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蓉城侦国贼　卖艺隐侠踪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吴三桂以一宠姬陈圆圆请清兵逐走闯贼，可是从此满族入主中原，就算是代明而有天下。虽然明思宗之世，宵小弄权，将士不能用命，以至闯贼之乱，危及宗庙。可是即或那时京师沦陷，各省勤王之师尚可勉力一战。吴三桂只为了一己的私愤，把大明朝大好江山断送，这种罪恶不能不加在他身上，所以吴梅村所咏的“痛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足为千古定谳。吴三桂收到清廷的封赏，他追赶那闯王，一半是他冀辽总镇所统帅的兵力，一半有清兵相助，闯贼不敌，狼狈地败退下去。那时，清世祖也不愿意把吴三桂留在京畿，也深防他的反复。吴三桂追赶闯王，一直地到了四川，闯贼灭亡，他遂坐镇川中，已经晋爵为平西王。他降清之后，若果然良心不泯，就是存着那身在曹营，心在汉祚，对于大汉子孙尽力保全，也还能够减去他卖国之罪。可是他心怀异志，竟为自己子孙作妄想。潜蓄不轨之心，阴怀异志，并且贪财好色，他大兵所驻之处，庐舍为虚，死亡载道，哪还管黎民百姓涂炭之苦？这一来却激起一般草野奇人、风尘侠隐要对付他了。并不是为的他要背叛清廷，替大清国来收拾他，这般草野异人，全是志在为民，往大处做，他们也愿意恢复大明江山，重整社稷。只是天意难回，绝没有那种大力量，能够为大明朝挽回劫难。所以这般人只可是退一步抱定了己饥己溺，胞与为怀。吴三桂倘若是背叛清廷，那时候八旗劲旅铁蹄已踏遍中原，吴三桂虽拥有重兵，却还是兴兵作乱，也不过是多叫东南数省的黎民百姓多遭流离涂炭之苦。这般草野异人、风尘侠隐相率入川，要伺机除此国贼，为黎民雪愤。

　　这般人中为率领的就是天山四义周熙、张毅、叶秋江、朱天民和一个生死之交的侯远堂以及他的儿子侯玉昆。这侯远堂对于吴三桂不止于家国之仇，更有切身之恨，早图报复。

　　侯远堂出身草野，幼年间投入行伍中，就隶属在吴三桂的部下。吴三桂做到冀辽总镇，侯远堂也做了统领，只为军粮的争执，犯了吴三桂的大忌，竟自捏了一个罪名，派兵查办侯远堂的全家。侯玉昆曾拜天山四义朱天民为师，已经学得一身本领，侯远堂也是一身武功。父子二人不甘心就被他这么害了，拒捕逃脱，不过只逃开了他父子二人，全家遇祸。赶到大明朝亡了天下，吴三桂也离开北方，率兵入川。侯远堂父子也往南逃下去，却在湖南地面遇见了天山四义四爷朱天民，说起吴三桂的行为，全是痛心已极，遂商量了相率入川，要乘机下手，除此国贼，也免得将来他一旦起事，黎民们跟着再受涂炭之苦。

　　侯远堂父子遂和朱天民结伴往川中而来。此时平西王吴三桂在成都已然根基日固，并且时时在提防着有人图谋他，所以城中防守盘查得极严，朱天民等因此不敢进城，在东城大觉寺中找了两间空房住下。这大觉寺原先也是一座大丛林，主持僧不善经营，以至殿宇坍塌，僧众云散。四层大殿外，有群房数十间，只有一个当家的老和尚，十几位徒众经管着。他这庙里只要有人肯布施些钱，想住他几间房子，老当家的十分欢迎。老义士朱天民等在这大觉寺一住，倒是很合适。向庙里打听明白，城里最繁华的街市就属东门内的永义街，那里有很多走江湖卖杂技的。老义士朱天民带着家人进城游逛了两趟，把城内的道踩好了。这成都城内比较起偏僻的府县就强多了，六街三市颇为热闹。虽是兵燹之余，到底是省会地，容易恢复原有的状况。平西王吴三桂自驻成都，在这里修养兵马，颇有久踞川中之意，不恤民命，搜刮民脂民膏，大兴土木，建筑行宫，闹得民怨沸腾，但是却也奈何他不得。老义士朱天民相看好了永义街这里是一个极好的所在，医卜星相，九流三教，走江湖做买卖的全集在此处。老义士朱天民回到庙中，跟铁臂苍猿侯远堂一商量，不能尽自在庙中隐居着，大家必须到永义街卖几天艺，好掩盖耳目，不然日子一长，怕庙里和尚先起了疑，虽在城外，长了也害怕被官家注意。侯远堂等深以老义士的话为然。可巧这庙老和尚晩间凑了过来，跟老义士攀谈，庙里的老和尚是有些疑心，借着说闲话来察看察看。及至一谈起话来，老义士朱天民的谈吐不俗，把老和尚佩服得五体投地。谈到了老义士本身，朱天民道：“我们一共来了这么些天了，我们只为撂上买卖的家伙设置办齐，所以耽搁下来，明天一定要把所用的器械买好了，爷几个也该出去找个三吊五吊的了。”老义士朱天民刚说到这里，老和尚道：“这位朱老师，你千万不要费那些事了，你还不知本地的规矩么？这里在先不准女觔斗，就是有跑马解的也不准立大竿子，玩耍板子。据说当年有一跑马解的是一伙大案贼，到处作案，来到成都，把成都的富户们偷了个苦。后来马快们捉住他们一名伙计，才问出来，他们全仗着在大竿子上踩道，所以成都城内，从那时留下例，不许立大竿子。现在虽则改朝换帝，可不知怎么样了？”老义士朱天民道：“既这么着，我们倒不便多费手脚了。这倒多亏老方丈指教，不然恐怕饶花了本钱，反倒不能撂地了。”老方丈回后面禅堂，这里侯远堂等全十分痛快，因为这一来又省事，又不露痕迹。老义士朱天民又把卖艺一切行规，向侯远堂等说了一番，这种事哪能一时就会？不过临时别说外行话就是了。

