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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客邸凉雨 画戟再施威
2025-10-04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她又往南走,到了琉璃河的北面,市镇之中,找了一家店房,因为天已黑了,她这么一个孤少女,牵着马,带着兵器,十分令人生疑,所以店家要不收她,经她解释,说:“我们是练马戏的,还有伙计在后边呢,你们行个方便吧!”
  店家这才没有法子,就毫不客气地说:“要不是你说明白了,你们是常在江湖跑的,后边还有人,你给多少钱我也不留你,因为现在常有拐子,拐来姑娘媳妇,到我们这儿来住店,隔壁那家店,上个月吊死了一个姑娘,拐子也跑了,累得开店的还得去打官司,我们这儿,前三天,还捉住了一个拐子,把他捉走了,院里都招满了看热闹的人,店钱也吹啦,跟谁要去呀?我们这才不收留女客。”
  蕙秋很惊讶,她也不知道所谓“拐子”究竟是怎么一种人,大概跟强盗差不多,是专门抢人家女子的,其实她倒不怕,不过这路上可太险了!马叫店家牵进了马棚,给她找了个单间,极窄,还不到半间屋,土炕将够一个人睡的,上面只是一领破席和一块砖头,墙上挖着洞儿,是为客人放东西的。
  蕙秋这是头一次住店,吃的是热汤面,她真嫌那只碗太脏,她的两条腿被马磨得痛极了,真不能再动弹,小行李包压着没有鞘的宝剑,玲珑画戟竖在墙角,那墙上挂着一盏油灯,灯焰有绿豆那样小,愁黯,凄凉,纸窗外刮着秋风,簌簌的又似已经下了秋雨。她忘不了心中的忧愁,爸爸这时候走到那儿啦?又想:家里现在怎么样了?邓雅元必是已经回去了?
  邓雅元真是可恨,在芦沟上他说的那是什么话呀?他说我的母亲蕴娘,恐怕早已死了;他真不怕伤了我的心!
  “母亲!”她当时就幻想出一位在高山上的妇人,那就是她的生身之母,还有个“梨春”,那可不知道是谁了,她们十几年前不知是怎样与我们分散的,现在还远隔着天涯。
  可是我跟我爸爸都正在找她们去了,盼着她们没有死,大概迟早可以见面,只是,这一路上的凶险,不晓得有多少呢!她拭着眼泪,想想这些,又想想邓雅元。
  那邓雅元,书呆子,实在占着她一部份心,可是一细想,又不由得发恨。
  同店,别的屋里的旅客,有人怪声的大唱道:“多蒙寨主宽宏量,送俺天霸下出岗……”更有别的屋里大概是走出来有坏女人,在院中说:“哟!敢情下雨啦!我来到你们这儿一趟,把我鞋弄脏了,那才叫赔了本儿啦!喂!黑大个!别在屋里妆蒜呀!快给老太太雇车去!”
  蕙秋觉着这个店里太乱杂,那点灯光她也不敢吹灭,并把门上的一个小插关插上。她躺在又凉又硬的炕席上,枕着那小行李包袱,下面垫着砖头,十分觉着不惯,然而她的身体太疲倦了,所以就不知不觉地睡去。
  睡了有多时,忽被“咕咚咕咚”的捶门之声给惊醒,她赶紧坐起来问说:“是谁……”
  外面说:“我是店家,现在有人找你来啦!”
  她更觉诧异,心说:这时候,有谁能到这里来找我?此时却听那边结结巴巴的另有一个人说:“是我!是我!好容易才找着你,大姑娘大姑娘!你快开门吧!不要紧啦!这儿离城远极啦,衙门的人追不来啦,没事儿啦!”
  蕙秋更不禁吓了一大跳,心说:这是什么话?你也当着别人就这么说?这是烂眼三,他怎么也来到这里?于是就赶紧开了门插关,烂眼三低着头就进屋来了,破衣裳都被雨淋湿了,同时,门这么一开,带着雨的凉风儿吹人,灯也灭了,屋子漆黑,蕙秋又叫:“店家!快拿火儿来!给点上灯!”
  店家却已转身走了,并发着横说:“还点什么灯?不管!都到什么时候儿啦?穷吵人!”
  蕙秋很是生气,但又不得不隐忍,街上,雨中,确实已经敲到三更,别的屋里的那旅客,还在唱:“他本江湖一豪家……”忽又不唱了,似乎被人拦住了,又听有人怪声的仿佛故意的咳嗽。
  烂眼三摸了半天,才摸着炕沿,他手中还提着那只破篮子哩,向炕上一放,就发出铜钱的响声,蕙秋问说:“你为什么要追着我来?我在北京是雇你牵了一会儿马,我也给过你钱了,你就应当回城,跟着我来可干吗?”
