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寒夜篝灯 孤孀述往事
2025-04-15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在第三天一早,祸事临头,镇山虎秦大彪亲自带着恶奴们,来到田间巡查他自己的田地。你父亲正在赶着一辆牛车,拉着满车水,从地里走着。车重路不好走,轻易又不往江边取水,那车未免在田地里就有辗着地边的地方。所有的农田中,全在取水,谁的车也短不了有这样。那镇山虎秦大彪他是故意寻殴,他竟喝骂着你父亲,故意轧坏他的地。这一来你那耿直的父亲,哪还忍得下去,立时也怒骂起来。他竟喝令恶奴动手,把你父亲打了。那镇山虎秦大彪更自故意示威,他一拳把牛击死,你父亲当场受伤,他率领恶奴走去。这种情形,任何人也忍不下去。你那时年只三岁,我苦苦地劝着你父亲忍耐了吧!你父亲已经吃了那么大的亏,哪肯再容他正预备着找他拼命时,哪知他又逼迫到门上来,拿着一张借据,说是我家在三年前借了他五百两纹银,是指地借钱。若能当时把本利还上,把借据撤回,错过当天去,他就要没收田地,用以抵债。天哪!像这种事,我虽是女人,也绝不能忍耐了。可是我知道他手下人多,镇山虎秦大彪更是一身本领。你父亲是一个极老实的农人,哪里会打得过他只好是到县里去告他,可是你父亲又不肯那么去办,说是素日知道他结交官府,走动衙门,论势力绝斗不过他,只有跟他拼命了。在第二天竟掖了一把尖刀,找了他去。可怜他这一去,再没回来。

  我带着你这么个没离乳食的孩子,各处寻找,各处打听。直过了两天,在野外荒树林前,发现了你爹爹的尸体,遍体伤痕,血肉模糊。我见你父亲被害,这分明是镇山虎秦大彪把你父亲害了弃尸郊外。我一个女人,找上他们去,又该如何那时情形,可把人惨死,问到谁,谁连一句话不敢应,分明是全畏惧他的势力,恐怕惹祸临头。我雇人把你父亲的尸体抬回家中,我只有到衙门去控告他,抱着你到城里找人写了一张冤状,到县衙去投递,哪知道这万恶的恶霸,他竟自早已在衙门中的上下买通。我这冤状,就是投不上去了。家中陈尸未殓,焉能就那么回来县衙门里面不管,我只好怀揣冤状,到府衙去喊冤,可是门上人不接我的状子也不准我进去,有冤无处诉。人被他杀害,田地也被他霸占,我不想再活下去了,遂跪在府衙门前,要等候知府出来,拦轿喊冤。直等了一天一夜,我在那种情形下,乳水已无半点,把你饿得只有哭,已经看看要饿死在我怀中。那附近的人不忍看下去了,竟有那慈悲人给儿哺乳,给我送饮食。

  这一来全城轰动,大约是衙门中恐怕风声闹得太大了,于他们不利,竟把我带进衙门,准了我的状子。知府那里派委员下乡验尸,我自以为从此可以报仇雪恨。哪知道万恶的秦大彪,他好毒恶的手段,竟自在我们回到家中,你爹爹的尸身竟自踪迹不见。我当时死过去很大的时候,这委员查问四邻,四邻大约全被这恶霸威慑住,问什么都推托不知。那委员反倒翻了脸,把我看作疯妇,怜念我是个无知妇女,不再惩办。可是竟命我具了甘结,在没有我丈夫具实下落之下,再若到衙门中去搅扰,定治以诬告之罪。”

  石大娘说到这时,已经累得喘成一片,容儿听得肝胆欲裂,忙着给母亲抚摸着胸口,连连地说着:“娘,你歇一歇再讲,原来我爹爹是这样死的。娘,你可苦死。”

  石大娘喘息了一阵,又说道:“我当时本当死到那秦大彪的门前,我们阴魂再去告阴状。只是我想阴曹地府是虚无缥缈,谁见到了准是真有。当时因为你这块心头肉,我无法割舍了,我这才咬定牙关,要把冤家你抚养成人替父报仇。可是你的年岁那么小,把你巴结长大成人,是得多长悠久岁月。我们田产被人霸占,家无隔宿之粮,要我这无能的妇人抚养孤儿,谈何容易当时真是生死两难。

