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炼坚贞 忌士赐丹砂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我恩师夏久峰,对于我这师妹终身颇费心机。我们的年岁和我这师妹全不差上下,我们在师门学艺,虽然和这师妹一处练功夫,谁也不敢稍有放肆。我恩师这时已存心想在门弟子中选择一人,作他的子婿,养生送死,老夫妇也就有了依靠。只是那时我们师兄弟中,只有我最为让恩师注意,因为我家住在潼关季家湾,又是本乡本里,和师父所住的鸡鸣驿不过几十里远,我的家世清白,并且颇有田产,我恩师无形中就一心一意地想叫我在功夫练成之后,把师妹夏金英许配给我。哪知我大师兄胡昭武竟怀了恶念,他不止于想要谋夺师妹,他更惦念师父家中的绝户产,他是一心想人财两得。不过师父嫌他的性情偏僻,家中门户也太低,无论如何,不愿意把师妹给他。暗中大师兄对我竟存了嫉妒仇视之心,我这三师弟上官庸和四师弟袁尚仁全从暗地里劝说他,只是大师兄胡昭武他是安心不把师妹得到手他绝不甘心,竟和我五师弟赵玉堂联合在一起,暗地图谋。不过那时武功没练成,师父心意已决,可是在我们没出艺没离开师门前不愿意把这件事发表出来,恐怕落到外面的闲言闲语,于师父的父女面上全不好看,要等待我们出艺之后,再请出朋友来,主持这件事。可是后来事情就由不得他了,这种事最是难说。师妹夏金英虽是女流,秉承家训,十分规矩,没有一点越礼的行为,师父想把她终身许配给我,她已经知道,这种少女的心情,有的时候不由己地就要流露出厚薄来。我们师兄弟五人,全是住在师父家中,这师妹日子一长,难免对我有处处关心之意。我今夜讲这话,对得起天地鬼神,我们那时心怀坦白,绝没有一点私情。可是大师兄胡昭武他既存了恶念,一点细微的事看到他眼中,他全有不能容忍之意,对我的仇视越发得厉害,渐渐地散布出不好听的话,以致逼迫得师妹不肯下场子练功夫了,我也要离开师门,以防物议。可是这种情形,被我恩师夏久峰知道了,师父、师母深知我们全是守礼安分的人,明白胡昭武怀着异心、生了恶念,师父一怒之下,请来两个至近的朋友,当着大众宣布把我师妹许给我,等我出艺之后,叫我禀明家中,择吉完婚,这一来却是给我招得无穷的后患。我的这个大师兄胡昭武几乎气死,就在师父宣布婚姻的那一年,我们全算是出艺离开师门,哪知道胡昭武和我五师弟赵玉堂暗定奸计,在我离开鸡鸣驿回家的途中,走在三林塘地方,胡昭武和赵玉堂两人提着兵刃把我截住,他们带着笔墨纸砚,就在树林里,勒令我给师父写退婚书,措辞是一个富家子弟不愿意娶教场子女儿,没出艺时碍着师父情在,更惧怕着师父威严不敢当面拒绝,现在离开师父,所以赶紧地通知师父,给师妹另行择配,我至死不承认这门亲事。他们威逼我叫这样写,把信交给他们,更得答应从此不再到鸡鸣驿,并且对天发誓,放我回家,不按着他们说的办,定要把我立时毁在三林塘,绝不叫我再逃得活命。你们想,我于子川也是一个堂堂男子汉,岂能承认这种威迫?我明知大师兄和五师弟又全拿着兵刃,合力地对付我,我赤手空拳,哪会不遭他们的毒手?可是我当时顾不得许多,宁可死在他们手中,绝不能承认他们这种欺压。翻脸之后,动起手来,我虽然本领不差,功夫不弱,可是赤手空拳,一个人哪是两个人的对手?渐渐的竟要毁在他两人手内,右臂左膀已被他们全砍伤。在这种情急之下,我师弟上官庸竟自赶了来,竟也和他两人翻了脸,我师弟亮剑动手,我有了这个帮助,竟把赵玉堂的刀也夺过来,胡昭武也已带伤逃走。我当时气愤之余,以同门师兄弟竟闹出这种骨肉自残来,且又牵扯着师父一生的名节,我几乎要横刀自刎。是我上官庸师弟劝着我,叫我赶紧回家,索性别再迟延,叫我禀明父母之后,赶紧订婚迎娶,大师兄没有指望了,他自然会把这种恶念消灭。我听从上官庸师弟的劝告,这才回到家中,我没敢提师兄这件事,禀明了父母,遂在转过年来,和师妹夏金英订婚。我上官师弟从三林塘分手之后,回转江南,我们再也没见面。我师父因为没有儿子,只这么个姑娘,所以我们夫妇是常常住在鸡鸣驿,一来是解师父、师母的寂寞,二来我也可以跟师父多练些功夫。也是我一时不谨慎,竟把三林塘师兄弟发生的事口角间露出来,老夫妇听到这种情形,是教徒弟所得的结果,师父为人更是十分耿直,这件事放不下去,更听到风言风语,胡昭武回到他家乡之后,更放狂言,早晚还要找我。师父伤心愤怒之下,一病不起,不到一年,老夫妇相继去世。我家中自己家业虽不十分富厚,但是可以说是丰衣足食,我想到大师兄胡昭武和五师弟赵玉堂,全是一心惦记着师父的绝户产,因此我们打好了主意,把师父家中所有的田产变卖净尽,风光地给他老人家料理完了丧事,修整了坟茔,剩下的钱,完全散给贫穷的乡邻,我们是分文不留。夫妇一同回转季家湾的家中,像这样也是对得起我师兄弟了,娶我师妹又不是我的主张。哪知我那大师兄和五师弟,隔了多年工夫,终又找到季家湾,在一个深夜中,我们夫妇几乎全遭了他的毒手。拼命斗争之下,我这条左腿受了重伤,可是大师兄胡昭武已被我给了一掌,你师伯母更赏了他一太极珠,师弟赵玉堂被我这位夫人一袖箭打瞎了左眼。”于子川说完了旧事,伤心不已。

  欧阳志听了,哼了一声道:“怎么还给他们留情?我就没有那么忍性,我绝不肯留他。那么华阴县你就不想回去了?”于子川道:“那大约在我死之后恩怨全消时。他想回故土,任凭他,我倒不管了。”上官贞道:“师伯也不要这么想,隔了这么些年,那位胡师伯或许也有回心转意的时候,全到了这般年岁,我看是可以把过去的事全忘掉了。”于子川道:“不见得吧。”上官贞道:“世事如秋云,变幻无常,也难预料。就如我父亲这场祸事,谁又想到呢?”于子川道:“我上官师弟倒是为的什么跟这少林僧结仇?”上官贞摇头道:“事情非常离奇,实在是意料之外。游山时与这少林僧相遇,不过因为几句闲话,动起手来,直到被他掌伤之下,我父亲才觉察出,这少林僧是早蓄恶念,他似对我父亲有什么难解之仇,才这么下毒手。不过家父和他素不相识,受伤之后依然想不起倒是个什么缘由,到现在也是真相不明。”于子川道:“这就奇了,那么你到大竹山求药,把我师弟交与何人?”上官贞道:“只有患难相共的老家人焦义照顾着。”于子川道:“那怎么成?倘若再生意外,岂不要束手毁在人家手内?”上官贞道:“不妨事,少林僧也伤在家父的掌下了,非十天半月,他大约不至于再找我们来。”于子川点点头。

  这时,侠女上官贞已然把筷子放下,欧阳志道:“姑娘,你这可跟我过意不去,我们这酒兴正浓,这个吝啬主人,他正好找这台阶,把他的好酒留着自有用。”于子川道:“你不要胡说了,上官姑娘是我们的晚辈,我这时心里正不满意你,连这酒全是多给你喝,你把上官姑娘引到家中,一路上叫姑娘着了多少急,你还像个老前辈的样子么?连你那位母夜叉也不够格,一个老伯母身份,虽然要瞻仰瞻仰人家太极门中的手法,也不许那样对付人家。要倒退过十年去,你欺负了我门中的晚辈,我早就兴问罪之师了。”欧阳志哈哈大笑道:“你好大的胆子,这你就快架双拐了,你是想连那条腿也不要了?连我全不敢惹她,回头我给你们搬弄搬弄是非,我看你有什么本领来搪她?”于子川道:“难为你真不嫌难看,这么大的年岁,还这样怕她。我正嫌一支拐一边沉,再配一支倒很好,你尽管叫她前来。”说到这,哈哈大笑。上官贞见这位于师伯有些醉意,遂向于子川道:“师伯,侄女因为深夜来到这里,不敢贸然请求,可否令我拜见我伯母?”于子川道:“她么,没在家呢。等你父亲好了再来天门山,再和她相见吧。”上官贞听着这话,全十分离奇:“话里话外,隐居天门山,绝不至于吧。已经全是这般年岁的人,何况我也是女孩子家,她有什么见不得我?我看他两家人住在这里,明面说再不招惹是非,我想未必是那样,他们或者在天门山一带,还有别的行为也未可知。不过按他两人这种行动气派,绝不会走入歧途,或者还没放下那行侠作义的举动,不过行藏谨慎,不愿被人知道就是了。”自己也只好随口答应着,再来时拜见伯母。

