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荒山遇伏　神魔斗群凶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吕云娘立刻把身上结束整齐，把铁麟背在背后，不往西山道去，反斜着西北扑奔乱山头。这十二栏杆山是有名的大山，峰峦起伏，峻岭重叠，山里边所长的树木全是多年未经采伐，到处是参天蔽日。那树木较多的地方，能够把数里长的山道完全遮蔽在树荫下。不过，金梭吕云娘此时背着铁麟公子走入乱山中，比较着草木茂盛的时候难十分。这正是一个严冬的季节，山里草木零落，干枯的树叶子堆积满山道上，有那较窄的山道，树叶全落到山道中，就是有风也再扬不走，往往有二三尺深的落叶。可是再加上几场大雪之后，上面被半冻解的雪蒙住了，可是下面的落叶仍然是浮着。这种情形，行旅经过，奇险万分，踏在冰雪上面，若是遇到上面冻结不坚固的地方，一脚踏下去，陷到里面，不但致身上全得带伤，有时候再想往外挣扎，全不容易了。金梭吕云娘往西北蹿下来，吕云娘倒得知这种山道是应该避忌的地方，连着走出有十几里的乱山头。任凭吕云娘怎样能抵抗这种刺骨的寒风，可是气力终属有限，又背着铁麟公子，虽则这么冷，因为用力奔驰，身上反出了燥汗。辨别着方向，应该偏着往西转下来，要进竹龙峡才能岀十二栏杆山的横山道。金梭吕云娘折转来，再奔向西的一条窄长山道，这正是竹龙峡入口的一段道路，这一带的山道，高低错落不平。吕云娘躲避着积雪较多之处，捡那山石突起之处着足，一半仗着轻身术腾身纵跃，翻进竹龙峡口。这里的山道方向极正，是由正东往正西走，可也是横穿十二栏杆山的必经之路，不从这里走，别无道路。吕云娘蹚进了峡口，背后前的铁麟公子身上穿得虽然很暖，但是也禁不住时间过久，头上虽然戴着毡兜帽，凡是在外露着的地方已经冻得青紫，呼出来的气，毡兜帽下面合拢之处，都挂上一层冰珠，趴俯在吕云娘的头后，不住地招呼着：“姨母，咱们多咱才能走出山去？我冷得厉害。”吕云娘只得霭言安慰着道：“麟儿，不要闹，再有半天工夫就可以出山口了。那里有很好的地方，我们娘儿两个可以歇息一夜。”吕云娘知道铁麟公子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他不是冷到极处，绝不会出口向自己说冷得不能禁受，一个小孩子家身受这般苦恼，真叫人痛心。

　　走进竹龙峡中，先前道路还宽，不显得怎么难走，后来道路渐渐地窄了，这山道上面可就显出危险来，到处都是那落叶堆上，蒙蔽着一层冰雪，时时得提防着陷下去。把竹龙峡已经走出有一多半来，吕云娘耳中突然听得左边的山壁上面有冰雪滚动之声，赶紧留神向左边山壁上察看时，忙地往回下一纵身，倒退出两丈多来。就在自己往后倒退之间，从左边山壁上面滚下一大堆石块和庞大的雪球，一面往下滚着，被山壁上突起的岩石撞击得在山壁上跳掷着。这样山壁上，原有的冰雪也随着滚下来，声势颇为惊人。金梭吕云娘不是退避得疾，几乎被打伤。吕云娘就知道山壁上已有敌人在下手暗算，赶紧一相度眼前的形势，靠右边一带山壁下有许多树木，可以隐蔽身形，上面就是有冰雪石块滚下来，也可以借着下面的树木挡一下子。吕云娘遂一耸身，横越山道，蹿了过来。从树木下隐蔽着身形，一路跳跃疾驰，已经连闯过十几丈来。这时，右边山壁上也已连续着滚下几块巨石，上面的情形分明是已然看到了吕云娘的踪迹，随着她身形所过之后，再由壁上面猛力地袭击下来。吕云娘因为敌人既没现身，自己又想趁这时闯出竹龙峡这一段山道。因为这一段道路十分不利，上面的袭击，被吕云娘全闪避开，而敌人似乎已经察觉。

　　在上面的攻击略停之下，吕云娘已经到了竹龙峡出口之处不远，突然从两边的山壁上连续闯下两个人来，全是一身疾装劲服，头上满戴着毡兜帽遮到眉际，下面连口鼻全掩住，辨不出面貌来。那两人从上面一翻下来，往山道上一落，一个手使一口锯齿刀，一个提一口丧门剑，往山道上一横，厉声呵斥：“识相的，赶紧把铁麟公子留下。念你是无知女流，不难为你，任凭你逃命。如敢倔强，那是你自趋死路。”见敌人竟这么明目张胆现身拦阻，吕云娘把身形往后略退了一步，柳眉一蹙，杏眼圆睁，厉声呵斥道：“你们是哪里来的，竟敢拦路邀劫？铁麟公子乃大明后裔，为朱氏门中的遗孤，大明朝天下全没有了，只遗留下这一点血胤，尚不能容！听你们讲话也是大汉子孙，竟自这样丧心病狂，煮豆燃箕，自残骨肉。铁麟公子跟你姑奶奶是一条命，要想留他，得非是我们娘儿两个同归于尽。”这来人中使锯齿刀的一声厉斥道：“你不过是附叛逆党一流，竟敢这么妄逞强暴，不明朝廷的旨意。你要知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大清国定鼎中原，就不容别人再行猖狂。你们扶持着铁麟公子逃走，明明是想要勾结一般逆党，伺机再举。现在巧言遮辩，有什么用处？你不把铁麟公子交出来，我们可要动手了。”

