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刀情仇了　永怀真谛言

2024-07-25  作者：萧逸  来源：萧逸作品集  点击：

　　迤逦的镖车，像一条巨蟒似的在弯曲的山道间蜿蜒前进，车轮在转动，崎岖山石道上，一阵辚辚声。
　　阳光炫耀着那些镖车崭新的配件，以及镖伙们出鞘的兵刃，映射出一片刺目的寒光。
　　数一数共有十二辆车，三名镖师，二十六名镖伙，走在最前面的是趟子手，最后面的是镖头，再后面有一乘轿子，轿子里坐的当然就是保这一趟镖的东家了。
　　趟子手双手合成嘛叭状，正在大声吆喝着：“镖……金……狮……子……镖……”
　　沙哑的嗓音，就像面破锣似的随着山风，飘向整个的山峦，附近十里内外，都能清晰的听见他的吆喝声音。
　　“镖……金狮子镖……”
　　可不是么？那面血红色的大镖旗上，金丝绣着一头大金狮子，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金狮旗下，骑在火榴红驹上的魁梧汉子，正是当今镖业界，如日中天，声誉鼎盛的九省镖王孙天佑！
　　提起孙天佑来，真可说连三岁的毛孩子都知道，大家争相传诵着这个人的生平事迹。
　　所谓“生平事迹”未免过于太拢统一点了，其实这个人的发迹，不过是近三年之间的事情。
　　大家记忆犹新的事情，莫过于最近的几件事情。
　　河间府的八大盗，拦道劫镖，一夕之间暴尸荒郊，杀他们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位大镖头孙天佑。
　　襄阳的黑道魁首“六指翁”徐亨，邀集了六合道上的七位高手，在平阳关围攻“七虎帮”，七虎帮七虎死亡殆尽，只因为七虎中老大项威，与九省镖王孙天佑有些交情，事后孙天佑单身往晤，代友寻仇，“六指翁”徐亨，连同“六合七友”，无一倖免，均作了剑下之鬼！
　　这两件事，虽然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可是由于死者各人，在江湖武林中，都是响当当的角色，再者孙天佑其人，当时并不是众所周知的人物，正因为如此，这些消息也就越发的轰动，不及二载，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成了人人皆知的新闻了。
　　武林中不论黑白两道，一提起孙天佑这个人来，谁都会翘一下大拇指，赞一声好样的。
　　孙天佑这个人——四十不到的年岁，浓眉、长脸、目光深邃，鼻直而挺，仪表不俗。
　　这个人出身来历不详，据说早年就从事保镖工作，但是那时候，武艺声望都不能与今日相比，他武功据说另成一派，绝对不同于当今武林中任何一门一派，据目睹者透露说，没有任何人能在他手里走过三招的！
　　孙天佑真正衬手的是一杆五色怪旗，但是他绝少施展，只在杀敌“六指翁”徐亨时用过一次。
　　这个人的成名，有如是一道闪电，一声速雷，刹时间天下知名。
　　正因为如此，他那“金狮子”镖局的生意也就出奇的好，不及两年，在北几省里，巳经遍立了六所分局子，不论大小买实，好像只要托上“金狮子”镖局，插上一杆“金狮子”标志的旗子就算稳当了。
　　孙天佑很可以在家纳福了，以他的威命，只需亮上他的金狮子镖旗，简直就没有一个人敢轻易冒犯，但是孙天佑不甘寂寞，他仍然常常出门，亲自押镖。
　　陆续的，又有很多人丧命在他手里。
　　孙天佑是不在乎多杀几个人的，偏偏就有许多人要自寻死路，这些人并非全是拦道劫镖的，多是钦慕孙大镖头的武功，心存讨教来的，可是孙天佑对于这类人，也丝毫不留情面，对犯者尽歼！
