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田园被占爱女失踪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刘振彪头一个咧着嘴道：“我的王头，我刘振彪赌个大咒，这一辈子也不想再往这个地方来。没找到神仙，自己险些做了鬼。真要把小命送在这，不嫌冤枉么！”王保恒苦笑着道：“咱们谁也不许抱怨，吃我们这行饭，算得了什么？”说话间，把受伤的伤处全给扎裹一下。数了数地上，只八只狼。王保恒向弟兄们道：“咱们也不算什么冤枉，这八张狼皮，还不弄他几十斤老米么？抬着走吧！”这弟兄六个，用三条虎叉，把这八只狼抬起，一个个走在山道上，脚底下全没力量了。走一阵歇一阵，本是半天的道路，他们从天亮，一直地走到中午过后。离着他们住处，还有二里多地，大家歇了一阵，说好了鼓起勇气来，一气要走到家。

　　刚过了这段山坡，前面已经有正式的山道，脚底下比较得力了。正往前走着，张阿宝忽然招呼道：“王头，你看那边从树林子里过来的，不是个和尚么？还背着一个口袋。咱们吃了这么大苦子，这山里又没有别的庙。一定是那个玄鹤寺的和尚，截住了他，好歹也得问他个起落出来。”王保恒此时也拦阻不住他们，头里四个弟兄，抬着死狼，他们把虎叉一横，两个人横排着，这四个人就把条狭山道阻挡住了。这个和尚已经从树林子走出来。看这和尚也就在四旬左右，穿着一身很旧的短僧衣，下面白布高腰袜子，灰布僧鞋，背着一个米袋，低着头走，好像没看见这一班人。王保恒等也看不出这个和尚有什么差样来，离得近了，在他往上一掂米口袋时，竟看见他左手短去了三个手指头。

　　赶到相隔已近，这个和尚脚底上放慢了，口中招呼着：“施主们，借光让让路，让僧人过去吧，你们太辛苦了。”猎户们听这和尚的口音，更不是本地人。那个张阿宝却向和他一块抬死狼的一打招呼，身形停住，他们可不让路。张阿宝道：“大师父，你也辛苦了。”这个和尚带着笑向张阿宝道：“施主们让一让路，多借光吧。”这时猎户头王保恒向前说道：“大师父，先别走，你这是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和尚道：“施主，求你不要麻烦，我和施主们是一样，有来处，就有去处，我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咱们还是各赶各的路吧！”

　　王保恒道：“大师父，别跟我们弄这些玄虚。我们是粗人，不懂你这些话。我是问你住在哪个庙里？”这个和尚有些不耐烦的神情，向王保恒道：“一个出家的和尚，还不是住在庙中，告诉施主你，我就住在玄女峰玄鹤寺。请你赶快让开路，我没有工夫跟施主们多谈，我师父的规矩很厉害，回去晚了要受责罚。”猎户们彼此看了一下，王保恒还要向和尚问：“你们怎么渡过那个飞索悬桥？”这时和尚脸上带着怒容，向这班猎户们说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我和尚苦度清修，不伤生，不害命，不损人，不利已，施主们何必对我和尚这么留难，不放过去。可是和尚什么艰难困苦的路全走过了，眼前这点阻拦，挡不住我和尚，施主们再见吧。”他话声中身形向右一晃，竟往旁边一片危岩峭壁上走去。

　　猎户们这么阻挡他，就因为眼前这段山道，两边全是不能着足的地方，所以他们横排在这里，把道挡住了，不叫和尚过去。哪知道此时和尚也没看他怎样施展，跟平常走路差不多。他不过是紧跑，赶到他身形到了这片峭壁上。他整个的身躯往左边倾斜着，看着就要摔下来，可是他脚下不停，这个人好像斜插在山壁上。很快地出去五六丈，往山道上落下来，如飞地向前跑去。眨眼间这个和尚的身形已隐入一片树林中，这些猎户们全是惊得目瞪口呆。直到和尚走得没有影子，彼此全喘了口大气。认为这个七指和尚一定是神仙一流了，平常人哪会有这么大本领。

　　猎户们赶紧地回转家中，他们从此后再不敢往玄女峰那里去了。因为事后想起夜间在那边的情形，遇见狼群时种种的危险，有许多事是不近情理，分明是有人指挥着狼群，叫弟兄们吃苦子。这分明是惩戒我们了，往后再不要多事了。可是从此后轻易也看不见玄鹤寺的僧人在山头出现了。猎户们哪又知道玄鹤寺的这个七指和尚，自身有一段极凄惨可怜的经历。

　　在这沧溪县城北，也离嘉陵江不远，有一处名叫玉树湾。这个地方，是离开县城的一片农村，并且是一个近山近水的地方。土脉很好，农产也很丰富。这附近一带，还有六七个小村庄。住在这一带的人，一多半全是指着农田山地过活。不过这一带的村庄，以玉树湾这里人家最多。因为过去七八年前，曾经闹过一次大水，附近的小村庄，全被淹没。别的小村庄就算全平了，住户们是死亡逃散。只有玉树湾这里，是离着山边近，所以这里并没遭到水灾。可是别的地方在水退了后，渐渐地又聚集起人家来，开荒种地。不过这一带在经过水灾之后，情形可变了。

