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刀光剑影旅店兴殴 侠骨柔肠娇娥抱恨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这一场酒筵几乎又演出了武戏,但鲁海娥在她的义父面前,胸中虽有气也不好发作。等到卢姑娘也吃完了,母豹就拉着这一文一武两位小姐,到她的屋里去。原来母豹在这镖店里单有一间屋子,屋中没有什么设备,只是有放茶具的桌子和放卧具的床榻。鲁海娥在店房里的那些东西也全搬到了这里,她就想:马匹也一定被牵到这里来了,此时叶允雄就是回来,他到店房中也一定找不着我了。
  她坐在床头,闷闷地发愁,卢姑娘问她针黹,母豹又问她武艺,倒都把她看成圣人似的。她却心不在焉,旁边说的话都没灌入她的耳里,她只想着自己的事,想得她的脑里都“嗡嗡”作响。她烦恼了,就说自己的身子倦困,倒在床上闭上了眼睛。也不知卢姑娘何时走去的,母豹也半天没在屋中,更不知高家兄弟与自己的义父又在商议什么对付叶允雄的方法。
  当时她就住在母豹的屋里,虽然她是临时支了一张床,并没跟母豹同在一张床上睡,但是母豹的面上虽好,可是谁知道她心里是在想着什么?仇人同室而居,究竟不得不严防。所以临睡之时,她就由壁间摘下了一口刀,藏在自己的褥下,睡着觉还时时提防,母豹也仿佛没睡安稳,一夜倒是没出什么事。
  次日,鲁海娥在这里依然抑郁,依然提着心,但见高良却极为着急,在院中大声嚷嚷着,说:“为什么派去了的人还不回来?家里到底怎么样了?咱们在这里呆等叶允雄,这时他都许把咱家的人杀光了!”高英也着了急,便要请鲁大绅父女跟着他们一同回会仙庄。鲁大绅是不肯,海娥当然更不理这件事,没有帮手他们明知道回到家里也斗叶允雄不过,所以只得在这儿干着急,就又派了一个人回去打听消息。
  过午,又有人把那孟三彪搀来了。孟三彪依然呻吟要死,磕头乞怜,求他舅舅跟表妹去与叶允雄作对。鲁大绅之意已为所动,便问鲁海娥,说:“我若与叶某人拼起命来,届时你是帮助他,还是帮助我呢?”鲁海娥听了她义父的话,她只是惨然地笑了笑,并不说话。
  鲁大绅发了半天怔儿,便愤然说:“我个人与叶某人的旧嫌可以不报,但朋友的事我却不能不帮忙!我想在此等他们派往高家的人回来,倒要听一听是怎么回事。如果叶某人到了高家,再伤了他家的人,或是胡作非为,那时我可就要出头了,自量我那口刀还能够敌得过他。那时我们相拼起来,劝你不要管。不用说你帮助他,只要你从中一劝,我也立时与你割断父女之情!”说毕,匆匆地走开了。鲁海娥仍然不言语,仍然一阵阵地发着冷笑。
  她在此一连住了三日。她并不专在屋里,没事时也到这屋里走走,那屋里串串,又常在镖店门首倚门卖俏。她打扮得永远是干净漂亮、妩媚风流,不跟别人闲谈话,可也不对任何人扭怩。即使是伙计们在一起开玩笑,满嘴胡说之时,她也在旁边听着,脸上一点儿也不红。前两天,伙计们都不敢正眼看她,可是到第三天大家就都跟她熟了。虽然还不敢跟她攀谈,可是只要她走过去,就有人拿鼻子嗅空气,向他们的同伴笑着悄声说:“真香!真香!”有的还在背后挤鼻子弄眼儿。有人就警告他们,说:“你们这样可得留点儿神!让她一回头看见了,轻者头上吃一棍,重者把你踹到江里头洗个澡,再重一点,你们可就留神脖颈吧!再说要叫那老家伙瞧见了,也是不得了!”
  老家伙指的是镇海蛟鲁大绅,他天天由兵器架上绰起一把长把的“金背砍山刀”,在院中舞过来,练过去。他的腰腿强健,精神矍铄,刀法精熟,大家就加赠了他一个外号,叫他“赛黄忠”。赛黄忠镇海蛟鲁大绅天天这样准备着,倒并不慌忙,高家兄弟三个却整天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母豹急得不耐烦,她就要骑马赶回会仙庄。
  但是她还没有走,这天傍晚之时就有几个人来到,是他们家中的几个庄丁,还同来了屠永庆。屠永庆带来了楚云娘受伤甚重的消息,高英不由吃了一惊。原来高英在襄阳多日,连他家里梅姑娘已然出走的事他都没有听说。他的爱妻楚云娘,如今竟为叶允雄镖伤,叶允雄还会打镖?他不禁既惊且恨,又悲伤又害怕。高良、高顺全都暴跳如雷,那受伤的高光、孟三彪也都在此,都说:不行,叶允雄这样的凶,以后咱们连在江湖上走路都不敢了!
