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枫树坡 侠剑警群魔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上官贞跟卢兆丰转身进来，这一夜间几间茅屋中竟自有这般江湖人聚会。可是上官庸得了金霞观主这种起死回生的返魂丹，黎明时又吃了些稀粥，立刻觉得神清气爽，精神焕发，丹田的气也觉得凝聚住了，竟自扶着上官贞下了床，在地上走了两遭，伤痛丝毫不觉。老武师上官庸不住口地感叹观主这种续命丹，若非亲自经验过，绝叫人难以置信会有这么灵验。上官庸知道天门山的事，这场大祸就在眼前，胡昭武和赵玉堂安心复仇而来，他们不把于子川和夏金英除掉，绝不甘心，可是这种事哪会就叫他们称心如愿？听贞儿已经讲过，于子川这些年来，虽则他已成残废，深知道和那个无义师兄胡昭武事情不算完，所以夫妇二人隐居天门山，对于武功锻炼丝毫没有放下。何况那一口金刀震两江的欧阳志和他老妻卢金娘，全在他天门山同住了多年，患难相顾，有这种人相助着，胡昭武、赵玉堂如何会能得了好去？并且又得罪了这位金霞观主，尤其是于他两人不利。自己不赶了去，没法把这场祸给消灭了，难道真个看着他们落个同归于尽么？自己想到这种情形，遂向上官贞、卢兆丰说出，第二日一定起身赶奔天门山。
上官贞忙地拦着道：“爹爹也该自己珍重一些，虽是师叔、师伯们这场事凶险异常，但是看到胡师伯、赵师叔来到这里的情形，他们哪还有丝毫同门之义？爹爹此去不止于不能消灭了这场祸事，还许也落个杀身之祸，他们那种冷酷无情的心肠对爹爹已有仇视之心，昨夜到这里来，分明没怀着好意，更为的这次女儿金霞观求取灵丹，借用了于师伯的乌鬃墨尾驹，更引起了他们的误会，认为我们是安心和他为难，对于师兄弟有厚薄之分。爹爹此时前去危险得很，何不借着养病为由，不去蹚这种浑水，不落个眼前干净？他们任凭弄出什么祸事来，那是他们自作自受，与爹爹有什么相干？爹爹何必非去管他不可呢？虽然有我师父这种仙丹服下去，终归是体力未曾复原，爹爹还是珍重些不要管吧。”上官庸摇了摇头向上官贞道：“丫头，你哪知道爹爹的心意？这件事真是叫我苦在心中。我恩师一生做事慷慨仁厚，他对于徒弟管得虽然是严厉，有天良的应该知道他老人家是一片好心，实在是想把徒弟们全成全出来，也不枉他收录一场。那时对于你胡昭武师伯虽是十分不满，就因为他那种争强好胜，明看着虽是要强，暗中已然查考得明明白白，他是天性偏忌，并且还有一种不正之念，引起了恩师的不满。在他老人家面前，虽然不敢怎么样，可是我恩师背地里已经牢牢地嘱咐我，叫我看在师门十年辛勤教诲之情，千万要尽我全力为我们太极门保全一些脸面。老人家早断定了师兄弟间定有极大的是非，所以才那样诚恳地托付我。果然才出艺师门，立时就闹出那种不可告人的丑恶事来。三林塘你师伯和你师叔那种行为，真要是讲出去，叫武林中留为笑柄，师门的脸面也丢尽了。我那时不顾死活地拦阻他们，终于是造成了当日那般结果。在当时若果然不论哪一方遭了毒手，也倒算完了，可是全是带伤而走，无形中留下了后患。我这才带着你远走玉龙山，也正为的是不必再管他们的事，落个眼头清静。可是于子川也倒深悔三林塘弄成那种局面，在武林中是一种极可耻的事，自己绝不再记恨那种仇，一来为夏金英和他结成夫妇，二来更应该为师门中保全一点清白之名。他是华阴县一个富户，家中有许多田产，他投师练武，不是希望着从武功上求取什么，所以他宁可辞却富厚的家产，胡乱地变卖些田产，等于白送给人家一样。夫妇二人离开华阴县，远走江南，辗转在天门山潜踪匿迹，我早已有耳闻，但是我绝不去找他，我深恐怕由我身上惹出是非来。我早知道你胡师伯、赵师叔尚在各处访寻他，可是终于被他们得着信息，如今再叫他们见了面时，你们想还有个好么？我们在师门学艺十年，我夏老师也并非是指着教场子养生的，他是一生好武，更为的昌大太极门派，所以我们受他老人家教诲传授武功，做徒弟的在师父面前并没有尽过孝心，如今反倒连这个女儿全不能给他保全，并且还要死在一手教出的徒弟手内，恩师在九泉下，也要抱恨无穷。所以我无论如何有一分力尽一分力，只盼着恩师阴灵有知，能够把这场事化解。我无论吃多大苦，就是把这条老命也送上，也算我上官庸稍报师门教诲之恩。贞儿你难道还拦阻我么？我服了老观主这种仙丹，绝无妨碍，不要迟疑，好好收拾一下，我再歇息这一夜，明早一同赶奔天门山。我们现在就是听天由命，各尽其心，倘若赶到那里，事情已然毁到一败涂地，那也就无可如何了。”上官贞、卢兆丰听上官庸这番话说得辞严义正，实不能再劝阻他，只好各自答应着。
晚间收拾好一切，第二日天光才亮，上官庸骑着卢兆丰那匹玉雪儿，卢兆丰、上官贞步下跟随，赶奔天门山。从玉龙山到天门山道路也不算近了，足有二百里的途程。在先前上官贞往大竹山求取灵丹，昼夜攒程，临回来又仗着那匹乌鬃墨尾驹，所以道路上还没耽搁。这次老武师上官庸虽则有金霞观这匹骏马，但是他师兄妹二人全是徒步而行，上官庸哪好放开缰绳，催着牲口紧走？卢兆丰跟上官贞虽则脚底下全有功夫，也不能在白昼间紧赶。离开玉龙山十几里地，走到大驿镇，这师兄妹两人才雇了两匹脚程，可是也跟不上玉雪儿那种日行七八百里的快法。这一天的工夫走出八十余里，赶到三羊镇，依着上官庸的心意，是要连夜紧赶，但是这一带道路多半不是牲口能走的地方，并且所雇的脚程尤其不肯那么干，他们是跑短趟子，只好在三羊镇落店。
第二日黎明才又起身，这一天是紧自赶下来，中午只耽搁了半个时辰。上官贞很为老父担心，他总算伤痕初愈，任凭金霞观主续命丹砂如何灵验，总不能好得和平时一般，恐怕老父劳累过度，再出了什么意外差错。直到起更后，竟自赶到天门山，入了山口。
这一段道路有许多牲口不能走的地方，必须牵着它绕越着山坡，多费许多手脚。老武师上官庸也得下来。
这枫树坡在入天门山口后还得有十几里地才可以到，这一段道路，虽则不远，可是这种走法不同了，牲口不能放快了，更不能施展夜行术的功夫，所以这十几里地的山道，直走到半夜。上官贞辨识着道路，大约离着于师伯所住的枫树坡还有里许远，这时，卢兆丰在头里，老武师上官庸在当中，上官贞牵着玉雪儿这匹骏马，在后跟随着。这一段的山道极其僻静，并且山道两旁树木颇多，人马经过处，树林上一阵阵宿鸟惊飞，并且耳中不断地听到乱山中一阵阵狼嚎鸟叫，非常令人惊心。老武师上官庸一边走着，扭头向上官贞问：“于师伯住在枫树坡什么地方？”上官贞道：“叫我说还说不清楚，不过离着近了，女儿不致辨别差了，看眼前的形势，大约离着没有多远了。”
说话间，正走过一个山环，卢兆丰才转过去，忽然哦了一声，缩住脚步。老武师上官庸紧随在他身后，也把身形往后一退，瞥见了靠左边的山坡上面有黑影一晃，跟着隐入一片树林中。这时，全是紧自提防，上官贞见父亲和师兄这种动作，知道定有所见，紧凑了一步，贴近上官庸身旁，低声问：“爹爹，可是路上有所见么？”上官庸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大约有人已在暗中监视我们，我倒要看看，竟有什么人敢阻挡我的去路？”卢兆丰已经走上这段山道的斜坡，才走到半腰，忽然有人在一片丛林中厉声呵斥：“前面枫树坡的道路不准通行，来人可少往前进！”这时，卢兆丰往起一纵身，反往前蹿出丈余来，他厉声说道：“枫树坡难道什么人把它买在手中，算他个人的私产？通行的山道也能要买路钱么？姓卢的不买这本账。”脚下加紧，反向丛林间冲过去，相隔还有两丈左右，蓦然间林中有人呵斥道：“不识抬举，回去！”吧的一声，一支袖箭向卢兆丰迎面打来，卢兆丰往旁一撤身，一手摘弓，一手探囊，抓弹丸往弦上一扣，弓弦才拉开，弹丸还没发出，突然听得丛林中一片呵斥动手之声，忽然咔嚓嚓一片树枝折断的声音，有人喊了个好字，跟着离开发声处，往东出去六七丈远，一人怒声呵斥道：“咱们走着瞧吧，这天门山枫树坡若留下寸草，算是老师傅们手底下没有本领！”跟着这边树后面一人冷笑一声道：“尊驾只管放手去做，我们已经早刨好了坑，等待着你们这群黑心贼了。”林中这种声音不对，铁弹金弓卢兆丰把弹丸扣住未发，老武师上官庸也暗暗地把太极珠扣在掌中，这时，忽然高声向对面林中招呼道：“林中可是夏师妹么？”上官庸话声未落，从树林中飞纵出一条黑影，起落如飞，已经到了山坡半腰。卢兆丰看到来人现身，越发惊诧异常，原来林中动手的竟是一位五旬余的妇人，青绢帕包头，一身蓝绸短衫裤，背后背剑，在山坡一立。老武师上官庸抢步向前抱拳拱手，这位妇人也万福施礼，向上官庸口称“师兄”。侠女上官贞把缰绳向师兄卢兆丰手中一递，赶到这妇人面前，竟跪下去，叩头行礼道：“伯母，又劳您老人家远来接迎我们，侄女给你叩头了。”卢兆丰此时已知来人定是太极门武师于子川之妻，老武师夏久峰的女儿夏金英。卢兆丰赶忙也牵着牲口走到近前，躬身施礼道：“这位敢是名震南北的太极老前辈夏久峰的门下么？”这时，老武师上官庸急忙给卢兆丰引见。夏金英向卢兆丰万福道：“卢师傅，太叫你见笑了，我太极门不幸，同室操戈，更开罪于金霞观老观主。卢师傅对于我们一切礼貌不周之处，还望多多担待，等候我本门中事情完了之后，定要到令师徒面前认罪赔礼。”卢兆丰道：“夏女侠不要客气，这是武林中各派门户中难免的纠纷，太极门中发生这种事，不算是绝无仅有的事。适才树林中女侠所会的是什么人？”夏金英道：“卢师傅不必问了，枫树坡这四日来已经变作血雨腥风之地，我们正不知落到如何结果，这里不便细谈，请到舍间详述一切。”说话间，夏金英转身领路，顺着这片丛林前，往东南转过去，已经望到峰下岭头山道边上，一色的枫树，又走出半里多地来，前面地势又往高处耸起，上了这段斜山坡，已经望到了武师于子川所住的那片住宅了。
可是此时那住宅附近静悄悄没有一些声息，也望不到灯火。才走上山坡，从道旁一片乱石堆后，飞纵出一人，迎上前来，正是于子川之子于鹏，远远地招呼道：“母亲，可是我上官师叔和上官师妹全来了么？”夏金英道：“鹏儿快来，把牲口接过去，还有金霞观老观主的门下卢师傅也来了。”于鹏已经飞纵到近前，先向上官庸行了礼，向师妹上官贞打了招呼，更向卢兆丰抱拳拱手道：“这位就是金霞观门下卢师傅么？弟子于鹏给你行礼了。”卢兆丰赶忙躬身答礼道：“少侠可别这么称呼，你我年岁不差上下，我和上官老师的爱女也是师兄妹，我讨个大，于师弟你招呼我一声师兄吧。”于鹏道：“金霞观掌南派武林正宗，老观主更是侠名震江湖，为武林中所敬仰，我虽然年轻，武功尚没学成，可是早听家父、家母常常地称赞老观主的威德。既是卢师傅这么抬爱，小弟只好遵命了。”夏金英让着大家同走到门前，于鹏翻进去，跟着里面已经有人把门开了，卢兆丰已然看出这里已在十分地戒备着。家人们把牲口牵进去，送到马棚。
夏金英领着上官父女和卢兆丰一同赶奔前面三间客室，于鹏已经赶往后面去报信。上官庸来到屋中，见屋中所有桌上的灯烛，完全把光焰遮蔽，只有里边看得见灯光，在外面纸窗上仍然是黑沉沉一片。落座之后，有家人进来献过茶。夏金英向上官庸道：“上官师兄，我们大约有三十年没见面了，三林塘一别，我只想着今生今世或者跟上官师兄不易再相逢，世上事真难预料，三十年来，天涯海角各自东西，谁又料得到竟会在这里重逢？今夜这一见面，也许就是我师兄妹最后的诀别了。”上官庸长叹一声道：“师妹，我认为这些年来，全是上了年岁的人，过去在血气方刚之时，做事难免有些背乎正常的道路，步入歧途。事过境迁，也应当自知愧悔，何况在江湖上历练了多年，年岁已长，多受些磨难多增些阅历，把旧日那种错误的事，可以痛悔前非。哪知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胡师兄和赵师弟竟自在这种年岁下，依然这么任意地做事，这种绝情绝义，不顾他人笑骂的事，我门户中算是被他二人把脸面丢尽了。这枫树坡他们已来过么？”夏金英道：“既已知道我们的踪迹，焉能放手，哪会不来？不过他还未能闯进我这宅中，只在这枫树坡一带已经被欧阳老师给了他们些颜色看，没叫他们讨了好去。我们认为今夜必要大举来搅扰，只是他们行为乖谬，我们一再地拦着你师兄不叫他和他们见面，只是这种事哪里拦阻得了？最可恨的是，胡昭武和赵玉堂对于当年的事不肯甘心，只要在理上讲得下去，他们正该登门兴师问罪，因此讲个明白，再决最后生死，也倒痛快，可是他们竟勾结了一般绿林道中人，暗下毒手，他两人始终不肯明着露面找上门来，这种行为越发叫人难以容忍了。”
夏金英方说到这儿，门外咚咚的一阵木杖震地之声，有人招呼道：“上官师弟，你还没忘了这个师兄，到我最后的关头，竟自亲自来送我归西。师兄弟之情，总算是尽了。”门开处，于子川头一个进来，后面尚跟随一位赤面虬髯、身量魁伟的武士，最后是于鹏一齐走进来。上官庸、上官贞、卢兆丰忙全站起来，上官贞向父亲低声招呼道：“跟随于师伯身后的就是欧阳老师。”这时老武师上官庸抢步进前，竟把于子川抓住，悲声说道：“师兄，我们竟还有相逢之日么？今夜一会真如同隔世重逢，我万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见着师兄。”于子川也满面泪痕，悲不自胜惨呼道：“师弟，你我师门一别三十余年，你来看哥哥我已落成这般样，这是我练武下场头，叫我也太寒心了。”凭着这么一身武功绝技的老武师，竟自止不住大放悲声。师兄弟这一痛哭，上官贞、卢兆丰也全各自拭泪，唯有夏金英此时倒是面色铁青，怒形于色，那位老武师欧阳志眼中也汪着泪，可是他却哈哈地笑起来，不过这种笑声比哭还难听。于子川止住悲声厉声呵斥：“老匹夫，怎么你竟自这么幸灾乐祸？我们师兄弟三十余年已经明知道没有再见面之日，天门山枫树坡居然叫我们重逢，怎么倒给你这老东西取笑了！”上官庸忙向于子川说道：“师兄不要这样，我早听贞儿说过，师兄这里尚隐迹着一位名震两江武林中的老朋友欧阳老师，我虽然没见过，可是早仰大名，这位敢就是了。”
