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聚鸳鸯小村添喜事 战江湖侠女逞雌威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他的话才说到这里,鲁海娥就把他止住,脸儿红中透白,冷冷地一笑,她把四周围持刀拿棍的人环视了一遭,但并不放在眼里。白面豹高英又说:“现在叶允雄住在哪里?你可以领我们去会一会他,我们再向他理论理论,绝与你无干。”鲁海娥摇头,说:“我不知他住在哪儿,我们本不住在一块儿,他的事我也不管。只是我现在要问你打算怎么样?我来逛大街买东西,没找你们,你们为什么拦我?”
  高英说:“请你到聚杰镖店里,我们谈一谈。”
  鲁海娥笑着说:“有什么可谈的?我又何必到你们那儿去?你们快些让开路!我还要买点东西去呢!”她摆着手儿叫众人躲开。不料这时母豹突然抡刀砍来,鲁海娥身子向旁一闪,莲足飞起,正踢在母豹的手腕上,母豹的刀就“当啷”一声坠地。旁边又有木棍打来,鲁海娥就夺过来一杆木棍,连蹿带跳,用棍向旁边人的头上乱敲。
  白面豹高英用剑去挡她的棍,口中还直说:“不要打!不要打!有话好说!此地也不是打架的地方!”旁边,他那两个哥哥高良跟高顺都说:“什么不是打架的地方?难道今天还能够放走这个女贼?跟这个贼婊子还讲什么理!”说时,一齐抡刀向海娥来砍。海娥却抖棍如飞,“梆梆梆”专打人的头顶跟手腕,打得众人皆不能近前,而街头立时就乱哄哄起来。
  鲁海娥独斗群雄,将手中的木棍都打断了,但她又由高顺的手中生夺过来一口刀,狠狠抡动。这时她的头髻已经散乱,双目怒瞪,已不似刚才那样的风流妩媚,而是如女妖一般。街上的一般看热闹的人都已远避,刚才那几个轻狂少年此时早不知跑向何处去了。同时,衙门中的官人也被惊动,襄阳府的知府大人立时派来了十多名官人,都抽出了腰刀,乱抖着锁链,跑来拿这群互相殴斗的人。
  高家兄弟见官人来到了,他们全都大喜,高顺就嚷嚷着说:“好了!好了!衙门里的老爷们来了,咱们打官司去吧!”但鲁海娥却舞动钢刀,杀得众人乱跑。
  她也乘空儿跑进了街东的一家人家。很巧,闯进门来时,正有一个矮胖的中年人从屋中走出来,手中提着一对护手双钩。鲁海娥突吃一惊,以为这人也是要来捉自己,她就抡刀去砍,不料被这人用双钩架住。这人的力气很大,神态虽然匆慌,却还和平,他就说:“不要打!不要打!我叫卢三,襄阳城的人都知道我是个朋友,我是正要出门给你们去劝架。你快躲到我屋中,屋中无外人,只是我的女儿。你不要出来!我去把他们挡走,不然你必要吃亏。”说着他就放下了双钩,毫无恶意,只摆手叫鲁海娥快些躲到他的屋内。
  那屋内窗里有个年轻的姑娘正扒着窗往外看,鲁海娥却怕屋内有什么埋伏,她仍然不敢进屋,却飞身上了房,站在屋瓦上往外去看。只见那高英、高顺等人刚要闯进门来,就被卢三拦着了,卢三抡着双钩代替他劝架的双手,连说:“不必不必!你们众人欺负一个女子,就不算是英雄了!”
  就有人嚷嚷着,说:“什么英雄不英雄?三爷你看,那娘儿们把我们打成这样子!”卢三说:“因为打成这样子,这件事就更别闹大了,不然要叫江湖朋友笑话!”高家兄弟又齐都愤愤地说:“卢三爷你别管!她是个女贼!你敢窝藏她吗?”卢三摇头,说:“绝不是!她绝不是!”
