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5-04-12 作者：玉翎燕 来源：玉翎燕作品集 点击：
在五岳之中，华山称西岳，以雄奇险峻闻名于世。华山的险峻，是因为华山多石，而且多怪石。曾经有人说华山是“一石铸一峰，干峰铸万石”“因此，华山在突兀苍劲之中，又蔚然有种灵气。
石玉坚老爷子和史怀祖饱餐一顿，又携带着干粮，开始走上攀登华山之途。他对华山很熟，取道南峰。
两人都是身具武功，攀登不难。虽然人山渐寒，还不致感到寒冷。石老爷子边走边跟史怀祖说道：“南峰又叫做落雁峰，意思就是说，峰顶连鸿雁都飞越不过，我为什么要撬最高的山峰攀登呢？”
史怀祖说道：“想必涂唐生涂七爷常常盘植在落雁峰的缘故。”
石老爷子笑道：“小史儿，你是想当然了，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史怀祖也笑道：“老爷子不说，我只好猜了。”
石老爷子说道：“南峰之内有一座殿堂，普通江湖客是不能进去的，这里住的都是苦修的世外高人，世俗不可以进去，以免亵渎了清净，涂七爷在这里交了一位好友……”
史怀祖“啊”了一声，说道：“他可以进去吗？”
石老爷子说道：“涂七爷在里面与他这位好友，每每是一盘棋、一壶苦了茶，对坐一二日，不谈一句话，默默地来，又默默地走。据说，徐七爷原先来的时候，是有满心烦恼，来求指引迷津。有人说了一句不是禅机的俗话，说；欲除烦恼须无我！只此一句，涂七爷在殿堂里整整坐了三天，然后下山。”
史怀祖不禁脱口说道：“好玄啊！”
石老爷子说道：“一点也不玄，你如果到了那种境界，你也会懂得。”
史怀祖说道：“以后涂七爷就常来？”
石老爷子说道：“不常来，不过如果涂七爷到了华山，一定要在这间殿堂里盘桓数日。”
史怀祖点点头，他忽然若有所悟，他似乎发觉一个共同的现象，凡是具有极高武功的人，或者有极深修养的人，他们的生活多半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不一定在深山僻野里是如此，就是尘嚣闹市，亦复如此，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史怀祖已经在心里勾划出一个涂七爷孤寂的形象。
石老爷子说道：“另外一个原因使他来华山，是南峰绝峰有两处水池，仰天承露，玉洁冰清，是他调制药剂最好的水。”
史怀祖问道：“他是医家？是和老爷子一样，武林名医？”
石老爷子说道：“不是，涂七爷专门研制药丸，帮助运气行功，助长功力。不过他虽然不是医家，对于内腑受伤，有独到的心得。有一项最重要的事没有跟你说，涂七爷的剑术与其深厚的功力，曾经被武林中列为第二……”
史怀祖不禁脱口说道：“谁是武林第一？”
石老爷子说道：“没有第一，因为早先武林曾经有人倡议。在华山论剑比武，文采、武功，都能服众者，共举为武林第一，但是后来有人反对，再加上热心推动的人，本身声望不够，所以华山大论剑始终没成事实。既然如此，没有第一，只好公许第二了……”
石老爷子忽然停下脚步，也停止了说话，他留神地向四周看了一边。他们已经攀登得很高了，阳光刚过当顶，已经有很多地方陷入阴暗。四周没有一个人踪，只有微发啸声的山风，时起时落。
史怀祖也警觉到有些异样，立即问道：“老爷子，有问题吗？”
石老爷子摇摇头，沉吟了一下，又继续向上攀登。
这回他走得很缓慢，尤其是比较隐蔽的地方，几乎是细心观察清楚之后，再迈步越过。这样走走停停，南峰绝顶已经在望，刚刚绕过一堵孤立突出的怪石，石老爷子突然一挫脚步，一做手势，和史怀祖贴着石壁坐下来。
史怀祖刚要问话。石老爷子摆摆手，嘘声阻止，随后又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涂七爷坐在一块石头上行功，不能惊动。”
史怀祖悄悄地说道：“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涂七爷会在这里行功？老爷子，不合常情呀！”
石老爷子摇摇头。
史怀祖说道：“好在已经找到了他，我们可以在这里等。”
石老爷子说道：“不是等，是要为徐七爷护法。涂七爷所以要在此地行功，一定有他的原因……”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又顿时停住。
一个声音说：“这个原因我知道：“
石玉坚立即站起身来，拱拱手说道：“真没有想到，在华山落履蜂下，又能遇到芳驾。”
隔着一条断壑，对面有一个石笋，临壑有两棵伸展有致的松树，就在石笋和松树之间，白夫人临风而立，裹着的披风已经换成了黑色，滚着白边，衬托出白夫人白玉无瑕的面庞，含微笑。在白夫人的身后，站着两位侍婢打扮的姑娘。手里各拿了一捆绳索，绳索上系着一个铁锚一样的东西。
白夫人微笑说道：“其实我们应该想得到，你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除了上华山，还能到哪里？到华山自然是来找涂七爷的……
石老爷子连忙说道：“白夫人果然是明察秋毫。”
白夫人微笑说道：“不，我并不了解石老携带着这位史老弟……是姓史对不对？我没有记错吧！你们来找涂七爷为了什么？能告诉我吗？石老！”
石老爷子说道：“当然，事无不可对人言。这小子跟老朽一十五年，我那点庄稼把式，老实说糟蹋了这块可造之才。”
白夫人接口说道：“不错，我说过这位年轻人是我见到的人当中资质最为上乘的材料。说句不客气的话，石老，你的武功不错，但是还不足以将他培养成为武林中的一朵奇皅。”
石老爷子说道：“老朽有自知之明，所以，专程前来华山……”
白夫人说道：“你们专程前来华山是要将这位史老弟送给涂七？要跟涂七学艺？”她没有等到石老爷子说完。便指着史怀祖问道：“你有没有收到桃花坞的桃花信便玉符？”
史怀祖朗声说道：“就是那块玉珏吗？我看到了：“
白夫人说道：“收到桃花信使玉符。不已经是桃花坞的人了？你还要到华山来找涂七做什么？”
史怀祖正色说道：“白夫人，我不晓得什么桃花坞。我也不知道桃花信使玉符是做什么的？我只知道我是个人，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我不是件物品，随便就被别人订了。因此，我到华山来做什么，那是我跟老爷子的事，与别人无涉。除非这个世道变了，要不然我这个道理还是站得住脚的。”
石老爷子本来是要阻拦的，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将已抬起来的手臂放下，静静地听着史怀祖在慷慨激昂地说着。
白夫人听完了史怀祖的话，一直露着微笑，等到史怀祖把话说完了。她才说道：“很好。桃花坞所缺少的就是像你这样有骨气的年轻人，待一会儿我把这里的事处理完了，就带你一起走。”
史怀祖沉着脸道：“白夫人，我尊敬你是一位武林前辈，我不愿意用恶毒的语言骂你。”
白夫人说道：“你到华山的目的，不就是要习得武功吗？而且是要习得超绝人寰的武功。对不对？那你跟石老到华山来找涂七，就大错特错了，一会儿你就可以看到他能不能传授给你精绝的武功。”
这时候，盘坐行功的涂唐生涂七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从地上站起来。
