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冷月繁星 板桥惊惨剧
2025-10-08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雷俊保当时令胡诩仍然回到那小船上，并说：“你们回去吧，等到天明再打捞死的人的尸身吧，我跟着这二位，上韩家庄去找双钩小姐，反正我跟这两人没仇，他们不致于把我杀害。”
蕙秋忿忿地说，“虽然跟你没仇，可是我在秦岭，就听说你是汉中的恶霸，你也该死。”
雷俊保又叹气说：“这话就先用不着说了，你们叫我带着你们去，我就带着你们去，不过，可先说明白了，到时我只能解劝双钩小姐放了铁面温侯，我却不能帮助你们去打她。”
韦梁说：“只要找到了，就用不着你啦。”于是在江天沉沉之下，就又向南去开船。
少时就到达了南岸，雷俊保仍然叫车赶到岸上，他把银枪又分成为两根，装在车里，他自己也又钻进车棚，骡子拉着车就又向前快走，却是顺着一股路往东去了。
蕙秋与韦梁仍都骑着马，一个持戟，一个带着双刀，紧紧跟着车去行走，虽是由雷俊保领路，却又等于是他们在后监视着，押护着。
赶车的对于这股路很熟，所以不点灯笼，也能很快行走，雷俊保在车上又叹气说：“你们刚才把姚忠杀死在江里，怕又惹出大麻烦，因为他是云老娘娘的义子，在我家里当家将，我都不敢慢待他。”
蕙秋说：“云老娘娘又算个什么东西。”
雷俊保说：“咳，我劝姑娘你也不可以太骄傲，云老娘娘一向带着女儿李春棠住在小峨嵋，可是威名远震。”
蕙秋忽然想起，自己的生身母亲姚蕴娘与胞姊梨春，当年被自己的爸爸遥死，也许是用戟给挑下了峨嵋山的万丈深的山沟，谁料那时山上就已经住着了坏女人，姓云的老妇人，不是一个妖妇，也必是一个女盗，我母亲跟我姊姊那时就是不摔死，也得叫她们给害死呀，她们那样的凶，还不得像母老虎似的，见了人就吃，我爸爸与她们结仇，恐怕也是他老人家当初行侠仗义，打过她们，所以仇恨才结到今日，非报不甘心，独怪那个老坏女人，她姓云就算了，她一定是婆家姓李，娘家姓云，“云”和“蕴”本来不是一个字，可是她也偏叫什么“娘娘”，“娘娘”就是神呀，她决不是个神，大概是个妖怪。
蕙秋究竟还是小女孩子的心理，所以她认定，凡是与她爸爸为仇的，这样残忍的欺负她的爸爸的，就一定都是坏人。
雷俊保又在车里说：“云老娘娘跟你父亲结的那个仇恨，大概是永远解不开了，恐怕他们还不是一世一代之仇恨吧，云老娘娘是一位老道姑，一向在山上炼丹修行，不惹尘事，可是我也弄不清，怎么她就把你的爸爸恨得入骨。快走吧，咱们要去晚了，他恐怕还是不得活。”
蕙秋更加心急，因为心急，所以心也更乱，一点儿也没有细想，只是一股强烈的悲痛与辛酸，整整漫着她的心，连疲劳、以及生死全都忘了，挥着戟，催着马，催着车，并向韦梁怒声说：“你也快着点走呀。”
轮声蹄响，紧紧地向东去奔，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天渐渐的亮了，风吹来显得更寒冷了，汉中的天气本来较秦岭以北为暖，所以这里，处在茅舍之旁的小树，还挂着稀零的黄叶，但是地下，却也铺满了一层层严霜，北望是绵延横互的秦岭山脉，被曙色所染，只像一片深青色的浓云，汉水像一条带子，但是呆板的，并不飘动，有从秦岭那边飞来的鹞子，像车轮似的在天空展着巨翅，盘旋着，去抓那一群一群的浴在朝阳里的野鸽，蕙秋恨那鹞子，那就好像是恶人，自己就如同那活泼的鸽子，不过虽然弱小，却敢与猛禽搏斗。
她们走了一夜，蕙秋依然很有精神，青衣持着画戟，骏马冲着晨风，雷俊保坐在车上打着哈欠说：“现在可快到了，这个地方，名叫沙河坎，也是一个大市镇，南边有一个韩家庄，一庄里的人多半姓韩，其中有一位韩财主，就是咱们现在要找的，可不干人家姓韩的事，只是因为双钩小姐与他家是亲戚，这个地方又僻静，所以才大概就把铁面温侯送在这里了……”用手一指：“你们看那边，不是有一片大柳树吗，就是那边。”
蕙秋与韦梁同时向那边去看，韦梁这时可两眼睛都发倦了，也不知他是看清楚了没有，但是蕙秋已望见那边确有大树二十多株，不过究竟是柳树不是柳树，还不能断定，因为那边是没有一点碧绿的柳烟，离着差不多还有半里地了，蕙秋更着急地催着“快走，快走。”她的马快，后边的骡车那里赶得上，韦梁就向前面喊：“不要忙，蕙秋，不要忙，我们还得押着这姓雷的小子一块去，要不然，恐怕前边有埋伏。”
雷俊保坐在车上又冷笑说：“埋伏，喝，你们可也太谨慎了！”又眯缝着眼，似乎是要睡觉的样子，嘴角带着微笑，小声的说：“蕙秋，蕙秋……咳，我竟栽在蕙秋的手里了，这可真是离奇……”
蕙秋在前边稍稍按了按马，韦梁在后边又催着车快走，如此就又走了一会，眼前，已经叶落枝枯的那些大柳树就看得越来越清楚。
村中的房舍确是不少，一进村还就是一座大庄宅，很清静的，没有看见一个人，只在村前，柳外，有曲曲弯弯的一条河，车马来到近前，见水很浅，而清，河底全是细沙。
雷俊保又在车上睁开了大眼说：“你们的马可不能下河呀，沙子太松，马蹄陷下去，可就拔不出来了，我是好意，假若有埋伏，我一定先告诉你们。”说着，显出来得意的样子，又傲慢地笑着，蕙秋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他的爸爸啦，就好像是爸爸正在那里被人捆绑，恶人的刀，已经架在他的颈上，就要杀了，正在那里哭号求救了。
蕙秋就一刻也忍耐不得，持戟，鞭马，就想要猛跃过这道沙河，韦梁却指着说：“南边有桥，可以从那边过去。”
蕙秋向那边一看，见确是有一座长板桥，还很宽，马和车，大概都可以从那边过，她于是紧紧催马，沿河岸奔到了那座板桥，但见在那边对岸的一棵柳树上，忽然跳下来一个人，这人手使一对双钩，飞奔到桥头，向这边尖声地喊说：“你们谁敢过来？”
蕙秋一看，这人正是双钩小姐李春棠，仍然梳的是一条大辫子，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倒好像是新娘子，手中的“虎头双钩”映着朝阳闪闪的发亮，每只钩柄，也都系着很长的红绸子，还没等这边的人来到她的临近，她就先上下翻飞地抡舞起来了，并由那边的桥头，跑上了桥当中，她那也相当俊俏的容颜，竟凶如狮子——比在秦岭中争战的时候更凶，——她现在最气的是雷俊保也同着来了，她就更跳起脚来大骂，说：“原是你给领来的，好，我非得杀了她，也杀了你，你真没良心。”
雷俊保连车也不敢下，赶紧辩解着说：“你说的不对，我也不是愿意领着他们来，因为我栽啦！他们太厉害，你是不知道昨晚在船上的情形了，现在我也没有功夫对你细说，反正我告诉你，姚保死了。”
双钩小姐说：“姚保死了我不管，我就问问唐蕙秋，你这狗丫头，跟你那汉子，在秦岭会没死，又到这儿来干吗，你真想叫我杀死你吗？”
蕙秋虽然怨恨，虽然心急，可是还没有忘掉前次在韦五员外的庄上，被双钩小姐所救的那一段感情，她就又汪汪地的流下来眼泪，哀求似地说：“李姐姐，求你将我的爸爸放了吧。”
双钩小姐却啐着说：“什么事情都行，就是这件事，你怎么求，怎么哭，怎么打，也没有一点用，你想，那唐老东西，跟我们的家有那么大的仇，现在捉住他啦，还能就饶了吗？”
蕙秋哭泣着问：“到底是为什么事情结下的仇呀……”