  屠永庆又说:“叶允雄一定是往荆紫关找我去了!可是我不在那里,他也不能将我奈何。我倒盼望他在那地方闹一闹,闹得厉害了,自然有人出头替咱们管教他。”
  因这句话,高英又想起来荆紫关上有名的人物丁四爷,就说:“咱们去请丁四爷帮一帮忙好不好?咱们众人一起去央求他,他也许肯管。”
  屠永庆却摇头,说:“咱们千万别去碰那个钉子!连他住的那座山,我都从来没敢上去过。现在的事情也不难办,云娘在家里养伤,家里有好刀创药,有人服侍,她也不至于死,叶允雄也不会再去了。咱们若是去扑他,他倒许到这边来了,反正他在这里还扔着个媳妇儿,他早晚必归。咱们在这里以逸待劳,并且愿意他把那梅姑娘找回、带来,咱们好使她们醋海生波,设法叫鲁海娥跟他们打起来,然后咱们再从旁边放冷箭,管保叫叶允雄活走不开襄阳。”他说这些话时,鲁大绅父女并未在场,于是大家就依了屠永庆的妙计,在此耐心等候。
  屠永庆是个三十来岁,年少风流但非常奸坏的人,他在这儿住了一两日,就把鲁大绅捧得很是高兴,并且他见了鲁海娥的面,总是笑眯眯地点头,鲁海娥也不大理他。见他们终日密谈,知道他们是预备着陷害叶允雄的奸策,她心中更是着急,盼望着叶允雄速归。她的手下永远预备着一口钢刀,眼、耳时时观察着动静,听候着风声。
  一连又过了三日,这时叶允雄已由山阳县连夜赶至此处,他已然疲惫极了,背上的镖伤,在路上虽然上了丁四爷的那药调治了,但依然不时地疼痛。他来到南关店房中,此时天色已然不早,他上前一推自己住房的门,只见屋中已很黑,却有一个客人光着脚丫在床上躺着,鲁海娥却没有了踪影。他不禁一怔,心想:她也许换了屋子了?遂就把门关上,站在院中,一手牵着马,喊叫道:“店家!店家!”
  店伙跑了过来,看见了叶允雄,他就不由得一怔,然后笑嘻嘻地走过来,说:“大爷你回来啦?你的太太……”叶允雄就问说:“她往哪里去了?莫非她已离开襄阳,往别处去了?”店伙摇头,说:“没有!是……”他磕磕绊绊的,又带着点儿笑,说:“是叫城里聚杰镖店给请了去啦!”叶允雄立时吃了一惊。这店伙又说:“听说她现在还没走,还在城里住着呢!那天是因为您那位太太的娘家爹来了,他老人家跟高家几位爷原是好友,所以把小姐给请了去了……”
  他正说着,却有另一个伙计过来推了他一把,说:“快把大爷的马牵到棚里去吧!你还在这里啰嗦什么?”又向叶允雄递着笑脸,说:“大爷!我再给您找一间干净的屋子吧?您那间屋子已让给别人了。”
  此时,叶允雄已然跟呆子一样,马让那个店伙刚牵走,他却突然赶上前去,大声喊道:“马不要牵走!”把那个伙计吓了一大跳。
  这个店伙也吓得脸发白,说:“大爷您别着急!您的太太要跟娘家爹到城里,我们开店的也不能拦。现在,我们先给您找一间房子,您先歇歇,喝点儿茶,洗洗脸,我们再进城去请您的太太,您觉得怎么样?”叶允雄是恨不得立时进城去找鲁海娥,但自己的手中又无寸铁,遂就点头,说:“好!你快去叫她!就说我已然回来了,叫她立时就来!”店伙连声答应,赶紧转身走了。
  另一个伙计就把马缰绳绕在院中的一只水缸上,他给叶允雄另找了一间房子,打脸水、倒茶。叶允雄胸中仍气愤不已,心想:海娥是鲁大绅的义女,他们父女的感情自己不能反对,但鲁大绅却是向来与我作对的人,她不可以见了义父就忘却了丈夫,而且住在仇人高家的镖店里,也未免太无心肝了!并且显见得是,已与她义父和高家众人联了手,专要对付我一个人!
