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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孝当竭力 单骑闯虎穴
2025-10-08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这里原来也是一个市镇,站在镇外,往南一看,就是那茫茫的黄河,镇上的商铺和人家并不算多,她一打听,“韦员外”的名字,在此原来无人不知,当时就有人指着说:“在那边!在那边!出了镇子往西,你看,那高墙,那大房子,就是韦五员外的庄子。”
  蕙秋本想在这镇上用毕午饭再走,但又想:为打听我爸爸的行踪,我怎可以再耽误工夫,于是她就出镇往西,果然看见面前有一座大庄子,她催马往前去走,走不到半里地就来到了,只见这庄子四围的墙都是黄土垒成,又高又厚,真跟城堡一般,来到庄门,这简直也和城门一样,有三四个庄丁,都拿木棍在这里把守,一看见了蕙秋,就全都瞪直了眼睛,问:“喂!喂!是干什么的?”
  蕙秋在马上说:“我请何你们,这两天可曾有一位骑着枣色马,带着一只戟的老人家来到这儿,给送来一封信?”她还没说完,立时就有一个庄丁回答说:“对啦!来的那是北京城的铁面温侯,带来的是我们少爷的信。”
  蕙秋一听,当时就很惊喜,赶紧问:“那位铁面唐老爷,还在这儿吗?还是送来信立时就走了呢?”
  这个庄丁刚要回答,却另有一个庄丁抢着说:“走没走我们可不知道,这得问我们五员外去。”说着,这个人就又用去推一个人,叫那人跑进庄门送信去了,蕙秋一看,就觉着可疑,便马也不下,在这里等候着。
  待了不多时,就忽见由里边又急急地走出来十多名庄丁,不但有人拿着木棍,还有人拿着扎枪,后边跟出来二个年约三十来岁的大汉,出来就把蕙秋不住地打量,问:“你是来找铁面温侯唐立冲吗?”
  蕙秋点头说:“对啦,他老人家在这儿吗……”
  这大汉就点点头,说:“在这儿啦!你是他的女儿吧?好啦!你进去吧……”
  蕙秋一听,不由得十分欢喜,同时,将要见她的爸爸了,可又不由得有点儿发怯,有点儿悲哀,但听这大汉忽又说:“你这匹马跟马上的家伙,可是不能进庄子,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
  蕙秋一听,可又生起了疑惑,并且她向庄门里一看,见有一个人在那里探头探脑,蕙秋认得这人,原来正是那连鬓胡子的人,曾在北京与自已交过手的那三山镖店的大掌柜的斩龙刀时广山,蕙秋就很惊讶,心说:原来他比我还先到了这里,不用说,他一定是来这儿向韦五员外报信了,告诉韦五员外的兄弟赛罗汉,是在北京被我杀了,我跟他们是仇人,他们现在还能对我怀好意吗!遂就冷冷地一笑,说:“我不能受你们的骗,告诉你们,你们也千万别白找亏吃,我爸爸是个总兵官,他能替韦梁传递家信,还真给送到了,那都是一片好心,他老人家要是在这儿啦,你们就快给请出来见一见我,要是已经走了,你们也快说实话,我好再往别处找去。”
  她说出了这话,却引得那大汉哈哈笑了起来,把一张嘴撇得更厉害了,说:“好!你真会说话,有点江湖门道!不枉是铁面温侯的女儿,那唐立冲年纪那么大,远路来为我的兄弟捎一封信……”
  蕙秋一听,才知道此人是赛潘安韦梁的胞兄,然而,自己跟韦梁认识的事情可还不顾说给此人知道,此人又用拳头擂着胸脯道出来姓名,说:“我叫赛魔王韦柱,唐老英雄把我兄弟的信虽没送到我家,我虽没有见着他,他在前天交给镇上的人,他就走了,可是我佩服他,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愧老英雄……”
  蕙秋听到这里,知道她爸爸已经走了,她就想:还问干吗呀!所以她当时转马就走。
  但是没有走凡步,后面的人拿枪抡棍的就全都追上来了,赛魔王的手中也抖起了长枪一杆,怒喝说:“你别走!你爸爸人虽不错,你却是我家的仇人,我叔父死在北京,是被你杀的,你来得正好,你给他抵命吧!”说时赶来一枪,向蕙秋的后腰就刺,蕙秋却一躲身,同时催马就跑,忽而自鞍旁抽出了宝剑,又收马停住了,其实这时她不收住马也是不行,因为自那庄里“忽喇”一声跑出来有十多匹马,马上的人有的持刀,有的拿斧,全都追赶上来了,其中一个年约已有六十多岁,身穿灰绸裤褂,很是肥大,黄面膛,花白胡子,长得十分凶恶的人,手使一对沉重的铁斧,将蕙秋拦住,解雳似地喊:“站住!快下马来跪下!吃你五员外一斧,以给我家的人报仇!”