  这时,天已经快亮了,纸窗上已透进晓色。上官贞遂向于子川、欧阳志道:“欧阳老伯,于师伯,侄女不敢再耽搁了,这就跟老人家告辞。家父倘若得救,侄女再来求伯父们教训。”于子川道:“好吧,师弟的伤势要紧,我不留你了。我这匹马你骑回玉龙山,先不必送来,只好好替我喂养着,等到你父亲伤痕好了之后,你父亲要是愿意还看看这未死的师兄,就请他来一趟。或者他暂时不愿意离开玉龙山,那也由他,姑娘你要再来一趟,我还要知道知道那少林僧是否留在玉龙山或者是已经逃向别处?如有用我们之处,只管来送信。我这残废人虽是没有多大用处,但你伯母和你师弟于鹏,跟我欧阳志老朋友,是能助你父一臂之力。我们是没有客气的,我只这样嘱咐你,听不听全在你。”欧阳志一旁笑道:“这点酒真不好喝,你绕着脖子叫我还账,硬给我揽买卖,只不过人家未必愿意照顾我呢。”上官贞忙地万福躬身道:“欧阳老伯,你过谦了。我父女势孤力薄,呼援无人,家父的事,不能算了,此后或者就许请欧阳老伯仗义相助,若蒙老伯肯帮我们的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哪还能说不肯照顾呢?”欧阳志忙笑着说道:“上官姑娘,你不要听我这套,我们老弟兄玩笑惯了。别说还是江湖道义之交,就是素不相识,看到姑娘你这种孝行,我们全应当拔刀相助,何况我们有这种渊源,更是义不容辞了。”一边说着,一同往外走着,于子川架着铁拐,却向于鹏说:“去头里看看去,他们把马备好了么?”于鹏赶紧头里跑出去。

  这里上官贞随着两位老人家,顺着院中的花径转奔宅子的西边,绕过一片果木树,靠西墙下有一座马棚,远远的已经看见从马棚里牵出一匹马来,那匹马的马夫不住地呵斥着。于子川虽然是架着铁拐,却很快地蹿到头里,那匹牲口却唏唏啸肆长嘶起来,好似迎接它主人。这时,侠女上官贞跟欧阳志也走近了。上官贞已经看到这匹马,竟是一匹不常见的骏马,通身雪白的毛,马鬃黑的,马尾也是黑的,除这两段再没别的杂毛,这种牲口轻易见不着。那于子川竟从牲口旁伸手抚摸它一阵,那牲口却很驯顺地站在那不再挣扎。上官贞来到于子川面前,说道:“伯父,竟然有这么一匹宝马,真是难得,更兼在江南地面,养马的主儿又少,那种牲口,这种毛色,足可以入谱了。”于子川道:“姑娘你对于牲口倒很明白呢,你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上官贞想了想说道:“师伯这匹马好认,大约叫乌鬃墨尾驹吧!”于子川点点头道:“不错,正是这个名字。不过这匹马还不够十成的脚力,真正地够上这种名目的,这乌鬃和马尾还得长。这匹牲口从出太阳,到落太阳,足可以有七百里的脚程,不过谁敢叫它把力用尽了?现在你去大竹山正好试一番。”侠女上官贞道:“多谢师伯成全侄女,不过侄女的骑术不精,恐怕要把这匹牲口糟践了,那如何对得起师伯?”于子川道:“上官姑娘,这话不许对我讲,是人命重,还是这匹骏马重要?我虽然爱它如同爱我性命一样,但是我于子川的性命,却是我师弟给我留到今天,我难道用这匹乌鬃墨尾驹保我师弟的性命还不值得么?”侠女上官贞忙答道:“侄女失言了。”于子川说道:“大竹山回去之后,我只盼我师弟能够把伤痕医好,我们或许还有相见之时,现时不必耽搁,你赶紧走吧。”那于鹏从马夫手中把缰绳接过来,向侠女上官贞道:“师姐,你到门外上马吧。”上官贞要自己接缰绳。于子川道:“上官姑娘,不必和他客气。”于鹏牵着牲口头里走出来,于子川、欧阳志全跟着往外送。侠女上官贞道:“师伯和欧阳老伯,难道还送侄女么?两位老人家请回吧。”欧阳志一旁说道:“你这师伯想看你的骑术如何?”于子川看了他一眼,上官贞明白师伯有些不放心,山坡上,侠女上官贞来到近前,向于鹏道:“有劳师弟。”伸手把缰绳接过来,回身向师伯于子川和欧阳志说了声:“侄女告辞了。”左脚脚尖往镫眼上一点,轻轻地一按马鞍子,这种牲口可真是不好骑,它不等你身躯稳住了,四蹄已经放开。上官贞已经飞身落到马鞍子上,可是脚上有力量,往鞍子上落得极轻,右脚也找到镫眼内,把缰绳往里一带,这匹乌鬃墨尾驹在山坡上一个盘旋,侠女上官贞招呼了声:“老伯们请回吧,再见了。”更向站在山坡上的于鹏招呼声:“师弟,我们过几日见了。”说话声中,这匹骏马已经把四蹄放开,顺着山坡走下去,转眼间已经穿过枫树坡。于子川不住地点头,欧阳志却带笑说道:“你不要眼空四海,目中无人,后生可畏,你看年轻的里头,尽有一般好身手哩,这你可放了心吧。”于子川恨声说道:“我对于你可真叫没办法,你往后再这么放肆,非要碰钉子不可。既然我是有心看看她马上的功夫,你也是敢说出来,幸亏我们是一个门户中人,这要是稍疏远的,岂不被你这个话给我把人得罪了。老酒鬼,你是该受罚。”欧阳志哈哈大笑道:“我这人胸无城府,心里有什么说什么,不像你狡诈多谋,要是明白的,得交我这种人,绝不交你呢。”这两位老弟兄只是这么口角着,于鹏是在旁看着好笑,随着两位老人家的身后,走进了院中,于鹏把门掩好,他们全进屋去。暂且按下他们这里不提。

  且说侠女上官贞离开枫树坡,顺着前面这条山道往西南走下来,走出没多远,天已然快亮了。这里的枫树颇多,沿着山道一带自然生长的,天光才亮,后山中的景色别有一种气象。这匹乌鬃墨尾驹奔驰在山道中,矫捷异常,登山越岭,真够快的。上官贞暗暗庆幸,意外地竟遇到师伯于子川,借给自己这匹宝马,看来父亲是命不该绝。疾走如飞地到了巳时左右,渐渐地见到沿山一带有许多人家,自己知道是快出山口了,把牲口稍微地拢慢了。只是上官贞这种装束和她所骑的这匹骏马十分扎眼,任凭谁看到眼中,也认为是不常见的人物。

  到午时左右,已出了天门山,经过一个大镇甸,在这里打尖歇息,打听道路,这里正是中阳镇,预计到大竹山还有不到三百里。把牲口在这里喂足了,歇息了一刻,不敢竟自耽搁,赶紧起身。镇甸中车马行人太多,更因为这匹牲口自己还是初次骑它,恐怕拢不住性。在镇甸里不敢上马,牵着它往外走来,这条街足有二里地长,上官贞不敢上牲口,人家可有敢在这街道骑牲口的。正往前走着,耳中突听身后蹄声凌乱,上官贞回头一看,见从身后十几丈外,冲过两匹牲口来,他们的马骑得还是真快,裆里和缰绳上还是真有功夫,左右闪避着行人。这种街道放开牲口疾驰,叫人看着心惊。上官贞赶紧把自己的牲口往旁一领,让开道路。这两匹牲口已经到了,竟自和上官贞一错的工夫,马上这两人向上官贞打量了一眼。上官贞见这两人全是二十多岁的年纪,身手矫捷,穿着一身短衣,眉目间看出不是什么正当人,刹那间已从面前过去,上官贞没理会他们。转眼间,这两匹牲口已冲出中阳镇。

  来到镇甸口外,上官贞也飞身上马,从中阳镇紧赶下来,走了一个多时辰,前边又是一片高山阻路,上官贞又把牲口放进山路,穿山而行。可是这条道路比较着天门山尤其是荒僻,只有进山口的地方,见了几处山居的人家,行往里去,再也看不到人家。上官贞心想,“自己要尽这平日内的力量,赶到大竹山金霞观。”在路上是毫不耽搁。只是走在山道里,可慢了许多,因为山道高低起伏,盘旋曲折,上官贞也不放在心上。