　　离玉树七八里，有一处名叫五云岗。那里却来了一个外籍的住户，这个人姓苗，名叫苗人虎。自从他到了五云岗之后，他在那里盖起大片的住宅来，手下的人越来越多。所有这个苗人虎所带的人，全是那么粗野蛮横。所有那一带的山地农田，多半被他强行占据。这个人惹不起，不止于他本人厉害，他有一身极好的功夫，他手下的人，一个个也全像吃江湖饭的。平时手底下总是刀枪棍棒，一言不合，就动手打人。在那一带垦荒种地，谁也不敢惹他，所有五云岗附近，连这玉树湾一带，所有的土地、山林，也渐渐地被他侵占。有的是强买，有的是硬霸占。这个苗人虎到了五云岗，不过是一二年的工夫，他连县城里全走动到了，势力是一天比一天大，谁也惹不起他。这一班种地的人，全是老实的乡农，他们全是不敢惹是非。一个个是低头忍受，所有这一带的人，全称这个苗人虎为山主，只要一提起他来，没有不摇头的，就是不敢惹了。

　　在这玉树湾，有一家最老的住户，他们复姓公孙，在这玉树湾已经好几代了。弟兄两人，一个叫公孙诚，一个叫公孙敬，公孙诚娶妻韩氏，公孙敬娶妻康氏。他们也是以务农起家，种着几十亩地，还有一片竹塘。公孙诚、公孙敬也全是很规矩很老实的人，他们在这玉树湾，也算一个富裕人家。这种农村中，没有大财主，只要能用几个长工的，就算是富户了。公孙诚家中，有这些祖遗下来的地，一家是丰衣足食，不过人丁太少。公孙诚的妻室生了一男一女，女儿名叫兰姑，男孩名叫玉郎。这个兰姑比玉郎大着七岁，韩氏生了玉郎之后，也就不生养了。

　　公孙敬这夫妇二人，是无儿无女，康氏是始终没生养过的。这家中只这么六口人，用着粗使婆子，跟三个长工。公孙诚、公孙敬倒全念过书，弟兄两人学问全不错。可是始终守着这点家产，照顾着田地，弟兄虽念过书，也不想巴结功名了。这家人倒也安安乐乐地过着乡下的日子。公孙诚尤其是俭朴，省吃俭用的，他保守着这点家业。

　　可是好景不长，事情是一天比一天的逼上头来，五云岗的山主苗人虎，这一年竟照顾到他们头上了。苗人虎所买的一块地，跟公孙敬这片农田，紧接连着。本来他们就早看中了公孙敬这片地收成好，先前是找不着机会。这个山主，他虽则在这一带横行霸道，可是他外貌上还是假装好人，沽名钓誉地为自己造假善人的声势。他有时也做些好事，可是他做的好事，全是暗含着阴谋。只要你受到他丝毫恩惠，这一辈子你就算还不清的债。所以这一带的人，暗地里给他送了个绰号，全管他叫黑心菩萨。

　　他先前虽则看到公孙敬家中这片田地，想弄到他手中，没有一点借口，他无法下手。所以他手下人暗中布置，故意买了这块相连的地，立刻弄起是非来。因为引水灌田，公孙敬这边的长工，落了个故意地侵占他的田地。长工们全被打伤，开好了的水沟，也被他填平，并且把公孙敬的地，强占了十几亩。这一来，公孙诚、公孙敬哥儿两个，出头和他交涉。对于这种人，哪儿还有理讲，这弟兄二人白受了一度凌辱，田地种不了，水沟被填平，这也太霸道欺人了。公孙诚找人写了一张状子，到县里去告他，霸占田地，打伤长工。可是现在这个山主苗人虎，势力大了，县衙门一班爪牙，全得过他的好处，公孙诚的状子，就递不进去。这一来整整半年的工夫，田地荒废下来。因为你就是躲着他，从别处开水道，你只要开好，隔不了三天，不知道什么时候水沟就被人全挑毁。播下种子，跟着被人连土给翻起来。就是你派长工夜间去守护田地，可是长工被打个半死，连打他的人全看不见。这一来往衙门告是不受理，私下里又没有力量对付他，几十亩地就荒废下来。