  蕙秋一看,就心想说:原来这就是韦五员外呀?这就是赛潘安的爸爸呀?好个恶霸!就一句话也不说,抡剑就砍,韦五员外却用双斧一迎“当啷”一声,斧与剑相磕了一下,蕙秋就觉着对方斧重力浑,自己的手腕都有点发麻,赶紧缓了一下手,再探身用剑去刺韦五员外的咽喉,不料韦五员外抖起两只健臂,将双斧舞动如飞,蕙秋刚要抽剑躲避,却又听“当啷”一声,就把蕙秋的宝剑磕飞出了很远。
  蕙秋催马就跑,韦五员外催马斧又追,那赛魔王挺着枪也骑着马来追,蕙秋的马绕着弯儿走,同时伸手摘下戟来,玲珑画戟一抖起来,她就什么也不畏惧,让赛魔王走近前来,她用戟敌枪,巧妙的钩、刺,两三回合,赛魔王就难以招架,立时手慌枪乱,韦五员外赶紧上前来救他的儿子,却见蕙秋一戟,正扎中了赛魔王韦柱的胸膛,当时鲜血溢出,翻身落马,韦五员外心痛的眉一皱,又喊声:“小丫头!你竟又杀了我的儿子!”
  凶神似的催马抡双斧向蕙秋逼来,一斧连一斧,斧斧沉重,蕙秋拨马闪避,同时运用着巧妙的着数,想要将韦五员外也挑下马来,但韦五员外的双斧舞的密不透风,大战几回后,蕙秋一个不留神,被韦五员外禽擒住,韦五员外恨透了她,众人要把她打死,但忽又听那韦五员外大喊:“用不着这么早就把她杀死,要叫她死得这么省事,那算是便宜她了,先把她捆紧了,抬回去,吊起她来!”
  有人说:“大少爷已经没有气儿了,这小丫头有多么凶?还不快叫她抵命?”
  韦五员外又恨,又凄惨地说:“命是饶不了她,可是我兄弟的棺材还没运回来,我不能只顾为我儿子报仇,还得给我兄弟雪恨,非得等着他的灵枢运回来,我拿那丫头祭他不可……”说着大声哭起来,时广山又说:“五员外也别难过啦!叫人快去到小太行山把韦梁找回来!你还有那位少爷哩,你想开点吧!”
  韦五员外被好几个人劝着,同时,比在蕙秋头上的大砍刀,倒是挑开了,可是又有几个人一齐上前,用绳索将她捆得更紧,并且把她的手跟脚,全都捆在一起,胸朝下,这种样子就仿佛“寒鸦浮水”似的,而用两根木棍并在一起,穿过来。
  就将蕙秋抬起了跑着,她的眼泪往下流,又怒骂着:“你们杀了我吧!”
  时广山就拿刀杆打她的腰,说:“杀你?哼!我们还舍不得呢!还许留下你给五员外作一房小呢……”
  韦五员外却在后边跟着大声道:“不许胡言乱道!”
