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望江崖 惊来不速客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因自己回来之后,尚没把刀刃暗器放下,喝问间已然扣好了三粒太极珠。这就往门外闯时,忽然外面竟有人答了话道:“不速之客,特来探望太极名家。"

  这时,卢兆丰也跟着闯到明间,听得外面的话声,立刻闯到头里,一推门招呼道:“师弟不得失礼,上官老师傅已经睡着了,不要惊动他老人家,你快进来吧。”卢兆丰往旁一闪身,外面的人已然一纵身蹿了进来。上官贞一看这人,短小精悍,一身家常短衣,却用一条绢帕把头包起,背上背着一对闭鱼镢,肋挎镖囊,目光锐利,向卢兆丰一抱拳道:“师兄,幸不辱命,我已把他们全打发走了。”说到这,竟自向上官贞一抱拳道:“师妹,你受惊了。”上官贞忙万福答礼道:“这位敢是乔师兄么?适才玉龙山口多蒙师兄相救了。”卢兆丰道:“这倒好,用不着给你们引见了。”乔志道:“师妹,不必客气,我是应该效劳的。上官师妹现在只盼着老伯的伤势早早好了,至于那少林僧的事,无需担心。只有那位于老伯的事,反倒容易惹起意外的牵缠来,将来恐怕要弄到一场绝大风波来。”上官贞道:“那也无可如何,真要是于师伯那里把事情闹起来,我想江湖上有正义在,于师伯的事,绝不会落到不好的结果。卢师兄大约早已知道于师伯结怨的缘由吧?”铁弹金弓卢兆丰点点头道:“我虽然知道得不甚详细,可是倒也听观主对我说过。他那大师兄胡昭武,也未免逼人太甚了,这件事提起来还算是那于老师有涵养、有忍耐,要换在别人手内,也就早作了断,何致还放置了这么些年?”这时,上官贞向燕尾镖乔志道:“乔师兄请里面坐吧。”燕尾镖乔志道:“老伯既是在病中,我们哪好在屋中扰乱他安息?还是在这堂屋中坐吧。”卢兆丰道:“也好,上官老伯服下九转丹砂,药力已行开,正在睡着。我们在堂屋一谈,倒觉得不拘束。”上官贞遂请这位乔师兄和卢师兄一同落座。老仆焦义此时因为老主人可以保住性命,他高兴得精神百倍,烧水炮茶。这时燕尾镖乔志道:“卢师兄,方才我所会的这两个小辈手底下可不弱,看他们路道可不正,叫我好生怀疑,既是那胡昭武所约出来的朋友,连观主都说他们全是武林中人物,绝不是江湖道中人,可是这次来到玉龙山望江崖的,可分明是绿林中的老手,这是怎么回事?我真有些不明白了。”卢兆丰道:“这话也难说了,那胡昭武天性那么恶,既和同堂学艺的师弟这么纠缠不休,当日他更吃过于老师的亏,难保他不走人歧途,流入绿林。此次他是把三十年的旧事重提,下手也毒,至于上官老师当年为他们这场事,也曾竭力地为他两下解和,绝没有丝毫恶意。如今上官老师正在难中,为少林僧所伤,上官师妹又是个晚辈,纵然和于老师有牵连,他也不该这么下手,两次邀劫,实在不够朋友。要叫我看,他们对于上官老师隐迹在这玉龙山望江崖尚不知,更不认识上官师妹,才敢这么下手呢。”上官贞道:“师兄说得不差,或者就为了这种情形,我也深盼我父亲的伤势早见了起色,我赶紧把这匹牲口送还了于师伯,免得在这里叫他们觊觎着,并且也是祸根。我想师兄们若能在这儿耽搁两日,我在三天后,往天门山走一遭,先把这匹牲口还了于师伯,我也算在长者面前保全了信用。”燕尾镖乔志道:“我看这种办法不大好,这般恶魔既已注意到师妹身上,这匹宝马又明白地留在这里,这次玉龙山口又吃了我个小亏,越发的不肯甘心。牲口走在哪里,不能隐匿形迹,师妹你若是自己去,危险太多,我们若是跟随了师妹去,反多了麻烦,还是由我替师妹到天门山去一趟吧。”上官贞道:“师兄肯这么体谅,我自然感激不尽。不过我不愿意乔师兄到那里去,我那于师伯性情非常古怪,万一和师兄弄出误会来,岂不是把师兄一番好意白糟蹋了?”燕尾镖乔志道:“不要紧,我这人生性各别,我专喜欢跟这种奇奇怪怪的人交往,反觉得有意思,我很愿意见识见识这位于老英雄,并且我早早听得师父说过,一口金刀震两江欧阳志,他也隐迹在那里,这种人当年在武林中曾威震一时,借着这个机会见识见识这种成名的老前辈,也倒是很快意的事呢。”侠女上官贞见这位师兄他十分想到天门山去见于师伯,自己也真为这匹乌鬃墨尾驹担心,老父这里虽然性命保住,可是自己哪能就离开?乔师兄替自己去这一趟,倒也很好,遂点头答道:“既然这样,师兄就多辛苦吧,那么师兄几时起身?”燕尾镖乔志道:“事情不必耽搁,我打算天明后立时走一趟。想这位于老师对于上官老师傅也很担心,现在报告了他,已然服下灵丹,且保全住性命,免得再叫他们放心不下了。”商量已定。这时,已经到了五更左右,上官贞又看了看老父,服药之后,十分安定,自己也一路劳乏,遂歇息了一刻。他们师兄弟也在明间里歇息下。天光一亮之后,燕尾镖乔志立刻起身赶奔天门山,把这匹乌鬃墨尾驹送走。

  这一天的工夫,上官庸的情势好转,这种丹砂之力,果然有起死回生之功,在晚半天精神渐渐地恢复。这卢兆丰向上官贞道:“上官老师已经保住命,不致再有危险了。我想到铁佛寺去探听那碧空和尚的信息,他是不是还在那里?我们武林中从来是恩怨分明,你父女隐迹在玉龙山望江崖,和他无恩无怨,只为一点小事,他竟用这种手法伤人,究竟他是何心意,我倒要问个明白!”上官贞道:“听家父说,他已经带伤,我们在这种时候,不能再动他了,只好等待他伤痕好了之后,不肯放过这场事,我们和他约期相见,倒是一个极好的办法,这时找到他门上,反显得我们乘人之危了。”卢兆丰微摇了摇头道:“师妹,我认为这种事还不那么简单,武林中凡是擅长这种厉害掌力的,施展时极其慎重,不遇到深仇大怨的,轻易不肯动手,我认为其中另有缘由。”这时,屋中的上官庸已睡醒,听得上官贞在外间儿和卢兆丰谈话,遂招呼上官贞进来,卢兆丰也随着一同来到里间。卢兆丰问道:“上官老师傅,这半日你的精神很好,掌伤处觉得怎样了?”上官庸点点头道:“大致没有妨碍了,观主这种丹砂真是灵验异常,我这条老命可以延续下去,老观主对我真是再生之德了!”上官庸说到这句,忽然拧眉思索,上官贞忙问道:“爹爹你想什么?”上官庸道:“我想到你于师伯眼前的事,比较我和少林僧这点嫌怨厉害得多了,此番他的对头人既然已找到天门山,事隔多年不肯罢手,恐怕这次又要弄成个玉石俱焚,两败俱伤。可惜我暂时不能动转,我很愿意出头给他们两家做个了断。”上官贞道:“爹爹,现在自己本身才脱离危险,这件事可以不必管它了。好在于师伯老夫妇尚能应付,更有欧阳志老前辈在那里,也不至于袖手不管,我想不见得就毁在这对头人的手内。”上官庸道:“你哪里知道,我那天性恶劣的胡师兄他手段既厉害,并且怀仇这些年,他既找到天门山,绝不肯轻轻地再放过你于师伯了。这件事只有一人能给他们了结了,只是现在我不能亲自出头请他出来,他老人家焉肯多管?”上官贞道:“爹爹,想着什么人能够管这场事?我们现在想要探听一下铁佛寺碧空和尚,他如若已离开玉龙山,爹爹和他这次的冤仇,总要过一个时期两下再清算。于师伯这次对女儿帮助很大,仗着他那匹乌鬃墨尾驹才能保全住爹爹的性命,我们有法可想时,何妨给他尽力帮助,免得他这般年岁再遭到意外。”上官庸道:“这件事,我虽然这么想,恐怕不易办到。能够解决他两下这场事的,我认为只有金霞观主能够担当得起。他的武功威望全可以震住了他们两家,可是老观主一时又哪能请出来呢?”卢兆丰听到上官庸的话,遂一旁答道:“上官老师,这种事据我看很可以办得到。我师父虽然年岁已高,但是他生就的侠肠热骨,这些年来就没有在金霞观安心修炼,在江湖上很办了些不平的事。这件事求到他老人家面前,我想不会不管。不过远水不解近渴,按现在的情形,于老师的事,已然在发动着,上官师妹这次金霞观求取丹砂,只为于老师的一匹马,已经险些弄成杀身之祸,可见他们这般人已经不容缓手了。我师弟乔志已然赶奔天门山,候他回来,也自能听到信息了。”上官庸叹息着点头道:“我现在虽然对于我这于师兄的事放心不下,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叫人无可如何。”说话间,天色已晚,老家人焦义掌上灯来。

