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惩强徒 天门全孝义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侠女上官贞飘身落在院中，直奔上房，听得正是那姑娘屋中那有年岁的妇人，放声痛哭。上官贞一拉堂屋的门，踊身而入，哪知她家中那个七十多岁的老仆人邱升却也被内宅的哭声惊动起来，正在堂屋站着，干着急，拘着礼节，不敢硬往屋里闯，忽然间见闯进一个短衣背剑的人，吓得他跪倒就磕头道：“好汉爷你饶命吧！这已经逼出人命来，何必赶尽杀绝呢？”他是连连叩头。侠女上官贞喝了声：“老管家，你胡说些什么？强盗已逃，我特意来看你家姑娘。”这时，屋中的哭声也止住，侠女上官贞一挑软帘，闯进屋中。再看屋中的景象，不禁十分吃惊，只见邱静娴姑娘的母亲邵氏夫人和她老乳母杨氏，全都战战兢兢，本要往外屋闯。这一主一仆，哭得全像泪人，眼全红了，满面的泪痕，尚没拭净，这位邵氏夫人更是浑身颤抖，那个老乳母杨氏，却也变颜变色，看着侠女上官贞一惊。上官贞向着她们这一主一仆招呼了声：“你们不要害怕，我不是强盗，我特来搭救你们的。这位姑娘怎么样了？为什么躺在床上不动？”邵氏夫人此时看到进来的是一位背剑的女子，害怕的心减去了一半，颤声说道：“这位姑娘，你是什么人？我这一家人活不成了。”上官贞道：“老太太不要再害怕，你先稳定了心神。我是侠女上官贞，路见不平，把两个贼人诱出宅去，已经打发了。我因为不放心你这女儿，这位姑娘很好，称得起是个孝女，现在她怎么样？你要快说。”邵氏夫人道：“原来是位女侠客，方才的贼人原来是女侠给赶跑了，这倒救得我一家人的性命，救命之恩，我们现在不说感谢的话了。只是万恶的贼人，害苦了我这苦命的女儿了，她大约是因为万恶的贼人欺负了她，自己不再想活着，不知她什么时候把一把锋利的剪刀藏在了一个小包裹内，放在我们全家买命的那一点银子一块儿。贼人已走，我和她乳母也跟着赶过来，她只是哭着说不能再活下去，把梧桐柜开了，把那个银袱子指给我，叫我看，幸而是没被贼人得手。我只疑心她是叫我看一看好叫我放心，哪知她随手在那小包内抓出这把剪子，猛向喉咙上戳去。哎呀！女侠客，我哪见过这种事？我和她乳母拦她时，那剪刀已经扎在脖项上。女侠客，你没看这地上和我们身上全是血迹么？事到如今，我这家人已经算完了，只剩这老弱残兵，我苟延残喘地不过是为我这女儿活着。如今她有个好歹的，我丈夫尚在狱中，我老婆子这怎样活下去？生不如死，老天爷没有灵感，我这般年岁又是一身病，没用的人，叫我死了岂不痛快？留着他父女，还是一家人家。女侠客，你对我这一家救命之恩，只好来世再报吧。”侠女上官贞见这邵氏夫人是连惊吓带悲痛，说话已经有些颠倒，现在倒无暇劝解她，一边信口答应着，跟着往床前凑过来。那位老乳母却跟着侠女的身后，随着说道：“这位女侠客，床上尽是血迹，你不用看了，流这么些血还能活么？”侠女因为她们这种无知的老妇人，举动虽然愚蠢，情形是十分可悯，口中答着：“你不用管，我还许能救她呢。”侠女上官贞是心思极细的人，她虽然和邵氏夫人说着话，已把屋中的情形全仔细看了。不错是在那梧桐柜前动手自戕，一把剪刀尚在地上掷着，地上一片一片的血迹。不过上官贞认为或许不至于死，因为她既是一把锋利的剪刀，往脖项上猛戳去，果中要害，当时就得玉碎珠沉，绝没有迟缓的余地，那么她也只有倒卧在梧桐柜前，凭这两个老妇人，一个是带着病，一个是手脚全迟慢了，她们不会把她立刻就搭上床去。那么当时既然还把她架上床去，可见扎伤的地方大致许不碍命。
上官贞这时已到了床边，往邱静娴脸上看了看，面如白纸，两眼紧闭着。上官贞却伸出手来，按到她胸口上，回头向这乳母杨氏和邵氏夫人道：“你们先不用担心，谅还不至于死。”向乳母杨氏道：“这位老妈妈，你把蜡台端过来，我看看。”这位乳母杨氏说道：“这位女侠客，那么血淋淋的，你还是不看吧，吓死人了。”上官贞自己回身到窗前桌案上，把蜡台端起来，到床前自己伸手把邱静娴姑娘脖项上掩着的一块已经被血浸透了的白布轻轻地揭下来。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它这剪刀完全戳在了脖项的左侧，并没伤着气管，只为流血过多，一时缓醒不过来，谅还不至于废了命，遂向这位乳母杨氏道：“这位老妈妈，你要想叫你家姑娘活，你不要这么蝎蝎蜇蜇的，你家姑娘死不了。去，赶紧给我找些干净白布来，再找些新棉花，放在这，别的事不用管，你去烧些开水来。”乳母杨氏很惊异地看着侠女上官贞，道：“女侠客，我们姑娘真个不妨事么？这真得谢天谢地，女侠客，你真是救命的活菩萨了。”她这宅中的老仆邱升尚在堂屋里站着，听着屋里的信息，他无论如何总是个男子，比较着乳母杨氏明白得多，跟着忙答应道：“这位女侠客，你能救我们小姐的命，如同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我们感恩不尽。我去烧水去，这就来。”他说了这话转身而去。他虽然这么大的年岁，为的救他小姐而死复生，他竟长了十分精神，腾腾走得分外快，一片脚步声，已经向前院跑去。这里乳母杨氏竟给上官贞找来应用的东西，放在床边。这时，上官贞把背后的包和宝剑全解下来，把小包裹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红缎子口袋，不过三寸长，二寸宽，侠女上官贞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包，一只小小的药瓶子放在那儿，自己亲自动手，把新棉花跟布全比好了大小，从她脖项后绕过来，铺好了，把纸包的药粉完全撒在伤口上，用这棉花跟白布慢慢把脖项缠起。上官贞医治这种伤手底下十分仔细，轻轻地缠好，看了看已经是扎裹好了，不至于妨碍了她的呼吸。这时，老家人邱升也从前面把水烧好，乳母杨氏给拿进屋中。侠女上官贞道：“很好，你给斟上半杯，放在那凉着，再拿一个羹匙来。”自己却趁这时给邱静娴推拿穴道，散她脏腑中郁结之气，给她调顺了呼吸。邱静娴姑娘此时胸头喘息的情形，已经比较方才显着力大了些。上官贞遂把药瓶子打开，从里面倒出了三粒朱红色的小药丸，放在自己掌心中，用左掌托着，右手往邱静娴姑娘的唇边轻轻地抚摸了一阵，邱静娴姑娘嘴已微张。
上官贞把三粒朱红丸药纳入邱静娴姑娘口中，跟着用羹匙把那茶碗中的水舀了羹匙，从姑娘的口角中慢慢地注入。侠女上官贞把药给她灌下去，自己倒是十分高兴，因为动手十分顺利，观察着这种情形，这位姑娘就算可以保住了性命。回身来叫这乳母杨氏给打了净面水，把手上所沾的血污拭净，长吁了一口气，转身来坐在床边。
邵氏夫人依然是精神惨淡，呆立在那里，不言不动，好似痴傻了一样。侠女上官贞看到邵氏夫人这种情形，十分感叹，柔声向邵氏夫人说道：“老太太，你请坐在书桌旁，我有话和你说。”这位邵氏夫人这才坐到书桌旁，依然是落着泪，向上官贞道：“女侠客，她真个还能活么？”上官贞道：“你只管放心，她的性命我敢担保，绝不会再出差错了。”上官贞方待问这位邵夫人的话，忽然床上的邱静娴姑娘微弱的声音哎哟了声，道：“可疼死我了。”上官贞急忙转身向她耳边招呼了两声，可是邱静娴姑娘竟自又晕了过去。侠女上官贞回头向邵氏夫人道：“老太太，你听见了她已经能够哎哟出来，你可以放心了，这绝不至于再有危险吧，只是你这一家人的情形，叫人看着太惨了。但不知这位姑娘的父亲身犯何罪，陷身囹圄？你这位姑娘能够既重孝道，又保贞节，你家门中能有这样女儿，也很难得了。我路经这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件事在我们身上，算不得什么，老太太你不必摆在心上，不过我没有多少时刻耽搁，还得赶路，有什么用我帮忙之处，自管明言，我只要有可以尽力之处，我愿助你们一臂之力。”
这位邵氏夫人听到侠女上官贞的话，站起来向上官贞深深万福，不觉潸然泪下，哽咽地说道：“这位女侠，我现在已经惊吓得糊涂了，我还是没听清女侠客尊姓大名。”上官贞道：“我叫上官贞，老太太别客气，你坐下慢慢讲。”邵氏夫人重行落座说道：“女侠客，我这叫家门不幸。这一年来，我们已经称得起是苟延岁月，强活了下来。我们现在落到这地步，实不相瞒，还是一个官宦人家，我丈夫邱维屏是清州盐法道，只为性情耿直，也就可以说是不会做官，不知为什么得罪了仇人，官丢了还不要紧，竟还落个罪名，落个亏空官款，押在监牢，不把这亏欠的官款补上，就得死在里面。女侠客，虽是这样，这还是有他最好的人从中竭力维护，若是没有人给他这么尽力地维持，只怕把家抄了，官款补完了，也得有罪名。只是我们说天理良心的话，我丈夫实实在在没有营私舞弊，可是这种情形，有冤没处诉去。官场中事，就是事在人情在，出事以后，我们把家中所有完全变卖了，打点了一次，只是依然没把我丈夫救出来。到处磕头求人，我们母女把脸面全算丢尽，才算办出眉目来，连打点带赎罪，没有五六千两银子休想出来。我们万分无法，只好连这住宅带茔地的种养地全都卖掉，才变卖了这笔钱，为是把他救出来。我们一家团聚，好歹地有我这丈夫顶立着门户，我们还可以算一个人家。不怕往后吃到什么苦，受到什么罪，我们母女也就算把心尽到，死活是听天由命了。不想老天爷太不开恩，我们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万恶的贼人来偷我们，挤出这场事来，叫我这一家人还怎样活下去？这真是俗语说的，大叫人死天不肯，天叫人死有何难？现在分明是我们这邱氏一家，已走到绝路上去了。女侠客，我跟前没有别人，只有这么个女儿，我又是有病的人，她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怎样活下去？”说到这里，竟自又哭起来。
侠女上官贞听到邵氏夫人这番话，自己也不禁替她伤感，论到她家中这个情形，这位姑娘以一个闺门弱女，不惜抛头露面，替她父亲去料理官司，自己本该帮助她，替她走一遭，把邱维屏从监牢中救出来，但是自己此时可实无法再管了，为她的事耽搁了半夜，自己的老父，也躺在床上，等待自己求得良药好去救他，现在我若再为她的事竟自牵缠着不走，倘若把我父亲耽误得不能救了，我上官贞岂不悔死？只好安慰着邵氏夫人道：“老太太不必悲伤，事情既是有了眉目，这位姑娘伤痕虽然重，但是我的药力有十分把握，定能救了她，只有两三日的耽搁，定能完成她的孝道。我实在本身也有不可解的事，不能替你女儿多尽一番力，这很对不住你们。我劝老太太不必怨天尤人，横逆之来，任凭什么人也没法躲避。你们现在只有往宽处想，自然心平气和。我对你家稍尽了这点力，在我本身丝毫不放在心上，可是在你们本身就该想想今夜若没我途经此处，巧遇贼人，你们的事还能想么？只怕现在全是鬼门关中的人。你家老爷在狱中纵然望穿了双眼，还有谁来救他？老太太你这么一想，也就安心了。”邵氏夫人听了上官贞的话，连连点头说道：“倒是女侠客既有本领，见识又过人，你这个话说得我实在是心平气和，再不敢怨天怨地，只盼着我这苦命的女儿没有危险，那我丈夫早晚能够出来，早几日晚几日有什么妨碍？”上官贞道：“你只管放心，我若没有十分把握，一个人生死关头，我绝不敢多事。”