石老爷子赶紧走上前两步说道：“七爷，惊忧你了！”
涂唐生的眼神停在史怀祖的身上，半响才说道：“石老哥，我已经听到了刚才的话，果然是一块璞玉。只可惜不逢时，不逢地，可惜啊……”
石老爷子连忙说道：“七爷，这件事我要跟你详谈。”
涂唐生淡淡地笑道：“石老哥，我不是说了吗？非逢时、非逢地，我只有可惜。而且。现在哪里还有你我谈话的机会呢？”
石老爷子说：“我看今天这里没有人能……”
涂唐生突然仰天一声长啸，引得群山回响。就在这声长啸回音未了，他拔地而起，一身宽大的灰衣，飘飘有如一只灰色大鹤，刚一落足在一堵石墙上，倏地又冲天拔起。如此接连三五次纵跳。已经到了南峰绝顶处不过几丈的地方。在这同时，史怀祖一眼瞥见，站在对而的白夫人，像是一支劲射而出的箭，快极了的身形，直掠而过。
同样都是轻功中的超绝功夫，而白夫人所表现的却是如此的有震撼力。
就在涂唐生仰身上冲，落身在绝顶湖边的那一瞬，白夫人却从较远的地方，一声叱喝，披风鼓起有如斗篷，竟飘飘落向绝顶。
双方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前冲。双方是在同一个时间到达。
峰顶还有灿烂的阳光，反映出两道耀眼的光芒，但是一闪即逝，随着传来的是一阵龙吟震耳，良久不绝。
涂唐生似乎步履踉跄，向旁退了一步。
白夫人站在那里，屹立有如一尊石像。这时候她那两名侍婢，也以极快的身法，直奔南峰绝顶。不一会两个人到达绝顶，更不稍待，同时将手里那小小而又雪亮的锚，一抛而出。
涂唐生又缓缓地走过来，白夫人“刷”地一声，耀眼的剑芒，再度出现。
但是涂唐生并没有停止他的脚步，在双方相距两三步的时候，两柄宝剑，两道耀眼的光芒，立即在两人的周围闪烁。
石玉坚和史怀祖留神地看着，但是看得眼花缭乱。双方都是用的快招，而且招式未老即变。更是快中之快。而且双方的身法更是飘闪不定，随着剑芒在飞速地游走。
这种极上乘的剑术，互相宝剑都沾不上，跟方才开始那一招硬拼，完全不同。
以石老爷子的眼光看来，双方不分上下，至少在百招之内，无法分出胜负。
可是史怀祖却看到另一件事。那两个侍婢很快地收着绳子，那小小雪亮的锚上，勾着两尺多长呈雪白色的还在不停扭动的东西。这两个人动作很熟练，从腰际解下一个褡裢，很快将那条白色的东西放进去，也不跟白夫人打招呼。径自跃身向下，直奔而去。
史怀祖在纳闷。这是什么东西呢？白夫人到华山来，想必为的就是这件东西，而徐七爷留在华山守候，自然也是为了这个东西。可是，东西却被白夫人派来的人取走了。
白夫人似乎对于身后的一切都十分的了解。她忽然宝剑一翻，剑从腕底翻出，迅速地划了一道大弧。
涂唐生没有硬接，收剑封住面门，人向后一退。
白夫人一剑逼开除唐生。笑吟吟地说了一句道：“我的两桩心愿，俱已了却。再见了！徐七，如果你要找回今天的面子，欢迎你来桃花坞，那是需要胆量的。”
她轻松地一跃，竟然从南峰绝顶一飘而下，人似一片落叶，悠然掠过石老爷子的身边，停在史怀祖面前。
从南峰绝顶到史怀祖站的地方，至少有五七丈之远。虽然由上而下，跟前多的是断壑绝壁、怪石悬岩，只要一个立足不稳，就会粉身碎骨。
但是，白夫人下坠的身形，优美极了。飘逸自然不带一点俗气。
史怀祖看得怔住了。他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感想：“这种武功需要多少时间才能练成啊！”他的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到白夫人笑着问他道：“傻孩子，没有好的师父，怎么能练得出超人一等的武功？走吧！”
史怀祖微微一怔，心神仿佛一恍惚。就感觉到自己的左臂被人用手抓住一带，耳畔只听到同样的一句话：“走啊，走啊！”他的脚飘飘地移动了。
石玉坚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情形发生，一时大急，拔出宝剑，大声叱道：“白明宜。你太过分了！”
白夫人根奉没有理会。
石玉坚怒极了，腾身一跃，口中喝道：“我跟你拼了！”说罢，飞身挥剑，疾扑而下。
白夫人根本没有回头。只反腕一掠。就听“咔嚓”、“呛啷啷”一阵乱响，石玉坚直如陨石下坠，摔在乱石堆上，连一声“哎哟”都没有哼出来，人就这么晕过去了。
白夫人在临去之前，留下两句淡话，道：“石老，你是好医家，不是好杀手，你不能杀人，你只能医病，好好为自己治疗吧！”
白夫人走了，华山南峰已经是半月当空，变成幽静的世界。
涂唐生在石玉坚后心按摩一阵之后，他缓缓地苏醒过来，首先看到的是涂唐生的苍白胡须。石老爷子不觉流下眼泪，凄怆地说道：“七爷，我是死不瞑目了。”
涂唐生没有说话，脸上的颜色很沉重。
石老爷子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涂唐生立即在身上摸索，却被石玉坚抓住手说道：“七爷，请听我说话，否则我会抱憾而终的。”
石老爷子挣扎着说道：“你不觉得他是一十可造就的奇才吗？”
涂唐生淡淡地说道：“我说过，他是一个可造之材，但是，他是你老石的什么人？我想八成什么人也不是。石老哥，你的毛病就是爱管闲事。就因为你爱才，千里迢迢达他到这里来找我，万一我不在这里呢……”
石老爷子闭上眼睛，嘴角又有一丝血水流出，但是他的脸上却是带着淡淡的笑容。
涂唐生摇晃着石老爷子叫道：“老石，石老哥！”
石老爷又慢慢睁开无力的眼睛，缓慢而低沉地说道：“七爷，如果这趟找不到你，我们会等，在华山等过今年的秋天，等不到，明年再来，再等不到，后年再来……再来……”
涂唐生怔了一会，他用衣角拭去石老嘴角的血渍。他还是拿出了药，但是，石老摇头微笑道：“七爷，我的武功及不上你的十分之一，但是，关于医道，我要比你高出许多，我知道该怎么样来料理自己，现在我只想跟你说话。”
涂唐生点点头。他索性坐下来，说道：“记得你并不倔，可是今天你……说吧！”
石老爷子说道：“你先答应我，尽快把那个叫史怀祖的孩子从桃花坞救出来。”
涂唐生沉着脸，没有回答。
石老爷子说道：“你不答应？你是不敢答应？你是害怕。你怕白明宜？你怕做不到这件事？”
涂唐生霍然站起来，沉声说道：“老石，你我之间的交情，还不够这样说话。”
石老爷子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你要我怎么说呢？就是没有我来求你，你也应该到桃花坞去，对不对？落雁峰水池里那条雪鳗，落到白明宜手里了。你甘心？”
“那是我的事！”
“把史怀祖救出来，也是你的事。”
“老石，你不吃药，我可要走了。”
“但凭你走到天涯海角，我的话会钉在你心里。我抚育史怀祖十五年，我牺牲了晚年的安乐，连我唯一的孙女儿的人生都投进去了，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涂唐生已经开始离开了，虽然他走得很慢。
石老爷子根本没有看他，继续说下去：“我们之间没有名分，他与我孙女也没有关联，我们祖孙二人为他毫无怨尤地牺牲奉献，只有一个原因，他是史阁部史可法的孙子！”石老爷子说活的声音是低微无力的。
涂唐生已经走得很远了。但是，却如同听到一声霹雳，浑身一震，脚下不觉停了下来。
石老爷子仍然在说着：“他不仅是史可法的孙于，也是大明人心的一线希翅。”
