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分道扬镳 热酒棚捕头逢异叟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像张元凯这种自幼奔走江湖,武功本领,聪明见解,虽没有过分的超群出众之处,但是在江湖道上,已经足能应付一切。尤其是近几年来,身入公门中当差效力,他没有深染着公门中恶习,反倒加增了他一身的经验阅历和处世待人之法。此次一半为公,一半为私,下关东缉访贼踪,遭到挫败之下,他绝不像一般穷凶极恶之徒,只要一腔怨毒,就设法发泄。大班头张元凯经过这番波折之下,立刻对于眼前事加以深思远虑,尤其是自身,力自警戒,知道不止于知人扎手,这江湖路上到处有能人,所以反倒力自敛抑,谨慎异常,这一来,大班头张元凯可得了许多益处,所以说满招损,谦受益是牢不可破之理。

  从北镇起身之后,尽力地往前追赶。到了中午之后,足足地赶岀有八十余里,在一个小镇甸上打尖,略微歇息,更仔细地向当地居民问过路径,这下一站,最大的站头属黑山地面管辖,道路可不大好走:张元凯用假话向当地土著探问,自己有同行伙伴,因为在前一站有事彼此分手,原定规好在北镇相见,哪知道在北镇等了一天没见着他们,这才赶紧地追赶下来。请求土著们指示,往下走的各站,以哪里最容易寻访走散了的人?土著们向张元凯道:“客人,想找寻伙伴谅还不致费事。因为下一站黑山驿那里是落站的地方。可是过了黑山驿只有二三十里,有一处要路口,在黑山转角那里,是往东北、正北、正东三条咽喉之路,不论奔哪里,也越不过黑山角去。客人打算找寻同伴,赶到黑山角那里守候,依我们看,没个找不到,没个等不上。只怕是你们伙伴走得太快,他早已过了黑山角,那只好奔八面城四平街一带了。”张元凯经过土著们指示之下,胸有成竹,立刻谢了土著们,赶紧起身。在黑山驿虽则落了店,在这一带也为是查访贼踪是否落在这里。经过半夜的搜寻,并没有敌人的踪迹。张元凯不等天亮也就是四更左右,把店家唤起来,立刻起身。临行时却在店门外的墙上留下暗记,为是自己的人万一有走在后头的,可以和自己赶紧集合一处,以便追缉贼人,不让他逃出手去。从黑山驿起身,星沉夜黑,野风扑面如刀。张元凯把牲口的缰绳放开,一路疾驰,到天光黎明之时,已经到了黑山角。这里有一个镇甸,差不多的客人往别处转路的,多半在这里耽搁一时,不过镇甸并不大。张元凯并没有心思在这里耽搁下去,进了镇甸后,在一家酒饭馆打了早尖,赶到从酒饭馆岀来,自己的牲口又经过伙计们给上了一次料,气力也缓足了。张元凯接过缰绳来,因为镇甸里人多,不便在镇甸里就上牲口,牵着牲口往镇甸外走来。一岀镇甸口不远,就是一段山坡,得顺着山根底下走过去。张元凯刚要搬鞍纫蹬,突然从镇甸旁边一座小树林中走出一个青衣女子,披着黑色的风氅,头上勒着青包头,一张不施脂粉的青水脸,柳眉杏目,面貌长得十分优秀,可是皮肤的颜色微黑,带出奔走风尘之色,看那年岁也就在二十左右,于妩媚中含着一股子英锐之气。这样的女子在关东道上也是轻易看不到的,说她是一个跑江湖的,脸上又没带那种江湖气,牵着一匹健驴,从小树林走出来,也是要奔黑山角,跟张元凯所走的路径正成了丁字式。这个青衣女子将走到镇甸旁的道边,才可以转奔山角,张元凯虽则看着这个女子形神相貌不平常,但是自己也不肯过分地注视,恐怕惹起那女子的疑心。这时两下里已经走到十分相近,相隔也就是五六尺远,那个青衣女子虽则看到了张元凯好像没看见一样,牵着这匹健驴,已经走上镇甸前的这条道,只见她把缰绳一领,伸手推了推鞍鞯,整了整肚带,那情形也是跟着要上牲口。忽然身躯微偏了偏,扭头向大班头张元凯斜看了一眼,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却自言自语地道:“朋友,别这么过分地小看江湖道上人,两奸尚有恶谋,岂容你过分轻视?你若是好好地给我紧赶一程,大约到不了昌图,就可以追蹑能上能下你所要见的人。朋友,当心些吧!”这个青衣女子形似疯癫,说完这几句话,并没有用左脚纫蹬,只轻轻一拍鞍子,身躯已经落在了驴背上。这种身手,轻灵巧快,身躯落在驴背上,两脚尖才微一点蹬,一抖缰绳,这匹健驴四足放开,向黑山角如飞驰去。大班头张元凯和她相隔很近,青衣女子话又说得清清楚楚,张元凯听得一字不遗。这几句话分明是朝着自己说,并恰合眼前事,不禁心惊。更在青衣女子一上驴背之间,她那青披风往起一飘,竟看到披风内后胯上有雪亮的兵刃尖子。这一来,大班头张元凯更触起夜间之事,自己失而复得的海捕公文,也是由一个女子声音的人送还。眼前,用话来点醒自己赶紧跟踪赶缀,这两个贼人尚不致逃出手去。这侠女分明是有心仗义相助,不过事情很是离奇,自己对于关东三省十分生疏,虽然十几年前,也曾到过盛京,可是对于江湖道上从来没有什么来往,此番下关东,这个青衣侠女似乎对于自己的事知道得很清楚,这么伸手帮忙暗中相助,真有些莫名其妙了。不过看到这青衣女侠绝无恶意,所说的话又是自己的事实,绝不会给自己当上,遂也毫不迟疑地赶紧搬鞍纫蹬上马,往黑山角疾驰下来。大班头张元凯心中怀疑思索,也不过刹那之间,并没有耽搁什么工夫,赶到转过眼前二十余丈的山脚,前面的道路还是越走越矮,在山脚这里能够望出很远去,可是那青衣侠女踪迹毫无,竟不知她如何走得那么快,并且她不是空行人,还有牲口,真叫奇怪。张元凯知道这女侠实是关东道上非常人物,别看年岁不大,这种行踪飘忽,隐现无常,更能这么从容应付强敌,真叫人钦佩。不过张元凯这一往前紧赶,这半天的工夫,并没有停留,只有怕牲口伤了,中途略微地在小村口井台上饮了饮牲口,跟着仍然是赶路,算计着途程已经走出有七十余里。