　　吕云娘伸手握住剑柄，拇指一压哑穴，“跄”的一声，青钢剑撤出剑鞘，厉声说道：“你们动我铁麟公子一指，要先尝尝吕云娘的青钢剑锋刃如何？”左手剑诀一起，掌中剑往胸前一提，剑诀再往下一落，脚下一点山道上的积雪，猱身而进，青钢剑向这使锯齿刀的胸前猛刺来。使锯齿刀的哈哈一笑道：“你敢动手？”身形往左一闪，掌中刀已然翻起，向青钢剑的剑身上横着往外一推。吕云娘左手剑诀往外一领，剑身也随着往左撤出二尺来，右手握着剑柄，猛然向下一翻，“凤凰单展翅”，青钢剑竟向这使锯齿刀的右胯上斩来。这使锯齿刀的身形也十分轻灵巧快，掌中刀往外封空，赶紧地抽招换式，身躯往左一带，一个“玉蟒翻身”，身形旋转，这口锯齿刀竟自往吕云娘的左肩头上砍来，刀的式子颇为劲疾，带着一股子劲风。吕云娘这一剑又提空了，敌人刀已然翻过来，身躯赶忙往下一矮，往右一斜身，往下一低头，锯齿刀从脑后砍过去，身形往左一晃，剑已翻上来，往敌人的右肋下便扎。吕云娘剑招灵活迅捷，这剑递出来，这敌人一旋身，竟自被剑尖把肋上的衣服刺破，剑锋把肉皮子划伤了一些。敌人惊惧亡魂之下，腾身一纵，蹿出有两丈左右。那个使丧门剑的，见同伴败在吕云娘之手，便怒斥一声：“好大胆的叛途，竟敢拒捕杀差，戕官造反！”他话声中，人已蹿过来，递丧门剑向吕玄娘的左肩头下将点o吕云娘身形往前一闪，左脚一上步，左手剑诀往外一领，青钢剑往左一带，反身抡剑，向这敌人丧门剑上便扫。

　　这使丧门剑的名叫金茂林，他是北派名武师周天义的门下。这位周武师，籍隶山东曹州府，武功得自名师，所传丧门剑术独具一种玄妙的手法，金茂林是周天义嫡传弟子。那个使锯齿刀的，名叫韩文虎。这两人身份不大，在宁远将军麾下技勇营内充教官，此时他们是从福建被派下来，搜索昭德夫人和铁麟公子。这两人原本对于乾坤剑客石愚子全有一面之识，所以他两人沿途搜索，认为绝不会叫石愚子和昭德夫人逃出手去。哪知道乾坤剑客石愚子和昭德夫人忽然变更计划，用金蝉脱壳之法，在虎啸山把铁麟公子交与了金梭吕云娘，分路逃走。这一来，昭德夫人和乾坤剑客石愚子竟能先行逃奔玉冰嶂。不过金梭吕云娘带着铁麟公子却没逃出他们手去，终被他们赶上，拦路邀劫。

　　可是金梭吕云娘武功精纯，动手之下，先伤了一个。金茂林以丧门剑对付吕云娘，这两口剑各把一身所学尽量施展岀来。金梭吕云娘身上又背着铁麟公子，在这种冰雪遍地的乱山头，真叫一身是胆，居然对付两人，应付有余。这金茂林虽则丧门剑得北派的绝传，可是吕云娘的武功实非一般江湖道可比，两下里动手到二十余招，金梭吕云娘因为自己人单势孤，现在只有两个敌人，还不觉怎样，不至于落在他们手中。倘若再有敌党前来，那可就万分危险了。吕云娘对于这竹龙峡的地势，早已默记在心中，动手之间，触动灵机，要以巧取胜。

　　前文已经说过，这竹龙峡的道路十分难走，地上尚有经年堆积着的枯枝落叶，上面又满布着凝结的冰雪，脚底下只要稍一大意，就有失足摔伤的危险。吕云娘这时见这金茂林用丧门剑向自己肩头上劈来，吕云娘左手剑诀往后一带，左肩头向后一仰，右手的剑猛然从下往上“海底捞月”，倒翻着剑身，向这金茂林劈下来的丧门剑猛撩。金茂林赶紧往后一带右臂，撤丧门剑。金梭吕云娘已经腕底翻出青钢剑横着向外一翻，反向金茂林的右肋下斩来。金茂林左脚往外一滑，身形向左往后，旋转这口丧门剑，随着转身之势，猛然横着向金梭吕云娘拦腰斩来。吕云娘轻轻一纵，蹿岀六七尺来，故意往一块突起的岩石上落，单足点岩上。吕云娘却暗中脚底下用足了力，脚下穿着毡靴，用毡靴尖尽力地一点，岩石上有半尺深的洞穴，脚尖已经陷入洞穴内，身躯一斜，那情形就像要滑倒。那金茂林认为是吕云娘已然敌不过自己，她也涌身一纵，蹿了过来，喝声：“叛党，你还往哪儿走？”离着吕云娘还有五尺远，他右脚一点地，身躯往前一探，丧门剑提出来向吕云娘的背上便扎。吕云娘故意在身形晃动之下，略一迟延等他这一剑。此时丧门剑到，吕云娘身形并没转过来，丹田气一提，身形往右手微一摔，半转身，左手剑提来，抬过头顶，右手剑往外一转，用“单臂剑”，照着金茂林的丧门剑跄啷一声，这两口剑迎个正着，火星四溅。吕云娘的剑下来，力量十分足，是由上往下劈，那金茂林他是横着往下刺，力量不同，他的丧门剑竟被撞得往下一沉。吕云娘猛然“夜叉探海”式，上半身往前一抢，这口青钢剑又递了出去，竟向这金茂林胸前偏右扎去，这一剑递得神速异常。金茂林赶紧往回一缩身，脚下的力量这一用大了，凝结的冰雪竟自塌陷下去，虽则没有多深，但是从上面到雪下落叶，也有一尺五六，这一来他身形哪还挺得住？往后一仰，倒坐在雪地上，把这附近凝结的冰雪坐得全塌下去。不过便宜了他，却把金梭吕云娘一剑给躲开。吕云娘身形往回一带，立刻腾身纵起，蹿向竹龙峡口，微一斜身，向这边招呼道：“趋炎附势的小人，今日叫你尝到了吕云娘的厉害，如再穷追不舍，青钢剑绝不容你们再活下去。”说罢了这两句话，腾身一纵，已蹿岀峡口，顺着山边紧逃下来。