涂唐生脚已经慢慢转回来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真正是落脚有如千斤。
石老爷子仍然在说着：“让史怀祖学绝顶的武艺，让他闯荡江湖，结合志士，纠合人心，把复明的火种播下去，总有成功之日，我们也好无愧于地下。至于我的孙女儿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七爷，答应我！否则，日后地下不好相见……”
突然，石老爷子大叫一声，满口喷出鲜血。
涂唐生抢几步冲上前，石老的头已歪向一边，他已经嚼断舌根而亡了。
涂唐生站在那里，屹立良久，只有山风猎猎吹过他的衣襟。他蹲下来，伸手抱起石玉坚，一步一步走向峰之崩。走向落雁峰之阳。山高石陡，没有可以落脚之处，馀唐生走得非常辛苦。他很用心地在走，他只能用脚，不能用手，他的每一步都可能失足，但是，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扎实。他仿佛在表示什么意愿给怀中的石老看，他又似乎如果不将石玉坚送上落雁峰阳，就有无法弥补的歉疚。
山风是寒冷的，但是涂唐生的额上沁出了汗珠。
他走上了峰之巅，落雁池向阳的一面有一块石头，中间凹去一块，正好可以睡下去一个人。涂唐生将石老的遗体放在当中，他很熟悉地在附近找到另一块石头，盖在那块凹石之上，严丝合缝，仿佛天成。
涂唐生站在那里，喃喃地说道：“石老哥，你真狠心，自己轻松地一死了之，却将这样沉重无限的担子交给我。论事情，你实在不能这么做，但是，石老哥，如今死者为大，我无法推辞，我这老来的晚年是苦定了。我也不怪你，凭着大明史可法这五个字，我会将晚景残年毫不迟疑地奉献出来，鞠躬尽瘁，你该可以放心了。”
他绕石墓再三，向墓中的老友告别。
落雁峰夜风起了，呼啸有如海潮，涂七爷缓缓地下山，再三地回头。人踪消失在夜色风声之中。
※ ※ ※
桃花坞，是一个只闻其名而不见其地的地方，江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过去也许有人知道，结果知道的人都消失了，怎么消失的，也没有人晓得。据说从前崂山双剑曾经探过桃花坞，未竟全功，中途折返。结果白夫人出现在江湖上。崂山双剑五招不过，剑毁人伤。
桃花坞还有一个原则深为武林人士所知道，那是因为桃花坞的主人白夫人认为只要不成为她的敌人，她不轻易侵犯别人，这样又何必惹她呢！但是现在不同了，有一个人必须去惹她，这个人就是涂唐生涂七爷，涂唐生离开华山。随身只带着一柄剑，他一点也不匆忙。单在华阴县他就住了三天，每天只是闲步街头，观赏熙攘的人群。一直到第四天的探夜，他才买好一匹极好的马，趁着冷月浮云，流星难见的更深，离开了华阴，一夜之间，跑了两百里。天亮时分，才找一间野店休息歇脚。睡到黄昏时分，才饱餐一顿，上马前行。如此昼伏夜行，没有一个江湖客发现名列武林剑术第二的涂唐生涂七爷，再度现身在江湖。”
这时候对涂唐生来说，隐秘自己的行踪，十分重要。在他的心里有一个警觉：“桃花坞的厉害不在于白夫人的武功，恐怕还是在于它消息的灵通。否则，落雁峰雪鳗的事，她是如何知道得如此确实！如何避开彼暗我明的境况，必须是保持行踪的隐秘。”
一连走了七天，他将马匹寄托给店家，自己徒步又行了一整夜，天亮之前。他走进一座很大的庙。庙里住着几个老弱的火工道人，庙是破坏了，没有香火，没有游人。庙里的人都是靠山吃山，打柴种菜过日子。
涂唐生进得庙来，直奔后间。深蒿野草，埋没了路径，十余棵高大古劲的松树，洒满草丛中的松子，走在上面吱喳直响。
穿过两重大殿，再越过一道破败的围墙，停在一栋小屋之前。
他还没有抬手敲门，里面有苍老的声音说道：“涂七爷吗？请进吧，我算日子你也该来了。”
涂唐生推门进去，里面温暖如春，光亮从后面进来的，一扇大窗子，糊着白纸。隐约可以看到后山的青葱。屋里一榻、一几、一桌，凰子空得很，当中生了一个炭火盆。一锅菜肴，正炖在火盆上，咕噜地冒着香气。桌子上放着一坛子酒。榻上盘坐着一位黄衣老人，白发、白髯、白眉，红红的脸，带着笑容。
涂唐生用鼻子嗅了一下，连声说：“好香！”又到桌上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叭嗒着嘴，连声说：“好酒！”才坐下来，问道：“隐居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还是消息那么灵通。洪老爷子依然是当年天眼通的威风未减。”
这位被称为洪老爷子的洪三升，坐在那里呵呵笑得十分开心，说道：“涂七爷，我人是老了，但是总还没有到心如死灰的地步，外界的事，多少总知道一些，如果是好朋友的事，难免就更要关心。落雁峰雪鳗到了成熟时期，除了你，难保没有人要。能在你手下弄走那条雪鳗的人，当今之世，为数不多，所以，我算定你该来了。”
涂唐生大赞说道：“佩服，佩服！这么说来，这了锅肉跟这一坛酒，也是为我准备的了。”
洪三升笑呵呵地说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里有这种本领，这是你口福好，今天有人送来一块真的山猪肉，炖上这里特产的鲜菌，算是一种奇菜，这坛酒是我自己特意开封的百花酿。”
涂唐生问道：“今天有谁来？”
洪三升笑呵呵顾左右而言他，连声叫道：“肉端上来，桌子劳驾推到床前，不要辜负了别人的美意。”
涂唐生果真将那一锅肉端上小桌子，并且将桌子推到榍前，撂开两只碗，倒上两碗酒，一时间酒香肉香四溢，引人垂涎。
涂唐生连声夸奖，直说自己口福好。他将筷子交给洪三升一双，自己的筷子伸进锅里，夹住一块肉，正要往嘴里送，就听到外面有人笑着说道：“主客还没有到，怎么就掀锅。”
涂唐生惊喜道：“原来老渔来了，怪不得洪老三不肯说，少不得今天还有一顿鲜鱼羹喝。”他刚一回头。只听得“刷”地一声，眼前一闪。他再扭回头来一看，夹在筷子上那块肉不见了。
门外正好进来一个人，白发结网朝天髫，满脸皱纹，满脸笑容，一件没领子的上衣，拦腰系着一根白腰带，一身卷着半截裤，赤着一双脚，腰带上挂着一个鱼篓子，手里握着一根黑亮光滑钓竿，他的嘴里在动着，连声说道：“果然好香的肉！”
涂唐生笑呵呵地说道：“我要到嘴的肉，被你的去吃了，你说该不该。”
这位老渔翁打扮的人笑嘻嘻地说道：“龙门钓叟就是靠钓东西吃，我若是不钓，能在你涂七爷手里抢到吃的吗？”他坐下来，将钓竿收缩在一起，插在扳腰带上，端酒来就喝，并且叭嗒着嘴说道：“我们洪三老爷子就是这么不够朋友，这种百花酿从来不给我老渔翁喝，今天我是沾着涂七爷的光。”他咂着嘴赞美道：“说实话，这种酒实在不能大碗大碗地干，要小口小口地品，我只干这一碗，下不为例。”他这样的一进门，不停地吃喝。不停地说话，把洪三升和涂唐生两个人都引得哈哈大笑。
洪三升说道：“这些年来，我住在这里，多亏了老渔不时来跟我讲讲江湖上的事，解解我的寂寞。”
涂唐生点点头说道：“我很懂得你的心情，入老了，最怕的是寂寞，尤其当年在江湖上曾经热闹过一阵子的人，寂寞最难耐啊！我喜欢到华山来，主要还是为了那里有一个能找寂寞相对的人，唉！”
龙门钓叟嚷道：“刚刚还是快快乐乐的，这会子又这么唉声叹气做什么？怪不得人家叫我们老头子，都叫老怪物。喝酒，今天不许不快乐。”
涂唐生立即笑道：“对极了，今宵只谈吃喝。”