这时，夏金英也凑过来，向上官庸道：“他们两个到了一处，就是这样，不是吵就是打，可是谁也离不开谁。上官师兄说得不错，他就是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在我们同道中倒还有些血性。”上官庸忙向欧阳志道：“欧阳老师傅，我上官庸早已钦仰你的为人，为我们武林中难得的人物，竟能和我师兄隐迹天门山，这倒真是最幸会的事。”欧阳志笑容顿敛，满脸上现出慷慨激昂之色，向上官庸拱手为礼道：“上官老师，咱们彼此全是知名的人，我看不必弄那些个客套。我欧阳志在江湖道中也是个不得志的人，带着老妻隐居这里，绝不像朋友们想象的那么清高，自身自有难言之痛。今夜我看到你们师兄弟这种难得的相会，叫我也十分痛心，我所痛恨的是，怎么世上竟会有这么多铁心的？他竟自对有一个三十年前已遭毒手落成残废的亲师兄弟不肯放手，这种事任凭当年谁是谁非，全到了这么大的年岁，很可以罢手，就让是心有未甘，也不妨请出一般武林旧友请求江湖道中主持正义，判断是非，有什么办不了的事。这枫树坡到现在已被他们搅得一片血雨腥风，逼迫得上官老师你身受重伤尚未复原，为了顾念同门之谊，不管自身的危险，为他两家的事赶到天门山，这种情形看起来人的心术真难一概而论了。但愿上官老师此来能为他两下把这场事化解了，那才是大家之幸。”上官庸忙答道：“这是我太极门的不幸，出了这种遭人唾骂的事，还得仗着欧阳老师从中尽力维持，倘能如欧阳老师所言，把这场事化解了，那真是万幸了。欧阳老师请坐。”于子川、欧阳志、上官庸、夏金英全落座之后，卢兆丰和这些位重新见礼，于子川对于卢兆丰深致抱歉之意，于鹏也给上官庸行过礼，夏金英呼唤外面伺候的家人献进茶来。于鹏和卢兆丰却凑在靠窗前一同坐下，彼此低声谈起来，相见恨晚。上官庸却向于子川问道：“师兄，我们来到枫树坡看这里情形，好像是胡师兄和赵师弟已经到过了么？”于子川恨声说道：“他们如果痛痛快快地和我现身相见，我们说了谁是谁非，倒也痛快，最可恨的竟用起这种手段来，对我于子川竟要下毒手。以我本门中的事，他竟勾结了一般下流的江湖道，用那种卑鄙无耻的手段来对付我师弟，这种情形这不是有些逼人太甚么？”上官庸道：“我怎么也想不到胡师兄竟自这么倒行逆施起来，叫我看来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恐怕他们难逃公道二字。”于子川看了看夏金英，又看了看欧阳志，叹息一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愿意再顾全什么脸面，这也就算我们从师学艺报答恩师，也好叫徒弟和老师傅们看看，不必再痴心妄想成全好徒弟为门户增光，像教出我们这般徒弟来，不止于没增光，反倒现了眼。现在我打算索性把我们这场事赤裸裸摆出来，请武林中主持公道。我们从当年三林塘出事时起，以至到现在的情形，各凭着良心，请武林同道们听一听我们各人的行为，那些欺天灭理的人，痛痛快快给他个眼前报应，以门规、以正义来处置，倒觉着痛快。上官师弟你认为怎么样？”上官庸微摇了摇头，向于子川道：“师兄，你这种办法，只能对付君子人，不能对付那小人。大师兄他若肯听凭武林中同道的裁判，他也就不这么做了。我看这次事，多半还是赵玉堂的蛊惑，才有今日这种局面。我们虽打算这么办，只是他绝不肯正式露面和师兄你一决雌雄，你就是把武林同道请出来，这天门山方圆数百里，你又往哪里去找他？”于子川点点头道：“师弟你说得极是。”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冷笑一声道：“上官老师，论起来你们同门师兄弟是非牵缠，我们局外人不多过问，你们很可以按着门规办理。可是我深知你们的情形，你们太极门到现在没有长一辈的人了，胡昭武他是掌门大弟子，也正是承继夏老师衣钵的人，可是偏偏由他身上做出这种事来，有谁能出头约束他？这件事也正是最难办的地方。不管你们师兄弟怎么打算，我要本着疏不间亲，我欧阳志留些身份，可以不管，不过我和于子川于瘸子是生死之交，我不肯再看着他任人宰割。上官老师，你要知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倘若你们不赶紧下手，这恐怕难逃他的暗算。这种情形，防不胜防。倘若是再遭了他的毒手，后悔已迟。要叫我欧阳志看来，也要赶紧做你们正经的打算吧。一边请些武林同道来叫他们赶奔天门山赴会，一边用全份的力量搜索他们，只要把这两个无情无义的东西先擒住了，捕拿他们到枫树坡，那时把本门亡师的灵位、祖师爷的神位全供奉起来，把事实经过当众宣布，请那成名露脸的人问他两人究竟想把于子川怎样处置了才肯甘心？我认为这么办起来，比较着爽快吧。”
欧阳志这番话说出来，于子川和上官庸全点头称是，认为这位老英雄的主张是很好的办法。上官庸道：“多谢欧阳老师的指教，我们很愿意照这样办一下，倒可以把这件事做一个了断。”于子川说道：“法子是极好，这么办也不失公道。不过据我看，恐怕不易如愿以偿。这次胡昭武竟自约了许多绿林中的能手，也正在用全份的力量来对付，我于子川生死存亡亦不过旦夕之间，哪还会容得我们下手从容布置？”方说到这儿，夏金英忽然一怔神，向大家一摆手道：
“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跟着门开后，一名家人闯进来招呼道：“跟二爷回，西边仓房一带起火，遵着二爷之命，所有卡子上防守的人全没敢离原地。”于子川怒吼一声，他虽然剩了一条腿，可是他一耸身已到了门口，铁拐往地上一戳，人已腾身闯出门去。夏金英、欧阳志、卢兆丰、于鹏全往外闯，上官庸也因为这种情形太以可恶，愤然而起，上官贞可是一把把父亲按住道：“爹爹，你很可不必出去了，好在这种情形已很显然故意地来搅扰，你老出去也未必见得着他们吧。”上官庸哼了一声道：“好，你去帮着师伯察看救火，我到门口看看阵势。”卢官贞遂也纵身蹿出门来。
先出来的人全都散开，只有卢兆丰因为来这里是个旁人，略迟了一步。可是这时人已经全扑向西跨院一带，上官贞这一出来略招呼了声：“卢师兄。”蓦然见东偏院一带一阵大亮，分明是东边火也起来了。上官贞招呼了声：“卢师兄，咱们到这边看看。”于子川所住的地方，前文已经叙过，院中布置得很是幽雅，形同花园子一样，花木很多。上官贞头一个穿着一片花棚，如飞扑奔东院。卢兆丰在从屋里赶出来时，已把弹弓抓在手内，此时却把外面长衣甩去，弹囊原配在里面，随着上官贞如飞地翻过两段小院，已然望见火光起处，只靠两边石墙下三间房屋，虽是四下里没有相连的房子，但是房前房后都有接连不断的枫树，若是连树接着了，也足成燎原之势。上官贞才翻到这道院中，已有三四名壮汉，他们却不去救火，反把接近房屋的树木枝叶，完全砍落，任凭这三间房子烧得怎样，也不致连上别处了。上官贞来到这里，回头向卢兆丰招呼道：“卢师兄，硫黄之气很大，分明是有人放火了，咱们到院墙后看一看。”这里的壮丁却拦阻着：“姑娘不出去也罢，外面可有把守的人，恐他们伤着自己人。”上官贞一阵冷笑道：“既有把守的人，怎的竟容人家放火？”那名壮丁碰了这个软钉子，羞愧得不敢多说。上官贞和卢兆丰腾身蹿上了石墙，一看这东墙外正守着一段山坡，可是接连这段墙是漫山遍野的枫树，才在察看之间，蓦然见东北角贴近墙下，突起一片火光，有人散布了火种，立时向坡下逃去。上官贞怒喝了声：“师兄，咱们追着他。”铁弹金弓卢兆丰也觉得这般恶徒们的手段，也过于地不守江湖道规矩了，喝了声：“好，不会叫他们走脱。”卢兆丰腾身纵起，铁弹金弓早扣在掌中，往前一起一落之间，已蹿出三四丈远来，可是那放火的人已经往树林间逃去。卢兆丰弓弦响处，铁弹丸连续发出，他这张弹弓在江湖道中是得有一种绝传的手法，连珠弹发出，逃向林中的那人，任凭他身形多快，也没有这种连珠弹法厉害，两粒铁弹丸，跟踪打去，虽是被他避开，可是他的形迹再难隐秘了。卢兆丰连珠弹发着，身形可也跟踪扑到，仗着铁弹金弓开路，竟自蹿入林中，恶党可无法再隐匿了。因为这一片枫树，只有两排，只要穿进林中，是往高处起的一段山坡，那人如飞向上面逃去。可是卢兆丰的铁弹丸，再不肯容他逃出去了，弓弦连拨之下，铁弹丸带着轻啸之声，在第三粒铁弹丸打出之下，那人在山坡半腰竟自倒翻下来，分明已被打中。卢兆丰扭头招呼了几声：“上官师妹，咱们先捉一个活的，正好在于老师面前作见面礼。”这时，卢兆丰身形已纵出去，可是侠女上官贞在这种情势下，蓦然心中一动，暗叫不好，无论受伤的是谁，自己和卢师兄全动不得他，这可要毁了。情急之下，脚下是连着用力地疾纵，却赶上了卢兆丰，可是口中的话想阻拦，竟有些无法出口。两人二次腾身，是同时纵起，齐往那人摔下来的地方扑去。就在他们身形同时往下一落，上官贞可急忙地招呼着：“师兄，可伤他不得！”“不得”两字还没喊出口来，从这山坡上面发着一声怒斥，两条黑影疾如鹰隼，从上面扑下来，往下一落时，一个是奔卢兆丰，一个是奔上官贞，在黑影中辨不出来人的面貌，可是来势过猛。这两个人手中虽没兵刃，可是全用掌力猛扑过来，这种情势逼迫下，自己救自己要紧，哪还顾得许多？竟自往旁一错步，甩手中剑向来人右臂上斩去。这人怒斥一声：“丫头，你好大胆！"可是这人话声发后，身躯一矮，铁腕一翻，竟自由掌力向上官贞的剑上劈下去，好重的手法，上官贞手底下不算不快，剑竟没撤回来，被此人一掌劈在剑身上，呛啷一声，剑落在山坡下。上官贞一拧身，纵身逃避，耳中听得背后这人却吭了一声。上官贞已经蹿出两丈左右来，虎口如同火烧，右臂发麻。在这刹那间，铁弹金弓卢兆丰和来人接架之间，已然被人把金弓打落，一掌伤在卢兆丰的右肩头。和上官贞动手的已经把山坡下受伤的人扶起来，如飞蹿上山坡，可是卢兆丰却被打得踉跄向前面倒过来，上官贞在右臂疼痛之下，咬着牙翻身纵回来，用左臂一挡，把卢兆丰的身躯接住，没叫他倒下。伤卢兆丰的这人，却在这时一拧身已经飞纵上山坡的半腰，他竟自发着一种讥诮的冷笑，并说了声：“无耻的丫头。”上官贞听个满耳，此时卢兆丰挺身站起，上官贞似乎听得这发话的颇像胡师伯的口音，自己在羞愧难当之下，何况他已经和父亲和于师伯成了仇人，倘若再说出些不干不净的话，散布入武林同道的耳内，自己还有什么脸见人。想到以这种同门的师兄弟，竟自这么无情无义，骨肉自残，自己还是他的一个晚辈，他竟自发出这种侮辱的言辞。上官贞银牙一咬，往前一纵身，蹿到山坡底下，伸左手把白虹剑抓起来，见那条黑影已经到了五六丈高的山坡顶子上，上官贞大喊一声道：“师伯你算是成全侄女，我正不愿意看你这师门得艺之下，只会自残骨肉，无情无义，遭人唾骂的行为，只怕你们覆灭就在目前。上官贞倒要比你早走一步了。”宝剑一横，猛向项间横抹，不料猛然右掌一疼，这口剑脱手而出，出去四五尺，撞在山坡上，反震回来，落到地上。上官贞已有自刎之心，怒极之下，又被人把剑打出手去，心中一急，怒火攻心，仰身向后面倒去。可是已被人抓住，却轻轻地放到地上，只觉得心头震动一下，脊骨上有些微微作疼，立刻醒转，却哭叫道：“可屈死我了。”耳中忽然听到有人说道：“好糊涂的丫头，此时你要死，真是轻于鸿毛了，还不快快给我起来。”上官贞听得这声好生惊异，一抬头见身旁站的正是金霞观主。上官贞越发地痛心，伸手把金霞观主的道袍抓住，哭出声来。遂说道：“师父可屈死我了，他侮辱我，我怎能再活下去？”金霞观主伸手把上官贞扶起来道：“你好糊涂，胡昭武恶性难除，不辨是非，不知利害，死无日矣。你还理他做什么？你若为他这种疯犬一般的狂吠，轻轻断送了性命，太以不值，这般恶人末日到临，也是他们自寻死路。随我来，我先见识见识这位主人于子川。”这时，卢兆丰也转身赶过来，跪在金霞观主面前，请罪道：“弟子无能，栽在人家手内，太给师父现眼了。”金霞观主哼了一声道："胡昭武、赵
玉堂若不是有自恃的本领，他也不敢这么倒行逆施，任意猖狂了。也很好，叫你们尝到了江湖中能手的厉害，往后也知道好好锻炼功夫，快快走罢。”说话间，往回下走去。
没有十几步远，才到枫树坡前，已经有两人如飞赶到，正是这里的小主人于鹏和他母亲夏金英。上官贞忙招呼着：“伯母你老快来，金霞观主到了。”夏金英和于鹏飞纵到近前，夏金英却向金霞观主万福道：“老前辈仙驾竟自来到枫树坡，弟子夏金英给老前辈行礼了。”金霞观主李镜虚稽首道：“夏女侠，不要这么称呼，贫道不敢当。”夏金英往旁一闪身说道：“请老观主到寒舍待茶。”金霞观主点点头答道：“正要一访太极名家于老师傅。”上官贞、铁弹金弓卢兆丰在前面引路，女侠夏金英陪同着金霞观主转奔庄院的门前。可是那边灯光闪动，已经有人迎了过来，所有起火之处已被救灭，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竟从庄门前转过来。上官贞却紧走了两步向这位欧阳老师报告，老英雄金霞观主驾临枫树坡。跟着欧阳志紧赶过来，向这位老观主抱拳拱手道：“老观主侠名震天南，你的武功剑术在玄门中为空前绝后的人物，我欧阳志浪迹江湖，久仰侠名，空怀向往之心，无缘拜谒，今夜老观主竟光临枫树坡，这真是三生有幸了。”金霞观主哈哈大笑道：“欧阳老师你怎么跟贫道弄起这套应酬来？我们同属江湖道中人，还是爽快些，不要这些么客气才好。贫道真想不到欧阳老师你也会在天门山隐迹埋名，贫道不虚此行了。”随着一稽首，说了个请字，由庄丁执着灯笼引导，走进庄院中。