  他气恼不息,便先将衣服脱了,上了许多刀创药。这种药很凉,一敷上就疼痛立止,他把衣服又穿上,只可恨的是自己手中并无一口兵器。他又把店伙叫过来,问了问,那店伙说:“您的太太走的那天,随后聚杰镖店里的人就把您的单刀,连那匹马,全都拿走了。”
  叶允雄越发气愤,想着:鲁海娥她知道我一定回来,竟然跟随我的仇人走去,莫非她变了心?遂在屋中来回地走,可是竟找不到一件兵器。他又要到院中去找,心想:只要找到一根木棍,我就不怕他们,即使鲁大绅拿着他的大刀来到,我也敌得过他!但是院中却连一根竹竿也没有。
  这时,那去城里的伙计就回来了,他说:“大爷,我到城里去了,聚杰镖店里的人说:今天天太晚了,不能出城,明天再叫您的太太出城找您来!”叶允雄一听,心说:这是什么话?便问:“你是见着了我的女人,听她亲自这样说的吗?”店伙摇头,说:“不是,是高英高九爷跟我说的,说着的时候他还直笑,还告诉我说,您的太太这几天在那儿住得也很好。”叶允雄听了,更是大怒,就想:我那个妻子梅姑娘被高英几乎霸占了,如今他又要霸占去海娥吗?这真欺我太甚!他当时便说:“我找他们去!”遂急急往外去走,店伙却从身后将他一拉。叶允雄反倒吃了一惊,心有疑惑店伙也是被高英他们收买了的,便握拳要打,店伙却说:“大爷,您这时去还成吗?我刚才急急忙忙出的城,那时城门就已经关了半扇了,这时一定城门全都关了!"
  叶允雄发着呆,将气忍了一忍,心想:要凭自己的本领,就是城门全都关了,自己也可以由城墙上爬过去,只是现在自己的身体实在是太疲惫了,而且还不知道海娥在那里的情况如何,也须得先打听打听再想办法。或是讲理,或是用武,总之,今天须得好好地歇息一夜。他这样一想,遂就反嘱店伙说:“既然这样,那么,如有人来问我,你就说我还没回来。你们并且替我去打听打听,聚杰镖店里现在除了姓鲁的之外,还住着什么人?我的女人这几天她在那里住着,都做些什么事?”店伙就又拉了叶允雄一下,悄声说:“大爷您到屋里来,我再跟您说。”叶允雄遂回到屋里。
  店伙同他进来,就说:“您的那位太太很是能干,您走的那一天,她就进了城。就在大街上,也不知是为了什么事,她一个人打聚杰镖店里二三十个莽汉,把那些大汉子打了个落花流水!”叶允雄听了,更是觉得诧异,又听这店伙说:“后来,聚杰镖店里觉着这件事情难办,您的那位太太太不好惹,他们就派人迎来了您的老泰山。”
  叶允雄气愤地说:“那不是我的岳父!”店伙说:“可是我听您的太太管那人叫爸爸。那人可比高家哥们儿还凶,听说他成天在镖店院里耍大刀,镖店里也天天有人来这儿打听您。”叶允雄又问:“打听我什么?”
  店伙说:“不过是打听您回来了没有。刚才我进城去找您的太太,可是他们已都知道您已回来了。高九爷那一笑,我就看出他是没怀着好意。依我看,不如您今天歇一晚上,明天一早起来赶紧走!”
  叶允雄冷笑了一声,说:“我将我的妻子留在他们那里,我若一人逃了,那还算什么英雄?我想连你也不能忍受这种气!”
  店伙说:“可是,这口气咱们斗不了!高家的哥几个还好说,那母豹可真不讲理。听镖店里的伙计们说:这几天您那位太太就天天跟她在一个屋里睡觉,两个人跟姊妹一般的亲热,真要是您跟他们动起手来,您的那位太太可还不定是向着谁呢?女人的心可是没有一定。我劝您,好汉不吃眼前亏,明天您急速躲开,我们这座店房又小……”
  叶允雄说:“你放心!我是久在外边闯的人。”店伙点头说:“我知道!”叶允雄又说:“你们开店的是买卖生意,咱们见了面就是朋友,我将来离开此地,也不是永久就不来了。”
  店伙说:“这我也知道!你是贵人达官,过路的君子,以后我们求您帮忙的地方还多呢!您或是您的朋友来到这儿,我们绝不能慢怠。我姓何,这个店就是我管事,所以我才敢说这话。就是求您,不必理他们,他们都是一群小人,您大爷跟他们合不着!”