  鲁海娥在房上隔着墙看得很清楚,她见这个卢三为人很是慷慨,他的嗓音非常大,嚷嚷着说:“她男人既没在这里,咱们就不可与一个女人为伍。你们把她捉到衙门判了罪,又于你们的面子上有什么光荣?再说殴斗互伤,各有不是!”他又向众官人说:“诸位请回,我敢担保那女人绝不是贼!以后她要在本城再闹出了事,你们可以找我。诸位请回吧,上复府台,就说这是我们江湖人常有的事,官家要管也没法管,因为太多了!现已有我卢某人出头给调停,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就算完啦!诸位请回吧!”官人们便一齐将腰刀入鞘。
  高良和高顺还都愤愤不息,仿佛还要跟他打架似的。高英却似懂些情理,就拦住两个哥哥,又跟卢三细说情由。卢三把两只劝架的双钩放在门旁,他又指手画脚的跟他们兄弟说了许多的话,仿佛他的话言之有理,高家兄弟齐都点头了。一会儿,连官人带高家兄弟就全都走了,卢三又进来,掩上了门。
  此时,鲁海娥已跳下房来进到屋里,原来这院中统共只有三间房,卢三的家里只有一个女儿,雇用着一个仆妇。卢姑娘的床上还扔着绣花活计,连着针线。她是个不俊也不丑,比海娥小两岁的姑娘。海娥进屋来,喘吁吁地笑着说:“惊扰你啦!”卢姑娘也笑着,悄声说:“不要紧,您请坐!”海娥就坐在床头,刀放在旁边,叠着腿儿歇息。
  还没怎么说话,卢三就进屋来了,他把双钩挂在墙壁间,就笑着向海娥说:“他们都已走了!这件事,姑娘你跟他们争斗得不值,他们高家兄弟与知府都有交情,万一闹到了官衙,你必定吃亏!”鲁海娥却冷笑,说:“我不怕他们!谅他们也捉不着我。今天是他们以多欺寡,又有你劝解,我才暂时饶了他们。可是,这件事不是就完了,明天再看我的吧!”卢三却摇头,说:“不必!”
  这卢三本也是襄汉之间有名的镖头、江湖的好汉,他向鲁海娥说:“你们不必再斗气了!这样仇雠相拼,绝无了时。叶允雄,我也很佩服他。你,咱们谈起来更非外人,你的父亲镇海蛟也是我的好友,当年我走江湖时曾与他相识结交。最近他是因与叶允雄作对,要到襄阳来,刚才我已跟高家兄弟说了,叫他们去迎接。他如若来到,再请出你丈夫来,我可以设宴,为你们两家调解,我想看着我的面子,必可将两家的冤仇解和。”
  鲁海娥一听,义父鲁大绅将要来此,她心中不由有些愧对,就脸红了,摇头说:“我不见他!卢三爷,我们这件闲事,劝你不要管了!”
  卢三笑着说:“天下人管天下事,我如何能不管?再说这里边还有个情由,就是,鲁姑娘,你可晓得你的丈夫叶允雄他还有原配吗?”
  鲁海娥听了这话忽然绷住了脸儿,不觉得心头又生出一阵儿嫉妒,她就“噗嗤”一声冷笑,说:“那,你们更管不着了!叶允雄他有原配,用不着别人吃醋,别人也不能就着这个原由,来挑拨我们夫妻!”
  卢姑娘听了这话,她不禁就脸红了,躲到了外屋,卢三爷也觉着很不好意思。鲁海娥却一点儿也不羞涩,只大模大样坐在炕头,叠着腿儿把手绢打开,拿出新买来的篦子梳整她散乱的头发。她就又说:“我知道,我爸爸鲁大绅他一定很恨我嫁了叶允雄,但他不是我的亲爸爸,他管不着我!我本来姓张,我的亲爸爸叫金眼张德……”卢三吃了一惊,说了声:“嗽!”鲁海娥又说:“我嫁叶允雄是我自己愿意!他待我并不好,但我爱他。他本来有个妻子,可是被孟三彪他们给害死了。”
  卢三说:“但我听说他那原配的妻子,并没有死。”鲁海娥点头,说:“我也猜着是,而且那老婆必离着这儿不远。我故意放允雄找她去,我在这儿要显一显本领,不为别的,就是为让我的男人看看我!”