  走出来有四五十里地,远远地望见迎面一道山峰,是偏着右边,这道山峰是很长,绵延出有好几十丈去,左边却是一道很长的山涧,山道倒不算窄,有五六丈宽,不过这种地方实不得不加一番小心,因为这种牲口脚程快,烈性也大,一个缰绳捋不好,平坦的道路还没有什么,山道稍有坎坷,马走得太疾了就容易出危险。上官贞紧自小心着,更得提防着牲口岔眼。已经到了这条山涧旁,忽听得山峰上突起了一声呼哨,上官贞一惊,还不明是否有绿林盗在此盘踞,我只怕要逃不出这段险地了。这种地方,任凭你有多大本领,也不易施展。可是细察峰顶,又看不见匪徒的踪迹了。这眼前最奇险的是左侧这道大山涧,左边是高插天空的峰顶,只有默祷着上天护佑,叫自己过了这段山涧,自己就算逃得活命了。谨慎提防,手里捋住了缰绳,往前又出来一箭多地,幸而把这段险地完全过来。眼中已然望到前面的山口,侠女上官贞精神一振,把乌鬃墨尾驹的缰绳一抖,往山口这边直冲过来,耳中可听到山峰上呼哨连响,上官贞这匹牲口踏着石头道,铁蹄翻腾,直冲出山口,靠斜坡下一排小树后恍惚似有一人,上官贞马走得太快,不暇细辨,哪知牲口往前顺斜坡疾驰中,突然横着山道一条长绳抖起,离地三尺高,正绊马腿,上官贞猛然往起一提缰绳,两腿用力往马腹上一扣,这匹宝马竟自四蹄一蹬,纵了出去,竟闯下山坡。身后呼哨吱吱连响,一个匪徒竟自从山壁下蹿出去,望到背影,是一个彪形大汉,上官贞虽则没被他们用绳索绊倒,可明知是不易脱身了,遂赶紧把牲口勒住。果然前面道旁又蹿出两个匪徒,把道路一横,内中一个竟自发话道:“小妮子,你倒真有两下子。没别的,干脆地把牲口给我们留下,放你过去,你们倒也有离开天门山的时候。该着我们弟兄称心如愿,还叫我们费事么?”说话的这个正是绊马绳的彪形大汉。上官贞蛾眉一蹙,厉声呵斥道:“胆大狂徒,瞎了你们狗眼,不认识人,难道不认识牲口么?于子川老英雄的宝马,你们有几个脑袋敢动?”这个彪形大汉把那条绊马绳向山道右边系绳子的那棵树杈子抛过去,冷笑一声道:“若不是于瘸子的乌鬃墨尾驹,也值不得我们弟兄费这么大事了。二太爷们全是江湖上好朋友,不欺负你这年轻轻的女流,痛快地讲,别找难看,真等我们动手么?”上官贞怒冲冲说道:“要我这匹牲口不难,你上官姑娘可不能这么给你,你们要是真够得上江湖上的好朋友,你们看!”说到这,用手一指自己右肩头说道:“你们只要胜了我这口剑,我双手奉送。”那彪形大汉哈哈一笑道:“你真叫不要脸,二太爷们好意说给你,我们只认牲口不认人,你非要拿命换不可,连你留下还不容易么?”他伸手拉刀。上官贞一听他的话锋,就知道非斗不可,匆促间,把乌鬃墨尾驹往山道旁一领,有一棵小树探出一根树杈子来,不及收拾,把缰绳子往树权子一抛,牲口拢得住拢不住不能管了,伸手掣剑。那匪徒已经追过来,向上官贞背上就是一刀。上官贞往下一伏身,刀从头顶上过去,往起一长身,掌中剑随着左手剑诀往两下一分,向这匪徒的腿上削去。这匪徒往山坡下一纵身,喝声:“小妮子你下来,这里地方宽阔。”上官贞脚下一点,已经腾身飞纵下来。这匪徒把上官贞诱下山坡,他把刀法施展开,把上官贞绊住,口中却喊了声:“弟兄们,还不动手等什么?”这一来,那三名匪徒飞纵过来,两名来把上官贞团团围住,另一名身形瘦小的匪党,纵跃很快,他竟扑上了山坡,把那匹乌鬃墨尾驹抢到手中,腾身跃上马背,他竟在马的后胯上拍了一刀,这匹乌鬃墨尾驹奔着山坡下来。侠女上官贞此时真要急死,自己被三个匪徒圈上,无法分身,眼看着乌鬃墨尾驹被他们劫去,自己漫说是对不起于师伯,没有脸再见他,并且父亲性命也不易保了。可是这种情形下,任凭你急死有什么用?眼看着牲口已从身旁过去。

  这三个匪徒手底下全不软弱,两口刀一对铁拐,自己是强自应付,漫说是夺马,连自己的性命只怕全不易保了。就在这时,马上匪徒却打了一声呼哨,侠女自己想到,“如若不是他们的敌手,自己也不想再活着,只有横剑自刎。”

  就在这种危机一发之间,突然从石边悬崖上如同飞鸟般坠下一人却喊着:“无耻的强徒!你想要我们的马,我看你往哪里走?”上官贞在动手之间,不过是眼角一扫,看不真切,只看到是一团黑影,往山坡前一落时,那个彪形大汉的党徒竟自哎呀了一声,把刀扔在山坡上,蹿了出来,已为暗器所伤。可是落在山坡的人,兔起鹘落追了马上的匪徒。侠女知道遇见救星,精神一振,掌中剑招数一紧,以“织女投梭”式,把那使双拐的匪徒右肋旁扎伤。就在同时,那条黑影已经追上那骑马的匪徒,相隔还有一丈远,手一扬,连发了两件暗器,竟把那个劫马的匪徒打下马背。他亦跟着飞纵上马背,把牲口圈回。那受伤的匪党,呼哨连声,全撤身蹿入荒草荆棘中,尚在和上官贞动手的匪徒,也虚砍了一刀,如飞地逃去,可是上官贞也累得吁吁地直喘。这来人好快的身法,只这刹那时已到了近前,侠女上官贞见来了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一身青色衣裳,青绢子包头,身后一口短剑,到了上官贞面前,把乌鬃墨尾驹勒住,翻身下马,没等上官贞说话,这妇人却先开口道:“上官姑娘,叫你受惊了,一对醉鬼办不了好事,那种任情任性的毛病,终死也改不掉,天门山没敢和他们恼气。他们就忘了,姑娘你得出天门山,不是我赶到,我看这两个酒鬼有什么脸活着?”上官贞把宝剑插到剑鞘里,忙地向这妇女万福道:“弟子蒙女侠相救,听你说话颇知弟子的来历,我要请示女侠的姓名?”这位妇人微笑了笑,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拉着上官贞的手说道:“难怪姑娘不认识我,我晚回去一步,竟出了这事,你师伯就是我的拙夫。”侠女上官贞惊呼道:“呀,原是于伯母,侄女眼拙。”说着,把这位女侠夏金英的手摆脱,忙地往山道上一跪道:“侄女给你老叩头了。”这位女侠夏金英慌忙地把上官贞扶起说道:“姑娘不要多礼,我十分愿意看到你们父女。只是来到天门山,我就恐怕我们当年丑事未了,不过始终也没有见到我们同门的那两位师弟。可是我已觉察出有人暗中要想算计我们,只不过是他们不敢骤然下手,我为这件事很担心,我曾和你师伯说过,只是他不信。他总说是除非我们的大师兄前来,别的江湖道他就没有那种胆量,敢和姓于的做对手,并且他认为只一个金刀震两江欧阳志夫妇,住在天门山就可以镇服一切。我没得着真凭实据,哪好和他抬杠?今天我赶回去,姑娘你刚走,我一听你骑着乌鬃墨尾驹,就知事情要糟,离开天门山要有是非,我才紧赶了来。把我累了一个好的,还算不错,总算没叫他们讨了好去,多少给了他们一点颜色看。”侠女上官贞道:“伯母,这样对侄女关心,叫我感恩不尽,若不是伯母这时赶到,我几乎落到匪党手中。我师伯一番好意,成全我父女,我倘若把这匹乌鬃墨尾驹失落了,侄女救不了父亲的命,更把我师伯的威名也断送了,现在思起来真是不寒而栗。”女侠夏金英微微冷笑道:“你不必自己抱怨自己,这件事完全怨他们看得太大意了,目中无人,才有这次意外侵袭。姑娘你饶没得他帮忙,反为其所累呢。现在不要耽搁,你放心赶奔金霞观。”侠女上官贞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侄女尚不知道,离着大竹山金霞观还有多远?”夏金英道:“这里已经是大竹山的山脉,那座大竹山绵延数百里,这个地方名叫半壁寨长蛇涧,这是一个险要的地方,大约再有一百五六十里就到了。顺着山道走出去,前面有一段地方,山道断开,可是你方向不要错了,只奔西南走,有十几里,那里有一个大市镇,再过去就是大竹山正式的山道。人山口的地方,可不是一处,沿着山坡有十几株龙爪槐的就是正式山道,顺着那山道走,有转折的地方,只往北转,不得往南转,仍然找奔西边道路,不会走错的。你紧赶一程,大概大竹山一带不致再有差错。方才这般贼子,已被我警戒过,短短的时间内,他们不敢再来。我们有闲工夫时再谈,你赶紧上马去吧。”侠女上官贞对于这侠师伯母所嘱咐的话默默谨记着,拜别了夏金英,牵着这匹乌鬃墨尾驹顺着山坡走出来,走出没老远去,这位夏金英已经翻上这山的半山腰,上官贞知道她不肯在山道上慢慢走,要拣那人踪不到之处,施展轻身的功夫赶回去,自己回头远远地看她,夏金英便向这边挥了挥手,一翻身,轻轻一纵,已经隐入半山的林木中,再看不见一点踪迹。

