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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金剑银钩 两女初相遇
2025-10-08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次日离开了这辛集镇再往南去,蕙秋还说要往冀城里去看一看,打昕唐老爷的“行踪”,但是韦梁拦阻住她,说:“我们不必去!现在那个什么双钩小姐正在这一带地方大闹,你令尊原是一位侠义英雄,年虽老面气盛,他要知道,他一定出头了,一定不容双钩小姐那样横行,他老人家还能够不出头来管一管吗?不打个不平吗?我们既没见他老人家出头打不平,可见是没在这一带,他老人家的那匹马又快,心又比我们还急,我想这时一定是往我的家里去了,他老人家到了那里,也未必肯见我父亲,多半是把我那封信,随便交给一个什么人,他连马也不下就走了,咱们若是回去迟了,一定还得扑个空,那可真是越追越远,不知几时才能够追得着他老人家了!”
  蕙秋一听,当然心里也很着急,其实她所说的想往冀州城里去看一看的话,那也不过是在嘴头子逞一逞能,她知道她的爸爸必定没在那里,但她不能不显示着——要跟“双钩小姐”去斗一斗,因为那“双钩小姐”是太令她妒嫉了,那女的武艺高强,那女的自称“小姐”,倒还不要紧,最使她感觉忿念的就是听说那女的跟她长得“好像一模一样”,当然也是很美丽了,并且又比她“大不了几岁”,可见也很年轻了,所以她想:将来非得要跟那“双钩小姐李春棠”见个面,比一比才行,别叫她自命为是“什么夫人的小姐”,我的家世可也不低,我还是总兵官的女儿呢!……
  心里这样想,可并没说出来,在路上她与韦梁并马而行,她时时斜眼看韦梁,并仔细听着,韦梁是不是提那“双钩小姐”,他若是提,自己可立时就恼,他若是夸赞,自己就能够跟他反目。她并且很多心,因为韦梁说过一句话,什么:“你令尊,这时一定往我的家里去了。”他当然承认他是还有家,讥笑我没有家,他如今带着我往黄河岸,这就是带着我回他的家,他到底存的是什么心呀?他若是想给他家里带回去一个媳妇,那他可真是做梦了!他可就跟拐子是一样的可恨了!因此,蕙秋又对韦梁时时怀有一种“戒心”,所以就对韦梁更加时时的留心,却又觉得韦梁是处处可喜。
  午间,走到沙河县北关,找了一个小饭馆打尖,这饭馆也有窗户,一眼就可以看到街上,他们才找了座位坐下,韦梁刚叫堂信去给煮面,忽然听街上有人“哦哦!”的喊,他们赶紧一齐站起来,隔窗向外去看,只见街上过来一个骑着马的女子,骑的是黄马,马上带着很大的行李包,镫旁挂着一对“护手双钩”(俗名叫‘虎头钩’)这女子穿着大红裤子,大红鞋子,青色小袄,梳着一条大辫子,年龄约在二十一二岁,模样儿确实很美丽,长得有些像蕙秋,只是脸长一些,眉毛有点粗,显着厉害,也有点野气,不像蕙秋这样温柔,她的身材也比蕙秋高大,旁若无人地由北往南去了,街上是一些滚车辕的穷孩子,看见女人骑着马,他们觉着不顺眼,所以喊着:“哦哦!哦哦!”
  还有的跟在后边跑,蕙秋就急忙说:“咱们也跟去看看!”她不等韦梁说话,就跑出了这饭馆,也顾不得从桩子上解马,就用步跑着去追,好在追了没有多远,就见那女子已在一家酒店的门前下了马,自已将马拴在门前挂酒幌子的那根柱子上。
  挥皮鞭驱散了跟着她的那群孩子,行李包儿可仍在马上,并不取下来。
  韦梁也牵着两匹马拿着行李等等的来了,悄声向蕙秋说:“这就是那什么双钩小姐,绝不会是别人的了,可是,我看这不过是一个江湖女子,没有什么稀奇的,咱们不必理她了,还是回那边吃面去吧。”
  蕙秋却摇头说:“不,我要在这儿吃,非得看她是个什么人?”说着,蕙秋说也走进这酒店里去了,韦梁也没有法子,只得找个柱子先把两匹马拴上,同时他不但不把行李和剑戟全拿进去,反倒在马上系牢,他知道,待一会,说不定蕙秋就许跟那女的打起来,他得准备着到时急忙逃走,因为这是县城的北关,官人很多,他在这里又没有什么朋友,所以不愿意滋事,而那边那家小饭馆派了个小伙计追来了,很生气地说:“那边都把面给你们煮上啦,你们倒是吃不吃啦?”