这三位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严素也极少相聚的江湖上的老人，真的绝口不淡身外事，只是吃内喝酒，使这间小屋里充满了豪爽之气与温馨的友情。
火工道人送来一大碗鲜鱼汤，各人喝了一碗之后。洪三升说道：“涂七爷今天来，自然是为了那条人间稀罕的雪鳗。”
涂唐生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可以这么说，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龙门钓叟“哦”了一声，眯着老眼说道：“涂七爷守那条雪鳗已经不是一天了，如今被别人弄走了，还不是主要原因，那你来找天眼通洪三爷又是为了什么？”
涂唐生还没有说话，洪三升老爷子接着问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而且对于雪鳗又懂得这么多？除了老渔，我想不出还有谁？”
龙门钓叟连忙摇手说道：“三爷，这句话捧的不妙，我可惹不起涂七爷那柄剑！”
洪三升连忙说道：“当然不会是你，老实说，就算让你一竿将雪鳗给钓出来了，你也不晓得该如何处理，白钓而无用。可是，那会是谁呢？
涂唐生说道：“白明宜！”
洪三升和龙门钓叟几乎同声惊呼，大家都默然了。
龙门钓叟收敛了笑容说道：“涂老七，你让我们三爷揭开了伤心的回忆。”
涂唐生连忙说道：“洪老爷子，真是对不起！”
洪三升微笑说道：“不要把我们老一辈的交情看得那么弱不禁风，还用得着说对不起吗？”他掀开衣衫，原来洪老爷子的腿，齐膝以下都断掉了。他从木榻的里而，摸出一双穿着白色雪袜的木腿，熟练地套上，下得榻来，在屋里来回地走着，除了有“笃、笃”的声音，跟平常人没有两样。
洪三升微笑说道：“只为了我洪三升说了桃花坞的消息，白明宜就要去掉我的一双腿……”
涂唐生心里有一阵痛苦，连忙插嘴说道：“老爷子，真抱歉，我们换个话题目谈谈好吗？”
洪三升微笑说道：“不要紧，你不要在意，我的意思是让你知道，我的心里是在想什么？”
龙门钓叟在一旁接着说道：“恐怕还要了解你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吧！”
洪三升笑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当时白明宜说，本来要剜掉我的一双眼。让我做不成天眼通。后来她还是表示了她的仁慈，只削断了我的一双腿。你们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什么吗？”
龙门钓叟和涂唐生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洪三升说道：“如果我有一身精绝的本领，我就不会任人宰割到这种地步。”
“啊！”涂唐生惊呼出声。
“于是我先练双腿，我要练到和常人一样的灵活，甚至超过平常人。我吃了不少的苦，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我下停止，结果我成功了。”
龙门钓叟说道：“这个恐怕只有我知道，我不但知道你行，而且知道你比我行！”
涂唐生看着洪三升那双长腿。他真难以想象，如何才能练到龙门钓叟那种精纯的轻功。
洪三升接着说道：“接下去我重新练剑，我过去的基础，加上后来的专心苦练。在苦练中领悟剑术的奥妙，我有了神速的进步。当然，我是不能和你这位排名第二的涂七爷相比，但是，等闲之辈，就难入我的眼下了。”
涂唐生说道：“你是在开我的玩笑！”
洪三升说道：“这样一二十年的岁月，我这样的拚命吃苦，为的是什么？是为了报仇雪恨吗？那样二十年的岁月，二十年的苦练，只是为了这个，未免也太不值得。人生没有几个二十年，这样的代价太大！如果我报不了仇，再一次受辱，可能就不是我的双腿了，那样岂不更是得不偿失了吗？”
涂唐生不知道洪三升说了这样一大段，用心何在，他没有插话。
龙门钓叟笑嘻嘻地说道：“于是我们洪三爷就开始忍受寂寞？就这样喝喝老酒吃吃肉。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对吗？”
洪三升说道：“老渔，你是笑我老了？不再有争雄竞力的豪气了？人总是要老的。”
涂唐生忽然说道：“洪老爷子，你的意思我懂了，当我提到白明宜三个字的时候，你用这一大段话，只是告诉我，少惹她为妙，是不是？”
洪三升微笑道：“七爷生气了？”
涂七爷淡淡地说道：“我们都不是十几二十的年龄，是不会为朋友的忠告生气的。”
洪三升微笑道：“我只是想说，一条雪鳗果是奇珍，而且也的确气人，但是，绝不值得为这件事拚命。”
涂唐生提高了声音说道：“如果我不是为这件事呢？”
龙门钓叟皱着眉问道：“涂老七，你想知道什么？”
涂唐生摇摇头说道：“刚才说过，老一辈的交情很珍贵，我不应该为你们两位惹来麻烦。”
龙门钓叟笑笑说道：“涂老七，真的生气了？”
涂唐生摇头说道：“我说过，我们都不是十几二十的人。生气二字离我们太远了。”
龙门钓叟说道：“你如此专程前来，而且洪三爷算定你又会来，留住我不让我走，难道真的为着白明宜三个字，就这么算了吗？”
洪三升笑着说：“涂七爷，我先收回我所说的话，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不是为下雪鳗去斗白明宜，是为了什么？”
涂唐生说道：“如果我不说，那是真的让两位老友误会我是生气了，我是为了一个人呢！”
洪三升“啊”了一声。
龙门钓叟点点头说道：“这个人很重要？你让我糊涂了，你多年来，独来独往，没有亲友，没有门徒。这个人是谁呢？会影响你这么大！”
涂唐生说道：“一个姓史的年轻人，他是大明朝尽忠死节大忠臣史可法的孙子，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一个有希望的复兴种子，他叫史怀祖。”
洪三升和龙门钓叟这会张着嘴，真正是意外地惊住了。
涂唐生接着说道：“两位老友。这个人还够份量吗？我对两位的了解，就如同石玉坚这个老头子对我的了解一样。你我虽然都是闲云野鹤，一颗忠贞不屈的心，是藏在心里的。你看我们三个人中，有谁剃了发？这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
龙门钓叟喃喃地说道：“涂老七，你真是神来之笔。”
洪三升说道：“七爷，是在华山吗？是在雪鳗弄走的同时吗？”
涂唐生叹了口气说道：“是我亲眼看到的，白明宜硬是当着石玉坚的面。掳走这小子。老实说，当时我没有在意。我不相信还有人比我所期望的雪鳗还重要。石玉坚和白明宜对了一剑，被震飞落地身受重伤。向我要求救回那小子……”
龙门钓叟插嘴道：“那小子……史怀祖，是吗？”
涂唐生说道：“我根本就没有理他，雪鳗丢掉了的失望和羞辱使我没有心事来理会这些不相干的事，结果石玉坚那老头子告诉我，这小子是史可法的孙子……”
“你动心了！”
“使我心动的不只是这个，石玉坚在伤重将死的时候，告诉我，史怀祖是复明的一线希望，传授给他精绝第一流的武功，让他闯荡江湖，结合人心，纠合群力，三年五载小行，三十年五十年，乃至于更长的时间。只要此心不变，难道没有成功之日？”
“于是你动心？动了精忠报国之心，对不对？”