刚说到这，见床上躺的邱静娴姑娘伤口的药力已经行开，悠悠醒转来，口中不住招呼着，“娘，娘！”邵氏夫人赶忙到了床前，悲声说道：“我在这里，你转醒过来了，不要动，不要难过，我们遇见救星了。好孩子，不要往死处想，你太以糊涂，行这极志。你怎么不想想，还有这个苦命的娘，你交给何人？你应该想着，你虽是娘的女儿，但是千斤重担子全放在你肩上，你要是那么往死处想，你就不是孝顺的女儿了。好孩子，好好地养着，咱家中还有何人？现在只要把你没有了，你父亲还能出来么？我已经是垂死之人了，好歹地有这么个亲生的女儿，只盼你能够抓把土，把我们老两口埋了，不枉养你一场。事情不许看得这么滞，你没有可死的理由，那万恶的贼人，已经遭了报，有女侠客上官姑娘在这救你，你心里可不得胡想了。”这时邱静娴把泪眼睁开，因为屋中的灯光暗，自己项上有伤，又缠着布，动转不灵，仔细看了看她母亲，自己唉了声，声音微弱说道：“娘，不必难过，女儿也知道我们母女是一条命，我何尝愿意抛下娘走？只是娘要想想，咱们是什么人家？一个闺门中姑娘，被一个万恶的匪徒拉扯着说些秽言污语，叫女儿怎能忍受下去？我们邱家现在虽然是穷，但是清白的人家，女儿没脸面活着，一时间想不开，才有这种举动，女儿的命太苦了。娘说的女侠客救了我，她在哪里？”
这时，侠女上官贞把蜡烛端起，凑了过来。这位邵氏夫人往旁一闪说道：“这就是女侠上官姑娘。”侠女上官贞凑到邱静娴姑娘身旁，说道：“这位妹妹，你现在觉得伤痕疼痛减了些么？”邱静娴姑娘在那烛影摇摇之下，看到侠女上官贞这身装束，这种英武俊秀的相貌，不觉精神一振，说道：“你这位恩姐，跟我们素不相识，你一个女子竟有这种本领，那么，方才在窗外把贼人惊走的，就是你么？”侠女上官贞点头道："我跟你们也正是有这种缘分，我因事路经此处，正赶上这万恶贼人，要逞他们强暴，我这才把他们诱出宅院，已经把他们全打发走了。妹妹，你的孝烈行为，我已经完全看得清清楚楚，妹妹，你这种品格，虽然现在遭到这种难关，上天不负苦心人，老天爷自会加惠你，你要好好调养伤痕。你看你老母这种衰病的身体，你又没有兄弟姐妹，你的情况正和我上官贞相同，我现在也就是有一位已经生死莫卜的老父，我们虽是女子，但是自己应该明白，把支撑自己门庭的事放在自己身上才是。万恶的狂徒，他确实不怀好意，不过当时算是遭了报，我没叫他逃出手去。你既然能够保住了你清白之身，为什么非死不可？妹妹你不是太糊涂了么？我现在有比你还急的事情，实不能在此耽搁，等我把眼前这步难关闯过，我必然再到黄花驿来看妹妹，你那时有什么办不了的事，我愿意替你担当。”邱静娴姑娘听到侠女上官贞这番慷慨的话，不由感激涕零，含泪说道：“我高攀着说，上官姐姐，你待我全家实有再造之恩，我们这一家还能活下去，全出你姐姐之赐，我们受你这样大恩，怎么报答呢？”上官贞微把头摇了摇，慨然说道：“妹妹不要这样想，我和你萍水相逢，遇到你这样的好女子，轻易是见不着的，我爱你的品格，我怜惜你们的遭遇。我随着老父行道江湖，专办的是人间不平事，这是我们的天职。施恩望报的话，我全不能承受，无所谓恩。我们做事看到眼中，遇到手底下，认为是应该做的，我们放手去做，绝没想到任何一人施恩。我现在也是一个孤零无依的人，容我把眼前的事办完了，我愿意和妹妹你结为异姓姐妹，你不要嫌我这出身江湖女流，就很好了。”邱静娴忙答道：“恩姐，你能不嫌我这懦弱无能的女流，我是求之不得的，我愿意把你当作同胞姐妹看待，你有什么事那么忙？可以不走么？我这家中的情形，你看见了，姐姐你住在这里，倒很方便。”侠女上官贞道：“妹妹，我们相聚不在这一时，我现在实有不能耽搁的事，我为你这件事已经耽误了半夜的行程，我这就得走呢。”邱静娴很惊异地问道：“恩姐，你住在哪里？我可不应该问，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是亲姊妹一样，你这深夜之间，怎么还要赶路？”上官贞这时已经把蜡台放在桌上，那个老乳母杨氏和那老仆邱升忙着烧了水，给泡上了茶来，倒了一碗送到上官贞面前说道：“这位女侠客，你这么辛苦，喝杯茶吧。”上官贞倒也不客气，接了过来说道：“这位老妈妈，不要这么称呼，我和你们姑娘已经结为异姓姐妹，我在家中全叫我贞姑，你就那么招呼好了，我是常来的人呢。”说到这，又扭过头去，向邱静娴姑娘说道：“妹妹，我没有不可告人的事，只是我现在是心急如焚，实不愿再耽搁下去，我简单地告诉你，我父亲是一位老武师，我们住在玉龙山中，现在我老父被仇人暗算，身受重伤，生死不保，我要赶到大竹山找一位玄门道长，乞灵丹为我老父续命，路经黄花驿，遇到那两个贼人，论我本身的事，我自己老父的生死关头，全在我回去的早晚，我哪能再管别人的事？不过我们这种天性，看到眼中的不平事，我若不伸手，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良心，这才拔剑逐走了贼人。妹妹，你放心，他们再也回不来了，你想我有这种事，哪能再耽搁下去？妹妹你好好地养伤痕，我再给你留下点药，不过是预备着，大概是不必用了。你这伤痕三两天就好了，好在你父亲在狱中那么多日子都待了，少耽搁三五天，是不妨事的。我老父是生是死，有了结果，我必回来看望你。”邱静娴把眼角的泪拭了拭，拉着上官贞的手说道：“姐姐，我太对不住你了，你有这么重大的事，老伯父已到了生死关头，你竟能不顾一切地救我全家。姐姐我这一家，不止于活的感激你，就是我家中死去的先灵，也要为你父女祝福。但愿老伯父脱离危险，我们愿给姐姐你供长生禄位呢。姐姐你快快走吧，我再也不敢留你了，我定然要遵照姐姐你的话，好好调养伤痕，我为的你救我们这番心，我也得活下去。快去吧！别为我们这事耽搁。我盼望你能再来黄花驿，那就是我的福分了。”侠女上官贞怅然站起，自己把衣纽解开，从里面取出锦囊，把它打开，拿出一串珍珠，送到邱静娴姑娘手中道：“我们今夜这番遇会，我很高兴，这串珍珠给妹妹你作个见面礼吧。”邱静娴忙不迭地说道：“姐姐你快把它收起，别叫我难过了。你救我全家认了我这个妹妹，我们现在不敢再提‘报恩’两字，可是已经很够叫我们于心不安了，怎么姐姐你反把这串珍珠送给我，叫我怎样再接受你的厚意？你快快收起吧！”侠女上官贞慨然说道：“妹妹用不着为这点事心中不安，这是姐姐我先母给我收藏的，一共是两串，颗粒虽然不大，但是光泽还十分莹润，送给妹妹你，也算我们姐妹结识一场，留它做个纪念好么？往后你若把我当作姐姐看待，无论什么事，不准和我再客气，你把它收起来，只要好好地保存着，遇上了机会，我们把它镶成一只珠镯留着自己用，不比买的好么？”邱静娴姑娘此时见这位恩姐一切的情形，全出于一片诚意，自己怎好再过分地推却？遂在枕上微微颔首说道：“好吧，我不再客气了，姐姐你务必想着，可到黄花驿来。”侠女点头答应着道：“妹妹不用嘱咐了，我能来时一定前来，咱们再见吧。”说到这，毫不留恋，转身向外走。
那老乳母杨氏和老仆邱升在外间等候着，一见侠女上官贞出来，这两个老迈年残的男女仆人一齐跪倒，向侠女上官贞叩头道：“女侠客待我们真是恩重如山，救了我家姑娘一条命，就是救了我一家人的命，我们能活到现在，全是女侠客你一人之力。我们只有虔诚地祷告上苍，要保佑着女侠客事情顺手，叫你这样好人得着好报，我们情愿全少活几年，我们全甘心情愿，因为我们全是没用的人了。”侠女对于这种有年岁的老家人，绝不再存丝毫顾忌，用手一手拉起一个来，向他们说道：“你们不要多礼，你们这样忠心护主，我很喜欢这种人。但愿如你们所言，我此去能够顺利地把事情办下来，连我全要答谢上苍。你们在这种患难之中，更要好好地照顾你家主母、小姐，我改日再来看你们。”说到这，把堂屋的风门推开，跟着走出来，老乳母杨氏和邱升也随着往门外走，邵氏夫人也送了出来。上官贞回头说了声：“老伯母不要客气，回去吧，侄女告辞了。”说话间，身形一动，已经蹿到院中，脚下又一点地，腾身蹿上厢房，身形轻快，把邵氏夫人和乳母杨氏、老家人邱升全惊得目瞪口呆。眨眼间，这位女侠已经走得无影无踪，这主仆才回转屋中，一家人对于女侠感激不忘，暂且按下他们这里不提。
且说侠女上官贞离开了邱宅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斗，已知现在四更已过，自己救了这邱氏一家人，虽是十分快意，但对于自己的事，却耽搁了自己半夜的行程，不由得十分着急。将近地已到了黄花驿的镇甸口，刚要往镇甸的民房下飘身时。蓦然间，听得旁边的小巷中似有人说了声：“只能救人，不能救自己，这点本领太差了。”侠女上官贞一惊，这话分明是说自己，本是往房上落的式子，竟自往横下一纵身，扑奔这条小巷。但是下面过于黑暗，不敢遽然地往下飘身，往一家民房的后坡上一落，往下一俯身，微探着身子，往小巷中察看。这条小胡同是不长，里面只有三个人家，并且是一条死巷，并不通着别处，往巷口张望，在这极黑暗中，似看到了一个黑影，在巷口显了一下，往镇外逃去。这条巷口中，也正通着这黄花驿的边上，出了小巷，一片旷野，也就是方才自己和那两个匪徒动手的地方。侠女上官贞更不迟疑，从这民房的后坡一飘身，落在小巷内，一直追出巷口，仔细打量，所看到的一些不差，正有一个夜行人从驿镇外往正西如飞地逃了下去。侠女心想，“我倒要看看他究是何如人？心里总疑心着是那两个匪徒中那个姓于的，他要为同党仇，故意地诱自己或者仍有什么恶念。”一想到这件事，更不肯放松了，只恐怕给邱家母女留了后患，所以跟纵追赶下来。可是前面这人身形好快，纵跃如飞，看情形夜行术颇有功夫，绝不是平庸之辈。侠女上官贞连着喝喊他两次，叫他站住，他只是不肯听，也不答话，仍然向前飞驰着。上官贞十分愤恨，因为这旷野无人，遂大声招呼道：“前面那小辈，你既然对你家姑奶奶不肯甘心，任凭你逃到什么地方，有什么手段，上官姑奶奶也要追上你，你休想再逃出我手去。”可是任凭上官贞怎样招呼，他只是好像没听见，依然是向正西走下去。
前面在黑影中涌现出一片高岗，侠女上官贞尚辨别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心中暗暗着急，看这人的情形，他颇有引诱自己往这条道上来之意，若是被他逃进山口去，一者道路不能走，二者地理不熟，最容易被人袭击。只是既追了他来，哪肯中途罢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那人竟逃进山口。上官贞心里一着急，脚下加紧纵跃如飞，跟踪赶过来。但是那人在山口略停了停，竟自逃了下去。侠女上官贞明知道自己这么追赶他十分不利，但是被这人引逗得无论如何不能不看看他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意？自己可加了一番小心，已从囊中把太极珠摸了三粒，扣在掌中。只是一进了这座山口，上官贞已然看出并不是先前逃走的那个匪徒于成，因为他没有这种身法，在这深夜中，走这种小道，危险十分，可是那人身子既轻灵，道路又显着十分熟，并且轻蹬巧纵这种本领，实较自己高得多。看他那情形还是没十分施展开，有故意戏弄自己之意，招呼他，他不答应，叫他停身动手，他不肯站住。越是这样，上官贞越是愤怒，心想：“自己今夜在黄花驿已经耽搁了半夜，现在又遇上了江湖能手，故意和自己纠缠，难道我父亲这步劫难无法躲过么？我和这人本没有一点牵连，凭空地他现身引诱自己，更兼自己是一个女流，尤其认定此人不怀好意。”上官贞把一身轻功的本领尽量地施展出来，用全力扑上去，一声不响，连着两个纵身，已离前面这人两丈左右。上官贞猛喝了声打，随手发出一粒太极珠，奔那人脑后打去。上官贞这种暗器；三丈内能够见准，此时相离不过两丈左右，腕子上更用了十分力，随着呵斥声中，这粒太极珠已然打去。那人斜着身躯，微一偏头，他已平转身躯，左肩往左一沉，这第一粒太极珠擦着他右耳打过去。可是上官贞这种暗器，是能用连珠的打法，第二粒第三粒脱手而去，一粒奔这人的面门，一粒奔这人的胸口，两粒太极珠出手虽有先后，可是打到全在同时。这人双臂往上一翻，一声冷笑，竟说了句：“妮子，班门弄爷。”这两粒太极珠全被他接去。上官贞虽没打中他，可是在斜月疏星之下，已经略辨出这人的面貌，这人的身形不高，可是年岁是很大了，大约总在六旬左右，相貌非常奇怪，脸形分外短，长眉圆眼，颧高腮瘪，唇上有稀疏的短须，活脱地似一只猴子。在他的笑声中，已经纵身退出去两丈左右。侠女上官贞暗器被人家接去，并且说出这种狂话来，已经伸手把白虹剑掣出来喝声：“老怪物，你敢戏弄你姑娘，我焉能容你逃出手去？”仗剑追了下来。那人仍然是往前逃走，进山口约莫已有一里多地，他忽然沿着一道山峰，翻了上去，上官贞是又恨又愧，自己真是魔障层层，想不到在这里遇到这种劲敌，明知道未必是他的敌手，可是自己已经被他逼迫到这种地步，哪肯和他善罢甘休？竟自鼓着十分勇气，蹑着他的踪迹，也翻上山头。
