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会仙庄镖伤双剑女 荆紫关哭觅素心人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这时,有个婆子送进茶来,也劝叶允雄不要生气,事情过了,就像云收雾散,来这儿的老爷们都是财神爷,总不能叫我们白受损失,总能担待我们。叶允雄立时叫这鸨母估计出来那打坏了的镜子和花瓶的价目,拿出银票来照价赔偿。他遂又问那个屠三爷为什么还不来,鸨母却笑着说:“我们哪能为刚才那点儿小事就去惊动他呢?找了他来,没有我们什么益处,倒把花钱的老爷们得罪了!再说屠三爷又没在家,昨天晚上就叫他亲戚高家来的人给找走了,说是那儿有急事。”
  叶允雄晓得必是楚云娘把姓屠的找走了,一定还是为自己的事情,乘着姓屠的没在此处,更得把这件事办了。于是,他也装出来笑容,把梅姑娘的事又说了一遍,仍然说梅姑娘是友人之妻。鸨母和那丽仙听了,却齐都惊得变颜变色,互相在使眼色表达意思。
  叶允雄就说:“你们不要害怕,我来此不是讲横的,是要拿钱赎出来这个人。再说你们不要怕屠永庆,高家九兄弟现在已被一位江湖有名的人杀得死去了一半,双剑女楚云娘也身负很重的镖伤,眼看就不能活了,屠永庆他这次去也是自找送死。不瞒你们说,那位江湖有名的人就是我的好友,拐到这里来的那个女子就是他的妻,他托付我来,什么事情全都好办,若等到他自己来时,那连你们这些为屠某人隐瞒的人,他全不能饶!”
  鸨母吓得脸更黄了,说:“哎哟!这件事你得去问丁四爷!”
  叶允雄听到了丁四爷的名字,他就又是一阵惊愕,遂问说:“丁四爷是个怎样的人?”
  鸨母说:“丁四爷是在关西边住,这些年谁也不知道他的家是在哪儿,有人说他住在南山顶儿上。他年岁很大了,可是会武艺,连屠永庆全怕他,全得叫他为老师傅。他常到镇上来买东西,镇上的人没有不认识他的。前些日,屠永庆,不错……”说到这里,她把声音压得极小。
  丽仙向她直使眼色,并且暗中摆手儿,拦阻她,不让她说,鸨母却说:“不要紧!话不说出来,这位老爷一定是以为咱们故意瞒着,其实这一点儿也不干咱们的事。”遂又说:“屠三爷弄来那个媳妇,就给送到这南边‘五美堂'去接客。”叶允雄立时就精神集中地往下去听,鸨母又接着往下去说:“可是那个媳妇,我没有见过那么硬的脾气!屠三爷派了四个大汉子,把她连抬带抱送到五美堂。她见着墙就撞头,哭啼抹泪,连饭也不吃,见客更是不干。五美堂的苗妈妈是出名的母老虎,可是鞭子、板子、藤子棍,都制不住她……”
  叶允雄听到这里,心中十分疼痛,眼泪不禁落下,他忧愁地问道:“那以后怎么样了呢?这媳妇一定是死了?”鸨母点头说:“可不是?”叶允雄陡然吃了一惊,脸色变得惨白。
  可是鸨母又往下说:“除了脸,遍身都是伤,简直无论多么狠心的人也不敢用眼去看。她在五美堂住了两天,就剩了一丝气儿还没有断,离着鬼门关已然不远了。可是命里有救星,丁四爷从来不管我们这巷里的事,可是那天他来到镇上,在茶馆喝茶,也不知听谁说了这件事。说起来也是个笑话,他那么大的年纪竟跑到五美堂去看了看,遂问明了情由,就去找屠三爷。屠三爷说是不知道有这件事,立时将那媳妇接出,交丁四爷带去,另安置在别的地方。可是屠三爷虽然在丁四爷的眼前不承认,他却觉出在别人的面前他是丢了人,就派了人传出来话儿,说是镇上无论什么人,敢明着或背地里再提说这件事,要叫他知道了,他就不饶!”