双钩小姐凶悍地说：“我没有功夫跟你多说话，你或是快滚走，或是你就来让我杀，我告诉你吧，我妈妈已经来啦，是昨天来的，她要眼看着仇人的头掉。”
那边雷俊保一听，就先着了慌，赶紧向韦梁说：“朋友，我把你们领来，现在可就没有我的事情啦，本来咱们没有仇，你们也别太难为我，云老娘娘已经来啦，我可不敢见她，别看我跟她学过艺，她可是翻脸不认人，还跟她女儿是一样的脾气，不许人说话，我把你们领来，叫她知道，当时就饶不了我，我得快走，再会，再会！”说着，他叫赶车的急急的催着骡子快走，韦梁舞着双刀，还要去拦，蕙秋却急急地说，“由他去吧，现在我们哪有功夫去理他。”
雷俊保叫车疾疾地向西北去行，他像是遇了赦似的，并在车中探出头来，大声说：“唐小姐，你办完了事，顶好还是回镇台衙门去一趟，我现在回去就替你编谎，替你翻个场，那儿还有事哩，再见，再见！”
蕙秋却连回头看他也不看，就将马逼近了板桥，又向双钩小姐说，“你妈妈来了我也不怕，我知道，你虽恶，可有时对人还有一点好处，你那妈妈却一定是一个妖怪似的老女人。”
双钩小姐更大怒地说，“你敢胡说……”
蕙秋说：“反正我不见着我的爸爸，不救了我的爸爸，我是决不回去。”
双钩小姐哼哼的笑着，说：“让你救吧，我当时就叫人把他拉出来，当时杀死在这河边，让你那时再救，看你救得了救不了。”说着她回身就跑，仿佛是就要去杀铁面温侯唐老爷。
蕙秋挺戟催马，上了板桥，双钩小姐却又回身，舞钩来战，蕙秋以戟向下去刺，挡，钩，割，双钩小姐红绸飘飘的“虎头双钩”，亦拉，亦钻，亦提，亦带，双钩翻舞，单戟飞掠，两个姑娘在这板桥之上，又掀起了比在秦岭中更猛烈的大戟，双钩的柄部皆有戟形的护手，也能挡，也能迎，蕙秋骑着马虽然在桥上转动不开，可是人马随戟进，只向前，不退后，杀得双钩小姐倒不由得不撒步回身，“嗖”的一跃，就离开了板桥，又跑到那大柳树下，蕙秋催马，如怒龙似的，“踏踏踏”震得桥板都直摇动，她就赶过了这道沙河，双钩小姐却又回身向村里紧跑，随跑着，随高声叫着：“妈妈！妈妈！”
蕙秋依然来追说：“你跑也是不行，非得立刻放了我的爸爸不可。”
身后的韦梁也催马追过来了，喊嚷着说：“蕙秋，可要小心，她一定是用计了。”
蕙秋说：“有计我也不怕，我愿意跟我爸爸一同死。”她骑在马上，戟仍在手中摇动，双泪却不住的又向下流，朝阳已过了柳林，而柳林里，那村庄内，却跑出来五六个都是手持刀枪的大汉，其中有两个就是上次在秦岭帮助双钩小姐的，韦梁先舞双刀，催马去战那几个人，蕙秋单戟对双钩，又与一身红衣的李春棠厮杀在一起，全都越杀越紧，眼看着立时就要拚出来死活，双钩小姐李春棠一边战，一边却又尖声的叫，“妈妈，妈妈，妈妈快来呀。”
在这时，她的妈妈果然就出来了，蕙秋只侧目看了一下，见确实是一位老道姑，年纪还许不到五十，因为脸上并没有什么皱纹，可是梳着一个道士似的发，头发已经像雪一样的白了，很瘦，面容苍白得可怕，年轻时一定长得很美，只是两眼蕴着一种森厉的光芒，是被人搀扶着骑在马上，又像有病的样子，但是极为愤怒，凶狠，手中拿着一条约有七八尺长，像一巨蛇似的粗皮鞭，一看见蕙秋正跟她的女儿杀斗，她就猛挥起长皮鞭来，怒喝一声：“住手，什么地方来的你这凶恶女子？！”
此时双钩小姐李春棠将身一跳，虚晃双钩，回身就奔向那老道姑，小孩子似的又撒娇，又撒谎，说：“妈妈，她欺负我，她是一个女强盗，她要来帮助唐老头……”
好像双钩小姐从来也没把关于唐蕙秋的事情，对她妈妈提说过，不知道是一说起来蕙秋的毅力和勇气，就能使她减色，还是因为她的妈妈昨天才到，还没顾得去提说，所以这老道姑，——这自然就是所谓小峨嵋山上的“云老娘娘”了，她对于蕙秋是十分地陌生，只惊讶地向着蕙秋使的那杆戟，仔细地看。
双钩小姐娇得竟流下眼泪来，又指着在那边舞着双刀正与五六个人拚命的韦梁，说：“那边的，就是她的男人！”
听了这话，云老娘娘当时显出了更生气，双钩小姐哭着说：“他们昨晚，已将姚忠杀死了。”
云老娘娘面现惨容，急躁地问：“你说什么？”
双钩小姐说：“他们两人，在秦岭里，差点也没把我杀死。”
云老娘娘气得身上似乎有一些发颤，由一个四十来岁的瘸腿汉子扶着她，并拉着马，她要向着蕙秋去走，但蕙秋已经催马拧戟迎了过来，因为蕙秋是想，原来这老道姑，就是我爸爸的仇人，看她这样子，真像一个多年的老妖怪，遂就也更气，更发急，怒冲冲的说：“快点，你们快把铁面温侯放出来！”
云老娘娘惊讶着说：“原来你是为他来的，为我的仇人来的，你小小的女儿，好大的胆。”
蕙秋说：“他是我的爸爸。”
云老娘娘更一惊，问说：“你姓什么？”
蕙秋昂然地说：“我姓唐。”
云老娘娘又问：“你从什么地方来？”
蕙秋说：“我从北京来……”
她说出了“北京”二字，云老娘娘就说：“你住口，你原来是唐立冲在北京的那个老婆所生下的女儿呀。”
蕙秋刚要说：“不是！”
可是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就见——她简直没有看清一云老娘娘手中的长蛇一样的粗皮鞭挥动得很快，一下就缠住了蕙秋骑的这匹马的前蹄，当时就将蕙秋摔将下来，蕙秋却敏捷的一跃而起，挺戟就扎，不料戟也被长皮鞭的鞭梢给缠住了，又觉云老娘娘的力气很大，将蕙秋这只戟，就卷起来飞出了很远，蕙秋双手要抄鞭梢，没想到，身子也像被巨蛇缠住了，并且极为疼痛，当时就也躺在地下，并被鞭子抽得打了一个滚儿。她还要挣扎着，哭着起来了。
这时由那边跑来了两个人，双钩小姐也跳过来，齐就将蕙秋按住，并立刻就紧紧地上了绑绳，蕙秋哭喊着：“我求你们叫我见见我爸爸，再杀我！我也甘心！”
可是此时谁理她？韦梁舞双刀催马来援救，但被云老娘娘又一抡长皮鞭，将他也打下马来，双钩小姐的双钩齐下，钩住了韦梁的胸膛，连衣服一撕，当时韦梁健壮的胸腰，仰卧着，溢出来了鲜血，他昏晕过去了。
双钩小姐还要叫人用绳也来绑，她的妈妈云老娘娘却说：“还绑他做什么？抬过河去！扔远些就完了！”
当时那五六个人就都来抬人，由两个人把死尸一般的韦梁抬着过了桥，弃向荒郊去了。
这里几个却抬着蕙秋，由云老娘娘吩咐说：“回去吧！这是唐立冲原配生下的女儿，我索性叫他这好女儿，送他的终吧！”
双钩小姐在旁又问说：“妈妈！请您吩咐一句话！是把这丫头跟唐立冲都杀在这儿呢？还是抬回峨嵋再报仇？”
云老娘娘听了，刚有点儿犹豫不决，忽然听被捆绑的蕙秋，又痛哭着说：“你们快把我送到峨嵋吧！因为我的亲娘也是死在那儿了！”
这时，谁也没有看出来，云老娘娘突然吃了一大惊，同时，她那苍白的脸色，更显得比仿佛死人还惨。
村子里边又出来了许多的人，大家都争着来看，双钩小姐发怒地说：“看什么？看什么？谁要是再看，就把谁也绑起来。”
一些人全都是村里住的老实人，也都早就知道双钩小姐的厉害，吓得谁也不敢再来看了，齐又纷纷地躲避。
当时，双钩小姐十分得意的，就令人把蕙秋像抬着一口等待着被杀的猪似的，就送进了这个村里的头一家，高石墙，大黑门，很深很深的院落里，云老娘娘也下了马，被搀着走进来了，令人将蕙秋放在西廊下，她并且亲自走过去，低着头，又把蕙秋的模样儿仔细地看，蕙秋却向她怒啐，并哭着说：“老妖怪！你杀了我吧！你连我爸爸一同杀了吧！送我们到峨嵋山，杀了吧！”
旁边有人说：“你还敢啐老娘娘？你真是找死！”又有人来给云老娘娘叩头贺喜，说：“恭喜老娘娘！你老人家的大仇，到今天可是报了！”