这一上高处，星月的光更显着亮，看得更加真切，见这怪人竟从一个小山坡转向一条横山道。上官贞可有些迟疑了，因为这怪老人所逃奔的这条路，对于自己更是不利，这条横山道，虽然不狭，足有一丈多宽，但是这条山道上，草木丛生，深夜中追击敌人，易遭暗算。上官贞身形略一停顿时，已经出去有四五丈远，他竟也把身形站住，向这边呵斥道：“妮子，你甘拜下风，识得老夫的厉害了。”上官贞一听他这种话，怒斥道：“老怪物，不用发狂，任凭你就是龙潭虎穴，你上官姑娘也没放在心上。你这么故意地戏弄你家姑娘，你枉在江湖上活了这么大年岁了。我要不叫你血染白虹剑，我就枉称侠女。”说到这，脚下一点山坡，已经飞纵到山道上。那怪老人哈哈一声道：“既有胆量，老夫领你到一个地方，叫你也开开眼。”侠女喝声，“你是满口胡言。”压剑就追。侠女在这一条山道上，可觉得十分吃力，此人究竟怀着什么意，不得而知，可是他这种举动，分明是一番恶意。走在这种道路上，林木较多之处，更得提防暗中或有暗算。又有半里地的光景，那怪老人往一个山环上转过去，侠女上官贞赶过来时，已失老人的踪迹。
四下里仔细打量搜寻，静荡荡死沉沉的一条山道，只有草木间发出的声息和那树林中最讨厌、最刺耳的枭鸟啼声，只找寻不着那怪老人的踪迹。侠女上官贞此时已经累得一身汗，把脚步停住，稍微地歇息歇息，自己认为所遇的事，过于离奇，认定了，“这怪老人他虽身形隐去，自己眼前的事，越是危险十分。他引诱自己，直追出这么远来，绝不能无故地罢手走开，恐怕有别的举动。”想到这，抬头望了望天空，见那七星斜转，斜月西沉，天已到了五更左右了。上官贞索性顺着这条山道往前搜寻下来，连转过两个山环，耳中忽然听得隐隐的似有报晓的鸡声，这附近一定是有人家了，越发地不肯退回。仍然顺着这条山道，又转过两个山环，远远地看到一个平坦的山头，涌起一片房屋，这种地方，竟有人家，这真是怪事。仔细一辨山势，才看出和自己所来的那条道路是一个方向，不过是隔着这座山。那片房屋正是筑在一个小山坡上面。这座房屋前不远，却是一条极宽的山道，按山势的道路走，大约是在黄花驿西北的另一个山口，只是怪老人的踪迹已失。前面虽是一个通行的山道，可是没有别的人家，孤零零的自己住在这里，不是猎户，定是隐居的异人。这种深山里，就是种山田的农人和依着樵采为生的贫民，他们也得聚集些人家一块住，没有这么孤零零地自己住在这里。
上官贞索性扑着这片房屋走进来，相离切近，见这片房子占的地方颇大，可是里面房屋并不多，围着一段石墙，石墙并不高，仅有丈余，里面在这房屋的四周，有许多树木。上官贞扑奔这片房子的东面石墙，它的门是向北开着，来到切近，听了听果然鸡声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上官贞若不是被这怪老人引诱着来到这里，她绝不肯无故地窃采人家，失了自己儿女的身份。现在因为十分疑心，那怪老人就是此中人。看了看四周，静悄悄没有一些异状，一耸身蹿上石墙，左手倒提剑，往里面看了看里面的房屋，虽然是山居人家，建筑得颇为粗陋，可是整洁异常。自己停身的所在，也正是在这房儿的前半段，从这墙头已经看见这大门一带，两扇宽大粗糙的木门紧闭着。门里的地方很大，十几丈的一段院落，只有五间南房。这院中大概是就着这山土原有的地方起盖的，有二三十棵树木，仅仅留着大牌，直通到那五间南房，当中丈余宽的道路，树木并不密，所以挡不住视线。在这五间南房后面，又是一段院落，却是只有东西两排房子。迎着大门正是一段竹子编的竹栏墙，当中编成了一个八角门。上官贞在墙头上揭了一片灰土，往地上打了去，略发声息，试试他有守夜的恶犬没有，下面依然静悄悄的一点声息没有，飘飘地落在下面，紧行了几步，蹿上东面的厢房，见下面黑沉沉的，屋中全没有灯光，翻到当中的院落，蹑足轻步，走进了竹栏墙，赶紧把身形往东房的山墙角上隐蔽着。因为看见五丈外南房纸窗上尚有灯光。上官贞在这停身半晌，听不见什么声息，看了看里面，这东西两面是一边两间厢房，迎面上是三间南房，灯光在偏西那面上，靠上房的东半边依然是黑沉沉的。上官贞蹑足轻步，扑奔上房的西窗下，离着窗前尚有数尺，突然屋中有人咳嗽了一声，竟自招呼道：“阿婆，你把鸡收好了么？怎么我听得不住地挣扎，不要再被那讨厌黄鼬偷去，我还留它做下酒菜呢！”屋中这一发声招呼，只听东厢房有人答了声：“半夜三更，你挣扎什么命？天全快亮了，你不好好地睡觉，闹什么？”上官贞赶紧翻身蹿上了东厢房的屋顶，跟着东房里一阵响，门开处，走出一位老婆婆，口中叨叨念念，往西南角夹道走去。侠女上官贞不敢在前坡伏身，已退到后坡上，明明是已看这老婆婆已转进西南角的夹道，上官贞等她翻回来再察看上房这人，是否就是追赶的那老人？忽然觉得背后一股子劲风袭到，侠女上官贞忙往左一纵身，敢情正是那白发萧萧的老婆子。这一来上官贞惊异十分，凭自己伏身在房上，直到她扑到近前，才觉察出来，这种身手矫捷处，在这般年岁的人，实在是不易多见。这时那老婆婆却已发话，冷笑着说道：“好大胆的毛贼，敢到我家窥探，怪不得我们这连日丢失许多东西，全是被你偷走，还不给我下去？”这老婆婆赤手空拳，竟自扑过来。侠女上官贞一看她这种身手，就知道不得了，今夜竟遇见这江湖异人，不以全力应付，怕要逃不出她手去。上官贞赶快又往旁一纵身，跃到后坡，喝道：“你这老婆婆血口喷人，谁是偷儿？”那老婆婆带着惊诧的口吻说道：“哟，原来还是一个姑娘，半夜三更擅入民宅，你也定非好人。”跟着往前一步，飞纵过来，探掌向上官贞便打。上官贞往左一斜身，伸玉腕叼她的腕子。那老婆婆往回一撤右掌，侠女上官贞左脚往前一上步，左掌随着翻过来“揽雀尾”式，向老婆婆的胸前便打。那老婆婆右臂正撤回去，掌缘往下一扑，往上官贞右臂上便切。上官贞倏然左足擦着房坡微往左一滑，左掌往回下撤，右掌已经斜劈出去，“白鹤展翅”式，向老婆婆左肋下打来。这位老婆婆身形转动，从左往后一个绕步盘旋，一翻身欺到上官贞的左侧，左掌已经递过来，向上官贞的肩头上便切，上官贞往下一矮身，“抱虎归山”式，向左一闪，右脚已经飞出，却用“抛身蹬脚”式，向老婆婆的下盘踹来。这位老婆婆却喝了声好，双掌一穿，身随掌走，竟自纵下房去，口中却招呼道："下面动手的，你敢来么？”上官贞已经想到，既和她动了手，此时就是想走，也未必走得开，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和她较量一番，于是跟踪而下。老婆婆微微一笑道：“好大胆的姑娘，你真不怕死，这你就不用想走了！”上官贞道：“老婆子，不用张狂，我看你这人家也不是好人，上官姑娘要为江湖上除害。”话声中，猱身而进，向这老婆婆扑来，身形欺到近前，用“般拦缒”向老婆婆的右肋便打。这老婆婆竟施展开三十六路擒拿法，对付上官贞这路太极拳，以她这种年岁，身手这样轻灵，功夫是有了火候。侠女上官贞对付她颇为吃力，自己本想亮白虹剑，好可以取胜，只为不知道这人家究竟是何路道，不敢妄动杀机，只有尽力应付着，可是工夫一大，上官贞已有些不是老婆婆的对手了。这多半夜的工夫，自己过分的劳累，现在又遇上这种劲敌，气力先有些敌不住了，渐渐地有些拳法散乱。
正在危急的时候，突然上房门一开，有人走了出来，向老婆婆喝道：“阿婆，你在江湖上这么些年了，真是个好歹不分，这位姑娘太极名家的嫡传，绝不是江湖作恶之流。你还不住手问个明白，难道叫我这般年岁还栽在同道手中么？”那老婆婆听了上房出来这人的话，往旁一纵身，双掌封着门户，立刻向说话的人道："找上门来和我老婆婆纠缠不休，这也怨得我么？”侠女此时也向一旁退出数尺来，一打量上房出来这人，不禁怒冲冲道：“原来是你这老鬼，你把本姑娘引到这里，是何居心？”这位老头子哈哈一笑道：“先前不知你究竟属何人，现在看到你武功家数竟是太极门下嫡传的手法，那么大江以南没有多人，你究属何人的门下？姑娘你还不要出口伤人，要知我绝无恶意。”上官贞道：“好，我上官姑娘来明去白，绝不像你这鬼鬼祟祟。我是玉龙山太极门上官庸之女上官贞，你又能把你姑娘怎样？”说到这，伸手压剑柄，就要掣剑。那老者哈哈一笑道：“阿婆你听见了，你险些得罪了我的道义之交，她竟是太极名家上官庸的姑娘。”说到这，向上官贞面前走来，口中却说道：“原来是侠女，我失敬了。不过深夜中来到这种地方，行踪又这么严密，很容易令人生疑。这段山道中常有绿林能手出没，姑娘你一人深夜走在这条路上，危险太多，如不见疑，请到屋中细谈，我与尊大人已然多年没见了。”上官贞此时可不敢那么放心，往后退了一步问道：“你既知道家父，请你先告诉我姓名！”这老者含笑说道：“说出我的姓名来，你也未必知道，我们不是成名的人物。在下复姓欧阳，名志，这是我的阿婆，现在老了，当年她在江湖道上比我却强得多，很有些‘万儿’呢，提起卢金娘来，在江北一带，倒也蒙武林中的重视，也正是做了绿林道的仇人。不过我家阿婆在江湖上行道时，上官姑娘你年岁尚小，我欧阳志又是一个无声无声的人物，上官姑娘你哪会知道？”上官贞一听老者报出姓名来，忙把轧剑的手放下来，赶紧向老者一拜，后向这老婆婆一拜道：“原来老人家全是武林的前辈，欧阳老伯过于自谦了，一口金刀震两江，武林中早已成名。老伯母更是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女侠，只是听家父说老人家已经到北方去了，想不到隐居在这里。弟子失礼得很，望老前辈多多担待。”这时，这位卢金娘老婆婆走了过来道：“姑娘你不要介意才好，我们对于你这么一点年岁，竟敢只身走江湖，又是敬又是爱，早就知道你是好人，我老婆婆是故意要看看你太极门的手法。姑娘你家学渊博，得上官老师的亲传，堪当侠女两字。现在你对我老夫妻不用再疑心，咱们屋中去讲吧。”侠女上官贞被这卢金娘老婆婆跟挽着手，一同走进上房，那位欧阳志也跟了进来。
这三间屋是两明一暗，堂屋中尚在黑暗中。这位老婆婆向欧阳志说了声：“你那寝室中哪好叫姑娘进去？还不把灯拿出来！”侠女上官贞听老婆婆对欧阳志说话的情形，带着呵斥的口吻，可是这位老英雄喏喏连声答应着，跑到屋中把灯端出来，放在迎门的桌上。侠女上官贞暗笑这位一口金刀震两江的欧阳志，当年在江湖道上真是叱咤风云威震江湖，想不到在这老妻面前，竟会这么俯首听命，看他这情形，倒颇有些惧内呢。这时卢金娘让上官贞落座，上官贞对于这种武林前辈，不敢不加一番尊敬，仍然在下首落座。这位老英雄欧阳志说道：“上官姑娘，我和你父亲差不多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只听传说他已经远走天南，并不知他隐居玉龙，近年听得江湖道上传出了一位侠女，我们竟不知道是哪一位名师的门下，想不到就是故人之女。上官老师现在仍在玉龙享那人间的清福了，姑娘你黄花驿仗义救人，我倒也赶上了，只是你对于这种匪徒，既已伤了他，就应该把他除了去，我认为姑娘这种恻隐之心，发的不是地方。姑娘你可不要怪我语言戆直，这种积恶难退的匪徒，实无法再感化他们。那两个匪党也正是我老头子所想除掉的人，竟遇到姑娘你手中，可是你留了他们的命，他绝不会改过自新，正是为你留下无穷后患。这种恶人能立刻把他感化过来，固然是一桩好事，可是他绝无悔过之心，反要变本加厉，更要作恶江湖，我们饶没成全他，反倒多害了别人，岂不是自己反倒多造了罪孽？所以在你重回黄花驿，我已把他两人弄到天门山内处置了，现在他们早已经饱了野狼的口腹。只是我对于姑娘你出身来历还不尽知，故意把你引到这里。”欧阳志说到这，扭头向侠女上官贞道：“上官姑娘，你这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这就是这枫树坡于少庄主，他单名一个鹏字。”说到这，又向少年道：“这是侠女上官贞，你要知道人家是太极正宗，家学渊源。”这少年一听欧阳志这话，哦了一声道：“这是太极名家上官……”说到这“上官”时，老英雄欧阳志道：“上官贞是人家姑娘名字，岂是你随便招呼的？年轻轻的，不要多言多语。你父亲在哪里？快去告诉他，酒友又来了。”少年于鹏道：“家父在书房等候老伯，请这位女侠里面坐吧。”上官贞向着少年轻轻万福道：“暮夜之间，到此扰搅，实觉不安。这位少庄主还是为我通报一声，冒昧地登门，岂不有些生乱？”这位老英雄欧阳志不等于鹏答话，却哈哈一笑道：“上官姑娘没有那么些客气，这是他有人开门，要不然我连门也不叩，痛痛快快地来个越墙而人，又省事又免得被他这宅中的看门人讨厌我老头子麻烦。”这时，少年于鹏已经令提灯笼的壮汉前头引路，往门中走去。少年于鹏侧着身子，请欧阳志和侠女上官贞往里走。欧阳志把手一挥道：“别和我弄这些麻烦，头里引路。”少年答应了一声，引领着一同走进了门来。