  时广山赶紧又改口说:“那么等韦梁回来后,他要看着你好,也许把你收下,那你就可得了活命啦!”又有人说:“这个丫头可是留不得,她太厉害!”
  蕙秋就被人这样抬着走去,她的手脚被绳索勒得真痛,心里悲伤极了,想不到竟落得这个地步。现在只有盼着他们快点杀了我吧!所以她就哭着骂,她又不会骂什么难听的话,同时因为头向下垂着,两条辫子都垂到地下了,她嚷嚷也感觉着难,力气也接不上来,半天,才被抬进了那庄门,有几条大狗又围着她“汪汪”的,像是要咬她,幸亏被一个心肠稍好一点的庄丁给驱开了,她使力的将头抬了抬,见这庄里的人家很多,有许多人都出来看她,可没有一个敢给她说情的,她眼见前面走着一个庄丁不但拿着她宝剑,还拿着她那只玲珑画戟,她恨不得伸出一只手给夺回来,然而又如何能够呢?
  这时她更哭,更恨韦梁,觉着他家里的人都是这样的凶恶,别看他会说好听的话儿,他还能够是个好东西吗?真后悔我眼他走了一段路,更后悔我对他还有些爱慕似的,我上了他的当还不要紧,独是我的爸爸还专心诚意的,给他带来一封家信,他们竟不知道感激,真是一群太坏太恶的人了,也许韦梁托我爸爸带来信,就是为引我到这里来,上他们的当吧!因此更气,更是大骂,不但骂韦五员外,还骂韦梁说:“你们全是强盗,早晚你们要遭报应!”
  别的人也不理她,将她抬进了韦五员外的家,外院的一间堆着些乱柴乱草的空房里,把她用绳索高高吊在房梁上,韦五员外满面的煞气,站在下面,仰着脸对她说:“你就在这里吊着吧,这是你自找,不能怨我!本来你的爸爸唐立冲与我无仇,前天他送信来,我还很佩服他,是个交朋友的,没有总兵官的架子,但是我可不能看在他的面上就饶了你,因为我的兄弟和我的儿子全都死在你的手中,我若不替他们报仇,不但他们不能眠目,连我那一世的英名,也都丢尽了!所以你不能怨我,你死是该当,不能说我欺负你一小女子,叫你一命抵他们两命,不算我韦某作事太狠,将来我见了你的爸爸,我也能对他说,反正,你放心我不会叫别的人来凌辱你。”
  遂向他手下的人又很厉害的吩咐着说:“你们全听见了没有,不许再打她,她要水要饭,都可以给她,更不许凌辱她,因为她是一个女子,杀了她报仇可以,却不准作别的行为,如若有人不听我的话,我就先要他的性命!”说这话时,句句都如刀响,吓得一些庄丁全都不敢言语,蕙秋仍然说:“快杀我吧!快杀我吧!”却没有人理她,她只是干流眼泪。
  里院,现在已经停着了赛魔王韦柱的死尸,韦柱是韦五员外的长子,他有两房老婆,三四个儿女,现在都大哭起来,待了会,把棺材也抬来了,就入殓,人哭得更是厉害,那赛罗汉韦七的老婆,却只听说丈夫在北京死了,可是,灵枢还没运到,她就更是伤心,跑来哭着,要跟吊在梁上的蕙秋撞头,但被看守蕙秋的几个庄丁给拦住了,说:“五员外有话,反正得叫她活不了,可是不能打她,不能凌辱她。”
  韦七的老婆又向蕙秋呼天抢地地大哭大闹大骂,蕙秋却不言语,因为她心中也很忏悔,虽然由于拼斗,因为刀枪无眼,才伤了韦七跟韦柱的性命,但究竟人是自己杀的,无认如何也是不对的,现在自己被他们捉住了,他们要杀我,这实在是冤冤相报,应当只求速死,也不必恨谁骂谁了。
  不过,有一点不甘心,就是自己这个年龄,还这么小,并且也还没到峨嵋山上见着生身的母,爸爸也不知走往哪里去了!他老人家还不知道我遇着的这事,只好等我死后,魂灵儿再去追着他,保护他老人家吧!
