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献绝技 慈航度众恶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欧阳志心想:“好猴崽子,我要叫你逃出手去,我老头子枉在江湖闯荡一生了。”仍然往前紧闯着,却又嚷着:“不好,我是活见鬼,怎么刚看见人,又没有了?”一边说着,紧往前走,忽然哎哟一声,竟向前摔去,摔在了山沟里的荒草上。欧阳志可是身躯一滚,翻到山沟的边上,一翻身用蛇行式顺着山沟边上嗖嗖的一连两个纵身,已经出来六七丈,把丹田气一提,顺着这倾斜的山壁,如飞地翻上左边的悬崖峭壁间。来到了夹沟的顶子上面,仍然隐蔽着身躯,往北飞纵过来,赶过十几丈远,已经发现那人,他竟返回去,扑奔山沟那边的入口处。欧阳志心想:“猴崽子,你想不跟我气可不成!”拣了一块大石块,猛往下砸去,下面虽然有荒草蒙着山道,但是这样重的石块,也砸得山鸣谷应,更连着又往南隔几步打下一块小石块,声音是连续响。这一来,下面那人果然身形一停,他竟自用草上飞行的绝技也顺着左边山壁猛扑上来,欧阳志可是翻了下去。这人到山沟顶子上面任什么没看到,赶到他再从上面翻下来,已然认定来路上必有敌人,已在搜寻到这里,他竟自不再折返回去,仍然往南顺着山沟下来,一面仔细留神看山沟内的动静,耳中已然听到那疯狂似的老者,又在胡言乱语,高喊要困死山中,他想着索性仍然从山埂子这边翻过去躲开这人,可是这人竟自看见了他,如获至宝,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口中嚷道:“还是佛菩萨有灵,我真看见活人了,从这条道来的。"

  胡昭武、赵玉堂从西川请出来一位成名的江湖客,此人乃是西川四恶弟兄四人中最末的一个,追风义士傅中廉。这西川四恶介于侠盗之间,他们弟兄的行为,没有大恶的地方,可也是江湖道上一个恶魔,西川一带,无论是保镖的达官、铺场子的老师、硬摘硬拿的绿林道、走千家盗百户的飞贼,全是他的对头。这弟兄四人,就算是把西川路上吃江湖饭的完全纳入掌握中,好歹你得给他弟兄两个面子,在他弟兄手中买个账,叫你平安无事。只要是轻视了他们,这哥四个除非是出了西川地界,他们真没法子对付,你在他们境内,怎样也讨不了好去。这种情形,他们竟能长久立足,就是他们不扰害良善。胡昭武和他们另有一番渊源,此次天门山复仇,他可是把人蒙骗来的,绝不知他是对付同门师兄弟,骨肉自残。那胡昭武和赵玉堂,用挑拨是非的手段,只说是天门山住着一个江湖道中人,横行不法,假貌为善,只为武功卓绝,狂妄异常,饶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反倒把江湖道中的朋友们全看得一文不值,种种离间的话。虽则西川四恶不肯那么轻信,可是胡昭武最后声明,和他有切身之仇,他也不想做绝情下毒手,只不过能够把他制服了,叫他知道江湖道中尚有能人,凭他那点本领,还有足以威胁江湖道,请西川四恶帮忙,只要把这个脸面找回来,余愿已足。他约请人相助,完全是和这种意思相似的言辞,这追风义士傅中廉遂和他来到天门山。定规好了,在今夜正式动手,预备在枫树坡附近猎户家中聚合,等候澜沧江的两位朋友一到,立时动手。

  这追风义士傅中廉,从北岭飞虎岩下来,够奔枫树坡,想不到在这种荒凉寂静的山道中,竟曾遇见这个迷路的老者。欧阳志是成心啰唣他,一照面,就没有好话,竟说出,“真难得的,会在这里见到了活人。”傅中廉好生愤怒,这老儿出言这么无礼,停住脚步,说道:“老头子你是想见活人,还是想见死鬼?要是想见鬼,我指你一条明路,省得你多费事。”欧阳志呦了一声道:“客人,你这叫什么话?我这正在急得没法儿,恐怕喂了狼,落了外丧鬼,你怎竟咒骂起我来?别看我年岁大,我还没活够呢。”追风义士傅中廉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没活够,慢慢地去活着吧,往前去全是好走的道路。

  你只顺着这条山道走,早晚还能见着活人。”欧阳志心想,“他这是成心和自己过不去,他所说的分明是往死上指示自己。”欧阳志却故意地说道:“要是那么容易走的山道,我何至于着急?客人你不知道,我从白天就在乱山里转了半天,饿得我眼中冒火,真就找不到活人,如今又奔了这么一大段路,错非遇上客人你,简直没有我的活路了。客人你再修些好,身上有干粮,舍些给我,救人一命,也是很大的德行啊。”这傅中廉冷笑一声道:“我看你痛痛快快地怎样来怎么回去,至于现在,我没有食物给你吃。你走到天亮,也不会找到活人。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深夜中闯到这种乱山里,分明是自己找死!你还不赶回去,好活下去。我没工夫和你牵缠,听不听可在你了。”欧阳志作揖打躬谦谢着道:“客人你真是好人,我从走进这天门山,就没遇见一个通人性的,他们就不肯这么好好地告诉我。客人你一定身边有干粮,舍不得送给我,我这大把年纪,客人你还年轻,好歹地你也积些德,把你们干粮送给我吧,要不然我不能叫你走,倘走了我找谁去?”傅中廉好生气愤,带怒说道:“人家全说是年高有德,怎么你这人年岁越大,越没出息了?你凭什么不放我走?我们谁也不认识谁,各走各的路,你死活于我何干?又不是我害的你!”欧阳志道:"客人你这叫什么话?我也是为你好啊!多积一分阴功,多得一分福,叫你做些好事,是照顾你,你怎么反讨厌起我来?我也不是讹人赖上你,我若没遇上客人你,那就认命了。既遇上活人,我不能再走死路,我不往前走了,你往哪儿走,我跟你哪儿去,反正你不能永远地饿着,咱们走啊。”这追风义士傅中廉弄了个哭不得,笑不得,“这老头子他竟自这么耍起无赖来,我一个堂堂的江湖道,哪好跟他一般见识?还是把他打发走了,自己也好去办正事。”遂向欧阳志道:“老头,你不要和我这么胡缠,咱们素不相识,你若这么麻烦我,我可就对不起你了。我念及你这么大年岁,不和你一般见识,出了这条夹沟小道,偏着东有一条岔道,顺着那条道走下去,直奔枫树坡,到了那里,找着人家,吃的住的全不费事。老头快快去吧!”欧阳志冷笑一声道:“你这人倒真会送空头人情,你说的这个地方,可是叫我找那家姓于的么?用不着你指引,我早去过了,天门山只有这么一个好人,人家才是大善士呢,我在他那里住了两天,大酒大肉的款待我,我就没见过那么好的人。可是我已经从门口出来,焉能再回去?我看咱们还是一块另找别处吧。”追风义士傅中廉心想,“我何必和这种无知的愚民无谓地纠缠?我还是走我的吧!”立刻向欧阳志说了声:“不识抬举的东西,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说话间腾身一纵,蹿出两三丈来,顺着山沟的径飞地紧走下来。可是欧阳志竟自大声招呼道:“活人,你别跑,你跑了我活不了。”那傅中廉哪肯听他的招呼?如飞地顺着这种崎岖的小道转过这个峰头。才一转弯不禁哼了一声,见这老头子竟坐在这旁的一块石头上,吁吁地直喘。傅中廉不由心中一动,暗想:“我怎样遇上了这种敌手?分明他是装疯卖傻!”才待猛往前扑去,欧阳志却淡然地说道:“客人,你这可差得多了,别处的道路我不知道,这一点地方,我转了一整天,你跑那么远,我只从山峰后面绕过来,反倒来在你头里。你认识这条道么?不要起那种恶念,还是一块走吧。说真了,你还许沾我的光呢!”追风义士傅中廉半信半疑地道:“老头,你若故意和我姓傅的弄手段,你可是自己找死,你要睁开眼睛看清了姓傅的是什么人,有本事只管头里去等我。”说罢,他竟自不再管欧阳志,纵跃如飞,从这山峰下往东南扑去。欧阳志却怪喊着:“你这人真是不识好歹,我今夜偏跟定了你,倒看你走向哪里?”傅中廉并不搭理欧阳志,脚底下已然把夜行术的功夫施展开,可是作怪,那老头子的喊声始终不断,并且自己走得这么快,依然没把他落出多远去,这可真有些怪道了。

  傅中廉眼看着一段难走的道路走尽,前面就是奔枫树坡的一条正道,背后的喊声略停,自己心想,“这讨厌的老头,可没有法子再缠磨我了。”想念未停,竟自听得对面山道旁一株枯松下有人招呼道:“客人你好狠的心,要把我老头子活活累死,我总算对得起你,照样地跟了你来,这回我再不叫你走脱了!”追风义士傅中廉心中已然完全明白,这老者定是故意地戏弄自己,厉声呵斥道:“老儿你把姓傅的看成何如人,就任凭你这样戏弄?你还不报出名儿来,你再想不跟傅二太爷走也由不得你了。”