于子川、上官庸也全早听到庄丁飞报进来，正从里面迎接出来。这于子川此时尚在面色铁青，暗想着胡昭武、赵玉堂这种卑劣的手段来扰乱枫树坡，虽则没被他烧毁多少房屋，可是这总算在枫树坡栽了跟头，压着满腔怒火，向前拜见。
金霞观主答着礼，大家不好立谈，连上官庸一起，全走进客厅中，叙礼落座，金霞观主向于子川道：“于老师，这次你们本门中师兄弟间一番误会，我们局外人本不应参与这场事，不过令师兄弟胡昭武、赵玉堂竟自安心和贫道的门下为难，仗着他师门所学来对付这般后生晚辈，贫道很愿意见识见识这种人物，他们也太以眼空四海，目中无人，江湖道中竟自要横行无忌，贫道对这种人太以地惊奇，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本领，个人本派中门户之争，尚没了断，竟敢又向同道中挑战，所以贫道冒昧前来，在这天门山已经略得他们的踪迹，以他们这种阴险行动，实怀着极大的阴谋，贫道虽然出家在三清教下，可是我们门中已经四代，本着门规，全要在江湖中行道，积善修德，虽是有时违反上天好生之德，多造杀业，可是这从我金霞观开派师祖已经在三清教主前立下宏誓大愿，只要是诛恶济困扶危、不背侠义道的天职，情愿以一身报三清教主再坠轮回，亦所不惜！贫道有失口的地方，上官老师、于老师还多原谅。像胡昭武、赵玉堂这种甘心作恶的人，辜负师恩，不念同门之义，一意孤行，逞凶作恶，正是我们侠义门中的公敌，贫道若来对付他，谅还能得到武林同道谅解。只是我已经到过望江崖，上官老师对于本门中这种骨肉自残，同室操戈的缘由，不肯明言，贫道想我们全是本着武林正义，以身江湖，事无不可对人言，究竟于老师和胡昭武、赵玉堂种下什么不解之仇，他竟要下这种绝情毒手，贫道愿意知道此中原委，既然伸手来多管这场事，我不愿意仗着武功剑术压制这两个恶徒，我很愿意以江湖正义来制裁这种逞凶作恶之辈。贫道问的未免冒昧，于老师可肯赐教么？"
金霞观主李镜虚这么单刀直入地向于子川问起他们结仇的缘由，这真是出人意外之举。可是于子川、夏金英夫妇二人绝不恼怒，于子川向座上人看了看，见于鹏侍立一旁，遂向他说道：“恶徒们已然退走，天也就快亮了，今夜他竟要放火焚烧我们庄院，但是我一家的性命还不至于就给了他们，可是这一带草木浓茂，倘若他们再使用火攻之计，山林无罪，我不愿为我于子川个人的事把天门山的灵秀化作劫灰，你还是出去察看一下，不要尽指着他们把守瞭望。”于鹏赶紧答应着，立刻走出厅房。于子川是不愿叫儿子再听这些事，使他痛心，立刻向金霞观主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们结仇经过，正愿意武林同道作个公平判断，不过，但凡得已下，还是不愿意在武林中张扬出去，并不是为我们个人，实在是师门恩厚，我们作弟子的尚未报答师门授艺之恩，反倒有损先师在世时的威名和太极门的清白。”
于子川毫不隐瞒说出了当年结怨经过、上官庸三林塘解围的情形，自己弃家远走隐迹天门山，三十年来绝不想再找他们报复，不想胡昭武、赵玉堂竟自不肯甘心，在已经全到了风烛之年，尚要把旧事重提，为武林中多留笑柄，这是叫人最惭愧最痛心的。夏金英更问金霞观主道：“老观主，你主持武林正义，不要瞻徇私人友谊，你要给我们公平判断，谁是谁非，倘若我夫妇有什么不当之处，我们也好自引咎责，不要叫我们冤枉了好人！”金霞观主冷笑一声道：“胡昭武及赵玉堂这种行为，不要说我们行道江湖的人不能容他，就是你本门中早就应该请出同山师友在祖师面前申正义、正门规，把他们处置了，怎的竟会留他们到今日？反来兴风作浪！”于子川恨声说道："我太极门以先师门户最高，胡昭武他更是掌门的大弟子，先师去世，我本门中没有长辈的人，有谁还能再处置他？所以才有今日这种结果。这真是遗恨无穷！”金霞观主点点头道：“这样看起来，正是他们以往是恶贯未满，如今才算报应临头。贫道此番来到天门山中，我要把这两个恶徒请到枫树坡，要你们师兄弟当面一决是非曲直，不怕最后以武力解决，我也要请他们先给我贫道一个公道话！”于子川忙答道：“老观主，这种事谈何容易？他若是肯和我于子川当面解决，也不会用这种卑劣手段了，从昨夜间已经在枫树坡一带屡次侵袭，完全要暗中下手，定要把我一家断送在阴谋暗算之下，分明是他不愿意落个自残骨肉之名。老观主想请他到枫树坡辩理，他哪会前来？”金霞观主李镜虚手捻着银髯笑吟吟向于子川道：“我早已踩探着这两个恶人的潜踪匿迹之所，我定能找他前来，今夜定叫你师兄弟在枫树坡一叙师门旧情！”金霞观主这种话出口，连上官庸和欧阳志全不敢深信，因为胡昭武这种刚愎自用，赵玉堂那种狡诈多谋，焉肯就那么容易到枫树坡前来当面辩理？金霞观主李镜虚若是凭武功剑术威胁他两个人不敢不就范，不过他们纵然到枫树坡来，也是不肯甘心，可是大家骤然怀疑而谁也不敢当面来问。上官庸忙说道：“老观主若能真个把我那师兄、师弟找到枫树坡，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他两人十分刁狡，恐怕不易驯服，就肯随老观主前来和我弟兄们见面。”金霞观主答道：“这件事我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了，我很愿意他两人悬崖勒马，决心回头，在这种生死关头之下，痛悔前非，贫道很愿意做一件功德事，这只看他们命运如何。只是最令贫道不平的，大约是那赵玉堂以往以武林正宗的门户，竟自投入下五门旁门别派中，他所勾结来的全是川滇、云贵一带绿林中作恶多端的积盗，这种人连贫道也恐怕无法再感化他觉悟了。这场事只可付诸天命，贫道是否多造杀孽，那也全看他们自己的行为了。”说到这儿，向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说道：“老朋友，你看天光已然快亮，这里没有什么事，我们何妨一同到这枫树坡一带游玩一番，我还想到欧阳老师的府上招扰一下，欧阳老师不弃嫌我这野老道么？”欧阳志是个老江湖，见金霞观主这种突如其来地要自己和他一同走，定有缘由，遂点点头道：“很好！”
金霞观主立刻站起，向大家告辞，于子川、上官庸等也全明白观主定有所谋，遂也不再挽留，一同向外相送。老观主回头道：“老师傅们不要这么客气了，咱们今晚再见吧！”金霞观主和欧阳志一同走出来，大家全送到院中止步。老观主向卢兆丰说道：“你在这里不要多言多事，你不要把这场事看得平淡，也许就是我金霞观存亡荣辱之时。”卢兆丰答应着，金霞观主遂带欧阳志出庄院而去，金霞观主和老英雄欧阳志走后，众人仍然回转里面。于子川向上官庸慨然说道：“师弟，我们太极门不幸，自己本门中弄出这种是非来，弟兄们在江湖道中落个灰头土脸，已经够难堪的了，如今竟又连累上金霞观主，老观主挺身自任，慷慨帮忙，固然令人可感，可是这件事我不怕这位卢师兄见怪，我实不愿意叫别人多管，自己本身无德，同堂的弟兄们弄成骨肉自残，再把别的门派中牵连上，这尤其是使恩师死去的阴魂也觉愤恨无穷。照这样，我倒要尽我所有的力量在天门山搜寻那胡昭武、赵玉堂隐匿之所。这次我也不打算在人世上苟延岁月，我更不能再顾全同门之谊，只有放手去做了，我把胡昭武、赵玉堂全置之死地，我情愿在武林中老前辈们面前领罪，他若是把我全家了结了，我也就甘心没有什么挂念了。所以我决意在今夜搜寻他一下，上官师弟我就不信他敢在天门山隐迹潜踪，我就搜寻不到他。”上官庸连忙答道：“师兄，你不必做这种打算，我们固然是痛心，好在世上还有公道二字，尤其是江湖上正义，终归是不能磨灭的，枫树坡任凭他们施展狠心辣手，我们只接着他，任凭他处心积虑把手段使用出来，终可叫武林同道们看看谁是谁非，好在金霞观主已然当面地一再嘱咐我们等待他，他定能把胡昭武、赵玉堂找寻来当场解决，老观主是多大的威望？他既然说了，一定能够做到了。师兄，我们还是按着老观主所说的预备一下，到时候若是不能把他两人找来，我们再想应付之策，也还不迟。”于子川虽然被上官庸这么劝着，依然愤恨不平。按下这里不提。
且说那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随着金霞观主李镜虚离开枫树坡，欧阳志屡次要想向金霞观主问究竟有什么事，要自己在这位老观主面前效劳？可是才一开口就被这位老观主用话岔开，不容他讲出口来。这位老观主在路间指点着山林野景，向欧阳志说着些无聊的闲话，欧阳志想开口，几次都被阻拦，也不便再问了，知道这位老观主是安心要到自己所住的梨花岩，遂也不再多问，随着这位老观主谈论着天门山所有名胜之处，一切的景致。这梨花岩离着枫树坡不过二里多地的山道，可是道路十分曲折，穿着一处处密林小径，来到了梨花岩下，一口金刀震两江用手向前一指道：“老观主，你看我就住在岩下这几间茅屋中，山居简陋，我是不敢请生朋友到我这种寒舍间，恐招人的笑话。”金霞观主李镜虚不由笑着说道：“欧阳老师真是难得，你一个提刀走江湖的老师傅，隐居天门山之后，竟然这么文雅起来，你讲这些个自己不觉得说着不顺口么？欧阳老师还是拿出本来面目，不必学那些高人雅士。贫道在玄门中修炼多年，但是我还是依然去不掉江湖的野气，我真不如欧阳老师你了。”欧阳志也笑着答道：“老观主我说的是实情，难得我这个家宅老观主你也可以称它作贵府么？”
这时，篱笆门开处，欧阳志的老妻卢金娘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欧阳志和金霞观主一同走，卢金娘颇觉惊异，痴瞪瞪地望着这边。欧阳志和金霞观主来到篱门前，那卢金娘却向欧阳志说道：“我们这里又不降妖捉怪，你把这位道爷请来做什么？”欧阳志道：“不要胡说，这是大竹山金霞观主，你还不拜见么？”这卢金娘却是十分怪道，她绝不听欧阳志的吩咐，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和我说痛快话，你不能安心在这梨花岩忍耐下去，你要找一个大庙宇出家当老道去么？不用和我商量，你尽管去，免得整天的吵嘴。”
金霞观主李镜虚他是早已知道欧阳志的出身来历和他这位母夜叉的老妻，竟自向卢金娘稽首道：“女侠，你不要再打趣他，到梨花岩来是贫道的主意。贫道和你素昧平生，可是我对于掌北派神拳卢襄老师傅景仰最深，卢老师傅虽然作古，他一生侠迹尚留在人间，武林中至今传为佳话。卢女侠我是特意来拜访的。”卢金娘这时才向后退了一步，向金霞观主万福道：“观主，我们在天门山住久了，已经变成山林间野人一般，因为我们没有亲戚，亦无朋友，终日只是跟这山林野兽做伴，我们把人世间的礼节全忘掉了。”金霞观主扑哧一笑道：“不过欧阳老师不止于没忘了红尘中的一切，他反比当年文雅多了，怎么贤伉俪竟这么不一样？这倒真是怪事！”卢金娘也做了个苦笑，往旁一闪身道：“不要提这些了，现在向里请。”欧阳志陪着金霞观主一同走进篱笆门，篱笆门内很大地方，遍种着些花木，后面有一道重门，也是用竹子编成的。走到里面，是干干净净几间草房，院里边收拾得十分干净，幽雅异常。卢金娘这时紧走了几步，把上房的门拉开，金霞观主走进里面，这老夫妇也跟随进来。
观主见他这屋中虽则山居简陋，可是收拾得雅洁异常，窗明几净，不染纤尘。那卢金娘亲自去泡了茶来献上，欧阳志抽冷子向卢金娘低声说了几句，卢金娘只是冷笑着，彼此坐下来谈话时，欧阳志这才向金霞观主问道：“老观主对于在枫树坡所说的办法，我认为观主已经知道了这胡昭武、赵玉堂以及他所率的党羽匿迹潜踪之所。老观主总是要对于他这件事多多帮忙，于子川隐迹天门山，对于当年的事无时不在痛恨愧悔中，如今胡昭武、赵玉堂竟自这么下手对付他，这可要实在逼迫得他要下毒手了。老观主果然要有两全之策，还请早早地动手，迟则生变。现在双方全要安下了不并存两立之心，他们只要一会上面，定要分出生死存亡。但不知老观主把我叫出来，有何吩咐？还望明示。”金霞观主李镜虚向欧阳志道："欧阳老师，你我过去虽则彼此没会过面，贫道在老师傅面前说句狂妄的话，贫道在武林中小有威名，我金霞观传到贫道这里，已经是第四代，我们本着玄门道教的山规，应该固守着玄门规诫，不能再做杀生害命的事，可是创金霞观的祖师玄鹤道人，他乃是得剑术真传，行道江湖，积修善功，虽则是出家清修的人，可是以身许民，要尽个人力所能及，雪尽人间不平事。我们玄鹤道祖堂一口青霜剑，走遍中原，他曾许下要做一千件功德事，才算完成他的洪愿，可是这种大心愿，哪能由得人？他尽一生之力，曾凭他掌中一口剑，办了三百多件除奸、驱暴、安良、济困、扶危、救灾、恤难的事。他的心愿未了，大丹已成，羽化飞升，竟尔仙去，可是继掌金霞观道统的，仍然要继续他未完之志，要完成这种心愿。欧阳老师你也是江湖道中人，应该知道人间不平事，固然是到处皆有，虽然我们这上代的师祖，全是有宿根有宿慧的人，可是绝不能未卜先知，明察万里，到第二代、第三代全尽了毕生之力，这一件功德事，直到我本身还未必能完成。可是在我接手金霞观之后，受先师传授道统时，给我留下一百三十件善功，要我去做。贫道认为过去三位师祖、师父已经作了那么些大功德，临到我本身，以我数十年的力量，总可以完成洪愿，可是事情看得轻，做起来却不大容易了，天下一切含冤没白、负屈未伸的事，哪能够全人我之目，入我之耳？四十余年兢兢业业，我算是完成了百二十九件功德，到这最后一次，不值得担当这种重大心愿的事情，我不敢到祖师前去交代。如今遇到于子川和他本门的师兄弟起了这种骨肉自残之争，两下里已经各走极端，谁也不肯让步，定要落个同归于尽，他们这件事，我认为值得我伸手替他们把这种冤债偿清，我要做人所做不到的事。现在的局势，欧阳老师也看得清楚，双方反正得有一方消灭尽净方肯罢休，可是贫道更看出这胡昭武、赵玉堂多年来在江湖中已经养成了不能振拔的行为，此次到天门山下手的情形，更是丝毫不再念同门之谊、香火之情。这件事我们从武林道义伸手来管他，只有以公道来主张，定然得把这种恶徒消灭了，以安良善。可是贫道却不愿意这样做，我想叫这胡昭武、赵玉堂迷途知返，绝岸回头，要把这两个人度化过来，叫他们能够各自痛悔以往之非，师兄弟言归于好，化解前嫌。可是这种事，贫道说来容易，做去却难，果然能够如贫道的心愿，也正是我金霞观完成本门中四代积修善功的洪愿，更能成全了他师兄弟间一场凶杀恶斗、同归于尽的恶果。所以我想这件事要请欧阳老师助我一臂之力，卢女侠也得帮我个忙，不知欧阳老师可肯答应贫道的请求么？”