　　离开峡口已远，吕云娘赶紧把宝剑纳入左肋下剑鞘内，忙扭头招呼：“麟儿，不要怕，恶贼们已被姨母打走。”铁麟公子在金梭吕云娘动手之间，他却把吕云娘两肩头后的衣服抓紧，把脸儿紧贴在吕云娘的脖颈后，不敢抬头。吕云娘纵跃闪避，铁麟公子几乎晕了过去。此时被吕云娘招呼着，铁麟公子才把脸儿抬起，看了看附近无人，铁麟公子竟自“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吕云娘知道铁麟公子受了委屈，只有竭力地哄着，脚下依然不停留，顺着山边又走出有六七里路来，到了芦花驿。

　　这里有一个镇甸，并且也是驿站的地方。镇虽不大，因为是横渡十二栏杆山要紧的一个路口，街道上倒是做买做卖的应有尽有。吕云娘遂在镇甸当中五福栈落了店。因为是单身女人，店家在这店房的西跨院给开用了一个单间。这跨院是个极清静的所在，这小院中有两间北房，一间东房，比起前面来，又整齐又洁净。吕云娘十分合意，把铁麟公子从肩上放下来，叫店家先给弄一个火盆来，然后打水净面，店家伺候得十分周到。吕云娘给铁麟公子收拾一番，见铁麟公子的两颊和两手全冻得青紫，赶紧把一盆温水给铁麟公子把手脸洗得暖过来。吕云娘十分慨叹，这么一个很好的孩子，竟遭到这种风雪寒冷之苦。此去大雪山还有百余里的道路，吉凶莫卜，尚不知这个孩子能否被自己送到大雪山，交到姐姐手中。吕云娘把铁麟公子服侍完了，店家进来，给泡了一壶红茶，跟着便问吕云娘是在店中用饭，还是出去自己随便用。吕云娘道：“这么冷的天，只是由店中随便地给预备，我们不用出去了。”店伙答应着往外走，一推门，吕云娘蓦然见门外台阶下有一人，一声不响地站在那里，似乎在听这屋中的动静。吕云娘十分愤怒，猛闯到风门，店伙已然走出去，吕云娘把风门向外猛一推，要看看这人究竟是做什么的，可是这人已经转身向角门走去。吕云娘也不好招呼他，本来这种店房就是杂乱之地，什么人全可以出入，一瞥之间，只看出这人年岁不大，也就是三十左右，此时背着身子往外走，脚底下十分利落。吕云娘只好把风门仍关掩上，自己默默思索，此人形迹上十分可疑，莫非也是官家所派的人，跟踪潜迹到这里踩探？照这样看起来，我只怕不容易走脱了，事情已到了这种地步，就叫无可如何，只好遇上什么算什么了。少时，店家送进灯火来，这时已是黄昏之后，店伙跟着给开上饭来。吕云娘遂和铁麟公子娘儿两个吃过了晚饭，先打发铁麟公子早早地睡下。自己因为这一带形势已紧，越发不能安心。

　　等到二更左右，吕云娘听了听院中没有人走动，前面杂乱的声音也寂静了，住店的客人已多半都歇息下来。吕云娘轻轻地闪出屋门，见这小院内北房窗上，尚有灯光，可是听不见客人的声息，想是已然睡下。从角门探身向前院中望了望，客房的客人多半早早歇息。因为住店的客人多半要早起赶路，何况天气又这么冷，入夜之后，谁也不想再出去。吕云娘身形往后一退，腾身纵起，蹿上了北房的屋顶，往四下望了一下，屋面上黑沉沉，天空中凝结着一层冻雪，星月无光，显得格外黑暗，一阵阵冷风刮起，刮到脸上，真如被尖刀划着一般，奇寒彻骨。金梭吕云娘从北房上翻过来，蹿到了前院正房的房坡后，顺着房坡后转过来，把店房转了一周，没有一点别的形迹，便翻到临街的这边屋顶上，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街道上也是死沉沉黑暗暗。只有偏着街西十几丈外驿馆门前有一些灯光，忽明忽暗，闪烁在寒风凛冽中。金梭吕云娘不敢在外边尽自耽搁，赶紧翻回跨院，回到屋中，见铁麟公子睡得正浓，自己也把门掩好，遂躺在铁麟公子旁边，歇息了一刻。听得这镇甸上已交了三更，吕云娘赶紧把灯光拨得光焰如黑，自己遂也上床歇息。在竹龙峡连对付了两个劲敌，身上又背着铁麟公子，此时身上颇觉得有些疲乏，遂也蒙眬睡去。