  天色已晚,距离着昌图还有三四十里,这时,已经暮霭苍茫,炊烟四起。大班头张元凯这次下了决心,不得到一点迹兆,绝不停留。侠女既然说是赶到昌图以前可以见到贼人的踪迹,现在只剩了三四十里就到了县城,大班头张元凯可越发地谨慎小心,牲口虽然走得疾,只要有树林土岗、小村庄能隐蔽自己人马形迹的地方,必要尽力地隐蔽形迹。此时好在越走天色越黑,这一带似乎雪下得小,地上已没有多少积雪了。虽然天寒地冻,终是土道多,牲口的蹄子下也没有多大的声音,辨着方向又走出十余里来。张元凯正贴近一带酸枣林前,因为这段路还不用担心掩蔽形迹,因为大部的土道全是农田,虽则现在已经没有庄稼,可是田地里已经农人翻腾得到处黑土堆隆起。只有贴近酸枣林侧五六尺宽的一条道是行人车马常走的地方,较为平整。因为树并不高,骑在牲口上,往往树梢能够扫到脸上。大班头张元凯把牲口勒得慢些,眼看着快出这片酸枣林旁的道路了,耳中忽然听得偏着北,隔着酸枣林的左面,有牲口奔驰之声,并且听出来绝不是一个牲口。张元凯未免有些注意,遂把自己胯下的牲口一勒,飘身落在了酸枣林旁,牵着牲口轻轻地转向酸枣林的尽头转角处。这时,野地里已经昏沉黑暗,仔细察看时,果然从正南另一条道路上有两匹牲口驰过来,相隔六七丈远,牲口上人的面貌可不易辨别了。只有这两匹牲口,一匹是枣红,一匹是菊花青,就是天色再黑暗些也容易辨别,和那两个贼人所骑的牲口,颜色相同。他们从酸枣林左疾驰过去,看他们所奔的道路,也正是奔昌图县。大班头张元凯认定了准是两个贼子无疑,自己可不怕过分地跟缀紧了,容得这两匹牲口岀去有一二十丈远,自己这才上了牲口,远远地跟缀下来。可是往前走出没有二里地,忽然见前面两匹牲口竟自把缰绳勒住,缓缓地往南走去。张元凯仔细辨查,见前面不远,是一片乱石岗,在乱石岗的前面,散散落落有几十户人家,把那岗前成了一个短短的街道,并且有两处山前,不时地透露着灯光闪动。这两个贼人一直扑奔岗前,他们相继翻身下马,向那有人家的所在牵着牲口走去。张元凯往右侧躲了躲,翻身下马,也牵着牲口缓缓地走近。只见这两人到了一处有灯光的门口,似乎向里面招呼了声,跟着里面出来人把两匹牲口牵去,两人掀开草帘子走进屋去。在草帘子掀起时,屋中的热气像白雪一般扑出一片来,大班头张元凯已然明白,这是一个卖酒食打尖的所在。