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他是一个极慷慨、极豪爽的武林名家，他的天性非常的直爽，做事也简捷、痛快，可是听到金霞观主李镜虚这番话，竟自带着迟疑错愕的神色，两眼望着老观主，并没立时答出话来。金霞观主李镜虚忙说道："欧阳老师敢是对于贫道这种办法认为不当么？”欧阳志这才答道：“观主你这是一种慈悲恻隐之心，为人所不能为的事，我只有敬服，哪能认为不对？不过老观主可要细想想，胡昭武、赵玉堂究竟是怎么一种性情？我欧阳志是一个武夫，没有多高的见解，可是我看到胡昭武、赵玉堂绝不是易于感化的人，老观主虽具这种慈悲之心、度世之念，只恐怕这两个人未必再肯痛悔自身之过，和于子川重修旧日同门之谊。到那时，岂不辜负了老观主这番善意？”金霞观主李镜虚道：“贫道也知道这件事未必就能如我的心愿，可是我定要谬天而行，终要看看他们是否就没有苦海回头之意。真到了不可挽救之时，贫道也只好任凭他们同归于尽，血溅天门山了。”
欧阳志见观主李镜虚心意很坚决，这位老观主既然安定了这种心念要办这种事，自己焉能阻人为善？何况李镜虚掌金霞观武功剑术，在武林中实在是惊天动地的人，或者他就许有这种回天之力，也未可知。遂向观主说道：“既然老观主有慈悲这两个恶人之心，只要观主指示我如何去做，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和于子川为道义之交，何况我欧阳志已经是这般年岁，和老妻隐迹天门山，早晚也不过埋骨荒山而已，观主能携带我们做些有益于人的事，我欧阳志何乐不为，我要请示观主如何下手？”金霞观主道：“此番胡昭武、赵玉堂来到天门山复仇，他们敢这么狂妄行事，一半由于他们这些年各自锻炼出一身绝顶的功夫，一半也仗着这些他们约请出来许多江湖能手，助着他们才敢这么下绝情施毒手，要用这种借刀杀人，暗地图谋，使于子川一家身遭惨祸之后，找不到对头。他的阴谋虽然厉害，不过天理难容，人情不许，哪就能叫他称心如意？我已经访查明白，胡昭武、赵玉堂现在匿居在天门山后山七道岭飞云峰下。还有他所请来的西川四恶，是这番动手最厉害人物，他们并不聚在一处，这西川四恶却匿居在北岭飞虎岩一个山洞中。还有澜沧江一带水面上两名巨盗，在这枫树坡附近一带，却买通了几个猎户人家，混迹在猎户中，全在暗中布置。虽则一连两夜到枫树坡，尽情搅扰，这不过是虚张声势，为的探查于子川的虚实，他们大举动手，还要在一两天之后，大约是那胡昭武还约请了援助他的人尚未到，最后应援的人只要一到，也就是他下手之时。贫道想现在对付他们还不算晚，我金霞观虽有一般门徒们和我几个师弟，一半因为没有在金霞观，再者也不到时机，连贫道也不愿意露出本来面目。这群助纣为恶之徒，虽然全是穷凶极恶的江湖巨盗，可是贫道一露面，只怕他们也要惧我三分，早早退出天门山，贫道还不愿意叫他们这么容容易易地就置身事外，好歹也叫他们尝尽苦头，他们为胡昭武来，我还要叫他们随着胡昭武一同走。可是贫道没有分身之术，若要动手，必须在一夜间把事情办出结果来，再迟延下去，恐怕要生出变故来，就越发棘手了。”
欧阳志听得金霞观主把胡昭武、赵玉堂的事如同全摆在面前一样，形同掌上观纹，这种对付敌人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能够洞察敌手的虚实动静、力量厚薄，这先占着胜场，把先前怀疑之心去了一半，知道这位老观主发这狂言大话，定有把握，遂向金霞观主道：“老观主既然能够把这般人的虚实动静全查明，那就容易下手对付了。但不知我们老夫妇要怎样在观主面前效力？”金霞观主李镜虚含笑说道：“欧阳老师你这可真是笑话，怎的竟说起效力二字？我们只能说是主持江湖正义，仗义助于子川对付恶徒。欧阳老师，我们谁也不用领谁的情，只盼着能把这场事办出结果来，最后能如了贫道的心愿，化干戈为玉帛，解灾厄现祥和，这不止是贫道本身之幸，实是太极门门户之幸了。你们贤夫妇要在今夜依照着贫道的计划，也施展施展你们多年未曾运用的功夫，再和这般成名的江湖道周旋一下，叫他们再尝尝一口金刀震两江和女侠卢金娘当年在江湖道中手底下的武力如何？”欧阳志哈哈一笑，卢金娘也含笑向金霞观主说道：“老观主，你不要当面捧我们老夫妇了，我们这些年把武功早已荒疏，隐迹天门山，不过是自耕自食，何况是自身尚有伤心事，哪还妄想再逞威风？现在老观主以恻隐之心，不忍叫于子川和他一般同门师兄弟落个同归于尽，这么想成全他们，我们老夫妇更应当稍效微劳，只要老观主你肯指点我们应走的途径，我们绝不会顾惜这两条老命，绝不会叫老观主失望了。”金霞观主李镜虚点点头道：“好吧，贤夫妇多多尽力，能够捧着我李镜虚把这场事弄圆满了，正如同帮忙我完成极大的洪愿。”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向金霞观主道：“老观主究竟打算怎样下手？还望明示！”李镜虚道：“现在我们只有分头去办事，贤夫妇要掩饰着本来面目，探查他巢穴所在，先消灭他手下的一般爪牙，在他们智穷力绌之下，把他们引到三道岭那里。胡昭武、赵玉堂这两个恶魔由我去制服他们，也得尽量地惩治他们一番，叫他们自认为绝非敌手，并且在这时不放手他们也再休想立足于江湖，不把他们摆制到这般地步，他们是绝不肯甘心退步、化解前嫌。我们要在傍晚时动手，以二更过后，不到三更为限，必须各自按着所定的步骤和他们周旋下来，那时贤夫妇务必地把他所有请出来的党羽们全诱到三道岭那里，贫道那时再现身和胡昭武、赵玉堂相见，我自有说辞，叫他俯首就范，把天门山这场事做个了断。”欧阳志和卢金娘听着全不住摇头，认为这种事无形艰巨，恐怕自己力有不胜。卢金娘向金霞观主道：“老观主，我们可有言在先，这不是我们长他人的锐气，灭自己的威风，把胡昭武等看得过重了，只为这一般恶魔们全不是江湖上平庸之辈，我们各扑向一处，对付的还不止是一人，我老婆子不敢把自己看得那么重了，倘若这般恶魔中有一个劲敌，恐怕就要落到棋错一步，满盘全输。老观主对这种情形不能不防备一下。”金霞观主李镜虚手捻着银髯，腮边带着笑，看看这位女侠卢金娘说道：“卢女侠，话你是应该这么讲，我们在江湖上有多年的历练，深知江湖上能手尽多，不自满、不自骄，这是武林中的美德。可是现在放到女侠你身上，就未免矫情过甚了，我就不信怎么人老了真能够壮志尽消，一点义勇之气、争强好胜之心全没有了么？卢女侠三十年前在江湖道上也曾叱咤风云，以掌中一口双龙剑威震绿林，那时女侠你任凭遇到多大艰难棘手的事，也没有退缩半步，怎么如今竟这样懦弱起来？叫贫道真个不敢深信，难道对于太极门这两个败类所请的一般党羽中有什么牵连么？”
卢金娘听到金霞观主这个话颇有些不快，向金霞观主道：“老观主，我深知你这玄门道士是一个侠义道中最使人钦敬的人，怎么你对我老婆子竟用起激将法来？老观主无需这么讲，我老婆子愿意以这条老命和这般恶魔们周旋一下，任凭道长你怎样说我，可实不敢自认能操必胜之券。”欧阳志一旁只是微笑着，自己这位老妻平日那种强梁，偶然间若是有一句话说得不当得罪了她，立刻就要和我欧阳志拼老命，今日这位金霞观主可算是给我欧阳志出了气，自己虽然对于金霞观主李镜虚所分派的事也不易担当，可是现在反倒不愿意再和他多说谦辞话了。这时，老观主向卢金娘说道：“女侠，我们这么办，只用八个字就算做个判断，竭尽人力，听天由命。”欧阳志站起来说道：“观主说的极是，我也认为这种事临到头上也就认了命吧。”他一边说着话，却向老妻卢金娘使了个眼色，卢金娘也随着他站起道：“你有什么事当着老观主有什么不可讲的？”这一来，闹得欧阳志脸上一红，笑向金霞观主道：“老观主你看见了，我实在不如老观主你出家金霞观，逍遥自在，我到了这般年岁，依然还得受她的气，这不是前生的孽债么？”金霞观主也哈哈一笑。
欧阳志紧走出屋去，卢金娘也跟随出去，听得他们老夫妇进了厢房之后，不知是在商量什么事，可是说话一阵音低，一阵音高，还是不由得口角，又过了很大的时候，这老夫妇两人各托着一支木盘，盛着一顿素斋来，做得十分整洁，老观主反倒谦逊不遑。彼此吃着，讲些个江湖道中行侠仗义的事，虽然全是年岁很大的人，依然是雄心勃勃，不减当年那种豪侠本色。
这位老观主在中午之后，自己出去一趟，也不知他到什么地方去，直到日色西沉才回来，却催着卢金娘给收拾晚饭，告诉他们老夫妇在晚饭后要早早起身，不要耽搁才好，因为自己已经在暗中侦察这般恶魔们，定要在今夜动手，大约他所请的人竟全到了。欧阳志和卢金娘答应着，赶紧把晚饭收拾好。欧阳志已然看出这位老观主似乎对于这番事胸有成竹，全盘计划好了。直到饭后，金霞观主李镜虚向欧阳志、卢金娘道：“我们不要耽搁，应该走了，这般恶魔们不能早叫他们离开隐匿巢穴，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堵截他们，不叫他们贴近了枫树坡。”欧阳志和卢金娘答了声：“好。”金霞观主李镜虚更说道：“今夜这场事，贫道只有祝祷着三清教主，默佑我能够成功，那我真得满斗焚香，答谢祖师的慈悲了。我们还要早早地动身，不要误了事才好。”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和老妻卢金娘全是在江湖道中闯了一辈子，什么大风浪全经过，唯独今夜的事，却是十分担心，认为只要一个应付不好，事情办糟了，这种罪孽就大了，不仅是个人荣辱，他太极门师兄弟间，多少条人命的死活，反全赖在我们老夫妇的身上，这真是一件难缠的事，这个老道他算是照顾我们了。欧阳志和卢金娘先回到屋中，各自收拾一番，把身上装束得利落，兵刃暗器全佩戴好了，可是明为对付敌人，还得要竟自己的力量，先不要露出形迹来，这是最难的题目，最不容易做的事。欧阳志外面仍然罩上一件长衫，那卢金娘也是把包头包得很低。
收拾好了之后，再来到前面时，哪知道这位金霞观主已经不辞而别，他头一个先走了。欧阳志向卢金娘道：“咱们老夫妇也许今夜就是吉日良辰，你我做依命的鸳鸯，这倒显得我们夫妻情重，临到死，谁全等着谁，你说好不好呢？”卢金娘呸的啐了一口道：“你这老东西，真也不知忌讳，出去办这种大事，也得取个吉利，怎么还没动身，你先做这种打算。你若真是叫人料理了，那可是你自己许下的愿心，怨不得别人了。”欧阳志哈哈一笑道：“阿婆，难为你还是行道江湖的女侠，依然丢不开看不破，我们全是这般年岁了，还有什么忌讳可言？从来到天门山，生死二字我再不放在心上了。”卢金娘头一个往外走着道：“我不和你这老东西口角，咱们虽则过了一辈子，还没真实较量一下子，究是谁强谁弱，今夜倒是很好的机会，我们倒也考较考较，我倒要看看你能否保全一生的威名？”欧阳志也带着笑说道：“真金不怕火炼，咱比划下来。”
这老夫妇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出了屋中。卢金娘脚下一点地，已经腾身而起，纵上西房的后坡，翻墙而出，欧阳志跟踪而起，天色不过是渐渐地黑下来，因为遵着金霞观主的嘱咐，形迹得十分隐秘着，尽找那树荫山根底下如飞地往西南蹚下来。其实这时天色尚早，月光还没上来，山道里黑沉沉，走出有二里多地来，这老夫妇得分手了，欧阳志说了声：“有命的早早回来，没命的就来世见了。”卢金娘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不好在这里竟自口角，只瞪了欧阳志一眼。按照着金霞观主所指示的，卢金娘是赶奔枫树坡猎户杂居的地方，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却奔赴北岭飞虎岩。
欧阳志对于这一带的道路倒还熟悉。这北岭是天门山中最难走的地方，游山的客人和行路的人，全轻易走不到这段路，起身时天已经黑了，这个时候正是一个星月无光。欧阳志赶到走进乱山中，越发黑暗得数尺外任什么也看不清，因为金霞观主指示过，无论如何要在他们出发前做这番手脚，不能叫他们在二更前到了枫树坡。欧阳志施展开轻身术，在这种崎岖难行的乱山头上，飞驰疾走，一口气出来有六七里，计算着离飞虎岩也就是二三里了，欧阳志遂十分留意看附近一带，走过这一道路程，已经在初更之后，斜月东升，虽则月光还照不到山道上，可比方才好多了，略辨路径。这时又走出有里许路来，前面到了一个极险峻的地方，一条长虹似的山沟，里面乱草有数尺深，夹杂着些荆棘枯藤，脚底下一个不留神，就许绊倒，两边全有一二十丈高的山坡，不过是略微地倾斜，没有轻功提纵术不容易上下。欧阳志一进这条山沟，耳中忽然听到远远似有些声息，自己把脚步停住，侧耳细辨这种声音，暗暗心想，自己认为老运还算不错，来得很凑巧，这个地方尤其是难得，正好在这山沟里迎截上来人。欧阳志又略微沉了一刻，顺着山沟往里，紧走过来，口中自言自语地却在大声嚷着：“天啊，我老头子好命苦，我怎么这大年岁做了一辈子的好事，临到收缘结果会这么惨，弄得我走投无路？早晚还不喂了狼崽子们！可怜这么大年纪，不能寿终正寝，还得落个外丧鬼，外丧鬼也不要紧，死后若是被狼崽子嚼得鲜血淋漓，一个尸身分成八块，东一只胳膊，西一只腿，这够多惨啊！”欧阳志反复地就是这么几句话，形似疯狂，在山沟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出一二十丈远。这时，对面已经发现人迹，欧阳志竟自高喊了声：“老天爷真有眼，我怎么竟会见着活人？你可是我老头子救命菩萨到了。”欧阳志竟自在这乱草上狂奔过来，赶过三四丈远来，欧阳志再看来路上那人的踪迹渺然，不知在什么时候把身形隐去。
