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百足之虫
2025-03-24  作者:阳朔  来源:阳朔作品集  点击:

  四

  俞信是陇西人,出生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山村里。
  他七岁的那年,山里的山贼冲进村子里,烧杀抢掳。当几个凶悍的山贼冲进他家里时,他母亲把他幼小的身子塞进了熄火的灶洞里,然后用自己的身子死死堵住灶洞。
  俞信躲在里面,紧紧捂着耳朵,依然听得到那一片片砍杀声和惨叫声,也清晰听到了自己父母的被杀害时的声音,他在里面吓傻了,不会动也不会喊。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到周围没有一点声音,他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在山村里,即便在夜里,犬吠之声也是连绵不绝,他已经忘了有山贼冲进来、以及母亲把他藏起来的事了。
  他用力顶开母亲堵住灶洞、已经变得僵硬的身躯,从里面钻出来。当看到浑身是血早已死去的父母时,他再一次吓傻了,还是不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他坐在父母尸体前,呆呆的,一直到了早晨,他才大哭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是村子里惟一活下来的人,即便后来知道了,他也没感到任何庆幸,反而觉得还不如随父母一起死去。
  是饥饿驱使他离开了父母的尸体,他茫然地跨过一具具尸体,每一具尸体都是他熟识的人,他不明白是什么把一个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了这样。
  他一路看到什么就吃什么,野菜、野果支撑他走出了大山,沦落为市镇上的乞儿。过了两年,他乞讨到了长安,已经听到了许多第一堂的故事,他便在一个早晨走进了第一堂。
  看到这么小的申诉者,第一堂的人以为他不过是找借口骗几顿吃喝。
  但第一人并没有这样想,那时第一人刚刚建立第一堂不过一年多,对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充满激情,他亲自接待了这个脏兮兮、两腿长满疥疮的乞儿。
  并马上叫人给俞信洗澡、换衣服、涂上专治疥疮的药膏,然后便是一桌丰盛的饭菜。
  申诉的事倒是费尽周折,刚刚九岁的俞信几乎很难把那天的事说清楚,第一人显示出了超人的耐心,他让人每天陪孩子玩,一点一滴的把事情问出来,又把这些事连在一块,最后才确定这是一起山贼袭击山村的事件,这种事在有山贼的地方就会发生,然而如此残酷还是少见。
  第一人立即派人查明了此事,然后亲自率人扫平了山寨,如同他们所做的一样。
  俞信虽然报了父母之仇,却除了街道,没有其他的地方可去。所以当第一人问他是否愿意留下来,长大后为第一堂效力时,他感激得跪在第一人脚下,久久没有起来。
  留下申诉者为自己效力,这是违反第一堂的规定的。
  因为第一堂非常严格的规定,不许从申诉者那里得到一丝一毫的报答。但第一人认为,俞信还是个孩子,可以不受这条规定的限制,何况自己首先要把他扶养成人,即便他长大后为第一堂效力,也是他能找到的最好的职业。
  如果自己任由他回到街道,反而是对无法自立的孩子的最大的不公平。
  对此事别人当然都是满口赞誉,即便第一人的敌人也只能酸溜溜的说第一人是在虚情假意的招揽名声。
  第一人却从俞信的事件上得到了启示,他一直忙于江湖中大的事件,却突然醒悟了江湖上有许多这样的孤儿,他们除了作乞丐没有别的生存方法,他此时才觉得这同样也是他必须解决的不公平的事,尽管大多数是天意而不是人为造成的。
  于是他不顾第一堂经费短缺的状况,毅然在各地设立育婴堂,收养所有无家可归的儿童。
  他手下许多人都婉转的表示反对,不是这些人没有善心,而是此举耗资太大,绝非只出不入的第一堂所能承担。
  第一人对所有人的反对都一笑置之,当然他也不是不知道这样作要花多少钱。也就是在此时,他开始了经商,一年后的事实证明了即使在经商上,第一人也不愧是第一人,第一堂也就成了全国最大的商号。
  尽管他的许多做法难称公正,但他认为,从那些富的流油的商人手里抢过些钱来,养那些无家可归、随时可能饿死、冻死街头的孩子,乃是天经地义的事。
