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雪中可怜儿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因为玉郎看得出来,家中田地竹林全没有,日子很苦,自己是吃不饱,穿不暖,可是婶娘她一点也没委屈着。玉郎也明知道她的情形,他一个小孩子也管不了,也不敢问。仇氏每一次到家里,就是哭骂打闹,她可从来没有因为日月愁眉不展,今天的情形特别。赶到了黄昏时候,仇氏竟叫玉郎到街上去买酒。

  玉郎买酒回来,竟听得婶娘屋中有一个人拍着桌子地怒骂着道:“你这女人,自己也得想想,我待你哪一点不好?你敢使性子,你可估量着。我听到的风言风语,只要叫我找到真凭实据,连你那个醉鬼的爹爹也全算上,我不把你们这两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花花肠子抖出来,我就枉在五云岗做山主了!你今天说痛快话,为什么不和人说明了回玉树湾,你当这个地方我就不敢来了么?”

  玉郎正走到院中,吓得往后倒退了两步,不敢出声,心说:“这不是苗人虎来了么?”这时听得他婶娘也带着怒意说道:“你这没良心的东西,你还反咬一口,你不是又爱上别人了么?像我这种败柳残花,你还理我做什么?”跟着那个男的,在一声冷笑下,呵斥着道:“我明白了,你另找别人想报复我,我宰了你!”跟着竟是动起手来,可是听得婶娘她一边唉呀着,口中在媚声媚气地骂着:“你这无情无义的东西,你打吧!打死我不去了眼钉肉刺么?”玉郎听到这种情形,真要气死。

  此时已经住了手,可是婶娘竟是低声骂起来,跟着竟听她说:“我就是不叫你走!”玉郎恐怕他们这时出来,看见自己,赶忙地咳嗽一声道:“婶娘,酒买来了!”玉郎已经到了这房门口,仇氏很快地从里面出来,把门挡住,把酒壶接过去。向玉郎道:“滚出去,不招呼你,不用往我这屋里来,只要敢不听奶奶的话,我宰了你。”

  玉郎回到自己住的小厨房内,这间小厨房就在上房的房山旁。这一夜,上房内,笑一阵,闹一阵,淫声浪语,玉郎这一夜真像搁在油锅上一样。天亮了,雪还没住,玉郎悄悄地把牛耳尖刀藏在背后,自己知道自己的死期到了。心想:“这是难得的机会,我要给爹娘、叔婶、姐姐报仇了。”玉郎此时虽则一心怒火,但是这一夜就睡在草堆里,冻得浑身全僵硬了。

  每天天一亮,更得给贵儿煮粥。玉郎是一个天性最厚道的孩子,婶母那么不贤良,他认为贵儿是叔叔的骨血,所以他出于本心,是十分爱护他。他今天虽则怀着满怀愤怒,一来是因为干惯了,天只要才一亮,他已经把柴灶烧起,给这个小弟弟贵儿煮上粥。不过自己在这种时候,可是心神不安了,想着这个人,他那么大力量,他怎么贴近了他,扎他这一刀。玉郎终归是年岁小的孩子,在这种情况下,他在厨房中,不住默默地祷告着死去的叔婶、爹娘、姐姐,叫他们保护自己,好给这班屈死的人报仇雪恨。

  天是刚亮,没有多大工夫,其实这时那个仇氏她不会起来。何况她把山主苗人虎又留在这,可是贵儿今天却早早地哭着闹着。现在仇氏这种情形,可越发地万恶。过去,她还真个地怕街坊邻居们笑话她,她是常年往娘家跑。回来时,还是照样装好人。这次她把苗人虎留在这,她分明是不怕人了。玉郎认为在这种情形下,自己不杀了这个万恶东西,也没有脸见人了。这时仇氏隔着屋子在喊玉郎道:“死鬼,你还睡着,还不给贵儿煮粥等什么?你听不见他在哭么?”玉郎赶忙地答应着道:“已经煮上了,再等一等就煮好了。”玉郎答了这句话时,他赶紧回身来,照顾灶中的火。