白发如银的云老娘娘，她却一点儿也不喜，她只是翻着眼睛发着呆，似乎在思索，她已往的一件确实是真的而又似乎有点想不起来，而不敢断定的事情，蕙秋啐她，像她这样神秘、威严、尊贵、冷酷凶残的人。——被个小丫头啐了，当着这些人，她竟没有生气，没觉着是受了侵犯和侮辱，她只是仍在这里想，也不动身，然而，她想不起来呀！那件事情年虽没有多少年，然而当初她是竭力的使她自己忘记，使她脑里的一种悲痛的思念、牵挂化为了虚幻，自己故意叫自己不相信那件事是真的，自己故意使自己不想，至今也快有二十年了，她的已经与常人不同的脑子，也早就把这件事情抛开。
“那里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呀？我是曾一共生过两个小孩吗？不对！不对！”她以此自解，免于再加上悲伤与忿恨，她真已经就这样的相信她自己了，直到如今！如今忽然是有一个雷似的，“轰”的一声，把她的脑子震开，她越想，越觉得似乎是有过那么一件事，大概，简直，确确实实是有过那么一件事……一个女人，拉着她的一个女儿，被她那凶恶的丈夫，用戟挑得坠下了万丈深的山涧，那时她在山涧的上面，还抛下了另外一个亲生的小孩呀！……梦一般的，一向也不敢回想这个梦，如今却摆在眼前，并且告诉她了，这是事实。
云老娘娘低徊着，脑子渐渐的明白，可是胸头的仇恨更涌，她想着；即使是真，但我对那小孩无情也无恩，并且她是跟谁生长大了的呢？跟的是我虽没见过，但一向就嫉妒的那大妇，跟的是那虽然当过我的丈夫，但确实是穷凶、极恶、暴戾又残忍的仇人，所以她与我并不相识，并且，她决好不了，也很可恨！
蕙秋被捆绑的身躯这时竟要跃起，向着离她最近的这云老娘娘又怒啐了一口，说：“看你这样子！你这老妖怪！光天化日，你跟你女儿，凭什么就绑住人，就要杀人？我看你是一个老猴精，老贼婆，在你手下的人尽是强盗，你们害过的人，杀过的人，不定有多少？你还说人家的爸爸—一那么上年纪的爸爸跟你们有仇？到底有什么仇呀？你张开你那狗嘴尽管说一说呀？你纵容你的女儿，你还勾串汉中的贪官跟恶霸，你有多凶？还假装是个女老道？你！你杀了我，我也得骂你，你放了我，我还是杀你，快点叫我见我爸爸吧！要不然你送我们上峨嵋山吧！”说着，躺在地下又痛哭。
旁边的众人都很不高兴，云老娘娘却还是不动气，只是假做宽容，其实她脸上更现出愁色，也不再用人搀扶，回身过院，就进了西边的一间小室。她一进到这室里，就连她的女儿双钩小姐也都不敢进来了，这里虽是“她的亲戚家里”，可是特地为她预备着这么一间精舍，正中供着三尺多高的楠木大神龛，龛里供着一尊浑身是金的佛像（檀木雕刻的）。骑的是一只长鼻子的大白象，这似是峨嵋山的“普贤菩萨”，然而旁边另有一尊金盔金甲，手执双锤的恶神，骑着一只老虎——这大约是山神。
云老娘娘披上了旁边挂着的一件深紫色的道袍，她虔诚的，但双手发颤的，为这两座神，上了六柱檀香。然后她在旁边的一张大椅子上盘膝打座，闭着双目——眉毛跟眼毛全都白了——然而一对一对的落着大颗眼泪，流在嘴边，她咽在口里。
过了许多的时间，她的女儿双钩小姐，大概是在外面等得急了，可是因为知道她的妈妈脾气古怪，还不敢冒然就进屋，隔着窗户，向里边来问说：“妈妈！妈妈！人都捉住了，到底是怎样的办呀？是把他们带到峨嵋，也推到万丈深的山涧里呢？还是……您倒是快说呀！”
云老娘娘以前确曾说过：要报当年之仇，就用“以其人之法还治其人”的那个办法，可是现在，她不愿意那么麻烦了，并且不愿叫她以外的人，再到峨嵋山，所以费了半天的斟酌，才说：“等到晚上，西方太白金星出来的时候，就将唐立冲……”说出这三个字来，她的心中是又恨又痛，但，想着这是我最后叫出他的名字了，于是把心一横，接着说：“将他拉过了板桥，杀死掩埋，也就完了！”
她女儿双钩小姐又问：“那么妈妈，不看看他了吗？”
云老娘娘厉声地说：“我不看他！我看他作什么？我这次来，也并不是为想在报仇之前，还看他！”
双钩小姐在窗外又问：“他的那个女儿呢？名叫唐蕙秋的那个泼辣丫头呢？也一块儿弄死吧？”
云老娘娘原想是：既是分散多年，无恩又无义的一个丫头，弄死了，也省得还记着这件事！因此，就点了点头，但是不知为什么，眼泪又要向外流，结果她是发出了带着悲颤的声音，说：“把她……把她可以放了！”
双钩小姐可不乐意了，说：“放了她？哪有多么便宜她呀？在秦岭里，她有多么厉害，她差点没用戟把我扎死，她那么没有良心的丫头，我还放她？”
云老娘娘在屋中怒声说：“我叫你杀的，你就杀；我叫你放的，你就放，不准你自作主意，不然我也不认你是我的女儿！”
双钩小姐不敢再言语了，慢慢地转身就走了，现在是办法已经决定：叫蕙秋活，但是得叫铁面温侯死。
不过，双钩小姐的胸中还存着一口怒气，使蕙秋不死？她还是不甘心，其实她早先也并不恨蕙秋，还喜欢过蕙秋，但自秦岭之中一场恶斗，又因蕙秋今天是叫雷俊保领来的，所以她恨中带着妒，必要对蕙秋加上一点报复——可是这也得等到她妈妈走了之后。
在日落的时候，云老娘娘就走了，骑着马，马上带着长皮鞭，由那瘸着一只脚的，似乎是她的仆人，跟随着。
在云老娘娘走后，天色渐黑了，西边天上出来了闪亮的太白星，俯视着这茫茫的无情的大地。
远处，巨大的“屏风”似的秦岭，被夜神的巨口食了；波涛滚滚，怪蟒一样地躺卧着的汉水，也盖上黑色的被子。
寒风自西北刮来，“呼呼呼……”撼动着这里沙河岸旁二十多枝枯柳树。
韩家庄里安份守己的村民，早就都紧紧关上了柴扉、板门。
连村中的犬，也似是感觉到什么恐怖的预兆，俱都跑到茅草窝里，连头也不敢伸，更不敢吠叫。
天越来赴黑，月牙被云遮住，星光却越来越多，都像是眼睛，瞪着，似看这地面上将要发生残忍，凄凄的事情，那西方的太白金星，光越发的亮，越发的强，似是个“监刑者”，枭鸟从枯柳林“扑扑扑！”飞过了沙河，风传过来“桀桀”的叫声，又似是怪笑之声。其它一切，在这沉沉的夜幕之下，全都昏昏如死。
在这时，韩家庄里的几名壮汉，全都拿着闪闪的刀，双钩小姐李春棠，双钩交叉，带在背后，用绸带绾紧着，她手中持的就是那“金锋铁月蛟龙戟”，态度刚劲而婀娜，更现出来一种凶焰，后面是有五六个人，将用绳紧绑着手脚的唐立冲唐老爷，抬了出来，李春棠厉声的吩咐着说：“把他抬过板桥，就杀了他完了，尸首可以扔在河里，待会儿回去，咱们再杀唐蕙秋——那短命的狗丫头！”
这些人的动作，当时全都很快，“咕咯咕咯”一齐走过了板桥，然而这时被捆着的唐立冲却奋力的挣扎，他口中本来堵着一些碎布，现在他一喷，就全都给喷吐了出来，他发出沙哑的、暴怒的声音，问说：“你们是要将我怎么样？”
有一个庄丁就说：“不怎么样，只是送你回到老家去享福！”
唐立冲却大声的喊，说：“我要见你们那女当家的！”
双钩小姐赶上两步，严厉的说：“女当家的就是我！”
唐立冲却说：“不是你，我听说你们在峨嵋山上还有一个老的！”
双钩小姐说：“那是我的妈妈，可是你想见她呀？你不配！”
唐立冲虽在命悬一发之间，旁边的几个人刀光闪闪，全都离着他的头颈很近，但他却并没有什么畏惧之状，又似对着双钩小姐发笑，说：“你小小的人，不可以这样不讲理，不可以失信，当初我被拴，叫你们捆上的时候，我并没有向你们拒抗，只因为你们说是要送我到峨嵋山，去见什么云老娘娘，我才跟着你们走，沿路上你们将我的口堵住，百般的凌侮，我全都忍了，是因为我愿意受，我的良心上有亏，早先作过错事，受些苦，也可以抵补抵补我以前的罪过，刀放在脖子上也不觉得冤，砍下我的脑袋我也对你们不恨，还得谢谢你们，因为你们使我把罪赎了，以后心中不再难挨了，我虽死也膜目，可是，你们得叫我见见那云老娘娘呀？”
