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漫天风云 单剑护惊鸿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时届严冬，在川边一带正赶上风雪连朝，奇寒彻骨，旷野里真是路静人稀，山林树木全被雪蒙罩上。在这种时候，客旅们全是裹足不前，因为在大雪封山的时候，边荒一带就没有多少商人来往了，就是赶上有邑镇的地方，那街道上也是死气沉沉，家家关门闭户，没有十分要紧的事也不肯出来。
这时，在宁静山一带，沿着山雪地里，冒着寒风冷雪，有两匹马在飞驰着，马上人一个年越五旬，虽然露着半张脸，也可以看出这人生得浓髯绕颊，两只眼闪烁着异光。那一个年岁很轻，看情形也就在三旬左右，面貌十分俊秀，不过在风雪里这么奔驰，那少年已经冻得面色青紫。这两匹牲口大约走得路很久了，身上热气蒸腾，从口角喷出的白沫已经结成冰珠。这两个客人虽然全是穿着御寒的皮衣，但那少年颇有些不能禁受之意，一边策马疾驰着，回头却招呼：“咱们这一站还有多远？恐怕牲口不能支持了吧！”后面的虬髯客答道：“掌柜的，你放心，我如若记得不错，大约不远就到了苏兰驿，咱们到那里可以打尖歇息。”说话间，这两人策马如飞，仍然向前紧走着，顺着山边转过去，天色可就不早了，因为天色阴着，雪还在下着，更显得黑得快。远远地望到就在山边下现岀一座镇甸，这镇甸荒凉异常，没有多大地方。一进邑镇口，有一排草房，门口挂着一个酒葫芦，每遇到有人岀入时，门帘掀起，立刻从里边冒出一股子热气来。
这虬髯客和少年马到近前，翻身下马。那虬髯客说道：“主人，你看这里好么？在这酒棚里歇一下再作商量。”那少年牵着牲口却有些迟疑，抬头望着虬髯客说道：“石师傅，这里的人很杂乱，我们去得么？”那虬髯客一边抖着身上的雪，一边向那少年道：“主人，去不得又该怎样？前途尚有数百里的途程，我们难道真的就该埋骨在冰天雪地中么？”酒棚里面的伙计似乎听到了外面马蹄的声音，已经跑出来迎接客人，向这两人招呼道：“老客，里边坐吧！你尝尝我们这里的陈年烧酒和五加皮，准比牛庄出产的还高。牲口交给我们，旁边暖棚里全有人照料马匹。”这一老一少把那缰绳递给伙计，一同走进酒棚。从外面乍一进来，觉得暖气融融，酒香扑鼻，想不到这里竟有十几拨客人，十几副座头全坐满，这一老一少被另一伙计领着转到里面。这两人头上的皮帽子全不肯摘下来，身上皮衣也没脱，对面落座后，这虬髯客把一个包袱和一柄长剑放在了桌案的里边，叫伙计要了酒菜，每人先干了一杯。少年却向虬髯客说道：“石师傅，你自己慢慢地喝着，我只能饮这一杯。”那虬髯客哈哈一笑道：“这么冷的天，能够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你再不多饮几杯也太冤枉了。”那少年并不答话，他皮帽子虽没摘下来，但身上已经回暖过来。别的酒客看着少年俊秀的面貌，绝不像这条路上的客人，对于这两人十分注意。这时，少年用手指蘸着杯中酒，在桌上写了几个字，虬髯客看了一眼，少年赶紧把所写的字抹去。虬髯客低声说道：“我们只要渡海沧江，到了巴安，大约就没什么危险了。白天路途上所遇的那人虽可疑，但不敢断定准是敌人。”虬髯客说到这里，一连喝了三杯，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主人，再有两三天，我们就可以赶到地方了，这种道路，主人有生以来没走过吧！”对面那人点点头，忽然脸上带着凄然之色，低声微喝道：“愚子，你倒走惯了这道路。我看这一带就是不下雪的时候，气候也比内地里差得太远了，我身上的衣服竟不能御寒，可见这里酷冷的情形为别处所没有。这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么？”那虬髯客答道：“这里大约是桑楚河，所经过的这片大山就是雪山西岭，这一正山脉长绵延数百里，再往南下走去，山上面真有数千年的积雪寒冰，从来不融化。不过那种地方全是阴山背后，终年照不着一点阳光。像这一带可就好得多了，到了夏季的时候，天气也热起来，不过没有很热的时候。”
刚说到这儿，暖帘启后，从外面又走进一人，这人一进屋，风帽也没摘下，倒背着手，眼光向座上扫了一下，却两眼注定这两个异样的客人。伙计们见有客人到来，赶忙迎过去打招呼往里让，此人却微摇了摇头，向伙计道：“我们有一个伙伴，他头里走下来，说好了在这里等我，不料我来迟了，他已经走了。伙计，咱们回头见。”这人一转身，掀软帘离开酒家，此人来去匆匆，在别人眼中看着是一件很平凡的事。
可是这虬髯客和那位少年全十分注意，这人转身出去，那虬髯客用手指轻轻一敲桌案，用很低的声音问那少年说道：“主人，我们得赶紧走，此人分明是敌人的鹰犬，想不到就会来得这么快，我们行迹落在他眼中，不赶紧脱身，只怕非要等他缀上不可。我们还有很远的一段路程，虽然我们还能应付一番，但终觉得人单势孤，力有不敌，落在他们手中可就没有半分希望了。”那少年长吁了一口气，愤愤不平地说道：“我们这么被他逼迫，实不甘心。现在已落个骨肉分离，在这风雪漫天中，远走边荒。回想两月前，真叫人痛心欲死，我不想再这么破死命地奔驰，索性和他们拼一下子，分个生死存亡，也就罢了。报国有心，回天无力，天亡我等，徒唤奈何。我们把这一腔热血洒尽了，也足可以见祖宗于地下。”虬髯客却正色说道：“主人，这不是你慷慨悲愤的时候，越是这种情形，我们越要尽全力和他们周旋一下。我想雪山那里既有那位老前辈支持着一切，说不上前途上已经派人来接应我们。这一个月来，我主仆已受尽了千辛万苦，在最后这一步不能忍耐下去，岂不前功尽弃？咱们还是走吧！”那少年无可奈何之下，把杯箸推开，立刻站起。虬髯客招呼酒家付清了酒饭钱，叫他们把牲口牵出来。那堂倌却说道：“客人，天色可不早了，这时若是再赶路，往下一站可得走出七十里，才能见着打尖的地方，那已入藏边一带，可不方便了。我们这里后面还有几间暖房，客人何不住一宵？天明后早一些赶路也是一样，倘若是连夜赶下去，人吃得住劲，只怕牲口也难以支持吧！”那虬髯客点点头道：“伙计你这番好意我很明白，无奈我们有要紧的事，要用一夜的工夫，要赶奔下一站。我们这两匹牲口倒还可以搪这风雪之苦。伙计，你快去把牲口牵出来，我们下回来时，必要在这里多住两日，好好地照顾你们生意。”堂倌一半是好心，一半是招揽生意，见人执意要走，知道人家这有紧要事不便再拦阻，遂赶紧走出门去，到旁边马棚中把牲口牵出来。这虬髯客和那少年立刻解缰绳飞身上马，冲风冒雪，策马如飞向那山边冲去。这两个客人究竟是何人，他们又有什么事，怎么在这边荒之地、风雪之中，不避艰辛，要连夜紧赶途程，趁着他们行程中，交代明白。
这虬髯客就是那名满江南一位风尘异人乾坤剑客石愚子，那壮士却非男子，那是皇炎贵胄大明后裔昭德夫人。明屋既乌，一片锦绣山河全换了颜色，满族入主中原，铁骑已经踏遍了中原。但是大明朝很有些个忠贞不屈之士和宗族中有志的后裔，谁不想着恢复大明基业？所以起义王师，到处皆有，不过大明气运告终，任凭这般皇族和抗节不屈之士和满族周旋，总是终归失败。流尽了热血，终归于事无补。可是这般人毫不灰心，所以最厉害的是东南数省，义师时起，其中最显著的如福王、桂王、郑成功、史可法这一般人士，全很和清廷对抗了一个时期。那时，满洲入主中原之初，八旗劲旅全是骁勇善战，所以在东南各省大小数千战，不知徒自牺牲了多少爱国的健儿。其中以明太祖九世孙唐王起兵广西为抗敌之师，那时候，有旧兵部侍郎郑鸿逵、南安伯、郑芝龙，礼部尚书黄道周，户部生事苏观生，扶保唐王于福建晋主位，他所统率的兵马在福建、浙江沿海一带，与清兵周旋半载有余，终以所用统兵将帅不能用命，战斗之师，屡次败北。王妃昭德夫人为名臣吕士义之女，文武全才，颇能襄助唐王处理机要，只是劫运临头，终无回天之力，福建沿海一战，精兵数十师几至全军覆没，唐王为清兵所俘。昭德夫人携幼子铁麟为卫士乾坤剑客所救，得免于难。唯事后清兵追缉，唐王所统各文官武弁，无一幸免者。更知昭德夫人与铁麟公子逃亡之后，终为心腹之患，侦骑四出，定要追捕昭德夫人母子以除后患。乾坤剑客石愚子为草野豪侠、风尘奇士，于唐王未进王爵时，即结为忘形之友，解衣推食，石愚子深感知遇之恩，以死报效，所以冒了百死得护夫人、公子逃岀福建地面。但是各处已在画影图形缉捕夫人母子，内地已无法脱身避祸。
