王韩大业占据琅琊岛之后，老蟹湾、柴家坞、白鹤汀等这十几个渔村，完全被编入鱼鹰子船帮中。这秦三立平时看到老龙王韩大业及一般私党压榨剥削，尽情地欺压渔夫，克扣他们所得，连每天所吃的高粱米饭全不够饱，也被那管饭房的头目们克扣去一份。像侯泰、周七等一般恶奴，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全做得出来，附近的渔村中，有好几个年轻妇安，全被他们硬霸占去。有的被那势力威胁，不敢不顺从；有的豁上死去抗拒，可是过不多日子竟会失踪。秦三立已经屡次地想逃出这般恶奴之手，远走他乡，无奈上有老母下有妻子，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竟是无法可想，弄得身体日见衰弱起来，眼中看到乡邻弟兄们全受了活罪，痛不欲生。也是活该出事，打饭的到了他面前，正赶上一阵风浪过来，这个打饭的头目名叫沈德，正是一笊篱的饭向秦三立口袋中扔去，可是他身躯一晃，这一笊篱饭，只落到口袋中一半，其余的全撒在了水内。若是沈德随便地再给他补上一份，其实算不得什么，可是这小子狂妄惯了，他是交差了事，大马金刀地往前面迈了一步，给秦三立身后的人打饭。秦三立此时忍无可忍，他虽然明知道这个沈德也是周七、侯泰等的心腹，这般人助着老龙王韩大业作威作福、剥削渔夫，全畏惧着他的势力，不敢抗争。此时，他正在饥火燃烧，好容易把这顿高粱米饭盼到口里，竟是撒落水中一多半。其实这种饭食，每天全有剩余的，也不过是往海边上一倒。可是这般人全是残暴成性，他竟是昂然不顾，从秦三立的身边走过去。秦三立实无法忍耐下去了，竟是招呼道：“喂，沈头儿，你这是怎么讲？全是一样干活，你为什么安心饿着我？从天一亮在海水里这么泡了半天，饿着肚皮，等到这口牢食，你还不给足了数。我们穷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这个渔夫秦三立这一阵嚷闹，管着他们这条缆绳的头儿，正是亲刀子侯泰。他正在着急着今天这一网要白费了事，此时听到这边一吵嚷，他竟从一只小船上跳落水中，蹚着沙滩上的水往这边赶来。那散饭食的头儿沈德，他是亲刀子侯泰的亲信人，和水蝎子周七等全是一党，克扣食粮，勒发工资，依仗着那老龙王韩大业言听计从，越发地作威作福，对于这一般渔夫全欺侮惯了。此时这沈德一回身停住脚步，恶狠狠向渔夫秦三立啐了一口，高声喝骂道：“你这小子怎么总成心捣乱？你平常口口声声，这份高粱米饭吃不惯。你是大爷，不该上这种地方来。这碗饭还不是我们岛主赏给你吃的？你不好好地用口袋来接饭，却成心地把粮食全糟蹋了，反咬一口，说是我沈德克扣你的口粮。秦三立，你是想在这地方叫字号么？我看你别有些活够了吧。”秦三立在怒不可遏之下，他也豁出去了，恨声说道：“姓沈的，你家中也有妻儿老小，你只知自己吃好的，喝好的，养家肥己。我们整天把血汗全折腾尽了，这一碗饱饭全挨不出来，你居心何忍？今日你不把饭给我添足了，咱们没完。”这个沈德平时作威作福惯了的，立刻说了声：“我给你添饭。”说着话，他把那长柄的笊篱抡起，照着秦三立的头上打来。秦三立往旁一躲，可是已给笊篱扫了一下，左耳全被扫破。秦三立一把竟把笊篱柄儿抓住，口中在喊着：“你凭什么打人？”这时亲刀子侯泰已经来到近前，那沈德竟招呼着道：“侯爷，你赶紧地报告岛主，我这份事干不了啦。这小子要在琅琊岛闯字号，安心捣乱，有意把这一网全搅散了。侯爷，你可注意他，不定是被什么人主使出来，咱们船帮中可没有像他这么厉害的。”这个沈德是阴损坯，他此时把笊篱柄儿一松手，秦三立愤然地给扔在水中，回头向亲刀子侯泰招呼道：“头儿，你得给我们评评理。”