　　在朦胧中突然觉得一阵寒风扑面，吕云娘蓦地一惊，矍然惊醒。身形还没起来，眼角已经望到了屋门已被外面人拨开，因门错开尺许，正有一人探身向屋中察看，这股子冷风就是从门口进来的。吕云娘心想，“恶贼好生大胆，也居然地敢往屋中闯，我倒要看看他究竟要怎样下手对付我们娘儿两个？这时，外面这人已然涌身而入，更把风门带过来关好。屋中虽然黑暗，可是油灯留得那一点灯光，在吕云娘的眼中，却看得清清楚楚。只见这夜行人站在贴近门口，往里略一张望，他竟自伸手从肩头上把刀摘了下来。吕云娘好在是面向着外边，只要他真向前下毒手，也不至于就落到他手中，不过心中悬系着铁麟公子，实不宜叫他扑到床前。吕云娘鹿皮囊就放在枕旁，自己要猛然往起一坐，只要把鹿皮囊抓到手中，就足以制服敌人。身形才往起一坐，手还没伸过去，突然听得门外有人呵斥了声：“猴儿崽子！你敢在这里欺负女流，还不给我滚出来！”跟着忽地用手打出去，所进来的这夜行人蓦然一惊之下，一翻身，大掌压刀，毫不迟疑，竟自猛闯出去。金梭吕云娘这时也把白鹿皮囊抓到手中，见夜行人被外面的人惊吓得逃岀去。不过门外这一声喊，铁麟公子已被惊醒，闭着眼，招呼了声：“姨母！”吕云娘忙把他按着，低声说道：“麟儿不要闹，外面又有恶人了。”铁麟公子虽是年岁小，但是这种话还懂得，更抓住吕云娘不放手，但不敢高声，低声招呼道：“姨母，你可别走，我怕！”吕云娘也认为把铁麟公子放在屋中十分不妥，好在一路上时时防备敌人，全是和衣而卧，遂把铁麟公子抱起。耳中仔细注意着院中，却听得外面有先前发话的那人声音放低了，却是尽情喝骂着，把那夜行人引着翻上房去。吕云娘赶快招呼铁麟公子不要害怕，立刻把铁麟公子又背在身上，用绸巾勒好，鹿皮囊系在肋下，左手提剑，右手已扣好了一对金梭，疾趋到门口，风门还在敞着，向外看时，院中已没有人。不过店家全被外面发话的人惊醒了，也是贸然间不敢岀来，隔着窗户不住地喊问。吕云娘一纵，蹿到院中，抬头略一张望，屋面上也是黑沉沉静悄悄的，不知这夜行人此时走向哪里。吕云娘纵上屋面，四方察看，只见偏着西南有黑影晃动在屋面上，也就是一转眼间，再也望不到踪迹。

　　吕云娘遂按着这个方向，在屋面上轻蹬巧纵，紧赶过来。没有多远的地方，已然到了那驿镇的边上，知道那夜行人定然落荒逃走。吕云娘一心要看看这救应自己的究属何人，遂飘身而下，顺着驿镇边上，斜奔一条官道，仔细察看间，发现了一点踪迹，似乎在十几丈外，有人竟自往前跑着。吕云娘脚下更放快了，直奔这黑影追下来，顺着这条官道，有一箭多地，前面有一片柳林，那里人影似乎已跑入林中。吕云娘遂把脚底下竭力放轻，直扑柳林前。来到柳林附近，果然林中发出说话的声音。吕云娘轻着脚步，贴近林边，借着树木隐身，往林中搜寻，越过了六七排树木，赶紧把身形停住，隐藏好了，偏着身子向里望。只见背着身子的定是店中所遇的那夜行人，跟他对面相隔一丈余远，面向着这边站立一人，虽则面目辨不十分真切，大致也可以看出此人年在五旬左右，瘦小的身材，两眼神光十足，在这暗影中更显得光华射人，唇上留着短须。还是穿着件长已过膝的棉袄，手里拿着一枝旱烟袋，烟袋柄儿足有三尺多长，铜烟袋锅也比平常所用的特别加大，烟袋嘴也是铜的，还正在燃着草烟，说两句话吸上一口，喷着一缕缕的青烟，神情自然，绝不像临阵对敌，却向这边夜行人带着讥诮的口吻说道：“好猴儿崽子！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对付一个女流，还不敢明打明斗，用这种鼠窃狗偷的手段，你算哪道的朋友？”这夜行人厉声呵斥道：“大胆老儿，你也敢多管闲事。你要知道，老爷是奉朝廷旨意，总督的公事，来追缉叛逆的眷属。你这老儿，竟自活腻了，你倘若把这叛逆唐王的后代放走，你这老儿万刀凌迟也抵不过罪来。”那老者却把那大铜锅里的灰烬往鞋底子下一磕，抬起头来，向这夜行人冷笑一声道：“你这种贼头贼脑的东西，也自称老爷，你自己不识害羞？像你这样也要挂个官儿的名字，那真是要成禽兽世界了。趁早给我滚开，你敢在老夫面前抗拒，今夜就是你作恶遭报的时候到了。”这夜行人在愤怒之下，口中却在呵斥了声：“你敢在老爷面前这么发威，我先宰了你！”