此时唯有投奔大雪山大明遗族海天一鹤朱大悲那里。朱大悲为崇祯帝之族叔，自幼淡于名利，结纳江湖奇才异能之士，已早知大明朝劫运临头。果然祸变突起，闯贼之乱，断送了大明的江山。朱大悲也曾屡次纠合同志起义抗清兵，而屡遭挫败，遂改变初衷。他的心意就是不能恢复宗庙社稷，也要为朱氏多保存几个有志气的后裔，为将来复国大计奠定基础。朱大悲遂远走雪山，在那里结合些志同道合的风尘奇士、草泽英雄，很有些潜势力。
昭德夫人虽然携幼子脱身网罗，但是在中途已经屡次为清廷所派缉捕能手所困。乾坤剑客石愚子遂向夫人建议，若是仍照那么逃下去，恐怕各重要关卡均有人堵截搜查，终恐怕难逃魔手。唯有暂时和铁麟公子分开，更请夫人改扮男装，逃奔雪山，可以避开敌人的侦骑，行迹也可以暂时隐秘起来。昭德夫人是一个奇女子，对于唐王事败，在福建殉国，一般文臣武将也随着唐王殉难，夫人冤愤难伸，只为顾全铁麟公子，为唐王延后嗣，所以不避艰辛，要把这爱子带到雪山，交与他叔祖朱大悲那里，自己要重返东南，仗掌一条金索五云抓为唐王复仇，就是壮志不能酬，最后也要把统率清兵的一般将弁亲手杀戮了，为唐王及一般死节之臣雪恨。所以夫人只好听从乾坤剑客石愚子的计划，把少公子铁麟送到了东川虎啸山吕云娘那里。
吕云娘是昭德夫人的胞妹，这姐儿两个，全是幼遇异人，备授了一身本领。尤其是昭德夫人这位胞妹吕云娘，掌中一柄剑，和囊中一档金梭，在虎啸山有侠女之名。只为父亲吕士瞻为明室遗臣，以忠贞自守不肯降清，隐居在虎啸山。清廷虽屡次威胁利诱，这位老尚书不肯屈服，清廷顾忌着投鼠忌器，也不敢奈何这位老尚书。可是昭德夫人是自幼许配了唐王，她闺名吕贞仪，嫁得唐王之后，那时候大明江山尚未落在满人之手，直到顺治入主中原，崇祯帝殉国之后，大明一般宗室焉肯屈服？所以福王、桂王等全各据一方；唐王也在福建起兵恢复明祚，不料福建事失败，昭德夫人被乾坤剑客石愚子保护着逃出闽中，沿途追兵太急，石愚子认为带着铁麟公子难逃毒手，跟夫人商量好把铁麟公子送到虎啸山，交付与金梭吕云娘。这样一分开走，可以扰乱敌人的耳目，夫人可以随着石愚子先赶到雪山，请叔父朱大悲派人接应，把铁麟公子只要接进了大雪山，往后的事就好办了。这吕氏家中一门贞烈，金梭吕云娘锐身自任，把铁麟公子留下，昭德夫人跟石愚子才逃了下来。不料到了苏兰驿一带，敌人已经跟缀上，在酒棚中不敢耽搁，石愚子的计划索性破死命尽一夜的工夫要赶到巴安。昭德夫人怀着满腔愤怒，随石愚子在这沉沉黑夜中紧赶下来。
可是前途上这种道路越发地难走了，这一带是坡多、平原少，因为骑牲口的缘故，虽是沿着边山一带不往山里走，可是这一般的道路，高低起伏，比较那平常的山道还难走，当时又不敢再迟延下去。乾坤剑客石愚子马上的功夫是有超群的本领，因为他早年曾在新疆、青海一带游牧之地待过数年，马上的功夫练得十分纯熟，最能控驭烈马。昭德夫人却感觉到十分痛苦，因为白天已经奔驰了一整天，这又连夜赶下来，虽则也有一身功夫，精神气力也比较平常的女人强，可是也禁不得这么整日整夜地往冰天雪地中奔驰不息，此时已感觉气力有些不支。可是因为在那酒棚中看到了追缉的敌人已由前站蹚下来，那么捕捉自己的能手，定然也要跟着赶到了。此时是谁落后一步，就算输在了敌人的手内。昭德夫人只好咬牙忍着痛苦，跟随着乾坤剑客石愚子策马如飞，顺着山边下来。远远望到一两箭外较矮的地方，白茫茫的雪地上，形如一条黑带，遂向乾坤剑客石愚子道：“石师傅，那边就是郎河了么？”石愚子马在头里，已经走出数丈远，听得夫人问，遂回头答道：“大致不错，这一带没有别的河流，这定是郎河无疑了。”昭德夫人一盘算，大约再有十几里路也就到了苏立驿，精神一振，立刻把马更催快了。
铁蹄翻飞，已经赶上了石愚子，两下各抖丝缰，直扑郎河口。来到河边，见这河面足有七八丈宽，靠岸边虽然也有三两只船，但是河内已结坚冰，船只也不能移动。石愚子翻身下马，昭德夫人也跟着翻下马背。石愚子道：“主人，现在已到郎河，我们只要渡过河去，那里有从西北下来的一条道路，顺着那条路走，人和牲口全省却许多气力。主人牵着牲口千万要小心一些。主人请看那土坡下的水面上，有一条人行的痕迹，我们跟着那个脚印赶到对面，绝无危险。”夫人点点头，乾坤剑客石愚子牵着牲口，头一个走上了冰面，这上面也是蒙着一层积雪，但是因为白天有许多冰拖在这上面走，雪迹零落，这横渡河面，只要仔细着一些脚下，就可安然过去。不过牲口的铁蹄走在上面，十分滑，因此石愚子又嘱咐道：“主人，务必要把缰绳挽住，牲口倘一失足，极容易伤了膝骨。”昭德夫人点头道：“我知道。可惜这两个牲口，随着我们也遭了这么大的磨难，若不是我们遇到这种非常事，哪能叫它在这冰天雪地中吃这么大的苦头？”昭德夫人一边叹息着，一边随着乾坤剑客石愚子走到冰面上。
这么宽的河面，虽则知道冰结得十分坚固，可是也一样担着心，倘然走到当中，冰有结不坚的地方，有一处塌陷下去，立刻连人带马葬身水底。石愚子时时地小心着，把缰绳挽紧，更把牲口不住地吆喝，牲口蹄子踏在了冰面上，发出一片清脆之声。石愚子还不住回头照应着，昭德夫人已经走出来有五六丈远，离着对岸也不过两丈的光景，昭德夫人向石愚子招呼道：“石师傅，你听这是什么声音？”石愚子因为这两匹牲口蹄声凌乱，一时间还辨别不出，把牲口勒住，略微安静一些，果然听到远远似有呼哨之声。石愚子忙向昭德夫人道：“主人，不必管它，我们赶紧渡过河去。”昭德夫人也只好牵着牲口随着他一同走到对岸，把牲口牵上高坡。石愚子向夫人道：“适才呼哨的声音听来并不甚远，并且还不仅是一处。这种地方，多少里内见不到村落，竟会发出这种呼哨之声，倒真是怪事了。我们不要去管它，我寻到道路，我们就算赶到苏兰驿了。”昭德夫人答应着，各自飞身上马，往东顺着河边走出一箭多地来，果然找到了道路。这条路上虽则是官站，但是轻易也没有人走，从地面上积雪可以看出，仅仅的路当中有一行蹄迹，更看不到有足印。乾坤剑客石愚子和昭德夫人顺着道路如飞急驰下来，约莫又走了一个更次，远远地已经望见驿镇。在这雪地里，看到那驿镇，镇口旁大约正是驿馆了，有那官衔灯尚在亮着。乾坤剑客石愚子赶紧招呼昭德夫人，“把牲口往西蹿下来，要避开它驿镇口这一带，免得被驿馆中的人看见了我们的踪迹。”昭德夫人会意，两人各领缰绳，往右首一带，顺着镇甸口的西边转过来。在镇甸的半腰，有一道横胡同，从这条胡同穿过来，已经到了这邑镇的大街当中，在街道的东边，有一座全升老店。