上官贞忙地拦着道：“爹爹也该自己珍重一些，虽是师叔、师伯们这场事凶险异常，但是看到胡师伯、赵师叔来到这里的情形，他们哪还有丝毫同门之义？爹爹此去不止于不能消灭了这场祸事，还许也落个杀身之祸，他们那种冷酷无情的心肠对爹爹已有仇视之心，昨夜到这里来，分明没怀着好意，更为的这次女儿金霞观求取灵丹，借用了于师伯的乌鬃墨尾驹，更引起了他们的误会，认为我们是安心和他为难，对于师兄弟有厚薄之分。爹爹此时前去危险得很，何不借着养病为由，不去蹚这种浑水，不落个眼前干净？他们任凭弄出什么祸事来，那是他们自作自受，与爹爹有什么相干？爹爹何必非去管他不可呢？虽然有我师父这种仙丹服下去，终归是体力未曾复原，爹爹还是珍重些不要管吧。”上官庸摇了摇头向上官贞道：“丫头，你哪知道爹爹的心意？这件事真是叫我苦在心中。我恩师一生做事慷慨仁厚，他对于徒弟管得虽然是严厉，有天良的应该知道他老人家是一片好心，实在是想把徒弟们全成全出来，也不枉他收录一场。那时对于你胡昭武师伯虽是十分不满，就因为他那种争强好胜，明看着虽是要强，暗中已然查考得明明白白，他是天性偏忌，并且还有一种不正之念，引起了恩师的不满。在他老人家面前，虽然不敢怎么样，可是我恩师背地里已经牢牢地嘱咐我，叫我看在师门十年辛勤教诲之情，千万要尽我全力为我们太极门保全一些脸面。老人家早断定了师兄弟间定有极大的是非，所以才那样诚恳地托付我。果然才出艺师门，立时就闹出那种不可告人的丑恶事来。三林塘你师伯和你师叔那种行为，真要是讲出去，叫武林中留为笑柄，师门的脸面也丢尽了。我那时不顾死活地拦阻他们，终于是造成了当日那般结果。在当时若果然不论哪一方遭了毒手，也倒算完了，可是全是带伤而走，无形中留下了后患。我这才带着你远走玉龙山，也正为的是不必再管他们的事，落个眼头清静。可是于子川也倒深悔三林塘弄成那种局面，在武林中是一种极可耻的事，自己绝不再记恨那种仇，一来为夏金英和他结成夫妇，二来更应该为师门中保全一点清白之名。他是华阴县一个富户，家中有许多田产，他投师练武，不是希望着从武功上求取什么，所以他宁可辞却富厚的家产，胡乱地变卖些田产，等于白送给人家一样。夫妇二人离开华阴县，远走江南，辗转在天门山潜踪匿迹，我早已有耳闻，但是我绝不去找他，我深恐怕由我身上惹出是非来。我早知道你胡师伯、赵师叔尚在各处访寻他，可是终于被他们得着信息，如今再叫他们见了面时，你们想还有个好么？我们在师门学艺十年，我夏老师也并非是指着教场子养生的，他是一生好武，更为的昌大太极门派，所以我们受他老人家教诲传授武功，做徒弟的在师父面前并没有尽过孝心，如今反倒连这个女儿全不能给他保全，并且还要死在一手教出的徒弟手内，恩师在九泉下，也要抱恨无穷。所以我无论如何有一分力尽一分力，只盼着恩师阴灵有知，能够把这场事化解。我无论吃多大苦，就是把这条老命也送上，也算我上官庸稍报师门教诲之恩。贞儿你难道还拦阻我么？我服了老观主这种仙丹，绝无妨碍，不要迟疑，好好收拾一下，我再歇息这一夜，明早一同赶奔天门山。我们现在就是听天由命，各尽其心，倘若赶到那里，事情已然毁到一败涂地，那也就无可如何了。”上官贞、卢兆丰听上官庸这番话说得辞严义正，实不能再劝阻他，只好各自答应着。
晚间收拾好一切，第二日天光才亮，上官庸骑着卢兆丰那匹玉雪儿，卢兆丰、上官贞步下跟随，赶奔天门山。从玉龙山到天门山道路也不算近了，足有二百里的途程。在先前上官贞往大竹山求取灵丹，昼夜攒程，临回来又仗着那匹乌鬃墨尾驹，所以道路上还没耽搁。这次老武师上官庸虽则有金霞观这匹骏马，但是他师兄妹二人全是徒步而行，上官庸哪好放开缰绳，催着牲口紧走？卢兆丰跟上官贞虽则脚底下全有功夫，也不能在白昼间紧赶。离开玉龙山十几里地，走到大驿镇，这师兄妹两人才雇了两匹脚程，可是也跟不上玉雪儿那种日行七八百里的快法。这一天的工夫走出八十余里，赶到三羊镇，依着上官庸的心意，是要连夜紧赶，但是这一带道路多半不是牲口能走的地方，并且所雇的脚程尤其不肯那么干，他们是跑短趟子，只好在三羊镇落店。
第二日黎明才又起身，这一天是紧自赶下来，中午只耽搁了半个时辰。上官贞很为老父担心，他总算伤痕初愈，任凭金霞观主续命丹砂如何灵验，总不能好得和平时一般，恐怕老父劳累过度，再出了什么意外差错。直到起更后，竟自赶到天门山，入了山口。
这一段道路有许多牲口不能走的地方，必须牵着它绕越着山坡，多费许多手脚。老武师上官庸也得下来。
这枫树坡在入天门山口后还得有十几里地才可以到，这一段道路，虽则不远，可是这种走法不同了，牲口不能放快了，更不能施展夜行术的功夫，所以这十几里地的山道，直走到半夜。上官贞辨识着道路，大约离着于师伯所住的枫树坡还有里许远，这时，卢兆丰在头里，老武师上官庸在当中，上官贞牵着玉雪儿这匹骏马，在后跟随着。这一段的山道极其僻静，并且山道两旁树木颇多，人马经过处，树林上一阵阵宿鸟惊飞，并且耳中不断地听到乱山中一阵阵狼嚎鸟叫，非常令人惊心。老武师上官庸一边走着，扭头向上官贞问：“于师伯住在枫树坡什么地方？”上官贞道：“叫我说还说不清楚，不过离着近了，女儿不致辨别差了，看眼前的形势，大约离着没有多远了。”
说话间，正走过一个山环，卢兆丰才转过去，忽然哦了一声，缩住脚步。老武师上官庸紧随在他身后，也把身形往后一退，瞥见了靠左边的山坡上面有黑影一晃，跟着隐入一片树林中。这时，全是紧自提防，上官贞见父亲和师兄这种动作，知道定有所见，紧凑了一步，贴近上官庸身旁，低声问：“爹爹，可是路上有所见么？”上官庸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大约有人已在暗中监视我们，我倒要看看，竟有什么人敢阻挡我的去路？”卢兆丰已经走上这段山道的斜坡，才走到半腰，忽然有人在一片丛林中厉声呵斥：“前面枫树坡的道路不准通行，来人可少往前进！”这时，卢兆丰往起一纵身，反往前蹿出丈余来，他厉声说道：“枫树坡难道什么人把它买在手中，算他个人的私产？通行的山道也能要买路钱么？姓卢的不买这本账。”脚下加紧，反向丛林间冲过去，相隔还有两丈左右，蓦然间林中有人呵斥道：“不识抬举，回去！”吧的一声，一支袖箭向卢兆丰迎面打来，卢兆丰往旁一撤身，一手摘弓，一手探囊，抓弹丸往弦上一扣，弓弦才拉开，弹丸还没发出，突然听得丛林中一片呵斥动手之声，忽然咔嚓嚓一片树枝折断的声音，有人喊了个好字，跟着离开发声处，往东出去六七丈远，一人怒声呵斥道：“咱们走着瞧吧，这天门山枫树坡若留下寸草，算是老师傅们手底下没有本领！”跟着这边树后面一人冷笑一声道：“尊驾只管放手去做，我们已经早刨好了坑，等待着你们这群黑心贼了。”林中这种声音不对，铁弹金弓卢兆丰把弹丸扣住未发，老武师上官庸也暗暗地把太极珠扣在掌中，这时，忽然高声向对面林中招呼道：“林中可是夏师妹么？”上官庸话声未落，从树林中飞纵出一条黑影，起落如飞，已经到了山坡半腰。卢兆丰看到来人现身，越发惊诧异常，原来林中动手的竟是一位五旬余的妇人，青绢帕包头，一身蓝绸短衫裤，背后背剑，在山坡一立。老武师上官庸抢步向前抱拳拱手，这位妇人也万福施礼，向上官庸口称“师兄”。侠女上官贞把缰绳向师兄卢兆丰手中一递，赶到这妇人面前，竟跪下去，叩头行礼道：“伯母，又劳您老人家远来接迎我们，侄女给你叩头了。”卢兆丰此时已知来人定是太极门武师于子川之妻，老武师夏久峰的女儿夏金英。卢兆丰赶忙也牵着牲口走到近前，躬身施礼道：“这位敢是名震南北的太极老前辈夏久峰的门下么？”这时，老武师上官庸急忙给卢兆丰引见。夏金英向卢兆丰万福道：“卢师傅，太叫你见笑了，我太极门不幸，同室操戈，更开罪于金霞观老观主。卢师傅对于我们一切礼貌不周之处，还望多多担待，等候我本门中事情完了之后，定要到令师徒面前认罪赔礼。”卢兆丰道：“夏女侠不要客气，这是武林中各派门户中难免的纠纷，太极门中发生这种事，不算是绝无仅有的事。适才树林中女侠所会的是什么人？”夏金英道：“卢师傅不必问了，枫树坡这四日来已经变作血雨腥风之地，我们正不知落到如何结果，这里不便细谈，请到舍间详述一切。”说话间，夏金英转身领路，顺着这片丛林前，往东南转过去，已经望到峰下岭头山道边上，一色的枫树，又走出半里多地来，前面地势又往高处耸起，上了这段斜山坡，已经望到了武师于子川所住的那片住宅了。
可是此时那住宅附近静悄悄没有一些声息，也望不到灯火。才走上山坡，从道旁一片乱石堆后，飞纵出一人，迎上前来，正是于子川之子于鹏，远远地招呼道：“母亲，可是我上官师叔和上官师妹全来了么？”夏金英道：“鹏儿快来，把牲口接过去，还有金霞观老观主的门下卢师傅也来了。”于鹏已经飞纵到近前，先向上官庸行了礼，向师妹上官贞打了招呼，更向卢兆丰抱拳拱手道：“这位就是金霞观门下卢师傅么？弟子于鹏给你行礼了。”卢兆丰赶忙躬身答礼道：“少侠可别这么称呼，你我年岁不差上下，我和上官老师的爱女也是师兄妹，我讨个大，于师弟你招呼我一声师兄吧。”于鹏道：“金霞观掌南派武林正宗，老观主更是侠名震江湖，为武林中所敬仰，我虽然年轻，武功尚没学成，可是早听家父、家母常常地称赞老观主的威德。既是卢师傅这么抬爱，小弟只好遵命了。”夏金英让着大家同走到门前，于鹏翻进去，跟着里面已经有人把门开了，卢兆丰已然看出这里已在十分地戒备着。家人们把牲口牵进去，送到马棚。
夏金英领着上官父女和卢兆丰一同赶奔前面三间客室，于鹏已经赶往后面去报信。上官庸来到屋中，见屋中所有桌上的灯烛，完全把光焰遮蔽，只有里边看得见灯光，在外面纸窗上仍然是黑沉沉一片。落座之后，有家人进来献过茶。夏金英向上官庸道：“上官师兄，我们大约有三十年没见面了，三林塘一别，我只想着今生今世或者跟上官师兄不易再相逢，世上事真难预料，三十年来，天涯海角各自东西，谁又料得到竟会在这里重逢？今夜这一见面，也许就是我师兄妹最后的诀别了。”上官庸长叹一声道：“师妹，我认为这些年来，全是上了年岁的人，过去在血气方刚之时，做事难免有些背乎正常的道路，步入歧途。事过境迁，也应当自知愧悔，何况在江湖上历练了多年，年岁已长，多受些磨难多增些阅历，把旧日那种错误的事，可以痛悔前非。哪知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胡师兄和赵师弟竟自在这种年岁下，依然这么任意地做事，这种绝情绝义，不顾他人笑骂的事，我门户中算是被他二人把脸面丢尽了。这枫树坡他们已来过么？”夏金英道：“既已知道我们的踪迹，焉能放手，哪会不来？不过他还未能闯进我这宅中，只在这枫树坡一带已经被欧阳老师给了他们些颜色看，没叫他们讨了好去。我们认为今夜必要大举来搅扰，只是他们行为乖谬，我们一再地拦着你师兄不叫他和他们见面，只是这种事哪里拦阻得了？最可恨的是，胡昭武和赵玉堂对于当年的事不肯甘心，只要在理上讲得下去，他们正该登门兴师问罪，因此讲个明白，再决最后生死，也倒痛快，可是他们竟勾结了一般绿林道中人，暗下毒手，他两人始终不肯明着露面找上门来，这种行为越发叫人难以容忍了。”
夏金英方说到这儿，门外咚咚的一阵木杖震地之声，有人招呼道：“上官师弟，你还没忘了这个师兄，到我最后的关头，竟自亲自来送我归西。师兄弟之情，总算是尽了。”门开处，于子川头一个进来，后面尚跟随一位赤面虬髯、身量魁伟的武士，最后是于鹏一齐走进来。上官庸、上官贞、卢兆丰忙全站起来，上官贞向父亲低声招呼道：“跟随于师伯身后的就是欧阳老师。”这时老武师上官庸抢步进前，竟把于子川抓住，悲声说道：“师兄，我们竟还有相逢之日么？今夜一会真如同隔世重逢，我万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见着师兄。”于子川也满面泪痕，悲不自胜惨呼道：“师弟，你我师门一别三十余年，你来看哥哥我已落成这般样，这是我练武下场头，叫我也太寒心了。”凭着这么一身武功绝技的老武师，竟自止不住大放悲声。师兄弟这一痛哭，上官贞、卢兆丰也全各自拭泪，唯有夏金英此时倒是面色铁青，怒形于色，那位老武师欧阳志眼中也汪着泪，可是他却哈哈地笑起来，不过这种笑声比哭还难听。于子川止住悲声厉声呵斥：“老匹夫，怎么你竟自这么幸灾乐祸？我们师兄弟三十余年已经明知道没有再见面之日，天门山枫树坡居然叫我们重逢，怎么倒给你这老东西取笑了！”上官庸忙向于子川说道：“师兄不要这样，我早听贞儿说过，师兄这里尚隐迹着一位名震两江武林中的老朋友欧阳老师，我虽然没见过，可是早仰大名，这位敢就是了。”