  张元凯略一思索,已经有了主意,相度好了附近的形势,把牲口牵着,顺着山冈前往左转过来不远,是十几棵桑树林,自己遂把缰绳拴在树上,拍了拍牲口,低声说道:“没法子,叫你先受委屈吧!”张元凯遂赶紧地走到岗前,凑近了这家门首,这才看岀是一座热酒棚,里面笑语喧哗,客人还不少。不过这种穷乡野镇,完全点的是菜油灯,虽则里面有几盏灯光照着,依然地昏昏暗暗的。张元凯见门前正好无人,遂把厚厚草帘子微掀起一些,见这些热酒棚,地势还很大,可是南北长有三四丈,东西只二丈五尺宽,一进门就是一个酒柜子,仔细察看时,果然是那两个被跟缀的聂济川两个恶徒,他们已经在紧北边靠角落上一付座头落座。张元凯看到了靠东边离着酒柜子不远,正有一偌上座头空着,遂一掀帘子,扭头头,直走到那座头上落座,这热酒棚中卖酒的也十分各别,看酒柜子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的老头,正在低着头往一只一只小黑砂酒壶里用酒漏子灌酒。张元凯从他面前过来,他好似没看见。张元凯巴不得地他这样。另有一个梳冲天杵小辫的小孩子,正在张罗靠窗前的一拨客人。看柜的老头灌完了酒一抬头,两眼向张元凯一扫,张元凯不禁一惊,这老者两眼神光十足,分明是个武林名手。张元凯向他点点头,代替招呼。瘦老头也刚要开口之间,忽然里边一阵拍桌子之声,竟是那恶徒焦平因为没给添热酒,又在发威,瘦老头紧跑过去,却冷冷说道:“客人,有事说话,拍哑巴桌子有什么用?安静点吧!”那个焦平厉声说道:“财神爷到你这酒铺,想怎么就怎么,二太爷们花钱喝酒,不能叫你管着,要不是看你一大把年纪,非教训教训你不可。”这时,那瘦老头子眼中,先前那种怒意全消,两个眼皮反倒往下一垂,呵呵一笑道:“我老头子真是瞎了眼,财神爷照顾到我们爷们头上,我竟看不出来,更把财神爷气得归了位,我得受一辈子穷。小孙子,还不快过来伺候财神爷,伺候舒服了,好大块地赏金银,咱们爷们发了财,也可扬眉吐气了。”

  那梳冲天杵的小孩儿,原本是满面笑容,欢蹦乱跳地伺候酒客。这时,被瘦老头一招呼,笑容顿敛,把手中一只木盘往一张空桌上一掼,两道又细又长的眉尖往当中一斗,复往上一挑,面上怒形于色地答道:“老爷子,我们遇见财神爷,哪会再把他卖走了?一定得好好服侍他。”说着,随即走过来,向两个客人道:“二位财神爷要什么请吩咐吧!”这小孩儿,嘴里说着好话,可是脸上的神色非常难看。那焦平两眼一翻道:“小子们,要找倒运可容易,别这么一打一托的,拿二太爷开心。二太爷什么话全懂,别在二太爷面前耍这个,我要是不能连这两间破屋子给你烧了,枉在关东道上混了。没看见酒壶全空了么?”那梳冲天杵的小孩儿道:“来啦!酒也有,菜也有,爷们吃吧!卖饭不怕大肚子汉,我看二位财神爷还是放开量喝,这可不是我们爷们说大话,你过这个村,绝没有这个店。买金的得遇上卖金的,这可应了俗语说的,卖瓜的不说瓜苦,卖酒的不说酒薄,货卖识家。爷们遇上这么好酒,不喝它一个够,可真冤啦!爷台,你尝尝,够味够个劲儿吧!”