双钩小姐然地说，“你不必见她，是她叫我们杀你的！”
唐立冲苦笑着说：“杀是该当杀，可是也得叫我见一见她，再说几句话呀？叫我再到峨嵋山上去看一看呀？”
旁边的众庄丁齐都说：“别费话啦！到这时候，你说什么也是无用。”
唐立冲却翻了脸，大怒，手脚更是用力的挣扎，狂叫着说：“不行！不把我送到峨嵋山上，当着我那女人的面前杀我，我就是不甘心！”
旁边有人怒斥着说：“谁是你的女人？你若乖乖的，我们还可以少砍你一刀！”
唐立冲越发暴怒，说：“我不能在这里死，不见那女人，我不能甘心死！”
双钩小姐怒喊着：“再拉着他往西走几步，找个地方，一刀结果了他，就得了！”
而这时，随着那凛冽的寒冷的夜风，送来了一大阵车马行走之声，也不知是什么人来了，也不知有多少人都来了，越来还越近，轮声、蹄音，也越来越清楚，而越匆急。
几个庄丁齐力拖拽着唐立冲，这唐老爷在地下就如同是一头不愿意去受割宰的力大的老牛，他还在大喊着：“双钩小姐！我要见你那妈妈！”
双钩小姐把戟一举，狠狠地说：“唐立冲！你是我母亲的仇人，当年的事情我虽不知道，可是你把她害得真苦，现在已到了你受恶报的时候了，你快闭上眼吧！”又说：“黑猴狲！你还发着呆干什么？还不快下手！”
这时那清晰的车马之声眼看就要来到了面前，那些马上、车上全都带着灯笼，现在这里扭头向西北方向一看，就见那些灯笼，像是一大群明亮闪烁的星光，随着风滚动着来了，所以这里的众人齐都不禁发呆，吃惊，害怕。
双钩小姐又怒喊着说：快下手！黑猴狲你快下手！”
那手持着一口特别沉重的大刀的黑猴狲，他也是双钩小姐手下最得力的“伙计”，当下抡起来了大刀向着唐立冲的脖颈就砍，铁面温侯唐立冲此时正在地下挣扎，这一刀砍错了，没有砍中他的脖颈，却正砍在他那健壮的背上，当时背上热血流出，同时捆在他身上的粗绳也就被切断了，唐立冲愤怒地一挣，双臂就脱离开了绳索，随手反把黑猴孙的大刀夺将过来，“刷！”的抡起，此时双钩小姐已手挺“金锋铁月蛟龙戟”向他的胸头就刺，唐立冲唐老爷忍着背痛，疾快的抡动了大刀，又听“飕”的一声，竟把双钩小姐手持的戟磕飞了，磕出了很远，恐怕都要落在那边的河里去了，双钩小姐更怒，回手解下了双钩，黑猴孙等众庄丁也齐都大喊，刀棍齐向唐立冲来砍来击，唐老爷却如一只凶狮，脚下绑着的绳子也已被他挣断，他大跳起来，大刀飞舞，狂吼着：“若不叫我上峨嵋山见那女人，我就不但不服死，还得要你们的命！”
当时他就与这些人拚起来，身后那一群车马，也都将要来到临近，唐老爷错会了意，便更怒声说：“无论你们来了多少人，我也不怕，我唐立冲是讲理的，要送我到峨嵋山去死，我连手也不还，声也不哼，不那样，你们可是休来惹我。”他的刀法真精熟，力气也极大，背上负着伤，流着血，他竟像一点也不在乎，并且越发刺激起来他的勇气，他的怒焰，那黑猴狲等一些人，那个也抵不住，都吓得不住向后去退，并且有一个人吃惊地狂喊着：“哎呀！衙门的人来啦！……小姐！咱们快跑吧！”说时，也全都不顾双钩小姐了，都抹头，撒腿，向着板桥东边飞跑面去。
双钩小姐却仍然不走，紧咬着牙，飘动着大辫子，手中飞舞着两只光闪闪的“护手双钩”，就与唐立冲大战。越杀越为勇猛，双钩疾如闪电，而唐老爷手中的大刀“呼呼”的，也有如狂风，正在杀得紧急，那一群车马都已到近前停住了，果然这些多一半都是头戴红缨帽的“镇台衙门”派来的官人，其中又有那小银枪“雷次太爷”雷俊保，他借着灯光望见了双钩小姐，就焦急地叫说：“春棠！别打啦！事儿可来啦！我们是奉了镇台袁大人之命，来这儿跟你要他的女儿来啦！”
双钩小姐却更急躁，在一群灯光照耀之下，她仍然以双钩迎抵唐老爷的大刀，更怒声喊：“什么镇台的女儿？这儿那有他的女儿？我这里只有这老仇人，我非得杀死他，还有他的女儿，待会，我也饶不了那丫头的狗命！”
一面说着，一面杀得更猛，雷俊保却说：“春棠你千万可别这样！那个唐蕙秋，虽说不是镇台的女儿，可是镇台死心眼，偏把她认定了，派我来给找回去，春棠你快给送出来吧！要不然，我也护不住你啦！至于你跟这老头子的仇，那另讲！”
此时，唐老爷唐立冲，正在以大刀敌双钩，突听旁边的人说到了“唐蕙秋”三个字，他就不禁的一惊，同时心中也一阵疼痛，这种的疼痛，确实比他背上的刀伤，还更难熬，他的手不禁有点发颤了，就说：“双钩姑娘！你可先住手！”然而双钩小姐的手哪里肯住，身躯腾越，更向前来直扑，双钩狠毒，又向老人的脖颈进取。但唐老爷一阵生气，将大刀使用了一个“拗花朝地龙”，刀尖自下向上旋飞去挑，这一挑，就有千钧之力，立刻将双钩小姐的一只钩挑得飞到远远之处，唐老爷“刷”的一声转刀又向下一斫，正将双钩小姐斫倒于地，可是他用的原是刀背，所以双钩小姐的右肩头虽然痛了一下，却未负有重伤，当时身躯一滚又一挺，再站将起来，手中只剩下一只钩了，虽然仍不服气，可是不敢再进前来，她就咬一咬牙，啐了一口，回身向南跑去。
这里唐老爷冷笑着说：“放你走去吧！小小的年纪，想不到叫她的娘纵成这个样子了！”说着，手却更是不住的发颤，那边的一些官人还要去追双钩小姐，雷俊保却摆着手，高声地说：“你们还追什么？他们打架的事，咱们管不着，连这老头子，也不干咱们的事。快些过桥，把小姐请回衙门，就算交了你们的差使了！”于是，一些车全都停在河的这边，骑马的人却全都随着雷俊保过了板桥，往韩家庄去了。
这里，铁面温侯唐立冲唐老爷，手中仍然提着三尺多长又沉又大的一口刀，他的背上流着血，心中既痛复惊，“双钩小姐”那不能相认的人，是已经走了，我这条老命，是求死却未得死，忏罪，罪也不得忏，峨嵋山万丈深的山涧……那笔债还是勾销不了，秦岭中几度被救……亲见小女儿蕙秋是随父前来，此刻——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少年人，为什么带着众官人，又往哪里去寻蕙秋，硬说她是镇台的小姐？这又是怎么弄的？他们都去寻她，我也得去寻寻她！……于是，这挣得了活命的老将军又喘着气，弯着腰，血向地上滴，风吹苍髯动，一面喘息一面走，方走到了桥头，这西岸停的车上，就有几个官人都用灯笼照着他，喝问说：“喂老头子！你要干什么去？”
唐老爷说：“我，我是要去找我的小女儿，你们若不放心，我就……”“当哪”的一声，将大刀掷在地下，他就向板桥上去走。
黑天，冷月，耿耿的太白金星照耀着他流着血的腰背，他走上了板桥，“咕咚咚”！只觉板子活动，桥下是流水潺潺，他急忙的走过了桥，却见那边的庄里，灯动，人乱，那少年雷俊保和十多名官人齐都在惊说：“真奇怪！怎么人没有啦？不是听说捆着了吗？怎会找不着啦？哎呀！那小姐找不着啦！找不着啦……”
这里，铁面温侯唐老爷一听，晓得陷在那庄里的蕙秋又已失踪，他就当时一阵惊愕，站住了，眼望着繁星冷月闪烁的长天，又回首仰望了望那光芒可怖的一颗太白金星，他不由得心痛如割，背上的血更流，两眼也淌下了老泪，他“咳！”的一声长叹，暗自说：“如今蕙秋，恐怕不是又被双钩小姐给抢走，就是给害死了！这一家人，落成了这样，只为了当初我的错误！”他一步一步就向那庄里去走，仍听见那里的一些人在惊的乱喊，说：“没有！没有！怎么找，也是找不着了！”