  但是外人并不知道、甚至第一堂内部也很少有人知道的是,第一人并不只是收养这些孩子,还派了许多秀才去教这些孩子识字读书、每个育婴堂都有武林高手教那些男孩子和自愿习武、身体又健壮的女孩子武功,还有一些上年纪的妇女教那些柔弱的女孩子女红和烹饪。
  第一人对几个知情的人说,这是为了将来这些孩子成人后,能够很好的自立。其实他心里已有了一个很宏伟的规划。
  七八年后,他收养的弃儿中的第一批已经是成人了,习武初成的都被聚集到一个秘密的地方,第一人亲自逐个问这些人是否愿意宣誓终生效忠第一堂?是否愿意随时为第一堂献出生命。得到的回答是一致的。
  第一堂把这些人分遣到各地,组成十个组,以天干为号,俞信由于在第府中长大,被任命为最重要的甲字组组长。
  随后对这些人的训练更加严格,甚至可称为残酷。
  第一人知道第一堂能够屹立江湖不倒,靠的还是自己的武功和一生打造的名声以及从无数的失败和挫折中得到的经验,他不敢期望自己的继承人也会和自己一样,所以一定要为后人留下一个真正的坚不可摧的第一堂。
  而他亲手培训的这些人就会是下一代第一堂的精英。
  不断有弃婴被收养到育婴堂,也不断有孩子从育婴堂中长大成人,又融入各个组中。
  第一人不想让一个组过于膨胀,于是他又建立了地支十二组。
  而在这上又显示出他的深谋远虑,天干十组是江湖中人都知道的,而地支十二组则只有他一人知道,连交给第武的名单上都没有。
  而地支十二组的构成和天干十组大有不同,天干十组都是一个个武士,而地支十二组则是一对对夫妻,他们都是受到和天干十组一样的严格训练后被派到各个乡镇中,在那里,他们只是从远处迁移过来的夫妻,并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武林中人,而他们迁移也都有完善的官府手续,没有人能查出他们来自第一堂的育婴堂,他们自己更是对自己的身世守口如瓶。
  而地支十二组之所以没有纳入第武的名单中,是因为第一人把这支力量要交给第文,而这些人宣誓效忠的对象既不是第一人也不是第武,而是第文。
  俞信接到第一人用飞鸽传来的命令后,马上就率自己一组的人隐藏起来。第二天他便知道了第一堂在各地的分堂都遭到了不明身份更不明来历的人的袭击,而且是致命的。
  他接到的命令是简短而又严格的,隐藏自己不被任何人发现,等待下一步的命令,如果一个月内没有接到任何命令,他就要到一个隐蔽的地方等待。
  得知总堂被毁后,俞信真的感到天塌下来了。就像他幼年时看到父母惨死的情景一样。多少年来,他已把第一堂当作自己的家,把第一人当成自己的父母,第一堂和第一人就是他的全部依赖。
  不仅他是这样,他组里的其他成员也都像他一样,他们多少年来都是以自己是第一堂的人而骄傲,他们也深知,没有第一堂就没有自己的今天,而且他们也都宣过誓要誓死效忠第一堂,随时准备为第一堂献出生命,现在这个时候到了。
  消息陆续传来,第一人和第武遇害的消息已经确实了,然而二少还活着,成了他们的希望。
  但是二少却失踪了,俞信只好继续等待。除了等待他也没别的办法。
  他也无法知道究竟是谁策划了这次对第一堂的行动、又是那些人参与了。
  一个月里,俞信既没有第文的消息,也没有接到任何命令,更没有那些袭击者的任何情报,他只好按照第一人生前的命令,到一个预定的地方等待。
  到达那里以后,他才发现,不仅是他一个人,另外还有九人。
  十个人,从天涯各处聚集到东海之滨的一处山洞里。他们彼此并不相识,但也知道一定是同属第一人麾下的,否则绝不可能到这个隐秘之处来。
  十人之间绝不攀谈,虽然同处一个山洞内,却依然如陌生人一样,抱定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宗旨。
  因为他们之间是严禁彼此交往的,虽然制订这一戒律的第一人已经死了,可他们依然恪守无误,他们到这里来只是要等候他们的少主——二少。
  每人都吃着自己带来的干粮,喝着从附近一处泉眼提回的清水,像枯禅僧一样在洞里等待着。他们已经苦苦等了三个月,没人露出焦灼不耐之色,因为他们必须在这里等下去,或者等到二少出现,或者等到有人来通知他们二少已死的确切消息。
  快到四个月的一天,他们总算听到了洞外传来一个人的脚步声,一霎间每个人的脑中既充溢着狂欢又隐隐感到巨大的恐惧。
  来人如果是二少,他们便可以在江湖上大展拳脚,也对得起自己十几年的苦练。如果是送消息的人,他们便只能回家种田去了。
  每个人接到的命令的最后则是他们根本想不到、也想象不到的话:如果第家人全部遇难,他们就要终生隐姓埋名,退出江湖。
  当一条人影闪进洞内时,十对眼睛都变得僵滞了,过了好一会才有人大喊道:
  “二少,是二少。”