这时，夏金英也凑过来，向上官庸道：“他们两个到了一处，就是这样，不是吵就是打，可是谁也离不开谁。上官师兄说得不错，他就是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在我们同道中倒还有些血性。”上官庸忙向欧阳志道：“欧阳老师傅，我上官庸早已钦仰你的为人，为我们武林中难得的人物，竟能和我师兄隐迹天门山，这倒真是最幸会的事。”欧阳志笑容顿敛，满脸上现出慷慨激昂之色，向上官庸拱手为礼道：“上官老师，咱们彼此全是知名的人，我看不必弄那些个客套。我欧阳志在江湖道中也是个不得志的人，带着老妻隐居这里，绝不像朋友们想象的那么清高，自身自有难言之痛。今夜我看到你们师兄弟这种难得的相会，叫我也十分痛心，我所痛恨的是，怎么世上竟会有这么多铁心的？他竟自对有一个三十年前已遭毒手落成残废的亲师兄弟不肯放手，这种事任凭当年谁是谁非，全到了这么大的年岁，很可以罢手，就让是心有未甘，也不妨请出一般武林旧友请求江湖道中主持正义，判断是非，有什么办不了的事。这枫树坡到现在已被他们搅得一片血雨腥风，逼迫得上官老师你身受重伤尚未复原，为了顾念同门之谊，不管自身的危险，为他两家的事赶到天门山，这种情形看起来人的心术真难一概而论了。但愿上官老师此来能为他两下把这场事化解了，那才是大家之幸。”上官庸忙答道：“这是我太极门的不幸，出了这种遭人唾骂的事，还得仗着欧阳老师从中尽力维持，倘能如欧阳老师所言，把这场事化解了，那真是万幸了。欧阳老师请坐。”于子川、欧阳志、上官庸、夏金英全落座之后，卢兆丰和这些位重新见礼，于子川对于卢兆丰深致抱歉之意，于鹏也给上官庸行过礼，夏金英呼唤外面伺候的家人献进茶来。于鹏和卢兆丰却凑在靠窗前一同坐下，彼此低声谈起来，相见恨晚。上官庸却向于子川问道：“师兄，我们来到枫树坡看这里情形，好像是胡师兄和赵师弟已经到过了么？”于子川恨声说道：“他们如果痛痛快快地和我现身相见，我们说了谁是谁非，倒也痛快，最可恨的竟用起这种手段来，对我于子川竟要下毒手。以我本门中的事，他竟勾结了一般下流的江湖道，用那种卑鄙无耻的手段来对付我师弟，这种情形这不是有些逼人太甚么？”上官庸道：“我怎么也想不到胡师兄竟自这么倒行逆施起来，叫我看来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恐怕他们难逃公道二字。”于子川看了看夏金英，又看了看欧阳志，叹息一声道：“事到如今，我也不愿意再顾全什么脸面，这也就算我们从师学艺报答恩师，也好叫徒弟和老师傅们看看，不必再痴心妄想成全好徒弟为门户增光，像教出我们这般徒弟来，不止于没增光，反倒现了眼。现在我打算索性把我们这场事赤裸裸摆出来，请武林中主持公道。我们从当年三林塘出事时起，以至到现在的情形，各凭着良心，请武林同道们听一听我们各人的行为，那些欺天灭理的人，痛痛快快给他个眼前报应，以门规、以正义来处置，倒觉着痛快。上官师弟你认为怎么样？”上官庸微摇了摇头，向于子川道：“师兄，你这种办法，只能对付君子人，不能对付那小人。大师兄他若肯听凭武林中同道的裁判，他也就不这么做了。我看这次事，多半还是赵玉堂的蛊惑，才有今日这种局面。我们虽打算这么办，只是他绝不肯正式露面和师兄你一决雌雄，你就是把武林同道请出来，这天门山方圆数百里，你又往哪里去找他？”于子川点点头道：“师弟你说得极是。”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冷笑一声道：“上官老师，论起来你们同门师兄弟是非牵缠，我们局外人不多过问，你们很可以按着门规办理。可是我深知你们的情形，你们太极门到现在没有长一辈的人了，胡昭武他是掌门大弟子，也正是承继夏老师衣钵的人，可是偏偏由他身上做出这种事来，有谁能出头约束他？这件事也正是最难办的地方。不管你们师兄弟怎么打算，我要本着疏不间亲，我欧阳志留些身份，可以不管，不过我和于子川于瘸子是生死之交，我不肯再看着他任人宰割。上官老师，你要知道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倘若你们不赶紧下手，这恐怕难逃他的暗算。这种情形，防不胜防。倘若是再遭了他的毒手，后悔已迟。要叫我欧阳志看来，也要赶紧做你们正经的打算吧。一边请些武林同道来叫他们赶奔天门山赴会，一边用全份的力量搜索他们，只要把这两个无情无义的东西先擒住了，捕拿他们到枫树坡，那时把本门亡师的灵位、祖师爷的神位全供奉起来，把事实经过当众宣布，请那成名露脸的人问他两人究竟想把于子川怎样处置了才肯甘心？我认为这么办起来，比较着爽快吧。”
欧阳志这番话说出来，于子川和上官庸全点头称是，认为这位老英雄的主张是很好的办法。上官庸道：“多谢欧阳老师的指教，我们很愿意照这样办一下，倒可以把这件事做一个了断。”于子川说道：“法子是极好，这么办也不失公道。不过据我看，恐怕不易如愿以偿。这次胡昭武竟自约了许多绿林中的能手，也正在用全份的力量来对付，我于子川生死存亡亦不过旦夕之间，哪还会容得我们下手从容布置？”方说到这儿，夏金英忽然一怔神，向大家一摆手道：
“你们听，这是什么声音？”跟着门开后，一名家人闯进来招呼道：“跟二爷回，西边仓房一带起火，遵着二爷之命，所有卡子上防守的人全没敢离原地。”于子川怒吼一声，他虽然剩了一条腿，可是他一耸身已到了门口，铁拐往地上一戳，人已腾身闯出门去。夏金英、欧阳志、卢兆丰、于鹏全往外闯，上官庸也因为这种情形太以可恶，愤然而起，上官贞可是一把把父亲按住道：“爹爹，你很可不必出去了，好在这种情形已很显然故意地来搅扰，你老出去也未必见得着他们吧。”上官庸哼了一声道：“好，你去帮着师伯察看救火，我到门口看看阵势。”卢官贞遂也纵身蹿出门来。
先出来的人全都散开，只有卢兆丰因为来这里是个旁人，略迟了一步。可是这时人已经全扑向西跨院一带，上官贞这一出来略招呼了声：“卢师兄。”蓦然见东偏院一带一阵大亮，分明是东边火也起来了。上官贞招呼了声：“卢师兄，咱们到这边看看。”于子川所住的地方，前文已经叙过，院中布置得很是幽雅，形同花园子一样，花木很多。上官贞头一个穿着一片花棚，如飞扑奔东院。卢兆丰在从屋里赶出来时，已把弹弓抓在手内，此时却把外面长衣甩去，弹囊原配在里面，随着上官贞如飞地翻过两段小院，已然望见火光起处，只靠两边石墙下三间房屋，虽是四下里没有相连的房子，但是房前房后都有接连不断的枫树，若是连树接着了，也足成燎原之势。上官贞才翻到这道院中，已有三四名壮汉，他们却不去救火，反把接近房屋的树木枝叶，完全砍落，任凭这三间房子烧得怎样，也不致连上别处了。上官贞来到这里，回头向卢兆丰招呼道：“卢师兄，硫黄之气很大，分明是有人放火了，咱们到院墙后看一看。”这里的壮丁却拦阻着：“姑娘不出去也罢，外面可有把守的人，恐他们伤着自己人。”上官贞一阵冷笑道：“既有把守的人，怎的竟容人家放火？”那名壮丁碰了这个软钉子，羞愧得不敢多说。上官贞和卢兆丰腾身蹿上了石墙，一看这东墙外正守着一段山坡，可是接连这段墙是漫山遍野的枫树，才在察看之间，蓦然见东北角贴近墙下，突起一片火光，有人散布了火种，立时向坡下逃去。上官贞怒喝了声：“师兄，咱们追着他。”铁弹金弓卢兆丰也觉得这般恶徒们的手段，也过于地不守江湖道规矩了，喝了声：“好，不会叫他们走脱。”卢兆丰腾身纵起，铁弹金弓早扣在掌中，往前一起一落之间，已蹿出三四丈远来，可是那放火的人已经往树林间逃去。卢兆丰弓弦响处，铁弹丸连续发出，他这张弹弓在江湖道中是得有一种绝传的手法，连珠弹发出，逃向林中的那人，任凭他身形多快，也没有这种连珠弹法厉害，两粒铁弹丸，跟踪打去，虽是被他避开，可是他的形迹再难隐秘了。卢兆丰连珠弹发着，身形可也跟踪扑到，仗着铁弹金弓开路，竟自蹿入林中，恶党可无法再隐匿了。因为这一片枫树，只有两排，只要穿进林中，是往高处起的一段山坡，那人如飞向上面逃去。可是卢兆丰的铁弹丸，再不肯容他逃出去了，弓弦连拨之下，铁弹丸带着轻啸之声，在第三粒铁弹丸打出之下，那人在山坡半腰竟自倒翻下来，分明已被打中。卢兆丰扭头招呼了几声：“上官师妹，咱们先捉一个活的，正好在于老师面前作见面礼。”这时，卢兆丰身形已纵出去，可是侠女上官贞在这种情势下，蓦然心中一动，暗叫不好，无论受伤的是谁，自己和卢师兄全动不得他，这可要毁了。情急之下，脚下是连着用力地疾纵，却赶上了卢兆丰，可是口中的话想阻拦，竟有些无法出口。两人二次腾身，是同时纵起，齐往那人摔下来的地方扑去。就在他们身形同时往下一落，上官贞可急忙地招呼着：“师兄，可伤他不得！”“不得”两字还没喊出口来，从这山坡上面发着一声怒斥，两条黑影疾如鹰隼，从上面扑下来，往下一落时，一个是奔卢兆丰，一个是奔上官贞，在黑影中辨不出来人的面貌，可是来势过猛。这两个人手中虽没兵刃，可是全用掌力猛扑过来，这种情势逼迫下，自己救自己要紧，哪还顾得许多？竟自往旁一错步，甩手中剑向来人右臂上斩去。这人怒斥一声：“丫头，你好大胆！"可是这人话声发后，身躯一矮，铁腕一翻，竟自由掌力向上官贞的剑上劈下去，好重的手法，上官贞手底下不算不快，剑竟没撤回来，被此人一掌劈在剑身上，呛啷一声，剑落在山坡下。上官贞一拧身，纵身逃避，耳中听得背后这人却吭了一声。上官贞已经蹿出两丈左右来，虎口如同火烧，右臂发麻。在这刹那间，铁弹金弓卢兆丰和来人接架之间，已然被人把金弓打落，一掌伤在卢兆丰的右肩头。和上官贞动手的已经把山坡下受伤的人扶起来，如飞蹿上山坡，可是卢兆丰却被打得踉跄向前面倒过来，上官贞在右臂疼痛之下，咬着牙翻身纵回来，用左臂一挡，把卢兆丰的身躯接住，没叫他倒下。伤卢兆丰的这人，却在这时一拧身已经飞纵上山坡的半腰，他竟自发着一种讥诮的冷笑，并说了声：“无耻的丫头。”上官贞听个满耳，此时卢兆丰挺身站起，上官贞似乎听得这发话的颇像胡师伯的口音，自己在羞愧难当之下，何况他已经和父亲和于师伯成了仇人，倘若再说出些不干不净的话，散布入武林同道的耳内，自己还有什么脸见人。想到以这种同门的师兄弟，竟自这么无情无义，骨肉自残，自己还是他的一个晚辈，他竟自发出这种侮辱的言辞。上官贞银牙一咬，往前一纵身，蹿到山坡底下，伸左手把白虹剑抓起来，见那条黑影已经到了五六丈高的山坡顶子上，上官贞大喊一声道：“师伯你算是成全侄女，我正不愿意看你这师门得艺之下，只会自残骨肉，无情无义，遭人唾骂的行为，只怕你们覆灭就在目前。上官贞倒要比你早走一步了。”宝剑一横，猛向项间横抹，不料猛然右掌一疼，这口剑脱手而出，出去四五尺，撞在山坡上，反震回来，落到地上。上官贞已有自刎之心，怒极之下，又被人把剑打出手去，心中一急，怒火攻心，仰身向后面倒去。可是已被人抓住，却轻轻地放到地上，只觉得心头震动一下，脊骨上有些微微作疼，立刻醒转，却哭叫道：“可屈死我了。”耳中忽然听到有人说道：“好糊涂的丫头，此时你要死，真是轻于鸿毛了，还不快快给我起来。”上官贞听得这声好生惊异，一抬头见身旁站的正是金霞观主。上官贞越发地痛心，伸手把金霞观主的道袍抓住，哭出声来。遂说道：“师父可屈死我了，他侮辱我，我怎能再活下去？”金霞观主伸手把上官贞扶起来道：“你好糊涂，胡昭武恶性难除，不辨是非，不知利害，死无日矣。你还理他做什么？你若为他这种疯犬一般的狂吠，轻轻断送了性命，太以不值，这般恶人末日到临，也是他们自寻死路。随我来，我先见识见识这位主人于子川。”这时，卢兆丰也转身赶过来，跪在金霞观主面前，请罪道：“弟子无能，栽在人家手内，太给师父现眼了。”金霞观主哼了一声道："胡昭武、赵
玉堂若不是有自恃的本领，他也不敢这么倒行逆施，任意猖狂了。也很好，叫你们尝到了江湖中能手的厉害，往后也知道好好锻炼功夫，快快走罢。”说话间，往回下走去。
没有十几步远，才到枫树坡前，已经有两人如飞赶到，正是这里的小主人于鹏和他母亲夏金英。上官贞忙招呼着：“伯母你老快来，金霞观主到了。”夏金英和于鹏飞纵到近前，夏金英却向金霞观主万福道：“老前辈仙驾竟自来到枫树坡，弟子夏金英给老前辈行礼了。”金霞观主李镜虚稽首道：“夏女侠，不要这么称呼，贫道不敢当。”夏金英往旁一闪身说道：“请老观主到寒舍待茶。”金霞观主点点头答道：“正要一访太极名家于老师傅。”上官贞、铁弹金弓卢兆丰在前面引路，女侠夏金英陪同着金霞观主转奔庄院的门前。可是那边灯光闪动，已经有人迎了过来，所有起火之处已被救灭，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竟从庄门前转过来。上官贞却紧走了两步向这位欧阳老师报告，老英雄金霞观主驾临枫树坡。跟着欧阳志紧赶过来，向这位老观主抱拳拱手道：“老观主侠名震天南，你的武功剑术在玄门中为空前绝后的人物，我欧阳志浪迹江湖，久仰侠名，空怀向往之心，无缘拜谒，今夜老观主竟光临枫树坡，这真是三生有幸了。”金霞观主哈哈大笑道：“欧阳老师你怎么跟贫道弄起这套应酬来？我们同属江湖道中人，还是爽快些，不要这些么客气才好。贫道真想不到欧阳老师你也会在天门山隐迹埋名，贫道不虚此行了。”随着一稽首，说了个请字，由庄丁执着灯笼引导，走进庄院中。
于子川、上官庸也全早听到庄丁飞报进来，正从里面迎接出来。这于子川此时尚在面色铁青，暗想着胡昭武、赵玉堂这种卑劣的手段来扰乱枫树坡，虽则没被他烧毁多少房屋，可是这总算在枫树坡栽了跟头，压着满腔怒火，向前拜见。