侠女上官贞一边往里走着，一边打量着里边情形。这所房子建筑十分幽雅，也是正靠着山峰下起盖的。这所宅子背后如同一座极大绿屏障，占的地方很大，布置成好几所院落，全用青翠的竹子编成短墙。他们走到第二道院落内，这里形如一个小花园，种着大片的竹子，养着许多奇禽异鸟，更有两只仙鹤，圈在一个草亭里，三间北房屋子盖得没有砖瓦，只用木石苇草，倒显着古意盎然，门窗全是用竹子制成，完全编成水纹式，从纸窗上蒙着灯光。
两名壮汉走到门前面，便站住了，那于鹏向他们一摆手，这两名壮汉提着灯笼的转向前面，那于鹏却把风门拉开，向里面探身招呼道：“父亲，我欧阳老伯来了，还有一位侠女跟随呢。”侠女上官贞一来到这里时，“因为欧阳老伯并未叫人，里面竟有人出来，分明是对自己和欧阳志形迹，宅中人已然知道，只是他怎么知道的，这就怪了。并且欧阳老伯提到自己名字，少年颇显出惊异之色，若说是震于侠女之名，自己绝不信，因为个人并未离开父亲身旁，在江湖上并未闯出名来，那么他惊异什么呢？看情形很像对自己的来路，他们早已知道，不过忽然来到这里，是出乎他意料。现在来到他宅中，看到这种情形，这里的主人，定是江湖的异人了。”
自己在思索之间，屋中一声咳嗽，却有一人答道：“欧阳二哥，你怎么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这是什么时候，竟跑到我枫树坡来搅得我家宅不安。我住到这里，遇到了你，害得我实在头痛。这一来，我这两坛子酒，又得遭殃了！”这人说话口音，上官贞听着似西北一带的人，可是少年于鹏说话时完全是本地人。屋中这人往外迎接，但是他脚步声音十分各别，竟有很重东西一下一下点着地，说是拐杖没有拐杖，为什么用这么大力量点地？赶到这人一出门口，侠女上官贞这才恍然，原来这人只剩了一条腿，左臂架着一根乌油黑亮的拐，走路时用这拐，点地声音特重。上官贞更看出他这根拐整个全是生铁打造，用手常摸的地方，把浮面上黑漆已然褪去，褪出里面铁的亮光来。这人年纪在六旬以下，骨格相貌和少年于鹏相似，眉目间一股子清朗山林之气，没有一点俗气处，身量很高，看那情形虽是已成残废，但精神饱满，唇上留有短须，更显得气度豪爽。上官贞一见这主人相貌，不由得起了十分敬爱之心。这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台阶上。欧阳志不住笑着道：“你这吝啬鬼，我只喝了你几杯酒，你就头疼。我还打算吃你个家产尽绝，索性让你从头痛到脚，看你有什么法子？”可是这个架拐的主人冷笑了一声道：“老朋友，你不要揭我短处，别看我为掉一只脚而痛，可是他们给我留了这一只，一切事我可不肯就认头了。老朋友你不信服我，咱们有工夫不妨较量一下，我这残废还未必不是你的对手吧。”说罢，也一阵狂笑。欧阳志道：“得了，我又说走了嘴，我是自找难堪，你不要借此为由，虐待起我欧阳志来。你想省两杯酒，可不成！咱们先不要口角，我给你引见一人，你一定对我老头子有一番奖励。”扭头向侠女上官贞道：“上官姑娘，你别听我们吵闹。这是我生死之交好朋友于子川，他也是武林中成名人物。”上官贞听到这个名字，觉着耳熟，一时间想不起，忙以晚辈之礼向这主人拜见，自报姓名，十分恭敬。这位主人于子川慌忙答礼道：“上官姑娘，你能赏脸来到这里，叫我这残废人欣慰不尽，姑娘里边请。”上官贞道：“于老伯请。”一同走进屋中。
侠女上官贞一打量这屋中情形，虽没有什么富丽的陈设，但是雅洁异常，显着十分俭朴、幽静，屋中不染纤尘。落座之后，这位主人于子川坐在椅子上，两眼注视侠女，看得上官贞反有些不好意思，却低了头不敢正视着他。这位主人于子川忽然叹息了声，向上官贞道：“上官老师傅可还康健否？”侠女上官贞心里一惊，暗想：“这可奇怪，怎么他也认识我爹爹么？”顺口答道："托于老伯的福。”这于子川复又说：“我这名字，上官姑娘可曾听说么？”
上官贞这时忽然想起，“老父临行曾和我说了一番话，他是防备着万一他的伤势不及等待我回去，父女永别，我将来孤苦无依之下，只有老仆焦义在我身旁，过活下去颇有不便，叫我在无投无奔之下，可以赶奔陕西省潼关内华阴县季家湾，找我师伯于子川，投奔他那里自然能收留我。自己在当时听到父亲这番话，不过含糊答应着，认定了总还不至于就没有了救星，自己要尽全力赶奔大竹山金霞观，去取九转丹砂，怎么也把老父的命救了。他说将来叫自己投奔华阴县于师伯的话，自己已放在心上。可是父亲说这话时十分郑重，并且告诉我此人脾性各别，颇难讲话，他若不肯收留时，父亲告诉我，叫我向他说，‘三林塘那件未了的事，可还记得么？'嘱咐我将来水尽山穷时，只要投奔于师伯去，他定能收留。父亲说得郑重，我自己已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焉能想到今夜在天门山竟会遇到？他竟自来到这里，这不是怪事么？”
这时听到他一问，立刻站了起来，恭恭敬敬说道：“你老敢情是我师伯？侄女真是意想不到，真会和你在这里相见。”说着话，立刻跪在于子川面前行礼。这位残废人慌忙站起，向旁闪了闪说道：“姑娘你不要多礼，我今夜也是万分惊喜，我们弟兄隔别这些年，音信也断了，我竟不知道他隐迹玉龙山。我来到天门山也是好多年了，可是也难说，我到这里后，隐迹潜踪，不敢和武林同道往来，有谁会知道我？欧阳志这老头子，我们也是在天门山才会上的。姑娘你先请坐，我很愿意知道你们的详细情形。实不相瞒，你没到这里来，我也知道了信息，可是不敢确认你是我师弟之女。欧阳志一心助你完成孝道，我听到这种信息，更是关心。不过我们师兄弟间，这些年音信已断，我怕姑娘尚不知有这么个师伯，你父亲伤势如何呢？”上官贞心想：“既然知道我的来路，就应推诚相见，若和我没多大关系，你们虽装作不认识，我又能怎样？看起来欧阳志这死老头子，在天门山中不定做些什么勾当，所以举动这么诡秘。”只是他们全比自己长一辈，不敢少露怀疑怠慢之意，落座之后，遂向这位于师伯道：“师伯的大名，侄女以前还是真没听家父说过。”这位于子川不等侠女说完，从旁答道：“我还不愿意他再提到这个师兄，我这辱及师门的人，就是旧日一般同门师友，我实不愿见了。可是姑娘你不要误会，你这个师伯，品格可不少差，只是我遭逢的事，提起来于师父太以无光。”说到这，他不再言语。上官贞道：“家父这次为铁佛寺碧空和尚所伤，自己恐怕不易脱去这场大难，万一他将来撒手人寰，侄女无依无靠时，叫我投奔素不相识的师伯，这时才说出师伯姓名和家乡住处。”于子川听到这，向上官贞问道：“哦，这是你父亲的意思。你一个年轻的姑娘，数千里投奔找去，准知道我能收留你么？你父亲给你写出信件来没有？”侠女上官贞道：“家父受伤已不能动转，哪里还能提笔写信？”于子川道：“荒唐，荒唐，一个年轻姑娘投奔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以何为凭呢？”侠女上官贞嗫嚅着说道：“凭据倒有，侄女觉着不过没有用的两句话，侄女想家父在受伤之后，神志不清，恐怕他所说的不见得就是有用的话。如今竟在这里见着师伯，侄女这里不愿意再说那没用的话了。”这于子川却带着很注意神情向侠女上官贞问道：“不见得没有用吧，你讲出来我听听。”侠女上官贞道：“侄女说出来，师伯不要见怪才好，家父叫我向你老说，‘三林塘那件未了的事，可还记得么？'”侠女这两句话出口，这位于子川哈哈一阵狂笑，却扭头向这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说道：“你懂得么？”欧阳志见他笑声有异，正色答道：“我非其中人，焉知其中事？”于子川向侠女上官贞道：“姑娘你哪里晓得，你父亲说的不是闲话，十分有用。”说到这，把他长衫撩起，露出他这条断腿来，这条左腿齐到膝盖下断去，他用中衣把这半截裹起。于子川指着自己断腿说道：“三林塘的事，我哪会忘？你回去时，告诉你父亲，我落到这样，未了的事焉能不了？全完了。是恩，是怨，一笔勾销，我来到天门山，我愿意在这里把我这残废人埋在这里，余愿已足。”侠女上官贞见这位于师伯说这话时，变颜变色，脸上十分难看，知道他落成这种残废，定有一场凄惨的事情，此时被自己提起来，触起他的伤心。上官贞虽然是十分怀疑这种事，可不敢问。那于子川又向侠女上官贞道：“姑娘你听到我这种事，定然十分不解是怎样一件事。姑娘你到大竹山，我助你行程，救我师弟。我和你一样关心，他在玉龙山待救，我岂肯说这些没用的事耽误你的路程？可是你安心歇息一刻，我叫他们预备些饮食，你缓足了精神。我这里有一匹骏马，虽不是千里驹，但是平常牲口再没有比它脚程快的，一天能走七八百里。天明后上路，因为天没亮这种牲口你骑不了，我准保你明天早早赶到大竹山。倘能到那里顺利见着金霞观主，把九转丹砂拿到手中，你在明天夜间天不亮，你能赶到玉龙山。可是我得指给你条道路，所走的这条山道，在夜间万万走得。趁这时我把我的事说与姑娘听，更免得我这欧阳贤弟他时时惦记着查问我这种隐情，这岂不是一举两得么？”上官贞忙站起来答道：“师伯能助侄女早早赶到大竹山，能把家父性命救了，侄女一生不敢忘师伯的大德。”于子川叹息了一声道：“姑娘你休和我讲这种话，我现在已成残废人，我不是方才和你说过，江湖恩怨我是一笔勾销，我全不敢想了。师伯对你帮这点小忙，你就要一生不忘大德，我早做负恩人，你说这话岂不叫我痛心么？”侠女上官贞心想：“我今夜所遇也是我有生以来最离奇的事了，那名震江湖的一口金刀欧阳志和卢金娘隐迹天门山，也是怀着一份不可告人的事。意外又遇上这位于师伯，他更怀着一肚子难言之痛，怎么全叫我遇上了？我自己已经够难的了，这真成了断肠人对断肠人。”