  卢三一听,觉得这女人的想头实在奇怪,不由笑了笑,又听鲁海娥急急地说:“其实高家兄弟跟我没有一点儿仇!孟三彪,说来他还是我的表兄呢!但我都要把他们杀死,我就为是叫叶允雄看看,看看是我能干,还是他那个老婆能干?是我配做他的妻,还是他那个老婆配做他的妻?”
  卢三一听,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就更不由得要笑,遂说:“原来是这个理由,这个纠纷我可就好排解了!不瞒你说,那叶允雄的原配黄氏,现在是在高英的手里。高英本来要纳她为妾,这也并不是图她的姿色,却是要借此以羞辱叶允雄。”
  卢三说出了这话,本想海娥一定要称心,因为可以免去了她的嫉妒。不料鲁海娥听了,却更是生气,她往起来一跳,顺手绰起来钢刀,骂着说:“他们高家兄弟是什么东西?打不过人家的汉子,却抢了去人家的老婆,这就能够报了仇吗?我去找高英问问!”
  卢三又把她拦住,同时赞佩说:“鲁姑娘,如今我一看,你实在是一位豪侠刚烈的女子,我在江湖二十多年,还真没见过。叶允雄是一条汉子,但他也不配做你的丈夫。”鲁海娥瞪眼,说:“你配?是不是?”卢三正色说:“岂有此理!我管你们的事原是为两家好,我的女儿都有你这么大了,我岂能对你有什么轻视?更无意拆散你们夫妻!高家弟兄所为,连我也不平,但徒事争斗,也无了局。我想等到鲁大绅来,还是由我给你们和解,你们赌气而与高家兄弟作对也太不值!”
  正在说着,忽听外面有人打门,卢三赶紧命仆妇开门去看,只见进来的原是受伤很重的孟三彪,由两个人搀扶着,鲁海娥倒不禁一怔。
  少时,孟三彪被搀进来了,一进到里屋,他就向鲁海娥跪倒,大哭着说:“海姑娘!什么事都不跟高家的人相干,你要杀就先来杀我吧!”
  鲁海娥不由退后一步,将刀也放在床上。她虽然也恨孟三彪的阴险狠恶,但无论他怎样坏,鲁海娥却不忍杀他。七八岁之时,鲁海娥的父亲病殁于水灵山岛,她便由鲁大绅抚养。孟三彪那时也才十几岁,尚是个顽劣的孩子,这些年鲁海娥就呼他作表兄。孟三彪虽然是个坏人,但他见了海娥,总是十分恭敬。如今,海娥见他这个样子倒觉着可怜,便皱着眉,说:“表哥你起来!你不要给我跪着。”
  孟三彪被两个人揪着胳膊跪着,他的头都抬不起,乱蓬蓬的胡子上面,沾着许多鼻涕跟眼泪,他依然痛哭着,说:“我也没脸起来了,什么事都是由我而起!我与叶允雄作对,就是因为他在黑狼庄酒店里打过我一回。其实现在一想,那也是一件小事,可是那时我就气不出。我烧了山神庙,逼迫梅姑娘,挑唆我舅舅跟他作对,又招了飞鹰童五、病虎杨七他们去拿他,逼他离了白石村。我又勾结人害他们夫妇,并把那梅姑娘抢走,送到高家,我督催着高家报仇,都是我。我现在身受重伤,命必不久,无论是你是叶允雄,要杀就来杀我吧!我死也该!可是你千万别再帮助叶允雄跟人家高家的人作对!