马匹到了店门口，店伙正在门前兜揽生意，迎接着往里让道：“老客们在这里住吧，这镇上就是全升老店房间最干净。”乾坤剑客石愚子跟昭德夫人把马匹递交与伙计，随向店伙计问道：“可有两个单间？”石愚子问店家要两个单间的干净房间。店伙道：“一屋住不好么？东面有两大间暖炕，昨夜已烧好，客人正好歇息一下。”石愚子道：“不要你多管，这是我家主人，我不能在主人的屋内歇息。”店伙答应着，把北面厢房相连的两大间厢房门全开开。这时，由别的伙计把牲口接去，石愚子先吩咐他赶紧多用些木材把暖炕烧热了，再去弄菜水。伙计答应着，赶紧去照办。昭德夫人和石愚子来到房间内，把身上的雪全掸干净了。伙计那里已经弄来干木材，把两间的暖炕全烧起来。这种彻夜奔驰，一投到店家，觉得非常安适。石愚子对昭德夫人说道：“无论有什么事，请夫人不必管，自有我应付，现在请夫人歇息，缓一缓精神，我们看情形再定行止。”昭德夫人点头说道：“石师傅，你也先歇息去吧。”石愚子走进屋来。
这时天光已亮，果然店中在这种时候的生意十分冷清，这早起并没有多少客人启程。石愚子的房间就在隔壁，自己刚走进屋中，突听得有人也在这时投店。石愚子未免怀疑，遂把风门轻轻地推开一线，仔细地看所来的客人是何人。这时，见从外面走进两个人，其中一个年四旬左右，体格十分壮健，眉目间带岀是久走江湖的神色，左手提着一个包裹。那一个年岁轻，也不过三旬左右，生得黄焦焦一张脸面，细眉鼠目，相貌上带着奸猾之气，他也有一个小包裹，斜背在背后。一边往里走着，那四旬左右的却转向店伙问道：“从昨晚到现在，你们这店中有几拨客人投宿？”店伙扭着头答道：“客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人道：“你不用怀疑，我们是三四个人一同由兰州往藏边做买卖，走在乱山中，彼此全迷了路。事先可全定规好了，要在这苏兰驿落店，我是问问他们到了没有？”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东上房门前，伙计一斜身，向这边指着道：“这种时候，我们这小店是没有多少客人来住。只方才来了一拨客人，住到这里。你可以到那房间内看看，或者就许是你老前站下来的人。”那客人脚下不停走着答道：“出门在外的人，哪好那么冒昧，新来的客人有多大年岁？”店伙道：“一位五十多岁，那一位年轻的，大约也就在三旬左右。”那客人这时已经走进房间，向店伙道：“幸亏没去麻烦人家，完全不对，他们也许中途耽搁住了。”这时，伙计也跟进屋去。
乾坤剑客石愚子跟昭德夫人也退回里面，石愚子道：“夫人大致不差吧，此人定是跟踪踩探而来，大约不止一人，他们一定要往这一带集合了。我们焉能再容忍下去？事情挤到这儿，教我看也只好和他们招呼一下子了，不给他们些颜色看，只认为我们真个地惧祸潜逃，不敢再抗拒他们，这般恶党，反倒步步逼紧，这苏兰驿倒要闹他个地翻天覆。”昭德夫人微微摇了摇头：“事情还是慎重些为是，进店的这人，怎么我看着不像是清廷所派下来的一般爪牙？”石愚子被夫人这句话提醒，因为这些日来心目中只注定了追缉的敌人，丝毫不再想到别处去，此时听到昭德夫人的话，也觉得处处可疑，点点头道：“夫人说得不差，我也看此人江湖气太重，并且很像是这边荒一带的人。不论如何，反正对我们如无善意，我们索性给他个先下手为强，不早早把这人收拾了，只怕到大雪山这几天的路程，就不易逃出他们手去了。也叫他们看看我这一字乾坤剑是否还能做他们的对手？夫人的金索五云抓、十二支亮银钉为虎啸山独有的绝技，何不叫他们尝尝夫人手底下的厉害？也可叫他们知难而退。”昭德夫人慨然叹息道：“我这几手，哪还敢露武功本领？我那条金索五云抓已经七八年没曾动它了，还不知道能否再运用。”石愚子道：“夫人不要客气，我们此番逃奔大雪山，只为的把铁麟公子安置妥当了，也好为王爷报仇雪恨。所以夫人万不要自馁，这次我们对于追缉的这般敌人，总要尽力地对付他们一下，能够把他们早早地挡回去，免得给雪山的朱老侠客多添麻烦，也叫他老人家笑我们过分地无能。"昭德夫人点点头。
这时，店家又进来伺候，石愚子吩咐他们给预备酒饭，更嘱咐伙计把这两个房间的暖炕全烧好了。店伙答应着去照办，这些闲文不在话下。早早用过饭，石愚子请夫人趁着白天可以歇息半日，养足了精神，夜间也好着手对付缀下来的敌人，自己遂回到隔壁房内歇息。在店家眼内看着，这两个客人就有些离奇，既不像商人，又不像官贵人。可是两人住在店中，反倒这么拘束，一个房间内全不肯歇息，真看不出两人是怎么个身份。石愚子跟昭德夫人是天没亮时落的店，直到中午后才睡觉，不打算再往下一站赶下去，要在这里住一夜。
石愚子在午末未初时，信步走出全升店，要看看这苏兰驿镇上的形势，也为的是预备脱身离开这里时，不用再临时察看驿镇的道路。苏兰驿虽然是一大站，可是这地方并不大，只有数百户居民，只一条半里长整齐的街道，除此外，就是些横街小巷，街上也没有多少买卖铺户，只有十几家店铺。乾坤剑客石愚子从驿镇外转了一周，仍旧从大街转回来。他是从北镇口回来的，顺着这条街道的东边往回下走，雪虽然是住了，天色还是阴沉得厉害，地上的积雪很厚。临街的铺户居民全把雪扫起来，在门旁堆积着，每一个铺户门旁全有一座数尺高的雪堆。因为天气没放晴，一时不能清除运出镇外，有的雪堆阻挡在道路当中，有时车辆经过，就得绕着雪堆走。在路西边有一家酒馆，这是西北这趟路上沿途必有的买卖。在这种寒冷的时候，这种买卖最是发达的，苏兰驿驿镇上只有这一处热酒馆，客人不断地出入着。乾坤剑客石愚子早饭在店中已然用过，不想再进这酒馆了。这时候，要道边正有一个客人，穿着老羊皮的大披风，带着挂皮耳子毡帽，从他脚底下看，是走过极长的路，脚下走得极快，看他那情形，是扑奔这热酒馆。
这时，热酒馆的门内正有一名堂倌，端着一只紫铜盆，铜盆里有多半盆热汤。这酒馆门上挂着极厚的棉软帘，这个堂倌端着铜盆从里面只迈出一条腿来，他却用左肩头顶着棉软帘，用力地把铜盆中水泼向雪堆上。那个行路的客人正走到雪堆前，想往东转一下，转过雪堆，奔热酒馆门首。这堂倌并没仔细往外看，竟把铜盆水猛力地泼出来，那客人在这种情形下，非被他浇满了身不可。可是这客人竟自肩头往左一晃，身躯轻飘飘腾起，那盆热汤落到雪堆上，客人已然横越着街道到了东边房檐下。那堂倌也知道险些惹祸，哟了一声，可是那客人已经一声怒斥：“无礼的东西，你瞎了眼？”在他口中呵斥着人，已飞纵过去，到了热酒馆门前，右手一抓那棉软帘，左手已经劈胸把堂倌抓住，往外一振腕子，喝了声：“去吧！”那堂倌哎呀着，整个身躯被抛在雪地上，那只铜盆当啷啷也滚出老远去。可是店伙被抛出去脊背向下，整个地卧在雪地上，脚登手刨地向外挣扎，一时又挣扎不起，那情形狼狈异常，十分可笑。客人把棉帘一摔，退后一步，倒背着手站在那里看着那堂倌竟自哈哈一笑道：“小子，这是教训教训你，往后不许再这么眼里没有人，任着性地随便往街上泼水。”堂倌这一呼叫，里面跟着闯出来四五个人，有酒馆的伙计和进门后座上的客人。
到门外一看这种情形，全笑岀声来。石愚子在对面一家店铺门前，也停住身形，因为看到这客人手底下十分厉害，他往外抛堂倌这种腕力，足见他的武功精纯，不是平庸之辈。这时，里面出来的人到雪堆前把那个堂倌拉起，因为天气这么冷，雪堆已经凝结，他这一被摔在上面，把头和耳旁擦伤了数处。内中有一个年轻的堂倌，见伙伴吃了这个亏，分明是门旁这个客人动的手，遂向前欺了一步，把手一扬，向那个客人脸上晃了一下道：“喂，什么事好说好讲，干什么伸手打人？把人打得受了伤，该怎么说呢？”那客人连动也不动，看着这个堂倌带着冷笑道：“这么冷的天，他这一盆水若是全泼到我身上，又该怎么讲？你们这个买卖做得好霸道，这是我手底下留情，不然的话，要好好教训他。”这个堂倌因为饶没管成，自己先碰了一鼻子灰，脸上觉着难堪，他跟这客人站得很近，一扬手，竟向这客人脸上打去，这一来，他可算招出祸来。