  说话间往前一纵身,飞扑了过来,往欧阳志的面前一落,左掌往面门一击。欧阳志一晃头,口中还大喊着:“没得罪你,别打人!”傅中廉左掌是虚势,欧阳志虽则闪开,可是傅中廉的右掌从左臂下穿出,右肩头向后一甩,横掌向欧阳志胸口下猛击来,欧阳志呦了一声:“你好厉害!”往后一缩身,傅中廉打这一掌,相隔着欧阳志的身上只差半寸,轻只沾了衣服一下,傅中廉越发的明白,欧阳志一切都是故意造作,他跟身进步,三次递招。欧阳志绝不还招,一味地闪躲。

  这傅中廉手底下实非平常江湖道,有真实的功夫,只是连发了三招,只是沾不着欧阳志的身上。欧阳志口中一个劲儿喊着:“一个穷老头子你非要他命不可,太以狠毒了,我惹不起躲得起,咱们再见了。”他立刻一斜身,向旁边一段乱石坡飞纵上去。这一来,追风义士傅中廉看出果然是武林中一个能手,他这种纵跃起落之式,有真实的功夫。这傅中廉是跟踪而起,一边追赶着,一边口中在嚷着:“朋友,既然敢跟二太爷较量身手,何必那么装疯卖傻,你还想逃得出手去么?”欧阳志此时把一身轻功提纵术,尽量施展出来,飞纵到乱石岗上,这一带准备尽情地对付这追风义士傅中廉了。乱石岗名副其实,一处处尽是些突起的石峰,也不甚高,最高的不过丈余,矮的只有三四尺,这一片有两箭多地长,二十多丈宽,如同一片碑林,只要腾身纵跃,随处可以把身形隐去。这追风义士傅中廉,不住地用刻薄言语相激,老英雄欧阳志胸有成竹,一边引逗着他,还不住地答着话。这傅中廉身上的功夫,实有惊人的造就,纵跃闪进,在这碑林时上时下,把一片乱石岗全绕遍了,只是找不着欧阳志。傅中廉不禁动了真怒,却在厉声招呼道:“老儿敢这么跟傅二太爷戏弄,我可要对不起你这老儿了。难道你就看我没法子惩治你么?”这时,傅中廉脚下加快,纵跃如飞,紧蹑着欧阳志的影子,连着一两次纵横下堵截,仍然被欧阳志脱身避开。赶到欧阳志三次腾身跃起,追风义士傅中廉一扬手,就是一枚铁蒺藜打出手来。欧阳志正往一块石峰边挺身拔起,身躯悬空,毫无提防,傅中廉暗器发了,眼看着欧阳志再难逃开他这一暗器之下。突然从欧阳志纵身旁边的一座石屏后面,猛然有人喝喊了声:“天门山就不许你们这种野人逞凶!”可是在喝喊中,一块飞蝗石打出来,和铁蒺藜撞在一处,吧的一声,这两件暗器撞在一起了,一溜火星子,同时落在石岗上。傅中廉没想到欧阳志尚有接应,他竟一斜身,向这处飞蝗石的地方扑过来,身形纵起,用的是“燕子穿云”式,没拔起多高来,只离地四五尺,身躯如同利箭离弦扑到了这石屏后,身形往下一落,绕着石屏往后一转,双掌已然作力发招,身随掌进,可是眼中明明看到这人在石屏的后面,赶至自己一转过来,此人已腾身而起。

  那傅中廉本要二次纵身扑击,只是眼中望到了这人的后影,不禁有些怀疑惊却,竟把身形收住,却在喝问道:“前面可是一口金刀镇两江欧阳志么?”自己发声喝问之后,见这人已然出去四五丈远,往一片乱石堆后落去,可是耳中听得石堆后发着笑声,招呼道:“姓傅的,你分明也是个糊涂虫,我险些错认了朋友了。”

  傅中廉一回头,见正是尽情戏弄自己的人,莫怪他有那样好身手,原来他正是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傅中廉厉声说道:“只凭你这么狂妄无人行为,傅中廉就有些不服。”欧阳志冷然说道:“姓傅的服不服由你。我只向你领教,你今日入天门山究竟为什么,是为朋友卖命,还是想送朋友的命?咱们谁也跑不了谁,你倒是说个明白。”傅中廉恨声说道:“老儿,你傅老师最不喜欢与人斗口,咱手底见功夫,没有那么些废话可讲。”欧阳志却仍以和蔼的口吻说道:“诚如尊驾所说,我何尝愿意和人家斗口!不过全是江湖道中人,无论走在什么地方,总要行为坦白,天门山你定是为于子川而来,姓傅的你和于子川是新交是旧识?是新仇是旧怨?我既然问你,自然有问你的道理,我和你也是无一面之识,无冤无仇,我何必无故地招惹你?这种难惹的人,请你先把来意说出,容我把我的心意说明,你自知道我对你绝无恶意。”追风义士傅中廉道:“你问我这些事,你得先亮出‘万儿’来,我要知道你是何如人?”欧阳志道:“朋友,你很可以不必竟自追问我是谁,可是你不要误会,我也不是什么埋名隐姓奇人隐士,我不过一个平常江湖道中人,在武林中有我一份而已,复姓欧阳,单名一个志字,朋友你不会知道这个名字吧,无名小卒,说出来又有什么用?”追风义士傅中廉惊异地咦了一声道:“你就是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想不到你也会来在这里。”欧阳志道:“我住在天门山已经不下二十年,我还算得主人呢!”傅中廉道:“欧阳老师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傅中廉是为朋友而来,你如何出头管这件事,何尝不跟我一样也是为朋友卖命?依我看,你不必明知故问,咱们是各有各的交情,各为朋友尽力,放开手段在天门山较量一番,也倒是件难得的事。”欧阳志道:“傅老师,恕我不敢领命,有什么事错问了,今夜咱们谁全可以去找谁,因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无冤无仇。你找我,我认你是朋友,我远接高迎,就是我们以武功相见,谁也没有怀着恶意。今夜的事可就不同了,真要是不知这件事的真相,妄自参与其间,树敌结怨,存心是为朋友帮助,这个忙没帮成,非把朋友送到地狱里不可,不是糊涂人不肯这么做吧。西川四义,我欧阳志久仰大名,如今竟自出头参与这件事,欧阳志真有些看不起你们弟兄了。”傅中廉愤然说道:“欧阳志你不要倚老卖老,我们弟兄人称西川四恶,像你们这以侠义标榜门户的自然不放在眼中。欧阳老师,我们弟兄虽是无名小卒,还是专爱争斗,这种沽名钓誉之辈,俗语说桀犬吠尧,各有其主。姓胡的约请我弟兄前来,会会这天门山中独霸一方,以侠义标榜门户的于子川,这有什么见不得人?为朋友卖命是我江湖道中人的本色,不问可知,你是那于子川一党,咱们站在敌对的地位上,各凭手段,较量一番,有何不可?欧阳老师,你若是这样的口头轻蔑,恕我傅中廉无礼了。”欧阳志道:“傅老师,你先别这么忙,你仅仅是为的于子川在天门山跋扈一方,藐视江湖道中人,朋友你以江湖道的义气,为同道中争这口气,这倒也说得下去。可惜绝不是这么回事,你完全被那姓胡的蒙蔽了。傅老师这疏不间亲,你谅该懂得了。”傅中廉道:“或者就许是你一个人明白,任凭你讲吧。”欧阳志道:“只为你不知道胡昭武真情实况,所以我也敢断定你和他不过是浮常朋友之交。胡昭武和于子川同堂学艺,如同手足弟兄一般,他们以师门中一点纠葛,结下怨仇,弄得同室操戈、骨肉自残,他们全是太极门下的弟子,夏久峰的徒弟。至于他们结怨经过,若凭我欧阳志一面之词,你也未必肯信。现在有侠义道中人,怜惜他同是武林中成名人物,竟为的二三十年前的一点嫌怨,不肯忘掉,寻仇报复,弄成了势难两立的局面,各走极端,非弄个同归于尽不可。可是终归他们是亲师兄弟,我们这般做朋友的只能给他们和解,不能够助着他们做这种绝情绝义的事。做朋友的不查明真相,逞一时的意气,倘若他们师兄弟一旦言归于好,解冤释怨,这般帮忙的朋友,请想,还有何面目再见他两家?胡昭武私心太重,只图自己的快意,不顾他人,自身已经陷于不义,反要把朋友们拉入浑水,这种行为太以不当。傅老师你此时入天门山早有人探听得明明白白,你是完全被姓胡的欺骗而来。我欧阳志没有别的要求,只请你为了自身的江湖道义,不要听从他的计划,对枫树坡于子川下绝情,施毒手,暗是图谋。我欧阳志也绝不拦阻你做那种对不住朋友的事,中途罢手。今夜已有人出头为他两家秉公判断,只请你延迟到三更天赶到枫树坡,听明了他们弟兄结怨的真情实况,果然胡昭武有负屈含冤被人压迫的情形,那时你只管伸手对付他的对头人,也还不迟。倘若有能够为他们师兄弟解冤释怨,言归于好,傅老师你也免得落那离间人家师兄弟之嫌,使一般江湖同道们更加敬重你的为人。你若是偏听他一面之言,听从他的指使,下手对付于子川,纵然朋友你本领高强,于子川也不是容易招惹的,稍有不利,把你们弟兄四人的英名断送在天门山内,不免可惜。我欧阳志虽没和朋友你会过面,我十分敬重你的为人,请你采纳我欧阳志的良言相劝,暂时罢手,三更之后,枫树坡前自然能够叫你知道真情实况,谁是谁非。这件事于朋友你无碍,于姓胡的姓于的全有极大的利益,傅老师何乐不为?我欧阳志这般年岁,犯不上为姓于的出头向人家面前摇尾乞怜,听与不听,任凭于你,只请你赏赐我一句话,我欧阳志定然悉听尊命。”追风义士傅中廉道:“欧阳老师,我们弟兄四人在西川一带的‘万儿’正不正,不必由我口中自讲,江湖道土自有定评。