那亲刀子侯泰站在近处，提着皮鞭子倒背着手，脸上带着阴森森的冷笑，正在看着。此时秦三立这个“理”字还没落声，亲刀子侯泰这皮鞭子猛然抡起，叭啦一下，已经打在秦三立的左肩头上，衣服全被打破了，立刻带起一道血溜子。秦三立哎哟一声，他踉跄地已经离开这条缆绳，一手按着被打处，不住叫道：“头儿，你这叫怎么讲？不问青红皂白，动手就打我，我秦三立犯了什么罪？”这种地方哪是讲理的地方？这亲刀子侯泰安心要拿秦三立示威，何况沈德又是他一党，这是一面的官司。秦三立方才分辩着，那亲刀子侯泰喝骂着道：“姓秦的，你不好好地干活，平时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你比谁会寻事。秦三立，你是瞎了眼，你也看看这般爷们，可是吃你这一套的么？这一网鱼打不上来，上百银子的挑费你赔得起么？我知道，你是要凭这一身穷骨头，想在琅琊岛要争一份地位来。姓秦的，今天算是你交了好运，侯二爷要教训不过你来，我就白在船帮里混了。”这亲刀子侯泰手黑心狠，他说话间，皮鞭子抡起，立刻叭叭地一连就是几下。那秦三立被打得头青脸肿，皮破血流，实在被这种无情无理，打得忍耐不下去了，把心一横，立刻猛往前一扑，伸手把皮鞭子抓住。他那左半边脸的血水流下来，把衣服的前襟全染红了，咬牙切齿向亲刀子侯泰嚷道：“姓侯的，我秦三立犯了什么大罪？你这么毒打我，难道鱼鹰子船帮就没有王法了么？姓侯的，你不过是渔户的头儿，难道你打死人，就不用偿命了么？船帮的这碗饭，姓秦的不吃了，我跟你拼了吧。”这亲刀子侯泰见秦三立把皮鞭子抓住了，不禁冷笑一声道：“秦三立，你敢跟侯二爷挣扎，你简直是要造反。老沈，你还不动手收拾他等什么？打死他，有侯二爷担当了。”
他这一发话，那个沈德巴不得地有这一声，立刻往后面扑过来，双手往秦三立的两肩头一抓，口中喝了声：“小子，你滚开吧！”他用力往外一摔。那秦三立拉了半天网，本就肚腹空虚，饥火燃烧，哪还有力量挣扎？这个沈德身量又高，力量又大，被他用力往外这一摔，砰的一声，把秦三立摔在沙滩的水内。这里水虽然不深，但是也有二三尺，猛然一被摔出去，虽则全是识水性的人，但是一个猛劲，闭不住气了，身躯往沙滩上一倒，已经灌了半口水。秦三立往起一挣扎，想站起来，可是那亲刀子侯泰，皮鞭子仍然夺还手中，他往前猛赶了两步，用足了力，抡起皮鞭子，叭叭地又是两下。秦三立挣扎惨嚎，好个亲刀子侯泰，他竟是跟着飞起一脚，兜在了秦三立的右肋上，这一脚踹出去，秦三立可再也挣扎不起。海边水是一个浪头跟一个浪头，这时附近拉网的数十名弟兄，就发出一阵哗噪之声，有的就喊着：“好厉害的亲刀子侯泰，竟敢随便地打死人命，秦三立活不成了！”那亲刀子侯泰，他分明听得清楚，可是不肯回头。