他的手掌眼看着已到了客人的脸上，客人连动也没动，右手轻轻往上一翻，已把他的腕子抓住。这堂倌觉得客人的手如同铁钳子一样，疼得他哎呀了一声，在情急之下，左手一扬，又向客人的脸上打来。他这手还没等伸到，这客人往起一提他这条右臂，左手翻掌向外一挥，正兜在堂倌的胸口下。这堂倌的身躯腾起，好像皮球一般，身躯竟飞坠到雪堆内，仍然是先前那堂倌所摔的地方。他是原样儿一点不差，不过他这一下子被摔得可重多了，他这一摔上去，和摔在平地上差不多，立刻怪叫着：“你们可千万别叫他走了！”这一来，门口的人是越来越多，酒馆里三四名堂倌和厨灶上的人全在门口，这种没有知识的人，平时就养成了一种粗暴的性情，开口就骂、动手就打。这时，见自己的人连着吃了亏，立时呐喊了一声，一齐动手，想把这客人按翻在地上，暴打一顿方才解恨，有什么事打完了再讲。可是这般笨汉，这一扑上来，才一递手，已经被这客人连抛出两个去，五六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被这客人没离开原地扑上一个打一个，抓着一个扔出一个去，刹那间，已经有两三个被摔得皮破血流。乾坤剑客石愚子本不想多管这种闲事，可是从他们一动手，已经停住脚步，站在对面没有走开，此时见酒馆的人已经好几个受伤，再不管非闹出人命来不可。乾坤剑客石愚子再看到有一名堂倌被摔得真急了，他竟自往门里扑进去，再出来时，手中竟提着一条铁穿条，抡起来向这客人打去。这客人怒斥一声：“小子，你是不要命了。”微一闪身，已把铁穿条接住。乾坤剑客石愚子一腾身，已经飞纵过来。
这时，那客人正左掌向外一递，向这堂倌的右臂上横劈过去。石愚子身形往客人身旁一落，左臂顺着他的右掌下一穿，口中说着：“朋友，算了吧！”暗中一用力，往起一抬。这客人立刻把左掌往回一缩，铁穿条已被夺出手来，往回退了一步，把铁穿条往起一举，猛往地上一戳，这根铁穿条竟自入地尺许，牢牢地插在了地上。这一手在平常人看着没有什么，乾坤剑客石愚子暗暗心惊：“此人好厉害的功夫，这种冻结实了的地面儿，就是在春夏的时候，也是全结实在了的道路，能够把铁穿条这么猛戳入地中，已不是平常力气所能办得到。何况现在已经是这严冬的时候，冻得坚硬如铁，他竟用这种内家真力，此人实非平常江湖武士。”
此时，这客人竟把双手一指，向乾坤剑客石愚子打量了一眼说道：“尊驾何必多管这种闲事？这群东西形同匪棍，不教训他们一番，这趟路上往后就要断绝行人了。”石愚子却含笑说道：“尊驾既具这种好身手，还是稍微忍耐一些为是，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被尊驾惩罚了，我看算了吧。”石愚子说到这里，那被打的堂倌和厨师们一个个还是愤愤不平，可是已经尝到这客人的厉害，也不敢再冒昧地动手了。石愚子往前迈了一步，暗中把力量运到右臂上，贯入右掌，骈食中二指，往外一伸，两个手指头往两下一分，把铁穿条的头端钳住，暗中运其力，猛往起一提，竟把铁穿条拔出地面，向门前一掷，呵斥着道：“做买卖的人，哪应该这样和过路客人动手？你若不肯算完，那可要多陪上几条命了，还不好好地做买卖去！”这人看到石愚子竟能以双指之力，把铁穿条提出地面，不由哈哈一笑道：“在下肉眼不识真人，没领教老哥的尊姓大名。”乾坤剑客石愚子对于此人的来路看不清楚，现在自己保护昭德夫人，正在难中，行藏上不能不多加谨慎，遂含笑答道：“尊客不要过分地夸奖，我不过一个平常奔走江湖的人，在下姓钱，没领教朋友你贵姓？”这客人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对于石愚子的话，似乎不大深信，却也冷然答道：“在下姓胡，不知尊驾住在哪里？”石愚子道：“路经此处，尚未落店。”这客人抬头望了望这酒馆的门，向石愚子道：“我有意请朋友你就在这里喝几杯消寒酒，怎么样？”石愚子道：“多谢尊意，方才我已然进过酒馆了，我在这驿镇略有耽搁，还得紧赶一站，咱们再会吧！”这客人腮边带着微笑，点点头道：“也好，我们前途上或者也许再遇上，朋友，咱们就再会了。”石愚子也微一拱手道：“尊驾请！”客人又向酒馆前这一群堂倌、伙计瞪了一眼，转身顺着山道一直往北走下去。
这酒馆的伙计们看到乾坤剑客石愚子有这般身手，全围拢上来。那个管账的先生向石愚子道：“客人里边喝一杯热酒罢！我们做个小东道，也算略表寸心。”石愚子哼了一声，说道：“谢谢你吧，我已经用过了。伙计们做生意的和气为本，方才情形我看得明白，分明是你们伙计太不规矩，冰天雪地中那么泼水，倘若是一盆水满泼在客人身上，又该怎么讲呢？不是我来多管闲事，像你们这般人再有十个八个的，也不过多吃些苦子。”那管账先生诺诺连声答应着，石愚子转身回店。
且说昭德夫人，在石愚子走了很大的工夫依然不见回来，昭德夫人不放心，遂走出房间，往店门前转了一周，看到路上冷清清的没有人来往，自己仍然转身回来。才走到院当中，忽然迎面来了一人，也是走远路的神色，披着老羊皮的风衣，戴着瓜皮耳子毡帽，年纪就在三旬左右，带着十分精明强干，却猛然把脚步停住，向昭德夫人拱手道：“朋友，几时到的这里？”昭德夫人心里一惊，向这人瞪了一眼，立刻要闪身躲开他，这人却拦着道：“朋友，不要走，我领教一件事，和你同来的那位客人可是姓石？因为有一个少年旧友，二十多年工夫没见，看着很像他，故此冒昧地向尊客请教！”昭德夫人因为女扮男装，虽则服装、相貌上不容易被人觉察出来，只是说话任凭怎样矫作，最容易露破绽了，一路上轻易不愿和外人答话。此时这人硬拦着，并且质问的话又没有丝毫不当处，哪好不答人家？转身来说道：“尊客看着我那朋友面熟，不妨等他回来亲自去问。他并不姓石，我和他也是泛常的交情，不过结伴同行而已！尊驾大约是看错了人。”昭德夫人本斜着身子，答了这两句话，就要撤身走开，可是这人竟带着冷笑道：“不对吧！我知道你们二位全是从闽中来，大约不会错吧！”昭德夫人听他口头暗中示意，已经查岀自己的来路，事到临头，怕也无益，正要转身发作。
这时，乾坤剑客石愚子从店门外走进来，一眼望到昭德夫人面带怒容，斜身停步，对面房中那个客人离着夫人三四步远，也停住脚步，似在答话。石愚子脚下紧走了几步，来到昭德夫人面前说道：“贤弟，你这要做什么去？”昭德夫人方要开口，那人却哈哈一笑道：“果然是我认错了，这真有些对不起了。”他说了这句话，全一扭头，紧走向店门过道内，站在过道内，向店房里招呼里面的伙计，店伙出来，他却疾声厉色地说道：“赶紧把我牲口牵来，我有要紧事，快去快来！”这客人吩咐完了伙计，转身面向着店门外绝不回头。石愚子却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早晚还会遇不上么？何必弄这种手段？”说罢，向昭德夫人微摇了摇头，一同退进了房间内。院中东北角一阵马铃响，石愚子从门隙中望看外面，见店伙把一匹枣红色的牲口牵到店门口，那人接过缰绳，飞身上马，一阵蹄声杂沓，那客人已离店而去。石愚子向昭德夫人道：“事情已很显然，这倒无须再顾虑什么了，我们只有预备动手一拼，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手段，能留得住我们？”昭德夫人也知道眼前的事，算是已经发作了。