  这次来到天门山是受朋友所托,有仗义应援之意。欧阳老师,我们江湖道中出卖朋友是奇耻大辱的事,任凭你说个天花乱坠,要叫我对胡昭武、赵玉堂做那种有始无终、卖友求荣的事,姓傅的还不至于那么下流。可是欧阳老师你在江湖道中是闯出‘万儿’来的老前辈,我相信你的话,绝非虚讲假造,用以蒙蔽,引诱我傅中廉做那不义之举。可是我说在头里,你要用一片花言巧语把姓傅的稳住了,不叫我对付于子川,赵玉堂、胡昭武毁在你们手中,我们就算结了不两立之仇,就是天门山这里事情告一段落,我也有再找你们算账的时候。现在我相信你一切,枫树坡只要如你所言,胡昭武和那于子川是同门师兄弟,我们很愿意他们化除嫌怨,言归于好,恢复同堂学艺之情。赶到枫树坡,倘若是你的话有半字虚言,咱们这本账可算不清。”欧阳志哈哈一笑道:“傅老师,你只管放心,我欧阳志活了这大年岁,犯不上在洗手江湖之后,反在朋友场中自坠威信。”傅中廉道:“好吧,咱们这就到枫树坡走一遭。”欧阳志遂和追风义士傅中廉赶奔枫树坡。

  追风义士把轻功提纵术的功夫施展出来,在这乱石嵯峨崎岖难行的山道间,如飞地往前赶下来,暗中也是和欧阳志在较轻功的本领。欧阳志把一身所学尽量施展出来,追风义士傅中廉是以武功本领在绿林道中成名的,尤其是脚程快,今夜和欧阳志这一较量之下,不禁暗暗佩服老英雄当年在江南道上威震武林,在干镖行的当中是数一数二的人物,果然名不虚传。

  两人从这片山沟前出来有五六里,欧阳志突然见偏着西北一条一道高岭间,隐约地有人影晃动,遂向傅中廉招呼了声:“傅老师,我们形迹可以隐起一下,察看察看来人。”傅中廉道:“依我看不如迎上前去,现在我们已离枫树坡不远,那段山岭也正是枫树坡北下道出来的人,大约也是我们自己人,或者也是赶奔枫树坡料理今夜这场事的朋友吧。”欧阳志明白傅中廉的意思,恐怕自己的形迹已被来人发觉,不肯做那鬼祟的行为,叫同道疑心自己,遂也示坦然之意,绝不惧怕他们和同党聚会之后,再生异心对付自己,脚下反倒一用力,腾身飞纵扑了过去。黑影中竟有一人蹿出来,向这面一连几个纵身,已经到了这片山道前,欧阳志已然看出,正是老妻卢金娘,自己也迎上前去,和卢金娘聚在一处。欧阳志作声问:“怎么样?”卢金娘答道:“事情还算顺手,真是意想不到的,我遇到了熟人。那猎户家中隐匿的澜沧江一带的绿林道,内中竟有当年在江南一个水面上的绿林水蛇崔成,这是我手下的败将,当初我曾对他有免死之恩。他离开江南地面竟远走川边,这些年来竟和澜沧江盘踞的老龙神焦宝义结为生死弟兄,在澜沧江一带领率水面上绿林。这次竟被赵玉堂勾结来到天门山,也是被他一片花言巧语蒙蔽得来替赵玉堂助拳复仇。我几乎不认识他,在猎户家中把他两人引诱出来。这老龙神焦宝义手底下很有功夫,我因为时光尚早,先前不肯和他们正式对面动手,只引诱他们在北下道一带乱山头,耽搁时光,这老龙神焦宝义掌中一口劈水刀十分勇猛,直到最后和两人正式对面动上手,一报出‘万儿’来,这才化敌为友。水蛇崔成很够江湖道的朋友,不忘当年免死之恩,更愿意把赵玉堂、胡昭武这场事能够好好解决了,所以顺情顺理和我赶奔枫树坡。”欧阳志也约略地把追风义士傅中廉接受了良言相劝告诉卢金娘。这时傅中廉也赶到近前,老龙神焦宝义、水蛇崔成也从岭头上翻下来,集合一处。欧阳志道:“天色已然不早,我们赶到枫树坡先不必露面,等候那胡昭武、赵玉堂到了之后,请大家先在暗中听听他们师兄弟的情形,也可证实了我欧阳志的话。”追风义士傅中廉说了声:“好,咱不要走在人家后头才好,请。”立刻向老龙神焦宝义、水蛇崔成一拱手,各自施展开夜行术功夫,相隔枫树坡没多远,刹那间已到了坡前,各把身形隐起。

  傅中廉和焦宝义隐身在靠东边枫树顶子下,身形才隐好,突然见北边的一排树顶子上翻过一条黑影来,捷如飞鸟,一纵就是四五丈。赶到相隔还有六七丈,这才看出是一位玄门道长,须发如银,往树上一落,却是单足点着一棵横树杈子,这根树杈子只有鸭卵粗细,老道庞大的身躯在上面随着树杈子颤动,身躯是一起一落,摇摇欲坠。那追风义士傅中廉低声向老龙神焦宝义道:“焦师傅,你看这老道,大约是大竹山金霞观主李镜虚了,玄门之中除他他,谁有这么好的功夫?”老龙神焦宝义点点头道:“我久闻此人大名,他这金霞观由他一人身上昌大起来。你不要看这种小巧之技,这还未尽他所长,此人一身软硬的功夫,尤其剑术上有独得之秘。我们今夜能会着此人,也是此次来到天门山之幸。”这两人低声赞叹着。

  金霞观主在那树杈子上停身的一刹那,突然从右侧两丈外飞纵起一条黑影,竟向那位老观主所落的那根树杈子猛砸下去,此人身形扑下来得很疾,竟自往金霞观主李镜虚停身的那根树杈子上双足猛点。这种方法实是非常恶毒,任凭金霞观主武功多好,轻身术多么巧,全得由自己本身发挥这种巧妙之力,别人这一猛往树杈子上一砸,咔嚓一声,树杈子折下去,金霞观主也随着倒往树下翻去。可是在老观主身形往后一仰,哪知这身躯不往下坠,竟自横着如同鱼游水中一样,轻飘飘横穿出去,倒翻在地面上。跟着一点地,又复腾身飞纵起,这种身形变化,轻功运用得炉火纯青。那猛然袭击过来的人,虽则把树杈子砸断,他是原想着把金霞观主摔落树下,他自己的身躯却提着丹田之气,在树杈子一断时,已经借着力量飞纵起来,可是这位老观主竟在他身形往下再落时,已然追到。此时这边追风义士傅中廉等已然看出袭击金霞观主的正是太极门大师兄胡昭武。这时,他往旁边地上落去,脚还没沾地,被他暗算未成的金霞观主竟自随着他的身形从半空下落,赶到脚一沾地,这位老观主把袍袖一抖,口中却呵斥着:“妄生恶念的孽障,再敢猖狂,贫道可要代天行罚了。”虽则落在他背后,并没有用掌力打他,只这袍袖向胡昭武身上一掸,胡昭武踉跄往前撞去。金霞观主腾身而起,已经又蹿出三四丈远,那胡昭武被金霞观主这种内力震得撞出三四步,方把身形收住。