唐老爷就随走随大喊——惨声喊叫，说：“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女儿！蕙秋！蕙秋！”
云也被风刮来，遮住了长天，太白金星也俱隐晦，风更猛冽，夜愈深，铁面温侯仍在这韩家庄呼叫，寻找，但还是找不到蕙秋的踪影。
蕙秋忿忿地说，“虽然跟你没仇，可是我在秦岭，就听说你是汉中的恶霸，你也该死。”
雷俊保又叹气说：“这话就先用不着说了，你们叫我带着你们去，我就带着你们去，不过，可先说明白了，到时我只能解劝双钩小姐放了铁面温侯，我却不能帮助你们去打她。”
韦梁说：“只要找到了，就用不着你啦。”于是在江天沉沉之下，就又向南去开船。
少时就到达了南岸，雷俊保仍然叫车赶到岸上，他把银枪又分成为两根，装在车里，他自己也又钻进车棚，骡子拉着车就又向前快走，却是顺着一股路往东去了。
蕙秋与韦梁仍都骑着马，一个持戟，一个带着双刀，紧紧跟着车去行走，虽是由雷俊保领路，却又等于是他们在后监视着，押护着。
赶车的对于这股路很熟，所以不点灯笼，也能很快行走，雷俊保在车上又叹气说：“你们刚才把姚忠杀死在江里，怕又惹出大麻烦，因为他是云老娘娘的义子，在我家里当家将，我都不敢慢待他。”
蕙秋说：“云老娘娘又算个什么东西。”
雷俊保说：“咳，我劝姑娘你也不可以太骄傲，云老娘娘一向带着女儿李春棠住在小峨嵋，可是威名远震。”
蕙秋忽然想起，自己的生身母亲姚蕴娘与胞姊梨春，当年被自己的爸爸遥死，也许是用戟给挑下了峨嵋山的万丈深的山沟，谁料那时山上就已经住着了坏女人，姓云的老妇人，不是一个妖妇，也必是一个女盗，我母亲跟我姊姊那时就是不摔死，也得叫她们给害死呀，她们那样的凶，还不得像母老虎似的，见了人就吃，我爸爸与她们结仇，恐怕也是他老人家当初行侠仗义，打过她们，所以仇恨才结到今日，非报不甘心，独怪那个老坏女人，她姓云就算了，她一定是婆家姓李，娘家姓云，“云”和“蕴”本来不是一个字，可是她也偏叫什么“娘娘”，“娘娘”就是神呀，她决不是个神，大概是个妖怪。
蕙秋究竟还是小女孩子的心理，所以她认定，凡是与她爸爸为仇的，这样残忍的欺负她的爸爸的，就一定都是坏人。
雷俊保又在车里说：“云老娘娘跟你父亲结的那个仇恨，大概是永远解不开了，恐怕他们还不是一世一代之仇恨吧，云老娘娘是一位老道姑，一向在山上炼丹修行，不惹尘事，可是我也弄不清，怎么她就把你的爸爸恨得入骨。快走吧，咱们要去晚了，他恐怕还是不得活。”
蕙秋更加心急，因为心急，所以心也更乱，一点儿也没有细想，只是一股强烈的悲痛与辛酸，整整漫着她的心，连疲劳、以及生死全都忘了，挥着戟，催着马，催着车，并向韦梁怒声说：“你也快着点走呀。”
轮声蹄响，紧紧地向东去奔，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天渐渐的亮了，风吹来显得更寒冷了，汉中的天气本来较秦岭以北为暖，所以这里，处在茅舍之旁的小树，还挂着稀零的黄叶，但是地下，却也铺满了一层层严霜，北望是绵延横互的秦岭山脉，被曙色所染，只像一片深青色的浓云，汉水像一条带子，但是呆板的，并不飘动，有从秦岭那边飞来的鹞子，像车轮似的在天空展着巨翅，盘旋着，去抓那一群一群的浴在朝阳里的野鸽，蕙秋恨那鹞子，那就好像是恶人，自己就如同那活泼的鸽子，不过虽然弱小，却敢与猛禽搏斗。
她们走了一夜，蕙秋依然很有精神，青衣持着画戟，骏马冲着晨风，雷俊保坐在车上打着哈欠说：“现在可快到了，这个地方，名叫沙河坎，也是一个大市镇，南边有一个韩家庄，一庄里的人多半姓韩，其中有一位韩财主，就是咱们现在要找的，可不干人家姓韩的事，只是因为双钩小姐与他家是亲戚，这个地方又僻静，所以才大概就把铁面温侯送在这里了……”用手一指：“你们看那边，不是有一片大柳树吗，就是那边。”
蕙秋与韦梁同时向那边去看，韦梁这时可两眼睛都发倦了，也不知他是看清楚了没有，但是蕙秋已望见那边确有大树二十多株，不过究竟是柳树不是柳树，还不能断定，因为那边是没有一点碧绿的柳烟，离着差不多还有半里地了，蕙秋更着急地催着“快走，快走。”她的马快，后边的骡车那里赶得上，韦梁就向前面喊：“不要忙，蕙秋，不要忙，我们还得押着这姓雷的小子一块去，要不然，恐怕前边有埋伏。”
雷俊保坐在车上又冷笑说：“埋伏，喝，你们可也太谨慎了！”又眯缝着眼，似乎是要睡觉的样子，嘴角带着微笑，小声的说：“蕙秋，蕙秋……咳，我竟栽在蕙秋的手里了，这可真是离奇……”
蕙秋在前边稍稍按了按马，韦梁在后边又催着车快走，如此就又走了一会，眼前，已经叶落枝枯的那些大柳树就看得越来越清楚。
村中的房舍确是不少，一进村还就是一座大庄宅，很清静的，没有看见一个人，只在村前，柳外，有曲曲弯弯的一条河，车马来到近前，见水很浅，而清，河底全是细沙。
雷俊保又在车上睁开了大眼说：“你们的马可不能下河呀，沙子太松，马蹄陷下去，可就拔不出来了，我是好意，假若有埋伏，我一定先告诉你们。”说着，显出来得意的样子，又傲慢地笑着，蕙秋眼前仿佛已经看到他的爸爸啦，就好像是爸爸正在那里被人捆绑，恶人的刀，已经架在他的颈上，就要杀了，正在那里哭号求救了。
蕙秋就一刻也忍耐不得，持戟，鞭马，就想要猛跃过这道沙河，韦梁却指着说：“南边有桥，可以从那边过去。”
蕙秋向那边一看，见确是有一座长板桥，还很宽，马和车，大概都可以从那边过，她于是紧紧催马，沿河岸奔到了那座板桥，但见在那边对岸的一棵柳树上，忽然跳下来一个人，这人手使一对双钩，飞奔到桥头，向这边尖声地喊说：“你们谁敢过来？”
蕙秋一看，这人正是双钩小姐李春棠，仍然梳的是一条大辫子，穿着一身大红色的衣裳——倒好像是新娘子，手中的“虎头双钩”映着朝阳闪闪的发亮，每只钩柄，也都系着很长的红绸子，还没等这边的人来到她的临近，她就先上下翻飞地抡舞起来了，并由那边的桥头，跑上了桥当中，她那也相当俊俏的容颜，竟凶如狮子——比在秦岭中争战的时候更凶，——她现在最气的是雷俊保也同着来了，她就更跳起脚来大骂，说：“原是你给领来的，好，我非得杀了她，也杀了你，你真没良心。”
雷俊保连车也不敢下，赶紧辩解着说：“你说的不对，我也不是愿意领着他们来，因为我栽啦！他们太厉害，你是不知道昨晚在船上的情形了，现在我也没有功夫对你细说，反正我告诉你，姚保死了。”
双钩小姐说：“姚保死了我不管，我就问问唐蕙秋，你这狗丫头，跟你那汉子，在秦岭会没死，又到这儿来干吗，你真想叫我杀死你吗？”
蕙秋虽然怨恨，虽然心急，可是还没有忘掉前次在韦五员外的庄上，被双钩小姐所救的那一段感情，她就又汪汪地的流下来眼泪，哀求似地说：“李姐姐，求你将我的爸爸放了吧。”
双钩小姐却啐着说：“什么事情都行，就是这件事，你怎么求，怎么哭，怎么打，也没有一点用，你想，那唐老东西，跟我们的家有那么大的仇，现在捉住他啦，还能就饶了吗？”
蕙秋哭泣着问：“到底是为什么事情结下的仇呀……”
双钩小姐凶悍地说：“我没有功夫跟你多说话，你或是快滚走，或是你就来让我杀，我告诉你吧，我妈妈已经来啦，是昨天来的，她要眼看着仇人的头掉。”