“石玉坚这老头子把这个担子交给我的方式，是他嚼舌而亡。这一下倒好，他成了公孙杵臼，我成了程婴，他捡了便宜的差事，一死百了，我却要救人、访师、授艺……我怎么办？我能跟死人推辞吗？”
龙门钓叟问道：“你想推辞吗？”
涂唐生说道：“那我还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做什么？”
龙门钓叟说道：“涂老七，我和你结伴，跑一趟太湖，打鱼的能淹死在湖里，也是死得其所。”
涂唐生眼中噙泪，答不上话来。
龙门钓叟说道：“你不是要找白明宜吗？要找白明宜，要到桃花坞；婴找桃花坞。要到太湖金夏湾。”
涂唐生问道：“你是说要跟我一起去找白明宜？”
龙门钓叟笑笑道：“为了一个姓史的。如果能够起动风雷，造成时势，总算我老渔也在里面轧了一脚啊！”
涂唐生一直摇撼着龙门钓叟的手，那份激动难以形容。
洪三升叹了一口气说道：“像我们这种身在江湖的人，人家只知道我们是耍狠喜斗，刀头舔血。其实江湖客不乏忠义之士，像我们这样没有剃发隐居山林的人，只有长歌当哭。七爷，教出史可法的孙子。从江湖上纠合群力，日日月月，岁岁年年！老爷子，你说得好极了，总有一天，光我华夏，复我河山。”
龙门钓叟端起酒坛子，满上三碗酒。三双手同时举起，一仰头，干得滴酒不剩，酒碗放下，露出三张坚定而充满信心的脸。
石玉坚老爷子和史怀祖饱餐一顿，又携带着干粮，开始走上攀登华山之途。他对华山很熟，取道南峰。
两人都是身具武功，攀登不难。虽然人山渐寒，还不致感到寒冷。石老爷子边走边跟史怀祖说道：“南峰又叫做落雁峰，意思就是说，峰顶连鸿雁都飞越不过，我为什么要撬最高的山峰攀登呢？”
史怀祖说道：“想必涂唐生涂七爷常常盘植在落雁峰的缘故。”
石老爷子笑道：“小史儿，你是想当然了，并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史怀祖也笑道：“老爷子不说，我只好猜了。”
石老爷子说道：“南峰之内有一座殿堂，普通江湖客是不能进去的，这里住的都是苦修的世外高人，世俗不可以进去，以免亵渎了清净，涂七爷在这里交了一位好友……”
史怀祖“啊”了一声，说道：“他可以进去吗？”
石老爷子说道：“涂七爷在里面与他这位好友，每每是一盘棋、一壶苦了茶，对坐一二日，不谈一句话，默默地来，又默默地走。据说，徐七爷原先来的时候，是有满心烦恼，来求指引迷津。有人说了一句不是禅机的俗话，说；欲除烦恼须无我！只此一句，涂七爷在殿堂里整整坐了三天，然后下山。”
史怀祖不禁脱口说道：“好玄啊！”
石老爷子说道：“一点也不玄，你如果到了那种境界，你也会懂得。”
史怀祖说道：“以后涂七爷就常来？”
石老爷子说道：“不常来，不过如果涂七爷到了华山，一定要在这间殿堂里盘桓数日。”
史怀祖点点头，他忽然若有所悟，他似乎发觉一个共同的现象，凡是具有极高武功的人，或者有极深修养的人，他们的生活多半是孤独的。这种孤独不一定在深山僻野里是如此，就是尘嚣闹市，亦复如此，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史怀祖已经在心里勾划出一个涂七爷孤寂的形象。
石老爷子说道：“另外一个原因使他来华山，是南峰绝峰有两处水池，仰天承露，玉洁冰清，是他调制药剂最好的水。”
史怀祖问道：“他是医家？是和老爷子一样，武林名医？”
石老爷子说道：“不是，涂七爷专门研制药丸，帮助运气行功，助长功力。不过他虽然不是医家，对于内腑受伤，有独到的心得。有一项最重要的事没有跟你说，涂七爷的剑术与其深厚的功力，曾经被武林中列为第二……”
史怀祖不禁脱口说道：“谁是武林第一？”
石老爷子说道：“没有第一，因为早先武林曾经有人倡议。在华山论剑比武，文采、武功，都能服众者，共举为武林第一，但是后来有人反对，再加上热心推动的人，本身声望不够，所以华山大论剑始终没成事实。既然如此，没有第一，只好公许第二了……”
石老爷子忽然停下脚步，也停止了说话，他留神地向四周看了一边。他们已经攀登得很高了，阳光刚过当顶，已经有很多地方陷入阴暗。四周没有一个人踪，只有微发啸声的山风，时起时落。
史怀祖也警觉到有些异样，立即问道：“老爷子，有问题吗？”
石老爷子摇摇头，沉吟了一下，又继续向上攀登。
这回他走得很缓慢，尤其是比较隐蔽的地方，几乎是细心观察清楚之后，再迈步越过。这样走走停停，南峰绝顶已经在望，刚刚绕过一堵孤立突出的怪石，石老爷子突然一挫脚步，一做手势，和史怀祖贴着石壁坐下来。
史怀祖刚要问话。石老爷子摆摆手，嘘声阻止，随后又以极低的声音说道：“涂七爷坐在一块石头上行功，不能惊动。”
史怀祖悄悄地说道：“现在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涂七爷会在这里行功？老爷子，不合常情呀！”
石老爷子摇摇头。
史怀祖说道：“好在已经找到了他，我们可以在这里等。”
石老爷子说道：“不是等，是要为徐七爷护法。涂七爷所以要在此地行功，一定有他的原因……”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又顿时停住。
一个声音说：“这个原因我知道：“
石玉坚立即站起身来，拱拱手说道：“真没有想到，在华山落履蜂下，又能遇到芳驾。”
隔着一条断壑，对面有一个石笋，临壑有两棵伸展有致的松树，就在石笋和松树之间，白夫人临风而立，裹着的披风已经换成了黑色，滚着白边，衬托出白夫人白玉无瑕的面庞，含微笑。在白夫人的身后，站着两位侍婢打扮的姑娘。手里各拿了一捆绳索，绳索上系着一个铁锚一样的东西。
白夫人微笑说道：“其实我们应该想得到，你我到这样偏僻的地方来。除了上华山，还能到哪里？到华山自然是来找涂七爷的……
石老爷子连忙说道：“白夫人果然是明察秋毫。”
白夫人微笑说道：“不，我并不了解石老携带着这位史老弟……是姓史对不对？我没有记错吧！你们来找涂七爷为了什么？能告诉我吗？石老！”
石老爷子说道：“当然，事无不可对人言。这小子跟老朽一十五年，我那点庄稼把式，老实说糟蹋了这块可造之才。”
白夫人接口说道：“不错，我说过这位年轻人是我见到的人当中资质最为上乘的材料。说句不客气的话，石老，你的武功不错，但是还不足以将他培养成为武林中的一朵奇皅。”
石老爷子说道：“老朽有自知之明，所以，专程前来华山……”
白夫人说道：“你们专程前来华山是要将这位史老弟送给涂七？要跟涂七学艺？”她没有等到石老爷子说完。便指着史怀祖问道：“你有没有收到桃花坞的桃花信便玉符？”
史怀祖朗声说道：“就是那块玉珏吗？我看到了：“
白夫人说道：“收到桃花信使玉符。不已经是桃花坞的人了？你还要到华山来找涂七做什么？”
史怀祖正色说道：“白夫人，我不晓得什么桃花坞。我也不知道桃花信使玉符是做什么的？我只知道我是个人，是个顶天立地的人，我不是件物品，随便就被别人订了。因此，我到华山来做什么，那是我跟老爷子的事，与别人无涉。除非这个世道变了，要不然我这个道理还是站得住脚的。”
石老爷子本来是要阻拦的，但是，他没有这么做，他将已抬起来的手臂放下，静静地听着史怀祖在慷慨激昂地说着。
白夫人听完了史怀祖的话，一直露着微笑，等到史怀祖把话说完了。她才说道：“很好。桃花坞所缺少的就是像你这样有骨气的年轻人，待一会儿我把这里的事处理完了，就带你一起走。”
史怀祖沉着脸道：“白夫人，我尊敬你是一位武林前辈，我不愿意用恶毒的语言骂你。”