  就在这时,从枫树坡的前边猛蹿过来一人,往胡昭武身边一落,带着十分愤怒地招呼道:“妖老道,竟自多管闲事,故意和我们为难,不除了他等什么?”这赵玉堂喝喊中,竟自腾身纵起,扑向金霞观主。那胡昭武在赵玉堂师弟这么一招呼之下,自己觉得就这么败退下去,太以丢人现眼,叫赵师弟也看我成了怕死贪生不成材的师兄,立刻答应了声:“师兄自然得跟他拼个死活,不会含糊了!”这师兄弟两人一前一后,各自把轻身术施展开,猛扑了来。金霞观主李镜虚这时已从枫树坡的东南角,往西北这边翻回来,并不往远处逃,只在这枫树坡的附近。胡昭武和那赵玉堂全把身上的功夫尽量施展出来,轻蹬巧纵,迅捷异常,已经从枫树坡的东南角紧追过来,那赵玉堂比较着快着一步,一连两个腾身,已然追得近了。这时,他在极怒之间,却失了江湖道的规矩,一声不响,一抖手就是一梭子镖,向金霞观主的背上打去。这位老观主并没回头,好像已经看见了他梭子镖的来路,身躯往前一俯,左脚从身后往右一滑,身形半颤之下,那肥大的道袍竟自往那梭子镖的镖身上轻轻一拂,也没见这位老观主把镖接在手中,梭子镖的镖头已调转,却向赵玉堂打去。可是赵玉堂用的是连环镖法,第一支发出去,第二支镖跟着又打出来,这一支镖向观主丹田打来。可是他的镖已经被李镜虚反击回来,镖的动力十足,比他的手法还疾,赵玉堂反倒纵身闪避,可是胡昭武却做了他的替身,身形纵到,这梭子镖正奔胸膛上打到。胡昭武猝不及防之下,双臂往右一抖,横着往左蹿出丈余远来,落到一排枫树下。接着赵玉堂第二镖发出,竟也被金霞观主铁爪轻展,把梭子镖抓去。金霞观主一声狂笑道:“竖子们,学得这么点小巧之技,也敢班门弄斧?叫你们尝尝观主的这点小意思。”话声中,就见这位观主右臂的袍袖猛往外一抖,噗噜噜带着风声,两粒银星脱手而出。胡昭武、赵玉堂这时一左一右,落在道旁,相隔一丈五六远。金霞观主李镜虚暗器发出,是金霞观独门暗器,玄门三才珠,颗粒不大,只有红枣大小,却是雪亮得如同银星一般,从掌中打出,却自分开,向这师兄弟两人的面门上打到。这种手法,使用暗器的全不知他如何运用,一掌中同时发的暗器,竟有不同的力量。因为这师兄弟二人不能站得远近一样,金霞观主的暗器打出来,力量也就有大小,玄门三才珠脱手,胡昭武、赵玉堂先前已被这位老观主戏弄了个淋漓尽致,从七道岭飞云峰下直到枫树坡四五里的山道上,这师兄弟二人已经把一身所学尽量施展出来,始终没挨着这观主一指。来到枫树坡前,这位老观主形迹上丝毫不再掩蔽,不像方才在飞云峰下,时隐时现。这时暗器一打出来,赵玉堂两支梭子镖打出,饶没有打着,金霞观主的三才珠反打到,从暗器的风声中已听出这三才珠的厉害,往右一晃肩头,斜身闪避,这粒三才珠擦着右肩头过去,肩头的衣服竟被扫破。敢情这种暗器上带着极犀利的锋芒,那胡昭武和师弟赵玉堂是一样尽力闪避之下,算是把这粒三才珠躲过去。赵玉堂犹自不知进退,贴枫树林前一耸身,拧身而进,斜扑了过来。那胡昭武已经知道这老观主武功本领绝非自己和师弟赵玉堂所能敌,光棍不吃眼前亏,看金霞观主的情形,并没有十分仇视之意,趁着这时自己所约的朋友尚没有到来,丢人现眼只有自己师兄弟两人,还不如趁这时赶紧退去。他这么一迟疑,略慢了些,那不识好歹的赵玉堂已经扑了过去,他三次发镖,倚仗着身形越发欺近,手底下也比较着越发准了,一连发出两支镖来,和老观主是一个正对面,他口中竟自喊道:“妖老道,赵老师不是你的对手,我若不把你金霞观挑个大半,我就枉在江湖上闯了。妖老道,十天之内,准和你再拼死活!”他猝然转身往前一下腰,那个式子让谁看也是往外纵身。可是赵玉堂身形猛往后一仰,倒翻着身子,双臂往上一抖,腕子一坐力,这两支梭子镖在他仰面朝天下,向金霞观主胸膛和小腹打去,此次赵玉堂发镖的手法十分厉害,江湖中能这么发镖的没有多人。这时,金霞观主身形也是要往前纵,赵玉堂这两支梭子镖到。这位老观主一声狂笑,身躯猛往左一横,右臂轻轻往外一展,听得当的一声,金铁互撞的声音,奔老观主小腹的那支镖被击落地上,奔胸膛的一支,李镜虚左掌往上一翻,轻轻接去,口中喝道:“肮脏东西,观主没地方放,拿去。”左臂往外一抖,赵玉堂就知自己的镖又要打回,他身形贴到道旁,已防备到观主的暗算,用力一纵身,竟蹿向一排枫树后,金霞观主所发回来的梭子镖,当的一声,打入树干内,牢牢钉住。胡昭武见连番失利下,绝不是这金霞观主的对手了,自己为的保全自己的身份,向这边招呼道:“金霞观主,姓胡的与你无冤无仇,今夜你竟和我们弟兄这么为难,现在姓胡的不陪了,不过今夜之仇,胡老师绝不会忘掉,大竹山金霞观早晚有我们拜访之时。”交代了这两句场面话,立刻翻身一纵,也向道旁一排枫树林中蹿去,为的是保全当时的脸面,暂时逃开,好办理于子川的事。现在虽则明白多半是于子川请出来的,自己不便说破,只要把现在这个场面撂过去,暗中下手,也还不迟。可是金霞观主那里口念:“无量天尊,善哉善哉。”跟着竟招呼道:“释冤解怨,没有你胡老师,贫道和谁去讲?你现在先走不了!”胡昭武虽则听他这么招呼着自己,已然蹿入林中,认定了是可以逃开。才蹿进一两丈远,蓦然头里黑影一晃,有人厉声呵斥道:“好朋友,就是这种行为,此路不通,尊驾请回。”胡昭武刚要问“什么人”,迎头一股子疾风扑到。胡昭武就知是暗器,赶紧往右一闪身,叭的一声,一块飞蝗石打在树干上。胡昭武绕着石边的一棵树干,猛往前纵身扑过去,身边竟听得有人冷笑道:“天门山为什么来的?此时竟怕死贪生,枉在江湖上称雄了。”胡昭武此时愤怒已极,已把背后背的一口锯齿刀向树干旁猛戳过去,分明是发话的人隐身这里。胡昭武刀扎过来,头顶上又是一声冷笑道:“胡老师请外……"”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欧阳志。欧阳志底下的话没说出,突然身上被一段树枝打了一下,可是身旁并没有树木,有一排树林离自己停身处有两三丈远,折枝落叶绝不会飞出这么远来。自己可没发话,在疑心之下,微一斜身,又有一段三四寸长的树枝从离开自己五六丈外一片枣树林后飞出来,在自己的身上一撞,落在地上,在黑暗中虽则星月之光彼此略辨形迹,因在上弦时候,月色不亮,稍远一些就看不清附近的一切。欧阳志对于这种情形,知道绝不是敌人故意和自己为难,这分明有意向自己示警,遂向卢金娘说了声:“你们在这里略候,我去了就来。”一拧身,腾身纵起,直扑枣树前。绕着枣树林旁转了过去,是一片乱石坡,只有丈许高,欧阳志一转过来,见石坡上面有人影一晃,立刻隐向坡后。欧阳志赶紧腾身飞纵,扑了上来。到了石坡上,只见金霞观主李镜虚站在乱石堆上等候自己,欧阳志这才知道是这老观主故意引诱前来,定是有事吩咐了,赶忙凑到近前向老观主问道:“观主,七道岭飞云峰的事怎么样?我们这里可全得手了。”金霞观主李镜虚忙说道:“现在没有工夫告诉你,这两个猴崽子已在附近,既然你们办理得很是顺利,要赶紧先返回枫树坡去,向那于子川等传我的命令,叫他如法办理。”说到这,附耳低声向欧阳志嘱咐几句,欧阳志点了点头,赶紧从乱石坡上翻下来,和卢金娘等聚在一处,向卢金娘嘱咐道:“你陪着老师傅们一同走,我要先行一步,有一些小事要亲去料理。”说完这话,向老龙神焦宝义、水蛇崔成、追风义士傅中廉一拱手:“这暂时失陪。”立刻一翻身穿掌疾走,腾身纵出去,顺着这片山冈上倏起倏落,如飞扑奔枫树坡而去。