那沈德跟挑饭筐的全跟过来，亲刀子侯泰向沈德一使眼色，说声：“老沈，别听他这一套装死诳人，哥几个先把他拉上岸去。说什么，这一网鱼也得打上来。回头等我禀明岛主再处置他，这琅琊岛要有这样整天捣乱的人，就不用干了。”那沈德和两名弟兄从水中把那身流血水的秦三立拖起来，往岸边提了过去。他们把这秦三立竟提得很远，直到了一片苇塘前，就给撂在水边上。那个水蝎子周七，也看到这边出事，便跟着过来查问。这般人全是通同作弊，视人命如草芥，形同禽兽，哪还有天理？亲刀子侯泰向水蝎子周七耳边说了几句，那沈德已经带着两个弟兄返回来，故意地高声说道：“侯二爷，你说得一点不差，果然是装死吓吓人，这小子早已缓醒过来了，不用人看着他么？”亲刀子侯泰道：“老沈，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他想跑，跑得了么？附近几十里地内，插翅难飞，把活做完了，侯二爷跟他往岛主面前去算账。”那沈德仍然带着那两名弟兄，抬起筐来，照旧给后面的人打饭。
本来像这样事是常有，不过像今天闹得太厉害了。周七、侯泰更不住威胁着弟兄，赶紧拉网。无奈网紧浪大，这四队渔夫一边从胸前布口袋中抓着高粱米饭，往口中塞，一边仍在努力地往前拽网，真是连喘息的工夫全没有。虽是在这种风浪中，海风吹得那么凉，这一般苦朋友累得汗流浃背，被冷风再一吹，身上头上倏干倏湿。像这种苦朋友们这么苦干，真是一文钱一滴血汗，可是这般管领渔夫的头目，心如铁打的一般，他们对于这一般弟兄，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只有以他们获利，为天经地义的事。这亲刀子侯泰、水蝎子周七等，一路拼命地督叱着，算是把这两网鱼拉上来。可是风浪一起，收网得一稍慢，比较着平时差不多少得一半。越是在收网时，渔夫们一个个手忙脚乱，那一尾尾的鲜鱼，全收向渔船的鱼舱中，就这样装满了四五船。把网完全收集起来，到这时才许弟兄们在沙滩上缓息一下，还得跟着把这两张大网，弄上了大船运回岛去。渔夫们拉完了网并没有多少歇息的时间，仍然是由头目人带领着，因为每一张大网，用过之后，难免有破漏的地方，得即时修补。因为这种大网，就是渔港里最大的本钱。分出一队来回到港中，得帮助着装运所网的这几船鱼，自有鱼贩子和经纪人接着行规来卖。渔夫们正在沙滩上歇息，网得的鱼全装入琅琊岛，渔夫们忽然听得远远一阵哭声，从风中送过来。
琅琊岛率领渔民的首领，全不知他出身来历，他完全以闯江湖道的手段，造成了现有的势力。这位首领姓韩名大业，附近一带渔户们，因为他势力既大，水面上本领，也有超群出众的功夫，送他个绰号，叫老龙王。他手下拥有一百四十余只大渔船，双桅双帆，更有四五十只放鱼鹰子的快船，十几张捕鱼的大网，四百余名渔户，完全受他统率节制。
这个老龙王韩大业贪得无厌，他自从霸据琅琊岛以后，已经筑下坚固的根基，在附近两三县，管辖沿海的官府，差不多全和这老龙王韩大业有来往，有勾结。这四百余户渔民，论理说全可以丰衣足食，养家肥己。可是在琅琊岛附近十几个沿海村庄，全是琅琊岛渔户们家小住居的所在，那种穷蹙的情形，叫人绝不信竟会是琅琊岛渔户的家庭，那么生产丰富之地。你走进每一个村家，所看到的妇女老弱，全是鹑衣百结，形同乞丐。这般家小，若不是自己去帮助着谋取生活，就能受到饥饿之苦。每一个村庄，不论是年轻的妇人，和有年岁的老婆婆，终日在操作着。他们所吃的所用的，全是寒苦异常。渔盐之区，农产绝不会丰膄，因为所有的土地多半是硝盐之地，五谷不收，只长些个苦菜等一类的植物。这些村庄上，妇女老弱们，就着海边上捡些不用花钱买的海蚌之类佐食。每家全有线车子，纺纱织上布，终日勤劳，过着这种艰苦的生活。