那边雷俊保一听，就先着了慌，赶紧向韦梁说：“朋友，我把你们领来，现在可就没有我的事情啦，本来咱们没有仇，你们也别太难为我，云老娘娘已经来啦，我可不敢见她，别看我跟她学过艺，她可是翻脸不认人，还跟她女儿是一样的脾气，不许人说话，我把你们领来，叫她知道，当时就饶不了我，我得快走，再会，再会！”说着，他叫赶车的急急的催着骡子快走，韦梁舞着双刀，还要去拦，蕙秋却急急地说，“由他去吧，现在我们哪有功夫去理他。”
雷俊保叫车疾疾地向西北去行，他像是遇了赦似的，并在车中探出头来，大声说：“唐小姐，你办完了事，顶好还是回镇台衙门去一趟，我现在回去就替你编谎，替你翻个场，那儿还有事哩，再见，再见！”
蕙秋却连回头看他也不看，就将马逼近了板桥，又向双钩小姐说，“你妈妈来了我也不怕，我知道，你虽恶，可有时对人还有一点好处，你那妈妈却一定是一个妖怪似的老女人。”
双钩小姐更大怒地说，“你敢胡说……”
蕙秋说：“反正我不见着我的爸爸，不救了我的爸爸，我是决不回去。”
双钩小姐哼哼的笑着，说：“让你救吧，我当时就叫人把他拉出来，当时杀死在这河边，让你那时再救，看你救得了救不了。”说着她回身就跑，仿佛是就要去杀铁面温侯唐老爷。
蕙秋挺戟催马，上了板桥，双钩小姐却又回身，舞钩来战，蕙秋以戟向下去刺，挡，钩，割，双钩小姐红绸飘飘的“虎头双钩”，亦拉，亦钻，亦提，亦带，双钩翻舞，单戟飞掠，两个姑娘在这板桥之上，又掀起了比在秦岭中更猛烈的大戟，双钩的柄部皆有戟形的护手，也能挡，也能迎，蕙秋骑着马虽然在桥上转动不开，可是人马随戟进，只向前，不退后，杀得双钩小姐倒不由得不撒步回身，“嗖”的一跃，就离开了板桥，又跑到那大柳树下，蕙秋催马，如怒龙似的，“踏踏踏”震得桥板都直摇动，她就赶过了这道沙河，双钩小姐却又回身向村里紧跑，随跑着，随高声叫着：“妈妈！妈妈！”
蕙秋依然来追说：“你跑也是不行，非得立刻放了我的爸爸不可。”
身后的韦梁也催马追过来了，喊嚷着说：“蕙秋，可要小心，她一定是用计了。”
蕙秋说：“有计我也不怕，我愿意跟我爸爸一同死。”她骑在马上，戟仍在手中摇动，双泪却不住的又向下流，朝阳已过了柳林，而柳林里，那村庄内，却跑出来五六个都是手持刀枪的大汉，其中有两个就是上次在秦岭帮助双钩小姐的，韦梁先舞双刀，催马去战那几个人，蕙秋单戟对双钩，又与一身红衣的李春棠厮杀在一起，全都越杀越紧，眼看着立时就要拚出来死活，双钩小姐李春棠一边战，一边却又尖声的叫，“妈妈，妈妈，妈妈快来呀。”
在这时，她的妈妈果然就出来了，蕙秋只侧目看了一下，见确实是一位老道姑，年纪还许不到五十，因为脸上并没有什么皱纹，可是梳着一个道士似的发，头发已经像雪一样的白了，很瘦，面容苍白得可怕，年轻时一定长得很美，只是两眼蕴着一种森厉的光芒，是被人搀扶着骑在马上，又像有病的样子，但是极为愤怒，凶狠，手中拿着一条约有七八尺长，像一巨蛇似的粗皮鞭，一看见蕙秋正跟她的女儿杀斗，她就猛挥起长皮鞭来，怒喝一声：“住手，什么地方来的你这凶恶女子？！”
此时双钩小姐李春棠将身一跳，虚晃双钩，回身就奔向那老道姑，小孩子似的又撒娇，又撒谎，说：“妈妈，她欺负我，她是一个女强盗，她要来帮助唐老头……”
好像双钩小姐从来也没把关于唐蕙秋的事情，对她妈妈提说过，不知道是一说起来蕙秋的毅力和勇气，就能使她减色，还是因为她的妈妈昨天才到，还没顾得去提说，所以这老道姑，——这自然就是所谓小峨嵋山上的“云老娘娘”了，她对于蕙秋是十分地陌生，只惊讶地向着蕙秋使的那杆戟，仔细地看。
双钩小姐娇得竟流下眼泪来，又指着在那边舞着双刀正与五六个人拚命的韦梁，说：“那边的，就是她的男人！”
听了这话，云老娘娘当时显出了更生气，双钩小姐哭着说：“他们昨晚，已将姚忠杀死了。”
云老娘娘面现惨容，急躁地问：“你说什么？”
双钩小姐说：“他们两人，在秦岭里，差点也没把我杀死。”
云老娘娘气得身上似乎有一些发颤，由一个四十来岁的瘸腿汉子扶着她，并拉着马，她要向着蕙秋去走，但蕙秋已经催马拧戟迎了过来，因为蕙秋是想，原来这老道姑，就是我爸爸的仇人，看她这样子，真像一个多年的老妖怪，遂就也更气，更发急，怒冲冲的说：“快点，你们快把铁面温侯放出来！”
云老娘娘惊讶着说：“原来你是为他来的，为我的仇人来的，你小小的女儿，好大的胆。”
蕙秋说：“他是我的爸爸。”
云老娘娘更一惊，问说：“你姓什么？”
蕙秋昂然地说：“我姓唐。”
云老娘娘又问：“你从什么地方来？”
蕙秋说：“我从北京来……”
她说出了“北京”二字，云老娘娘就说：“你住口，你原来是唐立冲在北京的那个老婆所生下的女儿呀。”
蕙秋刚要说：“不是！”
可是这两个字还没有说出来，就见——她简直没有看清一云老娘娘手中的长蛇一样的粗皮鞭挥动得很快，一下就缠住了蕙秋骑的这匹马的前蹄，当时就将蕙秋摔将下来，蕙秋却敏捷的一跃而起，挺戟就扎，不料戟也被长皮鞭的鞭梢给缠住了，又觉云老娘娘的力气很大，将蕙秋这只戟，就卷起来飞出了很远，蕙秋双手要抄鞭梢，没想到，身子也像被巨蛇缠住了，并且极为疼痛，当时就也躺在地下，并被鞭子抽得打了一个滚儿。她还要挣扎着，哭着起来了。
这时由那边跑来了两个人，双钩小姐也跳过来，齐就将蕙秋按住，并立刻就紧紧地上了绑绳，蕙秋哭喊着：“我求你们叫我见见我爸爸，再杀我！我也甘心！”
可是此时谁理她？韦梁舞双刀催马来援救，但被云老娘娘又一抡长皮鞭，将他也打下马来，双钩小姐的双钩齐下，钩住了韦梁的胸膛，连衣服一撕，当时韦梁健壮的胸腰，仰卧着，溢出来了鲜血，他昏晕过去了。
双钩小姐还要叫人用绳也来绑，她的妈妈云老娘娘却说：“还绑他做什么？抬过河去！扔远些就完了！”
当时那五六个人就都来抬人，由两个人把死尸一般的韦梁抬着过了桥，弃向荒郊去了。
这里几个却抬着蕙秋，由云老娘娘吩咐说：“回去吧！这是唐立冲原配生下的女儿，我索性叫他这好女儿，送他的终吧！”
双钩小姐在旁又问说：“妈妈！请您吩咐一句话！是把这丫头跟唐立冲都杀在这儿呢？还是抬回峨嵋再报仇？”
云老娘娘听了，刚有点儿犹豫不决，忽然听被捆绑的蕙秋，又痛哭着说：“你们快把我送到峨嵋吧！因为我的亲娘也是死在那儿了！”
这时，谁也没有看出来，云老娘娘突然吃了一大惊，同时，她那苍白的脸色，更显得比仿佛死人还惨。
村子里边又出来了许多的人，大家都争着来看，双钩小姐发怒地说：“看什么？看什么？谁要是再看，就把谁也绑起来。”
一些人全都是村里住的老实人，也都早就知道双钩小姐的厉害，吓得谁也不敢再来看了，齐又纷纷地躲避。
当时，双钩小姐十分得意的，就令人把蕙秋像抬着一口等待着被杀的猪似的，就送进了这个村里的头一家，高石墙，大黑门，很深很深的院落里，云老娘娘也下了马，被搀着走进来了，令人将蕙秋放在西廊下，她并且亲自走过去，低着头，又把蕙秋的模样儿仔细地看，蕙秋却向她怒啐，并哭着说：“老妖怪！你杀了我吧！你连我爸爸一同杀了吧！送我们到峨嵋山，杀了吧！”
旁边有人说：“你还敢啐老娘娘？你真是找死！”又有人来给云老娘娘叩头贺喜，说：“恭喜老娘娘！你老人家的大仇，到今天可是报了！”
白发如银的云老娘娘，她却一点儿也不喜，她只是翻着眼睛发着呆，似乎在思索，她已往的一件确实是真的而又似乎有点想不起来，而不敢断定的事情，蕙秋啐她，像她这样神秘、威严、尊贵、冷酷凶残的人。——被个小丫头啐了，当着这些人，她竟没有生气，没觉着是受了侵犯和侮辱，她只是仍在这里想，也不动身，然而，她想不起来呀！那件事情年虽没有多少年，然而当初她是竭力的使她自己忘记，使她脑里的一种悲痛的思念、牵挂化为了虚幻，自己故意叫自己不相信那件事是真的，自己故意使自己不想，至今也快有二十年了，她的已经与常人不同的脑子，也早就把这件事情抛开。