  卢金娘遂陪着这三位江湖豪客,转下这段高岗,奔到正式的山道上,向枫树坡走来。离着枫树坡还有半里之遥,卢金娘向追风义士傅中廉说道:“傅老师,现在我有一点小事,要求老师傅的原谅。我们要知道胡昭武、赵玉堂、于子川师兄弟间的纠葛,真情实况,还是要把形迹暂时隐去,从暗中观察一下,这就是要知心腹事,须听背后言。老师傅若是此时赶到枫树坡现身和于子川相见,那胡昭武、赵玉堂纵然恐怕着相见,当外人面前,他们究竟有什么纠葛,也不肯慨然说出了,老师傅们可能允许我这点要求么?”老龙神焦宝义道:“卢女侠,这种办法很好,我们弟兄也情愿要知道他们的真情实况,免得我们落个对朋友有始无终。我们相信卢女侠不会叫我们陷于不义。此去枫树坡的行动,听凭卢女侠的主张。”卢金娘向老龙神焦宝义等万福道:“老师傅们这真是赏我老婆子的整个面子了,我愿作前驱。”卢金娘立刻把身形施展开。这位老婆婆虽然到了这般年岁,英风锐气不让须眉,她纵跃如飞,身形轻快,扑奔到正式山道,脚底下这一得力,越发地快了,恰如一缕黑烟,穿着那一丛丛的荒林茂草,转奔枫树坡的山环。越过山环,离着于子川住家的地方只有一箭地左右,卢金娘脚下略一停,那追风义士傅中廉已然到了卢金娘的身旁,水蛇崔成在第二个,老龙神焦宝义反在第三个,这种地方就分出功夫的强弱来。卢金娘用手向这枫树坡山道的南边一指,示意大家要从于子川所居对面绕过去,不能扑奔他宅院的前门一带。卢金娘穿着一排枫树下,如飞地向东出来有两箭多地远,这才轻轻地蹿过了山道对面,从树林子里面往前轻身移动,渐渐地贴近了于子川这片住宅的南边,从他房子的西南角绕过来,顺着一片山道的斜坡,完全是枫树林,这正好隐蔽形体。这三位江湖豪客,更不用再打招呼,各找隐身的地方,全翻到枫树顶子上,虽则这时树叶子并不密,好在黑夜之间足可以遮蔽形迹了。也就是把身形才隐藏好,追风义士傅中廉眼中忽然望到于子川所住的这片院子门内,闪出一片灯光,从里面走出一行人来,全是短衣壮汉,每人手提着一个灯笼出得门来,一行排在门右侧。跟着门里又出来的正是于子川和师弟上官庸,带着于鹏和上官贞,还有金霞观的门徒卢兆丰,全向门前一站,他们似在等待着什么。追风义士傅中廉和老龙神焦宝义在一株树上,看到了老武师于子川架着拐,已经是残废人,傅中廉和焦宝义也觉得胡昭武和赵玉堂的情形可怪,更认为他们的情形十分严重,恐怕不能善罢甘休,和平了结。因为虽则全不知事情的真相,但眼前的形势已经全摆在这,于子川已然是残废人,那胡昭武、赵玉堂既和他是亲师兄弟,若不是有不两立之仇,在这般年岁下绝不会暗地里下这种手段,认为这枫树坡前定有一番凶杀狠斗。彼此附耳低声,互相谈论了一下。

  忽然在离开傅中廉、焦宝义停身的这株枫树六七尺外,一株树顶子上,唰啦一响,树顶子上面枫叶纷飞,傅中廉和焦宝义全都吓了一跳。只见从那株树顶子上飞纵起一条黑影,直向天空拔起,黑沉沉的天空,也看不出拔起有多高,赶到往下一落时,已经出去两三丈远,往另一株树顶子上落去,那枫叶又是唰啦的一响,又有一人落在上面。就在这一起一落之间,突然从地面上离开那株树丈余外,陡发喊喝了一个打字,一支亮银镖向树顶子上打出。那树顶上面哈哈一声狂笑,人随声起,叭的一支亮银镖,打入树枝上面。这时,树上那人竟又往东退出四株树去,身形仍然是不往地面上落,仍然在树顶子上倏起倏落。发暗器的人往东出去七八丈远,竟也腾身而起,追到树顶子上面,在这树顶子上有时用暗器,有时把身形扑过去。可是前面那人只不肯正式接招,一味地闪避,一连翻过十几株树。忽然从那枫树坡的下面,又纵起一条黑影,竟自在一现身之下,也腾身纵起,飞上树巅。两人合力追赶,先前逃走的那条黑影,眨眼间从这枫树坡前转了两周。卢金娘、追风义士傅中廉、焦宝义、崔成已经各自戒备着,恐怕他闯到自己伏身树顶子上,那样一来形迹先行败露。最可怪的是武师于子川、上官庸如同没看见有人在这里,形迹已现。这时,忽然望到在山道北边的一排枫树顶子上,嗖嗖的纵起一条黑影,竟施展八步赶蝉的绝技,身形展动之间,已经蹿出几十丈来。那种形态真带着仙风透骨,赶到身形一停,竟自回头向后面招呼道:“既然是江湖道上好朋友,何妨请过来彼此细谈一下,是非曲直,也好分个明白,鬼祟行为,叫人轻视,朋友们何妨尊重自己些。”胡昭武大声呵斥道:“什么人敢轻视胡老师?”胡昭武此时真有些羞愧难当,他在发话呵斥之间,已然暗自留神着暗中算计自己的人究竟隐身在哪里,他方才发现右边丈余外一棵树梢,无风自动,摇摆了一下。胡昭武这次要不作声响猛扑过去,可是竟有比他还快的,在他身旁不远也是没发话猛然往前一耸身,猛地蹿了过去,人到暗器到,一扬手就是一筒袖箭打出,穿着树顶子打过去,人也飞纵起,往树上猛扑过去,赶到往上一进身,竟自倒翻了下来。胡昭武赶紧纵身接应此人,从形迹上已然辨别出此人正是师弟赵玉堂。不过胡昭武扑过来时,赵玉堂已然从树上被人打下来,往下落的式子甚疾,胡昭武又哪里挡得住他,反被人家用脚一拨,这两人同时向后摔到地上。胡昭武身形略一沾地,已经又腾身而起,那赵玉堂也想往上蹿,可有些来不及了,因为树上对付他的人还算手下留情,并没有真个地用掌力来震他,竟自用双手虚推着往他胸前一推,不过三分力把他反震下来,就这样赵玉堂也不下二三十年的纯功夫,依然是挡受不住,倒摔在地上,被自己身躯的重力反倒擦伤了两处。胡昭武一面要救师弟赵玉堂,一面还得预防敌人,把赵玉堂才架起来,突听得身后有人哧的一声冷笑道:“就是这点本领,也要到天门山耀武扬威,真不怕人笑话!”发话的口音听出一个老婆婆。两人各一翻身,一左一右,齐扑身后丈余外一枝树后,可哪有敌人的踪影?这样忽前忽后,忽东忽西,胡昭武和赵玉堂虽是尽力搜寻追逐,这次可栽到家了,始终没发现敌人一点影子。这种枫林里时时容易遭到敌人的袭击,弄得胡昭武和赵玉堂二人已经力尽筋疲。这时,忽然在迎面离开丈余一树顶上,有人说了声:“胡老师,算了吧,得放手处,放手为是。”胡昭武、赵玉堂在这种情况下,哪肯就认罪服输?并且要看看发话的是谁,身形用足了力,猛起一纵,直扑头顶,他又是连刀带人一块进,身形倒是扑上树顶,脚也踩上枝杈,耳中却听到相隔也是二三尺,就在这棵树的对面浓荫中,发话道:“迷途尚不知返,这可怨不得主人无情。”那赵玉堂他更是手底下黑,他险些被敌人打伤之下尤其愤恨,暗中把铁蒺藜扣在掌中三颗,此时猛然往起抖手,这三颗铁蒺藜已经打出去。可是那树顶子上起了一片轻笑之声,更可以听出这声随着往后退去,声音落下去,这人大约至少退出六丈外。这一来,胡昭武可实在是知道不是敌人的对手了,更因为所邀的人全定规好了,在枫树坡这里集合,可是终没见到他们一点影子,分明是事情有变化,不赶紧撤身逃走,恐怕还有过分难堪的事摆在目前。

  胡昭武跟着一撤身,在树林当中陡现一人,面向这里来,正对胡昭武处,身形往地上一落时,竟自口念“无量天尊”。胡昭武厉声喝问:“什么人敢阻我去路?还不闪开!”这现身的正是金霞观主李镜虚,观主哈哈一笑道:“胡老师你可以暂息心头火,贫道有几句话和你说完了再拼死活不迟。胡老师你和于子川谊属同门,为一师之徒,有什么深仇大怨值得存这种不两立之心?胡老师既是江湖道上朋友,总要做光明磊落的事,阴谋暗算岂是英雄豪杰所为?贫道忝列武林同道,胡老师把来枫树坡真情实意相示,贫道本着息事宁人之念,来为你两家了结此事。胡老师可肯赏贫道这个脸面?”胡昭武愤道:“道长,你既知道我们是师兄弟,这是我们门户中事,外人何必跟我们惹这种无谓的纠缠?实不相瞒,我与于子川势不两立,观主你要是被于子川约请出来,替他挡横,可是观主你应该知道我和师弟赵玉堂积四十年冤愤,纵然一时屈服在观主的威力下,我焉能就这么善罢甘休?道长你还是少管我们的事吧。”金霞观主李镜虚道:“胡老师、赵老师,贫道要请示,难道你们师兄弟间结仇结怨,不能坦白告人?还是胡老师闻知不是于子川的敌手,不敢登门问罪,只用这种暗算的手段报复么?”赵玉堂厉声道:“道长,你不要辱人太甚,我们若是没有收拾他的手段,何必来天门山丢人现眼?于子川又没长三头六臂,我们怕他什么?”金霞观主道:"既是这样,贫道要求二位到枫树坡和于子川一会,二位可敢去么?”胡昭武、赵玉堂明知道再想退身,这个老道不肯那么容易放手,胡昭武哈哈一笑道:“道长,你不要这么要挟,姓胡的很愿意和于子川当面解决,只怕道长你是自寻烦恼,终有后悔之时。”金霞观主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胡老师、赵老师,请!”胡昭武、赵玉堂昂然走向枫树坡。