别处的人看到这种情形，很有疑心他们，家中既有壮丁，在海面上能够操作，何必非得在这种地方不有，不可以移迁到他处，以一家的血汗之力，寻求较好的生活？为什么甘心在这种地方，受这种苦难？外人哪又知道，凡是入了琅琊岛的渔户们，身家性命就算交与了老龙王韩大业，只有认头地苦干下去，才能保全着没有意外的祸事。只要你安心想脱离开琅琊岛，另觅生活，恐怕你走不出几十里地去，就把命送掉。这老龙王韩大业霸据琅琊岛之后，手下有几个亲信弟兄，为他效力。这般人手段恶辣异常，出身来历全是不大干净，小人得志，尤其是令人可怕。他们先前用尽种种手段，笼络这般渔户，归附到琅琊岛鱼鹰子船帮下，就算是写了卖身契，本人完全上了花名册。他用种种手段，压榨剥削。渔户们又何尝是什么安善良民，只为沿海一带，有一种牢不可破的风俗习惯，不归附到一个有力的船帮，你想在沿海一带求生活，就叫你处处地遭到阻滞和欺凌，只有投到一个有力量的船帮里，才能够生活下去”
可是老龙王韩大业对于每个渔户，归附到他船帮之下，严定帮规，无故地不准脱离他鱼鹰子船帮，渔户们赶到知道被骗之后，漫说有家小牵累，一时不易脱身，就是单身汉，也休想逃出他手去。往往有的渔户们实在地受不了他这种凌虐压迫，暗地里和素日说得来的弟兄们，商量好另投栖身之地，脱离开琅琊岛。赶到你真个脱身逃走，叫你走不出他势力所管之地，终会被他手下的党羽追回。因为这琅琊岛再往南走，就入了江苏地界，那一带的口门子，另有极大力量的船帮占据着，别处的渔民，没敢轻捋虎须，投了去，不问你真实的来路，绝不收留。老龙王韩大业更和交界地方的船帮有勾结，往南逃下去，不啻自投虎口。只有往北逃，往胶东这一带去。可是你脱身时不在夜间，一夜的工夫，至多你走不出七十里，他用快艇能够把你追回。想登路逃走，在陆地一带，全有他的卡子，所以这般想脱身的渔户，真个被追回，还算万幸，不过遭到一顿毒打，受到严厉惩罚，还能活下去。有的时候，竟是落了个葬身鱼腹，家中的妻子父母，更被逐出渔村，流为饿殍。但是老龙王韩大业，这种暴力的行为，怨毒所结，已经知道终有爆发之日，可是他对于渔户们防范愈严，管事的越发严厉。
这一天，正是凌晨的时候，潮水尚没退下去。这琅琊岛，已经有二百余名渔户在操作着，海滩水浅之后，已经放下两张巨网。在这种晨光曦微中，海上的风景绝佳，海滨上，烟波浩渺，水天一色。这二百多名渔户，一个个全是穿着短衫短裤，赤着脚，光着腿，下半身浸在海水里，五十名渔户编为一队，由两名头目管领着。这五十名渔户，牵引着一根鸭卵粗的巨绳，半俯着身躯，口中尚在前呼后应，用尽了力气往前拉这张网。这一百名年轻力壮的弟兄，拽着两根巨绳，可是这种网的力量大，在下网时全是大渔船看好了风向水势，一张网在海面上圈起多远，这水的力量又大，这么多人的力量依然是往前一步一步地慢慢移动。管领渔户们的有几名头目人不住地指挥着，有的站在海滩边上，如同斥喝牛马一般，高声地喊着，口中还不干不净地骂着。渔夫们是敢怒不敢言，情实也闹不出他们手去白吃亏。日久天长，把这般头目人全养成了骄狂的习惯，他们把这么一般卖苦力气的看成牛马不如，好像一般苦朋友和他们有深仇大怨似的，总嚷着渔夫不肯出力，没安好心。本来全是一般有血性的汉子，入了鱼鹰子船帮，受到琅琊岛的压制后，一个个哪就肯甘心？