白夫人说道：“你到华山的目的，不就是要习得武功吗？而且是要习得超绝人寰的武功。对不对？那你跟石老到华山来找涂七，就大错特错了，一会儿你就可以看到他能不能传授给你精绝的武功。”
这时候，盘坐行功的涂唐生涂七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缓缓地睁开眼睛，从地上站起来。
石老爷子赶紧走上前两步说道：“七爷，惊忧你了！”
涂唐生的眼神停在史怀祖的身上，半响才说道：“石老哥，我已经听到了刚才的话，果然是一块璞玉。只可惜不逢时，不逢地，可惜啊……”
石老爷子连忙说道：“七爷，这件事我要跟你详谈。”
涂唐生淡淡地笑道：“石老哥，我不是说了吗？非逢时、非逢地，我只有可惜。而且。现在哪里还有你我谈话的机会呢？”
石老爷子说：“我看今天这里没有人能……”
涂唐生突然仰天一声长啸，引得群山回响。就在这声长啸回音未了，他拔地而起，一身宽大的灰衣，飘飘有如一只灰色大鹤，刚一落足在一堵石墙上，倏地又冲天拔起。如此接连三五次纵跳。已经到了南峰绝顶处不过几丈的地方。在这同时，史怀祖一眼瞥见，站在对而的白夫人，像是一支劲射而出的箭，快极了的身形，直掠而过。
同样都是轻功中的超绝功夫，而白夫人所表现的却是如此的有震撼力。
就在涂唐生仰身上冲，落身在绝顶湖边的那一瞬，白夫人却从较远的地方，一声叱喝，披风鼓起有如斗篷，竟飘飘落向绝顶。
双方几乎是同一个时间前冲。双方是在同一个时间到达。
峰顶还有灿烂的阳光，反映出两道耀眼的光芒，但是一闪即逝，随着传来的是一阵龙吟震耳，良久不绝。
涂唐生似乎步履踉跄，向旁退了一步。
白夫人站在那里，屹立有如一尊石像。这时候她那两名侍婢，也以极快的身法，直奔南峰绝顶。不一会两个人到达绝顶，更不稍待，同时将手里那小小而又雪亮的锚，一抛而出。
涂唐生又缓缓地走过来，白夫人“刷”地一声，耀眼的剑芒，再度出现。
但是涂唐生并没有停止他的脚步，在双方相距两三步的时候，两柄宝剑，两道耀眼的光芒，立即在两人的周围闪烁。
石玉坚和史怀祖留神地看着，但是看得眼花缭乱。双方都是用的快招，而且招式未老即变。更是快中之快。而且双方的身法更是飘闪不定，随着剑芒在飞速地游走。
这种极上乘的剑术，互相宝剑都沾不上，跟方才开始那一招硬拼，完全不同。
以石老爷子的眼光看来，双方不分上下，至少在百招之内，无法分出胜负。
可是史怀祖却看到另一件事。那两个侍婢很快地收着绳子，那小小雪亮的锚上，勾着两尺多长呈雪白色的还在不停扭动的东西。这两个人动作很熟练，从腰际解下一个褡裢，很快将那条白色的东西放进去，也不跟白夫人打招呼。径自跃身向下，直奔而去。
史怀祖在纳闷。这是什么东西呢？白夫人到华山来，想必为的就是这件东西，而徐七爷留在华山守候，自然也是为了这个东西。可是，东西却被白夫人派来的人取走了。
白夫人似乎对于身后的一切都十分的了解。她忽然宝剑一翻，剑从腕底翻出，迅速地划了一道大弧。
涂唐生没有硬接，收剑封住面门，人向后一退。
白夫人一剑逼开除唐生。笑吟吟地说了一句道：“我的两桩心愿，俱已了却。再见了！徐七，如果你要找回今天的面子，欢迎你来桃花坞，那是需要胆量的。”
她轻松地一跃，竟然从南峰绝顶一飘而下，人似一片落叶，悠然掠过石老爷子的身边，停在史怀祖面前。
从南峰绝顶到史怀祖站的地方，至少有五七丈之远。虽然由上而下，跟前多的是断壑绝壁、怪石悬岩，只要一个立足不稳，就会粉身碎骨。
但是，白夫人下坠的身形，优美极了。飘逸自然不带一点俗气。
史怀祖看得怔住了。他当时心里只有一个感想：“这种武功需要多少时间才能练成啊！”他的念头还没有转完，就听到白夫人笑着问他道：“傻孩子，没有好的师父，怎么能练得出超人一等的武功？走吧！”
史怀祖微微一怔，心神仿佛一恍惚。就感觉到自己的左臂被人用手抓住一带，耳畔只听到同样的一句话：“走啊，走啊！”他的脚飘飘地移动了。
石玉坚没有想到会有这种情形发生，一时大急，拔出宝剑，大声叱道：“白明宜。你太过分了！”
白夫人根奉没有理会。
石玉坚怒极了，腾身一跃，口中喝道：“我跟你拼了！”说罢，飞身挥剑，疾扑而下。
白夫人根本没有回头。只反腕一掠。就听“咔嚓”、“呛啷啷”一阵乱响，石玉坚直如陨石下坠，摔在乱石堆上，连一声“哎哟”都没有哼出来，人就这么晕过去了。
白夫人在临去之前，留下两句淡话，道：“石老，你是好医家，不是好杀手，你不能杀人，你只能医病，好好为自己治疗吧！”
白夫人走了，华山南峰已经是半月当空，变成幽静的世界。
涂唐生在石玉坚后心按摩一阵之后，他缓缓地苏醒过来，首先看到的是涂唐生的苍白胡须。石老爷子不觉流下眼泪，凄怆地说道：“七爷，我是死不瞑目了。”
涂唐生没有说话，脸上的颜色很沉重。
石老爷子咳了两声，吐出一口血，涂唐生立即在身上摸索，却被石玉坚抓住手说道：“七爷，请听我说话，否则我会抱憾而终的。”
石老爷子挣扎着说道：“你不觉得他是一十可造就的奇才吗？”
涂唐生淡淡地说道：“我说过，他是一个可造之材，但是，他是你老石的什么人？我想八成什么人也不是。石老哥，你的毛病就是爱管闲事。就因为你爱才，千里迢迢达他到这里来找我，万一我不在这里呢……”
石老爷子闭上眼睛，嘴角又有一丝血水流出，但是他的脸上却是带着淡淡的笑容。
涂唐生摇晃着石老爷子叫道：“老石，石老哥！”
石老爷又慢慢睁开无力的眼睛，缓慢而低沉地说道：“七爷，如果这趟找不到你，我们会等，在华山等过今年的秋天，等不到，明年再来，再等不到，后年再来……再来……”
涂唐生怔了一会，他用衣角拭去石老嘴角的血渍。他还是拿出了药，但是，石老摇头微笑道：“七爷，我的武功及不上你的十分之一，但是，关于医道，我要比你高出许多，我知道该怎么样来料理自己，现在我只想跟你说话。”
涂唐生点点头。他索性坐下来，说道：“记得你并不倔，可是今天你……说吧！”
石老爷子说道：“你先答应我，尽快把那个叫史怀祖的孩子从桃花坞救出来。”
涂唐生沉着脸，没有回答。
石老爷子说道：“你不答应？你是不敢答应？你是害怕。你怕白明宜？你怕做不到这件事？”
涂唐生霍然站起来，沉声说道：“老石，你我之间的交情，还不够这样说话。”
石老爷子喘了几口气，说道：“那你要我怎么说呢？就是没有我来求你，你也应该到桃花坞去，对不对？落雁峰水池里那条雪鳗，落到白明宜手里了。你甘心？”
“那是我的事！”
“把史怀祖救出来，也是你的事。”
“老石，你不吃药，我可要走了。”
“但凭你走到天涯海角，我的话会钉在你心里。我抚育史怀祖十五年，我牺牲了晚年的安乐，连我唯一的孙女儿的人生都投进去了，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涂唐生已经开始离开了，虽然他走得很慢。
石老爷子根本没有看他，继续说下去：“我们之间没有名分，他与我孙女也没有关联，我们祖孙二人为他毫无怨尤地牺牲奉献，只有一个原因，他是史阁部史可法的孙子！”石老爷子说活的声音是低微无力的。
涂唐生已经走得很远了。但是，却如同听到一声霹雳，浑身一震，脚下不觉停了下来。
石老爷子仍然在说着：“他不仅是史可法的孙于，也是大明人心的一线希翅。”
涂唐生脚已经慢慢转回来了，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真正是落脚有如千斤。