  一转过这片树林,只见在于子川的门前,那里放着一张供桌,上面摆着香花供品,正有一行人向那供桌前走来,头里是上官庸,跟着是上官贞、欧阳志和卢金娘老夫妇们也全都同时赶过去,也往供桌旁一站,全在那里等候着。金霞观主监视着胡昭武、赵玉堂走向前来。那胡昭武、赵玉堂全抱着满腔愤怒,一肚不平,他们现在虽则屈服在金霞观主之下,可是还有些心不甘服,愤愤地站在那里。于子川、上官庸、于鹏、上官贞、夏金英从门前转过来,上官庸头一个紧走了几步挡在于子川的面前,依然在提防着,恐怕胡昭武再下什么毒手,那一来师兄弟间固然是非拼个死活不可,就是那金霞观主跟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卢金娘也全未必能容他了。于子川这时脸上也十分难看,铁青着面色,眼中望到了这位师兄胡昭武和师弟赵玉堂,不禁勾起了新仇旧恨。可是金霞观主以局外人的身份,竟自竭力地为我们保全师兄弟间一点香火情,哪能不暂时忍耐下去?望了望胡昭武,抱拳拱手道:“胡师兄久违了。”胡昭武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子川,你大约想不到,师门败类到现在尚活在人间,我们弟兄两人来到天门山非你所料,连我自己也没敢想着尚有今日之会。”老武师上官庸一听他这种话,只要于子川一搭茬儿,两下又非翻脸不可了,忙地向胡昭武、赵玉堂拱手说道:“胡师兄、赵师弟,我们太极门同门师兄弟,到今日竟在天门山一会,这也是不幸中之幸了。”金霞观主李镜虚平捻着银髯,看着这师兄弟间格格不入的应酬话,知道他们隔膜尚大,谁也不肯心服,这位老观主却向胡昭武、赵玉堂稽首道:“贫道今日强出头参与贵同门间私人的嫌怨,于理不当。不过我和老师傅们多少总有些渊源,总比素昧平生的人近一些吧!何况全是寄身江湖,无论是什么事全应该磊落光明,事无不可对人言。老师傅们全是江湖豪侠之流,本身所有的嫌怨,何妨在朋友们面前得到公平的裁判,彼此解冤释怨,为师门既可保全了威望,为自身也免去了多少无谓的牵缠。贫道居心是为老师傅们解冤释怨而来,至于贫道的行为当与不当,唯有求老师傅们相谅了。”于子川等没答话,老武师上官庸忙说道:“老观主,你抱着悲天悯人之心,慈悲之念,息事宁人,为敝同门们解冤释怨,我们弟兄自然是感激不忘,就连过世的恩师九泉有知,也应该瞑目了。”金霞观主李镜虚道:“上官老师,贫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现在我要请于老师和胡老师、赵老师把当年结仇的经过,要坦白地述说一遍,我们作个公平的解决。天门山一会,我们定要叫他一笔勾销,不能再留一些冤孽牵缠。贫道虽然无能,已然中间多管这件事,就要管它个干干净净。”说到这儿,眼望着于子川。那胡昭武和赵玉堂都把头低下。于子川低头看了看自己瘸腿,唉地叹息一声道:“老观主,我于子川自从落成残废之后,隐匿天门山枫树坡,我把过去的一切事完全忘得干干净净,再也想它不起了,我打算请我师兄胡昭武把当年我于子川一切不当之处,当面向我宣布出来,我也好自行领罪。”金霞观主李镜虚道:“于老师既然你不肯述说当年结怨经过,至于你是否完全忘掉,贫道不敢深信。好在胡老师为掌门大弟子,继承太极门的衣钵,就请他以大师兄的地位,宣布当年事实,按武林门规来讲,胡老师代师训弟,很是正理,倘若真是于老师你违犯门规,在师兄弟间有不义之处,那只有请胡老师的掌门大弟子的身份,宣布门规,于老师到那时你可不能够目中无人。”于子川并不答话,微点了点头,从眼角一眄,看了胡昭武、赵玉堂一眼。

  胡昭武却把双眉一皱,怒目相视地望着于子川说道:“子川,有什么不好讲的?现在我胡昭武念在江湖同道之义,金霞观主非我门户中人,竟要参与我门户中事,我看在武林道义上,亦好是忍受眼前这种凌辱。当年的事,于师弟你自己明白,怎的还非要我讲?全是师门学艺,竟自分出亲疏厚薄,你用那种卑鄙的手段,巴结那糊涂的老师,折辱我这个掌门大弟子,使我在师门中没法子再以大弟子的身份来继承门户。于师弟,我胡昭武当初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竟自故意地逼迫我,使我在师门中无法立足。三林塘我虽是拦路劫留,只要你们稍微地看得起我这个师兄,说上几句服软赔礼的话,我胡昭武绝不能赶尽杀绝。佛受一炷香,人受一口气。我胡昭武和你们一样在师门中受尽了辛苦,可是所得的功夫,明显着没有你们师兄弟两人精湛,这显然的是从糊涂老师那里已存了偏见,在徒弟们身上有了厚薄,动手之间,你们若是稍存让步之心,叫我这太极门掌门大弟子保全住脸面,又何必弄得两败俱伤?几乎落个同归于尽,赵师弟也作了残废人。我弟兄两人还有什么脸面在武林中立足?从那时连家乡全没脸面回去了,海角天涯,我们另投门户,重学技艺,再练功夫,我们把家业全抛掉了,只为争这口气,看看离开太极门是否一样也能够在江湖道中成名露脸。如今访闻得子川你,隐匿到天门山,在这里乐享清福,我们弟兄都依然流落江湖,无家可归。子川你把我弟兄两人害到这样,居心何忍?我们找了来,没有别个,只叫你还我弟兄个公道,我们只有同归于尽,同时消灭,那倒是最公平的事。子川你想,你藏到这里,一家团聚,乐享清福,姓胡的忍辱偷生到今日,真是再对你不闻不问,天道也太不公平了。”胡昭武这番话说完,扭着头看着别处,对于子川连睬也不睬。

  那于子川听到他强词夺理,把他那欺天灭理的行为一笔抹杀,提也不提,实叫人痛恨。于子川方要答话时,想不到夏金英已经再不能忍耐下去,越众当先,站到供桌前,向胡昭武道:“师兄,你可是堂堂男子大丈夫,说话要顾全着大丈夫的本色。当初你们师兄弟间结怨经过,可就是你所说的情形,只恐怕不对吧?”胡昭武厉声说道:"夏金英,你趁早给我住口,当年师兄弟间的事,多半由你挑拨起的是非,才闹了个不可收拾,如今你还敢在我面前无礼?当初你只仗着你爹爹护庇着你,可以尽情挑拨是非,你要知道,现在也是你遭报的日子到了。”夏金英面色一沉,厉声说道:“胡师兄、赵师兄,我们做事须要凭天良,你们也应该清夜扪心自问,不觉有愧于心么?我父亲当年传艺授徒,只期望着能够昌大太极门,对于门弟子从来没有厚薄之分,全是一样看待。但是一个人的天赋不同,所得也就有快慢之分,师兄们现在应该想想当年那种嫉妒的心念,是否亏心?你们在江湖道中也这些年了,无论自己收徒没收,应该明白,作师父的传授门徒,若遇上一个天资好、行为方正的徒弟,他是格别喜爱。你们若说是对你们有厌恶之意,他以师父的身份,随时可以叫你们退出师门,用什么法子也可以叫你们知难而退,他老人家何尝有这么一点私心?只为你们个人的偏见太深,竟对于同门师兄弟起了仇视之心,越是这样,正是为你们自己多招了师父的不满。至于我本身的事,你们稍有人心更不该存一分不正之念。当年你们师门同堂学艺,师兄弟间互相策励下,谁又有一步走差?我父亲为我选择终身,这是他自有主张的事,无论谁他不能妄行予求。可是三林塘那件事,师兄你太对不住老恩师了,于子川究竟与你有什么深仇大怨?你竟拦路邀劫,逼迫他永远不得再登师门。这种行为,行同盗匪,盗匪不过劫财,你这连一个人的心念竟全要劫掠了去。这种事,无论放在哪一个门户下,也难相容。上官师兄不避一切地出头和解,他本是一番善意,为的成全师兄弟间不要做那种煮豆燃萁、同室操戈的事。事后我父亲竟死在这事情上,这是他收徒弟的下场头。我嫁给于子川,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夏久峰的女儿,若有半点行为不当之处,我们父女就把一辈子清白之名,完全断送了。我嫁给他,胡师兄你要指出哪一点不当,事隔多年,我现在也是个老婆子了,没有什么可羞可耻,你只要能够指出我们的行为有不相当之处,我甘愿在一般武林同道面前横刀领死。”夏金英说到这,怒目相视地看看胡昭武、赵玉堂。她这种辞严义正,侃侃而谈,那胡昭武和赵玉堂全是面红耳赤。