但是每一触怒这般头目人，有的当时就受到凌辱，他们对于渔夫们，真像待囚犯一样，每一到海面上工作时，先把他们私党散出来，有的在水面上，有的在陆地上，各提着刀枪棍棒，一个个像凶神一般。有的弟兄们，实在忍无可忍，和管领渔户的头目口角起来，这个渔夫就算是遭了报，不是当时受到一场凌辱，挨一顿皮鞭子。你想动手，他们人多势众，并且这一带又没有官府来弹压，他们什么无法无天的事，全敢做出来，当时就许出人命。或者当时不处置你，你就等着吧，渔船捕足了满舱的鱼，赶到回岛之后，不出三日，这个闹事的弟兄，不知道出点什么差错的事，就被这般恶党羽捆进岛里，能够还活下去，那还是万幸，也得被打得遍体是伤；有的就看不到这个人再出来，他的家中不出几天，也得被逐走。像这么虐待渔夫们，防范得又严厉，岛中更养着许多来历不明之人。试想这般弟兄，哪能抗拒？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他们在这一带各有家小，不是有妻子，就是有父母，这一来只有低头忍受下去。
管理鱼鹰子船帮最厉害的是亲刀子侯泰、水蝎子周七。这两人全是当初和韩大业占琅琊岛开辟渔场的人，在岛中的势力最大。他们对于海面上的事，颇为熟悉，每次船帮出航，这两人必然跟随着监视着渔夫们，手底下全有十几名亲信弟兄。今天早晨，本是风平浪静，这二百多名弟兄在海面上全用力地操作着。可是到巳时左右，天气忽然变了，海面上起了风，浪头一个跟一个打过来，拉网的渔夫，虽则已到了海滩上，但是海浪卷过来，依然溅得满身是水。就这样，水蝎子周七、亲刀子侯泰各坐一只小船，扬眉吐气地吆喝着。这时风浪一大，这两人越发地有些急躁了。这两张网不能在午时左右拉上来，网中鱼就得减少一半，所以越发地招呼一般手下，尽力地吆喝着，叫弟兄们用力地往前拼命拉网。哪一个稍微地腰往起一直，缓一口气，可是从身后的皮鞭子就落在身上，你还不敢辩白，只要一开口就多饶上几下，只好眼含着泪仍然握住巨绳拼命往前拽。但是这种风浪由不得人，反正力气是有限的，网头离着沙滩只有十几丈远。
这时已到了中午相近，在这海面上操作时，连吃饭的工夫全没有，不过这般弟兄全是习以为常过惯了渔家的生活，每人的胸前全挂着一个布口袋，一根绳儿套在脖颈上。赶到时交中午，由岛中冲出两只船来，船上摆着大竹筐，竹筐里面是热腾腾的高粱米饭。这般渔夫从天一亮就操作，到此时一个个全是饥肠辘辘，看到了岛里伙食房把饭送出来，心中还在念着这是他们的恩典，真要是得等到把鱼全打下来，一个个也就饿坏了。这两只船到了沙滩前，由几名健壮弟兄，两个人抬着一个竹筐，每一个竹筐，跟随着一个拿竹笊篱的，那是饭房打饭的头目，后面另有一人提着一个木斗子，里面满装着咸菜，全是切得很粗很大。