  烂眼三却说:“大姑娘你别生气,我不是跟着你,我是要去找我妈!”
  蕙秋听了,自己的心倒不由一阵难受,又问说:“你的妈在哪儿啦?”
  烂眼三说:“我本来爹妈全都有,我的爹喜喝酒,没了酒喝,就跟我要钱,我没有钱,他就打我,揪我的耳朵打我,我爹他不是人!我妈好,可是又跟着主儿走了有半年啦,我早就想找妈去,可是没有了钱,今天你给了我这么半篮子的钱,我想还不够我在路上吃饭的吗?我也不能回城里去啦,回去要叫衙门人捉住,你的事儿都得叫我顶缸,我才也跟着你来,我是偷偷地搭上了一辆车,我坐在人家的车后边,人家看见了我,也没赶我,我就来啦,找了好几个地方,才到了这儿,都半夜啦,下雨啦,我才找着大姑娘!”
  蕙秋又问:“你想上哪儿找你的妈去呀?”
  烂眼三说:“我妈跟着官太太,找官儿去啦,官儿是个大官,在河南……”
  蕙秋说:“河南的地方可也大啦,你妈跟的那个官,是在哪一府哪一县呀!”
  烂眼三摇头,说:“我不知道,我妈没告诉过我,我可一定能找得着,因为我能找得着你,还能找不着她吗?找着我妈可就好啦!”说着,表现出来他很喜欢。
  蕙秋却不禁与他发生同病相怜之感,但又说:“屋子里这么黑,天也半夜啦,我还得睡觉,你要在这屋里可不行!”
  烂眼三说:“我知道,我这就出去,我在外边房檐底下蹲着,也能睡得着,我找着姑娘,是为姑娘有本事,我跟着你走,人就不敢抢我的篮子里的钱,不然我不放心!”
  蕙秋说:“其实我也跟你走不着一条路,我要去的地方一定比你远得多,再说,我有马,得赶快走路,你怎能跟我慢慢地走?”
  烂眼三也没再言语,篮子就放在这儿,他打着呵欠出屋去了。
  外边雨下得更大了,蕙秋又把门插关上好,她心中十分难受,想着这烂跟三也很可怜,不过他总比我还好啊!他的妈虽也没有准去处,可是知道是给人当女仆,知道是生在人世,不像我的母亲,生死不明啊!何况我的爸爸前途还有很多的凶险?……
  她又流了几滴泪,便又睡去了,可是睡了又没有多大会儿,忽又被一种乱杂的声音吵醒。
  院中的雨簌簌急响,烂眼三大声哭着说:“我,我坐在东房房檐下,雨直淋我,我才到你们那房檐底下蹲着,你们那儿雨淋不着,我也没听你们的贼话,没想偷你们,我,我,不是贼……你怎么打我呀?哎哟!哎哟!”又听有一种粗暴的声音骂着:“你妈的皮!在太岁头上你想动土?什么东西?在我的窗子前边,你他妈装狗?想偷老爷?没打听打听老爷是个干吗的?”
  “咚咚”!又听烂眼三大声惨叫,直说:“姑娘姑娘快救我,嗳哟!打死我啦!”又听见女人的声音在那窗里笑,说:“喝!把姑娘也喊出来啦!这个店里半夜里还有姑娘?要是有姑娘,大概也跟我一样。……黑大个!你给我使紧揍他,那儿来的臭毛孩子,他跑到们这儿来听喜房?”
  烂眼三又惨叫着说:“嗳哟嗳哟!打死我啦!大姑娘快来救我!”
  蕙秋忍不住的赶紧穿上鞋,提起了画戟,就开门出屋,怒喝一声:“不准打!你那么大的一个人,为什么打他一个小孩?”
  在雨下,院中,那膀阔腰圆的一个大汉,揪住了烂眼三,正在狠狠地拳打足踢,旁的屋子还有人开了门,持着灯向外着,蕙秋一出来,那打人的汉子不由得就住了手,一扭头,说:“嘿呀!真有妈的姑娘出来啦!手儿还拿着什么呀……”
  蕙秋抡起戟,蓦跳过来,“吧”的一声,一戟杆正打在这人的头上,这人大怒,急跳起来,说:“狗丫头!老子早就听说,这店里来了这么一个你,哪条道上来的窑姐儿?弄着一杆戟竟敢显他妈的威风?你可认的老子是太行山的铁牙猪……”他要夺戟,蕙秋却转戟又蓦的刺出,只一下,就正刺在他的肚窝,那铁牙猪真像猪一样的怪叫起来,屋里的女人也喊:“嗳呀!那儿来的野丫头?太厉害啦?……要杀人呀!”