  泪往下滴,她最心痛的就是自已这两条长辫子,如今却这么脏,下垂着,是如此的凄凉,她的手跟脚都似乎已经失去了知觉,痛也不痛了,麻也不麻了,只仿佛没有在自己的身上,她的气息都觉着短促,脑里却又回忆起来几句话,那是在未离开北京之时,听邓雅元说的,大意是:“江湖间殿斗的事,那都是一些镖头和绿林的人干的,……纵使你有好武艺,你的气力也绝抵不住那些莽男子,在外稍一不谨慎,就许受辱,就许丧失性命……”
  到现在才知道他的话说得对,他到底是一个读书人,此时,又深深的惦念着邓雅元,仿佛能够再见一面,方才甘心。
  就在这时候,忽然另有一个也是庄丁模样的人,来到这里,向在地下坐着的,和门槛上坐着的,几个看守蕙秋的人,悄声说:“小少爷可回来了,他是为这小女子来的,可也不知他们是怎么认识的,五员外嘱咐,决不许他到这屋里来,他要是来了,就拿刀把他砍走,砍死他都不要紧!”
  当时这里的人又都兴奋起来,一齐预备着刀棍,可有的也很发愁,说:“他是咱们这儿的小少爷呀!他又会使双刀,真要是来,咱们还真不好意思拦他,跟他打,也打他不过呀!”
  这几个人说话的声音全都很低,又因为蕙秋此时还在吊着,垂着头发,闭着眼睛,好像跟死了一样,所以他们也都不在意,依然在说着,并且担心这父子一定又要反目。
  蕙秋已经听说是韦梁回来了,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些希望,以为:他必定可以来救我了,但又觉得羞惭,这样被吊着,一点也没有前天,昨天,那样威风和骄傲了,这岂不说算是在他眼前丢了人!真还不如我快点死了,不要叫他看见呢?因此很是着急,又想说:你们这些人都离开这屋子吧?把屋子锁上就得啦!我到现在还能跑吗!何必在这儿,倒许把韦梁给招了来。她还没有说话,却听院中又有吵闹声。
  声音还是那赛罗汉韦七的老婆,泼辣的哭喊说:“韦梁!你到底要怎么样?你还非找那小丫头不可吗?你告官去,我也要她的命,你叔父你哥哥都死在她的手,你倒是专为回来救她?没脸的,丧良心的,该杀死你!你为什么不去当你的强盗呀?可回到家里来干吗?……”又听是韦梁焦急地说:“在哪里了!在哪里了!你们只要敢伤她的分毫,我就全要你们的命,我韦梁今天不是回到家里来了,是闯这比强盗更坏的贼窠来了,滚开!快把那唐姑娘交出来见我!”
  他大概是要往这屋里来闯,蕙秋是更急,更惭愧,只见这里的几个庄了齐都举起刀棍来挡住了门说:“有五员外的话,谁也不许到这屋里来!”
  韦梁已经将走到这屋门口了,急急地说:“什么五员外?有五殿阎君的话也是不行,我不能就叫你们把人家的姑娘害死,我非得要进屋看看……”说着,他就要夺刀抢棍,与这几个守屋子,监视蕙秋的人来厮打,蕙秋却要哭叫:“韦梁……我在这儿啦……”她却羞得叫不出,眼泪又跟雨点一样往下落,韦梁刚要闯进了屋,却听他的父亲韦五员外怒喊说:“韦梁!你真敢找死吧?”