　　往前一纵身，手底下是真黑真狠，这口厚背刀搂头盖顶照着老者头上便剁。老者身躯一晃，已经闪出六七尺去，并没见他腾身纵跃，身躯轻得快似飘风，口中却在哟了声道：“贼崽子，你真敢动手杀人，可惜阎王爷还没有请我，你要不了我老头子这条老命。猴崽子，不想活容易，你叫什么名字？也好叫阎王爷那边给你上账。”这夜行人一刀砍空，老者闪避得这么迅捷，他哪会看不出来？眼前这真是一个江湖劲敌，武林中能手，他竟自压着刀，身形微停，向老者答话道：“老头儿，顾老爷与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不忍要你这条老命。实告诉你，顾老爷乃是闽浙总督府卫士顾剑堂，叛逆唐王在闽中作乱，唐王伏法之后，跑走了他的眷属昭德夫人和铁麟公子，朝廷有旨意，敕令各省总督府一体协助严拿叛逆余孽归案。顾老爷奉命率领闽中快手们跟踪蹑迹缀下来，不想他母子竟自用金蝉脱壳之法，昭德夫人被一个逆党石愚子保护跑往大雪山，这铁麟公子竟自被隐匿到虎啸山，由逆党吕云娘携带他也赶奔大雪山，沿途更行拒捕杀官。她这种罪不容诛的叛徒，你若非叛臣的党羽，何必自取杀身之祸？老儿，你趁早逃命去吧！”这卫士顾剑堂说这番话，正是为自己留余地，他为是表明了自己的势力、身份和地位，叫这老头儿知难而退。可是老者听到他这番话，嘻嘻冷笑了一声道：“顾老爷，你真是大仁大义，一辈为官，辈辈为官，积阴功作德行，不肯要我这条老命，我是感恩不忘。不过顾老爷你但凡能够高抬贵手，留这铁麟公子一条小命，岂不是一件极大的德行事？福建唐王起义抗清，他并不是毛贼草寇，他是大明宗室，为国家之仇要和大清国争取天下，何得遽然加以‘叛党’二字？你我全是大汉子孙，也应该顾念到大明朝亡国之惨，他后代子孙破死命地挣扎，正是义所应为。顾大人，你得放手时且放手，能饶人处且饶人，可怜他寡母孤儿，往大雪山逃命，这也就很可怜了。顾老爷，你升官发财，尽可走别的道路，何必非在这寡母孤儿身上作打算么？”这老者方说到这里，那顾剑堂见吕云娘始终没出来，认为这老者或者真是他同党，虽则自己这般人暗地侦察吕云娘带着铁麟公子是单独下来的，并没有别的党羽。但是和吕云娘若没有牵连，谁肯自取这种杀身之祸？我不要中这种诱兵之计，他这里绊住了我，吕云娘背着铁麟子先走。我们一路辛辛苦苦赶了下来，到这时可就算最后的一刹那，只要他们一过巴安，已是大雪山玉冰嶂势力所及之地，再想缉捕，就费了手脚，弄不好连自己全不能回去。想到这里，遂厉声呵斥道：“老头儿，你死命地和顾老爷纠缠，分明是为的叫吕云娘和铁麟公子跑岀手去。顾老爷也是江湖道上出身的人，我还懂得些鬼门道。老头儿，你可肯告诉我姓名？我看你既敢这么强出头，绝不是怕死贪生之辈，老头儿，趁早亮个‘万儿’吧！”老者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顾老爷，用不着说这些没用的话来激我老头子。依我看，还是你算盘没打清，我老头子既敢出头，就是安心卖命。你别忘了人生七十古来稀，我还能再活七十年么？我看得开，既来了就没打算回去，我老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要多管这种闲事。要问我姓名，告诉你又有什么用？错开今夜，你不会找到我，因为我自己全不知道我此后要往什么地方去。你要想找我，却也不难，我给你画一个小小的界线，从巴安起，三百里内，咱们哪里遇上哪里算，怎么样？你要问我的姓名，我叫神魔阮吉义，大概顾老爷你也许听人说过，谁遇上我他算交了好运，我不照顾他升官发财，我绝不罢手。顾老爷，你这回算官运亨通，准保你从我老头子身上就算发迹起来，你的顶戴准给你染红了。我看你老老实实地回去吧。”

　　顾剑堂一声不响，脚尖一点地，猱身而进，掌中这口刀，刀身一翻，刀头斜着向神魔阮吉义左肋下猛戳过来。这老头子擎着旱烟袋，好似是没防备到他猛然进身迈刀，口中又在哟了声，身形往右一晃，脚底下已然移动，右脚往后一滑，身形倏然一个盘旋，那杆旱烟袋竟自猛向顾剑堂的厚背刀上扫来。顾剑堂一刀点空，阮吉义的旱烟袋反往刀上猛撞，他赶忙身躯往下一矮，这口厚背刀往下一沉，一斜身，肩头往左一晃，右臂往外一伸，厚背刀向神魔阮吉义右腿上削来。这老者旱烟袋扫空，顾剑堂的刀到，这神魔左脚尖顺着地面往外一滑，身形猛然由左往后一翻，右掌中这杆旱烟袋竟向顾剑堂的左肩上猛砸下来。顾剑堂奔下盘的刀递空了，这杆旱烟袋扫到，便觉察出这杆旱烟袋的分量极沉，烟袋砸过来，带着风声，赶紧地把厚背刀往起一翻，可是又不敢刀刃往上接，用刀背猛力向上迎来，和这杆旱烟袋碰个正着，砰的一声，旱烟袋和厚背刀相震的声音极大。这两件兵刃各自被震回来，可是力量上已然分出强弱，顾剑堂觉得虎口发热，右臂发麻，足见自己的功夫力量和老者比起来相差太远。一合一分，不过刹那间，神魔阮吉义这杆烟袋招数已经撒开，崩、砸、点、打，上下翻飞，他这种奇怪的兵器施展岀来有时完全是剑术，有时就完全用闭穴法，判官笔的招数，更兼他身形巧快，闪避灵活，以他这一身功夫，和这个卫士神刀顾剑堂两下这一搭上手，把功夫尽量施展出来，真是棋逢对手。顾剑堂这口刀也是名师所传，崩、扎、窝、挑、删、砍、劈、剁，运用起二合刀法，上下翻飞。两下里一动手，就是二十余招，这神魔阮吉义竟自把招数一变，这杆旱烟袋竟全奔穴道，以三十六手打穴法来对付顾剑堂这种进击的招数，变化不测。顾剑堂刀法可有些散乱了，自知要败在这神魔阮吉义之手，不肯再恋战，虚砍一刀，腾身而起，竟向东面飞纵出去。