  这时忽然听得上房叭啦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摔在地上,这个玉郎简直被这个万恶的婶母打怕了,他疑心婶母因为粥煮得晚了,又在发了脾气,犯了野性。这时用一个小铜锅煮半锅粥,玉郎看了看,已经熟了。他恐怕这个婶娘无情无理跑出来打骂,他是想着进屋,赶紧地用一块抹布垫着,双手把这个小铜锅端起,走出厨房。

  雪下得挺大,现在院里全有半尺深的雪。玉郎身上穿着这么单薄的衣服,走出厨房后,寒风砭骨,冷雪扑面,不由己地打了个寒战。这种雪地里,没有脚步声,他刚到上房阶前,突然听得屋中那个山主苗人虎哼了一声道:“你这个女人,就是这么多顾虑,我最恨又吃鱼又嫌腥,又要吃,又怕烫。苗大爷从十几岁上,就是敢作敢当,想做的就不怕。弄这么个小杂种,带累着有什么用?吵得你耳朵里全聋了,爽快地叫苗大爷给你弄个干净吧!一手一个,干脆地摔死,若不然,你就死守着这两个小杂种去吃糠喝冷水,我看你没有享福的命。”

  玉郎一听这个话,这真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你就是不想弄死他,他也惦着你了,自己只顾听屋中人的话,他原本浑身就冻得发僵,此时这个铜锅歪了。这时那个仇氏她突然喊了声“玉郎”,玉郎一惊之下,锅里的熟米汤,泼在他自己的左手背上,烫得他手一颤,扑哧一下,连锅带粥,全扣在雪内,玉郎不由得哎哟一声。

  那个仇氏她竟是在屋中喊着:“小杂种,你要死!”跟着门响,里屋的门开了,跟着开外面的门。玉郎把小铜锅已经捡起,半锅粥一点没剩。仇氏推着门,一眼看到玉郎站在雪地中,地上雪堆里冒热气,玉郎见婶娘出来,他赶忙说:“婶娘,你别生气,我失手把锅掉在地上。我赶快地再去煮,一会儿就得了。”那个仇氏,哼了一声,咬咬牙道:“小杂种,你是安心和我们娘俩儿过不去,你吃不到嘴,也不叫别人吃,是不是瞎了心的东西。不是你爹妈撂下的饭,我要你这种狼崽子有什么用!”她便抄起一根藤条,从屋中赶出来,追上了玉郎,抓住了头发,没头没脸,就是这一顿藤条。打得玉郎疼彻肺腑,不住地哭声哀告:“婶娘,你饶了我。”这个仇氏,她把山主苗人虎给她的气,完全要在玉郎身上发泄。手底下狠,玉郎的手也被打破,脸也被打破。可是这时那个万恶的山主苗人虎,从屋中走出来,用一条青洋绸的褡包,往腰中扎着。口中在说着:“大清早晨,你们这是闹的哪门子丧?我告诉你好话不听。这种野种,你留着他做什么?把他赶出去吧。”他赶过来,口中骂着,“小杂种,还不给我滚出去。”砰地一脚,把玉郎栽了一个跟斗,玉郎在雪地中,一连两个翻身滚起,手叉子还没滚掉。把脸上的雪抹了抹,挺身说道,“婶娘,你别动手再打我了,我一定会走。”跟着往前凑,向苗人虎道:“你是五云岗的苗大爷,我婶娘骂我杂种,她总是我姓公孙的家里人,你凭什么骂我杂种?玉树湾姓公孙的全是世代好人,安善良民,你干什么这么欺负人?你跑到我们家中才是杂种。”仇氏把藤条一举,被山主苗人虎左手一扬,把仇氏的胳膊搪住,呵斥着道:“你不用再管,小要饭的小杂种,也敢跟苗大爷还口。”