  在那时凡是乡邻旧友一个不敢向前了,这可不是他们薄情,没有人情性,只为那秦大彪他当时那种威势,已经把老竹坡所有我们乡邻住户,完全威慑住了,谁也不敢和他为仇结冤。只有几个心肠较热的旧邻,到深夜悄悄地到我家中来,对我母子加以周济劝慰,告诉我,那镇山虎秦大彪派他的手下恶奴柴旺,到我们老竹坡村中散布下一片狂言,谁敢和我亲近,走漏他们一句,立时把全家处死。你想我们老街旧邻们谁敢惹他,对我母子虽有关心之意,也不敢说一句公道话了。更嘱咐我,若是不能逃到别处去,在这里安分守己,好好地过活下去,日子长了,他不注意到我母子,老街旧邻们绝不能看着我母子饿死。

  我知道这种情形,越发咬定牙关想活下去。娘受了十几年的人间之苦,我昼夜地苦自挣扎,就盼你爹爹阴灵保佑,保护着儿能够长大成人,也好找寻生身之父死后的尸骨。过去的凄凉岁月,你从懂事后看得明明白白,娘强打着精神,整熬了这些年。一个人不是铁打的,哪禁得住这折磨,从三年前,我已种下病根。我昼夜地在菩萨面前祷告,所求的也就是能够叫我多活一年,叫我儿多长一岁,你能够一切事情全明白了,把你爹爹惨死的情形,牢牢地记在心中,我在姓石的门中,总算是尽了心,给他留下这一条根。

  好孩子,今夜我把这些事告诉你,你若真是娘的孝顺儿子,可不许你任意胡为。那镇山虎秦大彪可是不容易惹的,你要好好地学本领,好好立志气。心里存着这事,不许你说出口来,慢慢地访查当年他把你爹爹尸身抢走之后,掩埋到何处。我想当时他为要消除证据,绝不会把你父亲尸身抛入江中,定然是掩埋在附近一带,离不开周围二三十里内。只要你能够把你爹爹的尸骨找着,也就不枉他养你一场。”

  容儿此时已哭得不成声,石大娘气力也一时比一时微弱。容儿拉着母亲的手道:“娘,可太苦死你了!我哪知道十几年的负屈含冤,我父亲惨死在这恶霸的手内,空养了我这么个儿子,杀父之仇不能报,更不能孝养我苦守冰霜的母亲,我还成什么人!娘,我在你面前愧死了。”

  石大娘又喘息了一阵,嗓音已有些喑哑,力竭声嘶地说道:“好孩子,以前你不是年岁小么,娘现在心头空乏,我虽舍不得可爱的儿子,可是我的阳寿已尽,不容我留恋了。”

  容儿大声说道:“娘,我现在告诉你,我不能报父仇杀恶霸,我不是你的儿子。国法无灵,我只有问我自己,我爹爹留下我这条根,我无论如何,也要手刃杀父的仇人。”

  石大娘一阵急促喘,紧拉着容儿瞪着眼道:“报仇不是现在,你没有本事仇报不了,你先把命送掉,我反倒害了你,我死后也见不得你爹爹了。你要好好地想法子,学成一身本领,那时才是报仇之时。容儿,你若是孝子,你答应娘吧!”

  容儿此时进退两难,哭着说道:“娘,你不必这样问我了,我哪有那么容易练得一身本领娘,你放心,我年纪虽小,心地尚还明白,我不能够白白地再把我这条命送在仇人的手中。”

  容儿才说到这句,这位石大娘竟自喉间咕噜的一声,一口浊痰上涌,尚喊出一个“容”字,立刻已经一瞑不视,撒手人寰。

  这时正是除夕的后半夜,五更左右,这老竹坡的村中,家家户户全在快乐着度过这良宵,预备着天一亮,正是新年的第一日,迎新岁,度春节。谁又知道他这家中也正是人中最惨痛的一刹那。容儿几乎哭死,但是这可没有办法了,一个除夕的后半夜,尤其是乡间有一种牢不可破的习俗迷信,最显明是听见了石家的容儿惨痛哭声,谁又肯在这种时候过来看望。容儿不过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他只有哭一阵,看着母亲,望望外面,这么点年岁的孩子,虽然是自己最爱的母亲,他也有些胆怯害怕了。可是自己想到个人的遭遇,更有杀父之仇,此后只有给爹爹报仇雪恨,这条命又能活到几时,还怕个什么。遂把床上收拾净了,用一床被子,把母亲的尸体盖好。