工夫不大，已到了黄昏时候，在店中用过晚饭，一直地注意对面房中的客人，他始终没有回来。石愚子向昭德夫人道：“我们原本是想在苏兰驿这里歇息一夜，眼前这种情形，我们倒得时时提防敌党来袭。这样算起来，反不如连夜紧赶一程，或者我们还许脱岀他们侦骑之下。”昭德夫人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我因为石师傅这些日来过于辛苦，此去到大雪山还有三四天的路程，这么一点不得歇息，人虽然吃得住，只怕牲口全不成了，所以我没肯和石师傅说起。”石愚子道：“夫人觉得再连夜赶下去，身体可还支持得住么？”昭德夫人道：“只有赶到大雪山，见着了叔祖朱大悲，还可以安心歇息，缓一缓这些日的劳累。在这种敌人步步逼紧的路途中，就是不发现敌踪也不会安心的。这里又是一个驿站，于我们十分不利，石师傅若不然我们连夜赶下去吧！”
这时，在宁静山一带，沿着山雪地里，冒着寒风冷雪，有两匹马在飞驰着，马上人一个年越五旬，虽然露着半张脸，也可以看出这人生得浓髯绕颊，两只眼闪烁着异光。那一个年岁很轻，看情形也就在三旬左右，面貌十分俊秀，不过在风雪里这么奔驰，那少年已经冻得面色青紫。这两匹牲口大约走得路很久了，身上热气蒸腾，从口角喷出的白沫已经结成冰珠。这两个客人虽然全是穿着御寒的皮衣，但那少年颇有些不能禁受之意，一边策马疾驰着，回头却招呼：“咱们这一站还有多远？恐怕牲口不能支持了吧！”后面的虬髯客答道：“掌柜的，你放心，我如若记得不错，大约不远就到了苏兰驿，咱们到那里可以打尖歇息。”说话间，这两人策马如飞，仍然向前紧走着，顺着山边转过去，天色可就不早了，因为天色阴着，雪还在下着，更显得黑得快。远远地望到就在山边下现岀一座镇甸，这镇甸荒凉异常，没有多大地方。一进邑镇口，有一排草房，门口挂着一个酒葫芦，每遇到有人岀入时，门帘掀起，立刻从里边冒出一股子热气来。
这虬髯客和少年马到近前，翻身下马。那虬髯客说道：“主人，你看这里好么？在这酒棚里歇一下再作商量。”那少年牵着牲口却有些迟疑，抬头望着虬髯客说道：“石师傅，这里的人很杂乱，我们去得么？”那虬髯客一边抖着身上的雪，一边向那少年道：“主人，去不得又该怎样？前途尚有数百里的途程，我们难道真的就该埋骨在冰天雪地中么？”酒棚里面的伙计似乎听到了外面马蹄的声音，已经跑出来迎接客人，向这两人招呼道：“老客，里边坐吧！你尝尝我们这里的陈年烧酒和五加皮，准比牛庄出产的还高。牲口交给我们，旁边暖棚里全有人照料马匹。”这一老一少把那缰绳递给伙计，一同走进酒棚。从外面乍一进来，觉得暖气融融，酒香扑鼻，想不到这里竟有十几拨客人，十几副座头全坐满，这一老一少被另一伙计领着转到里面。这两人头上的皮帽子全不肯摘下来，身上皮衣也没脱，对面落座后，这虬髯客把一个包袱和一柄长剑放在了桌案的里边，叫伙计要了酒菜，每人先干了一杯。少年却向虬髯客说道：“石师傅，你自己慢慢地喝着，我只能饮这一杯。”那虬髯客哈哈一笑道：“这么冷的天，能够找到这么好的地方，你再不多饮几杯也太冤枉了。”那少年并不答话，他皮帽子虽没摘下来，但身上已经回暖过来。别的酒客看着少年俊秀的面貌，绝不像这条路上的客人，对于这两人十分注意。这时，少年用手指蘸着杯中酒，在桌上写了几个字，虬髯客看了一眼，少年赶紧把所写的字抹去。虬髯客低声说道：“我们只要渡海沧江，到了巴安，大约就没什么危险了。白天路途上所遇的那人虽可疑，但不敢断定准是敌人。”虬髯客说到这里，一连喝了三杯，长吁了一口气，说道：“主人，再有两三天，我们就可以赶到地方了，这种道路，主人有生以来没走过吧！”对面那人点点头，忽然脸上带着凄然之色，低声微喝道：“愚子，你倒走惯了这道路。我看这一带就是不下雪的时候，气候也比内地里差得太远了，我身上的衣服竟不能御寒，可见这里酷冷的情形为别处所没有。这是什么地方，你可知道么？”那虬髯客答道：“这里大约是桑楚河，所经过的这片大山就是雪山西岭，这一正山脉长绵延数百里，再往南下走去，山上面真有数千年的积雪寒冰，从来不融化。不过那种地方全是阴山背后，终年照不着一点阳光。像这一带可就好得多了，到了夏季的时候，天气也热起来，不过没有很热的时候。”
刚说到这儿，暖帘启后，从外面又走进一人，这人一进屋，风帽也没摘下，倒背着手，眼光向座上扫了一下，却两眼注定这两个异样的客人。伙计们见有客人到来，赶忙迎过去打招呼往里让，此人却微摇了摇头，向伙计道：“我们有一个伙伴，他头里走下来，说好了在这里等我，不料我来迟了，他已经走了。伙计，咱们回头见。”这人一转身，掀软帘离开酒家，此人来去匆匆，在别人眼中看着是一件很平凡的事。
可是这虬髯客和那位少年全十分注意，这人转身出去，那虬髯客用手指轻轻一敲桌案，用很低的声音问那少年说道：“主人，我们得赶紧走，此人分明是敌人的鹰犬，想不到就会来得这么快，我们行迹落在他眼中，不赶紧脱身，只怕非要等他缀上不可。我们还有很远的一段路程，虽然我们还能应付一番，但终觉得人单势孤，力有不敌，落在他们手中可就没有半分希望了。”那少年长吁了一口气，愤愤不平地说道：“我们这么被他逼迫，实不甘心。现在已落个骨肉分离，在这风雪漫天中，远走边荒。回想两月前，真叫人痛心欲死，我不想再这么破死命地奔驰，索性和他们拼一下子，分个生死存亡，也就罢了。报国有心，回天无力，天亡我等，徒唤奈何。我们把这一腔热血洒尽了，也足可以见祖宗于地下。”虬髯客却正色说道：“主人，这不是你慷慨悲愤的时候，越是这种情形，我们越要尽全力和他们周旋一下。我想雪山那里既有那位老前辈支持着一切，说不上前途上已经派人来接应我们。这一个月来，我主仆已受尽了千辛万苦，在最后这一步不能忍耐下去，岂不前功尽弃？咱们还是走吧！”那少年无可奈何之下，把杯箸推开，立刻站起。虬髯客招呼酒家付清了酒饭钱，叫他们把牲口牵出来。那堂倌却说道：“客人，天色可不早了，这时若是再赶路，往下一站可得走出七十里，才能见着打尖的地方，那已入藏边一带，可不方便了。我们这里后面还有几间暖房，客人何不住一宵？天明后早一些赶路也是一样，倘若是连夜赶下去，人吃得住劲，只怕牲口也难以支持吧！”那虬髯客点点头道：“伙计你这番好意我很明白，无奈我们有要紧的事，要用一夜的工夫，要赶奔下一站。我们这两匹牲口倒还可以搪这风雪之苦。伙计，你快去把牲口牵出来，我们下回来时，必要在这里多住两日，好好地照顾你们生意。”堂倌一半是好心，一半是招揽生意，见人执意要走，知道人家这有紧要事不便再拦阻，遂赶紧走出门去，到旁边马棚中把牲口牵出来。这虬髯客和那少年立刻解缰绳飞身上马，冲风冒雪，策马如飞向那山边冲去。这两个客人究竟是何人，他们又有什么事，怎么在这边荒之地、风雪之中，不避艰辛，要连夜紧赶途程，趁着他们行程中，交代明白。
这虬髯客就是那名满江南一位风尘异人乾坤剑客石愚子，那壮士却非男子，那是皇炎贵胄大明后裔昭德夫人。明屋既乌，一片锦绣山河全换了颜色，满族入主中原，铁骑已经踏遍了中原。但是大明朝很有些个忠贞不屈之士和宗族中有志的后裔，谁不想着恢复大明基业？所以起义王师，到处皆有，不过大明气运告终，任凭这般皇族和抗节不屈之士和满族周旋，总是终归失败。流尽了热血，终归于事无补。可是这般人毫不灰心，所以最厉害的是东南数省，义师时起，其中最显著的如福王、桂王、郑成功、史可法这一般人士，全很和清廷对抗了一个时期。那时，满洲入主中原之初，八旗劲旅全是骁勇善战，所以在东南各省大小数千战，不知徒自牺牲了多少爱国的健儿。其中以明太祖九世孙唐王起兵广西为抗敌之师，那时候，有旧兵部侍郎郑鸿逵、南安伯、郑芝龙，礼部尚书黄道周，户部生事苏观生，扶保唐王于福建晋主位，他所统率的兵马在福建、浙江沿海一带，与清兵周旋半载有余，终以所用统兵将帅不能用命，战斗之师，屡次败北。王妃昭德夫人为名臣吕士义之女，文武全才，颇能襄助唐王处理机要，只是劫运临头，终无回天之力，福建沿海一战，精兵数十师几至全军覆没，唐王为清兵所俘。昭德夫人携幼子铁麟为卫士乾坤剑客所救，得免于难。唯事后清兵追缉，唐王所统各文官武弁，无一幸免者。更知昭德夫人与铁麟公子逃亡之后，终为心腹之患，侦骑四出，定要追捕昭德夫人母子以除后患。乾坤剑客石愚子为草野豪侠、风尘奇士，于唐王未进王爵时，即结为忘形之友，解衣推食，石愚子深感知遇之恩，以死报效，所以冒了百死得护夫人、公子逃岀福建地面。但是各处已在画影图形缉捕夫人母子，内地已无法脱身避祸。