这时，于子川吩咐他儿子于鹏，叫厨房里赶紧地预备一点夜宵，越快越好。于鹏答应着出去。这里细问起上官庸的伤势，侠女上官贞仔细地说与了师伯。于子川道："姑娘你不要十分担心，把你的力量尽到，天不绝我等，定然能保着他。只要得到金霞观主的丹砂，不止于救了命，好的还快，连一整天全不用。”侠女上官贞道：“但愿如师伯的意，那是侄女之福了。”说话间，于鹏已经带着一个家人进来，把里面桌子、椅子安放好，杯箸全摆上。这种夜宵开上来，虽没有什么珍馐美味，可是这种山居菜肴更是别具风味。一同落座之后，于鹏拿着酒壶，先给欧阳志满了一大杯，举着壶看看他父亲迟疑着不敢给上官贞斟，于子川道：“你不必让你师姐。我这人是不客气的，我太极派这一门中错非到我这般年纪，谁敢那么放肆？饮酒是本门禁忌，何况他是一个女孩子家，更不宜饮酒误事。”上官贞忙答道：“师伯说得极是，家父虽然也好饮几杯，但从来不许我沾唇，师伯和欧阳老伯请随便喝吧，侄女不陪，我倒要扰师伯的饭呢。”这时于鹏也给他父亲满了一大杯，于子川把酒杯端起向欧阳志道：“你一心计算我这两坛陈年佳酿，今夜我叫你尽兴如何？”欧阳志哈哈大笑道：“主人这么慷慨，我哪能拂你的盛情？来，咱们先干三杯！”这时，欧阳志叫这位少主人于鹏也坐在下首。这位于子川向侠女上官贞道：“我这当年的事，连你的师弟于鹏我始终没告诉他，他不断地追问我，这条左腿倒是为什么人所伤，落成这样残废？既有儿子，不能替父报仇，有什么脸面见人呢？我听他问时，不是拿出做父亲的威风不准他过问，就是用一片假话来骗他，只说仇家已然被了结了。可是每每提起这事，叫我于子川痛心已极。这件事叫我怎么对他讲？现在居然知道我这上官师弟尚在人间，我这侄女又在这里相遇，我们全是这般年岁的人，虽说是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可是黄泉路上没老少，谁也保不定这生死二字。何况我上官师弟隐迹玉龙，尚遇到这场祸事，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知道人世上能叫我活到几时？我藏在心中这些年的事，遇到可以说的人，我怎好不明白地讲出来？也叫后人给我个公道。我跟上官庸师弟是亲师兄弟，我们老恩师是华阴县南乡鸡鸣驿太极名家夏久峰，我恩师那身功夫得自河南陈家沟子太极拳开派人陈清平，所以他的太极拳和奇门十三剑，全是太极门嫡传。我们师兄弟五人，大师兄胡昭武，我在师门为二弟子，上官庸师弟是三弟子，四弟子名叫袁尚仁，五弟子名叫赵玉堂。我恩师在鸡鸣驿传徒授艺，他老人家可不是指着教徒弟吃饭，老人家颇有些田产，老夫妇二人，只有一个姑娘，名叫夏金英，老夫妇膝下无子，只有这个爱女，所以爱如掌珠，自己的一身功夫，也完全教与我的师妹。”于子川说到这，看了看儿子于鹏向他说道：“也就是你的母亲。”这话出口，于鹏十分惊异，上官贞听着也觉诧异。欧阳志更举着酒杯，两眼注视他道：“原来你是娶的师妹，她还有一身绝顶的功夫，这我怎会不知道？”于子川道：“错非今夜，有谁人知道她的出身？她家中人已经全没有了，我更不愿提当年的旧事，说起来徒惹伤心。”跟着他以自述的方式诉说了当年旧事。
上官贞这时已到了床边，往邱静娴脸上看了看，面如白纸，两眼紧闭着。上官贞却伸出手来，按到她胸口上，回头向这乳母杨氏和邵氏夫人道：“你们先不用担心，谅还不至于死。”向乳母杨氏道：“这位老妈妈，你把蜡台端过来，我看看。”这位乳母杨氏说道：“这位女侠客，那么血淋淋的，你还是不看吧，吓死人了。”上官贞自己回身到窗前桌案上，把蜡台端起来，到床前自己伸手把邱静娴姑娘脖项上掩着的一块已经被血浸透了的白布轻轻地揭下来。果然不出自己所料，它这剪刀完全戳在了脖项的左侧，并没伤着气管，只为流血过多，一时缓醒不过来，谅还不至于废了命，遂向这位乳母杨氏道：“这位老妈妈，你要想叫你家姑娘活，你不要这么蝎蝎蜇蜇的，你家姑娘死不了。去，赶紧给我找些干净白布来，再找些新棉花，放在这，别的事不用管，你去烧些开水来。”乳母杨氏很惊异地看着侠女上官贞，道：“女侠客，我们姑娘真个不妨事么？这真得谢天谢地，女侠客，你真是救命的活菩萨了。”她这宅中的老仆邱升尚在堂屋里站着，听着屋里的信息，他无论如何总是个男子，比较着乳母杨氏明白得多，跟着忙答应道：“这位女侠客，你能救我们小姐的命，如同救了我们一家人的命，我们感恩不尽。我去烧水去，这就来。”他说了这话转身而去。他虽然这么大的年岁，为的救他小姐而死复生，他竟长了十分精神，腾腾走得分外快，一片脚步声，已经向前院跑去。这里乳母杨氏竟给上官贞找来应用的东西，放在床边。这时，上官贞把背后的包和宝剑全解下来，把小包裹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个小小的红缎子口袋，不过三寸长，二寸宽，侠女上官贞从里面取出一个纸包，一只小小的药瓶子放在那儿，自己亲自动手，把新棉花跟布全比好了大小，从她脖项后绕过来，铺好了，把纸包的药粉完全撒在伤口上，用这棉花跟白布慢慢把脖项缠起。上官贞医治这种伤手底下十分仔细，轻轻地缠好，看了看已经是扎裹好了，不至于妨碍了她的呼吸。这时，老家人邱升也从前面把水烧好，乳母杨氏给拿进屋中。侠女上官贞道：“很好，你给斟上半杯，放在那凉着，再拿一个羹匙来。”自己却趁这时给邱静娴推拿穴道，散她脏腑中郁结之气，给她调顺了呼吸。邱静娴姑娘此时胸头喘息的情形，已经比较方才显着力大了些。上官贞遂把药瓶子打开，从里面倒出了三粒朱红色的小药丸，放在自己掌心中，用左掌托着，右手往邱静娴姑娘的唇边轻轻地抚摸了一阵，邱静娴姑娘嘴已微张。
上官贞把三粒朱红丸药纳入邱静娴姑娘口中，跟着用羹匙把那茶碗中的水舀了羹匙，从姑娘的口角中慢慢地注入。侠女上官贞把药给她灌下去，自己倒是十分高兴，因为动手十分顺利，观察着这种情形，这位姑娘就算可以保住了性命。回身来叫这乳母杨氏给打了净面水，把手上所沾的血污拭净，长吁了一口气，转身来坐在床边。
邵氏夫人依然是精神惨淡，呆立在那里，不言不动，好似痴傻了一样。侠女上官贞看到邵氏夫人这种情形，十分感叹，柔声向邵氏夫人说道：“老太太，你请坐在书桌旁，我有话和你说。”这位邵氏夫人这才坐到书桌旁，依然是落着泪，向上官贞道：“女侠客，她真个还能活么？”上官贞道：“你只管放心，她的性命我敢担保，绝不会再出差错了。”上官贞方待问这位邵夫人的话，忽然床上的邱静娴姑娘微弱的声音哎哟了声，道：“可疼死我了。”上官贞急忙转身向她耳边招呼了两声，可是邱静娴姑娘竟自又晕了过去。侠女上官贞回头向邵氏夫人道：“老太太，你听见了她已经能够哎哟出来，你可以放心了，这绝不至于再有危险吧，只是你这一家人的情形，叫人看着太惨了。但不知这位姑娘的父亲身犯何罪，陷身囹圄？你这位姑娘能够既重孝道，又保贞节，你家门中能有这样女儿，也很难得了。我路经这里，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件事在我们身上，算不得什么，老太太你不必摆在心上，不过我没有多少时刻耽搁，还得赶路，有什么用我帮忙之处，自管明言，我只要有可以尽力之处，我愿助你们一臂之力。”
这位邵氏夫人听到侠女上官贞的话，站起来向上官贞深深万福，不觉潸然泪下，哽咽地说道：“这位女侠，我现在已经惊吓得糊涂了，我还是没听清女侠客尊姓大名。”上官贞道：“我叫上官贞，老太太别客气，你坐下慢慢讲。”邵氏夫人重行落座说道：“女侠客，我这叫家门不幸。这一年来，我们已经称得起是苟延岁月，强活了下来。我们现在落到这地步，实不相瞒，还是一个官宦人家，我丈夫邱维屏是清州盐法道，只为性情耿直，也就可以说是不会做官，不知为什么得罪了仇人，官丢了还不要紧，竟还落个罪名，落个亏空官款，押在监牢，不把这亏欠的官款补上，就得死在里面。女侠客，虽是这样，这还是有他最好的人从中竭力维护，若是没有人给他这么尽力地维持，只怕把家抄了，官款补完了，也得有罪名。只是我们说天理良心的话，我丈夫实实在在没有营私舞弊，可是这种情形，有冤没处诉去。官场中事，就是事在人情在，出事以后，我们把家中所有完全变卖了，打点了一次，只是依然没把我丈夫救出来。到处磕头求人，我们母女把脸面全算丢尽，才算办出眉目来，连打点带赎罪，没有五六千两银子休想出来。我们万分无法，只好连这住宅带茔地的种养地全都卖掉，才变卖了这笔钱，为是把他救出来。我们一家团聚，好歹地有我这丈夫顶立着门户，我们还可以算一个人家。不怕往后吃到什么苦，受到什么罪，我们母女也就算把心尽到，死活是听天由命了。不想老天爷太不开恩，我们到了这种地步，还有万恶的贼人来偷我们，挤出这场事来，叫我这一家人还怎样活下去？这真是俗语说的，大叫人死天不肯，天叫人死有何难？现在分明是我们这邱氏一家，已走到绝路上去了。女侠客，我跟前没有别人，只有这么个女儿，我又是有病的人，她倘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怎样活下去？”说到这里，竟自又哭起来。
侠女上官贞听到邵氏夫人这番话，自己也不禁替她伤感，论到她家中这个情形，这位姑娘以一个闺门弱女，不惜抛头露面，替她父亲去料理官司，自己本该帮助她，替她走一遭，把邱维屏从监牢中救出来，但是自己此时可实无法再管了，为她的事耽搁了半夜，自己的老父，也躺在床上，等待自己求得良药好去救他，现在我若再为她的事竟自牵缠着不走，倘若把我父亲耽误得不能救了，我上官贞岂不悔死？只好安慰着邵氏夫人道：“老太太不必悲伤，事情既是有了眉目，这位姑娘伤痕虽然重，但是我的药力有十分把握，定能救了她，只有两三日的耽搁，定能完成她的孝道。我实在本身也有不可解的事，不能替你女儿多尽一番力，这很对不住你们。我劝老太太不必怨天尤人，横逆之来，任凭什么人也没法躲避。你们现在只有往宽处想，自然心平气和。我对你家稍尽了这点力，在我本身丝毫不放在心上，可是在你们本身就该想想今夜若没我途经此处，巧遇贼人，你们的事还能想么？只怕现在全是鬼门关中的人。你家老爷在狱中纵然望穿了双眼，还有谁来救他？老太太你这么一想，也就安心了。”邵氏夫人听了上官贞的话，连连点头说道：“倒是女侠客既有本领，见识又过人，你这个话说得我实在是心平气和，再不敢怨天怨地，只盼着我这苦命的女儿没有危险，那我丈夫早晚能够出来，早几日晚几日有什么妨碍？”上官贞道：“你只管放心，我若没有十分把握，一个人生死关头，我绝不敢多事。”
刚说到这，见床上躺的邱静娴姑娘伤口的药力已经行开，悠悠醒转来，口中不住招呼着，“娘，娘！”邵氏夫人赶忙到了床前，悲声说道：“我在这里，你转醒过来了，不要动，不要难过，我们遇见救星了。好孩子，不要往死处想，你太以糊涂，行这极志。你怎么不想想，还有这个苦命的娘，你交给何人？你应该想着，你虽是娘的女儿，但是千斤重担子全放在你肩上，你要是那么往死处想，你就不是孝顺的女儿了。好孩子，好好地养着，咱家中还有何人？现在只要把你没有了，你父亲还能出来么？我已经是垂死之人了，好歹地有这么个亲生的女儿，只盼你能够抓把土，把我们老两口埋了，不枉养你一场。事情不许看得这么滞，你没有可死的理由，那万恶的贼人，已经遭了报，有女侠客上官姑娘在这救你，你心里可不得胡想了。”这时邱静娴把泪眼睁开，因为屋中的灯光暗，自己项上有伤，又缠着布，动转不灵，仔细看了看她母亲，自己唉了声，声音微弱说道：“娘，不必难过，女儿也知道我们母女是一条命，我何尝愿意抛下娘走？只是娘要想想，咱们是什么人家？一个闺门中姑娘，被一个万恶的匪徒拉扯着说些秽言污语，叫女儿怎能忍受下去？我们邱家现在虽然是穷，但是清白的人家，女儿没脸面活着，一时间想不开，才有这种举动，女儿的命太苦了。娘说的女侠客救了我，她在哪里？”