　　到了第二日天气很是晴和，老义士早早用过饭，赶到巳牌时分，各自收拾停当。侯玉昆扛着刀枪把子，侯远堂更会凑趣，把侠女朱剑英和小侠侯玉昆的牲口满给挂上整串的金铃，过梁上也用彩绸扎了彩子，老义士朱天民看着不禁点头微笑，一同起身，够奔城内。牵着马走出庙门不远，忽然听得背后一阵马蹄翻腾，朱天民一回头，见一骑白马如飞地过来，马走得疾，还没辨清马上人的面貌，这骑马已越过去。忽见他猛勒缰绳扭头招呼：“远堂，你竟在这里了？”侯远堂不由一惊，仔细看时，赶紧向马上人摇了摇头，不叫他再发话，侯远堂已然认出来人正是曾经做过督师的柳昆扬。来人已经翻身下马，牵着牲口凑过来，侯远堂不等他开口，遂大声说道：“柳师弟，你来了正好，我们师徒在这儿铺个把式场子，正嫌人少，师弟肯帮我们一回场子么？”这柳昆扬含笑点点头道：“师兄，那怎么不可以？我们干的是这个行当，我来到成都，也是想把武术撂在地上，有师兄们在这里岂不是更好了么！”这柳昆扬顺着侯远堂的话锋答着。走到了玉华街转角，这里正好十分清净，没有什么人来听，侯远堂遂给朱天民父女引见了，草草告诉入成都的来意，并问柳昆扬怎会也来这里。柳昆扬从鼻孔中哼了一声道：“我有三寸气在，我绝不会不报宁远城之仇。”侯远堂忙道：“师弟要小心，此贼身边很有些江湖高手，我们街头卖艺，也正为是掩饰行藏，少时回到庙中，再细谈吧。”柳昆扬点点头。

　　来到玉华街，天时尚早，老义士朱天民懂得走江湖的道路，等了一会儿，所有走江湖的、赶生意的，陆续到来。老义士朱天民见紧挨着自己所占的地上，是一伙卖飞张的（切语是卖膏药带练武的），老义士过去一道辛苦，先递过“坎子”去，跟着向他一打听，“这里站码头的是哪一位？”卖飞张的见是同道，遂告诉老义士，“此处站码头的是金五歪牌，全称呼他大刀金五爷，就在街西住，到十字路上一问便知。”老义士谢了这卖飞张的关照，回过身来，说与了侯远堂。侯远堂预备了一份红帖，上面写的假名侯大勇，遂拿着这张名帖，找到大刀金五爷的门口，把名帖递进去。

　　工夫不大，传出话来，说是：“五爷挡驾，改日回拜。”侯远堂知道这就算没有事了，急忙转回来，说与了师叔朱天民。这时天已过午，游人很多，侯远堂把刀枪把子戳好，游人重聚。来看这伙卖艺的，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头子，两个五十多岁的，两个年轻的是一男一女，全是十六七岁的情形，一色的五匹白马，满有铜过梁，内中两匹挂着彩球，一定是练马解的牲口。

　　看热闹全想看这老少练什么功夫，老义士朱天民见人已围得里三层外三层，自己把肥大的袖子一挽，腰中的抄包紧了紧，把白色高腰袜子的线带重勒了勒，抬胳膊踢腿地试了试，没有蹦着的没有吊着的，这才来在场子当中。先向四下抱拳拱手地作了个罗圈揖，然后说道：“列位子弟爷台、好武的老师、回汉两教僧道两门。学徒的姓朱排行在四，全叫我朱老四，带着我这徒弟徒孙，来到贵宝地，投亲不遇，访友不着，困在店中，万般无奈，把武术撂在土地上，给我老师现眼。这就是人穷当街卖艺，虎饿拦路伤人。学徒可不敢说有功夫，不过会几手粗拳笨脚，庄稼把式，耍在众位老师面前献丑。贵宝地是大邦之地，你老只要多怜恤我们爷几个，就沾了光啦。练得好坏，还得请众位子弟老师们多多捧场，腰里方便的，你老扔上一把半把；你老若是腰里不方便，只管站住你老金身大驾，站脚助威，在下也知你老宝塔大的人情。我们把生意撂在地上，算一文不值，全凭子弟老师们多捧场吧！在下可不会说生意口，先叫这俩孩子练两趟，回头在下再孝敬你老一趟笨拳。”说罢，一拱手退了下来。柳昆扬差点没笑出来，心说：“这位老义士倒满懂，难得装什么像什么，‘拢粘’、‘垫刚’满在行，嘴里直说着不会说江湖生意口，可是说的满是江湖话。”不提柳昆扬窃笑。