此时唯有投奔大雪山大明遗族海天一鹤朱大悲那里。朱大悲为崇祯帝之族叔，自幼淡于名利，结纳江湖奇才异能之士，已早知大明朝劫运临头。果然祸变突起，闯贼之乱，断送了大明的江山。朱大悲也曾屡次纠合同志起义抗清兵，而屡遭挫败，遂改变初衷。他的心意就是不能恢复宗庙社稷，也要为朱氏多保存几个有志气的后裔，为将来复国大计奠定基础。朱大悲遂远走雪山，在那里结合些志同道合的风尘奇士、草泽英雄，很有些潜势力。
昭德夫人虽然携幼子脱身网罗，但是在中途已经屡次为清廷所派缉捕能手所困。乾坤剑客石愚子遂向夫人建议，若是仍照那么逃下去，恐怕各重要关卡均有人堵截搜查，终恐怕难逃魔手。唯有暂时和铁麟公子分开，更请夫人改扮男装，逃奔雪山，可以避开敌人的侦骑，行迹也可以暂时隐秘起来。昭德夫人是一个奇女子，对于唐王事败，在福建殉国，一般文臣武将也随着唐王殉难，夫人冤愤难伸，只为顾全铁麟公子，为唐王延后嗣，所以不避艰辛，要把这爱子带到雪山，交与他叔祖朱大悲那里，自己要重返东南，仗掌一条金索五云抓为唐王复仇，就是壮志不能酬，最后也要把统率清兵的一般将弁亲手杀戮了，为唐王及一般死节之臣雪恨。所以夫人只好听从乾坤剑客石愚子的计划，把少公子铁麟送到了东川虎啸山吕云娘那里。
吕云娘是昭德夫人的胞妹，这姐儿两个，全是幼遇异人，备授了一身本领。尤其是昭德夫人这位胞妹吕云娘，掌中一柄剑，和囊中一档金梭，在虎啸山有侠女之名。只为父亲吕士瞻为明室遗臣，以忠贞自守不肯降清，隐居在虎啸山。清廷虽屡次威胁利诱，这位老尚书不肯屈服，清廷顾忌着投鼠忌器，也不敢奈何这位老尚书。可是昭德夫人是自幼许配了唐王，她闺名吕贞仪，嫁得唐王之后，那时候大明江山尚未落在满人之手，直到顺治入主中原，崇祯帝殉国之后，大明一般宗室焉肯屈服？所以福王、桂王等全各据一方；唐王也在福建起兵恢复明祚，不料福建事失败，昭德夫人被乾坤剑客石愚子保护着逃出闽中，沿途追兵太急，石愚子认为带着铁麟公子难逃毒手，跟夫人商量好把铁麟公子送到虎啸山，交付与金梭吕云娘。这样一分开走，可以扰乱敌人的耳目，夫人可以随着石愚子先赶到雪山，请叔父朱大悲派人接应，把铁麟公子只要接进了大雪山，往后的事就好办了。这吕氏家中一门贞烈，金梭吕云娘锐身自任，把铁麟公子留下，昭德夫人跟石愚子才逃了下来。不料到了苏兰驿一带，敌人已经跟缀上，在酒棚中不敢耽搁，石愚子的计划索性破死命尽一夜的工夫要赶到巴安。昭德夫人怀着满腔愤怒，随石愚子在这沉沉黑夜中紧赶下来。
可是前途上这种道路越发地难走了，这一带是坡多、平原少，因为骑牲口的缘故，虽是沿着边山一带不往山里走，可是这一般的道路，高低起伏，比较那平常的山道还难走，当时又不敢再迟延下去。乾坤剑客石愚子马上的功夫是有超群的本领，因为他早年曾在新疆、青海一带游牧之地待过数年，马上的功夫练得十分纯熟，最能控驭烈马。昭德夫人却感觉到十分痛苦，因为白天已经奔驰了一整天，这又连夜赶下来，虽则也有一身功夫，精神气力也比较平常的女人强，可是也禁不得这么整日整夜地往冰天雪地中奔驰不息，此时已感觉气力有些不支。可是因为在那酒棚中看到了追缉的敌人已由前站蹚下来，那么捕捉自己的能手，定然也要跟着赶到了。此时是谁落后一步，就算输在了敌人的手内。昭德夫人只好咬牙忍着痛苦，跟随着乾坤剑客石愚子策马如飞，顺着山边下来。远远望到一两箭外较矮的地方，白茫茫的雪地上，形如一条黑带，遂向乾坤剑客石愚子道：“石师傅，那边就是郎河了么？”石愚子马在头里，已经走出数丈远，听得夫人问，遂回头答道：“大致不错，这一带没有别的河流，这定是郎河无疑了。”昭德夫人一盘算，大约再有十几里路也就到了苏立驿，精神一振，立刻把马更催快了。
铁蹄翻飞，已经赶上了石愚子，两下各抖丝缰，直扑郎河口。来到河边，见这河面足有七八丈宽，靠岸边虽然也有三两只船，但是河内已结坚冰，船只也不能移动。石愚子翻身下马，昭德夫人也跟着翻下马背。石愚子道：“主人，现在已到郎河，我们只要渡过河去，那里有从西北下来的一条道路，顺着那条路走，人和牲口全省却许多气力。主人牵着牲口千万要小心一些。主人请看那土坡下的水面上，有一条人行的痕迹，我们跟着那个脚印赶到对面，绝无危险。”夫人点点头，乾坤剑客石愚子牵着牲口，头一个走上了冰面，这上面也是蒙着一层积雪，但是因为白天有许多冰拖在这上面走，雪迹零落，这横渡河面，只要仔细着一些脚下，就可安然过去。不过牲口的铁蹄走在上面，十分滑，因此石愚子又嘱咐道：“主人，务必要把缰绳挽住，牲口倘一失足，极容易伤了膝骨。”昭德夫人点头道：“我知道。可惜这两个牲口，随着我们也遭了这么大的磨难，若不是我们遇到这种非常事，哪能叫它在这冰天雪地中吃这么大的苦头？”昭德夫人一边叹息着，一边随着乾坤剑客石愚子走到冰面上。
这么宽的河面，虽则知道冰结得十分坚固，可是也一样担着心，倘然走到当中，冰有结不坚的地方，有一处塌陷下去，立刻连人带马葬身水底。石愚子时时地小心着，把缰绳挽紧，更把牲口不住地吆喝，牲口蹄子踏在了冰面上，发出一片清脆之声。石愚子还不住回头照应着，昭德夫人已经走出来有五六丈远，离着对岸也不过两丈的光景，昭德夫人向石愚子招呼道：“石师傅，你听这是什么声音？”石愚子因为这两匹牲口蹄声凌乱，一时间还辨别不出，把牲口勒住，略微安静一些，果然听到远远似有呼哨之声。石愚子忙向昭德夫人道：“主人，不必管它，我们赶紧渡过河去。”昭德夫人也只好牵着牲口随着他一同走到对岸，把牲口牵上高坡。石愚子向夫人道：“适才呼哨的声音听来并不甚远，并且还不仅是一处。这种地方，多少里内见不到村落，竟会发出这种呼哨之声，倒真是怪事了。我们不要去管它，我寻到道路，我们就算赶到苏兰驿了。”昭德夫人答应着，各自飞身上马，往东顺着河边走出一箭多地来，果然找到了道路。这条路上虽则是官站，但是轻易也没有人走，从地面上积雪可以看出，仅仅的路当中有一行蹄迹，更看不到有足印。乾坤剑客石愚子和昭德夫人顺着道路如飞急驰下来，约莫又走了一个更次，远远地已经望见驿镇。在这雪地里，看到那驿镇，镇口旁大约正是驿馆了，有那官衔灯尚在亮着。乾坤剑客石愚子赶紧招呼昭德夫人，“把牲口往西蹿下来，要避开它驿镇口这一带，免得被驿馆中的人看见了我们的踪迹。”昭德夫人会意，两人各领缰绳，往右首一带，顺着镇甸口的西边转过来。在镇甸的半腰，有一道横胡同，从这条胡同穿过来，已经到了这邑镇的大街当中，在街道的东边，有一座全升老店。
马匹到了店门口，店伙正在门前兜揽生意，迎接着往里让道：“老客们在这里住吧，这镇上就是全升老店房间最干净。”乾坤剑客石愚子跟昭德夫人把马匹递交与伙计，随向店伙计问道：“可有两个单间？”石愚子问店家要两个单间的干净房间。店伙道：“一屋住不好么？东面有两大间暖炕，昨夜已烧好，客人正好歇息一下。”石愚子道：“不要你多管，这是我家主人，我不能在主人的屋内歇息。”店伙答应着，把北面厢房相连的两大间厢房门全开开。这时，由别的伙计把牲口接去，石愚子先吩咐他赶紧多用些木材把暖炕烧热了，再去弄菜水。伙计答应着，赶紧去照办。昭德夫人和石愚子来到房间内，把身上的雪全掸干净了。伙计那里已经弄来干木材，把两间的暖炕全烧起来。这种彻夜奔驰，一投到店家，觉得非常安适。石愚子对昭德夫人说道：“无论有什么事，请夫人不必管，自有我应付，现在请夫人歇息，缓一缓精神，我们看情形再定行止。”昭德夫人点头说道：“石师傅，你也先歇息去吧。”石愚子走进屋来。