  “我舅舅大概明后日就来,来的时候他一定是住在聚杰镖店里,我盼你也去见见他。现在高家弟兄,连他们的妹妹,都已晓得你武艺高强,他们都佩服你了,情愿在你跟前认输。今天晚上他们在镖店里摆酒,请你前去。可是这事千万别叫叶允雄知道,乘着我的伤还没太重,人还没死,我叫他们都给你赔罪,从此你跟他们就别再纷争,他们再跟叶允雄打成什么样,你可也别管了。因为你跟叶允雄虽是夫妻,但咱们也是表兄妹,我舅舅今明日就来,处处的情面你都应当顾全!”
  鲁海娥被孟三彪这样的跪哭哀求,她心肠顿软,就说:“你起来吧!叶允雄他现在也没在这里。他此次到襄阳来原是有别的用意,如今我才知道,他一定是往武当山高家找他的那个妻子去了。他回来之后,我们两人也许反目……”说到这里,她心中不由得又生出来一阵儿悲惨,就决然说:“既然高家兄弟肯在我的跟前服输,我也就不能再说什么了!由现在起,我不再与他们为难了。”
  卢三听了,又点头赞佩,他说还要待叶允雄回来,他再给高家、叶允雄双方解和。孟三彪被两个人搀扶起来,他却摆手,说:“叶允雄回来,见他的妻子不跟我们为难了,他至少也得减低点儿威风!我也跟高家的人说好,他不去找高家,高家也不再找他。可是,倘若他弄回来那个娘儿们,把我的表妹踏在脚底下,咱们可不能依。”鲁海娥说:“那事你们不要管!”孟三彪连连答应,又翻着眼睛,迷嘻地笑着,说高家兄弟要请她去吃酒,鲁海娥却摇头,说:“我不去!”
  孟三彪又说:“白面豹高九爷很佩服表妹你的武艺,他的太太楚云娘也快要到襄阳来了。楚云娘外号叫双剑女,人物颇为俊俏,武艺也很是了不得。”
  鲁海娥听了却不加以理睬,又见孟三彪虽然身上像是有伤,被人搀着时时地皱眉,但是他的精神却不像要死的样子,此时不但不哭了,反倒直笑。鲁海娥已然明白自己是上了一个当,这些人使完了硬手段又使软手段,无非是为叫自己疏远叶允雄,原因是他们并不怕叶允雄,反倒是怕我。可是我已应允了他们,以后当然不能再跟他们作对了。她这样想着,心里有气,并且烦乱得很。孟三彪还要请她到聚杰镖店去,卢三父女要留她在这里多歇一会儿,她却摇头,连钢刀也不拿,只将篦子用手绢包好,也不向谁告辞,就沉着脸儿抑郁地走去。
  鲁海娥出了卢家的门,顺着大街又往南走。刚才,她以一女子独斗群雄,那件事已然哄传开了,闹得无人不认识她。这时又见她出来了,在街上行走,大家更是注目地看她,可是又都不住地闪躲,仿佛都怕了她似的。有两个官人也看了她一眼,在窃窃私语着。鲁海娥却不看别人,她只是急急地走。她进城的时候是风流婀娜,像故意撩引人似的,如今出城来,却沉着脸,含愁蕴愤,使人一点儿也不敢逼视她了。
  她回到了店房,进了屋子就往床上一躺。其实她刚才与人争斗,并没用了多大气力,而且虽未杀伤什么人,但毕竟是她占了上风,总算在襄阳府出尽了风头,使与丈夫作对的那些人尽皆拜服了,但她的心里却很不痛快,像堵着一块铅似的。因为她在昨日还不知梅姑娘确实在人世,丈夫确实是去寻她,今天听卢三那么一说,可都证实了。她不由得发恨,心说:嗽!原来他到这儿来,也不为找什么高家弟兄、孟三彪,还是为他的那个心上人呀!怪不得他永远是神不守舍的,无论我对他多么好,他也不觉得,今天早晨说走就走,毫无留恋。想起自己待他有多么好,救过他几次命,竟换不来他一点儿真心,未免使自己太伤心了……