“那里曾经有过那么一个人呀？我是曾一共生过两个小孩吗？不对！不对！”她以此自解，免于再加上悲伤与忿恨，她真已经就这样的相信她自己了，直到如今！如今忽然是有一个雷似的，“轰”的一声，把她的脑子震开，她越想，越觉得似乎是有过那么一件事，大概，简直，确确实实是有过那么一件事……一个女人，拉着她的一个女儿，被她那凶恶的丈夫，用戟挑得坠下了万丈深的山涧，那时她在山涧的上面，还抛下了另外一个亲生的小孩呀！……梦一般的，一向也不敢回想这个梦，如今却摆在眼前，并且告诉她了，这是事实。
云老娘娘低徊着，脑子渐渐的明白，可是胸头的仇恨更涌，她想着；即使是真，但我对那小孩无情也无恩，并且她是跟谁生长大了的呢？跟的是我虽没见过，但一向就嫉妒的那大妇，跟的是那虽然当过我的丈夫，但确实是穷凶、极恶、暴戾又残忍的仇人，所以她与我并不相识，并且，她决好不了，也很可恨！
蕙秋被捆绑的身躯这时竟要跃起，向着离她最近的这云老娘娘又怒啐了一口，说：“看你这样子！你这老妖怪！光天化日，你跟你女儿，凭什么就绑住人，就要杀人？我看你是一个老猴精，老贼婆，在你手下的人尽是强盗，你们害过的人，杀过的人，不定有多少？你还说人家的爸爸—一那么上年纪的爸爸跟你们有仇？到底有什么仇呀？你张开你那狗嘴尽管说一说呀？你纵容你的女儿，你还勾串汉中的贪官跟恶霸，你有多凶？还假装是个女老道？你！你杀了我，我也得骂你，你放了我，我还是杀你，快点叫我见我爸爸吧！要不然你送我们上峨嵋山吧！”说着，躺在地下又痛哭。
旁边的众人都很不高兴，云老娘娘却还是不动气，只是假做宽容，其实她脸上更现出愁色，也不再用人搀扶，回身过院，就进了西边的一间小室。她一进到这室里，就连她的女儿双钩小姐也都不敢进来了，这里虽是“她的亲戚家里”，可是特地为她预备着这么一间精舍，正中供着三尺多高的楠木大神龛，龛里供着一尊浑身是金的佛像（檀木雕刻的）。骑的是一只长鼻子的大白象，这似是峨嵋山的“普贤菩萨”，然而旁边另有一尊金盔金甲，手执双锤的恶神，骑着一只老虎——这大约是山神。
云老娘娘披上了旁边挂着的一件深紫色的道袍，她虔诚的，但双手发颤的，为这两座神，上了六柱檀香。然后她在旁边的一张大椅子上盘膝打座，闭着双目——眉毛跟眼毛全都白了——然而一对一对的落着大颗眼泪，流在嘴边，她咽在口里。
过了许多的时间，她的女儿双钩小姐，大概是在外面等得急了，可是因为知道她的妈妈脾气古怪，还不敢冒然就进屋，隔着窗户，向里边来问说：“妈妈！妈妈！人都捉住了，到底是怎样的办呀？是把他们带到峨嵋，也推到万丈深的山涧里呢？还是……您倒是快说呀！”
云老娘娘以前确曾说过：要报当年之仇，就用“以其人之法还治其人”的那个办法，可是现在，她不愿意那么麻烦了，并且不愿叫她以外的人，再到峨嵋山，所以费了半天的斟酌，才说：“等到晚上，西方太白金星出来的时候，就将唐立冲……”说出这三个字来，她的心中是又恨又痛，但，想着这是我最后叫出他的名字了，于是把心一横，接着说：“将他拉过了板桥，杀死掩埋，也就完了！”
她女儿双钩小姐又问：“那么妈妈，不看看他了吗？”
云老娘娘厉声地说：“我不看他！我看他作什么？我这次来，也并不是为想在报仇之前，还看他！”
双钩小姐在窗外又问：“他的那个女儿呢？名叫唐蕙秋的那个泼辣丫头呢？也一块儿弄死吧？”
云老娘娘原想是：既是分散多年，无恩又无义的一个丫头，弄死了，也省得还记着这件事！因此，就点了点头，但是不知为什么，眼泪又要向外流，结果她是发出了带着悲颤的声音，说：“把她……把她可以放了！”
双钩小姐可不乐意了，说：“放了她？哪有多么便宜她呀？在秦岭里，她有多么厉害，她差点没用戟把我扎死，她那么没有良心的丫头，我还放她？”
云老娘娘在屋中怒声说：“我叫你杀的，你就杀；我叫你放的，你就放，不准你自作主意，不然我也不认你是我的女儿！”
双钩小姐不敢再言语了，慢慢地转身就走了，现在是办法已经决定：叫蕙秋活，但是得叫铁面温侯死。
不过，双钩小姐的胸中还存着一口怒气，使蕙秋不死？她还是不甘心，其实她早先也并不恨蕙秋，还喜欢过蕙秋，但自秦岭之中一场恶斗，又因蕙秋今天是叫雷俊保领来的，所以她恨中带着妒，必要对蕙秋加上一点报复——可是这也得等到她妈妈走了之后。
在日落的时候，云老娘娘就走了，骑着马，马上带着长皮鞭，由那瘸着一只脚的，似乎是她的仆人，跟随着。
在云老娘娘走后，天色渐黑了，西边天上出来了闪亮的太白星，俯视着这茫茫的无情的大地。
远处，巨大的“屏风”似的秦岭，被夜神的巨口食了；波涛滚滚，怪蟒一样地躺卧着的汉水，也盖上黑色的被子。
寒风自西北刮来，“呼呼呼……”撼动着这里沙河岸旁二十多枝枯柳树。
韩家庄里安份守己的村民，早就都紧紧关上了柴扉、板门。
连村中的犬，也似是感觉到什么恐怖的预兆，俱都跑到茅草窝里，连头也不敢伸，更不敢吠叫。
天越来赴黑，月牙被云遮住，星光却越来越多，都像是眼睛，瞪着，似看这地面上将要发生残忍，凄凄的事情，那西方的太白金星，光越发的亮，越发的强，似是个“监刑者”，枭鸟从枯柳林“扑扑扑！”飞过了沙河，风传过来“桀桀”的叫声，又似是怪笑之声。其它一切，在这沉沉的夜幕之下，全都昏昏如死。
在这时，韩家庄里的几名壮汉，全都拿着闪闪的刀，双钩小姐李春棠，双钩交叉，带在背后，用绸带绾紧着，她手中持的就是那“金锋铁月蛟龙戟”，态度刚劲而婀娜，更现出来一种凶焰，后面是有五六个人，将用绳紧绑着手脚的唐立冲唐老爷，抬了出来，李春棠厉声的吩咐着说：“把他抬过板桥，就杀了他完了，尸首可以扔在河里，待会儿回去，咱们再杀唐蕙秋——那短命的狗丫头！”
这些人的动作，当时全都很快，“咕咯咕咯”一齐走过了板桥，然而这时被捆着的唐立冲却奋力的挣扎，他口中本来堵着一些碎布，现在他一喷，就全都给喷吐了出来，他发出沙哑的、暴怒的声音，问说：“你们是要将我怎么样？”
有一个庄丁就说：“不怎么样，只是送你回到老家去享福！”
唐立冲却大声的喊，说：“我要见你们那女当家的！”
双钩小姐赶上两步，严厉的说：“女当家的就是我！”
唐立冲却说：“不是你，我听说你们在峨嵋山上还有一个老的！”
双钩小姐说：“那是我的妈妈，可是你想见她呀？你不配！”
唐立冲虽在命悬一发之间，旁边的几个人刀光闪闪，全都离着他的头颈很近，但他却并没有什么畏惧之状，又似对着双钩小姐发笑，说：“你小小的人，不可以这样不讲理，不可以失信，当初我被拴，叫你们捆上的时候，我并没有向你们拒抗，只因为你们说是要送我到峨嵋山，去见什么云老娘娘，我才跟着你们走，沿路上你们将我的口堵住，百般的凌侮，我全都忍了，是因为我愿意受，我的良心上有亏，早先作过错事，受些苦，也可以抵补抵补我以前的罪过，刀放在脖子上也不觉得冤，砍下我的脑袋我也对你们不恨，还得谢谢你们，因为你们使我把罪赎了，以后心中不再难挨了，我虽死也膜目，可是，你们得叫我见见那云老娘娘呀？”
双钩小姐然地说，“你不必见她，是她叫我们杀你的！”
唐立冲苦笑着说：“杀是该当杀，可是也得叫我见一见她，再说几句话呀？叫我再到峨嵋山上去看一看呀？”
旁边的众庄丁齐都说：“别费话啦！到这时候，你说什么也是无用。”