这时天光已亮，果然店中在这种时候的生意十分冷清，这早起并没有多少客人启程。石愚子的房间就在隔壁，自己刚走进屋中，突听得有人也在这时投店。石愚子未免怀疑，遂把风门轻轻地推开一线，仔细地看所来的客人是何人。这时，见从外面走进两个人，其中一个年四旬左右，体格十分壮健，眉目间带岀是久走江湖的神色，左手提着一个包裹。那一个年岁轻，也不过三旬左右，生得黄焦焦一张脸面，细眉鼠目，相貌上带着奸猾之气，他也有一个小包裹，斜背在背后。一边往里走着，那四旬左右的却转向店伙问道：“从昨晚到现在，你们这店中有几拨客人投宿？”店伙扭着头答道：“客人，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人道：“你不用怀疑，我们是三四个人一同由兰州往藏边做买卖，走在乱山中，彼此全迷了路。事先可全定规好了，要在这苏兰驿落店，我是问问他们到了没有？”这时，他们已经走到东上房门前，伙计一斜身，向这边指着道：“这种时候，我们这小店是没有多少客人来住。只方才来了一拨客人，住到这里。你可以到那房间内看看，或者就许是你老前站下来的人。”那客人脚下不停走着答道：“出门在外的人，哪好那么冒昧，新来的客人有多大年岁？”店伙道：“一位五十多岁，那一位年轻的，大约也就在三旬左右。”那客人这时已经走进房间，向店伙道：“幸亏没去麻烦人家，完全不对，他们也许中途耽搁住了。”这时，伙计也跟进屋去。
乾坤剑客石愚子跟昭德夫人也退回里面，石愚子道：“夫人大致不差吧，此人定是跟踪踩探而来，大约不止一人，他们一定要往这一带集合了。我们焉能再容忍下去？事情挤到这儿，教我看也只好和他们招呼一下子了，不给他们些颜色看，只认为我们真个地惧祸潜逃，不敢再抗拒他们，这般恶党，反倒步步逼紧，这苏兰驿倒要闹他个地翻天覆。”昭德夫人微微摇了摇头：“事情还是慎重些为是，进店的这人，怎么我看着不像是清廷所派下来的一般爪牙？”石愚子被夫人这句话提醒，因为这些日来心目中只注定了追缉的敌人，丝毫不再想到别处去，此时听到昭德夫人的话，也觉得处处可疑，点点头道：“夫人说得不差，我也看此人江湖气太重，并且很像是这边荒一带的人。不论如何，反正对我们如无善意，我们索性给他个先下手为强，不早早把这人收拾了，只怕到大雪山这几天的路程，就不易逃出他们手去了。也叫他们看看我这一字乾坤剑是否还能做他们的对手？夫人的金索五云抓、十二支亮银钉为虎啸山独有的绝技，何不叫他们尝尝夫人手底下的厉害？也可叫他们知难而退。”昭德夫人慨然叹息道：“我这几手，哪还敢露武功本领？我那条金索五云抓已经七八年没曾动它了，还不知道能否再运用。”石愚子道：“夫人不要客气，我们此番逃奔大雪山，只为的把铁麟公子安置妥当了，也好为王爷报仇雪恨。所以夫人万不要自馁，这次我们对于追缉的这般敌人，总要尽力地对付他们一下，能够把他们早早地挡回去，免得给雪山的朱老侠客多添麻烦，也叫他老人家笑我们过分地无能。"昭德夫人点点头。
这时，店家又进来伺候，石愚子吩咐他们给预备酒饭，更嘱咐伙计把这两个房间的暖炕全烧好了。店伙答应着去照办，这些闲文不在话下。早早用过饭，石愚子请夫人趁着白天可以歇息半日，养足了精神，夜间也好着手对付缀下来的敌人，自己遂回到隔壁房内歇息。在店家眼内看着，这两个客人就有些离奇，既不像商人，又不像官贵人。可是两人住在店中，反倒这么拘束，一个房间内全不肯歇息，真看不出两人是怎么个身份。石愚子跟昭德夫人是天没亮时落的店，直到中午后才睡觉，不打算再往下一站赶下去，要在这里住一夜。
石愚子在午末未初时，信步走出全升店，要看看这苏兰驿镇上的形势，也为的是预备脱身离开这里时，不用再临时察看驿镇的道路。苏兰驿虽然是一大站，可是这地方并不大，只有数百户居民，只一条半里长整齐的街道，除此外，就是些横街小巷，街上也没有多少买卖铺户，只有十几家店铺。乾坤剑客石愚子从驿镇外转了一周，仍旧从大街转回来。他是从北镇口回来的，顺着这条街道的东边往回下走，雪虽然是住了，天色还是阴沉得厉害，地上的积雪很厚。临街的铺户居民全把雪扫起来，在门旁堆积着，每一个铺户门旁全有一座数尺高的雪堆。因为天气没放晴，一时不能清除运出镇外，有的雪堆阻挡在道路当中，有时车辆经过，就得绕着雪堆走。在路西边有一家酒馆，这是西北这趟路上沿途必有的买卖。在这种寒冷的时候，这种买卖最是发达的，苏兰驿驿镇上只有这一处热酒馆，客人不断地出入着。乾坤剑客石愚子早饭在店中已然用过，不想再进这酒馆了。这时候，要道边正有一个客人，穿着老羊皮的大披风，带着挂皮耳子毡帽，从他脚底下看，是走过极长的路，脚下走得极快，看他那情形，是扑奔这热酒馆。
这时，热酒馆的门内正有一名堂倌，端着一只紫铜盆，铜盆里有多半盆热汤。这酒馆门上挂着极厚的棉软帘，这个堂倌端着铜盆从里面只迈出一条腿来，他却用左肩头顶着棉软帘，用力地把铜盆中水泼向雪堆上。那个行路的客人正走到雪堆前，想往东转一下，转过雪堆，奔热酒馆门首。这堂倌并没仔细往外看，竟把铜盆水猛力地泼出来，那客人在这种情形下，非被他浇满了身不可。可是这客人竟自肩头往左一晃，身躯轻飘飘腾起，那盆热汤落到雪堆上，客人已然横越着街道到了东边房檐下。那堂倌也知道险些惹祸，哟了一声，可是那客人已经一声怒斥：“无礼的东西，你瞎了眼？”在他口中呵斥着人，已飞纵过去，到了热酒馆门前，右手一抓那棉软帘，左手已经劈胸把堂倌抓住，往外一振腕子，喝了声：“去吧！”那堂倌哎呀着，整个身躯被抛在雪地上，那只铜盆当啷啷也滚出老远去。可是店伙被抛出去脊背向下，整个地卧在雪地上，脚登手刨地向外挣扎，一时又挣扎不起，那情形狼狈异常，十分可笑。客人把棉帘一摔，退后一步，倒背着手站在那里看着那堂倌竟自哈哈一笑道：“小子，这是教训教训你，往后不许再这么眼里没有人，任着性地随便往街上泼水。”堂倌这一呼叫，里面跟着闯出来四五个人，有酒馆的伙计和进门后座上的客人。
到门外一看这种情形，全笑岀声来。石愚子在对面一家店铺门前，也停住身形，因为看到这客人手底下十分厉害，他往外抛堂倌这种腕力，足见他的武功精纯，不是平庸之辈。这时，里面出来的人到雪堆前把那个堂倌拉起，因为天气这么冷，雪堆已经凝结，他这一被摔在上面，把头和耳旁擦伤了数处。内中有一个年轻的堂倌，见伙伴吃了这个亏，分明是门旁这个客人动的手，遂向前欺了一步，把手一扬，向那个客人脸上晃了一下道：“喂，什么事好说好讲，干什么伸手打人？把人打得受了伤，该怎么说呢？”那客人连动也不动，看着这个堂倌带着冷笑道：“这么冷的天，他这一盆水若是全泼到我身上，又该怎么讲？你们这个买卖做得好霸道，这是我手底下留情，不然的话，要好好教训他。”这个堂倌因为饶没管成，自己先碰了一鼻子灰，脸上觉着难堪，他跟这客人站得很近，一扬手，竟向这客人脸上打去，这一来，他可算招出祸来。