  叶允雄此刻心里感动到万分,一阵流泪,又一阵叹息,本意强梁暴虐之下,竟见贞洁,陌路风尘之中,乃出侠士,自己算得什么?自己不过惯会打架寻衅,夸强斗胜,而且停妻再娶,遇事猜疑,实在惭愧!这还是近二年改过以后,若是以前,那自己的人品,更不足道了!当下他长叹了一声,就摆手说:“你们不要害怕!你们对我说的这些话,我绝不能跟旁人去说,你们放心。只是,现在我要去拜见那位丁四爷,你们告诉我,到哪里才能见着那位老人?”
  鸨母说:“丁四爷的脾气也很怪,他虽然知道人都认识他,可是他不愿意别人招呼他,外来的生人他更不愿意理,有时候他还装聋,他是一个怪老头子。要想找他,可是没处找他去。他倒是常到街上来,现在就许在街上的茶馆里呢!”
  叶允雄一听,便要走。鸨母又说:“你到街上茶馆悄声向人一打听,只要他老人家在那儿,必定有人能够指给您。”叶允雄点头,说:“好好,多承你们指点我,我心中非常感谢!”遂就特意取出两张银票来给了丽仙。
  丽仙站起来拉住他的手,献媚地说:“今儿晚上你可想着来!办那件事你不是还得两天才能走了吗?别不来,你要是不来,那可就是你还没忘刚才的事儿!”叶允雄笑着说:“我一定来的,刚才那点儿事儿,谁也不要再提!”说着,他就走出了屋,丽仙还倚着门掀着门帘向他笑。刚才跟叶允雄打架的那个人也过来赔罪,说:“大爷!别计较我呀!我刚才还没睡醒,是糊涂啦!大爷管教得我可也不轻,我的屁股到现在还疼着,大爷有工夫来呀!”丽仙又媚声儿喊了句:“一定来啊!晚上我可等着你!”叶允雄点点头,心里哪在此处?
  他出了门,见胡同里有许多妓女、毛伙、鸨母,都站在各家的门口等着看他,这么一会儿的工夫他竟在此地出了名。但他的背却仍痛得很,心中涨着苦液,眼里含着泪水。他直走到街头,去找茶馆,要想见见那位晓得自己妻子下落的侠义丁四爷。
  叶允雄出了米家巷走到市场上,见这条街很短,但却有三四家茶馆,都是临街搭有芦棚,因为这时天气已渐凉了,所以芦棚下的人很少,棚柱子都成了专为系驴马之用。人都在屋里,三五个人聚集在一起,喝茶的,吃饭的,谈天的,颇为乱杂。叶允雄就找了一家人最多、最乱杂的茶馆走了进去,里边有一个掌柜的、一个女老板、一个伙计,还有一个十岁上下的男孩子,两只手提着一把大水壶,往来着给人彻茶,这好像是那四十来岁的掌柜的儿子。
  大家正忙着,客人们都在纷纷说话,所以叶允雄走进来,也没有人理他,他想在这里找个座位都难,找了半天,才在一个桌角坐下。旁边有三个人正在吃饭,一边吃一边谈,都谈的是汉中府的买卖的事情,可见这是过路的商人,本地的事他们必不知道。待了会儿,那提着水壶的孩子由他的眼前走过,叶允雄就拉了他一把,带笑说:“小孩,给我也泡一壶茶!”小孩点点头,少时就拿来了茶壶、茶碗,泡了一壶。叶允雄的目的不是为喝茶,他只是细听周围的人谈话,想要找个本地的人,再和蔼一些的,就过去跟他攀谈,好打听那位丁四爷的行踪,可是他还没物色着这样的一个人。
  此时,就见从外面进来个披小褂的,手里拿着两个鸟笼,一进茶馆,他向许多人都招呼,并向掌柜的开玩笑。他把两只鸟笼悬在高处的横棍上,就向几个喝茶的人说:“你们知道不知道?刚才咱们这镇上差点儿就出一件大乱子!”