  铁牙猪负伤向屋里就跑,蕙秋岔地还要持戟去追,但那屋里,持灯照着向外看热闹的那人是铁牙猪的同伴,早已转身去放下了灯,提刀跳出屋里,在雨中“唰”的一亮刀,说:“好样儿的女光棍!留下你的姓名!你是那条路上来的,何人传授出来的武艺?”
  蕙秋更不答话,转身提戟,向这人也来猛刺,这人以刀迎拦,却不料蕙秋又将戟锋一颤,如一飞龙振尾,神妙莫测,紧急而难防,正刺此人的面孔,此人将头左避,同时以刀斜抡上迎,正在招架,但是蕙秋的戟太快,只一带,便把此人的右耳朵给带下来了,这人倒还能忍得住疼,立时“当”的将刀扔下,说:“得啦!用不着再打啦!我们哥儿们闯了十多年江湖,今天算是在这儿遇到点儿上啦!姑娘请留下姓名吧!以后再去讨教。”
  蕙秋却不懂得他这一套,只瞪他一眼,说声:“滚开!要不是在这店里,从决饶不了你们命!”又说:“你们这些坏人,必定害过多少人啦!我叫你们也遭点报应,叫你们改一改!”
  这时那屋里的女人掩着衣襟也出来了,说:“姑娘!你可弄明白啦!这没有我的事,我不是他们谁的老婆,我是个卖笑的,专伺候过往客儿的,要不是今晚上下雨,那黑大个就是再有钱,还留不下我呢!他们遭了报是他们活该,我可没害过人,这些日子这条路上净是拐大姑娘,小媳妇,我凭良心说,我真还救过几个呢!不信你去问这儿的土地爷,谁好谁坏,他那儿准有一本账,昨儿由这儿过去了一位老爷,骑着马,手里拿着一把铁家伙,我瞧着就有点特别,那不像他们这些个坏鬼、土包、狗吃的、狼啃的,那一定是天老爷派来的,收他们来啦,姑娘你多半也是一位仙女,可是求你积一点德,这不干我的!”
  蕙秋听了这女人的话,倒不由得很是惊讶,因为这一带常有拐人家媳妇姑娘的,如今她已是第二次听说了,尤其惊讶的是这女人说的那位“老爷”,大概就是自己的爸爸吧?爸爸的威仪却是与别人不同,像是天兵神将,他老人家是昨天从此地过去的,那么我应当赶快去追!……心里一急,本想向这女人追问追问,但明知这女人也说不出来详细,再说自己又不愿跟这种女人多谈话,于是就没搭理,只向烂眼三说:“你还在那房檐下去蹲着吧!看他们谁再敢打你!”又说:“店家拿火来点灯!”
  烂眼三就高声喊着:“店家给点灯!”这时候,他也像个英雄似的,谁也不怕了。
  蕙秋就进到屋里,不大的工夫,刚才那么骄居的店家,现在恭恭谨谨地另拿了一盏很明亮的大灯来了,并悄声对蕙秋说:“姑娘!可小心着他们点,那黑大个,名叫的铁牙猪姚球,那掉了耳朵的名叫快腿兔崔越,这两个全是太行山飞刀三位掌柜手下的大伙计,他们专勾了买卖到那山下,叫他们掌柜的去劫,谁都认识他们,可是谁也不敢惹他们,今天可真是碰到点儿上啦!不过他们一定要去告诉他们的掌柜,他们那三个掌柜,一个叫绿阎王,一个叫紫阎王,一个叫花阎王,全都会使飞刀,更有绿阎王的女人,外号叫母阎王,会使九把飞刀,更凶,连官人对他们都没办法,姑娘你要是再往下走,可真得小心呀!别着了他们的道。”
  蕙秋仍作不介意的样子,只将戟上沾着的一点鲜血,向炕边去磨净,又吩咐店家说:“明天!给我买一份好鞍辔,再给我这宝剑配一个鞘,明天早我就要走,听见了没有!我可是给钱,我不是强盗!”