他的手掌眼看着已到了客人的脸上，客人连动也没动，右手轻轻往上一翻，已把他的腕子抓住。这堂倌觉得客人的手如同铁钳子一样，疼得他哎呀了一声，在情急之下，左手一扬，又向客人的脸上打来。他这手还没等伸到，这客人往起一提他这条右臂，左手翻掌向外一挥，正兜在堂倌的胸口下。这堂倌的身躯腾起，好像皮球一般，身躯竟飞坠到雪堆内，仍然是先前那堂倌所摔的地方。他是原样儿一点不差，不过他这一下子被摔得可重多了，他这一摔上去，和摔在平地上差不多，立刻怪叫着：“你们可千万别叫他走了！”这一来，门口的人是越来越多，酒馆里三四名堂倌和厨灶上的人全在门口，这种没有知识的人，平时就养成了一种粗暴的性情，开口就骂、动手就打。这时，见自己的人连着吃了亏，立时呐喊了一声，一齐动手，想把这客人按翻在地上，暴打一顿方才解恨，有什么事打完了再讲。可是这般笨汉，这一扑上来，才一递手，已经被这客人连抛出两个去，五六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被这客人没离开原地扑上一个打一个，抓着一个扔出一个去，刹那间，已经有两三个被摔得皮破血流。乾坤剑客石愚子本不想多管这种闲事，可是从他们一动手，已经停住脚步，站在对面没有走开，此时见酒馆的人已经好几个受伤，再不管非闹出人命来不可。乾坤剑客石愚子再看到有一名堂倌被摔得真急了，他竟自往门里扑进去，再出来时，手中竟提着一条铁穿条，抡起来向这客人打去。这客人怒斥一声：“小子，你是不要命了。”微一闪身，已把铁穿条接住。乾坤剑客石愚子一腾身，已经飞纵过来。
这时，那客人正左掌向外一递，向这堂倌的右臂上横劈过去。石愚子身形往客人身旁一落，左臂顺着他的右掌下一穿，口中说着：“朋友，算了吧！”暗中一用力，往起一抬。这客人立刻把左掌往回一缩，铁穿条已被夺出手来，往回退了一步，把铁穿条往起一举，猛往地上一戳，这根铁穿条竟自入地尺许，牢牢地插在了地上。这一手在平常人看着没有什么，乾坤剑客石愚子暗暗心惊：“此人好厉害的功夫，这种冻结实了的地面儿，就是在春夏的时候，也是全结实在了的道路，能够把铁穿条这么猛戳入地中，已不是平常力气所能办得到。何况现在已经是这严冬的时候，冻得坚硬如铁，他竟用这种内家真力，此人实非平常江湖武士。”
此时，这客人竟把双手一指，向乾坤剑客石愚子打量了一眼说道：“尊驾何必多管这种闲事？这群东西形同匪棍，不教训他们一番，这趟路上往后就要断绝行人了。”石愚子却含笑说道：“尊驾既具这种好身手，还是稍微忍耐一些为是，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被尊驾惩罚了，我看算了吧。”石愚子说到这里，那被打的堂倌和厨师们一个个还是愤愤不平，可是已经尝到这客人的厉害，也不敢再冒昧地动手了。石愚子往前迈了一步，暗中把力量运到右臂上，贯入右掌，骈食中二指，往外一伸，两个手指头往两下一分，把铁穿条的头端钳住，暗中运其力，猛往起一提，竟把铁穿条拔出地面，向门前一掷，呵斥着道：“做买卖的人，哪应该这样和过路客人动手？你若不肯算完，那可要多陪上几条命了，还不好好地做买卖去！”这人看到石愚子竟能以双指之力，把铁穿条提出地面，不由哈哈一笑道：“在下肉眼不识真人，没领教老哥的尊姓大名。”乾坤剑客石愚子对于此人的来路看不清楚，现在自己保护昭德夫人，正在难中，行藏上不能不多加谨慎，遂含笑答道：“尊客不要过分地夸奖，我不过一个平常奔走江湖的人，在下姓钱，没领教朋友你贵姓？”这客人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对于石愚子的话，似乎不大深信，却也冷然答道：“在下姓胡，不知尊驾住在哪里？”石愚子道：“路经此处，尚未落店。”这客人抬头望了望这酒馆的门，向石愚子道：“我有意请朋友你就在这里喝几杯消寒酒，怎么样？”石愚子道：“多谢尊意，方才我已然进过酒馆了，我在这驿镇略有耽搁，还得紧赶一站，咱们再会吧！”这客人腮边带着微笑，点点头道：“也好，我们前途上或者也许再遇上，朋友，咱们就再会了。”石愚子也微一拱手道：“尊驾请！”客人又向酒馆前这一群堂倌、伙计瞪了一眼，转身顺着山道一直往北走下去。
这酒馆的伙计们看到乾坤剑客石愚子有这般身手，全围拢上来。那个管账的先生向石愚子道：“客人里边喝一杯热酒罢！我们做个小东道，也算略表寸心。”石愚子哼了一声，说道：“谢谢你吧，我已经用过了。伙计们做生意的和气为本，方才情形我看得明白，分明是你们伙计太不规矩，冰天雪地中那么泼水，倘若是一盆水满泼在客人身上，又该怎么讲呢？不是我来多管闲事，像你们这般人再有十个八个的，也不过多吃些苦子。”那管账先生诺诺连声答应着，石愚子转身回店。
且说昭德夫人，在石愚子走了很大的工夫依然不见回来，昭德夫人不放心，遂走出房间，往店门前转了一周，看到路上冷清清的没有人来往，自己仍然转身回来。才走到院当中，忽然迎面来了一人，也是走远路的神色，披着老羊皮的风衣，戴着瓜皮耳子毡帽，年纪就在三旬左右，带着十分精明强干，却猛然把脚步停住，向昭德夫人拱手道：“朋友，几时到的这里？”昭德夫人心里一惊，向这人瞪了一眼，立刻要闪身躲开他，这人却拦着道：“朋友，不要走，我领教一件事，和你同来的那位客人可是姓石？因为有一个少年旧友，二十多年工夫没见，看着很像他，故此冒昧地向尊客请教！”昭德夫人因为女扮男装，虽则服装、相貌上不容易被人觉察出来，只是说话任凭怎样矫作，最容易露破绽了，一路上轻易不愿和外人答话。此时这人硬拦着，并且质问的话又没有丝毫不当处，哪好不答人家？转身来说道：“尊客看着我那朋友面熟，不妨等他回来亲自去问。他并不姓石，我和他也是泛常的交情，不过结伴同行而已！尊驾大约是看错了人。”昭德夫人本斜着身子，答了这两句话，就要撤身走开，可是这人竟带着冷笑道：“不对吧！我知道你们二位全是从闽中来，大约不会错吧！”昭德夫人听他口头暗中示意，已经查岀自己的来路，事到临头，怕也无益，正要转身发作。
这时，乾坤剑客石愚子从店门外走进来，一眼望到昭德夫人面带怒容，斜身停步，对面房中那个客人离着夫人三四步远，也停住脚步，似在答话。石愚子脚下紧走了几步，来到昭德夫人面前说道：“贤弟，你这要做什么去？”昭德夫人方要开口，那人却哈哈一笑道：“果然是我认错了，这真有些对不起了。”他说了这句话，全一扭头，紧走向店门过道内，站在过道内，向店房里招呼里面的伙计，店伙出来，他却疾声厉色地说道：“赶紧把我牲口牵来，我有要紧事，快去快来！”这客人吩咐完了伙计，转身面向着店门外绝不回头。石愚子却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早晚还会遇不上么？何必弄这种手段？”说罢，向昭德夫人微摇了摇头，一同退进了房间内。院中东北角一阵马铃响，石愚子从门隙中望看外面，见店伙把一匹枣红色的牲口牵到店门口，那人接过缰绳，飞身上马，一阵蹄声杂沓，那客人已离店而去。石愚子向昭德夫人道：“事情已很显然，这倒无须再顾虑什么了，我们只有预备动手一拼，倒要看看他有什么手段，能留得住我们？”昭德夫人也知道眼前的事，算是已经发作了。
工夫不大，已到了黄昏时候，在店中用过晚饭，一直地注意对面房中的客人，他始终没有回来。石愚子向昭德夫人道：“我们原本是想在苏兰驿这里歇息一夜，眼前这种情形，我们倒得时时提防敌党来袭。这样算起来，反不如连夜紧赶一程，或者我们还许脱岀他们侦骑之下。”昭德夫人道：“我也是这样想，不过我因为石师傅这些日来过于辛苦，此去到大雪山还有三四天的路程，这么一点不得歇息，人虽然吃得住，只怕牲口全不成了，所以我没肯和石师傅说起。”石愚子道：“夫人觉得再连夜赶下去，身体可还支持得住么？”昭德夫人道：“只有赶到大雪山，见着了叔祖朱大悲，还可以安心歇息，缓一缓这些日的劳累。在这种敌人步步逼紧的路途中，就是不发现敌踪也不会安心的。这里又是一个驿站，于我们十分不利，石师傅若不然我们连夜赶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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