　　且说老义士朱天民向侯玉昆道：“你下去练一趟吧。”侯玉昆还没走到场子当中，脸先红了，只可低着头不住四下看，站在场子当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把门户立好施展开罗汉拳。这趟拳系受名传，不同凡俗，一招一式，满见功夫。看热闹的里头也有行家，见这个腼腼腆腆的少年，打的这趟拳非常了不得，发招打势，满受名人指教，绝不是江湖卖艺花拳绣腿一流，手、眼、身、法、步、腕、胯、肘、膝、肩，全见出真纯的功夫来。赶到把罗汉拳走完，一收势，气不涌出，面不改色。

　　看热闹的齐声喝起彩来，到底是大邦之地，看热闹的人跟着纷纷向场子里扔钱，虽则不多，也见了两吊多钱。朱老义士连连拱手谢道：“众位子弟老师多捧场了！”这时侠女朱剑英也掣出剑来，来到场子当中，左掌扣着剑盘，食中二指伸岀，贴着剑柄，右掌的指尖搭在左手背上，向四下里一拜。跟着左臂向下一垂，右掌骈食中二指，掐剑诀，二指尖抬到眉梢，往下一塌，抬右腿，“金鸡独立”式一站。跟着往下一塌腰，蜷着的右足尖略一沾地，随着一长身，右足往左踢出，剑换到右手，左手剑诀一领剑，从左往右，剑尖往下翻了一个圆周，剑从头上翻到左肩，剑尖向下一塌式。这手叫“虹霞贯日”，身形剑式把外行看得全喝起彩来。跟着施展开八仙剑，真是一招一式，全见功夫，剑走轻灵。可是普通练剑的往往被这二字所误，侠女朱剑英剑术是家学渊源，得父亲跟师伯银髯皓叟周熙衣钵亲传，虽不能说超凡入圣，可也称得登堂入室。剑点上下过，深刻的功夫，点、崩、截、挑、刺、扎，这六字诀，全运用的得着神髓。这趟八仙剑，说是练到剑身合一，没有十年的纯功夫，练不出来。像侠女朱剑英今年不过十五六岁，难道从五六岁就练起不成？其实像侠女朱剑英不过练了六七年的光景，就是仗着是父亲跟师伯的尽心教授，再加剑英宿慧，天生来的绝顶聪明，举一反三，所以事半功倍，虽只六七年，比平常人十几年的功夫还深。可见你不论怎样聪明，还是得有名师指教。侠女朱剑英走这趟八仙剑，真能够学击剑的实不容易。在朱剑英施展着这趟剑的当儿，所有内行外行全不由己地气静神宁，眼神满送到朱剑英一人身上。剑英把剑走完退到后边，立刻齐声喝彩，像雨点般地扔钱。

　　这时，柳昆扬也觉得技痒，自己在大竿子上有独到的功夫，也不待侯远堂让自己，竟向老义士朱天民一拱手道：“弟子要在老前辈面前献丑。”老义士笑哈哈地道：“说哪话，随便练几手，让我们开开眼吧！”柳昆扬此时也不在乎了，谁爱笑谁笑，自己满不在意，伸手抄起一根大竿子，看了看前后的地势，先把大竿子放在地上，勉强红着脸向四下一拱手道：“诸位们包涵看看，学徒没有什么真功夫，请老师们多指教吧。”说罢，用脚尖一拈竿子后把，脚尖往上一跳，用右手把大竿子攥抄住，左脚一撤步，右臂伸直，腕子一用力，把竿子端平。大家一看这手功夫，看着没什么，可不容易练，千金不压梢，就凭单臂伸直，把大竿子端平，大竿子梢纹丝不动，实不容易，齐声喝起彩来。柳昆扬这才一撤右步，右手往怀中一带，左手一托竿子前把。这一合把，把竿子一拧，大竿子稍一顿，噗噗噜就是桌面大的圈子，左翻右压，一次拧了六个圈子，看热闹的又齐声喝了个彩。因为大竿子这种兵器为百兵器之祖，最难练，火候不到纯青，不敢用大竿子临敌，功夫浅的运动不灵，等于废物。真要是在大竿子上有了纯功夫，百八十人也近不了身。柳昆扬一施展开大竿子招数，真是与众不同，划、拿、绷、拔、压、劈、砸、盖、挑、扎，十种手法俱臻妙境，真似一条懒龙，连老义士朱天民跟侯远堂全点头赞叹。像大竿子招数内最难练的是“乌龙入洞”、“乌龙摆尾”、“金鸡乱点头”、“十面埋伏仁”、“里三圈”、“外三圈”、“中锋三圈”、“乌龙穿塔”、“狸猫三捕鼠”、“劈竿儿”，这种招数全不易练，气不达四梢的练不好，两臂没有几百斤膂力的练不好。当时柳昆扬大竿子练完，一收势，“太公钓鱼”把竿子往地上一放，向四下里一拱手，跟着彩声雷动，又见了两三吊钱。老义士朱天民向铁臂苍猿侯远堂道：“你不下场子练两手吗？”侯远堂道：“谨遵师叔之命。”随手抄起一竿花枪来到场中间，也向四下里拱手躬身，高声说道：“我们师徒来到贵宝地，蒙诸位老师多捧场，学徒没有什么功夫，练几手花枪，在众位老师傅面前献丑，众位多捧场吧。”说罢，遂把枪一合，走行门，迈过步，往前进步欺身，连拧了三枪，噗噜噜颤成了三尺大的圈子。已就凭枪颤成这样非容易，赶到一开式“巧点四门”，跟着变式“梨花春雨”，内中有行家一看暗暗吃惊，敢情铁臂苍猿侯远堂施展的是三十六路的白猿枪。这种枪法会得就少，在江湖卖艺的里面更是没见过，真是蛟龙异变，神鬼不测，身形步眼，手式枪点，称的超凡入圣。施展到紧凑处，只见血挡（枪上红缨名血挡）化作一片红云，枪头变成万道金蛇飞舞，哪还看得见身形？看热闹的一声声接连不断地喝起“好”来。