　　可是这时，金梭吕云娘看看前面动手的情形，一见这顾剑堂往林外一纵，吕云娘竟自往前一纵身，掌中已经扣好了一对金梭，喝声：“你往哪里走？”才往起一抬腕子，可是那神魔阮吉义竟自身形快似飘风，已经飞纵到吕云娘面前，那杆大旱烟袋往外一伸，竟按到吕云娘的左臂上，喝声：“打不得！”吕云娘把手缩住，可是顾剑堂在林外微一偏身，见这多事的阮吉义竟没追来，他冷笑一声誉道：“逆党们，你们若有胆子抗拒朝廷的旨意，可敢在这里等候？在黎明前定有人来会你们！”神魔阮吉义冷笑一声道：“我还没见过像你这样恬不知耻的江湖道，老夫不把你留在这里，不定看在谁的面上，我劝你趁早逃命去吧！”那顾剑堂竟呵斥着道：“目无国法的逆党们，谅你们不会跑出巴安地面，也好，咱们前途再会！”翻身一纵，向前逃去。这时吕云娘对于此人素昧平生，竟在这店中拔刀相助，虽则放走了敌人，自己不能不领人家的情，遂把金梭纳入囊中，向老者道：“老前辈，弟子蒙你相救，何不到店中一谈？”神魔阮吉义道：“此地已不可留，如不见疑，随我到一个去处。敌人临行所说的话，绝不是故作狂言用以遮羞，前途实在还有极厉害人物，恐怕非你所敌。你可肯随我来？”吕云娘知道这个神魔阮吉义是风尘侠隐一流，猜测定然是和大雪山玉冰嶂有什么渊源，现在店家虽然没发作起来，少时定要查问，那一来反多麻烦。倒不如此时撤身一走，更需要提防这般恶党，真个利用势力调集附近驻守的官兵来，那一来，恐怕脱身虽然不难，必须要多杀戮许多无辜的官兵，未免不值，遂向神魔阮吉义说了声：“弟子不度德量力，把铁麟公子接受到身上。现在倘有意外，我怎对得起死去的唐王？这是他唯一的后代。老前辈仗义相助，我焉能不唯命是从？”

　　神魔阮吉义答了个“好”字，立刻腾身而起，飞纵上西方，金梭吕云娘追踪而起，两人一前一后，蹿林越野，纵跃如飞，眨眼间已经不见这座镇甸。这神魔阮吉义在前面引着路，尽走的是些荒僻小径，吕云娘更看出他时时地也在隐着行迹，离开镇甸也就是二三里，越过一座极大的荒林，竟走向山边一条羊肠小径。天黑沉沉，夜影中，眼中望到前面峰岭隆起，高插半空。从山边的小道走了有一里多地，竟自转进一道极狭的山口，也是一条羊肠小道，不过是樵采人所走的道路。经过了一段很长道路，再没见到一处人家，山丛里面的道路越走越难走。这老者在前面引领着如履平地一般，却不时地向金梭吕云娘打着招呼，告诉着所经过的地方一切的阻碍。一处处怪石巍峨，奇峰耸起。矮的地方，如同山沟一样，地势又黑暗，看着格外的凶险，按形势看来，好像要走入极深的谷底。可是经过极长的一段山沟似的道路，渐走渐高，竟自翻上一段岭头，仍然是遍处荆棘丛生，怪石阻路。这神魔阮吉义忽然把身形停住，金梭吕云娘跟踪到了近前，这才看出眼前竟是一段极宽的山涧阻挡着去路。神魔阮吉义向吕云娘道：“我真想不到云娘你竟有一身很好的精功，现在只要把这道山涧渡过去，就到了我们所要到的地方。”吕云娘一打量这道山涧，由南往北不知要通出多远去，并且有五六丈宽，任凭轻功多好，道路不熟，也不敢在这种地方施展。何况自己还背着铁麟公子，竭尽自己的力量，就是能够飞纵过去，但是附近一带到处有高峰耸起，连月色全找不到，无法辨别山涧那边的情形，焉能冒险向前一闯？迟疑着没敢答话。神魔阮吉义向吕云娘道：“要渡这种山涧，必须对于这一带地势熟，你初到这里，不宜冒险，随我来。”遂带吕云娘顺着山涧边上往北一连翻出两处高岗，紧接着这大岭下面，神魔阮吉义用手一指道：“云娘，你看这种接脚的地方，你可以过得去么？”吕云娘顺他手指处看去，只见一棵五六丈高的大杨树横在这道山涧上，这倒是很好的一道桥梁，不过从这上面要到涧那边，也得有精纯的武功造就，脚底下轻登巧点，只借着这棵树的按脚之力，直到涧那边。若是功夫稍弱的，也不敢这么冒险一试的，吕云娘遂向神魔阮吉义道：“老前辈，只要有个树干足可以渡过去了。”神魔阮吉义更嘱咐吕云娘要谨慎小心，把气要沉下去。

　　他说话间，已经腾身而起，竟自蹿上树干当中，腾身一纵，已经到了山涧的那边。吕云娘也不再迟疑，双臂一晃，双掌在胸前交错着，气静神凝，双目注定了这枝树干当中，身形微一矮，已经蹿上树干当中。不过吕云娘可不敢二次腾身，因为看不清对面落脚之处，脚尖点树干，用走竹桩的步法，取直径换步疾进，已经到了对岸边。神魔阮吉义在那里已经等候。敢情涧这边竟是一段平坦的山石，微微地倾斜，有丈余宽的一段斜坡。不过脚底下所踩到的全是极薄的荒草，眼前是一段悬崖峭壁，在峭壁下杂草丛生，尽是些多年的古木，把山壁完全长满了。眼前所能看到的地方，绝没有道路，可是若是顺着涧边往南北两边走，全走不出多远去，就没有着足之地。可是神魔阮吉义用手向对面这边山壁上一指道：“云娘，你随我来。”金梭吕云娘见这位风尘异人，直扑迎面无路可通的地方。可是拨着山壁前的荆棘蓬萝，突现一条秘径，这里好像山壁自行裂开，只有三尺多宽的一条细缝。这位风尘异人用那杆旱烟袋撩着很厚的荆棘蓬萝，吕云娘更不迟疑，一纵身蹿入这条秘径。