  正在吃晚饭的工夫,听得院中忽然有极重的脚步之声,上官贞赶忙开门察看,惊异得几乎失声,赶忙向旁一闪。只见那燕尾镖乔志衣服上许多血渍,面色惨白,闯了进来,往迎面的椅子上一坐,喘吁吁狼狈异常,低着头缓了半晌,才抬起头来。

  卢兆丰一看这种情形,已然明白了大概,扶着他的肩头问道:“师弟你可是中途被人邀劫?人单力孤,为恶党们所伤了?”乔志缓了半晌,这才喘息吁吁地向卢兆丰道:“师兄所说一点不差,我竟自遭到这般恶魔的暗算,被四个很厉害的江湖道包围上,我终于为他们所伤,那匹乌鬃墨尾驹也被他们夺了去。师兄我还有什么脸见人?我现在生不如死了。”卢兆丰道:“师弟你先沉静一下,不要紧,这种事很显然是那般恶党们不肯甘心,定要把这匹乌鬃墨尾驹夺了去,先给那位于老师傅一个难堪。现在只要师弟你没有多大妨碍,我们不会就吃到这种亏。伤势如何?”燕尾镖乔志道:“师兄我的伤痕还不甚重,只有左肩头骨伤了一下,可是我力敌四人,力量用过了度。我如今遭到这种袭击,更把乌鬃墨尾驹被他们夺了去,我实无面目来见上官师妹。我本想逃回金霞观,身上带伤,道路又远,我恐怕我毁在中途,这里也得不到信息,只好先赶到这里来。我打算报告于师兄之后,我还是赶奔金霞观,找师父给我们做主了。”卢兆丰道:“对付师弟你的这四个恶党中,一个熟识的没有么?”乔志道:“面生得很,内中有一个颇像昨夜玉龙山口救应师妹时赶走了的那个恶徒。”上官贞一旁说道:“乔师兄,你吃到了这种亏,全是我害你的,我一身罪孽自己不能承当,处处带累他人,叫我好恨。”燕尾镖乔志道:“上官师妹,你不必存这种心意。我们全是寄身武林的人,别说事情还是我们自己本身牵缠出来的,就是别人的事我们遇到手中,也不能袖手旁观。师妹你不必介意,我这点伤痕无碍,这一来很好,我金霞观一派,倒要见识见识这种江湖中难惹的人物,我们若不能把他们逐出境去,这金霞观从我师父那里也就该封剑闭门,不必在江湖中行道了。我要歇息一夜,我想明日骑我师兄那匹玉雪儿赶回大竹山金霞观,我情愿在师门领罪,也要请观主出头,为我不成材的弟子找回这已丢的脸面。”

  这时,屋中上官庸对于外面他们所说的话全听得真真切切,立刻招呼上官贞进去,问她他们所说的事。上官贞遂把乔师兄往天门山送马,中途遇到了于师伯的敌人拦路邀劫,把乌鬃墨尾驹夺去,乔师兄受伤逃了回来,仔细地向父亲说了一遍。老武师上官庸慨然叹息道:"我想不到事情竟这么棘手,这敌人分明是我那无义的师兄胡昭武所勾结的一般党羽,可是他竟自这么不择手段,不问是何人的门下,就敢这么妄行动手,倘若金霞观主真个到来,只怕他那时就要后悔无及了。你把乔师兄请进来,我看看他。”上官贞遂把乔志请进屋中,上官庸尽力地安慰一番。越是这样,燕尾镖乔志反觉得自己太对不住他父女了,很惭愧地说道:“我们奉到恩师的指派,来救应师妹,保护老师父的安全,想不到反为恶魔暗算,更把乌鬃墨尾驹失落了,真叫我没脸去见观主了。”老武师上官庸慨然说道:“贤侄,你不要这么想。这次的事,我想这般恶党们并不是故意地和我上官庸以及贤侄们为难,他这完全是对我师兄于子川下手,倘若没有这匹乌鬃墨尾驹,万不会牵缠到我们身上。贤侄你安心在这里歇息两天,我服了观主这种续命丹砂之后,真有我想不到的效验,我原想着受到这么重的掌伤,就是把我这条老命保全住了,没有三个月的工夫,也不易恢复原状,可是自从服下九转丹砂之后,不止于受伤之处痛是大减,并且丹田之气也觉得比三日前相差很多,只要是我凭着自己的内功好好调理它,大约最短时间内,我就能行动如常。我要出头找我这位胡师兄,一来为他和我于师兄的这场事,应该早早做个了断,并且和我们所生的误会,也可以同时把它解释开。贤侄你想真若是把金霞观牵连上,他们岂不是自寻死路?老观主岂肯对他们善罢甘休!”燕尾镖乔志依然愤愤不平地说道:“上官老师,我个人的荣辱无足轻重,只是我和他们这般人,从来没有丝毫牵缠,他竟对我下这般毒手,未免叫人太不甘心。我想这件事我总得赶回金霞观,禀明家师,只看他老人家的主张,这个亏从他老人家那里要愿意吃下去,我绝不愿意给本门中多惹是非。上官老师不必为我这件事介意,你老人家好好地将养伤痕,这种重手掌力所伤,若是在元气没复原之下,勉强行动,不幸落下丝毫的毛病,为毕生之累。”上官庸微微一笑道:“贤侄,我是什么年纪了,难道我还想活到百年么?”说到这儿,招呼着上官贞,嘱咐她好好地照护两位师兄。燕尾镖乔志不便和上官庸多谈话,退出里间,这乔志从这时起,不提自己中途受辱的话。卢兆丰他依然惦着铁佛寺那个少林僧碧空和尚,向上官贞说自己要去探查一番,看看他的动静。上官贞也要跟随着一同去,卢兆丰道:“师妹不必跟随,上官老师伤痕初愈,在这时正应该有人当心着一切。我们也不可太大意了,这家中也要提防一二才是。”更悄悄地嘱咐上官贞道:“师妹,你可留神着你乔师兄,我看他神色上对于宝马被劫,认为是奇耻大辱,他绝不会甘心着忍下去。我的意思,无论如何也要等待上官老师傅再好些,我们就是有什么举动,也不至于再放心不下了。”上官贞听到卢师兄的话也很有道理,遂任凭他去往铁佛寺察看那碧空和尚。

  说话间,已经三更过后,卢兆丰收拾了自己兵刃和弹弓,竟自赶奔铁佛寺。在他走后,上官贞招呼着老仆焦义给这位乔师兄安置了歇宿之所,请他歇息下。自己照应着老父又服下一次药去,也回到自己屋中,和衣而卧,闭目养神。上官贞虽然是连日疲劳,但是心中有这些事悬念着,更兼卢师兄尚没回来,她哪里睡得着?自己也就是在稍一蒙胧中,院中的动静全听得清清楚楚。老家人因为既有客人在这里住着,老主人更在病中,所以不时地进来,到这屋中看望,上官贞还略微地放心。约莫到了四更左右,忽然听得老家人焦义在窗下招呼道:“姑娘,你睡着了么?”上官贞本没睡实在,遽然惊醒,踅身坐起来问道:“老哥哥,你有什么事?”焦义道:“那位乔师傅怎么不在屋中,他可是有什么事出去了么?”上官贞哦了一声,并没答出话来,自己衣服原本穿得好好的,立刻闯出屋来,向焦义问道:“怎么他没在上房么?”焦义答道:“方才我还进来看了一趟老主人,这位乔师傅尚在明间里睡得好好的,现在我又进去,他那床上已经空了,我认为他已经去了。”上官贞遂匆匆来到上房内张眼一看,已知道这位师兄乔志定然是气愤不出,不是访寻那般邀劫他的恶党,就是赶回金霞观去了,因为他那兵刃暗器先前原本是曾放在屋中墙角的茶几上,现在完全没有了。上官贞好生着急,师兄卢兆丰探听铁佛寺尚没回来,自己又不能离开家中追赶他去,真是束手无策,更不敢声张,恐怕老父听见着急。轻轻把里间门帘撩起,向里面看了看父亲睡得很好,上官贞略微安心,仍然走到明间,低声向老家人焦义道:“你不要张扬,这位乔师傅走了没有什么妨碍,老主人不问时,不要提起。”焦义点头答应。上官贞又向焦义道:“这些天很累了你,我得等待那位卢师兄回来,老哥哥你去歇息吧,天亮了我再招呼你。”老家人焦义忙说道:“姑娘,你不必以我为念,现在老主人保全住性命,就是再叫我累些我也高兴,姑娘还是你歇息去吧。”上官贞微摇了摇头道:“焦义,我不是故意和你客气,我回到那屋去实不放心,你要知道,我现在还要保护老主人。”焦义答应着移身出去。