  第文在那所秘谷里呆了三个月,白天就研究父亲留给他的资料,晚上则和许飞卿继续着生儿育女的工作,看到父亲给他留下的巨大的遗产,他几乎惊呆了。
  他虽然从不管家里的事,但是从他父亲、哥哥和所接触的人的言谈中也约略知道第一堂的实力,但他根本想不到父亲隐藏起来的实力更为强大。因为老一批的人虽然声名显赫,却在逐渐老去,也暮气沉沉。
  父亲隐藏起来的力量都是第一堂最新鲜的血液,也是第一堂现在的主力了。
  他和这些人中很少有来往,天干十组的组长因为常到府里办事,他都认识,而地支十二组的人他却一个也没见过。
  不过名册上有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地址、联络方式,和他们每一个人的性格特点和各种特长,以及第一人亲手为他们写下的评语。
  看完过后,第文觉得仿佛每个人都站到他面前了。
  “二少,这些东西有用吗?”许飞卿好奇地问道。
  “不是有用无用的问题,如果那些人知道第一堂真的有如此雄厚的实力,或许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了。”第文叹道。
  “这么说,你不会再有危险了?”
  “暂时还不能这样说,要等到我们找到这些人,并把这些人组织在一起,我们才能够安全。”
  “那你为什么还不去找他们?我自己在这里没事的。就算被人发现也不会难为我。我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
  “我……我是想确定你……”第文有些难为情的挠挠头。
  “你是想确定我……”许飞卿笑了起来,“傻瓜,我身上都两个月没来了,肯定是怀上了。只不过不知是男是女。”
  “真的?”
  “这还能有假?”
  “可是你的肚子?”第文看着许飞卿平坦的小腹。
  “说你傻你还真傻。”许飞卿笑道,“就算怀上了也不过一两个月,怎么能显怀啊?”
  “这么说我要有儿子了?”第文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那可不能那样说,兴许是个女儿呢。”
  “不会,你不怀则已,一怀肯定是儿子”第文压抑不住兴奋地说。
  “希望太大,失望也会太大。你可要有心理准备。”许飞卿看到他如此兴奋,倒有些担忧了。
  “我知道,”第文笑道,“这只是种感觉。其实如果让我选,我倒愿意第一胎是女儿。没关系,不管是男是女,反正我们多生几个就行了。”
  三个月后,第文已把第一人留给他的哪些东西完全记住了,此时也可以完全断定许飞卿已经怀孕了。
  “卿儿,我要出去一趟,也许几天或十几天,只好把你自己留在这儿了。”
  “你是要出去杀谁吗?”许飞卿睁大了眼睛问道。
  “你怎么把我说的跟刺客似的,出去就要杀人?”第文笑起来。
  “我没这个意思。”许飞卿也笑了起来,“我知道在你心里最重要的是能有个传续后代的儿子,然后便是去报仇。
  “可是能毁掉你家的人一定是恶魔一样的凶神恶煞。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报仇,也不能拦你,也不在乎你要杀谁、去对付谁,可却怕人家把你杀了。
  “你不能多留些日子吗?哪怕等孩子生下来后,你看一眼,知道是男是女,再为他起好名,你再走……”
  她蓦然哽住了,只是两眼含泪地看着第文。
  “不是你想的那样,”第文走过去抱住她的双肩,抚摸着她的后背,“我不会傻到单枪匹马,到江湖中误打误撞地去报仇。”
  “凶神恶煞?”第文在心里苦笑着想,“那些人可都是大英雄、大侠士啊!”
  “那你出去做什么?”许飞卿把脸贴在第文肩窝上,泪水已打湿了他的衣裳。
  “我要出去找我父亲留下来的那些人,这里虽然安全,也只是暂时的,必须把你转移到一个更安全、更能长久居住的地方。
  “我也很想留在你身边,什么也不做,守着你一直到孩子生下来,说老实话,如果可以,我甚至不去报家仇,我更不想让你早早成为寡妇,孩子成了没爹疼的孩子。
  “如果我真的这样做了,我父母也不会怪我的,或许他们更希望我能好好活下去,多为他们生几个后代,而不是冒险去报家仇。”
  “那你能做到吗?”许飞卿把头抬起来,仰望着第文,充满期盼的问。
  “也许我能做到,为了你和孩子。”第文想了半晌说道,“不过问题不在这里,现在不是我去不去找他们报仇的问题,而是他们根本不会让我活在这世上。
  “如果他们发现了你和我的关系,发现你肚子里怀的是我的骨肉,他们也不会让你活下去,更不能让这孩子出生在世上。”第文眼前又浮现出他侄儿手握娃娃惨死的一幕。
  “这究竟是些什么人啊?他们和你家究竟有怎样的血海深仇?”