　　赶到施展完了一收势，向四下里一拱手，说了声：“多谢众位老师捧场。”跟着退了下来。这一场练下来，又见有三四吊钱。柳昆扬含笑迎着侯远堂低声说道：“白猿枪实在绝伦，可惜给这些笨货看，他们哪懂得？”侯远堂道：“这倒不尽然，我看群众中很有我们同道。”柳昆扬点点头，遂向老义士道：“老前辈可以露几手，让弟子们开开眼界，长长见识，好吗？”柳昆扬是故意地激老义士，因为天山四义已是侠剑客的身份，定有惊人的绝技，可是不赶上机会，不容易看见他老人家一试身手。故此借着这个机会，请老义士露两手，不过自己准知道老义士未必肯在这种地方露什么功夫。不料话刚说出口来，老义士朱天民冷笑一声道：“老朽正想练一趟垫垫场子，来！你们各练一样兵刃，给老朽拆招，咱热热闹闹练一场，回头叫他们哥俩儿在牲口上练两手功夫，也该回去了。”柳昆扬一听，倒吸一口凉气，心想：“我这是自己找病，老义士叫我拿兵刃跟他老人家拆招，这简直是要叫我当场栽跟头。”忙向老义士道：“老前辈这可是取笑，我们大胆也不敢跟您拆招。”老义士朱天民微把下颌摆了摆，低声说道：“咱们是骗人来的，别这么当真事，老朽全不敢客气，你们怎么不晓事呢？”说得柳昆扬不敢再谦虚。

　　这时，老义士朱天民毫不迟疑地走到场子当中，只把肥大蓝衫的袖子挽了挽，向四围的人一拱手道：“众位子弟老师多捧场了，在下腿迟眼慢，也要在众位子弟老师面前献丑，叫我这两个大徒弟跟在下下场过过兵刃，在下要空手进兵刃，练不好还求子弟老师们多包涵。净说不练是嘴把式，净练不说是傻把式，咱们还是少说闲话，赶紧地练。”说到这里，向柳昆扬、侯远堂一点手道：“你们哥俩赶紧过来，咱们爷三个热热闹闹练一回，还得求子弟老师们多捧场呢！”柳昆扬、侯远堂被老义士的话说住，不好再说不敢练了。当时两人各拣了件短兵刃，侯远堂依然用三尖两刃刀，柳昆扬用青钢剑，两人全存着一番戒心，提兵刃到场子当中。柳昆扬向老义士道：“师傅，你得多让着徒弟点，我们跟老师动手太无礼了。”老义士左手捻着银髯，乐嘻嘻道：“咱们是给子弟老师解闷，栽不栽的是自己爷们，来吧！进招。”老义士连往后退了三步，一立式，脚踩子午桩，平拳当胸，左拳平搭右手虎口，里阴外阳，往前进三步，往后退半步。柳昆扬一看，知道老义士是用的少林拳法，这才知道老义士是少林正宗。两人也不敢怠慢，又自开门立户，柳昆扬施展自己平生最得意的一趟“三才剑”，侯远堂却施展“五虎断门刀”法。两人走边锋，往上凑。老义士踏中宫走洪门，欺敌直进，赶到够上了部位，可是这两位异姓兄弟，风尘侠隐，谁也不肯先动手。本来这种地方就是难题，老义士赤手进兵刃，倒是欺敌之意，不意两人全是晚辈，在老前辈面前哪敢先动手？老义士朱天民看出这种情形，遂把步眼往左一偏，扑奔了侯远堂。老义士的身形太快，贴近了侯远堂，左手食中二指分开，左足在前，往前一上步，身形往前一探，“云龙探爪”，右足在后，一抬二指，奔侯远堂的二目。侯远堂往后一偏头，左手掌法往后压着，右手刀尖向后，平贴在左肋，作败走式。