金霞观主答着礼，大家不好立谈，连上官庸一起，全走进客厅中，叙礼落座，金霞观主向于子川道：“于老师，这次你们本门中师兄弟间一番误会，我们局外人本不应参与这场事，不过令师兄弟胡昭武、赵玉堂竟自安心和贫道的门下为难，仗着他师门所学来对付这般后生晚辈，贫道很愿意见识见识这种人物，他们也太以眼空四海，目中无人，江湖道中竟自要横行无忌，贫道对这种人太以地惊奇，他有什么惊天动地的本领，个人本派中门户之争，尚没了断，竟敢又向同道中挑战，所以贫道冒昧前来，在这天门山已经略得他们的踪迹，以他们这种阴险行动，实怀着极大的阴谋，贫道虽然出家在三清教下，可是我们门中已经四代，本着门规，全要在江湖中行道，积善修德，虽是有时违反上天好生之德，多造杀业，可是这从我金霞观开派师祖已经在三清教主前立下宏誓大愿，只要是诛恶济困扶危、不背侠义道的天职，情愿以一身报三清教主再坠轮回，亦所不惜！贫道有失口的地方，上官老师、于老师还多原谅。像胡昭武、赵玉堂这种甘心作恶的人，辜负师恩，不念同门之义，一意孤行，逞凶作恶，正是我们侠义门中的公敌，贫道若来对付他，谅还能得到武林同道谅解。只是我已经到过望江崖，上官老师对于本门中这种骨肉自残，同室操戈的缘由，不肯明言，贫道想我们全是本着武林正义，以身江湖，事无不可对人言，究竟于老师和胡昭武、赵玉堂种下什么不解之仇，他竟要下这种绝情毒手，贫道愿意知道此中原委，既然伸手来多管这场事，我不愿意仗着武功剑术压制这两个恶徒，我很愿意以江湖正义来制裁这种逞凶作恶之辈。贫道问的未免冒昧，于老师可肯赐教么？"
金霞观主李镜虚这么单刀直入地向于子川问起他们结仇的缘由，这真是出人意外之举。可是于子川、夏金英夫妇二人绝不恼怒，于子川向座上人看了看，见于鹏侍立一旁，遂向他说道：“恶徒们已然退走，天也就快亮了，今夜他竟要放火焚烧我们庄院，但是我一家的性命还不至于就给了他们，可是这一带草木浓茂，倘若他们再使用火攻之计，山林无罪，我不愿为我于子川个人的事把天门山的灵秀化作劫灰，你还是出去察看一下，不要尽指着他们把守瞭望。”于鹏赶紧答应着，立刻走出厅房。于子川是不愿叫儿子再听这些事，使他痛心，立刻向金霞观主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们结仇经过，正愿意武林同道作个公平判断，不过，但凡得已下，还是不愿意在武林中张扬出去，并不是为我们个人，实在是师门恩厚，我们作弟子的尚未报答师门授艺之恩，反倒有损先师在世时的威名和太极门的清白。”
于子川毫不隐瞒说出了当年结怨经过、上官庸三林塘解围的情形，自己弃家远走隐迹天门山，三十年来绝不想再找他们报复，不想胡昭武、赵玉堂竟自不肯甘心，在已经全到了风烛之年，尚要把旧事重提，为武林中多留笑柄，这是叫人最惭愧最痛心的。夏金英更问金霞观主道：“老观主，你主持武林正义，不要瞻徇私人友谊，你要给我们公平判断，谁是谁非，倘若我夫妇有什么不当之处，我们也好自引咎责，不要叫我们冤枉了好人！”金霞观主冷笑一声道：“胡昭武及赵玉堂这种行为，不要说我们行道江湖的人不能容他，就是你本门中早就应该请出同山师友在祖师面前申正义、正门规，把他们处置了，怎的竟会留他们到今日？反来兴风作浪！”于子川恨声说道："我太极门以先师门户最高，胡昭武他更是掌门的大弟子，先师去世，我本门中没有长辈的人，有谁还能再处置他？所以才有今日这种结果。这真是遗恨无穷！”金霞观主点点头道：“这样看起来，正是他们以往是恶贯未满，如今才算报应临头。贫道此番来到天门山中，我要把这两个恶徒请到枫树坡，要你们师兄弟当面一决是非曲直，不怕最后以武力解决，我也要请他们先给我贫道一个公道话！”于子川忙答道：“老观主，这种事谈何容易？他若是肯和我于子川当面解决，也不会用这种卑劣手段了，从昨夜间已经在枫树坡一带屡次侵袭，完全要暗中下手，定要把我一家断送在阴谋暗算之下，分明是他不愿意落个自残骨肉之名。老观主想请他到枫树坡辩理，他哪会前来？”金霞观主李镜虚手捻着银髯笑吟吟向于子川道：“我早已踩探着这两个恶人的潜踪匿迹之所，我定能找他前来，今夜定叫你师兄弟在枫树坡一叙师门旧情！”金霞观主这种话出口，连上官庸和欧阳志全不敢深信，因为胡昭武这种刚愎自用，赵玉堂那种狡诈多谋，焉肯就那么容易到枫树坡前来当面辩理？金霞观主李镜虚若是凭武功剑术威胁他两个人不敢不就范，不过他们纵然到枫树坡来，也是不肯甘心，可是大家骤然怀疑而谁也不敢当面来问。上官庸忙说道：“老观主若能真个把我那师兄、师弟找到枫树坡，那真是求之不得的事。不过他两人十分刁狡，恐怕不易驯服，就肯随老观主前来和我弟兄们见面。”金霞观主答道：“这件事我也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了，我很愿意他两人悬崖勒马，决心回头，在这种生死关头之下，痛悔前非，贫道很愿意做一件功德事，这只看他们命运如何。只是最令贫道不平的，大约是那赵玉堂以往以武林正宗的门户，竟自投入下五门旁门别派中，他所勾结来的全是川滇、云贵一带绿林中作恶多端的积盗，这种人连贫道也恐怕无法再感化他觉悟了。这场事只可付诸天命，贫道是否多造杀孽，那也全看他们自己的行为了。”说到这儿，向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说道：“老朋友，你看天光已然快亮，这里没有什么事，我们何妨一同到这枫树坡一带游玩一番，我还想到欧阳老师的府上招扰一下，欧阳老师不弃嫌我这野老道么？”欧阳志是个老江湖，见金霞观主这种突如其来地要自己和他一同走，定有缘由，遂点点头道：“很好！”
金霞观主立刻站起，向大家告辞，于子川、上官庸等也全明白观主定有所谋，遂也不再挽留，一同向外相送。老观主回头道：“老师傅们不要这么客气了，咱们今晚再见吧！”金霞观主和欧阳志一同走出来，大家全送到院中止步。老观主向卢兆丰说道：“你在这里不要多言多事，你不要把这场事看得平淡，也许就是我金霞观存亡荣辱之时。”卢兆丰答应着，金霞观主遂带欧阳志出庄院而去，金霞观主和老英雄欧阳志走后，众人仍然回转里面。于子川向上官庸慨然说道：“师弟，我们太极门不幸，自己本门中弄出这种是非来，弟兄们在江湖道中落个灰头土脸，已经够难堪的了，如今竟又连累上金霞观主，老观主挺身自任，慷慨帮忙，固然令人可感，可是这件事我不怕这位卢师兄见怪，我实不愿意叫别人多管，自己本身无德，同堂的弟兄们弄成骨肉自残，再把别的门派中牵连上，这尤其是使恩师死去的阴魂也觉愤恨无穷。照这样，我倒要尽我所有的力量在天门山搜寻那胡昭武、赵玉堂隐匿之所。这次我也不打算在人世上苟延岁月，我更不能再顾全同门之谊，只有放手去做了，我把胡昭武、赵玉堂全置之死地，我情愿在武林中老前辈们面前领罪，他若是把我全家了结了，我也就甘心没有什么挂念了。所以我决意在今夜搜寻他一下，上官师弟我就不信他敢在天门山隐迹潜踪，我就搜寻不到他。”上官庸连忙答道：“师兄，你不必做这种打算，我们固然是痛心，好在世上还有公道二字，尤其是江湖上正义，终归是不能磨灭的，枫树坡任凭他们施展狠心辣手，我们只接着他，任凭他处心积虑把手段使用出来，终可叫武林同道们看看谁是谁非，好在金霞观主已然当面地一再嘱咐我们等待他，他定能把胡昭武、赵玉堂找寻来当场解决，老观主是多大的威望？他既然说了，一定能够做到了。师兄，我们还是按着老观主所说的预备一下，到时候若是不能把他两人找来，我们再想应付之策，也还不迟。”于子川虽然被上官庸这么劝着，依然愤恨不平。按下这里不提。
且说那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随着金霞观主李镜虚离开枫树坡，欧阳志屡次要想向金霞观主问究竟有什么事，要自己在这位老观主面前效劳？可是才一开口就被这位老观主用话岔开，不容他讲出口来。这位老观主在路间指点着山林野景，向欧阳志说着些无聊的闲话，欧阳志想开口，几次都被阻拦，也不便再问了，知道这位老观主是安心要到自己所住的梨花岩，遂也不再多问，随着这位老观主谈论着天门山所有名胜之处，一切的景致。这梨花岩离着枫树坡不过二里多地的山道，可是道路十分曲折，穿着一处处密林小径，来到了梨花岩下，一口金刀震两江用手向前一指道：“老观主，你看我就住在岩下这几间茅屋中，山居简陋，我是不敢请生朋友到我这种寒舍间，恐招人的笑话。”金霞观主李镜虚不由笑着说道：“欧阳老师真是难得，你一个提刀走江湖的老师傅，隐居天门山之后，竟然这么文雅起来，你讲这些个自己不觉得说着不顺口么？欧阳老师还是拿出本来面目，不必学那些高人雅士。贫道在玄门中修炼多年，但是我还是依然去不掉江湖的野气，我真不如欧阳老师你了。”欧阳志也笑着答道：“老观主我说的是实情，难得我这个家宅老观主你也可以称它作贵府么？”
这时，篱笆门开处，欧阳志的老妻卢金娘从里面走出来，看到欧阳志和金霞观主一同走，卢金娘颇觉惊异，痴瞪瞪地望着这边。欧阳志和金霞观主来到篱门前，那卢金娘却向欧阳志说道：“我们这里又不降妖捉怪，你把这位道爷请来做什么？”欧阳志道：“不要胡说，这是大竹山金霞观主，你还不拜见么？”这卢金娘却是十分怪道，她绝不听欧阳志的吩咐，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和我说痛快话，你不能安心在这梨花岩忍耐下去，你要找一个大庙宇出家当老道去么？不用和我商量，你尽管去，免得整天的吵嘴。”
金霞观主李镜虚他是早已知道欧阳志的出身来历和他这位母夜叉的老妻，竟自向卢金娘稽首道：“女侠，你不要再打趣他，到梨花岩来是贫道的主意。贫道和你素昧平生，可是我对于掌北派神拳卢襄老师傅景仰最深，卢老师傅虽然作古，他一生侠迹尚留在人间，武林中至今传为佳话。卢女侠我是特意来拜访的。”卢金娘这时才向后退了一步，向金霞观主万福道：“观主，我们在天门山住久了，已经变成山林间野人一般，因为我们没有亲戚，亦无朋友，终日只是跟这山林野兽做伴，我们把人世间的礼节全忘掉了。”金霞观主扑哧一笑道：“不过欧阳老师不止于没忘了红尘中的一切，他反比当年文雅多了，怎么贤伉俪竟这么不一样？这倒真是怪事！”卢金娘也做了个苦笑，往旁一闪身道：“不要提这些了，现在向里请。”欧阳志陪着金霞观主一同走进篱笆门，篱笆门内很大地方，遍种着些花木，后面有一道重门，也是用竹子编成的。走到里面，是干干净净几间草房，院里边收拾得十分干净，幽雅异常。卢金娘这时紧走了几步，把上房的门拉开，金霞观主走进里面，这老夫妇也跟随进来。
观主见他这屋中虽则山居简陋，可是收拾得雅洁异常，窗明几净，不染纤尘。那卢金娘亲自去泡了茶来献上，欧阳志抽冷子向卢金娘低声说了几句，卢金娘只是冷笑着，彼此坐下来谈话时，欧阳志这才向金霞观主问道：“老观主对于在枫树坡所说的办法，我认为观主已经知道了这胡昭武、赵玉堂以及他所率的党羽匿迹潜踪之所。老观主总是要对于他这件事多多帮忙，于子川隐迹天门山，对于当年的事无时不在痛恨愧悔中，如今胡昭武、赵玉堂竟自这么下手对付他，这可要实在逼迫得他要下毒手了。老观主果然要有两全之策，还请早早地动手，迟则生变。现在双方全要安下了不并存两立之心，他们只要一会上面，定要分出生死存亡。但不知老观主把我叫出来，有何吩咐？还望明示。”金霞观主李镜虚向欧阳志道："欧阳老师，你我过去虽则彼此没会过面，贫道在老师傅面前说句狂妄的话，贫道在武林中小有威名，我金霞观传到贫道这里，已经是第四代，我们本着玄门道教的山规，应该固守着玄门规诫，不能再做杀生害命的事，可是创金霞观的祖师玄鹤道人，他乃是得剑术真传，行道江湖，积修善功，虽则是出家清修的人，可是以身许民，要尽个人力所能及，雪尽人间不平事。我们玄鹤道祖堂一口青霜剑，走遍中原，他曾许下要做一千件功德事，才算完成他的洪愿，可是这种大心愿，哪能由得人？他尽一生之力，曾凭他掌中一口剑，办了三百多件除奸、驱暴、安良、济困、扶危、救灾、恤难的事。他的心愿未了，大丹已成，羽化飞升，竟尔仙去，可是继掌金霞观道统的，仍然要继续他未完之志，要完成这种心愿。欧阳老师你也是江湖道中人，应该知道人间不平事，固然是到处皆有，虽然我们这上代的师祖，全是有宿根有宿慧的人，可是绝不能未卜先知，明察万里，到第二代、第三代全尽了毕生之力，这一件功德事，直到我本身还未必能完成。可是在我接手金霞观之后，受先师传授道统时，给我留下一百三十件善功，要我去做。贫道认为过去三位师祖、师父已经作了那么些大功德，临到我本身，以我数十年的力量，总可以完成洪愿，可是事情看得轻，做起来却不大容易了，天下一切含冤没白、负屈未伸的事，哪能够全人我之目，入我之耳？四十余年兢兢业业，我算是完成了百二十九件功德，到这最后一次，不值得担当这种重大心愿的事情，我不敢到祖师前去交代。如今遇到于子川和他本门的师兄弟起了这种骨肉自残之争，两下里已经各走极端，谁也不肯让步，定要落个同归于尽，他们这件事，我认为值得我伸手替他们把这种冤债偿清，我要做人所做不到的事。现在的局势，欧阳老师也看得清楚，双方反正得有一方消灭尽净方肯罢休，可是贫道更看出这胡昭武、赵玉堂多年来在江湖中已经养成了不能振拔的行为，此次到天门山下手的情形，更是丝毫不再念同门之谊、香火之情。这件事我们从武林道义伸手来管他，只有以公道来主张，定然得把这种恶徒消灭了，以安良善。可是贫道却不愿意这样做，我想叫这胡昭武、赵玉堂迷途知返，绝岸回头，要把这两个人度化过来，叫他们能够各自痛悔以往之非，师兄弟言归于好，化解前嫌。可是这种事，贫道说来容易，做去却难，果然能够如贫道的心愿，也正是我金霞观完成本门中四代积修善功的洪愿，更能成全了他师兄弟间一场凶杀恶斗、同归于尽的恶果。所以我想这件事要请欧阳老师助我一臂之力，卢女侠也得帮我个忙，不知欧阳老师可肯答应贫道的请求么？”