　　——这是他出道以来，所保得最大一趟镖，东家是京城“奇珍阁”的老板马通财，所保的东西，是奇珍阁的珍珠玉器古玩书画，这批东西，可真是价值连城，据说其中有一件玉宝——“九龙鼎”，是用整块的翡翠，精工雕制而成，是一件无价之宝。
　　马通财全家家当都在这里，这次举家迁移，势非得已，为慎重计，他才不可惜花费巨金，聘请了极负盛名的九省镖王孙天佑，出保这趟子明镖。
　　孙天佑果然不负所望，金狮旗一经亮出，江湖众盗望风而遁，半月来行州过府，无人敢轻撄其锋。
　　看看“枣集”在望，前道的趟子手谢虎勒住了马，咧着一张大嘴，回头策马，一迳的奔向孙天佑面前。
　　“当家的，枣集快到了！”他气喘呼呼的道：“咱们得赶紧找个地方打尖吃饭了！”
　　孙天佑抬头看看，前面是一片浓阴，经过长的一阵紧行快赶，大家伙都疲惫不堪，虽说枣集在望，可是总得个把时辰，要依着他的意思不如一气赶到了枣集再休息，可是后面轿子里的大老板马通财传话来说，无论如何要休息一下才行。
　　骑马走路的都撑得下去了，他坐轿子的反而顶不住，有什么办法，还有得听他的！
　　孙天佑四面张望了一下，只见东面是一片乱石丛岭，西面是一片沃野，南面可以看见枣集沉密的枣树，北面可就是自己一行的崎岖来路了。
　　天已经到了“申”时，太阳却还是硬朗得很。
　　要依照江湖走镖的规矩，最忌讳的是中道打尖，孙天佑一来是自恃过甚，再者也不便扫众人的兴头，他在马上吩咐了一声：“踩阴子！”
　　这是一句行话，“踩阴子”即是指取阴凉之意。
　　这句话一吩咐下去，两个镖师即翻身下马，指挥着众镖伙把十二辆车推到树荫下，镖车在中围成了一个圆圈，大家是倚车而坐，就地取凉。
　　孙天佑的马，由一名镖伙拉去喂料，这位名噪江湖的名镖客踱向树下，在一块大石上坐下来。
　　须臾，那位肥肥胖胖的大东家马通财，由后面赶过来，只见他满脸疲惫的堆着笑容，连连向孙天佑抱拳道：“辛苦，辛苦！”
　　说着一屁股坐在孙镖头身旁，一名镖伙送上来两碗酸梅汤，孙、马二人伸手接过。
　　马通财大声道：“好热……”
　　一抬头咕咕噜噜喝个精光，咂着嘴道：“好舒服！”
　　孙天佑端起碗来，还没有就口的当儿，却听见来路传过一阵马嘶之声。
　　一匹黑白相间的骏马风驰电掣般的奔了过来！
　　马上侧身坐着一个瘦高的汉子，头上是一顶马连波的大草帽，一身灰布裤褂，看不清他是怎么一个长像，仿佛有点驼，又好像是背上背着个包袱似的。
　　总之，在大家伙一齐注目的时候，这汉子已策马飞驰而过，临过之际，向着镖列死死的瞪了几眼，一迳的如飞而逝。
　　孙天佑是这一道的老行家了，什么样的人，他只要看上一眼，差不多就能猜出八成。
　　至于他是不是来踩自己盘子的，可就令人费解。
　　随行的两名镖师，一名“混天牌”施亮，一名“旋风刀”史泰安，两个人都是惯走江湖的老手了。
　　二镖师同时也觉出了那快马而过的汉子有些可疑，只是北几省黑道上的人物，几乎都能算出名字来，这些年和镖头都有默契，绝不会中途劫镖，刚才，又是哪一道上的呢？
　　尽管二镖师心里面犯嘀咕，却也不在意，因为他们相信孙大镖头那身武功，即使是有事情也不足惧。
　　一念未完，空中“唏哩！”的一声尖鸣！
　　一支红白相间的花箭，由后面作弧状的升空而起，向着前面一片树林子里落下去！
　　箭杆子是挖空了的，是以飞行空中，响起一片唏哩之声，是一支名副其实的响箭！
　　看到这里，二镖师可就有些沉不住气了，“混天牌”施亮霍地站起，大声道：“镖头快看——”