　　神魔阮吉义跟着把遮掩这条秘径的荆棘蓬萝完全又遮掩好，把这入口处仍然遮掩住。他却蹿到头里，头前引路。这段夹壁的狭路没有多远，不过二十余丈，前面竟自豁然开朗，现出一片很大的地方，形如一片深谷，四山环抱，天然这么一个秘密的境地。里面的景物，还是非常幽雅，遍地里山花野草，四周沿着山壁下全是苍松翠柏，古树参天。远远地望到一箭地外一片林木间，隐隐地有灯光射出。神魔阮吉义在前面引着路，金梭吕云娘紧随在他身后，从一条草径上往里走来，直扑对面一片丛林。离着丛林足有十几丈远，忽然从里面嗖嗖地连蹿出两条黑影，身形巧快，起落之间，已到近前。这两人一现身，吕云娘竟自看岀是一男一女，全在十六七岁的光景，全是穿着一身短衣，那个姑娘梳着双髻。这两人身形一停，齐招呼了声：“师爷回来了，跟你老进来的可是虎啸山云娘么？”神魔玩吉义忙说道：“鹏儿、凤姑，好好向前见礼，不要叫人笑话，住在山野间，就不懂礼节了么？云娘比你长着一辈哩！”少年和这姑娘赶紧向前行礼。神魔阮吉义向吕云娘道：“这是翻天手谢震寰的孙儿、孙女，谢金鹏、谢小凤，云娘你该知道我的来路，不再惊异了吧！”吕云娘这才醒悟，这翻天手谢云寰是自己恩师的师兄，此人早年游侠川滇一带，名震江湖，后来因为一件事，在十分刺激之下，埋名隐姓，不知他隐居到哪里，焉想到在这种地方遇到了他？这真是自己不幸中之万幸。忙还礼道：“你兄妹不要多礼，令祖就住在这里，真是我意想不到。”神魔阮吉义说道：“我们这里不好细谈，鹏儿、凤姑头前引路。”金鹏、小凤转身在前边引领着，直奔林边，穿着树林走进来，只见前面现出一片房屋，用木棚圈起一道短墙。从棚门走进来，这里面房分为两进，靠前面是三间正房，靠东边两间厢房，在这正房后面大约还有一道院落，房屋建筑得虽是粗陋，可是十分坚固。这金鹏、小凤走到上房门口，把风门拉开，两人侍立门旁等候着，神魔阮吉义招呼道：“师兄幸不辱使命，我把云娘接来了。”里面有人答道：“很好，真要是在这条路上，被他们过分地欺负了，我们弟兄也太对不起吕老先生了。”神魔阮吉义也走到近前，回头向金梭吕云娘道：“你也进来吧！”吕云娘跟着阮吉义走进屋中，金鹏、小凤也跟了进来。

　　吕云娘一走进屋中，眼中所望到的一派古朴之气。这三间房一连通，十分轩敞，所有屋中的陈设，全是就着山中天然生长的奇石巨树作为几案，不过粗具其态，没有一些人工雕琢的痕迹。屋中桌案上一个大石钵中燃着油膏，灯烛很亮，可没有平常那种烟气。在迎门站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看年岁是很大了，须发皆白，可没聋钟老态。六尺多高的身材，赤红面色，两道长眉，眉梢过了眼角，向下垂着，两眼神光炯炯，颔下银髯，根根见肉，穿着件土黄绸子长衫，黄铜纽扣，精神焕发，有一种震慑人的威严。吕云娘知道这就是老前辈翻天手谢云寰，向上抢行了两步，以大礼拜见。这位老英雄忙说道：“云娘，你不必多礼，快快起来吧。我想不到居然能够在这里看见我师门中的后人，叫我十分快慰。”这时，吕云娘已经行过礼，站了起来，翻天手谢震寰说道：“你背的这小哥儿可就是大明后裔唐王的哲嗣铁麟公子么？小哥儿受了委屈，你快把他放下来吧！”吕云娘赶紧把铁麟公子从身上解下来，铁麟公子别看年岁小，对于吕云娘保护他逃往雪山，他知道时时有人来加害他，所以伏在姨母吕云娘的身上，也不哭也不抬头。此时吕云娘把他从身上放下来，这位翻天手谢震寰伸手把铁麟公子拉住，自己身形闪了闪，借着案上的灯光看了看铁麟公子的小脸儿，不禁点头叹息道：“可怜这么点年纪，遭遇这么些风涛险浪，磨难层层。苍天若是见怜，定能保佑为朱氏门中留一条后代。此子很带着福相，我看总会脱出魔手。”吕云娘一旁答道：“托师伯的福，但盼能够把他送到大雪山，交到他祖父身边，弟子就算是把这千斤重担放下了。现在敌人已经步步逼紧，幸蒙老前辈仗义援手。此去大雪山尚有数百里途程，还得求老前辈们多多援助。”翻天手谢震寰伸手向里边让着道：“云娘你很辛苦了，坐下歇息歇息，不用担心，我这里倒还是个安全之地。”金梭吕云娘拉着铁麟公子，转到里面靠窗边落座。