  上官贞才要走向里间,耳中听得屋门前唰的响了一下,声音很轻。上官贞一惊,把门帘放下,转身来,轻着脚步到了堂屋门口,一手推着门,低声问道:“卢师兄回来了么?”外面竟自人道:“卢师兄倒没回来,说话的可是贞儿么?叫你们看看这个想不到的人却来了。”上官贞听外面说话的声音很生,自己赶忙向后一撤步,没敢推门,低声问:“你是谁?”这时风门一开,从外面闯进一人,竟是一个年纪六旬开外的老者,生得身量高大,面色红润,两道重眉,一双虎目,唇上留着短须,穿着件土黄绸子长衫,进得门来,倒背着手,微微带笑。那两眼的光华炯炯,带着一股子威严。上官贞惊疑却步,这人慢慢地向前走着说道:“这也难怪,你哪会认得我这个师伯!你父亲睡着了么?”上官贞惊惶失色地倒退到里间门口,把门挡住,低声地问:“你老人家倒是何人?恕我眼拙。”这人微微一笑道:“我姓胡,名昭武,这总该知道了。”上官贞一听他报出名姓,越发惊异得几乎失声,口中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你老是胡师伯?”这老者点点头道:“不错,我这个老厌物,居然活到今日,尚能来看看我这师弟,去给我招呼一声。”这时,屋中的上官庸已经醒了,听到上间屋中女儿的说话声音不对,不像跟她卢师兄、乔师兄说话的情形,遂招呼着问道:“贞儿,你和谁说话?”上官贞此时在惊惶之下,恐怕这位师伯愣往里闯,惊吓着老父,向胡昭武点点头道:“师伯,你老略候一候,我向父亲说一声,你老再进来。”说罢,不等胡昭武说话,转身走进屋来。可是老武师上官庸已然听到外屋说话的情形不对,女儿上官贞这一转身进来,上官庸带着惊异地问道:“贞儿,外面是何人?怎么我听声音像……”上官贞凑到近前说道:“爹爹,你的伤痕可算是才保住命,你自己的身体可要紧,外面是我胡师伯。”上官庸哦了一声,要欠身起来,只是身体虚弱,哪里坐得起来?颤声说道:“好,好,快快地请他进来。”上官贞见爹爹这种情形不对,只是自己此时并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转身来,一撩门帘,仍然是先把门挡住,用着极诚恳的声音向胡昭武说道:“师伯,我爹爹可是受少林僧掌伤之后,死活还是不敢能保怎样,请师伯念在这种情形下,你们老弟兄的事,无论如何请师伯得多多担待,他可禁不住什么了。”胡昭武哈哈一笑道:“傻姑娘,你怎么把我这个师伯看成那么不晓事的人?我与你父并无深怨大仇,我来看他难道怀着什么恶意么?”上官贞仍然手拉着门帘,往后退着,口中连答了“是,是,侄女不敢那么想”。撤身请胡昭武进来。胡昭武走进屋中,凑到床前招呼道:“师弟,你还想得到会和我这个师兄见着面么?”上官庸伸出一只手来把胡昭武的手拉住道:“师兄,实是我意想不到,我居然在未死之前还能见得着师兄你,真是难得的事。你请坐下,我们相别时候可太久了。”胡昭武往旁边一坐,点点头说道:“不错,大约有三十余年,你我全老了,回想当年真如一梦。师弟,你怎么会落到这般光景?”上官庸答道:“我就是爱多管闲事,招来这场祸。”胡昭武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却自言自语地道:“多管闲事招来的祸。”跟着又摇了摇头,把上官庸的手放下说道:“师弟,这就是是非只因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可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这倒也难怪你了。”上官庸说道:“这还是我修养不到,虽然有了年纪,涵养的功夫太差,才会有这场杀身大祸,这倒是可以警戒我了。不过我虽然所得的这场祸,问心无愧,这只能说是前世冤家。”胡昭武道:“和你做对头的究竟是何人?”上官庸道:“一个少林僧,我对他的来路还不大清楚,不过他还不是少林正宗。这个僧人虽是佛门弟子,性情乖张暴戾,再遇上我遇事不能忍耐,只为小小的一件事,我险些送命在他手中。如今虽幸保住了这条命,是否能恢复我以往的情形,尚不可知,好叫人痛心了。”胡昭武道:“这件事好办,师弟你这些年来,就住在这玉龙山望江崖么?我也曾各处访寻你的下落,只是找不到你,好叫我想念,现在居然我们旧日同门弟兄们又要相聚一处了。”上官庸忙说道:“师兄这些年来,很得意吧。”胡昭武冷笑一声道:“师弟,你这个话可就错了,我的事你不是不知,我胡昭武见弃于师门,弄得我声名狼藉,我有什么脸面再在江湖中挣扎?唉,提起了当年的事叫我恨死,于子川把我成全了一生,我对他这种大恩,至死不忘,所以我天涯海角到处地找寻我这个好师弟,我要报恩,我不能忘他当年对我的所赐。”上官庸忙说道:“师兄,你我全是这般年岁,把当年的事还是不必提起为是。那时全在少年,敛不住火性,未免有行为不当之处,现在已经这般年岁,应该把过去的一切恩怨全消,乐得各保天年,何必自寻苦恼?我隐迹玉龙山望江崖也就是这种心意。”胡昭武这时面上涌起一片怒容,却扭过头来,两眼望着地上,眼皮不撩,带着恨声说道:“师弟,你叫我忘了当年旧事,可是我这一生事业完全断送在一人之手,我焉能够就那么善罢甘休?何况五师弟赵玉堂左眼已瞎,险些把命送掉,他哪会就忘了以往的事?所以我们这笔账在未死之前,只要老天给我们机会,我们必要清算一下,死也瞑目,师弟你想是不是?”上官庸道:“那么师兄此来可是为的当年季家湾三林塘那件事么?师兄既不能把过去的事释怀,那么小弟对师兄身上也有不义之处,我也只得领罪了。”胡昭武道:“当日三林塘,我原谅师弟你是一番好意,不过那时你一出头,多管我们的事,也算是成全了你这个师兄,现在我只能看你冤有头,债有主,哪好和师弟你再说什么?我今夜前来相访,正为师弟你当年曾参与了我们的事,现在我已经查出他的下落,我们解决这桩旧案,就在眼前。我还知道师弟你已为少林僧所伤,我因为你守在近前,定和你那大仁大义的于师兄过从甚厚,我这已和你疏远三十余年的人,师门情义,早已忘了,这次你万一再出头多管我们的事,那就要一错到底。这次我胡昭武一半是算账,一半也是找我的收缘结果,我只告诉师弟你,不要再参与我们两下的事,你我还可以保持着同门学艺之情。无论我们谁是谁非,江湖中自有公道,不许可师弟你再多管了。现在你身在病中,我也不用多嘱咐,你再想管也是力有未足,我本该为你复仇,稍尽师兄弟之情,只是我眼前的事已经不容缓手,只要等待我把我们的事办完之后,我定然要赶到玉龙山替师弟你出这口恶气,会一会那少林僧。我别无他意,师弟你不必担心。师弟你身在病中,我不愿意你多耗精神,我这就告辞。我们的事结果如何,师弟自会听到信息。今夜一别或者真成永诀,咱们再见吧!”胡昭武立刻站起。上官庸道:“师兄,我们好几十年的工夫不见面,人好容易来了,怎的竟不肯和我多聚些时,难道对小弟还不能释怀么?”胡昭武刚要答话,忽然一怔神,喝声:“外面什么人?”外面答话道:“这是哪一位?上官师妹,可在屋中?”侠女上官贞一听,大惊失色,外面说话的,正是铁弹金弓卢兆丰。虽则是燕尾镖乔志已走,可是夺乌鬃墨尾驹的事,卢师兄分明知道是胡师伯手下人所为,只是进来彼此一引见,眼前难免一场是非。但是在这种情况下,自己焉能不答话?遂答了声:“师兄回来了。”随即跟着一挺身,蹿出屋去。外面的铁弹金弓卢兆丰已然走进堂屋,上官贞急忙凑到面前,低声说道:“卢师兄,你要看在我父亲伤势方才好转,见了他求你暂时忍耐,有什么事过后再说。”卢兆丰见上官师妹神色慌张,说话时糊里糊涂,不由得惊异地问道:“师妹,你说的倒是什么人?”上官贞忙答道:“我胡师伯来了。”这铁弹金弓卢兆丰一听,立刻怒形于色,刚要开口时,上官贞却向卢兆丰一拜道:“我求师兄你担待一二,他这就出来。”果然这时胡昭武从屋中走出来向上官贞问道:“姑娘,这是何人?”上官贞只是急得面目变色,向旁一闪身,刚要答话,卢兆丰向胡昭武一拱手道:“这位敢是胡老师么?我卢兆丰乃金霞观的门弟子,末学后进,久仰胡老师大名,正要拜见。胡老师怎么这么来去匆匆?”上官贞却不容卢兆丰再说下去,截着他的话锋说道:“我胡师伯有要事在身,不能久留,卢师兄改日再和我师伯细谈。”这时,那胡昭武却冷笑着说道:“这位金霞观门下高足,我真是失敬得很。不过这次我胡昭武到玉龙山来,倒想起一件事,险些把机会错过。这次我们弟兄们到川滇一带,一来是寻访旧友,二来是要找我们的对头人,大约这次事情很易生出误会来。这位少侠,大约还有同门师兄弟要参与我门户中事,我们实不知是威震东南金霞观老观主的门下,开罪之处,我还盼望这位卢少侠要原谅一切,我更要要求看在我胡昭武的面上,不要再多管我们两家的事。”这时,把上官贞急得束手无策,这两人只要一答话,非弄僵了不可。果然卢兆丰听胡昭武这番话十分愤懑,冷然说道:“胡老师,我们既全是武林中人,各行其道,各行其志。莫说是我们金霞观门下弟子和你素无牵连,更无一面之识,这次我看就连胡老师你本门的自己人,只要翻脸成仇,也是一样下手,上官师妹尚且遭到人家的袭击,何况我们这不相干的人?”胡昭武道:“这位卢少侠与我这种责难,我无法置辩。既是和我们的事有上牵连,那也顾不得许多,何况我带来的人是认马不认人,乌鬃墨尾驹为天门山姓于的所有,我们又和少侠们素无来往,既立于敌对的地步,我们实无法保全不出遗憾。我胡昭武无故地绝不愿结怨于江湖,事情逼迫我的头上,一切我倒也敢去承当。我既然开罪于卢少侠,我更久仰金霞观老观主为门户的尊严,也不肯轻轻放过去,那么我胡昭武只有到金霞观负荆请罪了。”这种话两下里是越说越僵,里面老武师上官庸听得清清楚楚,声音发颤地隔着屋子招呼道:“师兄,金霞观秉承侠义道门规,在武林中无论对什么人轻易没有嫌怨。师兄看在小弟的面上,不要和卢少侠再讲了,容我上官庸能够行动时,我定有办法。师兄你既然有事我不再留你,你请吧。”胡昭武冷笑一声道:“师弟,不必下逐客令。我胡昭武从少年时就是敢作敢当,惹得起,搪得起,你放心,我和这位卢少侠绝不会有意外的举动。”说到这,向卢兆丰说了声:“卢少侠,我胡昭武暂时还离不开这一带,过几天我必赶到金霞观登门谢罪。”卢兆丰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我们师徒竭诚恭候胡老师的驾临。”胡昭武转身往外走,那卢兆丰却不愿意在这种地方显出小家气来,依然随着上官贞送了出来。胡昭武转身拱手道:“卢少侠我们再会了。”更向上官贞说道:“贤侄女好好照顾你父亲,这个师伯绝不做那乘人之危的事,我们改日细谈。”说着话,他一拧身,脚下一点地,腾身飞纵,竟蹿上竹篱。卢兆丰实在是碍着上官庸父女的面子,不能立时和他翻脸,看到他眼前这种狂妄的情形,实在有些忍不下去,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咱们总有算清这笔账的日子,我们倒要见识见识姓胡的有多大本领,敢这么藐视我金霞观门户中人。”侠女上官贞见师伯已走,忙向卢兆丰道:“师兄一切事看在师妹的面上,我这胡师伯性情实在个别,真无法和他讲话。我父亲若不是已受重伤之下,大约今夜就未必能好离好散。”卢兆丰对于这种和同堂学艺的弟兄们翻脸无情的人,江湖道中他哪会交得出朋友来?他只要敢到金霞观去,自己倒得佩服他的胆量了。上官贞心中暗想,“卢师兄你哪里知道,我这个师伯非同别个,他这种性情,焉能说了不算?刀山剑树他也定要闯了去。”自己对于卢师兄和他结怨反倒十分担心了,“金霞观主又是什么好惹的主儿?这一来他和于师伯的事,无论到什么地步,只是金霞道长这一方面定然要掀起极大的波澜。”此时竭力地安慰着卢兆丰。现在自己也拜在金霞观主门下,和卢兆丰是师兄妹,只是相见的日期太浅,终觉着胡师伯这么对付他绝难相谅。