　　孙天佑早就看见了，脸上不愠不怒，继续喝他的酸梅汤，他身旁的那个大胖子马通财，可就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他瞧着孙天佑问：“有……什么不对吗？”
　　孙天佑冷冷一笑，道：“有人踩咱们盘子了！”
　　“啊呀！”这胖子全身的肥肉都在打哆嗦。
　　这时二镖师已匆匆走来，“旋风刀”史泰安道：“镖头，这是哪条线上的？”
　　孙天佑搁下碗，哼了一声，道：“还摸不准，再看看吧！”
　　话声方住，但闻得又是“哗哩！”一声，又是一支响箭升空而起。
　　这一次发箭处并非来路，而是起自前道的丛林，射起空中，仍作弧形的向着一片乱石之间落下去。
　　“混天牌”施亮道：“好家伙，人数不少！”
　　趟子手谢虎嘴里大骂着：“他妈的——这是哪来的一伙子贼！”
　　说着，他就把那杆“金狮子”镖旗“哗啦！”的一下子展开，插在前面山道正中。
　　马通财却吓得脸上变色，瞧着孙天佑道：“大镖头，我们……走吧！”
　　“就在这里不动！”
　　孙天佑把四周地势早就看好了，如其张惶上道，不如以逸待劳。
　　他说不动，自然没有人敢动。
　　马大掌柜的急得两只手直搓屁股连说：“老天爷，这可怎么好……怎么好！”
　　“九省镖王”孙天佑，吩咐面前的施亮道：“你保护着马掌柜的，什么事都别管！”
　　马通财道：“还有这些镖车呀！”
　　孙天佑还没有说话，“旋风刀”史泰安已冷笑道：“马老板你放心吧，有我们镖头在，你就用不着担心，我就不信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
　　话声方歇，来路上蹄声得得，像是来了不少的人，大家的眼睛，都不由主的寻声望去。
　　一共是三匹牲口——说是“牲口”而不说“马”是有原因的，因为三骑之间，只有一匹马，另外却是两头驴。
　　两匹小黑驴，油光水亮，只是肚子是白的，打扮得极其讲究，鞍辔鲜明，其上各有坐者一个白发皤皤的矮老头儿。
　　另外那匹马上，认蹬板上坐着一个中年汉子，削瘦的一张脸膛，衍生着黑黑的一丛络腮胡子。
　　这汉子一马当先，快驰而近，却留下一双小黑毛驴在后面跟着。
　　刹时间，这一马二驴飞也似的已来到了面前。
　　原本坐着的孙天佑，居然也站立了起来——
　　“旋风刀”史泰安手握刀柄，目光如炬，这个人一向是脾气火躁，以快刀名噪京师，是一把好手。
　　“九省镖王”孙天佑低声叱道：“泰安，你少安勿躁，等看他们的！”
　　说话时这一马二驴已到了面前，首骑的黑衣汉子，勒住了马缰，一双深邃的眸子，在孙天佑等面前一转，双手抱拳，嘿嘿一阵低笑。
　　趟子手谢虎道：“朋友你是干什么的，莫非看不见咱们当家的金狮镖旗么？”
　　孙天佑一瞪眼，说道：“谢虎，不可失礼！”
　　马上黑衣汉子聆听之下哈哈狂笑道：“果不愧是九省镖王，失敬失敬！”
　　说完翻身下马，只见他身后那两个皓首银发的老者，仍然盘坐双腿，大剌剌的坐在驴背上纹丝不动。
　　二老面貌虽不同，可是衣着打扮，看上去却是一般无二，头上白发也极为相似，都梳着一个发髻，勒着一道金箍。
　　那先下马的汉子，说完了这句话，回过头来，看向驴背上二老者，嘻嘻一笑道：“两位老哥，你们大概还不认得吧，这位可就是大名鼎鼎的孙大镖头。”
　　二老人各自在驴背上拱了一下手，两头小毛驴并排前进了几步，然后又停下来，二老面上没有表情，宛如死人一样。
　　孙天佑目光自二老者一现身的当儿，已经注意上他二人，这时迎着二老，心里已有所知，当下冷着脸也拱了一下手。
　　黑衣汉子老高的个，长腿大手，一副庄稼汉子的模样，嘴角牵动出两道深刻的笑纹。