这时，侠女上官贞把蜡烛端起，凑了过来。这位邵氏夫人往旁一闪说道：“这就是女侠上官姑娘。”侠女上官贞凑到邱静娴姑娘身旁，说道：“这位妹妹，你现在觉得伤痕疼痛减了些么？”邱静娴姑娘在那烛影摇摇之下，看到侠女上官贞这身装束，这种英武俊秀的相貌，不觉精神一振，说道：“你这位恩姐，跟我们素不相识，你一个女子竟有这种本领，那么，方才在窗外把贼人惊走的，就是你么？”侠女上官贞点头道："我跟你们也正是有这种缘分，我因事路经此处，正赶上这万恶贼人，要逞他们强暴，我这才把他们诱出宅院，已经把他们全打发走了。妹妹，你的孝烈行为，我已经完全看得清清楚楚，妹妹，你这种品格，虽然现在遭到这种难关，上天不负苦心人，老天爷自会加惠你，你要好好调养伤痕。你看你老母这种衰病的身体，你又没有兄弟姐妹，你的情况正和我上官贞相同，我现在也就是有一位已经生死莫卜的老父，我们虽是女子，但是自己应该明白，把支撑自己门庭的事放在自己身上才是。万恶的狂徒，他确实不怀好意，不过当时算是遭了报，我没叫他逃出手去。你既然能够保住了你清白之身，为什么非死不可？妹妹你不是太糊涂了么？我现在有比你还急的事情，实不能在此耽搁，等我把眼前这步难关闯过，我必然再到黄花驿来看妹妹，你那时有什么办不了的事，我愿意替你担当。”邱静娴姑娘听到侠女上官贞这番慷慨的话，不由感激涕零，含泪说道：“我高攀着说，上官姐姐，你待我全家实有再造之恩，我们这一家还能活下去，全出你姐姐之赐，我们受你这样大恩，怎么报答呢？”上官贞微把头摇了摇，慨然说道：“妹妹不要这样想，我和你萍水相逢，遇到你这样的好女子，轻易是见不着的，我爱你的品格，我怜惜你们的遭遇。我随着老父行道江湖，专办的是人间不平事，这是我们的天职。施恩望报的话，我全不能承受，无所谓恩。我们做事看到眼中，遇到手底下，认为是应该做的，我们放手去做，绝没想到任何一人施恩。我现在也是一个孤零无依的人，容我把眼前的事办完了，我愿意和妹妹你结为异姓姐妹，你不要嫌我这出身江湖女流，就很好了。”邱静娴忙答道：“恩姐，你能不嫌我这懦弱无能的女流，我是求之不得的，我愿意把你当作同胞姐妹看待，你有什么事那么忙？可以不走么？我这家中的情形，你看见了，姐姐你住在这里，倒很方便。”侠女上官贞道：“妹妹，我们相聚不在这一时，我现在实有不能耽搁的事，我为你这件事已经耽误了半夜的行程，我这就得走呢。”邱静娴很惊异地问道：“恩姐，你住在哪里？我可不应该问，不过现在我们已经是亲姊妹一样，你这深夜之间，怎么还要赶路？”上官贞这时已经把蜡台放在桌上，那个老乳母杨氏和那老仆邱升忙着烧了水，给泡上了茶来，倒了一碗送到上官贞面前说道：“这位女侠客，你这么辛苦，喝杯茶吧。”上官贞倒也不客气，接了过来说道：“这位老妈妈，不要这么称呼，我和你们姑娘已经结为异姓姐妹，我在家中全叫我贞姑，你就那么招呼好了，我是常来的人呢。”说到这，又扭过头去，向邱静娴姑娘说道：“妹妹，我没有不可告人的事，只是我现在是心急如焚，实不愿再耽搁下去，我简单地告诉你，我父亲是一位老武师，我们住在玉龙山中，现在我老父被仇人暗算，身受重伤，生死不保，我要赶到大竹山找一位玄门道长，乞灵丹为我老父续命，路经黄花驿，遇到那两个贼人，论我本身的事，我自己老父的生死关头，全在我回去的早晚，我哪能再管别人的事？不过我们这种天性，看到眼中的不平事，我若不伸手，觉得对不住自己的良心，这才拔剑逐走了贼人。妹妹，你放心，他们再也回不来了，你想我有这种事，哪能再耽搁下去？妹妹你好好地养伤痕，我再给你留下点药，不过是预备着，大概是不必用了。你这伤痕三两天就好了，好在你父亲在狱中那么多日子都待了，少耽搁三五天，是不妨事的。我老父是生是死，有了结果，我必回来看望你。”邱静娴把眼角的泪拭了拭，拉着上官贞的手说道：“姐姐，我太对不住你了，你有这么重大的事，老伯父已到了生死关头，你竟能不顾一切地救我全家。姐姐我这一家，不止于活的感激你，就是我家中死去的先灵，也要为你父女祝福。但愿老伯父脱离危险，我们愿给姐姐你供长生禄位呢。姐姐你快快走吧，我再也不敢留你了，我定然要遵照姐姐你的话，好好调养伤痕，我为的你救我们这番心，我也得活下去。快去吧！别为我们这事耽搁。我盼望你能再来黄花驿，那就是我的福分了。”侠女上官贞怅然站起，自己把衣纽解开，从里面取出锦囊，把它打开，拿出一串珍珠，送到邱静娴姑娘手中道：“我们今夜这番遇会，我很高兴，这串珍珠给妹妹你作个见面礼吧。”邱静娴忙不迭地说道：“姐姐你快把它收起，别叫我难过了。你救我全家认了我这个妹妹，我们现在不敢再提‘报恩’两字，可是已经很够叫我们于心不安了，怎么姐姐你反把这串珍珠送给我，叫我怎样再接受你的厚意？你快快收起吧！”侠女上官贞慨然说道：“妹妹用不着为这点事心中不安，这是姐姐我先母给我收藏的，一共是两串，颗粒虽然不大，但是光泽还十分莹润，送给妹妹你，也算我们姐妹结识一场，留它做个纪念好么？往后你若把我当作姐姐看待，无论什么事，不准和我再客气，你把它收起来，只要好好地保存着，遇上了机会，我们把它镶成一只珠镯留着自己用，不比买的好么？”邱静娴姑娘此时见这位恩姐一切的情形，全出于一片诚意，自己怎好再过分地推却？遂在枕上微微颔首说道：“好吧，我不再客气了，姐姐你务必想着，可到黄花驿来。”侠女点头答应着道：“妹妹不用嘱咐了，我能来时一定前来，咱们再见吧。”说到这，毫不留恋，转身向外走。
那老乳母杨氏和老仆邱升在外间等候着，一见侠女上官贞出来，这两个老迈年残的男女仆人一齐跪倒，向侠女上官贞叩头道：“女侠客待我们真是恩重如山，救了我家姑娘一条命，就是救了我一家人的命，我们能活到现在，全是女侠客你一人之力。我们只有虔诚地祷告上苍，要保佑着女侠客事情顺手，叫你这样好人得着好报，我们情愿全少活几年，我们全甘心情愿，因为我们全是没用的人了。”侠女对于这种有年岁的老家人，绝不再存丝毫顾忌，用手一手拉起一个来，向他们说道：“你们不要多礼，你们这样忠心护主，我很喜欢这种人。但愿如你们所言，我此去能够顺利地把事情办下来，连我全要答谢上苍。你们在这种患难之中，更要好好地照顾你家主母、小姐，我改日再来看你们。”说到这，把堂屋的风门推开，跟着走出来，老乳母杨氏和邱升也随着往门外走，邵氏夫人也送了出来。上官贞回头说了声：“老伯母不要客气，回去吧，侄女告辞了。”说话间，身形一动，已经蹿到院中，脚下又一点地，腾身蹿上厢房，身形轻快，把邵氏夫人和乳母杨氏、老家人邱升全惊得目瞪口呆。眨眼间，这位女侠已经走得无影无踪，这主仆才回转屋中，一家人对于女侠感激不忘，暂且按下他们这里不提。
且说侠女上官贞离开了邱宅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星斗，已知现在四更已过，自己救了这邱氏一家人，虽是十分快意，但对于自己的事，却耽搁了自己半夜的行程，不由得十分着急。将近地已到了黄花驿的镇甸口，刚要往镇甸的民房下飘身时。蓦然间，听得旁边的小巷中似有人说了声：“只能救人，不能救自己，这点本领太差了。”侠女上官贞一惊，这话分明是说自己，本是往房上落的式子，竟自往横下一纵身，扑奔这条小巷。但是下面过于黑暗，不敢遽然地往下飘身，往一家民房的后坡上一落，往下一俯身，微探着身子，往小巷中察看。这条小胡同是不长，里面只有三个人家，并且是一条死巷，并不通着别处，往巷口张望，在这极黑暗中，似看到了一个黑影，在巷口显了一下，往镇外逃去。这条巷口中，也正通着这黄花驿的边上，出了小巷，一片旷野，也就是方才自己和那两个匪徒动手的地方。侠女上官贞更不迟疑，从这民房的后坡一飘身，落在小巷内，一直追出巷口，仔细打量，所看到的一些不差，正有一个夜行人从驿镇外往正西如飞地逃了下去。侠女心想，“我倒要看看他究是何如人？心里总疑心着是那两个匪徒中那个姓于的，他要为同党仇，故意地诱自己或者仍有什么恶念。”一想到这件事，更不肯放松了，只恐怕给邱家母女留了后患，所以跟纵追赶下来。可是前面这人身形好快，纵跃如飞，看情形夜行术颇有功夫，绝不是平庸之辈。侠女上官贞连着喝喊他两次，叫他站住，他只是不肯听，也不答话，仍然向前飞驰着。上官贞十分愤恨，因为这旷野无人，遂大声招呼道：“前面那小辈，你既然对你家姑奶奶不肯甘心，任凭你逃到什么地方，有什么手段，上官姑奶奶也要追上你，你休想再逃出我手去。”可是任凭上官贞怎样招呼，他只是好像没听见，依然是向正西走下去。
前面在黑影中涌现出一片高岗，侠女上官贞尚辨别不出这是什么地方，心中暗暗着急，看这人的情形，他颇有引诱自己往这条道上来之意，若是被他逃进山口去，一者道路不能走，二者地理不熟，最容易被人袭击。只是既追了他来，哪肯中途罢手？果然不出自己所料，那人竟逃进山口。上官贞心里一着急，脚下加紧纵跃如飞，跟踪赶过来。但是那人在山口略停了停，竟自逃了下去。侠女上官贞明知道自己这么追赶他十分不利，但是被这人引逗得无论如何不能不看看他究竟是怀着什么心意？自己可加了一番小心，已从囊中把太极珠摸了三粒，扣在掌中。只是一进了这座山口，上官贞已然看出并不是先前逃走的那个匪徒于成，因为他没有这种身法，在这深夜中，走这种小道，危险十分，可是那人身子既轻灵，道路又显着十分熟，并且轻蹬巧纵这种本领，实较自己高得多。看他那情形还是没十分施展开，有故意戏弄自己之意，招呼他，他不答应，叫他停身动手，他不肯站住。越是这样，上官贞越是愤怒，心想：“自己今夜在黄花驿已经耽搁了半夜，现在又遇上了江湖能手，故意和自己纠缠，难道我父亲这步劫难无法躲过么？我和这人本没有一点牵连，凭空地他现身引诱自己，更兼自己是一个女流，尤其认定此人不怀好意。”上官贞把一身轻功的本领尽量地施展出来，用全力扑上去，一声不响，连着两个纵身，已离前面这人两丈左右。上官贞猛喝了声打，随手发出一粒太极珠，奔那人脑后打去。上官贞这种暗器；三丈内能够见准，此时相离不过两丈左右，腕子上更用了十分力，随着呵斥声中，这粒太极珠已然打去。那人斜着身躯，微一偏头，他已平转身躯，左肩往左一沉，这第一粒太极珠擦着他右耳打过去。可是上官贞这种暗器，是能用连珠的打法，第二粒第三粒脱手而去，一粒奔这人的面门，一粒奔这人的胸口，两粒太极珠出手虽有先后，可是打到全在同时。这人双臂往上一翻，一声冷笑，竟说了句：“妮子，班门弄爷。”这两粒太极珠全被他接去。上官贞虽没打中他，可是在斜月疏星之下，已经略辨出这人的面貌，这人的身形不高，可是年岁是很大了，大约总在六旬左右，相貌非常奇怪，脸形分外短，长眉圆眼，颧高腮瘪，唇上有稀疏的短须，活脱地似一只猴子。在他的笑声中，已经纵身退出去两丈左右。侠女上官贞暗器被人家接去，并且说出这种狂话来，已经伸手把白虹剑掣出来喝声：“老怪物，你敢戏弄你姑娘，我焉能容你逃出手去？”仗剑追了下来。那人仍然是往前逃走，进山口约莫已有一里多地，他忽然沿着一道山峰，翻了上去，上官贞是又恨又愧，自己真是魔障层层，想不到在这里遇到这种劲敌，明知道未必是他的敌手，可是自己已经被他逼迫到这种地步，哪肯和他善罢甘休？竟自鼓着十分勇气，蹑着他的踪迹，也翻上山头。
这一上高处，星月的光更显着亮，看得更加真切，见这怪人竟从一个小山坡转向一条横山道。上官贞可有些迟疑了，因为这怪老人所逃奔的这条路，对于自己更是不利，这条横山道，虽然不狭，足有一丈多宽，但是这条山道上，草木丛生，深夜中追击敌人，易遭暗算。上官贞身形略一停顿时，已经出去有四五丈远，他竟也把身形站住，向这边呵斥道：“妮子，你甘拜下风，识得老夫的厉害了。”上官贞一听他这种话，怒斥道：“老怪物，不用发狂，任凭你就是龙潭虎穴，你上官姑娘也没放在心上。你这么故意地戏弄你家姑娘，你枉在江湖上活了这么大年岁了。我要不叫你血染白虹剑，我就枉称侠女。”说到这，脚下一点山坡，已经飞纵到山道上。那怪老人哈哈一声道：“既有胆量，老夫领你到一个地方，叫你也开开眼。”侠女喝声，“你是满口胡言。”压剑就追。侠女在这一条山道上，可觉得十分吃力，此人究竟怀着什么意，不得而知，可是他这种举动，分明是一番恶意。走在这种道路上，林木较多之处，更得提防暗中或有暗算。又有半里地的光景，那怪老人往一个山环上转过去，侠女上官贞赶过来时，已失老人的踪迹。