  上官贞和卢兆丰转身向屋中走进,那卢兆丰忽然悄悄地用右臂一碰上官贞,卢兆丰竟自一纵身蹿到西边墙角下。上官贞尚在迟疑之间,从东边竹篱外飞纵进一人,上官贞大惊之下,可是仍然不敢高声喝问,只得往西边窗下退了一步,低声问:“什么人?”这来人往院中一落,向上官贞道:“不要惊疑,我姓赵名玉堂,是来看望我上官师兄的。”上官贞一听此人报上名来,自己知道这次的磨难无法摆脱,来者正是五师叔。此人这时现身,恐怕他来意不善了,他分明是和胡师伯结伴而来,偏要容胡昭武走后才肯进来,想见他安心不善,赶忙向前万福行礼道:“你老是赵师叔,侄女尚没拜见过老人家。家父尚在病中,请到屋中坐吧。”

  这赵玉堂瞎着一只左眼,走到台阶前,屋门敞着,灯光照射出来,上官贞一看他的面貌,见他身高六尺左右,面色焦黄,如带病容,眉目间显露出来一股子奸猾之气。这时,他已走进屋门,上官贞跟随他进来,回头向窗户旁看了看,卢兆丰仍然隐匿着,没肯现身出来。上官贞赶紧地抢到里屋门口,此时可不敢再拦阻这赵玉堂了,事情挤到这儿,就叫无可如何。赵玉堂走进屋中,上官贞到床前招呼道:“爹爹,我赵师叔也来看你老,多年不见的师兄弟,今夜全会着了,爹爹的病定该好了。”这时,赵玉堂已凑到近前,向床上躺着的上官庸说道:“上官师兄,你可还想到这个不成材的师弟,还能来到你面前么?咱们一别三十余年,如今全老了,师兄你竟能找到这么个地方隐居起来,真是有福的人。”上官庸此时脸上颜色可变了。原本在受伤之后,就够难看的,仗着服下去金霞观主九转丹砂,脸色上已和缓了许多,此时竟像一张白纸。

  上官贞既不敢言语,看父亲的情形,十分可怕。这时,上官庸却点点头道:“五弟你请坐下。”跟着又向上官贞道:“贞儿,扶我坐起来?”上官贞凑到面前忙说道:“爹爹躺着说话不一样么?你老的身体尚未恢复,何必要坐起来。”上官庸带着怒意道:“贞儿,又不听话了,扶我起来。”上官贞不敢再多说,把父亲挽扶着,倚在床栏杆那儿,自己退过来,赶紧给赵玉堂倒上一杯茶,请他在床旁边小凳儿上落座。上官庸向赵玉堂道:“师弟,你这是从哪里来?”赵玉堂道:“小弟我也说不清是从什么地方来。当年三林塘分手之后,我已成残废,其实那时死在袖箭之下,倒也干净,哪知医治了一年多,居然把我这条蚁命保住,这分明是上天还没报应够了我。我从那时起,走到哪儿算哪儿,我再没有面目见我家中人和乡邻父老,我学艺不下十年,竟落了个左眼打瞎,我所以流落在江湖上这些年来,我是没有一定的住处,像师兄你这样安享清福。反正这条命是侥幸活下来,赏赐我到这个结果的人,我不能忘了他,我终要和我这个对头算个清清楚楚,才肯罢休。”