  于子川这时却更往前凑了一步,向胡昭武、赵玉堂道:“师兄、师弟,我真没想到咱们今生今世还有相会之时。师兄,小弟当年在师门遭到师兄的仇视,三林塘拦路邀劫,我回到华阴县原籍,师兄更不相容,那时势非要把我于子川除掉不肯甘心。今日在天门山一会,也很好,我们不妨把当初的事全作个清清楚楚的了断。我哪一件事值得师兄们对我那么下绝情施毒手?今日当着金霞观主、欧阳老师傅大家的面前,请师兄、师弟不必要再顾忌什么,做坦白事,说良心话,我愿意彼此间不要再存一些隔膜之念。”

  于子川这一番话,上官庸可十分担心了,因为胡昭武、赵玉堂怀着十二分的恶念而来,就看他从到了天门山下手的情形,也就可知他的心意,他是完全想把于子川置于死地。这时一答话,恐怕他两人骤然动手。

  果然,这时胡昭武、赵玉堂全是变颜变色,脸上涌起了一片杀机。老武师上官庸赶忙地横身在两人面前,方要发话时,这位老观主金霞道长李镜虚口念:“无量天尊,善哉善哉!”,立刻向前走了两步,打着稽首,向胡昭武、赵玉堂、于子川等致礼说道:“老师傅们,贫道此次来到天门山妄行参与你们的事。你们全是同门师兄弟,我这外人来多管,颇嫌多事,不过贫道皈依玄门,又忝掌金霞观一派,我们以武林同道来说,或者也不算甚远。我金霞观所练的功夫,虽是先天无极派,但是也和太极派是同一源流。贫道不忍令太极门生出这种人伦惨案,所以不避一切,出头来多管这种闲事。依贫道看来,你们师兄弟间,并没有深仇大怨,不过是在师门时一点误会,竟引起了绝大的风波。到如今事隔多年,师兄弟间全到了这般年岁,彼此应该回忆猛省以往之非,现在很可以释嫌解怨,重修师门兄弟之情。看在死去的恩师传徒授艺一番苦心,就应该早早罢手。要叫贫道看来,因果循环是不爽毫厘,老师傅们何妨各自退步,想过去逞强梁闹意见,自身所得的结果,正如八两半斤,不厚不薄。于子川家破人亡,华阴县很好的一份家产,竟全抛却,隐匿天门山,对于胡老师也算肯让步之意,何况他也落个残废。胡老师、赵老师逞一时的意气,自身也落个漂流江湖。这几十年是所得的什么?到如今全到了这般风烛残年,还要把少年的事重新提起。胡老师就是你理直气壮,这些年来何必锻炼全身绝技,能够把你这个师弟于子川立毙掌下。可是胡老师你不能准备定了把你这师弟家人全消灭,只要留得一人在,只恐怕冤冤相报,不会就叫胡老师你能够终老天年,势必也落个惨死他人之手。这种事,还要做下去,岂不是太愚了么?贫道以良言相劝,深望你两家把过去的事完全抛开,在天门山为太极门立起门户来,为夏久峰老师傅发扬太极派,师兄弟们尽着未了之年,致力于太极门的武力,昌大门派。本身既能够解冤释怨,武林同道谁不敬服?更能使太极门的武功绵延昌大,这是一举三得的事,老师傅们何乐不为?请听从贫道的请求,贫道愿在三清祖师之前,为老师们祝福。”

  上官庸一旁忙说道:“这足见老观主的慈悲善念,师兄、师弟们不要辜负老观主一番苦心,小弟我感激不尽。”那胡昭武还没说什么,赵玉堂却一旁说道:“老观主,别的事我不管,我这已经瞎了的这只眼,只要能够重见天日,什么事全可以算完。不然的话,我赵玉堂至死不从。”夏金英恨声说道:“赵玉堂,要叫我看,你很可以不必提这些事了。那时我们动手,谁也没想再留谁活在世上。你若说你这只眼得重见光明才肯放手,我来问你,那于子川断去一足你能够叫他重生出来么?”赵玉堂道:“夏金英,我这些年这么活下来,就为的报这一箭之仇,反正我和你势不两立。”金霞观主哈哈一笑道:“赵老师,世上的事,没有个没有了结的,若以赵老师之意,一箭之仇终须报复,那么于老师残肢断体,岂肯甘休?冤仇牢结,循环报复,漫说你们今生今世不了不休,恐怕后代子孙也要承受你们这般厚赐,弄成了于、赵两家世代寻仇报复,你们又于心何忍?当年一念之差,可以说少年气盛,意气用事,事隔二三十年,弟兄们全入了老境,应该不能再有当初那种背谬的行为。贫道既然出头,岂能再任凭你们在枫树坡前凶杀狠斗?赵老师分明是这些年怀着报仇之念、除掉你这同堂学艺的师兄之心,定有超群绝技过人的本领,所以今夜在枫树坡前,不把于子川置之死地,不止于不肯甘心,也为的在天门山把赵玉堂三字的‘万儿’树立起来,从此名震江湖,要叫武林同道全知道于子川终于毁在你这个师弟手中。赵老师,你志得意满,足以自豪,可是你要想,倘若你不能一手把他全家歼除,同归于尽,只要留得一人在,赵老师,你在尘世上未了之年,还有你安生的日子么?也不必说慈悲,也不用说善念,为自身想,在这般武林同道面前何妨大仁大义,尽释前嫌,师兄弟言归于好,叫武林中谁不敬服?赵老师若是非要和于子川动手不可,贫道是三清教下的弟子,眼中不愿意再看到这种骨肉自残、流血的惨剧,我只要伸手来管,我这个穷老道定要把这件事管到底了。我认为赵老师若是太以固执,于自身也未尝有益。还是听信贫道的这番良言相劝,即时罢手,也不必再提以往的是非。那一来,贫道在祖师面前算是又积修了一件功德,竟成心愿。赵老师若是一些不为贫道留情面,我要请示赵老师有什么超群绝俗、过人的功夫,叫贫道开开眼,贫道何妨先领教领教,叫贫道也死心塌地,没有息事宁人的力量,不再痴心妄想,做这种毛遂自荐的鲁仲连。”赵玉堂面色铁青,厉声说道:“李道长,姓赵的与你无冤无仇,我们除了今夜并无一面之识,我们太极门中的是非,你和我们门户不同,偏要多管,不过仗着你武功剑术有惊人之处,你这叫以强力压制别人,就算是我和胡师兄不是你的对手,屈服在你武功本领之下,除非你把我们师兄弟两人同时消灭,就算是一了百了,只要留得我们三寸气,在我们依然有报仇之时。李观主,烦恼皆因强出头,你还是不必多管吧。”金霞观主冷笑一声道:“贫道一番好意,倒招得赵老师这么不满,把贫道也看作仇人,这可是良药苦口、忠言逆耳了。赵老师,贫道既然说出你不摆出超群绝俗的本领,贫道绝不甘心。”

  那赵玉堂猛然双眉一挑,那一双眼带着凶光,越发丑恶,他竟自大叫一声:“杂毛老道,你逼人太甚!”他猛然双手往起一扬,叭的一响,右手是双筒袖箭,同时打出,左手却是一支丧门钉,两支袖箭奔金霞观主的双目,丧门钉直奔金霞观主的胸口,暗器发得出其不意,谁也没想到他竟敢这么下手。金霞观主和他相隔不到丈余远,两下距离这么近,这种暗器脱手即到,金霞观主肥大的道袍、肥大袖管往起一抖,竟用右臂把那两支袖箭打得飞向半天,右手一拂,丧门钉落在地上。赵玉堂这一猝发暗器,分明地翻脸了,于子川、于鹏、夏金英、卢兆丰全一声惊呼,身形全往前移动,只有动手一拼。可是金霞观主李镜虚把暗器打落之后,忽然一声狂笑,双手向这边连连摆手道:“不得动手,不要小家气!”赵玉堂这时可安心要和金霞观主一拼,他竟自一纵身,猛扑过来。这位老观主双臂往起一抖,“一鹤冲天”,腾身纵起,反退出两丈多远,厉声呵斥:“赵玉堂,你先略停尊手,贫道只有两句话说,竟任凭你施为。”赵玉堂尚在作势,往前猛扑。可是上官庸这时已经纵身蹿过来,挡在他面前。金霞观主从容不迫地向赵玉堂道:“赵老师,请你暂息雷霆之怒,贫道已然领教过尊驾的手法,果然高明,不过方才在枫树林间更领教你许多高招,大约赵老师所有的本领,一点也没藏私,竟全叫我们开开眼界。现在贫道有一点小小的技能,请赵老师看了,可以一笑置之,不要误会贫道还能示威。只请赵老师看明白了,武林中以血肉之躯能够锻炼到什么火候,能够挡得住贫道这一手俗浅功夫,武林中不值一顾的笨力。”