  韦梁说:“我不知道什么叫找死,我只知道救人,救铁面温侯的姑娘……”
  韦五员外“嘿嘿”地狞笑,说:“我本来不认你这个儿子了,前天你偏又给我送来那信,你也知道我不认得字,你还偏爱写,我找人念了念,才知道你是来教训我,惹得我只是笑,幸亏你还是在小太行山学强盗,你要是当了官人,还不索兴来抄我的庄子吗?我真是又气又笑,不过铁面温侯,能够替你送信,这倒叫我很谢谢他,只是他的女儿,我却不能饶……”
  韦梁急忙辩驳着说:“因为自小你不给我正路……”
  韦五员外说:“我叫你念了两年书,那还不真是正路?”
  韦梁说:“你叫我认识字了,却是叫我给你记账,记你坑人,害人,得了多少钱,替你写出借据,你好去夺人的产业,你不教我正正当当作一个人,所以我才跟你反目,你又叫我去霸占别人的女儿,我因为不干,才不认你是我父亲,我流落到外面,因为不认识一个好人,所以才为盗。”
  韦五员外说:“你可也认识了一个铁面温侯呀!你已结上了一个总兵官呀!”
  韦梁又说:“我与他也是偶然相遇的,因为我见他那样的正直,我才越惭愧,我愿意学好,后来我又见了他的女儿唐小姐……”
  韦五员外“哈哈”的笑着说:“怎么样?你还想要高攀吗?想娶个总兵小姐吗?”
  韦梁说:“那倒不是,因为我也自觉不配,我可是更愿改悔前非……”
  韦五员外怒斥一声:“不要你说了!我既不认你是我的儿子,也不认她是铁面温侯的女儿,她只是我家的仇人,我决不能饶她的命,你来想给她说情,我告诉你,朋友!你不用来管!你要是想硬救她,那我可要也把你当仇人一样的看。赛潘安!你快些给我滚出我这座庄,你若不服,咱们可以较量较量,休再说,你我是什么父子,谁有本事谁杀谁!”
  韦梁也冷笑着说:“反正有我,你就不能害人家的小姐啊!”
  韦五员外大骂:“杀才!”说时只听“咕咚”一声,同时听得韦梁的一声惨叫,就一声也没有声音了,把这里的几个庄丁吓得全都面如土色。
  蕙秋尤其一惊,心里一痛,把眼睛也闭上了,眼泪却顺着眼缝、睫毛,不住地又往地下滴,待了半天,才听见韦梁惨声地吟,韦五员外又吩咐:“把他也捆上抬走!等着我兄弟的灵枢回来,我把那仇人,带这忤逆之子的头,一齐割下来,给他们祭灵……”说着放声大哭,他的兄弟媳妇也跟着大哭起来。
  这里蕙秋被方才的韦梁说的那些话,和他这种义烈的行为,感动得心都碎了,她觉得更没有被救的希望了,就只有盼着快一些死,快被这些人杀死,韦五员外将他的小儿子赛潘安韦梁打晕,所用的家伙是一只石锁,这种家伙俗呼为“掷子”,石制的,形像似锁,原为练力气用的,今天竟把赛潘安打晕,并且令人捆起来给抬走,不知抬到什么地方去了,这里的两个庄丁,等到韦五员外回到里院之后,他们就把石锁拿到这屋里,都吐了吐舌头,说:“别再放在院子里了!韦五员外今天要疯了,连亲生的儿子,就是不听他的话吧,可也不应该下这毒手打,咱们万一把这小丫头没看好,那可就,石锁也得往咱们的脑袋上砸,七员外的灵枢快回来吧!灵枢运回来,把这小丫头是杀是放,都不干咱们的事,咱们也就省了心啦!”
  这韦七的灵枢大概今天不能运到,所以一点儿动静也没有,有个心眼好一点的庄丁,来向蕙秋说:“你喝水吗?你想吃饭吗?……我们不能救你,也不敢把你放下来,可是还能伺候你的茶饭,结个鬼缘,你死了好别吓唬我。”
  蕙秋却闭着眼睛,连一句话也不答,就另有一个庄丁,好像生了气,说:“不用管她啦!反正她也快死啦!”