  外面一片爆竹之声,天已经大亮,容儿站在院中看到满院的凄凉,更听到街上邻居们走着,互相说着吉祥话,自己索性不敢出去了。大年初一,见了乡邻给人家报丧磕孝子头,定要遭到人家的厌恶。好在这种寒冷的天气,尸体不会坏,索性等到把新年元旦过去,再去找村中几位有年岁的老伯们,求他们把尸首掩埋,自己也好另作后来的打算。

  他这一天,只在屋中院中来回地转着,不敢出去。可是停尸未殓,家中又没有钱,又赶上这种日期,母亲空养了自己一场,连口棺木全不能买,养我这个儿子有什么用可怜她老人家受尽了多少苦,才把我抚养大了。临到自己的收缘结果,竟落到这般惨况,我真是愧死了!他想到难过处,痛哭了一阵,直到太阳快落了。

  这些乡邻虽然是不肯来,可也全听到了是这位石大娘已然故去,街邻们互相传说起来。虽然说习于迷信,不愿意看这种丧气事,可是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石大娘守节抚孤十余年中,那种循规蹈矩,乡邻们没有不钦敬的。又知道他这家中只有母子两人,容儿年岁尚小,石大娘死去,只有那可怜的孩子守在家中,事情是太惨了。这老竹坡在村东头住着两个渔夫,他们全是无儿无女孤独一身,老弟兄两个,虽不是同姓,可是情同手足。此时听到这种情形,互相一商量,竟自找上门来,把门叫开。

  这老弟兄一个叫赵诚,一个叫王大有。容儿也认识,含着泪说道:“二位老伯伯,新年元旦的日子,你还到我家来,不嫌丧气么”

  这老渔夫王大有道:“容儿,我们老哥儿两个,听见大家传说,大约石大娘病势危险了么家中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太可怜了。我们也在这老竹坡住了多年,哪能没有一点乡邻的义气我们全是单身人,没有那些忌惮,怎么样了”

  容儿这才跪下叩头道:“我母亲已在天亮前死去了。”赵诚、王大有一齐叹息着,走进屋中,看到屋中这种凄凉惨切的情形,不由得全滴下泪来,安慰着容儿:“不要难过,这大初一晚上什么事也不能办了。你们娘儿两个,在这老竹坡很有个人缘,我们弟兄两个出头给敛些钱,买口棺木,把你母亲葬埋了,只剩下你自己就好办了。我们在江面上打鱼,你愿意跟我们在一处,不比你一个小孩子家漂流下去好么”

  容儿听到这两位老伯这么慷慨帮忙,十分感激,只有叩头拜谢。这两位老渔人,更在他家中帮着守了一夜。

  到第二天,在全村中竟自敛了一百多吊钱,把这位石大娘盛殓起来。过了五天,雇人抬出村去,葬埋在村边。这两位老渔人主张着叫容儿跟他们走,容儿只有叩谢着葬母之恩,告诉两位老渔人,自己家中还要收拾一番,过两天定要去找两位老人家帮助在渔船上操作,自己也算有了安身之处。这两位老渔人听容儿说得很好,遂回转家中去等候。

  哪知道容儿是另有心肠,他哪肯去找那两位老伯。他把葬母所剩的钱,买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藏在了身边。在他母亲死后的第十天,他在夜间家中设好了父母的灵位,跪在那儿,叩头祷告了一番,只求父母阴灵护佑,保佑着能够找到仇人秦大彪报仇雪恨之后,就是自己逃不了活命,也倒如愿以偿。更求爹爹的阴灵有知,能够把父亲的尸骨找着,成全了儿子的这点孝心。不然的话,虽然把仇人杀死,儿子也是落个不孝之人。

  他祝告完了,等到天光微亮,把家中的灯火熄灭。自己只有一身衣服,别无他物,暗藏匕首,来到村边,在母亲的坟前痛哭了一阵,祷告了一番,容儿立刻离开。老竹坡从这天起,他家的左邻右舍,再也见不着这个可怜的孩子回来。

  这容儿离家之后,他虽然是一个懦弱无能的幼童,但是这孩子天生来的有志气,他认为爹爹屈死在恶霸镇山虎秦大彪之手,母亲虽然是病死家中,穷愁以终。十几年残酷凄凉的岁月,也完全是恶霸秦大彪所赐。我爹爹既有我这个儿子,我那苦命的母亲为我苦守冰霜,节衣缩食,把我抚养成人,她是希望着我能够接续了石家的后代香烟,为屈死的爹爹报仇雪恨。虽然老母是要等待我再过些年,身体长得健壮了,再叫我寻访仇家。可是她老人家禁不起这种贫寒愁苦的消磨,不能再等待下去,竟自抛下自己心爱的儿子,魂归地下。剩下我一个人,无依无靠,孤苦伶仃。幸蒙乡邻仗义把老母葬埋了,我真得好好做个有为的人,决心立志。若总依靠在别人的身旁,难免觑颜偷生,置父母冤仇于不顾。我不能拿我自己当小孩子看待,我已是十五岁的少年了,安心为父报仇,我就不信不能俟机下手。