  韦梁说:“对不住!我们又遇见朋友啦,得在这儿跟朋友一块儿吃了吧!给你二百钱!”
  小伙计虽然把钱接过去了,可还显着不愿意的样子,韦梁也提着两根马鞭子走了进来,这酒店里本来乱得很,来此喝酒的全是一些粗人,但,只见双钩小姐李春棠,占据了一张桌子,发出又尖又高的声音,说:“酒保!快给我来酒!”
  酒保吃惊似地答应着,一些酒客也都扭着头去看,有的笑,有的在互相谈论,蕙秋和韦梁也找了一张桌子,韦梁就叫酒保也来给酒,蕙秋瞪了他一眼,说:“咱们也要喝酒吗?”
  韦梁悄声说:“只我喝上一点,你不会喝,就不必喝,因为这是个酒店,虽也卖许多样的酒菜,还有水饺子,可是若光吃不喝,是不行的,其实也没有什么不行,不过叫人笑话,走在外边的人,最怕的是叫人笑话,因为你不懂得外面的规矩,显见你是不常出外的人,就容易有人起意要来欺负你!”
  蕙秋这时哪顾得听他说话?酒保给拿来的酒,各种酒菜,还有刚煮好的水饺子,她都不顾得用,只是斜脸去看那双钩小姐,只见她哪里配称得起是“小姐”?哪里是什么“夫人”的女儿?简直真是个粗汉子,只见她又吃又喝,喝的酒足有两壶,水饺子吃了两大盘子,四碟酒菜,什么卤煮麻雀,咸鸭蛋,豆腐干,小花生,全都吃得腾了空碟子,她还叫着:“再来酒!再来酒!”
  其实她脸都喝红了,跟擦了很多的胭脂一样,鬓边也流下了不少的汗珠子,这里,蕙秋才吃了两个饺子,她看了那“双钩小姐”的情形,禁不住一笑,并且发出了声音,韦梁赶紧向她使眼色,告诉她不可以这样,她的笑索性忍不住了,因为她是太觉着新奇了,外边真是什么事情什么人全都有,怎会有一个自称“小姐”的人竟是这样呢?她不禁抿着嘴“格格”的发出来笑声,并且长长地喘气,说:“啊哟!真把我笑死啦……”
  那边的双钩小姐李春棠就瞪起两只厉害而美丽的眼睛,“吧!”的把桌子一拍,怒声道:“你是笑谁!”她说话带些南方口音,蕙秋不理她,她竟走过来把蕙秋的胳臂一揪,又问:“你笑谁啦?”
  蕙秋却“吧!”的抡着胳臂向她的手打去,也站起来,瞪着柔媚的大眼,但这时也显着很厉害,说:“我笑的就是你!”
  李春棠更怒说:“你为什么笑我?你是那儿来的小娘儿们?小老婆。”
  蕙秋抡拳就打,跳起来说:“你胡说……”
  韦梁赶紧上前来劝,并指着蕙秋说:“这是一位姑娘!”
  双钩小姐李春棠把蕙秋不住的从头到脚的看,并冷笑着说:“我怎么看她不像是个姑娘?是姑娘还能够跟个野男子在一起走路?不定是卖什么的,卖什么的?”
  蕙秋更气了,抡拳向她脸上就打,但被人家手一伸就给抓住了,揪着她往外就走,这时酒店里的众酒客们全都站起来看,酒保们因为见是两位女的打架,也没法子来拦,韦梁劝也劝不住,蕙秋是一点也不服气,就跟李春棠相扭打着,李春棠毕竟是“身大力不亏”,她把蕙秋揪出去就用手一推,将蕙秋推出了两三步,幸是蕙秋腰腿也伶便,没有跌倒。
  李春棠又抬脚来向蕙秋踢去,蕙秋也疾忙的向旁一跳,避开了,韦梁也出来,急摆两只手说:“不要打!不要打!全是堂客,又全是出门在外的人,应当彼此相让……”
  蕙秋这时可真急了,当时“锵”的一声自鞍旁抽出了宝剑,李春棠却也飞快进了酒店,自怀中捣出一串钱仍在桌上,同时抄起了双钩,又飞跃而出,蕙秋迎面“刷”的一剑劈来,李春棠用双钩交叉,就将剑架住,蕙秋又抽剑反刺,李春棠却用另一只钩迎挡,用另一只钩就抖开了她那匹马的缰绳,巧展双钩与蕙秋对迎了两三合,她就趁空跳上了马,冷笑一声说:“小娘们!你有本事的跟着我来吧!”