  匪徒祝敏向焦平道:“这个小孩儿倒真会说话哩!”说这话时,向焦平一使眼色,意思是叫焦平注意这热酒铺的一老一小,情形有许多不和平常人一样的地方。哪知这时那梳冲天杵小辫的小孩儿答话道:“我倒不是会说话,别看我岁数小,我手底下倒实在够利落的,抢夺点什么,准保叫客人们痛快。”这时,两匪徒眼光不断地往近纸窗处注视,大班头张元凯扭着头不作理会,只听那匪徒焦平说道:“老四,咱这可叫冤家路窄,这里会上也好,我们索性就这里和他说痛快话吧!省得冤魂缠腿似的。”那梳冲天杵小辫的小孩儿已经转身奔了酒柜子的,口中忽地嘟噜道:“不用说痛快的,这就有你的痛快。瞎了眼的东西,把你老祖宗、小祖宗看成了好惹的,瞎了你的狗眼,这就有你小子的乐子了。”匪徒祝敏不禁向焦平道:“二哥,你听见了,这小子倒是骂谁?这里除了几个酒座,还有什么人?我总觉着一老一小不是什么好路道。”焦平冷笑一声道:“管他是什么路道,我们只要喝痛快了,临去给他个一两二两的,只要在我们面前,弄什么花样,我索性连这两间房子给他拆了。看他还敢藐视二太爷们不敢?”

  这时,那小孩儿又端过来一盘子,里面摆着七八个砂酒壶,全是现烫的热酒,全给放在了两匪徒的面前。那祝敏颇机警,在江湖道上时怀着戒心,此时既看出热酒铺的一老一小,不是什么好路道,更在山里所遇那一路跟踪的武士,竟又在这里相遇,只要一招惹,只怕现时就是一场事,遂向焦平道:“二哥,我们还有许多事没办,我们的酒可以顶这吧。”焦平尚未答言,那送酒过来的小孩儿却笑嘻嘻地说道:“爷台们,还是赶紧地趁热喝吧!这个酒也就是在我们这儿喝得着,过了这个村没处找这个店去,你们喝完了再想喝可不容易了。”祝敏道:“你这叫糊涂话,二太爷们有钱,偏要到你这来喝,难道你还敢不卖给我们么?”

  那小孩儿道:“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哪能拿财神爷往外推哩?只为我们爷们在这里干这个营生,绝没想真个从中取利,不过是为的自己喝着方便,赚钱也就是将够我们爷两个浇裹的。现在恐怕有一场事,许是得闹个起落出来,我们这两间破房子,就许被人家给挑了。那一来,我们连立足之地全没有,这个酒铺哪还干得了呢?客人你说是不是?所以我劝两位尽量地喝,多喝一杯,多便宜一杯。再说一个人活在世上,只有适口的东西吃到嘴里,痛快到心里,算是自己的。别的说丢就丢,哪能准保落得住呢?二位你说是不是?”这小孩子是夹七夹八地这一胡聊,两匪徒虽听着不顺听,也不好发作。那焦平却一壶壶地往嘴倒去,砂壶一到嘴边,酒就算净了。那祝敏从旁不住地用话点他,告诉他,前途可保不定就许有事,要是喝过了量,那可怎么对付强敌?免得临阵误事。

  可是祝敏在一旁拦阻着,只是已经太晚了。焦平此时醉眼乜斜,说话时舌头发短,向祝敏道:“老四,你也过于小心了。我们在江湖上跑了这些年,什么大江大浪全闯过,眼前这点小事,也把他放在心上,四弟,你也太小心了。不是我姓焦的说狂言大话,我们要是处处怕事,还不如往庄稼地里抗锄头去了,何必在江湖路上栽跟头现世呢?”那祝敏越听越不像话,遂不再拦,知道越是这时拦他,借着酒劲,就许反惹得他犯了脾气,反倒多喝了十壶八壶的,那一来,岂不更糟么?遂依着伺候酒座的小孩儿,给端来了馒首和一盘子冷冻薰鱼,自己遂先吃着。哪知道这梳冲天杵小辫的小孩儿更坏,这里祝敏越怕他这位伙伴多喝,这小孩儿反倒又送过四砂壶酒来,笑嘻嘻地说道:“这位活财神爷,真是福大量大,像你这么大的酒量,真少呢!喝了这么多酒,居然连一点醉的意思都没有。我这特意把放藏着给自己用的陈酒灌了些来叫你尝尝,准保你在别处没喝过这么顶好高粱酒吧!”