　　侯远堂这时不能不还手了，趁势一翻身，用了招“仙人指路”，老义士的“云龙探爪”点空，侯远堂的刀锋又到。老义士趁势用左掌往右一拨侯远堂的刀，右掌是“金豹爪”，奔侯远堂的后背打去。侯远堂原是脚下没动地方，反臂拧身抽刀，赶到老义士这一用右掌往右拨侯远堂的刀。侯远堂并非软弱，只是遇到老义士这种手法，不敢欺敌取辱，这一撤刀抽身，所以后背就满露了空。金豹爪露这一掌若是真打上，就是有横练的功夫，也被打散了。侯远堂觉出背后的掌风已到，只好用“燕子钻云”的轻功绝技，往前一拱腰，凭空拔起一丈多高，往前落下去，已出去七八尺远。当时侯远堂跟师叔朱天民拆这两招，不过是刹那之间，那柳昆扬竟在老义士往外撤招时赶到，却喝了声：“看剑”。这老义士往右上步翻身，见柳昆扬的青钢剑正是“白蛇吐信”，业已刺空，老义士差点没笑出来，心说：“这不能叫三才剑，应该叫奇门剑，才名副其实。”老义士心中窃笑着，见柳昆扬变招为“乘龙引凤”，剑锋直取老义士左肩头。这位老义士身形轻灵迅速，竟用三十六路擒拿对付这两股兵刃。老义士把身形走开，起落进退，闪展腾挪，封闭擒拿，浮沉吞吐，飘忽如风，就凭柳、侯两人全是超群的功夫，今日跟老义士一对上手，立刻看出功夫强弱来，柳昆扬、侯远堂竟不能贴近老义士。朱天民把三十六路擒拿施展完了，忽地把身形往旁一纵，收住式，一抱拳道：“众位子弟老师傅见笑了。”侯远堂和柳昆扬也是收住式，彼此相视一笑，各自会意，今日就算栽在老义士手内。柳昆扬等暗自叹息：“学无止境，功夫也是一样，欲得惊人艺，须下苦功夫，今日跟老义士比较起来，真是天渊之别了。”两人心中盘算着，地上又见了好几吊钱。

　　这时看热闹的全不肯走，全要看马上的功夫，这可不是仗着生意口“拢黏”，全凭着所练的功夫与平常江湖卖艺的实在不同，故此知道马上功夫也含糊不了，大家全不肯动。这时老义士朱天民向侯玉昆、朱剑英两人一点手道：“你们两人练一趟马上功夫，咱们也该回去了。”两人齐答应了声：“遵命！”各领缰绳，“双龙出水”式，贴着看热闹的面前转了一周。这两匹牲口全是鞍鞯鲜明，铜过梁全上，扎着斗大的彩球，正抱在铜过梁当中，金铃哗啦哗啦地响着，分外地令看热闹人提起精神来，全贯注在这两个少年男女身上。

　　本来侯玉昆相貌英俊，今日的衣装打扮又全是老义士指点着装扮的，江湖味十足，蓝绢包头，蓝绸子短小袄，黄绒绳勒十字绊，下面也是蓝色中衣，薄底快靴，那份紧趁利落分外精神。侠女朱剑英却是头梳发，前发齐眉，脑后披肩盖头，上身蓝衫，下面紫色中衣，脚下是双天足，穿着校云瘦底软靴，妩媚中含着英气。两人牵着牲口到场子当中勒住。这铁臂苍猿侯远堂凑在师叔朱天民的身旁道：“师叔，我师妹要是骑不惯牲口，待小侄替师妹上吧！”老义士朱天民笑道：“你不用替她担心，这个丫头从七八岁时就敢上牲口，老朽在天山隐踪，这丫头终日驰骋山谷中，倒还不致有什么闪失。”老义士朱天民移步来到场子里，站在那两头牲口当中，抱拳拱手道：“众位子弟老师，现在叫他们两个下场子练这马上功夫。在下还是方才交代的那句话，我们不是吃生意卖艺的，这两个孩子马上的玩意自然没有人家跑马解的练得到好处，众位只看他们是真功夫就是啦！这回也不敢再向子弟老师们讨赏，我们爷几个已算沾光了，这回练完了我们也得跟您告假，明天再伺候你老吧。”说到这里，向四下作了个罗圈揖，往后一退。

　　侯玉昆、侠女朱剑英两人同时一拍马屁股，两匹骏马直向前冲去。侯玉昆一按马鞍子，脚下可纫蹬，轻飘飘落在马鞍上。侠女朱剑英把缰绳往彩球上一套，任着马往前跑去，马出去有两丈远，脚下一点，纵出一丈五六，微一沾地，又复腾身而起，这回却蹿起有七八尺高，往下一落，不偏不斜，恰好落在马鞍上，四围齐声喝起彩来。铁臂苍猿侯远堂不禁暗暗佩服，不是惊奇她这手“穿云赶月”的轻功，只惊奇她往马背上落时，丝毫不砸鞍子，这点年岁的小姑娘，竟有这么好的轻功，将来真不可限量。

　　不提铁臂苍猿侯远堂暗中赞叹，且说场子里两匹骏马，全溜开了。侠女朱剑英的牲口在后头，两匹马全相隔不到两丈，马走得如同电闪星驰，可全甩蹬，缰绳如黏在鞍子上一样。正走着，天山侠女朱剑英忽地手挽铜过梁，全身往左一翻，来了手“顺风扯旗”。侯玉昆在后头也不肯示弱，双手挽过梁，全身往上一翻，拿了把大顶，身体竖得笔直。马走了半周，天山侠女朱剑英却也变了“镫里藏身”。侯玉昆拿着大顶，整转了一周，忽地往下一落，脚踩鞍子，挺身站起，立刻四围彩声如雷。侯玉昆又搬了个朝天凳，天山侠女朱剑英又露了手“观音坐莲台”，这手是诚心跟侯玉昆相较。又绕了一周，两匹马离着近了，侯玉昆在马上招呼道：“师姑，小侄不会什么了，我们练一手‘换巢鸾凤’如何？”天山侠女朱剑英点点头道：“好吧，我可不准行的了。”说话间，两匹马已经并头，侯玉昆马在左边，遂在马鞍上抱拳向四围看热闹的说道：“众位子弟老师，再撒这一手，我们告假了。”说到这里，猛向右一扭头，说了个“请”字，就见两人的身形一晃，侯玉昆到了天山侠女朱剑英的马背上，天山侠女朱剑英到了侯玉昆的马鞍上。就凭马走如飞，在马鞍上能站起已非容易，竟于飞跑着能够换过身来，这种马上的功夫，算是练到家了。侯玉昆、朱剑英在刹那间换了四次，末后这次，两人全在马鞍上一纵身，踏落平地，向四下里一抱拳，回身将缰绳拢住，退了下来。老义士朱天民向四下说了声：“诸位子弟老师们，多捧场了，我们爷几个明天再伺候众位吧！”