  赵玉堂说这种话时,他脸上含着一片杀机,上官贞提心吊胆,暗自提防着,万一这位赵师叔他过分地对老爹爹无礼时,自己也只好得罪他了。这时,老武师上官庸叹息一声说道:“师弟你请坐,我们的事慢慢地细谈一下,平心静气仔细地想一想,当年的事究竟是谁造成那种局面?我们何妨秉良心来判断一下!”那赵玉堂愤愤不平地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当年三林塘那场事,论起挤成那种局面,还不是我们那位糊涂的恩师他做事不公所致?一样的门弟子,从师父那里先分出厚薄来,徒弟们自然要起是非,嫌怨日深,自然全不顾同门学艺之情。最后那位糊涂的老师竟把夏金英许配给于子川,大师兄焉能再容耐下去?在从前若没有属了大师兄之意,也还罢了,只为听信了别人的离间,竟自改变初心,把夏金英嫁给于子川,这种事放在谁身上,谁也不能忍耐。糊涂的老师,那时本应该为门弟子们化解这种嫌怨才是,这一来分明是把门弟子们全离间得成了仇家。三林塘又有上官师兄你帮助着于子川,至此大师兄一场惨败,师兄你只顾成全了于子川,把我们这弟兄两人可就全忘了。那时一般人散布开那种捕风捉影的话,竟自对于我和大师兄加以诽语,竟诬我们怀着恶念,对师姐夏金英有种种的图谋,这就是胜者王侯败者贼。三林塘一败,师门中把我弟兄两人也看成了背叛门规,更不承认我们是夏老师的门弟子。当时我们无力再争执,只好忍辱含羞,逃亡在外,我们再不敢提起是太极门夏老师的门弟子了。含恨这些年来,我们这满怀的怨愤,焉能够就这么善罢甘休?连自己的家乡全无面目立足。所以三林塘事后我们全更名改姓,远走天涯。这些年来,我们受尽了人世间苦,我大师兄虽则当时也曾受伤,但是他伤势不重,他伤痕治好了之后,依然是旧日的胡昭武。我赵玉堂的情形可太惨了,后来被夏金英打瞎了这只眼之后,只治伤痕,就是一年多的光景,虽把这条命保全住,已成残废,可怜我直过了三四年的光景,才能和平常人动作一样。可是我们练武的人所倚靠的是什么?是六合归一,我先完全破坏了,我过去所得的功夫,竟得从头锻炼起来,左眼这一瞎,真把我痛心死了,我十余年苦熬苦练,所得的一身功夫,全不能运用。并且我怀着这种大仇,焉能不报?我辗转到了川边,费尽了心思,重投入他人的门下,锻炼我这残废人所适宜运用的功夫。十余年来,虽然略有成就,但是终不能和当初这只左眼没瞎时一样了。所以我本身的事,只要我这三寸气在,无法忘掉,我不找到了于子川和夏金英,做鬼也不甘心。如今居然苍天护佑,居然访寻到了于子川的下落,这正是我们清算当年这笔旧账之时,并且最令我快意的,就是师兄你居然健在,我们在未死之前,还能相见,我更可以答谢师兄你成全我之意,我赵玉堂还算是没白受了这些年的苦,我本当多等待些时,容师兄你伤势好了之后我们细谈一下,可是我想黄泉路上没老少,万一我们彼此有个三长两短,岂不全负抱恨无穷,所以我赶紧赶到玉龙山,彼此见一面,把当日的事早早说穿,免得遗恨终天。师兄你想是不是?”

  这时,上官庸被他这片话已经说得变颜变色,竟自冷笑了一声道:“五弟,你的话全说完了?”赵玉堂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我心中饮恨多年,今夜算是把这股子怨气稍微地发泄。可是我要想满怀怨愤全消,错非是我和胡昭武把旧债两家清算,到那时无恩无怨落个干干净净,我总算是这些年来没苟活在人世上。”老武师上官庸看了看赵玉堂答道:“五弟,今夜既是你把当年事提起来,我们讲一讲也好。我们在师门学艺,师兄弟间绝没有什么仇恨。当日夏老师对于我们师兄弟间,有什么处置不公,我们做弟子的念及师门恩厚,绝不该稍存怨望之心。至于把师姐夏金英嫁给于师兄,那是老恩师自己的主张,谁能够拦阻他?胡师兄自己存了私心,已经是自身先起不正之念,三林塘一会,既辱师门,更是自卑自贱,同门互相仇杀,在江湖中这是极见不得人的事,何况结仇的原因,又那么不干不净。这件事倘若传扬出去,江湖道中岂不是给人留下极难堪的话柄?夏老恩师掌着太极门一派,在武林中也算是成名的人物了,这种事情传扬出去,老恩师无面目活在人间,我们这做门弟子的,也全是脸上无光,把师门中的威望断送个干干净净。所以我上官庸那时顾念到大局,不避一切地出头给两下里了结,我那时绝没有一毫私心,没有一点偏重哪一方之意,完全想着把那场事化解了,既保全了我太极门的清白之名,更保全了师兄弟间的情义,想不到事与愿违,竟自造成了那种结果。师弟,我们不许意气用事,平心而论,于师兄那时也是生死不过一发之隔,身负重伤,当时只便宜了我一人,我上官庸落个完整。但是我只能落个多管闲事之名,可也别忘了我是夏家门户中的弟子,可是当时动手的情形谅还记得,那时师兄弟间全成了仇人,谁还想留着谁?事完之后,于子川也几乎因伤致死,所以他华阴县好好的一片家业,完全抛弃了,竟自远走天涯。他个人想着埋名隐姓,不愿再提起师兄弟间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情,他自入天门山之后,始终地不再出天门山一步,这种事情隔了这么些年,彼此也就该把它忘掉。如今胡师兄依然要报复旧仇找到这里,我上官庸可惜现在病倒在床上,无力挣扎,若不然我还是不能袖手旁观,倒要多事到底,我很愿意普请武林同道,把当年的事全从实地说出来,请求同道们公平地判断,也免得彼此不甘心。现在我可算是有心无力了。”赵玉堂哈哈一笑道:“师兄,你真是侠心义胆,临到这种时候,对于这种事,还不肯袖手旁观,参与到底,真是难得!小弟我这次还算没白来,我也很愿意上官师兄你把我们成全到底,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可是现在这种话不是白说么?师兄你有天大的本领,也无法施展了。我还有些事情本该和你立时讲清,但是赵玉堂从来就不愿乘人之危,你现在这种情形我哪好再向你多讲?好在师兄你在望江崖一时半时也不会走开,我们的事稍过几日再谈吧!师兄你要好好珍重着,我愿意你寿命绵长,师兄弟间还有以后的一会。”

  上官庸听到了赵玉堂这些话,立刻做了个苦笑,点点头说道:“师弟,你这个话说得愚兄我可认为不近人情了。你这分明是不满当年三林塘我上官庸伸手多管闲事,那时若没有我强出头,你跟大师兄胡昭武定能够把于子川制服在掌握之中,任凭你们摆布,师弟你落成残废也毁在我身上,所以你心不甘服,定要报复。可是五弟你落成残废,于子川又该如何?他毁了一条腿,受伤之后,险些把性命送掉。我们在武林中所交结的全是江湖道中人,凡是走入江湖道中的,最讲究恩怨分明,行为正大,委屈自己,成全他人,那才是真正的大丈夫所为。那于子川含恨这些年,他要想到造成他做残废人的事,他也早想报复了。这就因为他还懂得冤仇宜解不宜结,何况当年所结的仇,又是含着什么心念?为自身保全操守,为师门保全着威名清白,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事后应该知道愧悔才是。五弟,你要想冤冤相报,几日方休?少年时血气方刚,不顾利害,可是到了这般年岁,应该幡然觉悟以往之非。我们现在只有痛恨以往不该意气用事,以致身败名裂,把一生事业全毁在那一场事上。五弟,你现在反想复仇,更责备到我上官庸身上,看这种情形,师弟你是因为我已为外人所伤,不肯现在向我身上报复,师弟你只要觉得良心下得去,你只管伸手,不必再念什么同堂学艺之情,你既认为当年我害了你,现在你放手处置了我,这是半斤八两,不亏不欠,何必再等待他日?”赵玉堂把两手一背,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向上官庸道:“上官师兄你话讲得很明白,这一说起来,我这个做师弟的实是孽由自作,是我自身的报应才会毁了我一生,我应该反躬自问,还得痛改前非,认为我瞎了一只眼全是便宜。那么我活到今日也是很侥幸了。上官师兄你算是错了,你还是不知道你这个师弟的脾气,我不论遇上什么事,只要我看着对,百折不回,死而无怨。当年我随大师兄找那于子川,三林塘柳林讲理,是我本身和大师兄和他全有牵连,可是上官师兄,你既有成全同门师兄弟之心,你应该破死命保全两下,两下里全落成这个结果,师兄你还讲什么好心?我可不敢领情了。当时你若不出头帮忙,谅于子川他也不会逃出手去,你既帮助了他,反倒说成全我们,这种事欺人欺天,我赵玉堂一生算是不能忘掉了。我今夜来到这里看望你,是尽师兄弟之情,再来时就要办你我这未了之事,那时请你不必认我这个师弟了。”