  上官贞也跟着扳鞍上马,按照夏金英所指的道路线毫不敢耽搁,如飞般地赶上来。因为夏金英说的路径仔细,路上毫不费事,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入了大竹山正式的山道,策马如飞,往前紧赶。可是上官贞中途上这一耽搁,时候可就很大,这一入大竹山,虽然是通行的山道,可是好雄壮的山势,层出起伏,高峰插云,峰连峰,岭接岭,要是没有这条宽大的山道,你真就不敢放开牲口急驰,一个道路走差,这种山道,要是困在里面,就许在这山里待个一天两天的。沿路上倒是不断地有客人、肩舆,并且横着的山道还很多,走个一二十里,就有岔路,上官贞谨记着师伯母的嘱咐,只往左转,不往右边走。这样直走了三个多时辰,遇到了行路的和山里住的,打听这金霞观,全说是不知道。

  天色可不早了,日已衔山,堪堪地天就黑了。父亲虽是告诉自己,他这金霞观附近的地方,名叫盘松岭,可是问道路人,这盘松岭的地名,更没有人知道。上官贞十分着急,这山里比不得官站驿道,无论什么时候,也可以找那村庄问路借宿,走到这深山里,非困在这里不可。天色越发黑暗起来,虽道路宽阔,依然可以往前赶,但是自己又怕走过了头,只得把牲口放慢。天色一黑,更见不着行人,自己心想,“天没黑时,在山道上不断地遇见来往行人,我的牲口快,分明进山已经百余里,那么所遇到的客人,他们该如何呢?”自己想着这情形,就思索不出道理来。

  这时,天色已经十分黑暗了,道路已不好辨别,虽则还牢牢谨记师伯母的嘱咐,不要把道路走错了。偏是这一带,纵横的山道很多,牲口也不敢再骑,下了马,牵着缰绳,试探着往前走来。好容易盼到星斗出全了,山道里略可以辨出形势,找一个高冈的地方,停住了脚步,四下打量一番。

  好个险要的地方,除了远远的峰头耸立,一片片的山头也是烟云围绕着。目光所及处,远远看得东北似有点星星之火,自己心里宽松,这分明是有人家,别管他是做什么的,好歹我可以跟他打听道路,遂顺着山冈上斜奔这点灯光走来。看着虽没多远,但是一直扑过去,相隔足有好几箭地。但是看得清清白白,似有一点星星之光,可是赶到越走越近,倏然间这点灯光隐去。自己又牵着牲口,不能紧走,因为相离不甚远,虽然灯光没有了,但是还能辨别出方向来,一直奔方才有灯光所在,哪知不对了。自己心里就不大明白,这又是什么意思?明明看见这灯光是在西北这一带,怎么现在竟转了地方?在正西有一箭多地外,有一点昏黄之光闪动。自己想了想,还是自己多疑,这也许是猎户们趁这夜要捕捉什么野兽也未可知。

  侠女上官贞又扑奔这灯光往西走来。好在这道路还不差,和自己的去路不至于错了,牵着牲口在一处小山冈子上赶过来,自己越发认定这是一拨猎户无疑。才追过来,那点灯光竟自又往南走去,忽然又找不着它的踪迹,倏又出现。上官贞认定了非追赶上不可。自己顺着这盘旋曲折的山道,仍然扑奔这点灯光,可是时隐时现。上官贞好生焦躁,自己要没有这匹牲口,还可以放开手脚紧赶下来,但是牵着这匹乌鬃墨尾驹无法紧走,远远地奔着这灯光往前直走出了一里多地,这点灯光再也不见。上官贞好生诧异,自己暗暗地想着:"我不信有什么怪异之事,那难道真是什么鬼火么?反正现在道路不怎么好走,也没有人可以打听,我索性奔这灯光隐去的地方走去,倒看它个水落石出。”这正所谓艺高人胆大,上官贞自己有一身武功,更背着利剑,所以任性地非要仔细看一下子不可。

  她牵着这匹牲口,可真要把她急死,虽然没有多高的峰岭阻路,但是短短的一段不好走的山道,已经累得她身上全见了汗。又出来半里地,看了看顺着山坡西南似有一条小道,不过比较这条道窄一些,不到一丈宽路,并且是就着山势起伏,断定的有人常走,车马可不能在这种地方经过。这时月亮已经涌上来,可见这种高峰插云的地方,错非月到天空,不能照遍了各处,被峰峦挡着的地方,依然是黑沉沉,阴暗暗,一阵阵山风吹过,草木皆声。何况这大竹山,更是野兽出现之地,不时听到狼猴野豹的声音。

  上官贞她所奔的方向,是横穿这条山道,往南去,眼前是一段比较高的山峰。自己忽然有了一线生机,远远的见一个山冈上,树林掩映中,像有一段寺庙红墙,自己心想:“虽然没有那么容易能找到金霞观,并且这里也不像,因为金霞观是一个极大的庙宇,这山冈是一处小庙的神情,不管它是庵观寺院,总是佛门弟子清修之地。不能进去的地方,我不进去,我探问道路总还可以。”于是兴致勃勃地向这山道上走来。来到切近,果然是一座庙宇。这地方比别处略高,颇为幽静。来到庙门前,自己把乌鬃墨尾驹拴在了庙外的树上,抬头看了看,庙门上的匾额已经糊涂不清,看不出什么字样来,庙门竟是虚掩着,并没有关闭,不知是僧,是道,是尼庵,哪能贸然走入?遂叩打门环,连拍了好几次,只是没人答应。自己好生怀疑,“难道这庙中没有人么?既然没有人,庙门又为何虚掩着?”又招呼了两声,仍然没有人答应。上官贞只好把门推开,里面黑沉沉的,并没有一点灯光。心想:“这真是怪事。”遂走进了门中,向里面招呼道:“里面没有人么?”连招呼了两声,仍然没有人答应。

  月色东升,站定了仔细辨了辨面前的形势,见迎面是一座大殿,看情形隔扇齐整,两边配殿里也没有什么破乱情形,这分明有人住的地方,或也许庙中僧人少,全在后面,索性看它个起落出来,遂往后殿走来。才转过大殿,自己不禁心里一高兴,认为自己猜测得不差,这里果然是有人,因为眼中看到一点灯火之光。顺着大殿的西面墙转过来,后面又是一层殿,殿门的两扇隔扇虚掩着,微错一点缝子,从隔扇缝子中透露出一点灯光来,正是迎面神座前玻璃灯发出的一点光焰,光焰十分暗淡,可是听不见一点别的声息。侠女上官贞遂往殿门前走来,本因为自己是一个女流,现在还没辨出这庙中是哪一种出家人,站在门口,又向里招呼了一声:“大师父,我是行路的,特来宝刹问路,请大师父们行个方便。”话声没落下去,里面叭的一响,上官贞虽然是一身本领,可是也不禁一惊,又等了等,里面毫无声息,心想:“这可是怪事,怎么既有灯光,竟会无人?”看了看这庙的房子,布置也很华美,这真是怪事。鼓着勇气,伸手把两扇隔扇推开,站在门口往里望时,迎面上供着释迦牟尼佛的神像,神像并不旧,神案上五供齐全,香炉蜡台摆得好,香炉旁尚放着许多没有烧的香,这尤其是可怪的事。迈步走进殿中,赶到一看,里面两边配塑的泥像,在这昏沉玻璃灯下,已经足令人有些可怖了。