  外面天色渐渐黑了,可又热闹了起来,原来这地方的风俗,死了人必须要请和尚来超度的,韦五员外本是想着等韦七的灵枢运回来,连韦柱一起超度,可是韦柱的媳妇等不得,她也大哭,说:“早晨我还跟他在一块吃的饭呢!现在他就进了棺材啦!我看见他的鬼魂就在墙角那儿站着呢,一定是没盘缠,他进不了鬼门关,你们不给他烧点纸不行!不念经也不行,快点念经快叫他托生去吧!谁叫他遇着了这个凶老子,才招进来外边的凶丫头啊!……”大哭大闹。
  韦五员外也没法子,只好叫人从庄子外十里多地,请来了五个和尚,现在就都来了,把那些法器、饶钹、皮鼓、笙管、笛子,还有“九音锣”,“丁儿当儿……呜喇哇喇……冬冬冬冬……”的乱敲乱奏起来了,招惹得庄子里的一些老太太、小媳妇、大闺女,还有一群小孩子都来看热闹,还有的也吊祭,并有的还要看一看那吊在房梁上的女凶手,因为都听说是一个很厉害,但年纪很轻,长得很好看的一个小姑娘,有些好事的非要进屋来看看不可,这里看守的几个庄丁,都挡住屋门,说:“不行!不行!有五员外的话,不准人看。”
  这时却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很厉害说:“我们进屋去看她一眼,也不能够就把她看跑了。”
  这声音极为清楚,是带着一点南方的口音,蕙秋虽在吊着,虽已痛苦得很,疲惫得呼吸都仿佛短促了,但她的心里还明白,耳朵也灵敏,她就听着这声音有点熟,不由得注意去听,却听屋门外,有个庄丁大概也因为这女人说话不是本地口音,而且很是面生,便不由得发疑地去问:“你是哪里来的?”
  女人说:“我是外边来的,可是我的亲戚张家,在这庄子里住,你们不认识我吗?”
  庄丁又问:“你姓什么?”
  女人又在屋门外回答说:“我姓李,你们不让看,就完了,何必这里尽自盘问呀?我又不是衙门派来的,要是衙门派来的,无论那姑娘杀死你们这里的谁?犯了多大的罪?你们这样吊着人家,还要杀?可就是不行……”
  庄丁说:“得啦!这位大姐!你这话叫我们听见不要紧,要叫五员外听见,可就许连你都吊起来,他现在正怒着啦,他可是不讲面子,何况你又不是我们这庄里的人?——谁知道你是在这儿有亲戚?还是跟着和尚一块儿来的?”
  门外那女人也不再说话了,然而蕙秋,又惊又疑,同时也更羞愧,因为已由声音断定,门外说话的这女人就正是双钩小姐李春棠,她可也混到这几干什么来了?难道她是为看看我,笑话笑话我,她好称愿吗……
  院中挤满来看热闹的人,和尚也念起了经咒,各种法器敲得更紧,灯光闪闪照着窗户,黄河上的夜晚秋风也呼呼地吹着,吹得灯笼也都要灭,忽然那赛魔王韦柱的媳妇又大哭:“我的天呀!你的仇谁能给你报呀……”
  赛罗汉韦七的老婆更是大哭大说:“我也不等着我那死汉子的棺材回来了!反正他的鬼魂这时候也在这儿啦!你们就把那小丫头子拉出来,给他报仇吧!”