  上官庸愤怒得不能忍耐,厉声说道:“五师弟,我看你不必再等待下去,你对于我上官庸有不满意之处,何妨立时解决,倘若你今夜走后,把机会错过,岂不叫你抱恨终身?你可要知道,我这些年来,武功锻炼已经有极深的火候,别看我败在少林僧的掌下,在我太极门中恐怕还没有人能胜过我上官庸。在我身体复原之后,师弟你重来望江崖,恐怕你就要后悔不该在今夜留情。五师弟,你要仔细地想一下,已经叫你忍痛这些年,我不愿意再叫你抱恨终身。”赵玉堂冷笑一声,向上官庸道:“师兄,你不用拿这话激我,我倒很信你的话,你的本领比我们全高,当年在师门学艺时,我们早看出来师父留着偏心,把太极派武功精髓全给了你。这些年来,你再加以锻炼,自然比我们这般不成材的弟子高着万倍。可是赵玉堂虽然无能,还不愿意打死老虎,我今夜偏不愿意和你清算这笔账,我要等待你能够动手时,咱们再分生死,也免得叫江湖道中人骂我赵玉堂乘人之危。言尽于此,上官师兄你就好好地将养,我们再会了。”说罢,他转身往外走时,上官贞却迎着赵玉堂的面前跪倒地上,悲声说道:“赵师叔,你不能这样做,侄女年纪小,不知道当年的事,师叔你总要念同门师兄弟之情,何况全是有了年岁的人,当年恩怨尽可把他丢开,师叔有什么不平之处,侄女愿意代父领罪,请师叔你高抬贵手,无论如何也得念在一师之徒,留些香火之情。”赵玉堂往后退了一步,向上官贞道:“姑娘,你快快起来,这些事不是你能知道的,不是你能管的,你不必过问,快快躲开。”上官贞道:“师叔,侄女不能问不能管,可是难道师叔就不念在侄女只有这个老父,他为少林僧所伤,侄女破死命地往金霞观求取丹砂,才保全住他这条老命,侄女没有这老父时,也就不想活在世上。师叔你重来复仇之后,也就是我父女毙命之时。可是侄女虽然不敢问你老师兄弟间结怨的事,可是师叔的左眼受伤,并不是伤在我老父身上,师叔怎么竟自把罪过完全推在我父亲的身上?师叔这未免对我父亲责难过甚了吧。”赵玉堂怒斥道:“大胆丫头,你敢在我面前替你父亲申辩?我们师兄弟间的事,你敢担承么?”上官贞道:“师叔不要动怒,我何尝敢在师叔面前放肆?只求师叔你恩典,我父亲若有三长两短,侄女我依靠何人?只求师叔稍发恻隐之心,不论当日的事对与不对,饶恕了我们爷两个吧。”赵玉堂哈哈一笑道:“姑娘,你这话说得很对,叫我稍发恻隐之心,天理人情也该那样办。不过师叔我身上受到无边痛恨,叫我流浪江湖,无家可归,就没有一个人对我稍存恻隐之心,这又该怎么讲?姑娘,你不必多废无谓的言辞,现在你也不必非要换出我赵玉堂的话来,我们现在先和于子川去算这笔旧账,或者从此永远不再叫你们担心,天门山是我和胡师兄判生死的地方,倘若我和胡师兄同归于尽,这玉龙山望江崖不过是我们魂魄来游之地,你父女还有什么可虑呢?”上官贞听到赵玉堂这种绝情绝义的话,不由得恨声说道:“师叔,侄女已经给你赔过罪,求师叔你开恩,你既然这么心意已决,侄女也不必强求。师叔你那时来也好,我父女敬候你老的成全,不留你老坐了。”上官贞霍然站起,退向一旁。

  赵玉堂想不到上官贞竟会说出这种硬话来,哼了一声道:“好吧,但盼我能够实践今日之言,咱们爷两个再见了。”上官庸先前听女儿去哀求他,好在他是个晚辈,所以自己紧闭二目不再说话。此时听到赵玉堂已经真个要走了,遂说道:“五师弟,事要三思,免得后悔。我念在师弟你这些年游荡江湖,不能回自己的故里,总算是当年三林塘一场事造成的这种局面,今日你依然要找那于子川复仇,依我看你还是不必去为是,愚兄我情愿成全你,你把当年的事,不如全放在我身上,向我一人来讲,我情愿在师弟你的面前领罪。你若真个到天门山去,不怕还有比较当年惨痛的事立现眼前?”赵玉堂一斜身道:“上官庸你趁早住口,你这番假仁假义到现在还要施展。你认为我赵玉堂终归不是于子川的敌手,此去不过白送性命。赵玉堂我若不把于子川和夏金英的人头送到望江崖,我就不是赵家门中的子弟了。你就好好等待吧!”赵玉堂一挑软帘,怒冲冲到了明间,一纵身蹿出了堂屋门,方向台阶下一落,耳中竟听得身后的屋檐上面有人低斥了声:“狂徒!”赵玉堂赶紧左脚往左一滑,斜着一转身,双掌一错,成为太极拳的“揽雀尾”式,口中在喝问:“什么人?”可是在他转身发话的一刹那,嗖的一股风声,擦着身旁打过去一块灰片,吧嗒落在院中,赵玉堂险些为这块灰片所伤,可是屋檐头上面静悄悄并无人迹。赵玉堂愤怒十分,脚下一点地,肩头一晃,腾身而起,蹿上檐头,往后面看,这后面并没有房屋阻挡,十几丈外就是一片高岗,形如屏障,左右也张望了一眼,附近也没有一些形迹。赵玉堂十分惊愕,这分明是有人在暗算自己,就凭身形这么快,飞纵上檐头,此人已自失踪,若非亲眼所见的打下来这块灰片,绝不信有这么快的身手。赵玉堂翻身仍然落在院中,自己有心回到屋中,想向上官庸质问,“你这里隐藏着什么人,不敢明打明斗,却在暗中下手?”可是自己一想这么问他,他只推托不知,也奈何不了他,只好一纵身,纵到了篱笆门前,一眼望到靠东边竹篱下拴着一匹白马,神骏十分,自己心中一动。"这倒好,他既有别的人在这里,为什么隐匿不见,却在暗中来对付我赵玉堂?”此念陡生,翻身回来,一纵身蹿进了堂屋。这时,侠女上官贞却也从屋中出来,她也因为卢兆丰师兄尚隐身在屋角,恐怕他们两下里撞见,眼前又是一场是非,才出了里间。不料赵玉堂去而复转,闯进屋来,侠女上官贞带着惊诧的口吻问道:“师叔,你老怎么……”底下的话并没出口,赵玉堂把两手往背后一背,抬头看看上官贞,截住上官贞的话锋,冷然说道:“姑娘,你认为师叔回来得奇怪么?我有一件事要问个明白,院中那匹白马是何人骑来的?骑马的人现在哪里?”上官贞惊惶失色地答道:“师叔,你老这是什么意思?这匹马是侄女练习骑术买下的,师叔难道看出这匹马脚程快么?”赵玉堂从鼻中哼了一声道:“马固然是好马,我是要见识见识这骑马的人,姑娘你何必向我说些诳语?”上官贞脸一红嗫嚅地答道:“师叔既然认识此马,定然也认识骑马的人,何必再问侄女?”赵玉堂立刻面现怒容,向上官贞道:“姑娘,我不准你在我面前狡辩。躲开,我向你父亲去问。”上官贞倒退了两步,把门口堵住,向赵玉堂道:“师叔你这是何必,我父亲躺在床上,任什么事管不了。师叔要见骑马的人,倒不是什么难事,此人又不是见不得师叔,你何必为这些小事动怒?”赵玉堂冷笑一声道:“很好,此人在哪里?我定要会会他!”

  这时,院外竟有人冷笑一声道:“这位老师傅怎的竟会对我们这种无名小卒垂青起来?老师傅请到外面,末学后进卢兆丰在此恭候赐教。”这赵玉堂听到院中的人这一答话,立刻口中说了个好字,一转身纵出门外。侠女上官贞听出院中说话的卢兆丰师兄口吻中带出和赵玉堂挑斗之意,自己真是活活急死,心想:“这两下里一说岔了,只要一动起手来,这件事越发无法办了,师叔赵玉堂此番随着胡师伯寻找于师伯完全怀着报仇而来,可是父亲已经和他们三十余年没见面了,更不知他们全有了什么成就,反正手底下全有非常的本领,师兄卢兆丰倘若落在他手内,金霞观主岂能容他?”自己赶紧跟踪赶出。