这饭筐到了拉网渔夫的近前，那个拿笊篱的高喊着：“哥们接饭哪，可是你们也拿出一点人心来，活儿淡做下来，饭会送到嘴里，拍拍良心也想一想用点力气吧。”这打饭的头目嘴里不三不四地这么吆喝着。渔夫们还是真不敢稍微停顿，全是一手抓着缆绳，一手把胸前布口袋的口儿扯开。这两张网四排人，四个竹筐，每一筐管着一行人。竹笊篱由饭筐中舀了一下高粱米饭，手里头很熟练地照着渔夫的口袋里一扣，跟着后面提木斗子的，把几块咸菜也抛进去。这打饭的手不停脚不停。这是岛中规定的饭食，不管你吃得饱，或吃不饱，就是那么一份。这种情形也就一个地方的风俗习惯，他们也吃惯了这种食物，迎着海风，用手抓着高粱米饭往口中塞。这种清苦的生活，若是好好地对待他们，也就很为难一般渔夫了。可是还受到了意外的侵凌侮辱，那亲刀子侯泰、水蝎子周七此时远远地站在小船上，还不住地招呼着，也是满嘴里阴损话。渔夫们只好装耳聋罢了。
不料左右这一排忽然出了事，打饭的送到第十一个人，这个渔夫姓秦，名叫三立，他是这附近老蟹湾的人，小伙子年轻力壮，自从老龙王韩大业占据琅琊岛之后，老蟹湾、柴家坞、白鹤汀等这十几个渔村，完全被编入鱼鹰子船帮中。这秦三立平时看到老龙王韩大业及一般私党压榨剥削，尽情地欺压渔夫，克扣他们所得，连每天所吃的高粱米饭全不够饱，也被那管饭房的头目们克扣去一份。像侯泰、周七等一般恶奴，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全做得出来，附近的渔村中，有好几个年轻妇安，全被他们硬霸占去。有的被那势力威胁，不敢不顺从；有的豁上死去抗拒，可是过不多日子竟会失踪。秦三立已经屡次地想逃出这般恶奴之手，远走他乡，无奈上有老母下有妻子，自己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竟是无法可想，弄得身体日见衰弱起来，眼中看到乡邻弟兄们全受了活罪，痛不欲生。也是活该出事，打饭的到了他面前，正赶上一阵风浪过来，这个打饭的头目名叫沈德，正是一笊篱的饭向秦三立口袋中扔去，可是他身躯一晃，这一笊篱饭，只落到口袋中一半，其余的全撒在了水内。若是沈德随便地再给他补上一份，其实算不得什么，可是这小子狂妄惯了，他是交差了事，大马金刀地往前面迈了一步，给秦三立身后的人打饭。秦三立此时忍无可忍，他虽然明知道这个沈德也是周七、侯泰等的心腹，这般人助着老龙王韩大业作威作福、剥削渔夫，全畏惧着他的势力，不敢抗争。此时，他正在饥火燃烧，好容易把这顿高粱米饭盼到口里，竟是撒落水中一多半。其实这种饭食，每天全有剩余的，也不过是往海边上一倒。可是这般人全是残暴成性，他竟是昂然不顾，从秦三立的身边走过去。秦三立实无法忍耐下去了，竟是招呼道：“喂，沈头儿，你这是怎么讲？全是一样干活，你为什么安心饿着我？从天一亮在海水里这么泡了半天，饿着肚皮，等到这口牢食，你还不给足了数。我们穷人的命，就这么不值钱么？”