  焦平从进门就想打这卖酒的。因为他那种倨傲的神色,和小孩的口角所说的,总是语带双关,又不好和他发作,此时忽地顺着自己心意来巴结,又给送上四壶好酒来,遂把醉眼睁开,看了看这孩子,呵呵大笑道:“好小子,你倒看得出来,我还多少有点酒量。好小子,回头定要多赏你几钱银子,你放下吧!”小孩把四壶酒全放在了焦平的面前。这一来,把个祝敏气得怒目而视,只是又不便发作。遂恶狠狠看了他一眼,哪知他竟白眼望着祝敏龇牙一笑。这里焦平遂把送来的四壶酒全喝了,这一来,更加了醉意。祝敏十分着急,遂向焦平说道:“我们可得走了,耽误的工夫不小了。”焦平遂向那祝敏看了一眼道:“走么,走就走吧!”祝敏遂向梳冲天杵的小孩一点手道:“过来给我们算账吧。”那梳冲天杵小辫儿的小孩儿跑过来向这桌上看了一眼,随即不假思索地道:“财神爷一共喝了二十四壶酒,照酒钱是二十四两,连酒菜馒头共计二十五两银子。我这当小伙计的,你看着赏酒钱吧,多少全行。”这两个匪徒不由愕然地彼此看了一眼,那焦平刚要站起发作,那祝敏却拦着说道:“二哥,你不用管,我看他有什么本事来讹我们?”遂向这小孩说道:“伙计,你不要取笑,喝几壶酒,吃几个馍馍,不过一两八钱的事。你胆敢来讹我们,你要真那么成心捣乱,小伙计,只怕没有你的便宜吧!”这小孩儿冷笑说道:“我们大小总是买卖,可称童叟无欺,男女一样,我们是规规矩矩做买卖,将酒换钱。难道你还敢在我们眼皮下吃喝完了说不给钱?怕不行吧!拿钱吧,相好的。”这梳冲天杵小孩分明是无理取闹。焦平愤怒之下,把桌子一拍道:“你这小子胆子真不小,要想讹人,也得先把眼睁开,你也看看爷们是干什么的?二太爷们在辽东道上也是找钱的,你敢生心讹诈,二太爷要不把房子给你拆了,我就枉在关东跑了。”当时大班头张元凯坐在靠里边的桌前,故作不理会,可准知道,是眼前必有一场是非。更看出,这一老一小不像平常的做小生意人。这时,别的酒客因为这一闹,立刻全站起来,意思想躲避躲避。这时,那梳冲天杵小辫的小孩儿扭头向这边招呼道:“客人们,自己慢慢吃喝,没有你们的事。我卖给他一两银子一壶,因为他们比别人全不一样,又有钱,又有本事,打算欺侮我们。众位想,我哪能不叫他认识认识我们爷们,是不是好惹的?你们喝的酒,仍然是六文钱一壶,放心吧!”别的酒客遂仍旧坐下,坐山看虎斗。这时,祝敏一听,这小孩竟告诉自己,别人喝的酒全是六文钱一壶,到了自己这儿,却是一两银子,少一分一厘全不行。这分明是诚心和我弟兄为难,没别的,只好怎么来怎么接着好了,遂向小孩儿厉声斥道:“好小子!这算你是诚心讹我们,这样看起来,你们也是‘道上同源’,就请你报出’万儿’来,咱们什么全好商量。要是诚心和我们为难,没别的,你就有本事自管施为吧!”梳冲天杵的小孩儿道:“你说什么道上的、路上的?我们全不懂。你趁早给钱,没那些个废话。”焦平醉眼一翻,向祝敏说道:“没有那些话和他说,他不是想讹咱么?索性一文钱没有,看他有什么本事叫他施为,咱弟兄也开开眼。”那小孩嘻嘻冷笑道:“相好的,不用撒酒疯,你想借着这点酒遮住脸皮来和我们爷儿两个胡搅蛮横,相好的,这日就是你们报应到了!你瞎了眼,也该向别人问问,我们爷们是好惹的么?你不给钱,哼!你们身上要是披着树叶子,那就让你白吃完了一走。相好的,你想在我们爷们面前,硬吃硬诈,这就叫你也见识见识。你没有钱了,没有别的,把衣服剥下来,拿了钱来赎衣服。相好的,你就认头给钱,别的话没有!你们横行霸道惯了,遇上老百姓,你们还不把人家欺负死?相好的,说痛快话吧,发昏当不了死!”