  这样想着,鲁海娥不禁垂下泪来,在屋中直哭了一日,连茶饭也懒得咽。本想要追到武当山下,看叶允雄见了梅姑娘是怎样?他的媳妇被人抢去了这些日,他难道还跟她好?可是又想:我何必去?看了他们,也许要把我气死!因此又伤心又生气,一天也没有出屋子。
  次日晨起,她不像昨天早晨那么高兴了,连头发都懒得梳,就坐在床上发呆。这时,就听窗外有人叫着:“海娥女儿!你在屋里了么?”海娥吃了一惊,不知是应声好还是不应声好。这时屋门开了,进来的是水灵山岛的好汉镇海蛟鲁大绅,半年多未见面,他的胡子已然苍白。
  鲁海娥见她义父进屋,不禁脸红,赶紧挽挽头发下了床,叫了声:“爸爸!”鲁大绅点了点头,接着就叹道:“我们父女今天还能够见面,就算不错。你的过去的事,我全晓得,现在也就都不必提了,只是,叶允雄他把你一人抛在这里算怎么回事?他前天在襄阳闹下那样大的事,他还敢回来吗?我劝你不如跟我走吧!你爱繁华,我们可以到武昌或到北京去住。你若还喜欢往日的生活,那我再带着你回水灵山岛,你别忘记了咱们是父女,你从七八岁时就由我抚养。”
  鲁海娥却坐在床头低着首流着眼泪,摇头说:“我不走!爸爸你一人走吧!我还要在此等他。”鲁大绅听了这话不由得气愤,就瞪大了眼,问说:“他是谁?”鲁海娥突然又跳起来,也瞪着眼,说:“他就是叶允雄,他是我的丈夫!”
  鲁大绅探着头,问说:“他是你的丈夫?”接着又一声冷笑。鲁海娥却也气得芳颊发紫,话也噎住了,半天才说:“是!我嫁了他,是他在梁山泊明媒正娶的我……”鲁大绅益发哈哈大笑,连苍白的胡须都颤动着。
  海娥却流下泪来,说:“爸爸!你的年岁也不小了!应当宽宏大量,究竟你与叶允雄有什么仇?不过是早先在水灵山岛上争斗过一回,而且那次他并未取胜。后来他在白石村刻苦练枪,你应当嘉赏他才对,你不该纵着孟三彪去陷害他!后来,你避他的锋芒躲避到远方,他也并没有追了去寻你,也就算完了。”
  鲁大绅却又冷笑,说:“他怎么没去寻我?在京师时他住在东城谢宅,我住在西城,他只是没遇见我罢了。若是我们走个对面,他能不挺枪与我死斗才怪?”海娥摇头,说:“不能!绝不能!告诉你,叶允雄比你的器量宽得多!何况你既是我的义父,就也是他的丈人,他是你的干女婿。”鲁大绅听了这话,却不住地跺脚,连说:“羞死我!羞死我!”
  鲁大绅是将叶允雄恨入骨髓,海娥向他无论怎样劝解,他也是不听,并且越来越气。他坐在床头,喘息着,先叫海娥莫忘十多年养育之情,并且说:“你爸爸金眼张德,若不是我收留他,他早已死了,你也活不到现在。他死的时候托我抚养你,我用柏木棺材将他的尸身盛殓,并派人驾船由灵山卫请来石匠,给他的坟前刻了一个碑,这些事你一定都还记得。现在你若不愿再认我,你可以说一句话,我是立时就走,随你去下流,否则你立时跟我走,从此不再见叶允雄,至于过去的事,咱们全都不提!”