　　看热闹的一听人家不练了，这才纷纷散去。侯玉昆等收拾着刀枪器械，老义士朱天民向侯远堂道：“咱们算在江湖上挂了号了。”侯远堂微笑着点了点头，老义士向柳昆扬道：“老贤弟，你的功夫真纯，令老朽佩服之至。老朽走遍江湖，尚没遇到大竿子上有这么好的功夫的。”柳昆扬道：“老前辈过奖了。”此时侯玉昆、朱剑英等人把刀枪把子全捆好，将要牵牲口，忽然从场子进来两个人，全是清朝打扮，带着大红缨子帽，蓝色官衣，青缎官靴，气度雍容，来到老义士朱天民面前道：“老头儿，练得真不含糊，你们这才不是花拳绣腿的玩意儿啦。我打算提拔提拔你们，老头儿，愿意吗？”老义士一看这两人，就知是平西王吴三桂部下的将校，因为四川这一带，除了平西王吴三桂部下改了清朝服装，所有商民保甲，以及降清的明朝兵将，还全是保存着明朝的服制，并且清廷的剃头令还没下，所以满汉装束全有。

　　当时老义士见左边这个说话的人是辽东口音，年纪在四十左右，五官端正，气宇轩昂，右边那个比较着粗鲁些，自己想：“这倒是天与良机，不要错过。”忙赔着笑脸道：“小人们流落江湖是出于万分不得已，但凡有一线出路，也不肯干这种勾当。老爷既肯提拔小人们，是求之不得的事，哪有不愿意之理？但不知是什么事，也好跟徒兄商量商量。”左边那人道：“我们是平西王驾前侍卫，王爷在各路军中挑选四百名身体矫健的军兵，编成武卫军。这种军兵，要人人精通武术，做王驾的警卫。现在缺少教练武卫军的人才，所以要考试十几位教练官。这种教练官，须要精通技击，要百中选一，若是考取为总教练，按四品军功得奖，武衔还是双饷。可是没真本领，可别想骗饭吃去，就适才见你们师徒全是真正受过名师传授，有八成可以考上。如若愿意去，明天就到旧提督府报道，就提是侍卫官姚鹏叫你们去的。”老义士朱天民连连称谢道：“在下若能考中，饮水思源，不敢忘老爷所赐，还没请教老爷的尊姓？”这人答道：“我姓姚名鹏，我们还有事，你们明天去吧。”侍卫官姚鹏转身走去。老义士朱天民向柳昆扬道：“咱们赶快回大觉寺，再商量此事吧。”于是各自牵坐骑，离开一带繁华所在，几人全纫蹬搬鞍，如飞地赶回大觉寺。

　　老义士等这一回来，庙里火工道知道这几位客人往永华街赶买卖去了，遂出来迎接，给接过牲口，伺候茶水脸水，较往日特别的殷勤、周到，暗中却向侯玉昆问赚了多少钱回来。侯玉昆遂故意地告诉火工赚了二三十吊钱来：“我们老师还说，明天若是赚得多了，还赏你一两吊菜钱呢。”火工道一听，立刻笑逐颜开，净盼着快到了明天好领赏。

　　且说老义士朱天民等，晚间彼此商量入王府的事。老义士朱天民道：“我们这次乔装打扮，混迹江湖，不料竟有独具慧眼的侍卫官姚鹏推诚指示我们取进身之路。我们虽则是借以掩本来面目，游戏市尘，但是侍卫官姚鹏绝不是以儿戏待我等，其义堪钦，其人可敬。这种地方，我们须分清了，才不愧英雄做事。可是此番入王府，恰似入龙潭、探虎穴，稍一不慎，就有杀身之祸。像今日在永华街就危险到万分，这侍卫姚鹏幸喜尚与我们全不认识，倘若是吴三桂部下的旧人，远堂父子是多么危险，老朽想着远堂父子是不便去了。虽则不一定就见得着平西王，可是也保不定就永远地见不着他。我们的行藏，在没有布置得妥当之前，不能叫一个人看破。因为现在吴三桂实不可轻视了，他现在心怀叵测，手下谋臣勇士如云，我们若不计划周密了，贸然下手，势必落个徒自取辱。明天我父女前去卧底，你们在这里等候老朽的信息吧！”铁臂苍猿侯远堂倒深以老义士的话为然，本来自己在吴三桂手下多年，他手下差官兵弁也有许多熟人，在隐秘行踪的时候，自己万不能露面，师叔所见与自己相同，当时侯远堂心中思忖着并没有答话。柳昆扬却正色向老义士说道：“老前辈，弟子已有誓言在先，愿替我侯大哥稍微效劳。老前辈如不嫌我无能，愿随朱英雄入王府相机行事，不如老前辈肯携带我么？”老义士朱天民道：“柳壮士，这事危险万分，那平西王吴三桂夙好结交江湖豪客跟那草泽的英雄，手下颇多能人，稍有不慎就有杀身之祸。老朽绝不是小看壮士，还是我父女去吧！”柳昆扬惨然说道：“我现时是家亡国破，剩有一身，还惜什么性命？不过大仇未报，冤恨难消。我与侯大哥生死与共，语云‘士为知己者死。’我虽有些鲁莽，此去多加谨慎。并且与吴贼已多年未见，弟子寄身草野，声音相貌与当年迥不相同，弟子再事事小心留意，绝不稍涉疏忽，总可不致误事了。”老义士朱天民道：“柳壮士语出至诚，老朽倒不便辜负了这番美意，那么我们三人明日就去报到。”说到这，又向铁臂苍猿侯远堂道：“你父子虽不能去也不便远离，就在此等候，以防万一。”当时计议妥当。