  这时,师兄卢兆丰站在院子的南边,赵玉堂和他相隔四五尺,对面正在答着话。那赵玉堂却带着讥讪的口吻道:“原来是金霞观的门下,难怪手底下有这种超群出众的功夫。我赵玉堂这次来到川中,居然会到这种名家手法,实在难得。不过我赵玉堂有几句口冷的话,请卢师傅你要担待一二,我们师兄弟这次到川中来,是我们自己门户中一点纠纷,和他人无关,卢师傅你们金霞观应该紧守自己的门规,绝不该多管我们太极派门户中事。如今我向卢师傅请教,金霞观与我这位上官师兄有什么渊源,更和我那位于子川师兄有如何交谊?对于我们的事,竟自强行干涉,难道我们竟会有开罪于金霞观门下弟子之处?请卢师傅你当面指教才是。”铁弹金弓卢兆丰先前在外面隐伏多时,自己也不愿意多惹牵缠,弄出是非来,为老观主找麻烦,所以虽然听得他屋中和上官庸老师傅那种无礼无情,因为他们总是同门学艺的师兄弟,自己不愿意多管,绝不愿意露面,直到他已经走出屋来,望见了那匹马竟自返回去问上官贞,严厉质问那种狂妄的情形,叫人无法忍耐,这才出头和他相见。现在听到他竟自当面责备起来,认为自己和师弟燕尾镖乔志是多管闲事,故意和他为难,到此时焉能再容忍下去?遂冷然说道:“赵老师,你指责得很对,武林中是各守门户,各不相扰,我们素无一面之识,无恩无怨,谁也碍不着谁。可是既承赵老师你这么指教,我是一个末学后辈,不敢不承认,我和师弟乔志不该多管他人的闲事,不过我有一事不明,赵老师你是武林中的前辈,我倒可以请你指教我,也叫我长长见识,多得一些阅历。现在我先把我的身份说明,免生误会,我卢兆丰是金霞观的门下,金霞观主是我恩师,我师父和上官庸老师门户不同,却是武林旧友,此次上官庸老师为少林僧掌力震伤,受伤很重,命在垂危,上官师妹赶奔大竹山金霞观向我师父求取九转丹砂,保全他的性命。上官师妹夜走天门山,无意地遇到了她的师伯于子川,虽属一门一户,各不相识,这足见上官庸老师和于子川素无来往。上官师妹是太极门一个晚辈,于子川更念在同门学艺之情,知道他这位师弟上官庸若没有金霞观九转丹砂,性命就不易保全下去,所以把他的乌鬃墨尾驹暂借上官师妹一用,为的是借这千里马之力,早早求得九转丹砂,好救上官老师的性命,这种事办得不算不当,漫说是同门师兄弟,就是武林中没有深交的朋友,按江湖道义来讲,也该帮些忙。可是我上官贞师妹为了这匹马反倒险些送掉了性命,反倒有人拦路邀劫,夺取这匹千里驹,任凭他就是得安心对付我上官贞师妹,可是也应该问个明白,这骑马的人是否

  就是于子川他的子女或门徒?这么不分皂白妄行动手,倘若我上官师妹不是拦路邀劫这般人的对手,落在他们手中,上官贞师妹一死已很让人痛心,更把她父亲的性命断送了,这种情形在江湖中实有些讲不下去吧。至于上官师妹怎样脱身,我想赵老师既然问到我卢兆丰多管闲事,你更能明白一切了,从金霞观带着救命的丹砂赶回玉龙山望江崖,最可恨的是明明已经知道骑着乌鬃墨尾驹的既非于子川的子女,又不是门徒,在山口内又下毒手,任凭他动手的是如何人,这种行为,为江湖道中所难容。我师弟燕尾镖乔志二次救应,上官贞师妹才脱毒手,算是救了上官老师的性命。我这师妹已被我恩师收为弟子,我卢兆丰和师弟乔志奉恩师之命,前来保护她,并没有不当之处。赵老师你竟这么责问起来,我实不知我们的过在哪里,错在哪里?请赵老师你指教吧!”铁弹金弓卢兆丰这片话辞严义正,把个赵玉堂问得张口结舌。本来他们事情做得十分理亏,反要逞强梁霸道,卢兆丰话说得句句是实情,更是入情人理,这赵玉堂恼羞成怒,愤然说道:“卢师傅这一说,我赵玉堂倒错怪了好人,原来我这侄女已拜在金霞观门下,得你们金霞观名门正派的传授,定然可以为我太极门多增些光彩。不过我赵玉堂总想这次我们到天门山清理我们本门的纠纷,报复我们个人的私仇,对于武林中没有丝毫牵缠,和别人是毫不相关。卢师傅你和令师弟竟自安心助那于子川和我们弟兄为难,我们认马不认人,乌鬃墨尾驹是姓于的所有,我这上官侄女她借用此马,我们毫不知情,我和上官师兄三十余年谁没见着谁,哪能再认识这个侄女?对于你们师兄弟动手的情形,实有些以门户欺人,这川滇一带难道只许你金霞观一派横行,我太极门来到川中就没有我们立足之地?这也过嫌狂妄了!好在是非曲直,自有个公道来判断它。卢师傅今夜你既然肯坦然承认天门山以及望江崖这里动手的人是金霞观的门下,我们现在还有未了之事,我们的事暂置一时,天门山事情完了之后,我赵玉堂定到金霞观向令师金霞观主面前亲自领罪就是了。”铁弹弓卢兆丰不禁冷笑一声道:“赵师傅,你若肯真个地到金霞观赐教,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但是赵师傅可不要失信于我们,我师徒定在金霞观等候大驾光临。现在我们任什么不用讲了,赵老师有事你自管请便吧。”这赵玉堂无形中反受到一番羞辱,越发的愤愤不平,从鼻孔中哼了声道:“卢师傅,金霞观不是龙潭虎穴,我赵玉堂是言而有信的大丈夫,我说到必做到,绝无反悔。咱们金霞观见了。”他说到这,不过是自己找个台阶,好离开这里,向卢兆丰抱拳道:“不陪了。”往下一矮身,肩头往前一耸,脚底下已暗中用力,脚尖一点,已经腾身而起,向东面竹篱下蹿过去,到了竹篱下,这里并不是多高的地方,竹篱是用削净的竹竿编排,高不及丈,他本可以二次腾身跃出竹篱,可是赵玉堂安心要在卢兆丰面前卖弄一手,身形往地上一落,双臂往上一翻,“一鹤冲天”式往起拔到一丈多高,身躯往下一沉,脚尖竟找着竹竿的顶端,“金鸡独立”式落在上面,一拧身竟自向下面一拱手道:“卢师傅再会了。”在他这个“了”字才出口,竹篱忽然咯吱吱一阵爆响,整个儿的竹篱无故地晃动起来。赵玉堂任凭功夫怎样好,也禁不住竹篱这么晃动,身躯在上面力量拿不稳,往后一扬身倒栽下来,往地上一落时,踉跄倒退出三四步去,往地上一坐,还算是身上的功夫纯,双手往身后地上用力一按,身躯腾起,拿桩站稳,厉声呵斥道:“什么人敢和赵老师弄这种手段?”可是任凭他怎样喝问,并没见着一点别的形迹。竹篱内的铁弹金弓卢兆丰是和他当面动手的人,绝不能诬赖人家暗使手段。卢兆丰在竹篱内带着讥笑的口吻道:“赵老师,你跟何人答话?”赵玉堂此时吃到这个哑巴亏,找不到暗算他的人,答不出什么话来,愤恨十分地说道:“很好,既然这样暗中算计我赵玉堂,咱们走着瞧吧!到时候自然叫你们知道姓赵的手段如何!”怒冲冲转身走去。

  铁弹金弓卢兆丰也觉着竹篱晃动得可疑。这时,侠女上官贞见这位赵师叔已走,也在低声向卢兆丰问:“卢师兄,这倒是怎么回事?分明是暗中有人给了他苦子吃,怎么现在一些踪迹不见。”卢兆丰微笑道:“这定是有人看着他这种行为恶劣,路见不平,故意地警戒他一下,叫他也知道江湖道中自有主持公道的人,不能容他逞凶作恶,任意施为。我们看看上官老师,劝劝他老人家,自己的伤势正在调养中,禁不得这么气恼。”上官贞随着卢兆丰一同向屋中走去。

  此时,老武师上官庸斜倚在床栏杆上,喘吁吁面目变色地正在听着外面的动静,此时见卢兆丰和女儿上官贞进来,上官庸长叹了一声道:“我一身孽重,惹出多少是非来,今日我眼前所遭遇的事,是我一生最痛心的事了。他已走了么?”上官贞忙凑到床前拉着父亲的手说道:“爹爹你不必为这些事再担心了。这位赵师叔他这种性情尤其比那胡师伯难惹,现在若不是爹爹伤痕未愈,不能行动,只怕他今夜就不能跟爹爹善罢甘休。”老武师上官庸向卢兆丰道:“卢师傅,这又叫你见笑了。这种事是我们门户之羞,师兄弟间同堂学艺,相处多年,万想不到竟变成了仇家,演成了骨肉自残、同室操戈的丑事,真叫我上官庸羞见武林同道。”卢兆丰道:“上官老师不必介意。这种情形是他个人的行为,与上官老师无关。他们这种恶劣行为,居然还活到今日,真算便宜了他们。这次他们到天门山去找那于老师,我看世界上若还有公理在,就是他们自取灭亡之时了,就算那位于老师不能对付他们,好在这姓赵的已经定约要到金霞观去找我那恩师,那时也不会叫他们再活下去了。上官老师只管安心静养,不必把这件事搁在心头。现在只盼望你早点痊愈是最要紧的事。”上官庸点点头说道:“天门山的事我也不愿置身事外,我总想着当日三林塘既然是有我上官庸在场,为何事隔这些年来,他们依然不能解释前嫌,这是多么叫人痛心的事!我很愿意现在请出武林同道来,赶奔天门山把当年师兄弟间结怨的事,在武林同道面前,全把它坦然宣布一番,请武林同道们主持公道。只是力与心违,现在事情已迫不及待,这件事就是他们不肯再找到我头上,我也觉抱恨终身,空蒙师门恩厚,把我们成全出来,终于以这种蒙羞含垢的事,把师门的清誉完全断送了,我想起来真是寝食难安。”