  鲁海娥见她义父这样,简直是逼迫,除非跟他翻脸才行,但割断恩义,自己却又不忍。想来想去,她蓦然省悟,暗道:自己的义父原是帮助高家兄弟那面的!他们已然得我允许,不再与他们作对,可还要找了我父亲来,逼迫我投到他们那里。他们一定是要等叶允雄回来时使他孤掌难鸣,那时他们再一齐下手收拾他,好为高家兄弟报仇,为孟三彪和自己的义父解恨,这一定是他们商量好了的主意。因此,心头更觉着不平,就略一凝神,遂决定了主意,她点点头,擦擦眼泪,说:“好吧!”
  鲁大绅听了,颜色立变,就说:“你快些收拾东西吧!我去叫人来搬你的东西,你先随我到城里去。”鲁海娥至此时,也觉着无话可说。当下鲁大绅就出屋去了。
  鲁海娥在屋中又发了半天怔,忽然一咬牙,她就动手收拾自己的行李,匆匆忙忙的,少时就收拾好了。鲁大绅就从外面叫进来两个人,这两个人都是短打扮,一见了鲁海娥,全都贼眉鼠眼的。海娥见他们的头上还有被棍子打的青痕和破伤的地方,就晓得他们都是聚杰镖店的伙计,跟自己打过架的,不由得倒要笑,鲁大绅却说:“东西交给他们收拾,绝短少不了,你先随我走吧!”
  鲁海娥随着她义父进了城,到了聚杰镖店里,她面不改色,行踪一点儿也不慌张。这时爬山豹高良、铁头豹高顺、白面豹高英全都正在客厅里,他们都穿着长衣裳,很是整齐规矩。鲁大绅带着海娥进内,就拱手说:“我带来你们的侄女,给你们几位赔罪来了!”
  高家兄弟一齐拱手哈哈大笑,高英并笑着说:“俗语云‘不打不成相识’,我们若不跟海娥姑娘交手,还不知天地间竟有这样的侠女!鲁大哥还有这么武艺高强的一位千金!真是使我们钦佩,也使我们羞得慌。本来我们并不想招这位姑娘生气,实在都因鲁大哥你不早日前来,不然哪至于我们这里的人,全都落得鼻青脸肿?”
  鲁大绅也哈哈大笑,又说:“却是哪位被她得罪了?都请了过来,我要命她一一给赔补。”高顺却摆手,说:“算了算了!如今都是一家人了,还赔补什么?往事不提,只要姑娘不计较我们就是了!”又向旁边的仆人说:“快把十爷请来!”
  高英特意拉了座位,笑着请海娥落座。鲁海娥这时只是微微地笑着,她父亲还正跟高家兄弟对面站着谈话,她就大模大样地坐下,翘着一条腿儿,双手整理着她的云髻。
  这时,那高家的“十爷”母豹高小梅就怔忡忡的进屋来了,她的大辫子也梳得不整,上身穿着红缎子的小夹袄,下边是跟练武的男人穿得一样的黑布肥裤子,系着腿带子,可穿着花鞋。她一进屋来,眼睛就盯住了鲁海娥,海娥却连身子也不起。倒是母豹先走过来,笑着说:“怎么?你还计较着我吗?咱们俩到底是谁应当先给谁赔不是?”说着她就过来要拉鲁海娥的手。鲁海娥却站起身来,摆摆手,勉强地笑着,说:“算了!算了!谁也不用给谁赔补,事情一说开了,也就完了!”