  赶到往东边再一看,侠女上官贞也不觉毛发悚然,那边停着两口白茬棺木。这殿中显得阴风惨惨,仔细看了看,地上一片一片的好似已经风干了的血迹。就在察看之间,猛然身后隔扇叭的又一声爆响,似有什么东西打到上面。这种深山古庙,所看到眼中这种情形,上官贞身上已经出了冷汗,自己暗叫自己:“上官贞,上官贞,莫非你阳寿已尽,你竟被那鬼火引到此处,这就是你葬身之地么?”刚想到这,叭的又是一声,这声音竟发现在那口棺木旁。上官贞不禁银牙紧咬,伸手压剑把,呛的一声把青钢剑亮出来,喝声:“上官姑娘就是不信这个!”这个字出口,哗啷一声,玻璃灯一碎,仅有的灯光已灭了。上官贞一拧身,蹿出殿外,自己想到,“既遇到鬼魅,逃也逃不出去,反正是不能活了,难道我随着父亲练就一身本领,就这么等死么?”索性一翻身,把剑压在胸前,厉声喝喊道:“我上官贞千里奔波,来到这里,是为的救我父亲,人鬼殊途,各不相犯,我就没做过亏心的事,你想要我命你出来,上官贞跟你拼了。”这话一出口,只听得大殿里哈哈大笑,念了声:“无量天尊,好个胆大的姑娘。”上官贞被这一声吓得几乎倒坐在地上。殿门中竟走出一人,见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挽着发髻,穿着蓝道袍,黄丝绦,白袜云鞋,手执拂尘,当门而立。上官贞略一定神,听他所发的话是活人声音,自己一咬牙关,往前一纵,掌中剑竟向这老道胸前刺去。这老道用他手中拂尘往外一甩,竟把上官贞的剑拨开。上官贞一剑刺空,一个盘旋,一翻身“凤凰旋窝”式,向老道的双足斩去。这老道往起一纵身,又把这一剑闪开,往上官贞左边落去。上官贞连递两招,全被他闪开,左手剑诀往外一领,右手的剑已然带回来,往前又一纵身,“玉女投梭”式,青钢剑又往老道右肋刺去。

  上官贞此时实在是拼命,这个老道把肥大的袍袖往外一甩,上官贞的剑已经斜扎出去,这老道如一缕青烟,飞上大殿的顶子,上官贞才要作势往殿顶上追赶时,那老道竟然呵斥道:“小小年纪,人家让你也就是了,你还想动手么?”上官贞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人是鬼,讲个明白,上官姑娘倒要看你究竟是什么精灵幻化?”那老道哈哈一笑道:“朗朗乾坤之下,哪里来的鬼魅?你不要侮辱好人。”上官贞越发大怒道:“既非鬼魅,何得有这鬼魅行动?上官姑娘却饶你不得!”殿顶上那老道哈哈一笑道:“你是真佛不拜拜假佛,放着自己事不去办,却跑到这荒山野刹,鬼魅潜形的所在,你却埋怨谁来?”侠女上官贞心中一动,既是道家又是这般年龄的出家人,更有这样好身手,不由有些怀疑,便问道:“我一个迷途的少女,你这么戏弄我,是何居心?”那老道士哈哈一笑道:“我要看看姑娘你胆量如何?真不愧名武师之女,‘侠女’二字,当之无愧了。”上官贞一听他这话锋,分明并无恶意,可是他这种举动实让自己有些愤愤不平,立刻说道:“道长,请你把你的真意说明,不然我上官贞可要无礼了。你究属何人,怎竟知道我是侠女?”那老道飘身而下,却含笑说道:“姑娘,不要多疑,难道你丝毫不认得我了么?”上官贞道:“我实不认得。”老道士说道:“我正是你所要找的人,金霞观主李镜虚。”上官贞一听,又惊又喜,只是退了一步,说道:“观主,你真是金霞观主么?我怎么一些辨不出来?”老道长说道:“一别十年,你哪还能记得这个口头师父的相貌?莫说你不认识我,你若不是在那长蛇涧下和那于瘸子的女人夏金英叙礼,连我也不认识你了。姑娘,你想我在玉龙山见你时,你还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呢。”侠女上官贞在惊喜之下,往地上一跪,自己把父亲垂死待救,这一路上重重磨难,以及方才所受惊吓,这些委曲全聚在一处,叩着头竟哭声说道:“老观主,可苦死我了。”这位金霞观主忙用手中拂尘把上官贞架起,蔼然道:“姑娘,可委屈你了,不要悲伤,你不要认为我身为记名师父,这般年岁,竟这么无理取闹,我正为的是用魔火来试炼你的金身。现在我已经十分佩服你的正气,足可以荡魔祛邪,你的孝心是可以感动鬼神。我不要你做记名女弟子,我要叫你做我李镜虚闭山门前最后的一个徒弟,定叫你这‘侠女’二字名震武林,不枉你拜师一场。”上官贞一听观主竟亲口答应收自己做女弟子,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事,把悲哀、愤怒立刻丢到九霄云外,跪倒地上叩头谢观主慈悲。金霞观主李镜虚竟自含笑,把上官贞拉起,说道:“不必多礼,随我到金霞观,择日要在我们道祖前正式收你。”侠女上官贞站起来,这位观主引领着上官贞往外走。

  上官贞亦改了称呼叫了声:“师父,这倒是什么所在,怎么我看那殿中还有血迹?”金霞观主道:“你来的是适逢其会,这座庙名叫祥云寺,这庙里的原有僧人,本是清修苦度,安分守己,不想在数月前,来了一个凶僧,名叫智善和尚,带有两个徒弟,竟把这庙中安善的僧人全害了,把这座庙霸占了,竟自做起伤天害理的事来。佛门善地,他竟敢藏垢纳污,把良家妇女不知毁害了有多少,因为地方太以荒僻,没有人注意他。我是最近才知道的信息,亲手把他除掉,逃走了一个徒弟,是我把掳劫的妇女送回她家乡,逃走了的恶徒,也被我追到天门山,把他了结了,才赶回来,反把姑娘引到这里,一番试练,这才坚定了叫你入我门墙之心。这座庙已然不能留了,污浊地叫它化作净土吧。”金霞观主李镜虚又进了祥云寺,侠女上官贞不好在这里等待,只是自己的这匹乌鬃墨尾驹竟不知去向,又不好意思向观主追问。这时,祥云寺内已经被这位观主放火焚烧,这火是一块起的,连正殿配殿全点着了,烈焰腾空。在那烟火迷漫中,金霞观主从里飞纵出来,落在上官贞面前,向上官贞道:“恶魔已除,这把火烧他个干干净净,吉祥善地化劫为灰,这可不是我李镜虚的罪过,咱们走吧。”侠女上官贞迟疑着说道:“师父,那匹乌鬃墨尾驹如何不见?”金霞观主说道:“不要担心,自有人替你照管,在我金霞观附近,谅还没有那么胆大的匪徒,他敢到这里妄动我一指!”侠女上官贞遂跟着金霞观主顺着山坡,盘下这所山道。

  往前走出有一里多地,观主用手一指道:“你看西南那点灯光之火,正是为师的清修之地。”上官贞在星月交辉之下,见偏西南也就是有半箭地之外,高起来一座山冈,上面树木阴森森的,围绕着一座大庙,自己叹息自己空自奔波,竟没找到金霞观,其实这座庙在这么显明的地方,不也很好找么?渐渐地走上这座山冈,远远有两盏灯笼迎了过来,是两个十几岁的小道童,来到近前招呼了声“师祖”,两人用灯笼引领着,直奔庙门。