  听话的人齐都诧异着,说:“什么事?我们不知道。”这个人就把刚才叶允雄在米家巷里所闹的那件事情说了,最后说:“那家伙,大概有两下子,也很有些钱,不然怎么会打坏了东西,说赔就能拿出钱来赔?丽仙那迷人精,见着了银子也就忘了打啦,也不问问他是哪儿来的?可是,幸亏屠三爷没在这儿,他要在这,还能叫那小子拿着腿走回去吗?”旁边的人一齐纳闷,说:“真的吗?咱们镇上会来了这么个人?可不知道他在哪家店住?”
  这几个人虽然说着叶允雄的事,可是都不认识叶允雄。说了半天,这些人全一眼看见了他,仿佛就看出他的行迹不大对似的:穿得很新很阔,脸发黄,精神不振,腰有点儿弯,稍微一动身,就紧紧地皱眉,独自对着一壶茶,并不喝,身旁没有行李,又不像是个路过的单身客人。于是他们彼此溜溜眼色,努努嘴,又悄声地谈了几句话,那个提鸟笼的人就披着衣裳走过来,向叶允雄点点头,递了个和气的表示,笑着说:“天气凉了!走路倒是舒服多啦!这位大哥是从这儿路过吗?”
  叶允雄也欠欠身,带笑抱拳,说:“不错!兄弟是从这儿路过,住几天,想要在这里访一位人。”这人就又点点头,依然态度和蔼,说:“哦,原来您是在这里有朋友,不知是哪一位?现在会着了没有?”叶允雄摇头,说:“我还没会着,我访的这位是一位老侠客,人称他丁四爷!”
  这个人听了,突然脸色一变,把叶允雄又打量了一番,就问说:“你跟丁四爷有交情吗?”叶允雄说:“没见过面,但久闻其名,如今特由襄阳来拜访他老人家。这位兄弟,你若见着他老人家,可以指告一下,叫兄弟我会会此人。”对方的人又问:“你贵姓?”叶允雄先犹豫了一下,然后就说:“免贵,兄弟姓叶,老兄怎么称呼?”对方这个人说:“我叫画眉李,荆紫关的街面上没有人不认识我,丁四爷见了兄弟的面,也时常叫声老侄。”
  叶允雄赶紧站起身来拱手,说:“这就好极了!烦劳李兄带我去见见丁四爷吧!”画眉李却拦住他,说:“别忙!别忙!丁四爷见面容易,你要叫他理你可太难。第一你得先说明来历,因为有许多绿林响马都常来投奔丁四爷,丁四爷向来不愿意理。”叶允雄说:“我绝不是那样的人,我是镖行的,如今见丁四爷是有事拜求。”画眉李就问:“有什么事?”叶允雄却不愿说出,犹豫了一阵儿,又勉强笑了笑,说:“等我见了他老人家之面,再细谈吧!”
  这个画眉李听了,把叶允雄一拉,叶允雄的脊背又是一阵痛,但这却不能发作,就随着画眉李到了那边的座位。那边的三个人都看得他直了眼了,画眉李就给引见,说:“这位原来是来这儿找丁四爷的!”那三个人更现出诧异,一齐说:“请坐!请坐!”遂就让他在画眉李的那个凳儿上坐下。
  三个人之中,一个姓刘,一个姓赵,一个姓冯,都是本地游手好闲的人,都对叶允雄十分的客气,给他斟茶,姓冯的还装了一袋旱烟要让他抽,叶允雄却摆手,说;“不会抽烟!”姓刘的又问叶允雄来找丁四爷是有什么事,叶允雄依然说:“只是慕名来访而已!”