  韦五员外也大声喊叫着说:“诸位高亲贵邻,你们全都别走!我韦某今天要作一件恶事,你们给作个见证,将来万一为这事打官司,你们给说一说:何年何月,我韦某人为报胞弟之仇,长子之仇,为争江湖上的这口气,我将铁面温侯之女杀死在这里,当面祭灵,来,把她解下来,抬出来吧!递给我那口刀……”
  看热闹的一些邻舍们,尤其妇女们和小孩,一听了这话,齐都惊叫着往外去跑,说:“哎哟!……我们不敢看呀!”
  吓得五个和尚,也都闭上了眼睛,敲着钟儿鼓儿的手全都颤抖,黄河的风刮得更大了,忽然一下,灯光齐灭,有一个庄丁拿着一只油纸的灯笼,也不知是被谁夺过去就给掷在地上,用脚踏扁了,当时那些还没挤出门去的胆小的人更是惊喊,庄丁们也乱了,有的还被人撞倒在地,脸上也不知叫谁踏了一脚,“嗳哟……”更有许多人乱喊道:“快点灯!快点上灯……”
  韦五员外却在暴躁地大骂说:“一群没用的东西!快把那小丫头抬来……时广山!你把你那口大刀快交给我!……”
  但在这纷乱之间,竟有一人托开了窗户,进了屋,疾快的飞上了房梁,用短刀割断了绳索,将蕙秋紧紧地抱住,又往身上一背,敏捷地自窗出屋,“嗖”地蹿上了屋,这院里的一些人还在乱嚷乱挤,韦五员外却大声说,“不好!那屋有人进去了……”
  但这人早已背着蕙秋踏屋登墙,如箭一般,离了这韦家,又飞跑了一段路,然后又蹿上了土垣,自土垣之上,就连同蕙秋都飘身下来,再跑几步,就找着预先留在这里的一匹马,抱着蕙秋上了马,如一股轻烟似的向西飞驰而去,身后,那庄里已经追出来许多匹马,火光滚滚,刀光森森,喊着:“拿呀!追呀!”
  二十多匹马分两路,往北往西,紧紧的追来,尘沙茫茫,黑天漠漠,同时黄河那边的风刮得天昏月黑,但那骑马的人已将蕙秋救出了有十多里远。
  蕙秋此时也不知救她的这人是谁。更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停住的马蹄,不过她后来觉出,是被人抱下马来了,又抱着她跳到一堵墙里去了,把她放在冰凉的地下,那人可又进了一个有灯光的屋,跟着人说话去了,再待一会儿,又出屋来由地下抱起她,就送进屋去放在炕上,蕙秋只觉得这屋里很暖,而人家,又把她身上缠绕着的绳子全给解开了,并且给她的嘴里灌进了一些温水,用手又轻轻揉她的两条腿和两只胳臂,她这才渐渐地舒过了气,身上被绳索勒伤之处虽然是更痛,心里却舒服了,睁开了两眼,流着泪借着灯光一看,救她的这个人原来正是双钩小姐李春棠,她不由感激得更哭,叫着:“姊姊!”
  双钩小姐却拿指头弹一弹她的脸,笑问说:“还逞强吗?”
  她羞愧地回答着说:“不再逞强了!”
  双钩小姐说:“你是铁面温侯唐立冲的女儿,按理说,我不能够救你,可是我看你很好,又怪可怜的,凭着你这一点本领,你还要闯江湖?”
  蕙秋更哭得抽搐着说:“我不是要闯江湖啊!……我是,我是。”她不敢说是为追寻她的爸爸,因为她已觉出这双钩小姐好像是跟她爸爸有仇似的。
  双钩小姐又说:“你的武艺也还不错,只是你太不懂得外边的事了,也难怪你,你一定是第一回出门,可是你别自负呀!”
  蕙秋又宛转地说:“姊!我再也不敢自负啦!”
  双钩小姐又说:“你的家不是在北京吗?我劝你还是快回去吧!”
  蕙秋却更哭着说:“家里我回不去了!”她不住的呜咽。
  双钩小姐就暂时离开了她,出了屋,大概是开了门,把外面她的那马牵到院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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