  这金霞观门前好大的地方,这座庙建在这座山冈上,这座山冈也十分奇特,竟没有别的房屋,完全是这座金霞观占据着。这座山冈上面有四五十亩地的地方,庙门前形如一片广场,尽是那参天的古木围绕着,山门虚掩,两个小道童掌着灯笼,走上台阶。上官贞借着灯光,看见庙门有“敕建金霞观”五个金字。把庙门推开,上官贞紧随着观主走进门来。里面殿宇辉煌,在这夜间看着更显得庄严肃穆。越过大殿,走进东南角门里面,有两位道士走出来,向观主稽首,金霞观主向这两位道士答礼,遂问了声:“可有人来?”左边那名道士答道:“飞云峰齐老居士曾来拜访,因为观主不在,他说他的事不能等待,跟着走了,再没有别人来。”这位老观主说道:“他走了很好,我实在有些招惹不起他,时时刻刻想拉我走浑水,我已是道祖门下弟子,哪能竟自管他那些闲账?”上官贞在身后跟随,心中暗笑这位观主,实在是言不由衷。他方才办了这种行侠仗义的事,还没有一个时辰,就要推得干净,有谁肯信呢?跟着转过第二层大殿,后面正是观主所住的丹房,丹房盖得非常讲究,很宽敞的一道院落,在西墙下种着一片青翠的竹子,在这微风中,星月下,竹影摇曳着,更显得这院子里不俗了。北面丹房,全带走廊,有两个道童在那伺候着,把风门已经拉开。引路的两个小道童,把灯笼熄灭,闪在一旁。金霞观主带着侠女上官贞走进里面。上官贞一看丹房中收拾得古雅异常,里面靠迎面供着老君像,陈列香炉蜡台,上面摆着经卷,靠西面是观主打坐之处,一架矮茶几上面,放着一个古铜香炉,后面是一个黄色的棉墩,靠前窗的后墙各有一只茶几,两个矮凳,靠东面是一副百古书架隔断开一间,当中留着一个小门,挂着茶色门帘。金霞观主在西边茶几旁落座,叫上官贞也坐下,先歇息片刻。门外侍立的两个道童也跟了进来,侍候着观主净面献茶。上官贞还是想着自己那匹牲口,因为是于师伯借用的,只是不敢冒昧地问,还是观主开口提到这匹骏马是很难得的,尤其是江南一带惯骑牲口的人少,这种牲口轻易不易见着,想不到于瘸子竟得着这匹良马。上官贞乘机说道:“师父,这匹牲口放在哪里?这匹乌鬃墨尾驹脚程虽好,可是性情太烈,不要被它伤了师傅们,弟子看看去吧!”金霞观主微微一笑道:“你不用担心,你认为我这金霞观中就没有治烈马的么?我这观中还养着两匹呢,他们自会照应。我有话问你,你此来向我求取丹砂,我总认为是过于冒险的事,你们死守在玉龙山,就不肯离开一步,有许多武林中人认为你们父女怀着一分野心,要在玉龙山独掌太极门,这也正是招祸之由。我看你只顾得放心大胆出来,倘若再有丝毫风吹草动,你那卧床不起的父亲,岂不是束手待毙?”上官贞惨然说道:“事出无奈,弟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弟子想求师父的慈悲,赶紧赏赐九转丹砂,我立刻起身赶回玉龙山。”

  金霞观主李镜虚方要答话,忽听得丹房后面唏肆肆一阵马嘶之声,金霞观主蓦然一惊,咦了一声,目光一眇,正在仔细辨别后面的声音。一个小道童慌张地走了进来,向观主道:“师祖,后院马棚失火了。”上官贞也是一惊,这位老观主霍然站起,说了声:“竟会有这么巧的事?我倒要看个明白!”口中说着,已经纵身到门口闯了出来。侠女上官贞也想着自己的乌鬃墨尾驹,跟随着也赶出来。金霞观主已经到了当院中,一转身腾身蹿上丹房屋顶。上官贞按理说才到这里,不能放肆,可是自己并不知道奔后面马棚从哪里走,只好跟踪蹿了上来。见离开丹房不远,正是一片花园子,靠西北角上烟火腾腾,那里已竟有好几个人在扑救着。这位老观主已经捷如飞鸟般扑向后面,上官贞也跟了上来。这后院没有多大地方,不过花木山石布置得很是幽雅,相隔稍远,对于马棚这里就看不真切。上官贞虽然紧跟着赶了来,但是由于自己穿过花木,稍有耽搁。赶到近前,见紧靠庙墙的一座马棚完全烧掉,七八名道士正在用水扑火,靠山石旁尚有一匹牲口,可是自己的乌鬃墨尾驹竟自踪迹不见。金霞观主一转眼间,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上官贞这一急非同小可,向救火道士问观主往哪里去了,那救火的道士看了看上官贞,知道这是观上新收的女弟子,遂说道:“那匹宝马竟被恶徒盗走,观主发落他去了。”上官贞一听这种话说得真狂,他不说是追,反说是发落盗马的人,这正认定他逃不出观主的掌握。果然这里烟消火灭后,园门外一阵铁蹄翻腾之声,及门而止,这一般道士们全往后园门迎去,果然观主牵着乌鬃墨尾驹走进园门。侠女上官贞赶忙迎上前来,本观中的道士们把灯笼也提过来。上官贞去见师父,并没有怒色,腮边反带着笑容,遂说道:“师父你真是飞仙剑侠之流,有这么大胆的匪人,就有这么有本领的观主,墨尾驹失而复得,叫弟子要怎样感激呢?”金霞观主并不答话,微笑着点点头,向上官贞道:“论理,这匹马我不能再管它,有什么事叫于瘸子去办,这全是他给我勾引来的,我怕你回转玉龙山惹了大事,辜负了你的孝心。”一边说着把缰绳递与观中的道士,叫他们把它牵到前面去照料着。金霞观主仍然带着上官贞回转丹房。

  落座之后,金霞观主此时的神色比方才严肃了,侠女上官贞反倒不敢多说话了。这位观主沉吟了半天,抬起头来,向上官贞看了看,恨声说道:“你那师伯于子川,他隐迹天门山,冤孽牵连,有许多未了事,可是他就是那种骄狂成性,实在可恨,你说他不怕事,可是他为何隐迹天门山?分明是躲避他那对头人。既是这样,就应该小心提防,事事不能这么大意,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再说自己本身既然还有对头人,哪能那么大意?那于瘸子他自以为跟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就可以威震天门山,纵有他人寻仇,也奈何他不得,可是他竟叫你骑这匹宝马赶奔我这里,这一路上分明是给你师伯挂了招牌。那夏金英自负聪明,她还颇有见地,这只是一件事也叫稍差,匪徒们中途邀劫,她虽是把匪徒们逐走,可是她应该除恶务尽,哪好再留后患?这些匪徒竟自跟缀了来,叫我这金霞观跟她现这回眼。上官贞你想我能饶他们么?这次来人下手,他本是为了你于师伯,可是他敢入我金霞观,我李镜虚自掌金霞观以来,就没有敢到我这里动我一草一木的。我虽然把盗马的这个狂徒弄成残废,我留他的活口,叫他自管去搬动他主使之人,和我李镜虚较量一下,但我知道他未必敢来。所以江湖上的事,别管是武林中的朋友,江湖上的绿林,真正成名的人物好办,越是这种初出茅庐的,他反能暗中搅乱你!这件事我不能放下,天明你赶紧起身赶回玉龙山。我也要走,我到天门山跟于瘸子算这本账,叫他给我个交代。”这时,上官贞倒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师父,师父的这种性情,说什么定要做什么,大约和师伯定有一番纠缠。这位老观主发完了这些牢骚,向外面方唤进一名道人来,吩咐他们赶紧预备一顿斋饭。自己走向丹房里间,不一时,取出一个小瓷瓶子来,向上官贞道:“这里有九粒丹砂,你连这瓶子拿去吧,这种药不能透气。这九粒丹砂拿回玉龙山后,三天的工夫分三次,把它服下去,你父亲他只要知道好好调摄,凭这种药力虽说不能起死回生,但是这种救治内伤,还能克奏全功。不过和那凶僧的事,暂时间可不能应付,叫他忍耐一时,我若是有工夫或许到玉龙山一行。你已经拜在我身旁,我岂能空担了师父之名?不过现在没有这种功夫,只要你有志向上,我绝不辜负你一番心意,我要成全你‘侠女’二字,师父这里没有什么赠你。”跟着从怀中取出一个二寸大的小葫芦,上面用丝线拴在葫芦的当腰,向上官贞一递道:“我这点东西给你吧。这是我恩师赏给的,我把它存了几十年,没肯用它。这里面只有两粒丹药,你把它好好带回去。”上官贞见金霞观主赠予丹砂,心中暗喜,但一想到老父沉重伤势,此刻吉凶莫卜,一着急,遂向金霞观主叩谢道:“师父恩惠如山,弟子终身铭记。此回玉龙山拯救老父,能够活下去,弟子才能够存在世上,老父若有不测,我纵然收藏这种灵丹妙药,又有何用?这件事求师父要格外体谅弟子了。”金霞观主李镜虚点点头道:“上官贞,你的话很有理,仙佛也不能保佑不孝之人,我一个修道的人岂能做那悖情悖理的事?你只管放心,那九转丹砂是我金霞观独有的灵药,足能为上官老师续命。这两粒丹药你不要轻视了,将来你个人或者是另外的人到了最后关头或者就许显出我这两粒丹药的有回天之力,好好收藏起来吧!”上官贞把这小葫芦藏在怀中,金霞观主叫上官贞站起来,又用纸画了一张地图,指示着叫上官贞看明,回玉龙山所应走的道路。又说:“这一带的地方,全宜于快马奔驰,虽则也经过许多山道,平常的牲口不容易过去,你仗着这匹乌鬃墨尾驹足可以任意飞驰,并且还可以近着许多路,可就不是来时所走的道路了。”上官贞一一答应着,把这张简略地图收起,更饱餐了一顿,预想着只要中途没有阻隔,尽一日之力,要赶回玉龙山。上官贞收拾一番,立刻叩别,金霞观主李镜虚亲自把上官贞送出金霞观,早有人把那匹乌鬃墨尾驹给牵出来在庙前等候。上官贞向金霞观主说道:“只要苍天保佑,把我老父的命救了,我定要赶回来看望师父。”金霞观主道:“我这里你倒不用惦念,红尘中事冥冥中自有一番因果,有时不是由得人心意的。我们相逢有日,你赶紧去吧。”侠女上官贞遂牵着这匹宝马,顺着山坡下走出很远来,这才上镫扳鞍,翻身上马,更向金霞观主一拜,遂手一抖缰绳,顺着山道疾驰下来。上官贞心中悬念着老父,不知他生死如何,真是归心似箭,马走如龙。在这种情形下,上官贞虽然是连夜辛苦,已经全不觉得了。仗着这匹宝马,登山越岭,走起来如同腾云驾雾一般,上官贞直走到中午时候,觉得身上过分的累了,要找到有村镇的地方打尖歇息一刻,再行赶路。这归途中所经过的地方,和来时完全不一样了,打量眼前正是从一带江汊子的地方转过来,斜奔西南,正有一处镇甸,上官贞可又不知道这里是什么所在了。