  店伙连连地点头说:“是,是我听见了!姑娘!我看你也是江湖道上的,你还能够不明白吗?现在你打了这两个,仇儿虽说结下啦,名可也就传出去啦,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个镇上有镖店,我可以打着你的名字去跟他们借,或者要,一个钱也不用花,他们得乖乖的送来,因为,我可是个店小二,我确见得多,听得多,江湖上的事儿就是得凭胳臂闯,胳臂闯的本事大的到处吃的开,有人供,有人送,只要别栽,栽了可就不但没人理,还有人欺,姑娘你不要紧,这一下子就算叫响了,以后只要小心着飞刀就行,真的!那飞刀可真厉害,有本事的人也吃亏的不知有多少啦,昨天由我们这镇上走过去也使着你这样家伙的一位老爷,往南去了,看那样子,本事一定小不了,可是不大懂得江湖路数,走过镖店的门前他没下马。看见他的人很不乐意,他要是走在太行山盘肠岭前,再那么大模大样的,我看他可是找着要挨飞……”
  蕙秋怒声说:“快滚出去!”这店家吓了一跳,可也不知道是那句话说错了,他缩缩头,就出屋去了,外面雨响得更紧,可再也没有什么别的声音了。
  蕙秋心中耽忧着爸爸,恨不得立时就去追着,或跟爸爸同行,或在暗中保护,当下她仍然叫烂眼三出屋去找地方睡觉,她这里闭上了屋门,又休息了一会,不觉着天色就亮了,雨也渐住。
  蕙秋才起来,梳了梳一双小辫,店家就来叫门,蕙秋开了门一看,见是店家同来了一人,这人身材魁伟,可是有点鼠眼贼眉,打着一把油纸伞,见了蕙秋,连连拱手称呼“小姐”,他就随店家进了屋,态度十分客气,说:“我名叫靳武英,是这镇上镖店的掌柜,平日最爱交朋友,更景仰江湖上的老前辈,昨天听说由这里走过去一位骑着马,带着一杆铁戟的老英雄,我想着必定是北京城有名的铁面温侯唐老爷,可惜我缘浅福薄,竟没把他老人家请到敝镖店谈谈。小姐昨晚来到这里,我也不知道,刚才这店家才去告诉了我,我跟我的伙计们大家一猜,会使戟的现在还有别人吗!因此,由昨夜这里的事,我们这才又猜出,来的必定是唐老爷的那位小姐,我们更抱歉了,昨夜小姐在这里生了一场气,那也得归罪我们接待得不周,只是太行山上的人,令我们也没办法。又听说小姐想用马鞍,用剑鞘,我就赶快给送来,并特来拜访,小姐还有什么用的?自管吩咐。”
  蕙秋说:“没有别的用啦!可是你们要多少钱?”
  靳武英笑着说:“钱哪敢收?我们常到京城里去,久仰铁面温侯唐老爷的大名,只恨我们是江湖人,唐老爷又作过大官,我们不敢去冒昧拜访,唐小姐现在更是英名远震了,三山镖局门前独敌扫马棍与斩龙刀,在尊府上黑夜驱盗,怒斩赛罗汉韦七,我们更敬佩的不得了!此番路过敬处,还求多包涵,将来我们还有事要求小姐帮忙哩!钱是决不敢收!”他带来了一个伙计,把剑鞘已送进了屋,不过这剑鞘却有点奇怪,是铁的,上面涂满了红色油漆。
  试了一试,这种剑鞘与宝剑全有一定的尺寸,自然很合式,蕙秋又随着他到院中马棚去看,见有一份鞍辔,连蹬上也都刷着红油,倒不像临时刷上去的,连皮马鞭也都预备好了,可以说一切俱全。
  蕙秋见了,很是欢喜,就说声:“谢谢了!”
  靳武英又拱了拱手,很恭敬地带着伙计,打着伞就走了。
  蕙秋却连东西也顾不得吃,就要立刻动身,吩咐店家当时给她备好了马,她连店钱都开发了,急匆匆地,回到屋里又去收束行李,烂眼三却一步也不离开的追着她,不住地央求着说:“我可怎么办呀?唐小姐你要不管我,我可就倒了霉啦!”
  蕙秋说:“你顶好是回京城去,或是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
  烂眼三说:“都不行!我要回去,官人要捉我,说咱们是一块儿的。我在这儿,那掉了耳朵的回来,也得割我的耳朵,还得割我的头啊!”
  蕙秋瞪着眼说:“他们敢?他们若敢回来找寻你,那就等我回来时,一定要他们的命。”说着,她出去将行李放在马上,宝剑佩在身边,画戟挂于鞍旁,出门就上了马,烂眼三一手提着破篮子,一手揪住马哭说:“小姐别不管我!”
  蕙秋心里真觉为难,并觉着对他抱歉,便摸出一个银的小元宝,扔在他的篮子里,说:“给你这个吧!你自己想法子吧!”
  烂眼三见了银子,当时喜出望外,就把马松了手,蕙秋遂一挥皮鞭,“吧”的一声,这匹雪色的白驹,就于烟雨朦胧之中驰出了小镇,涉过了宽河,飞向正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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