四下里仔细打量搜寻，静荡荡死沉沉的一条山道，只有草木间发出的声息和那树林中最讨厌、最刺耳的枭鸟啼声，只找寻不着那怪老人的踪迹。侠女上官贞此时已经累得一身汗，把脚步停住，稍微地歇息歇息，自己认为所遇的事，过于离奇，认定了，“这怪老人他虽身形隐去，自己眼前的事，越是危险十分。他引诱自己，直追出这么远来，绝不能无故地罢手走开，恐怕有别的举动。”想到这，抬头望了望天空，见那七星斜转，斜月西沉，天已到了五更左右了。上官贞索性顺着这条山道往前搜寻下来，连转过两个山环，耳中忽然听得隐隐的似有报晓的鸡声，这附近一定是有人家了，越发地不肯退回。仍然顺着这条山道，又转过两个山环，远远地看到一个平坦的山头，涌起一片房屋，这种地方，竟有人家，这真是怪事。仔细一辨山势，才看出和自己所来的那条道路是一个方向，不过是隔着这座山。那片房屋正是筑在一个小山坡上面。这座房屋前不远，却是一条极宽的山道，按山势的道路走，大约是在黄花驿西北的另一个山口，只是怪老人的踪迹已失。前面虽是一个通行的山道，可是没有别的人家，孤零零的自己住在这里，不是猎户，定是隐居的异人。这种深山里，就是种山田的农人和依着樵采为生的贫民，他们也得聚集些人家一块住，没有这么孤零零地自己住在这里。
上官贞索性扑着这片房屋走进来，相离切近，见这片房子占的地方颇大，可是里面房屋并不多，围着一段石墙，石墙并不高，仅有丈余，里面在这房屋的四周，有许多树木。上官贞扑奔这片房子的东面石墙，它的门是向北开着，来到切近，听了听果然鸡声是从这里发出来的。上官贞若不是被这怪老人引诱着来到这里，她绝不肯无故地窃采人家，失了自己儿女的身份。现在因为十分疑心，那怪老人就是此中人。看了看四周，静悄悄没有一些异状，一耸身蹿上石墙，左手倒提剑，往里面看了看里面的房屋，虽然是山居人家，建筑得颇为粗陋，可是整洁异常。自己停身的所在，也正是在这房儿的前半段，从这墙头已经看见这大门一带，两扇宽大粗糙的木门紧闭着。门里的地方很大，十几丈的一段院落，只有五间南房。这院中大概是就着这山土原有的地方起盖的，有二三十棵树木，仅仅留着大牌，直通到那五间南房，当中丈余宽的道路，树木并不密，所以挡不住视线。在这五间南房后面，又是一段院落，却是只有东西两排房子。迎着大门正是一段竹子编的竹栏墙，当中编成了一个八角门。上官贞在墙头上揭了一片灰土，往地上打了去，略发声息，试试他有守夜的恶犬没有，下面依然静悄悄的一点声息没有，飘飘地落在下面，紧行了几步，蹿上东面的厢房，见下面黑沉沉的，屋中全没有灯光，翻到当中的院落，蹑足轻步，走进了竹栏墙，赶紧把身形往东房的山墙角上隐蔽着。因为看见五丈外南房纸窗上尚有灯光。上官贞在这停身半晌，听不见什么声息，看了看里面，这东西两面是一边两间厢房，迎面上是三间南房，灯光在偏西那面上，靠上房的东半边依然是黑沉沉的。上官贞蹑足轻步，扑奔上房的西窗下，离着窗前尚有数尺，突然屋中有人咳嗽了一声，竟自招呼道：“阿婆，你把鸡收好了么？怎么我听得不住地挣扎，不要再被那讨厌黄鼬偷去，我还留它做下酒菜呢！”屋中这一发声招呼，只听东厢房有人答了声：“半夜三更，你挣扎什么命？天全快亮了，你不好好地睡觉，闹什么？”上官贞赶紧翻身蹿上了东厢房的屋顶，跟着东房里一阵响，门开处，走出一位老婆婆，口中叨叨念念，往西南角夹道走去。侠女上官贞不敢在前坡伏身，已退到后坡上，明明是已看这老婆婆已转进西南角的夹道，上官贞等她翻回来再察看上房这人，是否就是追赶的那老人？忽然觉得背后一股子劲风袭到，侠女上官贞忙往左一纵身，敢情正是那白发萧萧的老婆子。这一来上官贞惊异十分，凭自己伏身在房上，直到她扑到近前，才觉察出来，这种身手矫捷处，在这般年岁的人，实在是不易多见。这时那老婆婆却已发话，冷笑着说道：“好大胆的毛贼，敢到我家窥探，怪不得我们这连日丢失许多东西，全是被你偷走，还不给我下去？”这老婆婆赤手空拳，竟自扑过来。侠女上官贞一看她这种身手，就知道不得了，今夜竟遇见这江湖异人，不以全力应付，怕要逃不出她手去。上官贞赶快又往旁一纵身，跃到后坡，喝道：“你这老婆婆血口喷人，谁是偷儿？”那老婆婆带着惊诧的口吻说道：“哟，原来还是一个姑娘，半夜三更擅入民宅，你也定非好人。”跟着往前一步，飞纵过来，探掌向上官贞便打。上官贞往左一斜身，伸玉腕叼她的腕子。那老婆婆往回一撤右掌，侠女上官贞左脚往前一上步，左掌随着翻过来“揽雀尾”式，向老婆婆的胸前便打。那老婆婆右臂正撤回去，掌缘往下一扑，往上官贞右臂上便切。上官贞倏然左足擦着房坡微往左一滑，左掌往回下撤，右掌已经斜劈出去，“白鹤展翅”式，向老婆婆左肋下打来。这位老婆婆身形转动，从左往后一个绕步盘旋，一翻身欺到上官贞的左侧，左掌已经递过来，向上官贞的肩头上便切，上官贞往下一矮身，“抱虎归山”式，向左一闪，右脚已经飞出，却用“抛身蹬脚”式，向老婆婆的下盘踹来。这位老婆婆却喝了声好，双掌一穿，身随掌走，竟自纵下房去，口中却招呼道："下面动手的，你敢来么？”上官贞已经想到，既和她动了手，此时就是想走，也未必走得开，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和她较量一番，于是跟踪而下。老婆婆微微一笑道：“好大胆的姑娘，你真不怕死，这你就不用想走了！”上官贞道：“老婆子，不用张狂，我看你这人家也不是好人，上官姑娘要为江湖上除害。”话声中，猱身而进，向这老婆婆扑来，身形欺到近前，用“般拦缒”向老婆婆的右肋便打。这老婆婆竟施展开三十六路擒拿法，对付上官贞这路太极拳，以她这种年岁，身手这样轻灵，功夫是有了火候。侠女上官贞对付她颇为吃力，自己本想亮白虹剑，好可以取胜，只为不知道这人家究竟是何路道，不敢妄动杀机，只有尽力应付着，可是工夫一大，上官贞已有些不是老婆婆的对手了。这多半夜的工夫，自己过分的劳累，现在又遇上这种劲敌，气力先有些敌不住了，渐渐地有些拳法散乱。
正在危急的时候，突然上房门一开，有人走了出来，向老婆婆喝道：“阿婆，你在江湖上这么些年了，真是个好歹不分，这位姑娘太极名家的嫡传，绝不是江湖作恶之流。你还不住手问个明白，难道叫我这般年岁还栽在同道手中么？”那老婆婆听了上房出来这人的话，往旁一纵身，双掌封着门户，立刻向说话的人道："找上门来和我老婆婆纠缠不休，这也怨得我么？”侠女此时也向一旁退出数尺来，一打量上房出来这人，不禁怒冲冲道：“原来是你这老鬼，你把本姑娘引到这里，是何居心？”这位老头子哈哈一笑道：“先前不知你究竟属何人，现在看到你武功家数竟是太极门下嫡传的手法，那么大江以南没有多人，你究属何人的门下？姑娘你还不要出口伤人，要知我绝无恶意。”上官贞道：“好，我上官姑娘来明去白，绝不像你这鬼鬼祟祟。我是玉龙山太极门上官庸之女上官贞，你又能把你姑娘怎样？”说到这，伸手压剑柄，就要掣剑。那老者哈哈一笑道：“阿婆你听见了，你险些得罪了我的道义之交，她竟是太极名家上官庸的姑娘。”说到这，向上官贞面前走来，口中却说道：“原来是侠女，我失敬了。不过深夜中来到这种地方，行踪又这么严密，很容易令人生疑。这段山道中常有绿林能手出没，姑娘你一人深夜走在这条路上，危险太多，如不见疑，请到屋中细谈，我与尊大人已然多年没见了。”上官贞此时可不敢那么放心，往后退了一步问道：“你既知道家父，请你先告诉我姓名！”这老者含笑说道：“说出我的姓名来，你也未必知道，我们不是成名的人物。在下复姓欧阳，名志，这是我的阿婆，现在老了，当年她在江湖道上比我却强得多，很有些‘万儿’呢，提起卢金娘来，在江北一带，倒也蒙武林中的重视，也正是做了绿林道的仇人。不过我家阿婆在江湖上行道时，上官姑娘你年岁尚小，我欧阳志又是一个无声无声的人物，上官姑娘你哪会知道？”上官贞一听老者报出姓名来，忙把轧剑的手放下来，赶紧向老者一拜，后向这老婆婆一拜道：“原来老人家全是武林的前辈，欧阳老伯过于自谦了，一口金刀震两江，武林中早已成名。老伯母更是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女侠，只是听家父说老人家已经到北方去了，想不到隐居在这里。弟子失礼得很，望老前辈多多担待。”这时，这位卢金娘老婆婆走了过来道：“姑娘你不要介意才好，我们对于你这么一点年岁，竟敢只身走江湖，又是敬又是爱，早就知道你是好人，我老婆婆是故意要看看你太极门的手法。姑娘你家学渊博，得上官老师的亲传，堪当侠女两字。现在你对我老夫妻不用再疑心，咱们屋中去讲吧。”侠女上官贞被这卢金娘老婆婆跟挽着手，一同走进上房，那位欧阳志也跟了进来。
这三间屋是两明一暗，堂屋中尚在黑暗中。这位老婆婆向欧阳志说了声：“你那寝室中哪好叫姑娘进去？还不把灯拿出来！”侠女上官贞听老婆婆对欧阳志说话的情形，带着呵斥的口吻，可是这位老英雄喏喏连声答应着，跑到屋中把灯端出来，放在迎门的桌上。侠女上官贞暗笑这位一口金刀震两江的欧阳志，当年在江湖道上真是叱咤风云威震江湖，想不到在这老妻面前，竟会这么俯首听命，看他这情形，倒颇有些惧内呢。这时卢金娘让上官贞落座，上官贞对于这种武林前辈，不敢不加一番尊敬，仍然在下首落座。这位老英雄欧阳志说道：“上官姑娘，我和你父亲差不多有二十年没见面了，只听传说他已经远走天南，并不知他隐居玉龙，近年听得江湖道上传出了一位侠女，我们竟不知道是哪一位名师的门下，想不到就是故人之女。上官老师现在仍在玉龙享那人间的清福了，姑娘你黄花驿仗义救人，我倒也赶上了，只是你对于这种匪徒，既已伤了他，就应该把他除了去，我认为姑娘这种恻隐之心，发的不是地方。姑娘你可不要怪我语言戆直，这种积恶难退的匪徒，实无法再感化他们。那两个匪党也正是我老头子所想除掉的人，竟遇到姑娘你手中，可是你留了他们的命，他绝不会改过自新，正是为你留下无穷后患。这种恶人能立刻把他感化过来，固然是一桩好事，可是他绝无悔过之心，反要变本加厉，更要作恶江湖，我们饶没成全他，反倒多害了别人，岂不是自己反倒多造了罪孽？所以在你重回黄花驿，我已把他两人弄到天门山内处置了，现在他们早已经饱了野狼的口腹。只是我对于姑娘你出身来历还不尽知，故意把你引到这里。”欧阳志说到这，扭头向侠女上官贞道：“上官姑娘，你这来，我给你引见引见，这就是这枫树坡于少庄主，他单名一个鹏字。”说到这，又向少年道：“这是侠女上官贞，你要知道人家是太极正宗，家学渊源。”这少年一听欧阳志这话，哦了一声道：“这是太极名家上官……”说到这“上官”时，老英雄欧阳志道：“上官贞是人家姑娘名字，岂是你随便招呼的？年轻轻的，不要多言多语。你父亲在哪里？快去告诉他，酒友又来了。”少年于鹏道：“家父在书房等候老伯，请这位女侠里面坐吧。”上官贞向着少年轻轻万福道：“暮夜之间，到此扰搅，实觉不安。这位少庄主还是为我通报一声，冒昧地登门，岂不有些生乱？”这位老英雄欧阳志不等于鹏答话，却哈哈一笑道：“上官姑娘没有那么些客气，这是他有人开门，要不然我连门也不叩，痛痛快快地来个越墙而人，又省事又免得被他这宅中的看门人讨厌我老头子麻烦。”这时，少年于鹏已经令提灯笼的壮汉前头引路，往门中走去。少年于鹏侧着身子，请欧阳志和侠女上官贞往里走。欧阳志把手一挥道：“别和我弄这些麻烦，头里引路。”少年答应了一声，引领着一同走进了门来。
侠女上官贞一边往里走着，一边打量着里边情形。这所房子建筑十分幽雅，也是正靠着山峰下起盖的。这所宅子背后如同一座极大绿屏障，占的地方很大，布置成好几所院落，全用青翠的竹子编成短墙。他们走到第二道院落内，这里形如一个小花园，种着大片的竹子，养着许多奇禽异鸟，更有两只仙鹤，圈在一个草亭里，三间北房屋子盖得没有砖瓦，只用木石苇草，倒显着古意盎然，门窗全是用竹子制成，完全编成水纹式，从纸窗上蒙着灯光。
两名壮汉走到门前面，便站住了，那于鹏向他们一摆手，这两名壮汉提着灯笼的转向前面，那于鹏却把风门拉开，向里面探身招呼道：“父亲，我欧阳老伯来了，还有一位侠女跟随呢。”侠女上官贞一来到这里时，“因为欧阳老伯并未叫人，里面竟有人出来，分明是对自己和欧阳志形迹，宅中人已然知道，只是他怎么知道的，这就怪了。并且欧阳老伯提到自己名字，少年颇显出惊异之色，若说是震于侠女之名，自己绝不信，因为个人并未离开父亲身旁，在江湖上并未闯出名来，那么他惊异什么呢？看情形很像对自己的来路，他们早已知道，不过忽然来到这里，是出乎他意料。现在来到他宅中，看到这种情形，这里的主人，定是江湖的异人了。”