　　那谢金鹏这时从外面端进两杯茶来，吕云娘鼻中嗅到一种松子的清香，见茶杯是用艾瓢儿做的，颇有古趣。神魔阮吉义也落了座，翻天手谢震寰向吕云娘道：“海天一鹤朱大悲至雪山玉冰嶂长久住下来，我倒也访过他两次，他也曾邀我到雪山去住。只是我这留仙谷是天然一个绝妙的胜境，既被我发现这种地方，在这里住下来，安若泰山，我焉肯再离开这里？不过我们倒还常通音讯，若不然你的事我哪会知道？自从得着信息之后，知道这乾坤剑客石愚子已经把昭德夫人护送进大雪山玉冰嶂。我不时派人在这条路上打探消息，我这位拜弟阮吉义因为十分钦敬朱大悲的为人，所以对于这些事尤愿尽力，他却不辞劳苦，打探你的行迹，毕竟还不叫我们失望，居然把你接进留仙谷。其实我也不愿意叫你们多耽搁时日，只为这条路上发现几个清廷所派来极厉害的能手，恐怕再往上走，就不易闯过去了，故此把你们娘儿两个先接进留仙谷，也好计划一番，好和这般爪牙好好周旋一下。只要闯过这一带去，朱大悲那里也有人来接应。只要接上大雪山玉冰嶂，就没有妨碍了。”吕云娘惨然说道：“老前辈你这样关心救护我们，倘能脱过眼前这步大难，生则感恩，死当结草。现在不知道这巴安一带还有什么厉害人物？非要来对付这大明朝仅有的一点血胤，这种人居心怎的这样毒呢？”翻天手谢震寰道：“这种事本来也难说，本来天无二日，民无二主。我的想法，倒不深恨他们下手厉害，这件事还是应该索本穷源。丧心病狂的冀辽总镇吴三桂，他只为了陈圆圆，钻刀山、饮血酒，请清兵入关，以致于把大好江山落到满旗之手。如今他已经把中国二十余省完全收复掌握，焉能再容大明后裔存在？现在我们只有各凭各的力量，死生荣辱，胜败存亡，各凭本领，各听命运而已。现在由北京城所派下来的最厉害人物，也就是当年威震大河南北响铃镖周子玉他所领率的北派一般武师，此人自从入清宫得清廷不次之赏，他一个草野武夫，一旦发迹起来，自然是感恩图报，所以他为清廷很尽了极大的力量。最近这六七年间，每遇到和清廷作对的大兵征讨，不能立奏大功之下，就派出宫中所收容的这般武士，动手去消除敌人的首领将弁。他这种手段非常厉害，任凭这种抗清的义师兵力如何强盛，猝然间元首被刺，粮秣被焚，自行变乱起来，所以往往清廷久败之师，一旦间把局势一变，能够于极短的期间平定变乱，这也就借着周子玉一般死党之力。现在朝廷里不甘心唐王的后裔，固然是他要以极大的力量来对付，势欲把铁麟公子消灭了，作斩草除根之计。可是对于铁麟公子的叔祖海天一鹤朱大悲，也一样不肯轻轻放手。这件事也因为朱大悲在玉冰嶂站住脚步之后，有些锋芒太露，朝廷里恐怕将来养瘫成患，所以他要在这时下手剪除。这次响铃镖周子玉领率一般手下的武士奔大雪山这条路来，他们具有极大的势力，周子玉和他手下几个得力的能手，每人全带着皇上的密敕，他们有随时调动官军之力。这一来何况还有唐王闽中事败之后，因为十万大兵围困其城之下，昭德夫人、铁麟公子竟被人救走，闽浙总督和四省经略全因为这件事，朝廷降旨申斥，所以由福建那里选派了几个得力的人物，定要把昭德夫人和铁麟公子擒回去。我风闻所下来的人，有两个是著名的捕快，这两人出身全是江洋大盗，归附到官家之后，干了二十多年捕快头，任你多么厉害的能手，也多半折在他们手内。现在双管齐下，福建派来的人和朝廷所派来的，两下颇有争功之意。这种情形，你们处境是危险万分。所以我认为，无论如何，现在也得尽力地和他们周旋一下，稍挫他们的锋芒，也叫他们知道我们不是容易对付的。不过你们娘儿两个就是能够赶到玉冰嶂，也要请朱大悲早做打算，恐怕大雪山玉冰嶂不是他长久安全之地了。”

　　金梭吕云娘听到翻天手谢震寰说岀自己和铁麟公子被追缉的前因后果，也不禁愁眉紧锁。本来自己虽是一身武功本领，足可以和那成名露脸的人物周旋一下，无奈敌众我寡，以自己一人要来应付这般江湖能手，恐怕就要落在他们手内。以翻天手谢震寰过去的威名，平常的人物绝放不到他眼内，此时他说得这么郑重，想见敌人的厉害了。吕云娘慨然说道：“现在大约家姐昭德夫人已到了大雪山，我总算是一个冒昧无知的女子，不识利害，竟把这种千斤重担放在肩头，一离开虎啸山就被敌人跟缀上，一路也曾和他们拼命周旋。此次弟子不顾利害地为了姐妹之情，还在其次。我也是为了大明一般宗室，在江南一带前仆后继地挣扎了这些年，终归是天意难回，完全逐渐消灭。如今唐王又遭失败，只存下这么一个后裔，为大明保全血胤。家父在大明朝做了一辈子忠臣，我们虽是女流，也不能忘了我也是大汉子孙。现在对于铁麟这个孩子，抛开亲情，也当尽力。弟子已经打算好了，只有和我铁麟甥儿共生死，别无他念。”翻天手谢震寰把拇指一挑，慨然说道：“云娘，你这样一腔热血，壮志凌云，真有些愧煞须眉了。现在你放心，我和你这阮老伯全是卖卖老精神。再凭我们这一身本领，和这般虎狼爪牙周旋一下，我们也愿意和你们娘儿两个同死生，共存亡。这你该放心了。”金梭吕云娘赶忙一推铁麟公子道：“老人家要保全我们性命，你快叩头谢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