  他说着话也往前凑,冷笑着道:“骂你一声小杂种,还是抬举你呢,我摔死你,不过捻一个蚂蚁,你还敢嘴硬。”他一探身,伸手就抓玉郎。玉郎一咬牙,悄悄地一伸手,从背后的衣服内,裤腰带上,把牛耳尖刀猛拔出来,往前一扑,照着山主苗人虎的小肚子上扎去。也难为这孩子了,他在这种情形下,居然还敢动手。苗人虎这一下子已经抓空,玉郎的这把尖刀已经扎过来,苗人虎口中暴喊了个“好”字。他一拧身,想抬腿踢,可是玉郎这一尖刀竟扎在他腿腋子上。苗人虎哎呀一声,右手猛力地往外一翻,把玉郎的右腕贯住,左手已把手叉子夺去,向外一挥,向玉郎的脖子上猛戳。玉郎情急之下,右手往上一抓,哧地把左手三个指头砍掉,这可仗着玉郎冻了一夜,血全凝了。被苗人虎右手一甩,摔出丈余,在雪地里一滚。

  此时那个仇氏见玉郎竟扎伤了她的情夫,她抡着藤条,咬牙切齿地道:“你敢行凶!”玉郎在雪地里滚起来,自己知道不赶紧逃跑,就得被他们弄死。他没命地蹿出后院,很快地把大门开了。可是仇氏已经飞跑着追着玉郎的身后,抡着藤条就是一下,玉郎踉跄地摔倒街心,仇氏口中喊着:“小杂种,有你没我。”这时左右邻居,已听到他们家中,一阵哭喊的声音。邻居们已经起来,不过全挨过仇氏的骂,不敢到她家中多管。这时左边的邻居张阿公,跟旁边的杨老婆婆、李老婆婆全是正向仇氏的门前走来,此时玉郎已经摔到街心,仇氏已经跨出门来,仍然要追上玉郎,把他追回去。玉郎又挣扎着爬起,口中喊着:“大妈们,救命吧!”他一边喊着,一边如飞地向玉树湾村庄外跑去。跑几步摔一下,就这样他一直地冲出村口。

  邻居们谁也不知道山主苗人虎竟会来到她家中,仍然疑心,仇氏又犯了野性,虐待暴打玉郎。在这种情形下,谁也不能见死不救,邻居们竟把仇氏强行拦住,不放她再走开。这班人也破出去和她翻脸了,因为最近的情形看着,也太叫人不平了,入了严冬,玉郎身上连一点棉的没有,就是家中穷也不至于穷到这样。眼看着这个孩子就要活活地受死,所以邻居们已经在商量着要质问她。此时更看到玉郎脸上身上许多血,她打得太厉害了。这个孩子非死在她手里不可,邻居们也是变了脸地阻挡着,不叫仇氏追赶。

  仇氏见不能追玉郎了,她家中藏着私货,苗人虎没走。她竟是向着邻居们说了几句极不好听的言语,她很快地跑进门去,“呼隆”地把大门关闭。她为是不叫邻居们看见苗人虎,好打发他走,邻居们也把她怎样不了。现在已经聚集了好多人,这些人一商量,玉郎跑出村去,他向外跑时,已经一连地跌着跤。全知道这个孩子无投无奔,大家商量着,赶紧出村把这个孩子找回来,别要冻死村外。这些人赶到玉树湾外,围着村子边一路乱招呼乱找,可是哪还有玉郎的影子。

  有的人就认为他没有别的地方投奔,他要是离开村子,一定是进了城,去投奔那个刘掌柜。遂打发两位热心的街邻赶奔城中酒栈,去探问玉郎的下落。趁势也好求刘掌柜发些恻隐之心,把这孩子安置个地方,不必再叫他回来了,救他这条小命吧。可是赶到进城的人回来,依然是扑了空。刘掌柜并没有看到玉郎,这样村中人是各处寻找,恐怕这孩子寻了自尽。可是一连两三天的工夫,玉郎的踪迹不见。这个万恶的女人,竟也在当天晚间收拾收拾,把大门倒锁,回转娘家,从此是一去不回。