　　第二天一早，老义士朱天民带着柳昆扬、朱剑英一同进成都府，够奔旧都督府而来。来到都督府前，一看警备森严，原来平西王吴三桂见四川乃天府之国，颇欲在此屯兵，候势力养成另有图谋，所以在旧皇城起盖行宫，暂时在旧都督府驻节，东西辕门一边是二十名亲兵把守。老义士朱天民来到东辕门前，将要向亲兵打招呼，这里有两名总统带亲兵，厉声呵斥道：“嘿，老头儿，站住吧！”老义士一拱手道：“我们师徒三人是这里王驾前侍卫官姚大人，叫官印是鹏字叫我们来的，叫在武卫军教练处报到，这位老爷费心给回一声吧！”把总一听是姚大人叫来的，哪敢怠慢？脸上立刻换了副和平神色，向老义士点点头道：“你们一定是会很好的武术了，可是你这女徒弟带着的剑，可不能带进去。等着你见了统带向他回一声，再打发人取来，我们先给你们存起来，失遗不了。”老义士一听，知道这是恐怕有刺客，故此十分慎重，遂从女儿剑英手中把剑接过来，递与了把总，一同随着这把总进了东辕门，扑奔仪门。从仪门的边门进去，往东走过几进房子，见一个门口贴着纸条，上写武卫军筹备处。这位把总进去向这里的传达差弁说明，这三人是姚大人派来报名考教练官的，差弁跟着岀来，向老义士一点手，那把总向义士说了声：“你跟这位于老爷进去吧！”说罢，匆匆地向前走去。

　　朱天民跟着这个点手的差弁来到里面，单有应考人员报到处，让老义士等报名。朱老义士早已跟柳昆扬定规好了，把名字减去一字，老义士报的是朱民，柳昆扬报的是柳扬，至于侠女朱剑英报的是朱莲贞，这莲贞二字，倒不是捏造的假名，乃是侠女的乳名，又各报了年龄、籍贯，由掌文书的全给填注了册子上。差弁们对于老义士等倒是十分谦和，绝没有傲慢的神色。实因这时候应考的人说不定谁考中，将来就是直辖的上司，所以你无论怎样贫穷的样子，也不敢得罪，闲话不提。

　　且说当时老义士等报完了名，由差弁们领着去见武卫军新任的统带华云鹏。这位华统带乃是陕西人氏，以前在吴三桂部下做中军副将之职。吴三桂也自知见弃于国人，所以平常时刻防备有人谋刺他，故竭力地网罗精于技击武术的人才，以便保护自己，所以想练四百名武卫军，叫这种兵士全要知道技击术。因华云鹏幼遇名师，练得一身很好的武术，吴三桂派他成立武卫军，就委他做了统带。当时差弁们带着三人来见华统带，柳昆扬心里捏着把汗，唯恐是当年吴三桂做蓟辽总督时的旧部，赶到上来一看，幸喜还不是熟人。只见这位统带年纪有五旬上下，连鬓络腮胡须，豹头环眼，声若铜钟。三人向华统带面前行礼已毕，站了起来。华统带一见朱天民等，就知道是有非常本领，遂向朱天民问道：“老英雄是哪一门的功夫？”朱天民毫不迟疑答道：“我们师徒乃是少林门下。”华统带又说了声：“这倒失敬了！”便吩咐从人看座。朱天民微欠着身子坐下，柳昆扬跟侠女朱剑英全站在老义士的身旁。华统带又问道：“我听说老英雄一共是五位，怎么那两位不来呢？”老义士答道：“那两人是小人打发他们回转河南登封县办些私人的事，俟事情办完，定要到这里报效。”华统带问了问关于武功的事，老义士是对答如流。华统带十分器重，吩咐差弁给这位老英雄预备一处净室，因为他有姑娘跟随，跟众人同住，有许多不便的地方，差人诺诺连声地答应着。华统带又向朱天民道：“老英雄先在这里候几日，等候王驾择日考取武卫军教练，这里投考报的多了，老英雄跟这些人盘桓盘桓，倒也不致寂寞。”老义士谢过了统带的恩典，就势请求将辕门守卫扣留的宝剑给取来。华统带欣然允许，立刻饬差人把宝剑拿来，交与老义士，这才随着差弁退下来。往东走过了两通院落，来到西跨院里，见这里地势宽敞，一排的俱是东房，有十余间，往北是五间北房，东房后即是大墙，也正是府外。差人把老义士领进了一间净室，屋中深净异常，柳昆扬是在隔壁屋中。柳昆扬一进门就是一怔，见里面坐定一人，年纪在六旬左右，面似姜黄，两腮无肉，目深陷，鼻梁子特别高，瘦得像人灯，坐在那似睡非睡精神十分萎颓。胳膊上除去青筋就是两层皮，手上的指甲，最短的也有一寸多长，发如乱草，用根木簪插着，好像道士一样的发髻。穿一件土黄色绸衫，既破且旧，油渍浑身，腰门扎一条黄绒绳，不定是接了多少次，大疙疸挨小疙疸，脚下一双破靴，看情形是从破烂摊上买来的。因为这缎靴子，完全是大明朝的朝靴，绝不是民间所用，可是他的这双靴子，至少穿了有二十多年，后粉底已磨剩了二三分厚，靴底跟靴帮多半已经分了家。这人满脸病容，衣服破旧，看看完全是个乞丐。这种人也来应考，真是怪事。