这个渔夫秦三立这一阵嚷闹，管着他们这条缆绳的头儿，正是亲刀子侯泰。他正在着急着今天这一网要白费了事，此时听到这边一吵嚷，他竟从一只小船上跳落水中，蹚着沙滩上的水往这边赶来。那散饭食的头儿沈德，他是亲刀子侯泰的亲信人，和水蝎子周七等全是一党，克扣食粮，勒发工资，依仗着那老龙王韩大业言听计从，越发地作威作福，对于这一般渔夫全欺侮惯了。此时这沈德一回身停住脚步，恶狠狠向渔夫秦三立啐了一口，高声喝骂道：“你这小子怎么总成心捣乱？你平常口口声声，这份高粱米饭吃不惯。你是大爷，不该上这种地方来。这碗饭还不是我们岛主赏给你吃的？你不好好地用口袋来接饭，却成心地把粮食全糟蹋了，反咬一口，说是我沈德克扣你的口粮。秦三立，你是想在这地方叫字号么？我看你别有些活够了吧。”秦三立在怒不可遏之下，他也豁出去了，恨声说道：“姓沈的，你家中也有妻儿老小，你只知自己吃好的，喝好的，养家肥己。我们整天把血汗全折腾尽了，这一碗饱饭全挨不出来，你居心何忍？今日你不把饭给我添足了，咱们没完。”这个沈德平时作威作福惯了的，立刻说了声：“我给你添饭。”说着话，他把那长柄的笊篱抡起，照着秦三立的头上打来。秦三立往旁一躲，可是已给笊篱扫了一下，左耳全被扫破。秦三立一把竟把笊篱柄儿抓住，口中在喊着：“你凭什么打人？”这时亲刀子侯泰已经来到近前，那沈德竟招呼着道：“侯爷，你赶紧地报告岛主，我这份事干不了啦。这小子要在琅琊岛闯字号，安心捣乱，有意把这一网全搅散了。侯爷，你可注意他，不定是被什么人主使出来，咱们船帮中可没有像他这么厉害的。”这个沈德是阴损坯，他此时把笊篱柄儿一松手，秦三立愤然地给扔在水中，回头向亲刀子侯泰招呼道：“头儿，你得给我们评评理。”
那亲刀子侯泰站在近处，提着皮鞭子倒背着手，脸上带着阴森森的冷笑，正在看着。此时秦三立这个“理”字还没落声，亲刀子侯泰这皮鞭子猛然抡起，叭啦一下，已经打在秦三立的左肩头上，衣服全被打破了，立刻带起一道血溜子。秦三立哎哟一声，他踉跄地已经离开这条缆绳，一手按着被打处，不住叫道：“头儿，你这叫怎么讲？不问青红皂白，动手就打我，我秦三立犯了什么罪？”这种地方哪是讲理的地方？这亲刀子侯泰安心要拿秦三立示威，何况沈德又是他一党，这是一面的官司。秦三立方才分辩着，那亲刀子侯泰喝骂着道：“姓秦的，你不好好地干活，平时就是鸡蛋里挑骨头，你比谁会寻事。秦三立，你是瞎了眼，你也看看这般爷们，可是吃你这一套的么？这一网鱼打不上来，上百银子的挑费你赔得起么？我知道，你是要凭这一身穷骨头，想在琅琊岛要争一份地位来。姓秦的，今天算是你交了好运，侯二爷要教训不过你来，我就白在船帮里混了。”这亲刀子侯泰手黑心狠，他说话间，皮鞭子抡起，立刻叭叭地一连就是几下。那秦三立被打得头青脸肿，皮破血流，实在被这种无情无理，打得忍耐不下去了，把心一横，立刻猛往前一扑，伸手把皮鞭子抓住。他那左半边脸的血水流下来，把衣服的前襟全染红了，咬牙切齿向亲刀子侯泰嚷道：“姓侯的，我秦三立犯了什么大罪？你这么毒打我，难道鱼鹰子船帮就没有王法了么？姓侯的，你不过是渔户的头儿，难道你打死人，就不用偿命了么？船帮的这碗饭，姓秦的不吃了，我跟你拼了吧。”这亲刀子侯泰见秦三立把皮鞭子抓住了，不禁冷笑一声道：“秦三立，你敢跟侯二爷挣扎，你简直是要造反。老沈，你还不动手收拾他等什么？打死他，有侯二爷担当了。”