石老爷子仍然在说着：“让史怀祖学绝顶的武艺，让他闯荡江湖，结合志士，纠合人心，把复明的火种播下去，总有成功之日，我们也好无愧于地下。至于我的孙女儿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七爷，答应我！否则，日后地下不好相见……”
突然，石老爷子大叫一声，满口喷出鲜血。
涂唐生抢几步冲上前，石老的头已歪向一边，他已经嚼断舌根而亡了。
涂唐生站在那里，屹立良久，只有山风猎猎吹过他的衣襟。他蹲下来，伸手抱起石玉坚，一步一步走向峰之崩。走向落雁峰之阳。山高石陡，没有可以落脚之处，馀唐生走得非常辛苦。他很用心地在走，他只能用脚，不能用手，他的每一步都可能失足，但是，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十分扎实。他仿佛在表示什么意愿给怀中的石老看，他又似乎如果不将石玉坚送上落雁峰阳，就有无法弥补的歉疚。
山风是寒冷的，但是涂唐生的额上沁出了汗珠。
他走上了峰之巅，落雁池向阳的一面有一块石头，中间凹去一块，正好可以睡下去一个人。涂唐生将石老的遗体放在当中，他很熟悉地在附近找到另一块石头，盖在那块凹石之上，严丝合缝，仿佛天成。
涂唐生站在那里，喃喃地说道：“石老哥，你真狠心，自己轻松地一死了之，却将这样沉重无限的担子交给我。论事情，你实在不能这么做，但是，石老哥，如今死者为大，我无法推辞，我这老来的晚年是苦定了。我也不怪你，凭着大明史可法这五个字，我会将晚景残年毫不迟疑地奉献出来，鞠躬尽瘁，你该可以放心了。”
他绕石墓再三，向墓中的老友告别。
落雁峰夜风起了，呼啸有如海潮，涂七爷缓缓地下山，再三地回头。人踪消失在夜色风声之中。
※ ※ ※
桃花坞，是一个只闻其名而不见其地的地方，江湖上几乎没有人知道，过去也许有人知道，结果知道的人都消失了，怎么消失的，也没有人晓得。据说从前崂山双剑曾经探过桃花坞，未竟全功，中途折返。结果白夫人出现在江湖上。崂山双剑五招不过，剑毁人伤。
桃花坞还有一个原则深为武林人士所知道，那是因为桃花坞的主人白夫人认为只要不成为她的敌人，她不轻易侵犯别人，这样又何必惹她呢！但是现在不同了，有一个人必须去惹她，这个人就是涂唐生涂七爷，涂唐生离开华山。随身只带着一柄剑，他一点也不匆忙。单在华阴县他就住了三天，每天只是闲步街头，观赏熙攘的人群。一直到第四天的探夜，他才买好一匹极好的马，趁着冷月浮云，流星难见的更深，离开了华阴，一夜之间，跑了两百里。天亮时分，才找一间野店休息歇脚。睡到黄昏时分，才饱餐一顿，上马前行。如此昼伏夜行，没有一个江湖客发现名列武林剑术第二的涂唐生涂七爷，再度现身在江湖。”
这时候对涂唐生来说，隐秘自己的行踪，十分重要。在他的心里有一个警觉：“桃花坞的厉害不在于白夫人的武功，恐怕还是在于它消息的灵通。否则，落雁峰雪鳗的事，她是如何知道得如此确实！如何避开彼暗我明的境况，必须是保持行踪的隐秘。”
一连走了七天，他将马匹寄托给店家，自己徒步又行了一整夜，天亮之前。他走进一座很大的庙。庙里住着几个老弱的火工道人，庙是破坏了，没有香火，没有游人。庙里的人都是靠山吃山，打柴种菜过日子。
涂唐生进得庙来，直奔后间。深蒿野草，埋没了路径，十余棵高大古劲的松树，洒满草丛中的松子，走在上面吱喳直响。
穿过两重大殿，再越过一道破败的围墙，停在一栋小屋之前。
他还没有抬手敲门，里面有苍老的声音说道：“涂七爷吗？请进吧，我算日子你也该来了。”
涂唐生推门进去，里面温暖如春，光亮从后面进来的，一扇大窗子，糊着白纸。隐约可以看到后山的青葱。屋里一榻、一几、一桌，凰子空得很，当中生了一个炭火盆。一锅菜肴，正炖在火盆上，咕噜地冒着香气。桌子上放着一坛子酒。榻上盘坐着一位黄衣老人，白发、白髯、白眉，红红的脸，带着笑容。
涂唐生用鼻子嗅了一下，连声说：“好香！”又到桌上倒了一碗酒，喝了一口，叭嗒着嘴，连声说：“好酒！”才坐下来，问道：“隐居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还是消息那么灵通。洪老爷子依然是当年天眼通的威风未减。”
这位被称为洪老爷子的洪三升，坐在那里呵呵笑得十分开心，说道：“涂七爷，我人是老了，但是总还没有到心如死灰的地步，外界的事，多少总知道一些，如果是好朋友的事，难免就更要关心。落雁峰雪鳗到了成熟时期，除了你，难保没有人要。能在你手下弄走那条雪鳗的人，当今之世，为数不多，所以，我算定你该来了。”
涂唐生大赞说道：“佩服，佩服！这么说来，这了锅肉跟这一坛酒，也是为我准备的了。”
洪三升笑呵呵地说道：“我又不能未卜先知。哪里有这种本领，这是你口福好，今天有人送来一块真的山猪肉，炖上这里特产的鲜菌，算是一种奇菜，这坛酒是我自己特意开封的百花酿。”
涂唐生问道：“今天有谁来？”
洪三升笑呵呵顾左右而言他，连声叫道：“肉端上来，桌子劳驾推到床前，不要辜负了别人的美意。”
涂唐生果真将那一锅肉端上小桌子，并且将桌子推到榍前，撂开两只碗，倒上两碗酒，一时间酒香肉香四溢，引人垂涎。
涂唐生连声夸奖，直说自己口福好。他将筷子交给洪三升一双，自己的筷子伸进锅里，夹住一块肉，正要往嘴里送，就听到外面有人笑着说道：“主客还没有到，怎么就掀锅。”
涂唐生惊喜道：“原来老渔来了，怪不得洪老三不肯说，少不得今天还有一顿鲜鱼羹喝。”他刚一回头。只听得“刷”地一声，眼前一闪。他再扭回头来一看，夹在筷子上那块肉不见了。
门外正好进来一个人，白发结网朝天髫，满脸皱纹，满脸笑容，一件没领子的上衣，拦腰系着一根白腰带，一身卷着半截裤，赤着一双脚，腰带上挂着一个鱼篓子，手里握着一根黑亮光滑钓竿，他的嘴里在动着，连声说道：“果然好香的肉！”
涂唐生笑呵呵地说道：“我要到嘴的肉，被你的去吃了，你说该不该。”
这位老渔翁打扮的人笑嘻嘻地说道：“龙门钓叟就是靠钓东西吃，我若是不钓，能在你涂七爷手里抢到吃的吗？”他坐下来，将钓竿收缩在一起，插在扳腰带上，端酒来就喝，并且叭嗒着嘴说道：“我们洪三老爷子就是这么不够朋友，这种百花酿从来不给我老渔翁喝，今天我是沾着涂七爷的光。”他咂着嘴赞美道：“说实话，这种酒实在不能大碗大碗地干，要小口小口地品，我只干这一碗，下不为例。”他这样的一进门，不停地吃喝。不停地说话，把洪三升和涂唐生两个人都引得哈哈大笑。
洪三升说道：“这些年来，我住在这里，多亏了老渔不时来跟我讲讲江湖上的事，解解我的寂寞。”
涂唐生点点头说道：“我很懂得你的心情，入老了，最怕的是寂寞，尤其当年在江湖上曾经热闹过一阵子的人，寂寞最难耐啊！我喜欢到华山来，主要还是为了那里有一个能找寂寞相对的人，唉！”
龙门钓叟嚷道：“刚刚还是快快乐乐的，这会子又这么唉声叹气做什么？怪不得人家叫我们老头子，都叫老怪物。喝酒，今天不许不快乐。”
涂唐生立即笑道：“对极了，今宵只谈吃喝。”
这三位不同身份、不同性格，严素也极少相聚的江湖上的老人，真的绝口不淡身外事，只是吃内喝酒，使这间小屋里充满了豪爽之气与温馨的友情。
火工道人送来一大碗鲜鱼汤，各人喝了一碗之后。洪三升说道：“涂七爷今天来，自然是为了那条人间稀罕的雪鳗。”
涂唐生沉吟了一下，点点头说道：“可以这么说，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龙门钓叟“哦”了一声，眯着老眼说道：“涂七爷守那条雪鳗已经不是一天了，如今被别人弄走了，还不是主要原因，那你来找天眼通洪三爷又是为了什么？”