  说时蹄声“得得”,随走还随回头,扬钩招引,就往北去了,这里蕙秋也去解马缰绳,韦梁就又过去劝她,说道:“何必惹这闲气?我看她的钩法很好,不似平常江湖女子,她引你去追她,一定有毒辣的手段预备着啦!”
  蕙秋却急忙跺脚说:“我才不怕她有什么毒辣手段啦!她也是个女的,我也是个女的,倒要看看我们两谁拼得过谁,你别管!”说时,她竟抡剑也要向韦梁来砍,韦梁不得不闪避,就在这时,蕙秋解下来那匹带着戟的马,跳上去,“得得得”蹄声连珠一般的响,就往北紧追,追出了北关,却见那双钩小姐李春棠又拨马往南去了,蕙秋也拨马去追赶,一面追,一面用剑指着说:“你快站住!快把你那两只双钩扔了!你决不是什么好人!你还向人称小姐,你也配!我只知道你是一个女凶犯,这条路上你不知作了多少恶事了!”说时已经追上了,那李春棠在马上舞起双钩向她就杀,她抡剑如飞,探身劈,刺,双马交驰,好似两员女将,杀了有六七个回合,末了,李春棠忽又用双钩将她的剑拦住,这虎头双钩,本来下面也都有“护手”,是钩的月牙形的,跟戟差不多,不过戟的月牙方孔是向上,护手钩的月牙方孔是一对,全都向下,此时李春棠很惊疑的看到了蕙秋鞍旁挂着的戟,就问说:“你怎么还会使戟?”
  蕙秋说:“跟你打,我暂时还用不着哩!”
  李春棠又把她打量了一番,忽又发怒,问:“你告诉明白了我,你姓什么?是干什么的?从什么地方来的?”
  蕙秋却说:“你管得着吗?偏不告诉你。”说时剑又劈来,李春棠的双钩依然迎杀,钩是护的是;钩,拉,销,带,擒,提,拿,捉,左右翩飞如鹤翅;这位春棠小姐虽粗而勇,但也细而精,她似乎是无意伤了蕙秋。她的眼神时时向蕙秋来撩,似是有一种喜爱,一种惺惺惜惺惺之意,然而蕙秋姑娘却把剑法之中的:刺,剪,劈,砍,撩,挑,错,冲,诸般的着数尽皆使出来,她是娇中狠,勇而悍,她恨不得立时就占上风,她不为别的,只仿佛就是美人见不得美人,侠女偏容不下侠女,李春棠的红裤子红鞋真是艳丽,手中的双钩又舞成了两朵花,唐蕙秋的藕荷色的半长坎肩更是俏皮,宝剑如一股白虹,与那两朵花绞在一起,如是又互战了十几个回合,仍是没有分出胜败,骤然间,李容棠一看韦梁已从远远的催马赶来,她就说:“你那男人来了,多么害羞,比我年纪还小的姑娘竟有了男子,我也不跟你打了,再见吧!”说时将闪闪的双钩又一晃,随即转马“得得得……”的一股烟似的就向南去了,这里,蕙秋也不再追了,她倒不是怕了李春棠,也不是疲乏了,却是被李春棠临走时候说的那几句话给气的。
  这时候韦梁已骑着那匹白马赶到临近,她就先下马来,用剑指着,发怒地说:“你下马来!你为什么骑着我的白马?我不能跟你乱骑马,快换过来!”
  赛潘安韦梁就下了马说:“我本想你的戟由我带着,用的时候再给你,因为这么长的一杆兵器,在女人的马上,是太使人注目!”
  蕙秋瞪着眼说:“谁是女人?你别以为谁是你的女人?坏蛋!快躲开!”
  韦梁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只好躲在一边,诧异的问说:“是为什么呀?”