　　“孙大镖头，你的大名我们是久仰极了，所以不揣冒昧，特来拜访……嘻嘻……这里有两位朋友，要特地向你介绍一下！”
　　“不必了！”
　　孙天佑面罩青霜的冷冷一笑，目注向驴背二老，道：“孙某眸子不花，两位老兄可是来自青海的‘追风’‘赶月’两位前辈，失迎！失迎！”
　　驴上二老，各人一袭灰色布长衣，在驴背上袖手垂目，一副麻木不仁要死不活的怪样，此刻在聆听对方一口道出二人大号之时，不禁同时一惊。
　　那黑衣削瘦汉子也吃了一惊。
　　坐在左面驴背上那个老者，睁着一双黄眼睛珠子，逼视向孙天佑，哑笑一声。
　　“相好的，你好亮的招子——我们老哥儿两个，三十年未履中土，第一次出来，就让人家把字号摸清了，不能不说是怪事……”
　　说话的口音，是道地的边地官话，听起来刺耳得很。
　　右面那个老人用着沉浊的鼻音道：“孙大镖头，你竟然认识我们老哥儿两个，那可就更好说话了……孙朋友你可知西北道上对我们老哥儿两个的两句不大中听的赞语！”
　　孙天佑点头，道：“追风赶月夜，路人皆断魂。”
　　右面老人哈哈一笑，露出一嘴乌黑的牙齿，道：“好说——好说——孙镖头你好记性！”
　　“九省镖王”孙天佑脸上不愠不怒，可是那双瞳子里却蕴含着无比杀机。
　　他目光转向一旁瘦削的黑衣汉子，寒声道：“请怒眼生，这位是？”
　　黑衣瘦汉面目狰狞的怪笑道：“大镖头，这两年你的威风可抖足了，眼睛里，哪里还会有我们这般小喽啰，在下姓裘名天池，人称‘血大鹏’！大镖头，你可听过么？”
　　孙天佑鼻子里哼了一声，抱拳道：“长安三鸟的大名，焉有不识之理？——光棍眼里揉不进砂子，裘朋友，你就请示来意吧！”
　　“血大鹏”裘天池怪笑道：“孙天佑，实在告诉你吧，我们已跟踪多日了，我裘天池是有话直说，二位老爷子的意思，是要留下这伙子镖银，金砖不厚，玉瓦不薄，搁下你的，走我们的，这码子事就算一了千了，孙朋友你就撂下一句话！”
　　孙天佑一双锐目，仰视向当空白云，唇角现出一丝冷笑。
　　他手下的二镖师“混天牌”施亮，“旋风刀”史泰安，聆听之下，都不禁气红了脸。
　　“混天牌”施亮右手一探，“叮当！”一声响中一杆“混天牌”已撤在手中。
　　他大吼一声道：“姓裘的，你也太狂了，我施亮眼睛里还没有你这一号！”
　　“血大鹏”裘天池浓眉一挑，正要发作，他身后二老之一，已发话道：“裘老弟，你先别急！”
　　小毛驴向前走了几步，颈脖上的铃铛叮叮一阵子脆响，这个老头儿已到了“混天牌”施亮跟前。
　　“混天牌”施亮原也是有名的镖师，自己也主持过镖局子，因仰慕孙天佑而降格投效，自从悉知面前两个老人竟是多年来驰名边地的一双黑道怪杰，心里不禁暗自吃惊。
　　他久仰这双边荒异人武功惊人，二老一是“天马追风”安不群，一名“流星赶月”许壶光，二人一向出没青海边荒，正如所言，这是他二人第一次远涉中原。
　　二老的企图，自是再明显不过了。
　　步近施亮面前这个人，正是“流星赶月”许壶光！
　　此老有个怪癖，每喜出奇制胜，以毒手杀人。
　　可怜施亮一时不察，只见面前端坐于驴背上的老人面上带出一片笑容，两只手由袖内抽出，其状干枯一如鸟爪相似。
　　“这位是——？”
　　他慢吞吞的问。
　　施亮冷笑道：“在下施亮！有几句话要在老当家的面前讨教！”
　　许壶光一双绿豆般的眸子，频频转动着，微微一笑道：“你也配？”
　　施亮猝然一惊，未及退身，但觉得面前尖风袭面，其势有如电光石火般的快捷，同时间面颊上有如着一把钢钩似的疼痛，已吃老者许壶光一只鸟爪般的怪手抓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