涂唐生还没有说话，洪三升老爷子接着问道：“是谁有这么大的能耐？而且对于雪鳗又懂得这么多？除了老渔，我想不出还有谁？”
龙门钓叟连忙摇手说道：“三爷，这句话捧的不妙，我可惹不起涂七爷那柄剑！”
洪三升连忙说道：“当然不会是你，老实说，就算让你一竿将雪鳗给钓出来了，你也不晓得该如何处理，白钓而无用。可是，那会是谁呢？
涂唐生说道：“白明宜！”
洪三升和龙门钓叟几乎同声惊呼，大家都默然了。
龙门钓叟收敛了笑容说道：“涂老七，你让我们三爷揭开了伤心的回忆。”
涂唐生连忙说道：“洪老爷子，真是对不起！”
洪三升微笑说道：“不要把我们老一辈的交情看得那么弱不禁风，还用得着说对不起吗？”他掀开衣衫，原来洪老爷子的腿，齐膝以下都断掉了。他从木榻的里而，摸出一双穿着白色雪袜的木腿，熟练地套上，下得榻来，在屋里来回地走着，除了有“笃、笃”的声音，跟平常人没有两样。
洪三升微笑说道：“只为了我洪三升说了桃花坞的消息，白明宜就要去掉我的一双腿……”
涂唐生心里有一阵痛苦，连忙插嘴说道：“老爷子，真抱歉，我们换个话题目谈谈好吗？”
洪三升微笑说道：“不要紧，你不要在意，我的意思是让你知道，我的心里是在想什么？”
龙门钓叟在一旁接着说道：“恐怕还要了解你的心里想的是什么吧！”
洪三升笑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说道：“当时白明宜说，本来要剜掉我的一双眼。让我做不成天眼通。后来她还是表示了她的仁慈，只削断了我的一双腿。你们知道我当时想的是什么吗？”
龙门钓叟和涂唐生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洪三升说道：“如果我有一身精绝的本领，我就不会任人宰割到这种地步。”
“啊！”涂唐生惊呼出声。
“于是我先练双腿，我要练到和常人一样的灵活，甚至超过平常人。我吃了不少的苦，皮开肉绽，血肉模糊，我下停止，结果我成功了。”
龙门钓叟说道：“这个恐怕只有我知道，我不但知道你行，而且知道你比我行！”
涂唐生看着洪三升那双长腿。他真难以想象，如何才能练到龙门钓叟那种精纯的轻功。
洪三升接着说道：“接下去我重新练剑，我过去的基础，加上后来的专心苦练。在苦练中领悟剑术的奥妙，我有了神速的进步。当然，我是不能和你这位排名第二的涂七爷相比，但是，等闲之辈，就难入我的眼下了。”
涂唐生说道：“你是在开我的玩笑！”
洪三升说道：“这样一二十年的岁月，我这样的拚命吃苦，为的是什么？是为了报仇雪恨吗？那样二十年的岁月，二十年的苦练，只是为了这个，未免也太不值得。人生没有几个二十年，这样的代价太大！如果我报不了仇，再一次受辱，可能就不是我的双腿了，那样岂不更是得不偿失了吗？”
涂唐生不知道洪三升说了这样一大段，用心何在，他没有插话。
龙门钓叟笑嘻嘻地说道：“于是我们洪三爷就开始忍受寂寞？就这样喝喝老酒吃吃肉。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对吗？”
洪三升说道：“老渔，你是笑我老了？不再有争雄竞力的豪气了？人总是要老的。”
涂唐生忽然说道：“洪老爷子，你的意思我懂了，当我提到白明宜三个字的时候，你用这一大段话，只是告诉我，少惹她为妙，是不是？”
洪三升微笑道：“七爷生气了？”
涂七爷淡淡地说道：“我们都不是十几二十的年龄，是不会为朋友的忠告生气的。”
洪三升微笑道：“我只是想说，一条雪鳗果是奇珍，而且也的确气人，但是，绝不值得为这件事拚命。”
涂唐生提高了声音说道：“如果我不是为这件事呢？”
龙门钓叟皱着眉问道：“涂老七，你想知道什么？”
涂唐生摇摇头说道：“刚才说过，老一辈的交情很珍贵，我不应该为你们两位惹来麻烦。”
龙门钓叟笑笑说道：“涂老七，真的生气了？”
涂唐生摇头说道：“我说过，我们都不是十几二十的人。生气二字离我们太远了。”
龙门钓叟说道：“你如此专程前来，而且洪三爷算定你又会来，留住我不让我走，难道真的为着白明宜三个字，就这么算了吗？”
洪三升笑着说：“涂七爷，我先收回我所说的话，能不能先告诉我，你不是为下雪鳗去斗白明宜，是为了什么？”
涂唐生说道：“如果我不说，那是真的让两位老友误会我是生气了，我是为了一个人呢！”
洪三升“啊”了一声。
龙门钓叟点点头说道：“这个人很重要？你让我糊涂了，你多年来，独来独往，没有亲友，没有门徒。这个人是谁呢？会影响你这么大！”
涂唐生说道：“一个姓史的年轻人，他是大明朝尽忠死节大忠臣史可法的孙子，一块未经琢磨的璞玉，一个有希望的复兴种子，他叫史怀祖。”
洪三升和龙门钓叟这会张着嘴，真正是意外地惊住了。
涂唐生接着说道：“两位老友。这个人还够份量吗？我对两位的了解，就如同石玉坚这个老头子对我的了解一样。你我虽然都是闲云野鹤，一颗忠贞不屈的心，是藏在心里的。你看我们三个人中，有谁剃了发？这不就是最好的说明吗？”
龙门钓叟喃喃地说道：“涂老七，你真是神来之笔。”
洪三升说道：“七爷，是在华山吗？是在雪鳗弄走的同时吗？”
涂唐生叹了口气说道：“是我亲眼看到的，白明宜硬是当着石玉坚的面。掳走这小子。老实说，当时我没有在意。我不相信还有人比我所期望的雪鳗还重要。石玉坚和白明宜对了一剑，被震飞落地身受重伤。向我要求救回那小子……”
龙门钓叟插嘴道：“那小子……史怀祖，是吗？”
涂唐生说道：“我根本就没有理他，雪鳗丢掉了的失望和羞辱使我没有心事来理会这些不相干的事，结果石玉坚那老头子告诉我，这小子是史可法的孙子……”
“你动心了！”
“使我心动的不只是这个，石玉坚在伤重将死的时候，告诉我，史怀祖是复明的一线希望，传授给他精绝第一流的武功，让他闯荡江湖，结合人心，纠合群力，三年五载小行，三十年五十年，乃至于更长的时间。只要此心不变，难道没有成功之日？”
“于是你动心？动了精忠报国之心，对不对？”
“石玉坚这老头子把这个担子交给我的方式，是他嚼舌而亡。这一下倒好，他成了公孙杵臼，我成了程婴，他捡了便宜的差事，一死百了，我却要救人、访师、授艺……我怎么办？我能跟死人推辞吗？”
龙门钓叟问道：“你想推辞吗？”
涂唐生说道：“那我还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做什么？”
龙门钓叟说道：“涂老七，我和你结伴，跑一趟太湖，打鱼的能淹死在湖里，也是死得其所。”
涂唐生眼中噙泪，答不上话来。
龙门钓叟说道：“你不是要找白明宜吗？要找白明宜，要到桃花坞；婴找桃花坞。要到太湖金夏湾。”
涂唐生问道：“你是说要跟我一起去找白明宜？”
龙门钓叟笑笑道：“为了一个姓史的。如果能够起动风雷，造成时势，总算我老渔也在里面轧了一脚啊！”
涂唐生一直摇撼着龙门钓叟的手，那份激动难以形容。
洪三升叹了一口气说道：“像我们这种身在江湖的人，人家只知道我们是耍狠喜斗，刀头舔血。其实江湖客不乏忠义之士，像我们这样没有剃发隐居山林的人，只有长歌当哭。七爷，教出史可法的孙子。从江湖上纠合群力，日日月月，岁岁年年！老爷子，你说得好极了，总有一天，光我华夏，复我河山。”
龙门钓叟端起酒坛子，满上三碗酒。三双手同时举起，一仰头，干得滴酒不剩，酒碗放下，露出三张坚定而充满信心的脸。
相关热词搜索：丹心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