  “我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至少目前还不知道。但将来总是会知道的。不过不管他们都是什么人,也不是因为和我家有仇。”
  “没仇没恨的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啊?连你这样根本与世无争、对任何人都无妨碍的人都不放过?”
  第文扶着她坐在一个锦墩上,自己也拉把椅子坐在她对面。
  “这里的原因说起来就话长了,不过你现在也是第家的媳妇了,将来是第家的主母,这些事也应该让你知道,不过许多事我也不是很确定,所以我和你说的也都是我自己猜出来的。”
  许飞卿静静看着第文,她对第家的事的确一无所知,对于第一堂、武林也很模糊。她只知道第文,也很了解他,但却从未想过要去了解他的家世。
  因为她以前一向认为自己和他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她不过是二少花钱养的一只金丝雀而已她永远也不可能走进他的世界里,却没想到自己竟能成为这个世界的女主人,只不过这个世界已经崩塌的只有一堆废墟了。
  “我父亲从小受过很多苦,也受到过许多不公正的对待,所以他一生最痛恨的就是世间的种种不公平。”
  第文现在脑子里整理一下思绪,才缓缓说道,仿佛不仅要让许飞卿明白,也要让她肚子里的孩子能明白。
  “等到他靠自己的力量完全站起来,不再有人敢不公平地对待他后,他便四处为别人打抱不平,为所有受到不公平待遇的人出气。
  “后来他发现世间不公平的事太多了,公平只是人们挂在口头上的好听话,是用来装门面用的,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公平法则,实际上通行的却是恃强凌弱和弱肉强食。
  “他感到自己一个人根本无法消灭所有的不公平现象,所以他建立第一堂,接受所有受到欺压、受到凌辱的弱者的投诉,然后便替这些人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去惩罚那些所谓的强者。”
  “那你父亲一定是个很伟大的人。”许飞卿有些敬慕的说,她偶尔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只是一个近乎赤面獠牙的第阎王。
  “也许吧。”第文苦笑着说,“那些受他恩惠的人都把他视作自己的救星、恩人、降临凡间的天神,而恨他的人却骂他是第阎王。
  “你也一定听到过,不过在我眼里,他只是一位慈祥的父亲。”
  第文的眼睛又有些湿润。
  “事情还不仅如此,你不知道武林中的人都叫侠客,他们也组成各个派别,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声望、地位,这也代表着他们手里的权力。
  “可是我父亲建立第一堂后,几乎包揽了武林中的所有事,无意中也夺去了这些人手中的权力,甚至大大降低了这些人的声望和地位。
  “这些人也就对我父亲恨之入骨,把第一堂视为眼中钉、肉中刺,誓欲拔之而后快。”
  “就是这些人毁了第一堂、杀了你全家?”许飞卿的脸有些发白,她对这些也并非一无所知。
  “应该就是他们。”第文沉吟着说,“你说他们是凶神恶煞,他们不是,相反,他们在世人眼中都是大英雄、大侠士,而且人人戴着一顶扶危济难、维护公平的帽子。”
  “如果真是这样,你这家仇怎样也报不了啊。”许飞卿既为第文担心,又感到恐惧,她已经是第家的人了,尽管她还不能习惯这一点,还总是说“你家”、“你父亲”之类的话。
  “报仇是以后的事,能不能报我也不知道。但现在我要做的是让自己能活下去,更要让你和孩子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活着。”
  “所以你要出去,找你父亲的部下来保护我?”
  “是的。我不能让你孤零零一个人生活,我和你的关系知道的很少,但也不是一个人都不知道,而且我敢确定那些人是一定知道的。
  “本来你在他们眼中是无足轻重的人,他们也不会费力对付你,可是你来找了我,我们又同时不见了。
  “他们肯定猜得到你是和我在一起,而他们就算想放过你,也不会放过孩子,他们不会让这世上还有一个姓第的人。”
  “这么说外面一定有许多人在找你和我了?”