  且说这个玉郎,从玉树湾逃出来,身上是全被打伤、摔伤、砍伤,更怕他们追赶了来,一个劲地狂跑,连着跌了六七次,他是一直地扑奔自己家中的坟地。个人好容易挣扎到坟地内,扑到爹娘的坟前,往雪堆里一趴,口中哀呼着:“爹娘,你们不管这苦命的孩子,我愿意跟爹娘还在一处吧。”浑身的伤又疼,现在已经到了绝地,家是不能去了,连疼带急,竟是倒在雪堆中死去。也不知经过了多大时候,玉郎竟是悠悠醒转,觉得头面上以及浑身上全暖烘烘的,只是浑身疼得厉害,不由得哎呀了一声。耳边听得有人招呼道:“可怜的孩子,你醒醒,不要怕。”

  玉郎努着力地睁眼看时,自己不是倒在雪地中了。竟是到了一个屋中,现在躺在床上,身上还盖着被子,面前站着一个慈眉善目的僧人。玉郎不由得哭着招呼道:“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谁救我的命?”面前这个老和尚,轻轻地把被子掀开,说道:“可怜的孩子,你不要动,你左手的伤很重,先前是冻僵,现在这一暖过来,伤处可要发作了。不要再怕,这是我的庙中。我这庙叫毗庐寺,老衲是这里方丈,我从雪地里把你救回来。你得先喝一次药,好止住疼痛,不然你禁受不住,缓一缓精神再详细告诉我。”玉郎流着泪悲声说道:“大师父,你救了我这条小命,能够叫我活下去,我愿意活着。我一家人全死绝了,我再死了,就没有人报仇了。”这个老和尚忙说道:“你先不要说话,把药喝下去。”这个老和尚服侍着玉郎把药喝下去,把被子给玉郎盖好。告诉玉郎:“安静地睡一刻,等到把药性行开,你再喝一些粥,精神就可以好些了。”

  玉郎自从婶母叔叔先后死去,自己就算陷在凄风苦雨中,没有一天好好过活,更没有人再亲切地照顾他。现在这个老和尚满脸慈祥之色,对自己这种亲切爱护的情形。自己万想不到绝处逢生,还会得到这样的温暖。顺着眼角不住地流着泪。老和尚被子给他盖好,转身退去。玉郎此时浑身疼痛,一点力气没有。不大的工夫,沉沉睡去,自己不知又睡了多大时候。再醒转来,一看屋中靠里边桌案上已经点起油灯,那个老和尚也正盘膝坐在床边。玉郎忙招呼了声:“老师父!”

  老和尚忙把玉郎上边的被子掀开些,问道:“你现在觉得好些么?身上的痛怎么样了?”玉郎忙答道:“老师父,疼痛好得多了。可以忍得住,只是一点气力没有。我这么一个如同乞讨的孩子,你这么干净的屋子,不叫我糟蹋了么?老师父,你太慈悲了。”这个老和尚微笑着道:“你倒很会讲话,你喝一点粥,气就可以足了。”跟着站起来,向外间走去。在堂屋的门口,招呼了声:“慧明,你把炉子上的粥快拿来。”老和尚转身进来。

  不大的工夫,从外面又进来一个年轻的僧人。用木盘子托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米粥,这个老和尚把玉郎扶着坐起来。叫玉郎倚在板墙这边,叫这个年轻的和尚来喂玉郎。玉郎好生不安,自己试了试右手照样地还能动,左手是全被包扎着。现在鼻中嗅到米粥的一股子香气,玉郎是真痛心真难过,可怜自己这一年多,连这么碗粥,全没有爽快地喝过。尤其是叔叔死后,所吃的简直全是不能下咽的东西,婶娘的心太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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