唐立冲却翻了脸，大怒，手脚更是用力的挣扎，狂叫着说：“不行！不把我送到峨嵋山上，当着我那女人的面前杀我，我就是不甘心！”
旁边有人怒斥着说：“谁是你的女人？你若乖乖的，我们还可以少砍你一刀！”
唐立冲越发暴怒，说：“我不能在这里死，不见那女人，我不能甘心死！”
双钩小姐怒喊着：“再拉着他往西走几步，找个地方，一刀结果了他，就得了！”
而这时，随着那凛冽的寒冷的夜风，送来了一大阵车马行走之声，也不知是什么人来了，也不知有多少人都来了，越来还越近，轮声、蹄音，也越来越清楚，而越匆急。
几个庄丁齐力拖拽着唐立冲，这唐老爷在地下就如同是一头不愿意去受割宰的力大的老牛，他还在大喊着：“双钩小姐！我要见你那妈妈！”
双钩小姐把戟一举，狠狠地说：“唐立冲！你是我母亲的仇人，当年的事情我虽不知道，可是你把她害得真苦，现在已到了你受恶报的时候了，你快闭上眼吧！”又说：“黑猴狲！你还发着呆干什么？还不快下手！”
这时那清晰的车马之声眼看就要来到了面前，那些马上、车上全都带着灯笼，现在这里扭头向西北方向一看，就见那些灯笼，像是一大群明亮闪烁的星光，随着风滚动着来了，所以这里的众人齐都不禁发呆，吃惊，害怕。
双钩小姐又怒喊着说：快下手！黑猴狲你快下手！”
那手持着一口特别沉重的大刀的黑猴狲，他也是双钩小姐手下最得力的“伙计”，当下抡起来了大刀向着唐立冲的脖颈就砍，铁面温侯唐立冲此时正在地下挣扎，这一刀砍错了，没有砍中他的脖颈，却正砍在他那健壮的背上，当时背上热血流出，同时捆在他身上的粗绳也就被切断了，唐立冲愤怒地一挣，双臂就脱离开了绳索，随手反把黑猴孙的大刀夺将过来，“刷！”的抡起，此时双钩小姐已手挺“金锋铁月蛟龙戟”向他的胸头就刺，唐立冲唐老爷忍着背痛，疾快的抡动了大刀，又听“飕”的一声，竟把双钩小姐手持的戟磕飞了，磕出了很远，恐怕都要落在那边的河里去了，双钩小姐更怒，回手解下了双钩，黑猴孙等众庄丁也齐都大喊，刀棍齐向唐立冲来砍来击，唐老爷却如一只凶狮，脚下绑着的绳子也已被他挣断，他大跳起来，大刀飞舞，狂吼着：“若不叫我上峨嵋山见那女人，我就不但不服死，还得要你们的命！”
当时他就与这些人拚起来，身后那一群车马，也都将要来到临近，唐老爷错会了意，便更怒声说：“无论你们来了多少人，我也不怕，我唐立冲是讲理的，要送我到峨嵋山去死，我连手也不还，声也不哼，不那样，你们可是休来惹我。”他的刀法真精熟，力气也极大，背上负着伤，流着血，他竟像一点也不在乎，并且越发刺激起来他的勇气，他的怒焰，那黑猴狲等一些人，那个也抵不住，都吓得不住向后去退，并且有一个人吃惊地狂喊着：“哎呀！衙门的人来啦！……小姐！咱们快跑吧！”说时，也全都不顾双钩小姐了，都抹头，撒腿，向着板桥东边飞跑面去。
双钩小姐却仍然不走，紧咬着牙，飘动着大辫子，手中飞舞着两只光闪闪的“护手双钩”，就与唐立冲大战。越杀越为勇猛，双钩疾如闪电，而唐老爷手中的大刀“呼呼”的，也有如狂风，正在杀得紧急，那一群车马都已到近前停住了，果然这些多一半都是头戴红缨帽的“镇台衙门”派来的官人，其中又有那小银枪“雷次太爷”雷俊保，他借着灯光望见了双钩小姐，就焦急地叫说：“春棠！别打啦！事儿可来啦！我们是奉了镇台袁大人之命，来这儿跟你要他的女儿来啦！”
双钩小姐却更急躁，在一群灯光照耀之下，她仍然以双钩迎抵唐老爷的大刀，更怒声喊：“什么镇台的女儿？这儿那有他的女儿？我这里只有这老仇人，我非得杀死他，还有他的女儿，待会，我也饶不了那丫头的狗命！”
一面说着，一面杀得更猛，雷俊保却说：“春棠你千万可别这样！那个唐蕙秋，虽说不是镇台的女儿，可是镇台死心眼，偏把她认定了，派我来给找回去，春棠你快给送出来吧！要不然，我也护不住你啦！至于你跟这老头子的仇，那另讲！”
此时，唐老爷唐立冲，正在以大刀敌双钩，突听旁边的人说到了“唐蕙秋”三个字，他就不禁的一惊，同时心中也一阵疼痛，这种的疼痛，确实比他背上的刀伤，还更难熬，他的手不禁有点发颤了，就说：“双钩姑娘！你可先住手！”然而双钩小姐的手哪里肯住，身躯腾越，更向前来直扑，双钩狠毒，又向老人的脖颈进取。但唐老爷一阵生气，将大刀使用了一个“拗花朝地龙”，刀尖自下向上旋飞去挑，这一挑，就有千钧之力，立刻将双钩小姐的一只钩挑得飞到远远之处，唐老爷“刷”的一声转刀又向下一斫，正将双钩小姐斫倒于地，可是他用的原是刀背，所以双钩小姐的右肩头虽然痛了一下，却未负有重伤，当时身躯一滚又一挺，再站将起来，手中只剩下一只钩了，虽然仍不服气，可是不敢再进前来，她就咬一咬牙，啐了一口，回身向南跑去。
这里唐老爷冷笑着说：“放你走去吧！小小的年纪，想不到叫她的娘纵成这个样子了！”说着，手却更是不住的发颤，那边的一些官人还要去追双钩小姐，雷俊保却摆着手，高声地说：“你们还追什么？他们打架的事，咱们管不着，连这老头子，也不干咱们的事。快些过桥，把小姐请回衙门，就算交了你们的差使了！”于是，一些车全都停在河的这边，骑马的人却全都随着雷俊保过了板桥，往韩家庄去了。
这里，铁面温侯唐立冲唐老爷，手中仍然提着三尺多长又沉又大的一口刀，他的背上流着血，心中既痛复惊，“双钩小姐”那不能相认的人，是已经走了，我这条老命，是求死却未得死，忏罪，罪也不得忏，峨嵋山万丈深的山涧……那笔债还是勾销不了，秦岭中几度被救……亲见小女儿蕙秋是随父前来，此刻——也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少年人，为什么带着众官人，又往哪里去寻蕙秋，硬说她是镇台的小姐？这又是怎么弄的？他们都去寻她，我也得去寻寻她！……于是，这挣得了活命的老将军又喘着气，弯着腰，血向地上滴，风吹苍髯动，一面喘息一面走，方走到了桥头，这西岸停的车上，就有几个官人都用灯笼照着他，喝问说：“喂老头子！你要干什么去？”
唐老爷说：“我，我是要去找我的小女儿，你们若不放心，我就……”“当哪”的一声，将大刀掷在地下，他就向板桥上去走。
黑天，冷月，耿耿的太白金星照耀着他流着血的腰背，他走上了板桥，“咕咚咚”！只觉板子活动，桥下是流水潺潺，他急忙的走过了桥，却见那边的庄里，灯动，人乱，那少年雷俊保和十多名官人齐都在惊说：“真奇怪！怎么人没有啦？不是听说捆着了吗？怎会找不着啦？哎呀！那小姐找不着啦！找不着啦……”
这里，铁面温侯唐老爷一听，晓得陷在那庄里的蕙秋又已失踪，他就当时一阵惊愕，站住了，眼望着繁星冷月闪烁的长天，又回首仰望了望那光芒可怖的一颗太白金星，他不由得心痛如割，背上的血更流，两眼也淌下了老泪，他“咳！”的一声长叹，暗自说：“如今蕙秋，恐怕不是又被双钩小姐给抢走，就是给害死了！这一家人，落成了这样，只为了当初我的错误！”他一步一步就向那庄里去走，仍听见那里的一些人在惊的乱喊，说：“没有！没有！怎么找，也是找不着了！”
唐老爷就随走随大喊——惨声喊叫，说：“她是我的女儿！她是我的女儿！蕙秋！蕙秋！”
云也被风刮来，遮住了长天，太白金星也俱隐晦，风更猛冽，夜愈深，铁面温侯仍在这韩家庄呼叫，寻找，但还是找不到蕙秋的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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