  说到这,却一转身,竟自奔道边上一株最大的松树。这枫树坡前松柏树极少,只有贴近于子川门前有这几株古老的苍松翠柏,全是百年以上的树木,粗可合围。金霞观主到了这株松树前,把双臂往起一扬,肥大的衣袖完全褪下去,现出双掌,猛然身躯往下一矮,气发丹田,双臂一拢,双掌竟往树身上一搭,就见他双臂左右一晃动,树顶子上唰啦的一片响声,如同暴风雨经过一般,松枝纷纷下垂。这位道长连着左右把树干摇动三次,忽然双掌往回下一撤,猛然把双臂从左往右横着,猛向树身上推去,这么巨大的松树,树根下咔嚓嚓一阵爆响,树根相继折断,这棵松树竟自往右倒去。这位老观主把双臂向左一圈,身形反纵回来,蹿出有一丈五六远,在这斜坡的道上,有一块重约五六百斤的青石。金霞观主一俯身,双手把这巨石抓住,嘿的一声,把这块巨石举起,那棵松树因为树干大,下面的树根虬结,往这边倒下来,他不能同时折断,所以是渐渐倾斜。这时,金霞观主举着这块巨石,脚下移动,往前紧赶过丈余来,双臂一振力,把这块巨石抛出去,轰的一声,正砸在已倒过来的树干上。半截树干被巨石猛震之力,竟自反回去,向左倒去。随着巨石落地,树身竟全折倒,地上的沙石激起很高。那块巨石反震过来,因为全是山地,地面坚硬,巨石也被跌成数段。老观主这种威力,惊得所有的人目瞪口呆。

  这位金霞观主李镜虚巨石抛出之后,气不涌出,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走了回来,向胡昭武、赵玉堂说道:“二位老师傅,贫道当众现丑,这种小巧之技,实不足入高人之目。不过贫道认为血肉之躯,定然还享受不住贫道一石之力。胡老师、赵老师,如不见弃,何妨一试?”这一来,胡昭武、赵玉堂哪还能还得出话来?自知今夜算是完全屈服在金霞观主武力之下。练武的也就讲究这种场面过节儿,当场被人家较量下了,任凭如何脸厚,也不能再说别的了。不过,这么被人家强力压迫着,总还有些不能甘心,那赵玉堂更是局促不安,他生怕金霞观主翻脸,他二人就得毁在枫树坡。

  可是这位老观主见两人不再答话,绝不赶尽杀绝,遂向于子川、夏金英夫妇两人道:“我们寄身武林中的人,既要尊重门规,更得尊重义气,既然看在贫道的面上,把当年的事一笔勾销,那么就要赏贫道个全脸,请于老师、夏女侠要拜见师兄,当面赔罪。”于子川刚要开口答话,金霞观主已看出他脸上的神色,知道他尚不甘服,遂向于子川、夏金英说道:“于老师、夏女侠,若是不能给贫道一个全脸,贫道实无面目再回金霞观了。天门山于老师自为主人,更应当尽主人之礼,无论如何委曲求全,应该俯从贫道一番息事宁人之心。倘若再有固执之意,贫道对于这场事只好是立时罢手了。”金霞观主李镜虚这个话说出口后,却把面色一沉,于子川和夏金英再不敢违命,只好抱着极大的委屈,齐齐招呼:“师兄,我们当年旧事,师兄能够一切既往不咎,小弟这里只有在师兄面前赔罪了。”说话就要行大礼,但是胡昭武此时颇有些良心发现,赶紧把于子川架住,带着十分惭愧地说道:“师弟,你能够恕过愚兄以往一切的不当,叫我万分惭愧了。”更拦着夏金英也不叫行大礼,彼此行着常礼。夏金英也因为老观主一番苦心,能够这么息事宁人,自己也不好再记恨当年的仇恨,认为冤家宜解不宜结,所以向胡昭武也是十分抱歉地当面谢罪。

  可是这时,金霞观主李镜虚却向赵玉堂道:“赵老师,你也是江湖上闯荡一生,你看你那于师兄全肯按着师门的礼节在胡老师面前请罪,赵老师定能也赏贫道这个全脸了。”赵玉堂因为方才遽下毒手,一计未中,此时这份羞愧难堪,真恨不得地上有裂缝钻下去才好,金霞观主李镜虚这么说着,他哪还能答言?上官庸遂向前给他解围,拉住他的胳膊走向于子川、夏金英面前说道:“赵师弟,现在我们师兄弟间一切全解释完了,彼此尽释前嫌,从此更可恢复我们师门旧谊,这是多么可庆贺的事,你还不给师兄、师嫂行礼么?”赵玉堂只得含糊地招呼了声:“师兄。”更说了声:“小弟知罪了。”说话间,跪倒叩头。于子川急忙招呼于鹏赶紧把赵玉堂拉起来,不叫他行礼。

  这时,隐身在枫树林中的老龙神焦保义、水蛇崔成、追风义士傅中廉全从枫树林中纵身蹿出来,凑到近前,齐向胡昭武、赵玉堂说道:“你们师兄弟间,言归于好,这是我们意想不到的一件喜事。我们此次来到天门山,眼前居然落到这么个好结果,君子成人之美,这位老观主真是侠肠热骨,在天门山这次善功,叫我们终身敬服。今夜无论你师兄弟间谁吃着亏,谁受着委屈,全叫人可敬。”说话间,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更指着老龙神焦宝义、追风义士傅中廉以及水蛇崔成给于子川、夏金英引见,彼此见过礼。于子川对于这几位江湖道上成名的人物,均致景仰之意。

  这时已经东方发晓,天色将明。夏金英遂向金霞观主道:“我们这场同室操戈、自残骨肉的惨剧,全赖老观主的成全,不至于血溅枫树坡,使我们言归于好,化解前嫌。我们要略备水酒请大家到寒舍中一叙。”可是这时胡昭武、赵玉堂实不愿意再留恋下去。胡昭武向于子川道:“师弟,我们的事已经完全解释明白,我们弟兄也痛悔以往之非,从此要各自回转故乡,放弃江湖生涯,种几亩薄田,终老一生,也就算完了。我们不愿在此竟自耽搁,咱们后会有期吧。”    这时,夏金英却满面凄凉,带着一腔悲痛,向胡昭武、赵玉堂道:“师兄们,现在我有两句话请师兄们不要怪罪我,今夜枫树坡把三十余年的旧恨,能够一笔勾销,这是金霞观主一人之赐,我们过去的一切行为,现在也不必细说、细讲,到今日我们全是到了这种衰老之年,来日无多,能够这么个结局,也算是很难得了。不过先父一生致力于太极门,为我们传徒授艺,敢说是只为名不为利,对于一般师兄弟们,老人家也曾费尽了心血。可是他究竟为什么死的,我们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我是他女儿,你们是他弟子,我们全觉问心有愧吧。我嫁给于子川之后,隐迹到天门山枫树坡,这些年来,满怀隐痛,没有一时释怀,万想不到金霞观主以慈悲之念,把我们这场事能够给解决了,我想先父在天之灵,也当瞑目。可是今夜之事,我们彼此是否意出至诚,以我夏金英的意思,最好本着江湖道的本色,明白表示一下,不要辜负了老观主这番苦心,师兄们以为如何?”胡昭武、赵玉堂张口结舌,不能答话。夏金英正为的看出他们心怀恶念,虽是一时屈服于金霞观主武力之下,也不肯真个地从此罢手,所以当面地这么严辞质问,要仓促靖白心迹。

  金霞观主不住地口念“无量天尊”,容得夏金英把话说完,金霞观主一旁答道:“夏女侠这种办法,贫道深以为是,既可保持老师傅们江湖道的道义,更对于夏老师死去的阴灵也可告慰。我看老师傅们全是江湖道上成名的人物,绝不会反复无常、口是心非。夏女侠就请你预备祭品,就在这枫树坡前一祭吧。”

  这些东西早已预备好,原本现成,夏金英更叫于鹏到宅中把平时供奉老武师夏久峰的神主请了出来。因为夏久峰没有后嗣,只有这么个女儿,所以夏金英竟在自己家中供奉着亡父的神主。把神主供好,夏金英点起香来,上好了香,含泪叩拜,更自祝告道:“不孝女夏金英,谨以香花水酒,虔诚献祀于老父阴灵之前。不孝女今日在枫树坡得金观霞的慈悲,为太极门同堂师兄弟解冤释怨,从此尽释前嫌,叫兄弟间各本天良地永绝寻仇报复之念,为太极门保持清白之名。有背今夜之言,定遭显戮!”夏金英祝告完了,叩头站起。这可正该着胡昭武行礼了,在这种情况下,就是心有未甘,也无法再狡展,只好对着亡师神主,宣示了誓言。挨着次序连于子川、上官庸、赵玉堂全照样地行过礼,这一来,夏金英才算放了心。于子川谆谆地留大家到宅中一叙,可是从胡昭武和赵玉堂这里绝不肯停留,那么上官庸和女儿上官贞也不能显出师兄弟的厚薄来,只好同时告辞。连这一般请来的朋友全在晨光曦微中离开枫树坡,各奔归途。那于子川和夏金英的儿子于鹏,直送到枫树坡下,眼望着大家纷纷走去。太极门这场同门师兄弟间寻仇报复的事,算是被金霞观主一手成全。可是哪又想到那积恶难除的赵玉堂,离开枫树坡后,竟又掀起了一片凶涛险浪,无限风波。

  (本篇完,感谢古龙武侠论坛“未来”、“怅望祁连”收集、整理、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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