  “当然。”
  “那你出去一定很危险了?”
  “这也是当然的事,可是怕也没用。我们没办法在这里躲一辈子,这地方虽然隐秘,他们也终究会找到的。”
  “你去吧,不必挂念我。”许飞卿坚定的说。
  第文感激地看着她,读懂了她的眼神,那是在对他说:你放心地去吧,即便你遇到危险,我也会坚强地活下去,把孩子扶养成人。
  风暴过后的长安城显得冷冷清清,人们似乎还笼罩在那团恐怖的阴影里,每日里瑟瑟缩缩的过活。
  入夜后,大街小巷里已绝无人迹,只有街头巷尾有些乞丐在一堆堆火旁烤着火,用警觉的眼神巡视着周围。
  巡夜的更卒们走过几条街后,便迫不及待地挤进一家小酒馆,喝着廉价低劣的烧酒取暖,下酒菜也只有一碟花生米和一碟盐水萝卜。
  一壶烧酒入肚后,更卒们便忘却了自己的辛苦和贫困,陶醉在醺醺然的快乐中,天南地北地摆起龙门阵来。
  一个更卒忽然感到独自疼,便悄悄到酒店后面的茅房解手。
  其余的更卒都在酒酣耳热中,根本没注意到他出去,也没注意到一个一直趴在桌子上睡觉的醉鬼也跟了出去,更没注意到那名更卒许久没有回来。
  乞丐们看到一个更卒戴着遮住大半个脸的风帽,把头缩进脖子里,一边歪歪斜斜地走着,一边敲着手里的竹梆。
  “总爷,过来烤烤火吧,天下天平,有什么可查的。”几个乞丐一半是讨好,一半是同情地喊着。
  更卒好像是个傻子,根本没听到,只是不紧不慢地走着。
  他穿过大街小巷,一直来到高大厚实的城墙边,看到守卫城墙的士兵们都聚在一处闲聊,并没人注意他,便忽然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如鸟般翩然越过城墙。
  长安市郊二十里处便是有名的清水镇,清水镇之所以有名是因为这里产的豆腐。豆腐虽是极平常物,却是上至天子王侯,下至贩夫走卒都离不开的家常食品,如同米饭和馒头一样。
  而清水镇的豆腐便是专门给皇宫做的贡品。
  其实清水镇本来不是一处镇甸,只是因为这里水好,做出的豆腐最为美味。皇宫买办们便雇人在这里开了几间豆腐作坊,后来王公显贵、富贾豪绅也都随风而化,嗜食起豆腐来,也雇人在这里开起豆腐房来。
  人口渐渐多起来,便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镇甸。也有许多人认为,镇上既然都是做豆腐的,该叫做“豆腐镇”才对,但一看到镇口处立着的皇上御笔亲题的“清水镇”三个金字,便都赶紧打消此念。
  镇上的人彼此都很熟悉,也都知道哪家是给长安城里哪宫哪府哪个衙门做豆腐的,最有名的自然是豆腐李,因为他的主顾就是当今天子,但最近大家议论得最多的就是豆腐王。
  没人有闲心去打听他叫什么,只是知道他的主顾是太仆寺卿王大人,然而大家议论他与太仆寺无关。
  而是因为一到夜里,他家中便传来女人压抑却又悲惨的哭声,好像她刚死了双亲、孩子又刚夭折、丈夫又重病将亡一样。
  可是大家都知道,他们夫妻两人是两年前刚到这里,既无双亲、也没有孩子,豆腐王更是壮得跟牛犊子似的,而且白天里两口子有说有笑,连一点愁容都没有。
  所以大家私下里都纷纷议论,豆腐王家中一定在闹鬼,而且一定是个吊死鬼,不然不会哭的那样悲惨。
  子夜时分,凄惨如鬼风呜咽的哭声又响起,附近的人只好用被子捂住头,即便如此,也一样是恶梦不断、直至天明。
  年过五旬的豆腐张对此倒别有见解,对身旁的老婆说:“那样娇嫩的美人嫁给一个牛犊子似的男人也不是福啊!”话未说完,已被被子里飞出的一脚踹到床下。
  豆腐王并不在床上,而是闷头坐在屋子当中的一条矮凳上,他的女人在床上用被子捂着头,发出一声声令全镇人都心惊肉跳的哭声。
  豆腐王只是木然坐着,既不看自己的女人,也不去安慰哄劝她,因为他心里回荡着一样的哭声,他没有哭出来只是因为他是男人,男人只能流血、流汗,却没有哭的权力。
  床上的女人哭了一场,忽然一掀被子,坐了起来,若被人看到一定会晕倒,以为是炸尸了。
  “你说我们为什么还活着?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我们为什么不去死?”