  这梳冲天杵小孩这几句话,可把两匪徒惹恼了。焦平双臂一振,把案子掀翻,哗啦地,碗盏酒壶全摔了个粉碎,焦平晃晃悠悠地站起来,立刻向伙们祝敏喝道:“小子们过于可怜,我们若是任他这么谩骂,也太以地叫人难堪了!”匪徒祝敏这时也看出酒家的一老一小实不是好路道,知道不动手是不行了,遂也喝了声:“小辈,你也敢这么张狂,二太爷先教训教训你!”祝敏话到手到,手底下真够利落的,左掌一晃这小孩的眼神,右掌“黑虎掏心”向小孩就打。这小孩仍是照样嘻嘻冷笑着,不慌不忙地,只脚下一动,立刻如疾风般已转到了祝敏的背后,嘴里还不闲着,喝声:“喝完了,饶不给钱还要动手,简直反了你们了!”叭地一掌,击中了祝敏的脊背。祝敏叫小孩儿气得无地自容,身形陡转,半转身往外一跨步,双掌斜分,倏地向这小孩击去。

  这时,那焦平虽是有了七八分酒意,总是江湖道上人,哪能坐以待毙?见这小孩和祝敏动上手,正是个脊前向自己这边,焦平猛地扑过来用“双推手”,使足了力气,猛然双掌齐发,眼看着已经打中。哪知那小孩腰往下一躬,再一长身,嗖地蹿起六七尺来,斜着往旁一落,恰恰站在了一只长木桌上,往下一蹲,双臂往一处一抱拢,嘻嘻地笑着骂道:“小子,你就是这点本事?别现眼了!这样想在江湖道上称雄,真替你们害羞,趁早回这抗锄扒地去吧。小子们趁早脱衣服,小爷放你逃走。”祝敏见这小孩果然有非常的身手,遂向焦平招呼道:“我们不能和小孩子一般见识。”那焦平双掌扑空,就知道这小孩有来头的,只要一动他,非有麻烦不可,只为这时被酒力助着,哪还顾得了利害?更不肯听师弟的招呼,二次扑过来向这小孩进招。这梳冲天杵的小孩儿是故意和这两个匪徒挑逗戏耍,身形施展开,活似一头猿猴似的,纵跃如飞。这两名匪党也把身形施展开,各自把自己的拳脚上得意的功夫运用上,想把这小孩给撂在这儿。哪知这两人莫说是武功有限,就只较量轻功,也不是这小孩子的对手。当时,这两个匪徒在这热酒铺中遇到这死对头,这也是骄狂之报。可是那祝匪是已看出这一老一小是借着酒生涯遮掩外人耳目,此时是势逼处此,不得不和人家招呼。其时,心目中已承认不是对手,并不知老小的底细,贸然动手,有许多不利。这时,那酒柜子上的老头子已经慢吞吞地走过来,却还远远地招呼道:“小子,你可惹出事来自己搪,这两位财神爷非叫你得罪得不上门了,小子,咱们爷们往后吃什么呢?喂!我说财神爷,你怎么和我这小孩儿一般见识呢?”这时,听得这老头发了话,自己细想那情形,这老的小的全这么不好惹,这老头更是劲敌,不趁早认栽,只怕不容易脱身了。祝敏想到这里,遂乘机向近门处一纵身,自己就算退岀来了,可是那焦平这时连着了小孩的两掌,打得眼睛里冒火。这时,祝敏却不敢再矜持,遂抱拳拱手道:“老朋友,不必再一味隐瞒着,我看朋友你定是我道中人,隐迹边荒的武林前辈。我们弟兄肉眼不识真人,请老朋友先把令孙唤下来,我们这场事很好说。”这时,那瘦老头儿抬头看了看祝敏,不禁点点头。可是那焦平可吃了苦子,被那小孩儿连击了两掌,不过那小孩儿存心戏弄,没用多大的力气,只用掌锋切了两下。那个焦平已喝得够了劲,这一被打,只打得他眼花耳鸣,几乎跌倒。那瘦老头儿遂招呼道:“我说这位好汉爷,你还撒得哪门子酒疯,有什么事和我老头说,倒有个商量。你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太不够朋友了。”