　　柳昆扬可是久走江湖的人，不敢以貌取人，心想：“或者是困顿风尘中的不得时英雄。”走到近前一拱手道：“老哥辛苦了。”这病夫眼皮微张了张，屁股略抬了抬，含糊答了声“不辛苦”，可是连动也不动。柳昆扬十分不悦，因为他太不懂礼貌了，你越是行为狂傲，我越要盘问盘问你，遂向这病夫问道：“老兄莫非有什么贵恙么？”这病夫大哼了声道：“阁下倒是善观气色，我的病倒不大，只是元气太伤！医家说我的病是肝目克脾土，营养不良，本是应用姜桂温补之剂，我不听他的话，以致养痈成患，又遇庸医，妄用虎狼之剂，竟弄到这步田地。唉，命该如此，有什么法子呢？”柳昆扬一听，这倒好，他跟我论起医理来，柳昆扬遂又问道：“阁下既是病魔缠身，怎么还来这里应考？阁下这种样子，虽有武功也不易施展吧！”那人唉了一声道：“为饥寒所迫，到这里来不过是骗些饭吃。我求求王爷，或者也许收留我，也未可定。”柳昆扬见他说得可怜，倒有些怜悯之意，遂问道：“未领教阁下尊姓大名？贵处哪里？”那病夫答道：“我姓谷名金，中州人氏，漂流四海，到处为家，已有四十余年未回我故土了。”柳昆扬又问道：“阁下练的是哪一门功夫？”病夫谷金道：“我自己也不知是哪一门，据我自己想着，总可以说是杂拌门吧！”柳昆扬知道他是故意地取笑，自己赌气不再搭理他，将要回身躲开，忽听谷金道：“柳老哥，我还没领教尊姓大名呢！”柳昆扬心说：“我与你素不相识，竟跟我开玩笑。”答道：“你这可不对，既知我姓柳，为何故意问我？”病夫谷金道：“柳老哥不要见怪，实因为方才我已听旁人说过，只是我被病缠得语言有些颠倒，请你原谅吧！”柳昆扬不屑再计较，遂把自己假名告诉了谷金，这个病夫谷金跟柳昆扬说了一会子话，始终没离地方，柳昆扬见他又似睡着，遂不再理他。看了看歇宿的地方，伺候得极其周到，遂又来到老义士朱天民父女屋中，把那病夫谷金的奇异情形向老义士说了一遍。老义士不禁愕然地“啊”了一声道：“莫非这位老剑客尚在人间么？”老义士这么自言自语，闹得柳昆扬是越发糊涂，遂问道：“朱老师莫非认识这个谷金么？”老义士道：“听你所说的这人形容相貌，好似十年来隐迹销声的剑侠病阎魔谷云峰。这位老剑客在十年前便已经有八九十岁了，老剑客内丹已成，身剑合一，挟技走江湖，真称得起救世活佛，行侠仗义，济困扶危，提起病阎魔，虽黄口孺子亦知其名。在十年前岀没南七省，把南七省下五门贪淫好色的贼人杀了个干干净净，绿林道闻名丧胆，全拿着这位老剑客起誓，谁若是良心不正，叫他遇上病阎魔。当年老剑客的威名远震的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这位老剑客刚一出世，是在大明万历年间，那时江南的绿林道，以长江五霸为最大的祸害。五个盗魁，做南七省水路两面绿林道总瓢把子，拥有悍匪四千余名，满行长江一带，商旅裹足，官家也无法剿捕。老剑客一出世，就先拿这五霸开了刀，只凭一柄利剑，日诛五霸，解散了四千余名悍匪，把地方上的大患除于一旦，黎庶感恩，官家敬戴。从那时三十余年，仗义江湖，做下无限功德。十年前传闻老剑客内丹已成，归隐峨眉山摩云岭，不再问世事。后来竟传说老剑客业已白日飞升，修成正果，可是不过是传言，究不足为据。如今你见这人与当年老剑客游戏人间时一般的形状，若果然是这位老剑客再履红尘，这倒是苍生之福了。”柳昆扬听老义士一说，自己也想起当年实有这么位剑客病阎魔，不过现在这病夫谷金未必就是。可是老义士也是当代大侠，绝不会随意妄谈，定然是有所根据，随向老义士问道：“老师所说这位剑客病阎魔，究有什么出奇压众的本领呢？”朱天民这才把病阎魔的出身来路以及所擅绝技，向柳昆扬说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