  女人从牙缝里吐出一个个字,,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无穷的怨恨,仿佛是对天地的诅咒。
  “我也想死,可是我们没有这个权力。”豆腐王抬起头,眼神呆滞的说。
  “老恩主都死了,我们还活着干什么?”
  “老恩主死了,可是二少没死,我们也不能死,我们的命是老恩主给的,却是属于二少的。”
  “二少也一定是死了,一定是被那些魔鬼害死了,不然怎会一点消息也没有……”
  她忽然停住了口,不是看见什么,而是忽然感觉到屋子里多了个人。
  “你为什么要诅咒我啊?”一个低沉而又带有笑意的声音响起。
  “二少?”豆腐王看到如幽灵般一下子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惊呆了,站都站不起来。
  “王实,苗翠,是你们吗?”
  这是两个只有第一人知道的名字,他们在这里用的名字是王大牛和王苗氏。
  “二少!”
  苗翠最先反应过来,她跳下床,扑到第文面前,紧紧抱住他的双腿,连连叩起头来。
  “王实参见主人!”豆腐王并没有他的女人那样激动,而是先站起来,整理一下衣裳,然后如最虔诚的佛教徒参拜佛祖一样叩拜下去。
  “辛苦你们了,一直守在这里等着我。”第文看着这两人,在脑子里仔细比对着档案上的画像,他可不想再次钻入圈套。
  “二少,您别怪我,我真的以为您也被害死了。老恩主那样通天彻地的本事都没有逃过,没想到上天庇佑,让我们能见到主人。”
  苗翠有些语无伦次的说。
  “主人,您别见怪,我女人这些日子受刺激太大,一直伤心的要死,这会又喜欢的疯了。”豆腐王不好意思的说。
  “你们都起来吧,不要叫我主人,就叫我二少吧。”第文查对这二人相貌无误,才放下心来。
  “二少,属下出去望望风。”豆腐王忽然警觉的想到。
  “不必了,还没有人能成为我的尾巴。”第文笑道。
  “二少,您这些日子都躲在什么地方啊?您可受苦了!”苗翠仔细盯着第文看。
  “这些事情说来话长,也没时间说。
  “你们也知道,现在江湖上想要我人头的足足有几千人,而我们第一堂也出了许多内奸,我父亲和哥哥就是被他们害死的。
  “所以我现在也不敢相信人,你们是家父最信任的人,所以我来找你们,也把我的性命交到你们手里。”
  “二少,您这话属下怎能担得起。属下的命永远都是属于二少的,是死是生只要二少一句话。”豆腐王和苗翠又跪倒在地,惶恐的说。
  “起来吧。”第文温言道,“我没有信不过你们的意思,如果信不过也不会来找你们。你们那些人还都在吧。”
  “在,当然在,和我们一样,时刻等待二少的召唤。”王实说。
  “和他们联系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吧,现在江湖上可是遍布耳朵和眼睛。”
  “不会的,我们自有我们的方法,也是老恩主教给我们的。我们一直在联系,从来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
  “我不是担心我的安全,而是有更重要的人需要你们保护,而且丝毫的差错都不能出。”
  “二少放心,您只管吩咐,任何差错都不会有。”王实坚定的说。
  第文反复想了几遍,尽管他从未见过自己这些属下,但也知道这些人还是忠诚可靠的,况且如今除了相信他们也没有别的办法。
  “好吧,你通知这些人,让他们以救火的速度赶到我这里,就说二少需要他们。”第文从袖中抽出一张纸,上面有十二个人的名字。
  豆腐王家中的哭声终于止歇了,几天里,从长安城里来了许多人,都自称是太仆寺府里的,镇上的人没人注意这些人的来历和身份,他们只是庆幸以后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第文召集起了地支十二组的首领,把第一人留给他的一个隐形的第一堂重新建立起来。
  不过他并没有让这些人在江湖中亮出身份,只是把安全转移许飞卿的任务交给了他们。
  由于地支组的人的身份都是商人、手工业者、甚至是秀才、举人,把许飞卿安置在他们中间不会引起武林中人的注意。
  而他自己则谢绝了手下的保护,一个人来到东海之滨的洞里。
  “二少,俞信向您报到。”
  俞信第一个反应过来,跪倒在第文脚下。
  其他九人也纷纷过来,跪倒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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