  祝敏一听老头儿从旁招呼得不啻火上加油,焦平定要以死相拼,还幸亏兵刃在马鞍鞯上挂着,要是在手底下,非出人命不可,只得觍颜招呼道:“小朋友,请你算了吧!谁和谁又没有深仇大怨,你卖你的酒,我们走我们的路,谁也碍不着谁的事,我们两下犯不上结这个怨,小朋友,快过来吧!”那梳冲天杵的小孩双足一顿,如飞鸟般已经落在了那瘦老头的身旁。这时,那焦平已经尝到了这酒家的厉害,自己酒醉已清醒了一半,可是当场栽这么大的跟头,自己实无面目再和这瘦老头儿换口,遂仍装作带醉的神情,晃晃悠悠地往门前走着,嘴里说道:“四弟,现在咱弟兄吃这个亏,不能算完。我们先奔龙江,回来再找他算账。”说着,往外就走。那小孩儿还要拦他,祝敏知机遂向这瘦老头儿一拱手道:“老前辈,杀人不过头点地,我们弟兄已经知道得罪了老前辈,我这拜兄酒喝得多点,口角上不检点。老师傅请示真名实姓,今日之事,我绝不敢忘了,定要报答。老前辈要是能在这里等我们,我弟兄再来登门叩谢。老前辈请示‘万儿’吧!”瘦老头嘿嘿冷笑一声道:“祝朋友,你既有这番话,我倒得罢手了,要不然我非得叫你这伙伴认罪服输不可。这么也好,我老头子姓韩,至于别的不便奉告,咱们这里是死约会,不见不散。”说到这儿,又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或者还许用不着,再等大驾光临,我还许拜访二位去了。言尽于此,朋友你就请吧!”当时祝敏还算见机得快,自己算稍全脸面,不敢再多叙话,把师兄一推,紧走了两步,逃出热酒铺。

  这时,张元凯仍在靠里面坐着,默察这热酒铺一老一小的举动。这种情形,显然是隐迹风尘的异人,这两个匪徒算是遇上了克星,这来前途算是少却许多麻烦,他们吃了这么苦子,一时间已不敢招惹是非。果然这两个匪徒说了两句遮羞的话,匆匆出走,跟着一阵铁蹄翻腾,两人已经如飞而去。这时,听到这老头自报姓韩,自己蓦地想起,这位老人大概是名震武林的那位草上飞行鬼见愁韩如冰了。若果然是他老人家,岂可失之交臂?遂趁着叫那小孩儿算账的时候,笑哈哈地走过来,向这老者一拱手道:“老英雄,在下肉眼不识真人,老前辈莫非就是鬼见愁韩大侠么?”老头儿把面色一沉道:“尊驾这是哪里说起?我们爷儿两个干这个小营生,不过是将就过活而已,哪又知道什么叫英雄,什么叫侠客?大约尊驾也喝多了么?我看尊驾快赶路吧!”大班头张元凯见这位老人不肯承认,遂不便再问,因为还要跟踪蹑迹,看这两个恶徒是否往洮南,以及他们口风中所露的公主岭矿山更多可疑处,自己越发不能叫他走开了。大班头张元凯付过酒账,遂也出了热酒铺。这时,见俩恶徒已经各抖缰绳向前驰去。大班头张元凯对于这两个匪徒不敢再紧自跟缀,自己想好在据他们风言风语,不同奔洮南,就是奔公主岭,正好是一路,我在暗中暗暗跟缀着。真个他们竟和金开泰有勾结,这场事越发扎手了。这两人从黑山角一起身,他们不在这里落店歇宿,当然是因为酒棚遇到了江湖异人,已经吃了苦头,不敢再停留下去,要连夜赶一程。在黑夜间,又全骑着牲口,想暗中跟缀两个匪徒,实非易事。果然走出二十余里,已失两人的踪迹。因为前面有两条岔路,不知道两人中途是否变计,转了别的道路?好在张元凯是胸有成竹,自己仍然是一直奔昌图县这条大路直走下来。