　　公孙诚、公孙敬弟兄两人，被逼迫得走投无路。后来竟有人示意这弟兄两个，告诉他弟兄：“光棍不闹势，爽快地把这块地卖给山主，叫他出一笔钱，你们可以在别处重买几十亩。若是这么僵持下去，恐怕还有别的祸。你们弟兄又全是读书明理的人，遇到这种事，只好是逆来顺受。”公孙诚、公孙敬哪肯就这么甘心？这全是上辈一滴汗一滴血挣出来的，这片产业，弟兄二人哪肯卖。公孙诚气得大骂着，自己情愿叫他强霸占去，也不卖。果然这个山主苗人虎，他是越来越厉害。公孙诚家中的长工，不用说还想去种地，就是在自己地边上一走，立刻就出事，被打个头破血出。这一来韩氏、康氏跟兰姑，全在央求着这弟兄两个：“不要再固执下去，只好把这块地卖给他。我们遇到这种恶霸，惹不起，这种人终归有恶贯满盈的时候。我们不能因为这块地，就全不活了。”这娘儿三个，尽力地劝解着他弟兄两人。公孙诚、公孙敬，在万分无法之下，只好是烦出人来，把这块地卖给了苗人虎。他倒是很爽快地付了地价，可是公孙诚竟是夹气伤寒，一头病倒。这也是厄运当头，无法避免。他们这笔钱还没等再买地，在一个夜间，竟失了盗，卖地的银子完全被盗走。这公孙诚病还没好，再遇上这种事，他哪受得了？没过了三天，已经离开人世。公孙敬真是急死了！

　　这个玉树湾从来就没有这种事。他们这一带，除了附近的六七个小村庄，离着别的地方全远。他们多少年间就没有出过窃盗的案子。这种事，很明显是五云岗山主苗人虎，这个恶霸打发人干的了。可是虽则这么猜疑，全不敢向别人说，无凭无据，这种话倘若传到山主耳朵内，他绝不饶。这种有冤无处诉，真是忍气吞声，可怜公孙诚就这样冤冤枉枉死去。公孙敬料理哥哥的丧事，把家中的积蓄完全用尽了。

　　这个兰姑已经十七岁，她虽则生长乡间，可是相貌十分俊秀。因为公孙诚这一儿一女，他看得极重，所以兰姑已经十七岁，还没有人家。这次父亲的丧事，兰姑也是昼夜操劳。赶到公孙诚发丧的那天，兰姑从头一天身上就发热，她是累得病了。所以到发丧时，公孙大奶奶不叫女儿跟着送丧，也正好家里没人，长工们全得跟着到坟地去。连那个粗使婆子杨老妈妈，她也跟了去，为是照顾着大奶奶、二奶奶，可就留兰姑一个人照管门户。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赶到他们发丧回来，叫门叫不开了。公孙敬很着急地拍着门，可是二奶奶康氏说道：“兰姑身体不好，她谅是在后面上房睡着了。叫长工老王从旁边矮墙爬进去，开了门不好么？”公孙敬也是十分疼爱侄女，随叫长工老王爬进去开门。

　　大家来到里面，大奶奶韩氏一边往里走，一边招呼着。可是兰姑始终没答声，一个白天绝不会睡这么死。韩氏到了上房内，哪还有兰姑的影子？大奶奶立刻哭着招呼：“你们快着找这个孩子，往哪里去了？”众人全是惊惶失色。这个家中没有多少房子，前后两道院，很快得就察看到了，哪有兰姑的踪迹？大奶奶韩氏放声痛哭。她可是认定女儿寻了短见，她一定是因为爹爹被人逼迫死，有冤无处诉，家业也一天不如一天，她不愿意活下去。康氏、玉郎也是一齐地哭。公孙敬忙地招呼道：“大嫂，你先别哭，等一等，事情可奇怪。兰姑寻了短见，她往哪里去死，跳江、上吊？家里既没有她的影子，她也得出去离开家。大门关得好好的，大嫂你想想，有这个情理么？”一句话提醒了韩氏，可是这种情形越发地叫人闷死了。家里连水缸里，床底下，全看到了，绝没有这个人的影子。这个人难道在家中无形消失了。公孙敬赶紧到附近的两家邻居去问，全是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看见。这一来，玉树湾全传扬到了，全认为事情太怪，兰姑竟会这么失踪，这真叫人想不出是什么道理了。这个姑娘端庄淑静，邻居们没有不爱她的。尤其是公孙敬的家中，没有杂人，这姑娘这么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没有不难过的。公孙敬也是束手无策，自己可就盘算，这件事情太怪了，恐怕跟五云岗那个恶霸有关。

　　自己可就想到在哥哥死后三四天，那个万恶的山主苗人虎，他居然也打发人到家中吊祭。自己跟他虽是仇人，但是官不打送礼的。反正个人不和他来往，也只好照样地款待来人。那时家中正在忙着丧事，兰姑穿着孝服，可就被山主打发的人看见。当时那来人他声色上很不好，公孙敬可就把兰姑赶快打发到内室，不叫她出来。这种事很平常，无足介意，可是兰姑现在这么失踪，公孙敬可就疑心了。不过跟失盗是一样无凭无据的，焉能够诬赖人。公孙敬可就没有法探听五云岗山主家中，他哪里也没探听得什么信来，一连好多天音信毫无。大奶奶韩氏，想起女儿茶饭懒咽，白天黑夜地只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