  此时画眉李说是出去解手儿去,就走了,这里的三个人依然跟叶允雄闲谈。叶允雄本来背伤疼痛,如今听这些人都不晓得丁四爷的住处,他更是灰心,就站起身来,拱拱手说:“三位兄台,改日再会吧!因为我现在身体不大舒服,还要回去休息休息。我就住在西边,以后我没事时就要到这里来,兄台们若遇着丁四爷,千万代我提说一声,我想丁四爷必会想到我是谁,他老人家自然肯和我见面。”三个人听了这话,却又齐都有些发怔,就都站起来,说:“再见!再见!茶账你老哥不必管了,记在我们的账上好了!"叶允雄却笑着摇头,说:“彼此不让,以后要天天见面呢!”他给过了茶钱,腰背疼得不由得不弯着,走得很慢。才一出门,他回头看了看,见许多人都正用目盯着自己,他又不由有些生疑,便迈步走开。
  街上车辆很多,都是由汉中往东去的货物。有几个保镖的,腰带上插着刀,扬眉吐气地牵着马跟着车走。叶允雄却不敢跟人挤着过去,他想在路旁站着等车过去再走,不料就忽然有个很大的东西,从后边向他的背上猛力一撞。这一下把他疼得差点儿没晕过去,他“哎哟”喊了一声,咧嘴磨牙,并且直吸气,身后却有人说:“谁叫你在此挡碍着路?”
  他忍着疼痛回头去看,见是个人牵着一头黑身子白嘴的小驴,原来是驴头撞在自己的伤处,怪不得这样的痛,又兼赶驴的人说话不讲理,饶他撞了人,他倒怪人碍着路,不由气得暴躁如雷,也没看清楚赶驴的是什么样子,他就回身一脚,冲着牵驴的人用力去踢,骂着:“你瞎了眼?撞了我你倒有理了?混蛋!”不想他的一脚没踢着人,人家反一脚踹着他了,正踹在他的肚子上。他觉得有一种山塌海卷之势,立足不住,“咕咚”一声就躺倒了。正躺在车辙里,一辆骡车几乎轧着他的头,脊背又正向下,疼得他爬不起来,旁边却腾起来一片嘲笑之声。
  叶允雄是威震京师、名压汉水的英雄,如今哪堪在此地丢人?他不顾伤痛,一跃而起,先扑向那赶驴的人,一把抓住,眼睛瞪起。他这时才看出来,这个赶驴的原是一个身躯瘦弱、满面皱纹、须发皆白、乡下佬儿打扮的老头儿。叶允雄一惊,倒抽了一口凉气,赶忙放了手,刚要问:“你是……"”不料老头儿又向他胸头一拳,擂得他又几乎摔倒,老头儿却骑上驴向西去了。
  旁边又有许多人哈哈大笑,叶允雄看见笑的人里就有那画眉李。叶允雄气极了,蓦向他一拳,画眉李“哎哟”一声来了个大仰颏儿,脚朝天。旁边的笑声更大了,叶允雄却追着那老头儿跑去。
  老头儿的驴跑得非常快,叶允雄也追得不慢,少时就离开了市镇,走向了荒郊。荒郊之上有一股小径,曲曲弯弯的,接连着北边的山脉。越走四外越无人,前面的老头儿却把驴赶得更快,叶允雄背上伤痛,不能再跑了,就站住了,高声喊道:“前面的是丁四爷不是?我是叶允雄!我知道拙荆是被你老人家所救,请你老人家驻足,我要向你老人家道谢!”前面的老头儿却连头也不回,小驴越走越远,影子越小,少时就爬上了西边的山岭。
  西边的山岭就是商山的余脉,青石重迭,绿树丛生,有几只鹞子在那边的天空上翻飞着,老头儿和那头小黑驴已没有了踪影。叶允雄反倒十分生疑,暗想:这老头儿的武艺如此高强,必是那丁四爷无疑了。但此人是个侠客,或是个老奸巨猾的人,还不一定,梅姑娘到他的手中也不知道是生是死,是福是祸?不然为何他能与那屠永庆相交?刚才不用说,是画眉李先溜出茶馆找到他,已告诉他了。他晓得我是叶允雄,才故意在街头辱我,然后他急忙逃走,也许他不是个好东西?他把我诱上山去,想要设下埋伏陷害我吧?想到这里,就不能不加一些防备,把长衣脱了,搭在肩上,并挽了挽袖口,然后就忍着伤痛踏步向前去走。