  马到镇甸口,翻身下马,牵着缰绳往镇甸里走。可是耳中忽然又听得一片铁蹄翻腾之声,听这声音来自身后,无意中回头望了望,竟从正南江湾那边一片松林,有一匹白马如飞地绕着松林奔镇后走去。在这种道路上,虽然终日轻易见不到骑牲口的,上官贞也不能对于这匹白马就起什么疑心,自己不过回头略看了看,已经走进镇中。找了一家小饭馆,先告诉他给预备了饮食,里边伙计要给上官贞去拴牲口,上官贞却告诉他们不要多管,自己牵着乌鬃墨尾驹在门前转了几周,把牲口身上的汗遛下去,遂把它拴在门外,叫伙计们把草料及水送过来,嘱咐他们不要近前,这匹牲口性太烈,恐怕伤着人,伙计们只好答应着照办。上官贞才把乌鬃墨尾驹照料完了,还没走进饭馆,耳中又是一片铁蹄翻腾之声,一扭头见由东镇口一匹白马飞驰进镇甸内。上官贞此时可有些惊疑了,把脚步缩住,不往门里走,注目一看,马上这人年纪有四旬左右,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把他一张脸面完全遮上,且走得又快,只约略地辨别出这人相貌十分狞恶,是个久走风尘的江湖客,一身短衣在马鞍上挎着一个长形包裹,马走得快,刹那间已从上官贞面前疾驰而过。正在中午时,镇甸上行人颇多,可是这人骑术颇精,依然如飞地走着,缰绳上的力量能够控制这匹快马闪避如意。上官贞一怔神的工夫,这人出去有二三十丈远。上官贞自己不便竟自在门口怔着,走进里面,心里默念着马上人行踪可疑,看他这匹牲口脚程很快,虽则比不上自己所骑的乌鬃墨尾驹,可是平常也看不到那么好马。草草地用过饭,略微地歇息一刻,赶紧起身。这次上官贞在路上可是时时留意着,注意到方才镇甸上所见的那人,但是走过两个时辰,并没再见那人的踪迹,自己认为有些过分地疑心。

  赶到未末申初,已到了双阳岗前面,又是一段横穿山道。可是这边连着是两个山口,按着金霞观主所指示的,应该从偏南边这个山口进去。在自己这匹马才闯进山口时,一瞥之间,又发现了那匹白马也闯进了南边的这道山口。在这种情形下,上官贞不能认为是适逢其会了。不过自己不便为这种真相不明的事耽搁了行程,反正就是有阻拦也得舍命一拼,何况事实上未必呢。上官贞遂策马如飞,闯进山道,可是从这时起,直走到日色平西,再也没看到那人的踪影。上官贞对于这人忽隐忽现的情形,虽然是万分可疑,可是这种江湖道上风尘中尤其是隐藏着不少异人,不过事情没有那么巧合的。川滇一带,全是多山多水之地,这骑牲口的很是少见,因为有许多地方全不宜于牲口奔驰,有时候反为它所累。上官贞求取丹砂回来之后,路途上竟遇上这么个骑士,始终好像是跟缀着自己,可是从人这道山口之后,再望不到他的踪影,略微地把心放下。

  直走到太阳已经沉下去,冥烟欲合,估计着行程,离着玉龙山望江崖大约还有三十多里路。虽然是竟日奔驰,十分劳累,可是离着家门已近,上官贞精神反倒振奋起来,算计着到了二更左右,足可以安抵家门。这匹乌鬃墨尾驹真是一匹宝马,仍然走得似箭如风,在这段山道穿过去,沿着一带山根底下,往西北转过去。这里离玉龙山已近,上官贞已然辨别出路径来,知道顺着这道山岭下过去,有十几里地就到了,江边上顺着江岸,就可以一直到玉龙山口。马走如飞,可是已经黑暗了,星斗还没出全,上官贞把牲口略微地放慢一些,好在这一带是贴着山下走,虽则道路不十分平坦,倒绝没有危险。又走出十几里地来,渐渐地有些光亮,东方的月色也已涌起,上官贞把牲口又加快些,这时是顺着江湾直扑那玉龙山下而来,此时心中再不用提防着什么阻难了,眼看着离家只有十几里地,反倒担心起老父的伤势,此时是吉凶莫卜,真要是能够得苍天保佑,不出意外的事情,凭着师父金霞观主妙药灵丹,是可以保全他老人家的性命。想到老父身上,反倒不安起来,其实马走得很快,上官贞却恨不得肋生双翅,立时扑到老父的身边。

  这时牲口已经从江湾转过来,直奔玉龙山下一个小山口,往前走是一条平坦山道,有三四里地就到了,贴近山边的望江崖。上官贞骑着牲口进了玉龙山口,这时已经是起更之后过了很大的工夫了。山口外有人家居住,牲口一走进山道,只有一片马蹄子的声音,那蹄铁踏着地上的石沙,在这寂静的山道中,又是一个夜间,显得这种蹄声清脆,凡是经过的地方,把树林中的宿鸟全惊起来。入山口约有数里多地,好在这一带道路熟,才转过一道山弯,蓦然间在北边的一段高岗上面,吧的响了一声。上官贞因为被马蹄的声音扰乱着,听不真切,可是注意到北边这山冈上,就在这一回头往上察看之间,眼中似乎看到在三丈多高的地方,有一个黑影子一晃,跟着一点寒星向自己身上打来,原来是雪亮的一支钢镖,正奔自己身上打到。虽然是马走得很快,但是发镖的人手底下十分厉害,他正是迎着上官贞往前进的式子,镖打出来,是奔马头,可是镖到了,正正地对准了上官贞的左肋下,这种地方是无法躲闪。上官贞幸亏是在这人镖一出手已然察觉,两手一抓马鞍前的铜过梁,力量全贯到双臂上,下身猛往起一翻,身躯竟自从马背上翻到马鞍的左侧,“镫里藏身”,这支镖正从马鞍子上打过去。打至山道上,下面是石头地,火星子溅起来,声音很大,可是上官贞的牲口,已经蹿出丈余远。这一来,上官贞愤怒十分,想不到已经到了家门附近,竟有人暗中袭击,腕子底下一用力,身躯又翻起,仍落在马背上,并且已经探手到囊中,抓了三粒太极珠,扣在掌中,牲口也略微地慢了,上官贞厉声喝道:“贼子们,竟敢用这种无耻的手段暗算本姑娘,你还不给我现身一较高低?”她虽然这么喊着,也因为在这种深夜里,人单势孤,牲口可是没停住。在这喊声过后,竟在马头里四五丈外山冈上一丛矮树间,有人一声狂笑道:“小妮子胆量不小,这匹牲口你好好留下,饶你这条命,你还想走么?”话声中从上面飞坠下一条黑影,往山道上一落,他是安心阻挡上官贞不容她过去。上官贞知道脱身不得了,自己在马上动手不便,一甩镫,飘身落到地上,才要往起纵身和这拦截的贼人动手,先赏他三粒太极珠,再和他动手。就在自己身形尚没纵起,忽然在南面的山壁上有人喊了声:“好猴崽子,竟敢拦路劫人,打!”一个打字出口,啪啪的山道上一阵连响,竟自有三四个石块从上面打下来,落在山道上。那人纵身闪避,可是一条黑影已从南边山壁上飞纵下来,直扑到山道上,向那个拦劫自己的贼人扑上去。两下里才一动手之间,那贼人只接了两招,竟自仍往北边山冈上飞纵上去。上官贞一矮身,脚下用力一点,也飞扑过来。可是南边山壁下来这人,早已纵了上去,他们起落之间,已经全被那上面的小树林隐去形迹。上官贞追到上面,往四下察看时,踪迹渺然,这两人全不知去向了。上官贞惦着自己乌鬃墨尾驹恐怕惊窜了,不敢再迟延,赶紧翻下山道,这匹牲口真个地如人意,竟自在山道旁啃那地上的青草。上官贞赶忙把缰绳拢过去,仍然上镫扳鞍,上了牲口,紧自戒备着,掌中的三粒太极珠仍然扣着,提防着意外。又走出二里多地来,望江崖已经在前,上官贞此时身上的血全沸腾起来,老父的死活眼前也就可判明了,紧抖一下缰绳,直扑到门口,上官贞才下了牲口。