  上官庸话声方落下去,窗外突然有人口念:“无量天尊,善哉善哉!用心忠厚的人,哪会不得苍天的护佑?贫道定要助你完成心愿。”窗外的语声,让上官庸、上官贞、卢兆丰全是惊喜交集,全听出来发话的正是金霞观主。上官贞、卢兆丰抢着往外面跑,上官庸虽不能下床,也是精神振奋十分地招呼道:“老观主仙驾光临,弟子这里给老观主叩头了。”这时,上官贞、卢兆丰已经到了堂屋的门口,金霞观主也正向里走来。卢兆丰跟上官贞全跪在地上,给观主叩头。老观主伸手拦阻两人道:“不必多礼。”两人忙站起退向一旁,上官贞转身把里间软帘撩起,金霞观主走进屋中,来到床前,上官庸忙招呼道:“老观主你的修为精进,虽则隔别多年,观主的丰采如昔,足见道法高深。弟子这些年来,十分渴想着。”金霞观主道:“上官老师你若和我这么称呼,那就是你不屑于叫令爱拜我为师了。你我是武林道义的交情,岂能学那俗人以无谓的礼节来拘束形迹?”上官庸点点头道:“好吧,恭敬不如从命,观主请坐。”上官贞把小凳儿搬过一个来放在床前,金霞观主落座之后,叫上官贞把窗前桌上的蜡台端过来,自己接在手中,却仔细地向上官庸脸上看了一番。上官庸道:“观主,你看我这条性命可能保得住么?”金霞观主仍把蜡台递与了上官贞,这才向上官庸说道:“上官老师你只管放心吧,你这时所受的掌伤虽重,一来仗着你这多年来内功锻炼得法,更能清心寡欲,反先天之真力,所以不至于因为这一掌之伤,打散了你先天的祖气。贫道我不是居功,我那九转丹砂也颇具奇效,现在你绝无丝毫危险,并且身体上也没有过分的损伤,恢复原有的体力,无须经过多少时日,贫道此时足可以助你如愿,天门山你一定可以去了。”上官庸听到观主的话,惊喜十分,遂点点头答道:“我这条性命全仗着观主起死回生的灵药保全住了,自从服了九转丹砂之后,虽则才一日夜的工夫,已经感觉到丹田之气提得起了,不过四肢还觉着酸软无力。眼前的事又这么逼迫来,我真觉得忧愤异常,我太极门的事,观主业已尽知,勿庸我细述。我胡师兄和赵师弟此次赶到天门山,非弄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不可了。”金霞观主微喟着说道:“胡昭武和那赵玉堂,此时这么一意孤行,丝毫不念及师门情谊,这种同室操戈、骨肉自残,不止于他们自身弄个一败涂地,连老武师夏久峰的一世英名也被他断送个干干净净。胡昭武、赵玉堂更敢和我金霞观结仇,我看这是他们末日到临,天作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贫道这次要给他们个显报,叫他们知道江湖上尚有正义在,他们想仗着一己的威力,颠倒黑白,逞凶作恶,我却不容他们称心如愿了。”金霞观主说到这,从囊中取出一个小锦囊,把那返魂丹倒出两粒来,叫侠女上官贞取了半盏温水,叫上官庸服下去。上官贞知道这是观主秘藏的灵丹妙药,有起死回生之力,在金霞观赐给自己那两粒时,谆谆嘱咐不得妄用,不是生死关头,不能随便用它,所以自己从金霞观回来,遵着观主之命,把九转丹砂给父亲服下去,两粒返魂丹尚藏在身边,就没敢给父亲用。想不到事出意料,观主反亲自来到玉龙山望江崖,赐给父亲两粒起死回生的灵药,不止于父亲的伤势能够早早痊愈,兼可延年益寿。上官贞欣幸十分,服侍父亲服药之后,金霞观主叫上官庸不要拘束,只管随意歇息下。

  观主忽然向卢兆丰问道:“你乔师弟怎么不见?我曾叫你玄真师叔往云开山之便,到厉家山场来一趟,传谕你乔师弟,叫他就近照顾着新入门的师妹,他不会不来,难道你们没见着他么?”卢兆丰听问到乔志,不敢隐瞒,并且师父此来对于这里事,大半已经查探明白,只好据实相告道:“弟子赶到玉龙山,首先和我乔师弟见面,山口内恶徒拦截上官师妹,由我乔师弟一手打发了他们。上官师妹所骑来的乌鬃墨尾驹,若竟自留在这儿,恐怕容易起恶徒仇视之心,所以我们商量之下,认为还是早早地把它送到天门山还给于子川。我乔师弟自告奋勇,愿意到天门山走一遭,哪知道恶徒们竟自在天门山动手,我师弟为他们所伤,负伤逃回来,在弟子到铁佛寺察看和上官老师结仇的少林僧时,师弟不辞而别了。事前乔师弟口头上可说过,此番天门山受辱,不仅是个人一世的耻辱,更有损金霞观的威名,实不能容下去,任凭掀起多大波澜,也要把这事禀明师父,求师父要找到这般恶徒,为乔师弟报一镖之仇。师父竟没和乔师弟遇上,乔师弟若真个回转金霞观,还没有什么要紧,倘若他少年气盛,自己到天门山冒险复仇,他可就危险了。师父看这事怎么样?”金霞观主听到了卢兆丰把话说完,两道寿眉紧蹙,沉吟半晌,向卢兆丰道:"我近年来已经尽力摆脱江湖上的一切,不是看到眼中实难容忍的事,绝不愿多惹牵缠,想不到他太极门同门师兄弟一场是非,却非把我李镜虚牵掣得蹚这次浑水。事情逼迫到这,无可如何,我要看看胡昭武、赵玉堂究竟是怎么个扎手的人物。乔志他大约未必肯就回金霞观,知子者莫若父,知徒者也莫若师,他此番天门山受辱,岂肯甘心?我看他定要赶奔天门山。乔志十分聪明,送马时的失败,他定然不大甘心,他一重回去,绝要和这般恶徒们一较最后的手段。不过我风闻得胡昭武的手底下十分厉害,终恐怕乔志不是他们的对手,我倒要先走一步,前去看看他。我李镜虚十年辛苦教出来的徒弟,就这么容易轻轻毁在恶徒们手内,我焉能甘心?”武师上官庸服下返魂丹之后,遵着金霞观主之命,闭目养神,此时听到观主说话带着怒意,他只要亲自一去,只怕胡昭武、赵玉堂不易逃出观主的剑下,忙睁开眼,向金霞观主道:“老师傅可是要到天门山走走?我蒙观主恩赐灵丹,大约再有半日的工夫,定可行动。那位乔师侄是否真到天门山去还未可知,即或是他真个不肯甘心,也不至于一时就有危险。我师兄胡昭武此番到天门山并没有一定的落脚之处,并且这次有我那赵玉堂师弟从中主持,他们完全打算用那暗箭伤人,所以形迹上极其隐秘,乔师侄也未必就容易找到他们。我想一同赶奔天门山,我要豁出我这条老命,为他两家化解这场事,纵然我这条性命断送在他们手中,也算我报答师门的恩义。老师父可能赏我一个老面子,略等半日,弟子随侍老师父到天门山了结这场事,老师父意下如何?”金霞观主李镜虚微笑了笑,看着上官庸点了点头,叹息着说道:“上官老师,你这种慈心善念,贫道自愧不如。不过你那师兄、师弟辜负了你这片好心。据贫道看,纵然你苦口婆心,也难劝得你那师兄回心转意。上官老师,你不用担心,你不赶到天门山时,贫道绝不用最后手段对付他们。这总可放心了,你不忘师门义重,怎奈他们丝毫没有同堂学艺情。”上官庸道:“弟子也不是看不出,我只抱定了但求无愧我心,有一分力尽一分力,稍报师恩而已。”金霞观主李镜虚口里念着:“无量天尊,善哉善哉!上官老师,你存心如此,苍天定要护佑你,贫道还是先行一步了。”卢兆丰一旁说道:“弟子愿意随侍师父前往。”金霞观主微摇了摇头道:“不用你跟随,你等候上官老师一同再去天门山吧。”说到这,向上官庸稽首道:“我们天门山再会了。”上官庸知道这位老观主言出必行,绝拦阻不住他,只得望着金霞观主的背影说道:“愿观主看在道祖的面上,慈悲他们吧。”金霞观主已经走出屋外,卢兆丰、上官贞跟着送了出来。金霞观主李镜虚回头说道:“你们不必送了,天门山我盼望你们早去一时,他们的事也可以早做了断。”这位老观主说罢这个话,把肥大的袍袖一抖,说了声:“我先行一步了。”身形已经捷如飞鸟地蹿上竹篱,一起一落之间,已失踪迹。这时,西方的一钩残月已然沉下去,鸡声喔喔,将近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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