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他是一个极慷慨、极豪爽的武林名家，他的天性非常的直爽，做事也简捷、痛快，可是听到金霞观主李镜虚这番话，竟自带着迟疑错愕的神色，两眼望着老观主，并没立时答出话来。金霞观主李镜虚忙说道："欧阳老师敢是对于贫道这种办法认为不当么？”欧阳志这才答道：“观主你这是一种慈悲恻隐之心，为人所不能为的事，我只有敬服，哪能认为不对？不过老观主可要细想想，胡昭武、赵玉堂究竟是怎么一种性情？我欧阳志是一个武夫，没有多高的见解，可是我看到胡昭武、赵玉堂绝不是易于感化的人，老观主虽具这种慈悲之心、度世之念，只恐怕这两个人未必再肯痛悔自身之过，和于子川重修旧日同门之谊。到那时，岂不辜负了老观主这番善意？”金霞观主李镜虚道：“贫道也知道这件事未必就能如我的心愿，可是我定要谬天而行，终要看看他们是否就没有苦海回头之意。真到了不可挽救之时，贫道也只好任凭他们同归于尽，血溅天门山了。”
欧阳志见观主李镜虚心意很坚决，这位老观主既然安定了这种心念要办这种事，自己焉能阻人为善？何况李镜虚掌金霞观武功剑术，在武林中实在是惊天动地的人，或者他就许有这种回天之力，也未可知。遂向观主说道：“既然老观主有慈悲这两个恶人之心，只要观主指示我如何去做，我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和于子川为道义之交，何况我欧阳志已经是这般年岁，和老妻隐迹天门山，早晚也不过埋骨荒山而已，观主能携带我们做些有益于人的事，我欧阳志何乐不为，我要请示观主如何下手？”金霞观主道：“此番胡昭武、赵玉堂来到天门山复仇，他们敢这么狂妄行事，一半由于他们这些年各自锻炼出一身绝顶的功夫，一半也仗着这些他们约请出来许多江湖能手，助着他们才敢这么下绝情施毒手，要用这种借刀杀人，暗地图谋，使于子川一家身遭惨祸之后，找不到对头。他的阴谋虽然厉害，不过天理难容，人情不许，哪就能叫他称心如意？我已经访查明白，胡昭武、赵玉堂现在匿居在天门山后山七道岭飞云峰下。还有他所请来的西川四恶，是这番动手最厉害人物，他们并不聚在一处，这西川四恶却匿居在北岭飞虎岩一个山洞中。还有澜沧江一带水面上两名巨盗，在这枫树坡附近一带，却买通了几个猎户人家，混迹在猎户中，全在暗中布置。虽则一连两夜到枫树坡，尽情搅扰，这不过是虚张声势，为的探查于子川的虚实，他们大举动手，还要在一两天之后，大约是那胡昭武还约请了援助他的人尚未到，最后应援的人只要一到，也就是他下手之时。贫道想现在对付他们还不算晚，我金霞观虽有一般门徒们和我几个师弟，一半因为没有在金霞观，再者也不到时机，连贫道也不愿意露出本来面目。这群助纣为恶之徒，虽然全是穷凶极恶的江湖巨盗，可是贫道一露面，只怕他们也要惧我三分，早早退出天门山，贫道还不愿意叫他们这么容容易易地就置身事外，好歹也叫他们尝尽苦头，他们为胡昭武来，我还要叫他们随着胡昭武一同走。可是贫道没有分身之术，若要动手，必须在一夜间把事情办出结果来，再迟延下去，恐怕要生出变故来，就越发棘手了。”
欧阳志听得金霞观主把胡昭武、赵玉堂的事如同全摆在面前一样，形同掌上观纹，这种对付敌人所谓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能够洞察敌手的虚实动静、力量厚薄，这先占着胜场，把先前怀疑之心去了一半，知道这位老观主发这狂言大话，定有把握，遂向金霞观主道：“老观主既然能够把这般人的虚实动静全查明，那就容易下手对付了。但不知我们老夫妇要怎样在观主面前效力？”金霞观主李镜虚含笑说道：“欧阳老师你这可真是笑话，怎的竟说起效力二字？我们只能说是主持江湖正义，仗义助于子川对付恶徒。欧阳老师，我们谁也不用领谁的情，只盼着能把这场事办出结果来，最后能如了贫道的心愿，化干戈为玉帛，解灾厄现祥和，这不止是贫道本身之幸，实是太极门门户之幸了。你们贤夫妇要在今夜依照着贫道的计划，也施展施展你们多年未曾运用的功夫，再和这般成名的江湖道周旋一下，叫他们再尝尝一口金刀震两江和女侠卢金娘当年在江湖道中手底下的武力如何？”欧阳志哈哈一笑，卢金娘也含笑向金霞观主说道：“老观主，你不要当面捧我们老夫妇了，我们这些年把武功早已荒疏，隐迹天门山，不过是自耕自食，何况是自身尚有伤心事，哪还妄想再逞威风？现在老观主以恻隐之心，不忍叫于子川和他一般同门师兄弟落个同归于尽，这么想成全他们，我们老夫妇更应当稍效微劳，只要老观主你肯指点我们应走的途径，我们绝不会顾惜这两条老命，绝不会叫老观主失望了。”金霞观主李镜虚点点头道：“好吧，贤夫妇多多尽力，能够捧着我李镜虚把这场事弄圆满了，正如同帮忙我完成极大的洪愿。”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向金霞观主道：“老观主究竟打算怎样下手？还望明示！”李镜虚道：“现在我们只有分头去办事，贤夫妇要掩饰着本来面目，探查他巢穴所在，先消灭他手下的一般爪牙，在他们智穷力绌之下，把他们引到三道岭那里。胡昭武、赵玉堂这两个恶魔由我去制服他们，也得尽量地惩治他们一番，叫他们自认为绝非敌手，并且在这时不放手他们也再休想立足于江湖，不把他们摆制到这般地步，他们是绝不肯甘心退步、化解前嫌。我们要在傍晚时动手，以二更过后，不到三更为限，必须各自按着所定的步骤和他们周旋下来，那时贤夫妇务必地把他所有请出来的党羽们全诱到三道岭那里，贫道那时再现身和胡昭武、赵玉堂相见，我自有说辞，叫他俯首就范，把天门山这场事做个了断。”欧阳志和卢金娘听着全不住摇头，认为这种事无形艰巨，恐怕自己力有不胜。卢金娘向金霞观主道：“老观主，我们可有言在先，这不是我们长他人的锐气，灭自己的威风，把胡昭武等看得过重了，只为这一般恶魔们全不是江湖上平庸之辈，我们各扑向一处，对付的还不止是一人，我老婆子不敢把自己看得那么重了，倘若这般恶魔中有一个劲敌，恐怕就要落到棋错一步，满盘全输。老观主对这种情形不能不防备一下。”金霞观主李镜虚手捻着银髯，腮边带着笑，看看这位女侠卢金娘说道：“卢女侠，话你是应该这么讲，我们在江湖上有多年的历练，深知江湖上能手尽多，不自满、不自骄，这是武林中的美德。可是现在放到女侠你身上，就未免矫情过甚了，我就不信怎么人老了真能够壮志尽消，一点义勇之气、争强好胜之心全没有了么？卢女侠三十年前在江湖道上也曾叱咤风云，以掌中一口双龙剑威震绿林，那时女侠你任凭遇到多大艰难棘手的事，也没有退缩半步，怎么如今竟这样懦弱起来？叫贫道真个不敢深信，难道对于太极门这两个败类所请的一般党羽中有什么牵连么？”
卢金娘听到金霞观主这个话颇有些不快，向金霞观主道：“老观主，我深知你这玄门道士是一个侠义道中最使人钦敬的人，怎么你对我老婆子竟用起激将法来？老观主无需这么讲，我老婆子愿意以这条老命和这般恶魔们周旋一下，任凭道长你怎样说我，可实不敢自认能操必胜之券。”欧阳志一旁只是微笑着，自己这位老妻平日那种强梁，偶然间若是有一句话说得不当得罪了她，立刻就要和我欧阳志拼老命，今日这位金霞观主可算是给我欧阳志出了气，自己虽然对于金霞观主李镜虚所分派的事也不易担当，可是现在反倒不愿意再和他多说谦辞话了。这时，老观主向卢金娘说道：“女侠，我们这么办，只用八个字就算做个判断，竭尽人力，听天由命。”欧阳志站起来说道：“观主说的极是，我也认为这种事临到头上也就认了命吧。”他一边说着话，却向老妻卢金娘使了个眼色，卢金娘也随着他站起道：“你有什么事当着老观主有什么不可讲的？”这一来，闹得欧阳志脸上一红，笑向金霞观主道：“老观主你看见了，我实在不如老观主你出家金霞观，逍遥自在，我到了这般年岁，依然还得受她的气，这不是前生的孽债么？”金霞观主也哈哈一笑。
欧阳志紧走出屋去，卢金娘也跟随出去，听得他们老夫妇进了厢房之后，不知是在商量什么事，可是说话一阵音低，一阵音高，还是不由得口角，又过了很大的时候，这老夫妇两人各托着一支木盘，盛着一顿素斋来，做得十分整洁，老观主反倒谦逊不遑。彼此吃着，讲些个江湖道中行侠仗义的事，虽然全是年岁很大的人，依然是雄心勃勃，不减当年那种豪侠本色。
这位老观主在中午之后，自己出去一趟，也不知他到什么地方去，直到日色西沉才回来，却催着卢金娘给收拾晚饭，告诉他们老夫妇在晚饭后要早早起身，不要耽搁才好，因为自己已经在暗中侦察这般恶魔们，定要在今夜动手，大约他所请的人竟全到了。欧阳志和卢金娘答应着，赶紧把晚饭收拾好。欧阳志已然看出这位老观主似乎对于这番事胸有成竹，全盘计划好了。直到饭后，金霞观主李镜虚向欧阳志、卢金娘道：“我们不要耽搁，应该走了，这般恶魔们不能早叫他们离开隐匿巢穴，我们无论如何，也得堵截他们，不叫他们贴近了枫树坡。”欧阳志和卢金娘答了声：“好。”金霞观主李镜虚更说道：“今夜这场事，贫道只有祝祷着三清教主，默佑我能够成功，那我真得满斗焚香，答谢祖师的慈悲了。我们还要早早地动身，不要误了事才好。”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和老妻卢金娘全是在江湖道中闯了一辈子，什么大风浪全经过，唯独今夜的事，却是十分担心，认为只要一个应付不好，事情办糟了，这种罪孽就大了，不仅是个人荣辱，他太极门师兄弟间，多少条人命的死活，反全赖在我们老夫妇的身上，这真是一件难缠的事，这个老道他算是照顾我们了。欧阳志和卢金娘先回到屋中，各自收拾一番，把身上装束得利落，兵刃暗器全佩戴好了，可是明为对付敌人，还得要竟自己的力量，先不要露出形迹来，这是最难的题目，最不容易做的事。欧阳志外面仍然罩上一件长衫，那卢金娘也是把包头包得很低。
收拾好了之后，再来到前面时，哪知道这位金霞观主已经不辞而别，他头一个先走了。欧阳志向卢金娘道：“咱们老夫妇也许今夜就是吉日良辰，你我做依命的鸳鸯，这倒显得我们夫妻情重，临到死，谁全等着谁，你说好不好呢？”卢金娘呸的啐了一口道：“你这老东西，真也不知忌讳，出去办这种大事，也得取个吉利，怎么还没动身，你先做这种打算。你若真是叫人料理了，那可是你自己许下的愿心，怨不得别人了。”欧阳志哈哈一笑道：“阿婆，难为你还是行道江湖的女侠，依然丢不开看不破，我们全是这般年岁了，还有什么忌讳可言？从来到天门山，生死二字我再不放在心上了。”卢金娘头一个往外走着道：“我不和你这老东西口角，咱们虽则过了一辈子，还没真实较量一下子，究是谁强谁弱，今夜倒是很好的机会，我们倒也考较考较，我倒要看看你能否保全一生的威名？”欧阳志也带着笑说道：“真金不怕火炼，咱比划下来。”
这老夫妇两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语，出了屋中。卢金娘脚下一点地，已经腾身而起，纵上西房的后坡，翻墙而出，欧阳志跟踪而起，天色不过是渐渐地黑下来，因为遵着金霞观主的嘱咐，形迹得十分隐秘着，尽找那树荫山根底下如飞地往西南蹚下来。其实这时天色尚早，月光还没上来，山道里黑沉沉，走出有二里多地来，这老夫妇得分手了，欧阳志说了声：“有命的早早回来，没命的就来世见了。”卢金娘从鼻孔中哼了一声，不好在这里竟自口角，只瞪了欧阳志一眼。按照着金霞观主所指示的，卢金娘是赶奔枫树坡猎户杂居的地方，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却奔赴北岭飞虎岩。
欧阳志对于这一带的道路倒还熟悉。这北岭是天门山中最难走的地方，游山的客人和行路的人，全轻易走不到这段路，起身时天已经黑了，这个时候正是一个星月无光。欧阳志赶到走进乱山中，越发黑暗得数尺外任什么也看不清，因为金霞观主指示过，无论如何要在他们出发前做这番手脚，不能叫他们在二更前到了枫树坡。欧阳志施展开轻身术，在这种崎岖难行的乱山头上，飞驰疾走，一口气出来有六七里，计算着离飞虎岩也就是二三里了，欧阳志遂十分留意看附近一带，走过这一道路程，已经在初更之后，斜月东升，虽则月光还照不到山道上，可比方才好多了，略辨路径。这时又走出有里许路来，前面到了一个极险峻的地方，一条长虹似的山沟，里面乱草有数尺深，夹杂着些荆棘枯藤，脚底下一个不留神，就许绊倒，两边全有一二十丈高的山坡，不过是略微地倾斜，没有轻功提纵术不容易上下。欧阳志一进这条山沟，耳中忽然听到远远似有些声息，自己把脚步停住，侧耳细辨这种声音，暗暗心想，自己认为老运还算不错，来得很凑巧，这个地方尤其是难得，正好在这山沟里迎截上来人。欧阳志又略微沉了一刻，顺着山沟往里，紧走过来，口中自言自语地却在大声嚷着：“天啊，我老头子好命苦，我怎么这大年岁做了一辈子的好事，临到收缘结果会这么惨，弄得我走投无路？早晚还不喂了狼崽子们！可怜这么大年纪，不能寿终正寝，还得落个外丧鬼，外丧鬼也不要紧，死后若是被狼崽子嚼得鲜血淋漓，一个尸身分成八块，东一只胳膊，西一只腿，这够多惨啊！”欧阳志反复地就是这么几句话，形似疯狂，在山沟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走出一二十丈远。这时，对面已经发现人迹，欧阳志竟自高喊了声：“老天爷真有眼，我怎么竟会见着活人？你可是我老头子救命菩萨到了。”欧阳志竟自在这乱草上狂奔过来，赶过三四丈远来，欧阳志再看来路上那人的踪迹渺然，不知在什么时候把身形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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