  走了半天才来到山脚下,向上一看,路窄坡陡。他就在道旁折了一支很粗的树干,捋去了枝叶,拿在手里,一半为拄着上山,一半预备到时作为他的武器。往上走,山鸟惊飞,岭上并无一个人,好像山上没有住户。他不死心,仍然往上走,又走多时才到了岭上。秋阳晒着他的头顶,秋风吹着他的脸。向下一看,山谷之中却有一片树林,绿中发黄的树叶,已显得很稀,林中就有几幢用茅草覆盖的庐舍,山坡上就放着刚才老头儿骑的那只小驴。叶允雄心说:原来他在这儿住,这里离着市镇并不太远,为什么竟无人晓得他的居处?遂用棍拄着石头往下走着,渐渐来到山谷之中。村舍看得更是清楚,并且有狗迎上了山坡向他来咬。叶允雄决定少时见了丁四爷,态度还是要恭敬为是,但见了梅姑娘可应当如何呢?怎样把自己娶了鲁海娥的事对她说呢?因此不禁心中酸痛,脚步更慢。
  这时,就见林中走出一个少年人,手里拿着一只柴耙,仰着脸向他高声问说:“做什么的?”叶允雄急忙止住步,向下抱拳,说:“我姓叶,是追随丁四爷来的,请带着我去见见他,因为我听说我的妻子黄氏被救在此!”
  这个少年的农夫,听了叶允雄的话,他更把叶允雄打量了一番,就问说:“被丁四爷救的那个在关里米家巷混过事的小媳妇,就是你家里的吗?”叶允雄不由得满面通红,但由这话却又喜梅姑娘已经有了确实的下落。他遂就叹着气点头,又说:“烦劳大哥,你领我去看看她吧!”那农人却向叶允雄撇了撇嘴,表示出一副轻视的样子,沉着脸,说:“来吧!你先跟我去见见丁四爷,你媳妇没在这儿,她前些日来到这儿又往别处去了。”叶允雄又一阵儿惊讶,就又问:“她又往哪里去了?”
  农人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你见了丁四爷再去问吧!告诉你,你幸亏遇见了我,我就是给丁四爷家做工的。我这个人最好心,无论你这个人多么坏,我也愿意你们夫妻早些团圆。你要遇见了别的人,休想让别人理你。你一个堂堂男子,听说你还自命是一条英雄,却保护不住自家的婆娘,你算是个什么东西?我们这座山谷,向来不许奸淫邪盗无耻小人前来!”
  叶允雄简直是被人大骂了一顿,但是不敢生气,并且心里觉得十分惭愧,只长叹了一声,把长衣穿上,手中的树棍儿也扔了。
  那农人肩荷着柴耙,在前带路,还像很生气的样子。叶允雄低着头跟着,就进了那山谷中的小村。这个村子统共人家不到五户,其中一家的院墙较整,门较新,可是里边不过三开间草屋。这农人就叫叶允雄在门前等着,他推门进去了。待了一会儿,才叫叶允雄进去,到屋里,见陈设的尽是些沉重的红木桌椅,壁间悬着宝剑及“风尘三侠”图。那位丁四爷就坐在里屋的木榻上,盘着腿,像道家打坐的样子。见叶允雄进来,他连眼皮也不抬。叶允雄就深深地打躬,表示了自己的来意及感谢之意。丁四爷却转过脸来瞪大了眼睛,说:“别是你给弄错了吧,我救的那人绝不会是你的夫人!”