  他遂在乡镇上买了一把匕首,藏在身边,葬埋母亲时还剩了几串钱,买了个竹篮,装作小贩,买些食物,他遂顺着钱塘江湾够奔了三江城交界的地方,地名沙金岗青狼堡。这里离着容儿所住的老竹坡没有多远,只有六七十里,不过容儿生长在老竹坡,就是出去砍柴,只有二三里地,从来没到很远的地方去过。他走了两天的工夫,才到了这沙金岗青狼堡。自己想的本不是一件难事,镇山虎秦大彪他是这一带有名的恶霸,只要一问就能打听着了。可是他到了这青狼堡,一看这里的情形,心里就冷了一半。这青狼堡紧靠着山根下,四面建有土围子,虽然里面所住的全是平常人家,看着非常冷落,也有出去种农田的,也有进山采伐树木的。但是所出来的人,全有人领率着,在这青狼堡你若早遇见别人这么讲话,恐怕你赚不着钱,连篮全要赔出去了,早把你打出堡去,赶快提着篮子走吧,这里少来,青狼堡这里就是这个规矩,不准闲人往里闯。

  那宅门口一个年轻的家人说道:“老何你怎么那么些废话,一脚踢出去比什么不省事”

  容儿见势不佳,赶紧把竹篮提起说道:“谢谢这位大爷,我实在不知这里的规矩。”转身就走出了青狼堡。

  容儿哪肯就走开,见前面不远就是一道水港,在港岸上坐着两个有年岁的人在那里晒太阳。容儿慢慢走到近前,也作为脚底下累了,往地上一坐。一个老者正擎着一杆三尺多长的旱烟袋,慢慢地吸着。容儿却问这位老者说道:“老大爷,我跟你老打听一件事,前边这青狼堡那么大的庄子,我想乘此做些生意,卖几个钱,不想一个钱没卖着,险些个把货篮子叫人家踢了,把我赶了出来,我真不明白这里怎么这么厉害”

  那老者把烟袋中的灰磕掉,向容儿说道:“小伙子,不是本地人吧!听你的口音也远不了。”

  容儿道:“不错,我老家就在钱塘江口,家中人已经没有了,现在投奔到于家塘一个亲戚家中,全是穷人,我只好出来做些小生意,帮助他们度日。”

  老者道:“看你的情形也不像干这个的,这青狼堡是从来不准外人进入。”

  容儿道:“那是怎么回事”

  那老者道:“你难道没听说过这里住着的是山主秦大彪么这青狼堡内没有外人,不是他的本族就是他的至近亲友。人家有财有势,这堡内用什么东西,全是亲自派人出去采买,分散给大家,所以你看这堡内没有一家买卖铺户。你今日进去,还算讨了便宜,遇上那性情不好的,你非吃亏不可,沿江一带,村镇很多,还是别处去吧。”

  这容儿听了好生懊丧,若是连这青狼堡全不能进去,我哪能接近杀父的仇人,遂向这老者说道:“这里原来住着这么个大财主,就是不让我们在这做生意,我也愿意看看这个人,认识认识这种有名的人也算不白住在这一带。”

  老者道:“小伙子出来做小生意是想赚钱养家,这种眼不必开,这种人也不必想看,于你没有一点益处。你只要在这一带常做生意,等到一解冻,农田一忙了,他就不断常出来了,还会看不见么附近百八十里内全有他的庄田,这是我们钱塘江有名的大地主呢!”

  这老者说话间,已然站起,和他一同坐着的两位老者,两人拍了拍身上的土,顺着港口边向东走去。容儿望着这两个老者的后影,直到他们转过一段树林,自己被港边一阵阵的凉风吹着,觉着浑身冰凉,虽有太阳也没有觉出暖和来,只好无精打采地站了起来。现在容儿身边并没有多少钱,他也不敢去住店,并且就这样他也不肯甘心,自己就在这江边一个土谷祠内暂且存身,才有少林僧一番遇合,金佛寺暗传绝艺,助孝子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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