他这一发话，那个沈德巴不得地有这一声，立刻往后面扑过来，双手往秦三立的两肩头一抓，口中喝了声：“小子，你滚开吧！”他用力往外一摔。那秦三立拉了半天网，本就肚腹空虚，饥火燃烧，哪还有力量挣扎？这个沈德身量又高，力量又大，被他用力往外这一摔，砰的一声，把秦三立摔在沙滩的水内。这里水虽然不深，但是也有二三尺，猛然一被摔出去，虽则全是识水性的人，但是一个猛劲，闭不住气了，身躯往沙滩上一倒，已经灌了半口水。秦三立往起一挣扎，想站起来，可是那亲刀子侯泰，皮鞭子仍然夺还手中，他往前猛赶了两步，用足了力，抡起皮鞭子，叭叭地又是两下。秦三立挣扎惨嚎，好个亲刀子侯泰，他竟是跟着飞起一脚，兜在了秦三立的右肋上，这一脚踹出去，秦三立可再也挣扎不起。海边水是一个浪头跟一个浪头，这时附近拉网的数十名弟兄，就发出一阵哗噪之声，有的就喊着：“好厉害的亲刀子侯泰，竟敢随便地打死人命，秦三立活不成了！”那亲刀子侯泰，他分明听得清楚，可是不肯回头。那沈德跟挑饭筐的全跟过来，亲刀子侯泰向沈德一使眼色，说声：“老沈，别听他这一套装死诳人，哥几个先把他拉上岸去。说什么，这一网鱼也得打上来。回头等我禀明岛主再处置他，这琅琊岛要有这样整天捣乱的人，就不用干了。”那沈德和两名弟兄从水中把那身流血水的秦三立拖起来，往岸边提了过去。他们把这秦三立竟提得很远，直到了一片苇塘前，就给撂在水边上。那个水蝎子周七，也看到这边出事，便跟着过来查问。这般人全是通同作弊，视人命如草芥，形同禽兽，哪还有天理？亲刀子侯泰向水蝎子周七耳边说了几句，那沈德已经带着两个弟兄返回来，故意地高声说道：“侯二爷，你说得一点不差，果然是装死吓吓人，这小子早已缓醒过来了，不用人看着他么？”亲刀子侯泰道：“老沈，赶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他想跑，跑得了么？附近几十里地内，插翅难飞，把活做完了，侯二爷跟他往岛主面前去算账。”那沈德仍然带着那两名弟兄，抬起筐来，照旧给后面的人打饭。
本来像这样事是常有，不过像今天闹得太厉害了。周七、侯泰更不住威胁着弟兄，赶紧拉网。无奈网紧浪大，这四队渔夫一边从胸前布口袋中抓着高粱米饭，往口中塞，一边仍在努力地往前拽网，真是连喘息的工夫全没有。虽是在这种风浪中，海风吹得那么凉，这一般苦朋友累得汗流浃背，被冷风再一吹，身上头上倏干倏湿。像这种苦朋友们这么苦干，真是一文钱一滴血汗，可是这般管领渔夫的头目，心如铁打的一般，他们对于这一般弟兄，没有丝毫怜悯之心，只有以他们获利，为天经地义的事。这亲刀子侯泰、水蝎子周七等，一路拼命地督叱着，算是把这两网鱼拉上来。可是风浪一起，收网得一稍慢，比较着平时差不多少得一半。越是在收网时，渔夫们一个个手忙脚乱，那一尾尾的鲜鱼，全收向渔船的鱼舱中，就这样装满了四五船。把网完全收集起来，到这时才许弟兄们在沙滩上缓息一下，还得跟着把这两张大网，弄上了大船运回岛去。渔夫们拉完了网并没有多少歇息的时间，仍然是由头目人带领着，因为每一张大网，用过之后，难免有破漏的地方，得即时修补。因为这种大网，就是渔港里最大的本钱。分出一队来回到港中，得帮助着装运所网的这几船鱼，自有鱼贩子和经纪人接着行规来卖。渔夫们正在沙滩上歇息，网得的鱼全装入琅琊岛，渔夫们忽然听得远远一阵哭声，从风中送过来。
相关热词搜索：琅琊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