  这时高家兄弟跟鲁大绅,又在旁恨恨地谈论着叶允雄,海娥一听,她的脸儿忽又沉下。就听高良在旁愤愤地说:“当然你的姑娘不能再跟叶允雄了!跟了他,是丢你老哥的脸!”高英又说:“他若本来没有妻子,那还好说,看在你令媛的面上,我们跟他把旧恨都不提也可以。但他本来有妻室,你令媛是被他骗娶的,你老哥也是天下闻名的英雄,绝不能将女儿嫁给匪人为妾!”又回头看了看海娥,笑着问说:“姑娘你说是不是?你曾救过他的性命,嫁他为妻,他却对你无情。第一次在梁山泊他抛了你,他走到京师,而且改了名字,那件事我们也知道。如今,他又将你一人抛弃在这里,可见他实在是毫无情义。姑娘你这样的好人才,跟着他真冤!”鲁海娥觉着气往胸头上直顶,同时又伤心得几乎堕泪,但她极力隐忍着,不说一句话。
  这时,鲁大绅见女儿如此的听话、柔顺,他心中对叶允雄的气恨倒渐渐地消了,且极为感慨,就说:“我的女儿当然不能嫁他,可是,我的女儿若再事他人,我也不愿意。我想等他回来,我要会会他,连这件事带以前的事都得提一提,他若能跪在地下服输认罪,再把他那个妻子抛在一边,我就……”
  高顺冷笑说:“他如何肯给咱们下跪服输呢?再说他杀我哥哥的冤仇,也不是磕一两个头就能了事的,你老哥怎么忽然又心软起来了?”
  高良又嚷嚷着说:“我们在这里谈他,他这时不定在我们家里闹成什么样子了!我们派了去的人,至今还没有回来,真叫人急躁!”
  高英却摆手,说:“那倒不用发愁!我想他若到了咱家里,云娘必然还没动身。即使已动身,半路上她可以与他遇见。叶允雄那点儿本领,到她的手里可是……”他故意瞧了瞧海娥,表示他有个武艺高强的妻子。接着又冷笑着说:“那可是他自找送死!”海娥听了,又不由气愤,真有心要撞门而出,帮助叶允雄去斗斗那楚云娘。
  鲁海娥两耳听人纷纷谈论着、骂着她所亲爱的人,并知道那亲爱的人此时就许已遇见了一个劲敌,就是那双剑女楚云娘。这若是在往日,自己是绝不能忍耐得住,但是此时,自己的心实在是伤了!她胸头的怒气忽然升起,如烈火一般,但才升起来却又降下,降得跟冰一样的凉。她这时的感情是复杂极了,心中是甜酸苦辣,亦嫉恨,亦恋慕,又解恨,却又担心。要叫叶允雄败在双剑女的手里,自己倒很是愿意,也叫他知道知道没有我帮助他行不行?可是,倘若双剑女的手下毒辣,把他伤了呢?自己可又心痛。自己的心急,恨不得立时就去看看他怎样大战那双剑女,但是要叫自己去帮助他救他那老婆,可又犯不上。他若侥幸能够回来,自己当然愿意他跟义父和高家兄弟解和,但他若真是给人家磕头赔罪,自己可又得气死……
  想到这些,她的脸色一阵儿白又一阵儿紫,那母豹在旁跟她直拉近,一说话总是跟她笑,那笑的模样真难看。她恨不得给那母豹一个嘴巴,但她极力忍抑着自己的性情,咬着嘴唇儿,不说话,也不笑。
  这时,有人摆上酒席,并请来了卢三父女。鲁大绅跟卢三在上座,海娥、卢姑娘、母豹三个女的是推在一起坐着。高家兄弟陪席敬酒,尤其对于海娥,他们是特别的殷勤周到,但海娥却连一滴酒也不喝。
  席间,大家的话题当然是又谈到了叶允雄。高家兄弟依然愤愤,卢三却也主张讲和。那高良喝了几盅酒,简直就拍着桌子把姓叶的祖宗奶奶老婆的大骂了起来。鲁海娥实在忍不住气,就“吧”的一声把筷子一摔,高英赶紧把他哥哥拦住。高良虽然醉,可是心里还明白,他见鲁海娥突然发怒,又像要抡起棍子来打他的头似的,他也就吓了一跳,拿起酒来低着头喝,不敢再言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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