  蕙秋也不答话,只是自己急急地动手,将马上的东西都换过来,她照旧牵着她的白马,马上带剑,戟和她的小包袱,韦梁说:“你不要太生气,跟那使双钩的女的生气更不值得,她与咱们不相干,咱们没有闲工夫在路上惹麻烦,还是赶紧回我的家要紧……”
  蕙秋却已经上了马,啐了一口说:“谁跟你回你的家?你坏人!瞎作梦?你是个男子,我是一个姑娘,我为什么要跟你一同走路?叫别人羞我?”
  韦梁发着怔说:“你怎么又说这话了?你的脾气可真特别……”
  蕙秋却连气儿的:“呸!呸!呸!”呸了好几口,她就气地鞭马向南驰去,后面的赛潘安韦梁也不敢即时去追她。
  蕙秋姑娘策马走了半天,秋风里,漠漠无边的荒凉大道,向前看不见了那双钩小姐李春棠,向后回首,也看不见了双刀小将赛潘安,她的心里就不由得一阵难受,几乎要堕下泪来,她后悔这两日与韦梁一路同行,也后悔不该在小太行山住了一夜,幸是韦梁的胆还小,人也不太坏,不然,自己真要作错了事,本来自己仅仅是一个年方十六岁的女孩,在北京,跟邓雅元说过几次话,那就不对,还恋恋不舍,见了一个酸秀才,舍不得,遇着一个年青的强盗,又留恋,真怪自己不好,无怪连一个江湖的女人李春棠,也笑话我,我实在应当觉着羞!她既羞且悔,又加上悲痛,一直往下走去,现在她又成了一个人了,倒觉着十分孤单了,没有了韦梁,她更连向人打听她爸爸的行踪,那些话好像全都不会说了,因为到处所见所遇的都是一些男人,她也不愿意去同男人说话,晚间她一个人投宿,于一处小镇荒店之中,秋风明月,倍觉得凄凉,这种滋味,她是初次深深的觉到。
  现在她是决定直往黄河岸去追赶她的爸爸,所以她就向店里的老掌柜的打听“黄河岸”在什么地方,韦五员外的家又在黄河岸的哪里?店里的老掌柜胡子雪似的白,有七十多岁啦,他先说:“黄河长极啦!往东边人海,往西边过了兰州,还远,还远,大概能到天边儿。
  再说黄河也有北岸南岸,还有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呢,这道大河是没有准儿,有时里边的水很少,有时水能够溢出来,水一多就要闹水灾,还时常的改道,不过……他又似乎惊疑地说:“你一位姑娘家,可打听韦五员外干什么呀?韦五员外的外号是叫金尾豹子,他年轻走江湖的时候来来往往,常在我这店里住,那时他不过是一个保镖的,与绿林中人又相勾搭,那时他还没有发财,后来才成了员外,他住的是濮阳县城南,那个庄子的名称就叫黄河岸,你去找他干什么呀?”
  蕙秋没再说什么,心里却把那韦五员外住的地方记住了,在店中宿了一夜,到了次日清晨,她就离开了店房,策马又往南去,她走得很急,第一是怕赛潘安韦梁自后边赶来,如被他赶到,可就不好了,因为现在自己虽是到他的家里去了,但并不是去他的爸爸,而却是找我的爸爸,倘若跟他一块儿到他的家,那成了什么事了?因此,时时的回头望,怕韦梁赶来,但,并不是完全的怕,也有点希望似的,希望再与韦梁见个面似的,这种心理,连她自己都恨,都不解,第二是虽然恨不得当时就去追上她的爸爸“唐老爷”,但是,说实在的话,她并不敢叫她的父亲知道她已经离开了家,她只是想时时的在暗中尾随着,遇有危难,即时就去帮助,如若一路上全无危难,就一直尾随到峨嵋山,到底看看那里有个什么万丈深的山沟,并看一看那蕴娘和梨春,究竟是在人世上的人呢?还是已经死了的鬼魂。
  她一路随走随想,心急似箭,马速如飞,黄昏时就到了清丰县境,听人说若加紧再往下走,不到三更,就可以赶到黄河岸。
  但是蕙秋想:反正我的爸爸不会住在他那儿的,我半夜里去干吗?韦五员外就是讲理的人,也要不高兴的,何况他是一个江湖出身,跟恶霸差不多的,我哪有工夫又跟他惹气!于是,蕙秋就在这里找了店房,又住了一夜,次日清晨,她便起身,约至中午,就到了黄河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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