  这一夜又赶出七十余里,到天光大亮,到了昌图县南,离县城三十余里的百福驿。这里是一个大镇甸,并且是官家的驿站,大班头张元凯一夜奔驰,已觉劳累,遂在百福驿落了店,算计着行程,也就是还有三站,就到了公主岭。只是自己和公主岭的人并不认识,总得跟秦元豹、石玉璞集合一处,才好入山。自己恐怕因为一路上紧赶下来,走在他们头里,遂决意在百福驿歇息一夜,第二日再行上路。可是在落店后,赶紧地作为闲步到店门外小立,把店门旁边的墙上画上了暗记,为是金刚掌谷伦、秦元豹等倘若由此经过,也好往一处聚会。可是这一天的工夫,那两拨人依然毫无音信。大班头张元凯只好在第二日天明算清店账,立时起身。离开百福驿后,这条道路是经昌图县的西南,不走县城,从县城的偏南二十里外一条官栈驿路走下来,好直奔八面城。这一站倒有二十多里的山道,好在是通行的道路,路上不断地还有行人。走到巳末午初,已经把这段山道走过来。将要出山口,忽然身后一片铁蹄翻腾之声,大班头张元凯一回头,见只见顺着山道飞驰过来一匹健驴,驴背上驮定那人正是屡现侠踪、连番示警的青衣女侠。大班头张元凯因为她前番在北镇镇甸外用话指示自己追缉两个匪徒的踪迹,事情已经证实,并且还关系着石玉璞一身的安危,这位女侠实是一番善意,实有相助之情。大班头张元凯遂打算把这位女侠留住,索性地向她挑明,也好向她相谢。自己把缰绳一勒,牲口放慢,这里离着山口仅有十余丈远,这位青衣侠女这匹健驴脚程是真快,四蹄翻飞,踏在这种严寒石头的山道上,放出一片清脆的响声,眨眼间这匹健驴已到近前。大班头张元凯一飘身下了鞍头,一手拢着缰绳拱手作势,向前说道:“这位侠女,请暂留步,在下有话相商。”可是这位青衣侠女只把身躯微偏了偏,向大班头张元凯斜视了一眼,这匹健驴到了近前毫不停留,她在驴背上斜偏着脸,带着冷笑。在这匹健驴飞驰而过的一刹那,这位青衣侠女自把左手向这边一甩,竟打过一件东西来,大班头张元凯毫没提防之下,叭地一下,正打在胸口上。张元凯又好气又惭愧,好在打过来的手劲不大,这件东西已经落在面前,竟是纸裹着一块小石块。大班头张元凯拾起时,再看青衣女侠已经风驰电掣冲出山口。张元凯落个好生无趣,自己因为她虽是这么无礼,但是看她的行径,似乎早作打算,已知自己到了这里,跟踪赶了下来。这纸包石块定有缘由,遂把这张纸打开,果然上面有字迹,只见上面寥寥地写着两行字,上写:“字呈大班头张元凯,匪徒恶谋可畏,入公主岭恐有无限风波,紧赴征途,八面城或许与秦、石等相会,合力御敌。或有效劳之处,当为尽力。”下面缀着“龙江侠女”四字,张元凯不禁惊心惭愧,自己虽然久在关里,但是所变结的全是武林中一般同道,不断地听他们变论起江湖上一切事迹,关东道上这龙江女侠似乎屡次似乎屡次听朋友提过,自己当时并没什么注意。因为在北京城当差,就是入了顺天府,也是在大河南北山左右一带江湖道上走动,并未想往关外来,想不到这次为石玉璞的事竟自下关东,亲眼看到这位龙江侠女,竟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姑娘,具这般好身手,只是不知为了什么石少矿主这场事似乎被她知道得清清楚楚,暗中拔刀相助,连自己和大家分途而行,她全知道是和石玉璞一路上来的人。虽然她举动上颇有傲慢无礼之处,但是关系自己生死成败的重要海捕公文若不亏了龙江侠女暗中相助,失而复得,自己这条命会要断送在公文上,所以对于这位龙江侠女方才轻谩相戏之情,一毫不含怨恨之心。对于她这么暗地关怀、指示一切,在须眉男子行侠仗义行道江湖的人,都应该感谢,何况她是一个女流?张元凯是既钦佩又感激,仍然纫蹬一搬鞍,飞身上马,冲出山口。想不到秦元豹和石玉璞竟全走在自己前头,定然是秦元豹对于关东道路熟,抄了捷径,自己虽则这么紧赶,依然落后。大班头张元凯遂不敢耽搁,紧赶下来。

  赶到了八面城,已经太阳落山,天色黑暗下来,这里只好入城落店。刚一进南关口,眼中看到前面有两匹马,马的颜色正像秦元豹、石玉璞所骑,自己一抖缰绳,往前紧赶过来,相离过近,不由大喜,正是秦元豹、石玉璞,大班头张元凯略打招呼,秦元豹跟石玉璞一回头,秦元豹却故意说道:“二哥,你的牲口还是不慢,松林中耽搁了那么些时,依然追上我们。我记得八面城有一座秦和老店,是个大店房老字号,咱们还是那里吧!”张元凯知道秦元豹这么说话,仍然作为一路同行的情形,遂应声:“好吧!”往前又走出有半箭地,街东面一座大店字号是秦和老店。店门前下了牲口,里面有店伙们迎接着,牵赶糟头,刷溜饮喂,把大家让着,到了里面,在北跨院开了三间东上房,容店家伺候着打净面水泡茶,秦元豹更向他们交代了晚饭取用的酒食。店伙出去之后,秦元豹和石玉璞这才向大班头张元凯道辛苦,问起一路经过的情形。大班头张元凯把自身经过丝毫不作隐瞒,向爷两个说了一番。更问起秦元豹、石玉璞和这位龙江侠女有什么渊源,为什么暗中相助?秦元豹不禁慨然叹息,把铁掌石崐当年和龙江侠女的遇合说了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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