自己在思索之间，屋中一声咳嗽，却有一人答道：“欧阳二哥，你怎么不管人家愿意不愿意，这是什么时候，竟跑到我枫树坡来搅得我家宅不安。我住到这里，遇到了你，害得我实在头痛。这一来，我这两坛子酒，又得遭殃了！”这人说话口音，上官贞听着似西北一带的人，可是少年于鹏说话时完全是本地人。屋中这人往外迎接，但是他脚步声音十分各别，竟有很重东西一下一下点着地，说是拐杖没有拐杖，为什么用这么大力量点地？赶到这人一出门口，侠女上官贞这才恍然，原来这人只剩了一条腿，左臂架着一根乌油黑亮的拐，走路时用这拐，点地声音特重。上官贞更看出他这根拐整个全是生铁打造，用手常摸的地方，把浮面上黑漆已然褪去，褪出里面铁的亮光来。这人年纪在六旬以下，骨格相貌和少年于鹏相似，眉目间一股子清朗山林之气，没有一点俗气处，身量很高，看那情形虽是已成残废，但精神饱满，唇上留有短须，更显得气度豪爽。上官贞一见这主人相貌，不由得起了十分敬爱之心。这人说着话，已经到了台阶上。欧阳志不住笑着道：“你这吝啬鬼，我只喝了你几杯酒，你就头疼。我还打算吃你个家产尽绝，索性让你从头痛到脚，看你有什么法子？”可是这个架拐的主人冷笑了一声道：“老朋友，你不要揭我短处，别看我为掉一只脚而痛，可是他们给我留了这一只，一切事我可不肯就认头了。老朋友你不信服我，咱们有工夫不妨较量一下，我这残废还未必不是你的对手吧。”说罢，也一阵狂笑。欧阳志道：“得了，我又说走了嘴，我是自找难堪，你不要借此为由，虐待起我欧阳志来。你想省两杯酒，可不成！咱们先不要口角，我给你引见一人，你一定对我老头子有一番奖励。”扭头向侠女上官贞道：“上官姑娘，你别听我们吵闹。这是我生死之交好朋友于子川，他也是武林中成名人物。”上官贞听到这个名字，觉着耳熟，一时间想不起，忙以晚辈之礼向这主人拜见，自报姓名，十分恭敬。这位主人于子川慌忙答礼道：“上官姑娘，你能赏脸来到这里，叫我这残废人欣慰不尽，姑娘里边请。”上官贞道：“于老伯请。”一同走进屋中。
侠女上官贞一打量这屋中情形，虽没有什么富丽的陈设，但是雅洁异常，显着十分俭朴、幽静，屋中不染纤尘。落座之后，这位主人于子川坐在椅子上，两眼注视侠女，看得上官贞反有些不好意思，却低了头不敢正视着他。这位主人于子川忽然叹息了声，向上官贞道：“上官老师傅可还康健否？”侠女上官贞心里一惊，暗想：“这可奇怪，怎么他也认识我爹爹么？”顺口答道："托于老伯的福。”这于子川复又说：“我这名字，上官姑娘可曾听说么？”
上官贞这时忽然想起，“老父临行曾和我说了一番话，他是防备着万一他的伤势不及等待我回去，父女永别，我将来孤苦无依之下，只有老仆焦义在我身旁，过活下去颇有不便，叫我在无投无奔之下，可以赶奔陕西省潼关内华阴县季家湾，找我师伯于子川，投奔他那里自然能收留我。自己在当时听到父亲这番话，不过含糊答应着，认定了总还不至于就没有了救星，自己要尽全力赶奔大竹山金霞观，去取九转丹砂，怎么也把老父的命救了。他说将来叫自己投奔华阴县于师伯的话，自己已放在心上。可是父亲说这话时十分郑重，并且告诉我此人脾性各别，颇难讲话，他若不肯收留时，父亲告诉我，叫我向他说，‘三林塘那件未了的事，可还记得么？'嘱咐我将来水尽山穷时，只要投奔于师伯去，他定能收留。父亲说得郑重，我自己已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焉能想到今夜在天门山竟会遇到？他竟自来到这里，这不是怪事么？”
这时听到他一问，立刻站了起来，恭恭敬敬说道：“你老敢情是我师伯？侄女真是意想不到，真会和你在这里相见。”说着话，立刻跪在于子川面前行礼。这位残废人慌忙站起，向旁闪了闪说道：“姑娘你不要多礼，我今夜也是万分惊喜，我们弟兄隔别这些年，音信也断了，我竟不知道他隐迹玉龙山。我来到天门山也是好多年了，可是也难说，我到这里后，隐迹潜踪，不敢和武林同道往来，有谁会知道我？欧阳志这老头子，我们也是在天门山才会上的。姑娘你先请坐，我很愿意知道你们的详细情形。实不相瞒，你没到这里来，我也知道了信息，可是不敢确认你是我师弟之女。欧阳志一心助你完成孝道，我听到这种信息，更是关心。不过我们师兄弟间，这些年音信已断，我怕姑娘尚不知有这么个师伯，你父亲伤势如何呢？”上官贞心想：“既然知道我的来路，就应推诚相见，若和我没多大关系，你们虽装作不认识，我又能怎样？看起来欧阳志这死老头子，在天门山中不定做些什么勾当，所以举动这么诡秘。”只是他们全比自己长一辈，不敢少露怀疑怠慢之意，落座之后，遂向这位于师伯道：“师伯的大名，侄女以前还是真没听家父说过。”这位于子川不等侠女说完，从旁答道：“我还不愿意他再提到这个师兄，我这辱及师门的人，就是旧日一般同门师友，我实不愿见了。可是姑娘你不要误会，你这个师伯，品格可不少差，只是我遭逢的事，提起来于师父太以无光。”说到这，他不再言语。上官贞道：“家父这次为铁佛寺碧空和尚所伤，自己恐怕不易脱去这场大难，万一他将来撒手人寰，侄女无依无靠时，叫我投奔素不相识的师伯，这时才说出师伯姓名和家乡住处。”于子川听到这，向上官贞问道：“哦，这是你父亲的意思。你一个年轻的姑娘，数千里投奔找去，准知道我能收留你么？你父亲给你写出信件来没有？”侠女上官贞道：“家父受伤已不能动转，哪里还能提笔写信？”于子川道：“荒唐，荒唐，一个年轻姑娘投奔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以何为凭呢？”侠女上官贞嗫嚅着说道：“凭据倒有，侄女觉着不过没有用的两句话，侄女想家父在受伤之后，神志不清，恐怕他所说的不见得就是有用的话。如今竟在这里见着师伯，侄女这里不愿意再说那没用的话了。”这于子川却带着很注意神情向侠女上官贞问道：“不见得没有用吧，你讲出来我听听。”侠女上官贞道：“侄女说出来，师伯不要见怪才好，家父叫我向你老说，‘三林塘那件未了的事，可还记得么？'”侠女这两句话出口，这位于子川哈哈一阵狂笑，却扭头向这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说道：“你懂得么？”欧阳志见他笑声有异，正色答道：“我非其中人，焉知其中事？”于子川向侠女上官贞道：“姑娘你哪里晓得，你父亲说的不是闲话，十分有用。”说到这，把他长衫撩起，露出他这条断腿来，这条左腿齐到膝盖下断去，他用中衣把这半截裹起。于子川指着自己断腿说道：“三林塘的事，我哪会忘？你回去时，告诉你父亲，我落到这样，未了的事焉能不了？全完了。是恩，是怨，一笔勾销，我来到天门山，我愿意在这里把我这残废人埋在这里，余愿已足。”侠女上官贞见这位于师伯说这话时，变颜变色，脸上十分难看，知道他落成这种残废，定有一场凄惨的事情，此时被自己提起来，触起他的伤心。上官贞虽然是十分怀疑这种事，可不敢问。那于子川又向侠女上官贞道：“姑娘你听到我这种事，定然十分不解是怎样一件事。姑娘你到大竹山，我助你行程，救我师弟。我和你一样关心，他在玉龙山待救，我岂肯说这些没用的事耽误你的路程？可是你安心歇息一刻，我叫他们预备些饮食，你缓足了精神。我这里有一匹骏马，虽不是千里驹，但是平常牲口再没有比它脚程快的，一天能走七八百里。天明后上路，因为天没亮这种牲口你骑不了，我准保你明天早早赶到大竹山。倘能到那里顺利见着金霞观主，把九转丹砂拿到手中，你在明天夜间天不亮，你能赶到玉龙山。可是我得指给你条道路，所走的这条山道，在夜间万万走得。趁这时我把我的事说与姑娘听，更免得我这欧阳贤弟他时时惦记着查问我这种隐情，这岂不是一举两得么？”上官贞忙站起来答道：“师伯能助侄女早早赶到大竹山，能把家父性命救了，侄女一生不敢忘师伯的大德。”于子川叹息了一声道：“姑娘你休和我讲这种话，我现在已成残废人，我不是方才和你说过，江湖恩怨我是一笔勾销，我全不敢想了。师伯对你帮这点小忙，你就要一生不忘大德，我早做负恩人，你说这话岂不叫我痛心么？”侠女上官贞心想：“我今夜所遇也是我有生以来最离奇的事了，那名震江湖的一口金刀欧阳志和卢金娘隐迹天门山，也是怀着一份不可告人的事。意外又遇上这位于师伯，他更怀着一肚子难言之痛，怎么全叫我遇上了？我自己已经够难的了，这真成了断肠人对断肠人。”
这时，于子川吩咐他儿子于鹏，叫厨房里赶紧地预备一点夜宵，越快越好。于鹏答应着出去。这里细问起上官庸的伤势，侠女上官贞仔细地说与了师伯。于子川道："姑娘你不要十分担心，把你的力量尽到，天不绝我等，定然能保着他。只要得到金霞观主的丹砂，不止于救了命，好的还快，连一整天全不用。”侠女上官贞道：“但愿如师伯的意，那是侄女之福了。”说话间，于鹏已经带着一个家人进来，把里面桌子、椅子安放好，杯箸全摆上。这种夜宵开上来，虽没有什么珍馐美味，可是这种山居菜肴更是别具风味。一同落座之后，于鹏拿着酒壶，先给欧阳志满了一大杯，举着壶看看他父亲迟疑着不敢给上官贞斟，于子川道：“你不必让你师姐。我这人是不客气的，我太极派这一门中错非到我这般年纪，谁敢那么放肆？饮酒是本门禁忌，何况他是一个女孩子家，更不宜饮酒误事。”上官贞忙答道：“师伯说得极是，家父虽然也好饮几杯，但从来不许我沾唇，师伯和欧阳老伯请随便喝吧，侄女不陪，我倒要扰师伯的饭呢。”这时于鹏也给他父亲满了一大杯，于子川把酒杯端起向欧阳志道：“你一心计算我这两坛陈年佳酿，今夜我叫你尽兴如何？”欧阳志哈哈大笑道：“主人这么慷慨，我哪能拂你的盛情？来，咱们先干三杯！”这时，欧阳志叫这位少主人于鹏也坐在下首。这位于子川向侠女上官贞道：“我这当年的事，连你的师弟于鹏我始终没告诉他，他不断地追问我，这条左腿倒是为什么人所伤，落成这样残废？既有儿子，不能替父报仇，有什么脸面见人呢？我听他问时，不是拿出做父亲的威风不准他过问，就是用一片假话来骗他，只说仇家已然被了结了。可是每每提起这事，叫我于子川痛心已极。这件事叫我怎么对他讲？现在居然知道我这上官师弟尚在人间，我这侄女又在这里相遇，我们全是这般年岁的人，虽说是死生由命，富贵在天，可是黄泉路上没老少，谁也保不定这生死二字。何况我上官师弟隐迹玉龙，尚遇到这场祸事，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知道人世上能叫我活到几时？我藏在心中这些年的事，遇到可以说的人，我怎好不明白地讲出来？也叫后人给我个公道。我跟上官庸师弟是亲师兄弟，我们老恩师是华阴县南乡鸡鸣驿太极名家夏久峰，我恩师那身功夫得自河南陈家沟子太极拳开派人陈清平，所以他的太极拳和奇门十三剑，全是太极门嫡传。我们师兄弟五人，大师兄胡昭武，我在师门为二弟子，上官庸师弟是三弟子，四弟子名叫袁尚仁，五弟子名叫赵玉堂。我恩师在鸡鸣驿传徒授艺，他老人家可不是指着教徒弟吃饭，老人家颇有些田产，老夫妇二人，只有一个姑娘，名叫夏金英，老夫妇膝下无子，只有这个爱女，所以爱如掌珠，自己的一身功夫，也完全教与我的师妹。”于子川说到这，看了看儿子于鹏向他说道：“也就是你的母亲。”这话出口，于鹏十分惊异，上官贞听着也觉诧异。欧阳志更举着酒杯，两眼注视他道：“原来你是娶的师妹，她还有一身绝顶的功夫，这我怎会不知道？”于子川道：“错非今夜，有谁人知道她的出身？她家中人已经全没有了，我更不愿提当年的旧事，说起来徒惹伤心。”跟着他以自述的方式诉说了当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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