  里面似乎被他马蹄声已经惊动得知道了,老仆焦义步履蹒跚地奔向竹篱门前,口中却在低声地招呼着:“可是姑娘回来了么?”上官贞忙答道:“是我,老哥哥你快开门,我父亲怎么样?”焦义把篱笆门开了道:“姑娘,老主人还好,并没有危险,你这一回来,可就保住命了,把缰绳给我,你赶紧进去,壶中已经预备好了热水,给老主人把药服下去吧。”上官贞听焦义这么说十分疑心,心想,“怎么认定了我准把丹砂这时求来?”不过心慌意乱之下,急于看见老父,不愿意多和他答话,遂说道:“你不要管,牲口我自己拴,这匹牲口太厉害,怕它要伤着你。”上官贞牵着乌鬃墨尾驹奔东面的竹篱下那棵树旁,一眼望到那边早拴着一匹白马,很惊异地回头向焦义问道:“这是谁的牲口,有什么人来了?”焦义咦了一声道:“姑娘怎么反来问我?不是跟你一道来的一位卢师傅么?”上官贞道:“此人多大年纪?”焦义道:“跟姑娘年岁差不多。”上官贞先前还疑心,现在知道这就是路途上所见的那个骑士,此时听到焦义这一答话,自己如坠五里雾中,“这真是近于玄虚了,自己有这匹千里驹才能够这么快赶回玉龙山,这里竟有人等候着了,难道是金霞观主派人赶来么?不会有这么快!”因为焦义年老糊涂,不愿意向他多问,遂把牲口拴好,向屋中走来。

  进得屋中,只见靠窗前正坐着一个少年,上官贞不觉愕然,自己从来没见过此人。这时他很安闲地坐在那里,上官贞在匆遽之间,先无暇向此人叙礼,冲着他略一万福,扑向窗前,只见老父躺在床上,灯光离着远,辨不出面色来。

  上官贞带着悲声招呼道:“爹爹,女儿回来了。”这时,老武师上官庸倦眼微睁,因为灯光暗,老眼昏花似乎有些看不清楚。上官贞越发的痛心,又往老父面前凑了凑,悲声说道:“爹爹,吉人天相,女儿竟能赶回来,爹爹放心,观主已然赐给了丹砂,足以保全住爹爹的性命了。”上官庸声音喑哑地发出低微的语声道:“我知道了,那旁坐的卢师傅你难道不知道么?观主待我恩重如山,恐怕你中途遇着阻难,所以更打发这位卢师傅赶了来,进门时,先给我服了一副丹砂。我这条命若能保全住,真是两世为人了。”上官贞听到父亲这话,才算放了心,知道此人是师父打发了来,暗中保护自己,这才赶忙回身来向这少年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着礼道:“为惦念着我老父的安危,心慌意乱,失礼之处,求您原谅,我还没请教尊姓大名。”这少年也站起含笑说道:“我姓卢,名兆丰,乃是金霞观的弟子,奉观主之命,一路跟随了师妹你赶回来。恐怕是中途那般恶徒们恶念再生,阻难师妹,你幸而是安抵家门,老观主并且叫我多带得一副丹砂来,已给上官老师服了下去。师妹你带的药,总要等到后半夜再给上官老师服下去吧。”上官贞一听赶忙答道:“老观主待我父女真是恩深义厚,竟自这么关心,只是我这匹乌鬃墨尾驹有日行千里的脚程,师兄你怎么竟会赶到我头里来?”这位卢兆丰含笑说道:“金霞观也有一匹良马,难道师妹你不知道么?这匹马名叫玉雪儿,虽没有日行千里的脚程,可是七八百里的途程尚能走得了。并且我这一路紧赶了下来,幸而是匪党们没有这种好牲口,就这样他们仍然不肯甘心,在师妹你进山口时,他们大约已经阻挡了你吧!”

  上官贞一听这个话,尤其是莫名其妙,“这位卢师兄分明是保护自己而来,一进玉龙山口我被那匪党暗中袭击,分明是他救应了我,把匪党击退,这时听他的话锋,好像不是他办的了,那么还有何人?”遂问道:“一入玉龙山口,我曾遭匪党的袭击,若不是师兄暗中救应我,虽然不至于就落在他们手中,只怕到这时还未必能赶回呢。”卢兆丰说道:“在玉龙山口救应师妹的,这并非是我。此处还有我们金霞观一位门徒,他离着望江崖不远,就在那厉家山场,此人名叫燕尾镖乔志,打得一手好暗器,我赶到这里,恰巧遇到他,他却自告奋勇,要惩治这般恶人。我知道他足以应付,所以我先赶到望江崖下,看望看望上官老师的安危,把我带来的一副丹砂给他老人家服了下去了。”上官贞这才知道是另有人救应自己,“看起来这江湖中尽有能手,这位卢师兄年龄并不大,他所说的那燕尾镖乔志也不过是二十几岁的少年,竟自有那身本领,自己投拜在金霞观的门下,倒要在老父伤好了之后,要跟随老观主好好地锻炼武功,以我现在这身本领,自己觉得老父的亲传,足可以在江湖中行道,哪知道我这武功火候差得太远了。”

  这时,上官庸却低声招呼上官贞,上官贞赶忙地到了老父面前,蔼然地问道:“爹爹,这半晌好些么?”上官庸在枕上微点了点头说道:“两日来我竟自把丹田一点纯真之气,用内功提住了,不叫它散开。可是你若再有一夜不回来,我恐怕也就不能支持了。现在服下观主的丹砂,果然灵效异常,现在觉得丹田之气已经提得住了,只有心头空洞,你叫那焦义烫些米汁来,我试试看,是否能略饮一些?”上官贞心中大喜,知道老父的命算是准保得住了,“真想不到金霞观的九转丹砂竟有这么大力量,只要能够一进饮食,伤势绝无妨碍了。”答应了声,匆匆地向外走,一撩门帘,哪知焦义早在堂屋中站着,他对于老主人关心太切,自己不敢随便进来问,悄悄地站在堂屋中,听着里面的动静。此时上官贞一撩门帘,老仆焦义脸上已经带着笑容,可是眼角依然流着泪痕,却说道:“姑娘,这真是上天保佑,主人一定能好了,熬那现成的稀粥在炭盆上放着,这两天我已经煮过四五次米粥,只是他一些也饮食不下,现在可算是有指望了。”上官贞也被他感动得流着泪说道:“你快去拿来吧,主人能够好了,也不枉你提心吊胆盼望了一番。”老仆焦义转身出去,工夫不大,从厨房中把米粥取来,上官贞服侍着老父喝了下去半碗米汁。上官贞看着十分高兴,伺候着老父睡了,自己这才向这位卢师兄说道:“师兄这么一路奔波,过于辛苦了,不过我父女寄居在望江崖,只这数间草屋,师兄不嫌简慢,就在这屋中歇息一夜吧。”这位卢兆丰说道:“上官师妹,不要客气,此次我奉师命而来,一来是保护着师妹能够安抵家门,能够仗着师父的九转丹砂完成了你的孝道,二来我并得遵着师父的指示,还要访寻那铁佛寺碧空和尚是否还在玉龙山。并且师父还叫我嘱咐师妹你,在上官老师伤势好转之下,要把这匹乌鬃墨尾驹早早地送还本主,说是那于瘸子尚有一场极大的是非,师妹你把这匹乌鬃墨尾驹留在望江崖,实在有极大的害处,恐怕要因为这匹宝马更为你父女招出极大的祸来,岂不冤枉?”上官贞点头道:“我也知道,我于师伯的仇家已然要动手对付他。不过他何尝没有预备?我已经答应了于师伯,只要我爹爹的病势略好之后,我一定要将这匹牲口送还,不过我哪能现在就去呢?”方说到这,突然听得窗外倏的一声轻响,上官贞急忙一纵身,已经蹿出去,到了明间却低声喝问:“外面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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