  叶允雄冷笑着,说:“但我也得见了我的女人我才能走!你们就放心吧,无论如何,我也绝不能跟他们在你这店里打架,绝拆不了你这座店房。只要他们来找我,你不指出我在哪间屋子住就行,你去吧!”说完拂手令店伙走去,他就关上了门。店伙也没给他点灯,他又已在路上用毕了晚饭,所以他就躺在了床上,歇宿。
  此时,才打过了头一更,各屋里的客人都说说笑笑的,还都没有睡。叶允雄却十分的疲惫,但心中紊乱,又睡不着,对鲁海娥的武艺是更为钦敬,但她的人品、行为,却又使自己很生疑,心想:我正喜欢着她们母女可以团聚了,不料她又做出来这事!真真是盗贼的女儿,江湖上跑惯了的丫头,竟如此全无情义,不识羞耻!
  叶允雄正在屋中似睡非睡,忽然院中有人声将他惊起,脚步很是杂乱,是有许多人从店门外走进来了。其中且有个人在唱着,唱的是当地的浪漫小调:“妹子妹子你别急,小生给你作一揖,昨夜相约我没去,买些花绒送给你……”又听有人说:“别唱别唱!”同时有几个人大声嚷嚷着,说:“姓叶的在哪屋里?院里的这匹马不是他骑来的吗?好!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你们这店里胆敢窝藏大盗?”
  叶允雄一听,这是官人的口气,便不禁越发吃惊,他急忙蹬上鞋,扒着窗纸上的破洞往外去看。就见院中的人约有七八个,倒都穿的是便衣,手中有的提枪,有的拿刀拿棍,高良、高顺、高英全都在内,另外,还有那身躯雄伟,长髯飘洒,曾与自己在水灵山岛上见过面、交过手的鲁大绅,他的手中倒无兵刃,可是身边有个人拿着一杆金背砍山刀,就像他是关老爷,那人是周仓。
  只见镇海蛟鲁大绅把旁边的人都推在他的身后,他就高声叫来了店伙,昂然地问说:“那姓叶的住在哪间屋里?请他出来!”他还说出来一个“请”字,叶允雄不由在暗地里冷笑。就见各房中的客人们齐都走出屋来看,三四个店伙连掌柜的带刚才那姓何的,一齐来央求,说:“算了吧!诸位老爷,不必惹气啦!”
  高良抬起脚来就把一个伙计踹到,骂着:“什么叫惹气?你们快把强盗交出来!”那姓何的哆哆嗦嗦地说:“真不瞒众位老爷,我进城的时候他也就走啦!马放在这里,他也忘了骑去啦!”高良又一个嘴巴打在这姓何的脸上,高顺并大骂:“姓叶的!你藏在屋里不出来,就算是好汉子了吗?今天,咱们得算算账啦!七八条人命,五六个受伤的人,都得叫你小子给抵!”镇海蛟鲁大绅也望空冷笑,说:“叶某!你这样软弱,也不怕丢尽了你在京师时的名声!”
  此时,叶允雄在窗里气得肺都要炸裂了,但他还极力地忍耐着,又将衣袖、衣襟都挽利便了。又听鲁大绅在院中说:“叶某,你若出来,我们尚可理论,若是你萎缩不出,待我们将你抓获,那可就没有什么可客气了!”正说到这里,叶允雄蓦然将屋门一开,如狸猫一般地扑了出去。高良等人齐都举刀拧枪,鲁大绅也从他的身后将金背砍山刀绰在手内。叶允雄已从一个人手中夺了一杆花枪,这家伙到了他的手中是最中用,他将枪花一抖,势若银蛇,立时就有两个人应枪而倒。店掌柜和伙计全都吓得大叫,看热闹的那些客人也齐都奔回到屋里。
  叶允雄一边抖动了蛇枪,一边大声喊着:“我们到外面再斗!不要惊扰了人家店家!”高家兄弟哪听他这话,立时刀、枪、剑、棒,五六个人将他团团围住,兵刃齐上,尤其是鲁大绅的大刀十分凶猛,一下连一下地向叶允雄头顶砍来。叶允雄只仗着手中的一杆银枪遮护,他疾疾地抖着枪花,犹如一只银龙护着他的身,立时风声、刀枪接触之声连续不断,一连交手了二三十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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