  叶允雄赶紧又打躬,老头儿却说:“我久仰你的大名。平生我最佩服三位好汉,一位是当年横行楚汉之间的豪杰叶英才,第二位是在山东大大有名的叶允雄,第三位那更了不得,在北京城单枪压群英,忠勇保住了小公爷谢某,还替谢某夺回个姨太太的叶悟尘。你也姓叶,我想以你今天在米家巷的豪举来看,恐怕你的本领还在那三位叶君之上,你的夫人如何能够丢呢?如何能被高家抢去那些日子呢?如何能卖到米家巷呢?又如何到我这里呢?你弄错了!”
  叶允雄见这老头儿说的全都是反话,是冷嘲热笑,不由更是惭愧得无地自容,就辩解说:“自己当年失身绿林,是因为年轻无知,后来在白石村娶妻隐居,原想是安分守己,改悔前非,不意又为仇人所追。至于泰山,是因中了孟三彪之计,以致梅姑娘失踪,后来自己因伤被擒,为人所救,但已无力去顾及妻子梅姑娘了,也无处去寻找她了。至于自己在北京帮谢慰臣,那是为酬答他一番知遇之情,在京与人争斗也多因为不得已!”
  丁四爷却瞪起了眼睛,这老头儿的年纪虽迈,但气却很盛,他就摆手说:“你不必再争辩了!我恨的就是你这个人无良心。黄家的姑娘为你,真受尽了欺凌逼害,苦处真难言,她的贞节真可敬!比你这丢了妻子不急于寻找,反向他人称雄逞强的人真强得多!再说,我听说你在外面已经另娶了,这回你带着你的那新夫人来到襄阳还不可一世,如今你又来见你的原配,我问你还有什么脸?那样的贞节烈女,你把她带去做你的妾,叫她跟着你们再受江湖的颠险,你新娶的那个还不定能容得下她不能?我不能叫她再去受苦!”
  叶允雄听了心中不禁辛酸,同时觉得丁四爷所忧虑的也对,贞节贤婉的梅姑娘,诚然未必能为那嫉妒泼辣的鲁海娥所容。但是丁四爷把话问得很急,不容叶允雄犹豫,叶允雄只得爽快答复,说:“那鲁家女子,我本不欲娶她,是因为她救过我的命,她要嫁我,我不能峻拒。这一年来,许多仇人环围着我,即使我极力忍耐,也不能一日得以安生,幸亏有她辅助我。不过她与我的性情究竟不大投合,我见着我的原配妻子,使她们一定能够平和相处,不分尊卑大小,以后只要无人逼迫我,我也绝不愿再在江湖上流浪了。所以,请丁四爷赶快指给我她住在哪里吧!这半载来,她自然是为我受尽了艰难,但我到处寻找她,也是不容易!”
  丁四爷见叶允雄很情急,态度也诚恳,便消下了一些气,遂说:“前些日我把她救了,因为我在这里只是孤身一人,并无家属,我用着的那两个人也都是单身汉,她在我这里住着不便,我就把她送到山阳县严员外之处。严员外是我二十年来的好友,他的长嫂马夫人也是个很慈善的人,你妻子住在那里已然不少日子了,你要想去,我可以派个人把你带去。”
  叶允雄赶紧又打躬,说:“请丁四爷就派个人领我去吧!山阳县大概也离此不远,我现在是恨不得立时就跟她见面!”
  丁四爷把脚垂下炕沿来,找着鞋穿上,就站起身来。原来这老头儿虽然瘦,精神却非常的矍铄,他向外喊了一声:“左奎!”就是刚才领叶允雄来此的那个年轻的农夫,又进屋来了,他恭恭敬敬地听候吩咐。丁四爷就说:“带他到山阳县严家去!”这左奎就答应了一声。叶允雄又打躬向丁四爷辞别,他的躬深深打在地下,丁四爷连头也不点。叶允雄觉得这老头儿也太为傲慢,但自己现在是什么气都得受了。
  出了门,左奎就带着他顺着山路走去,他又向左奎表示感谢。左奎倒是不像刚才那样看不起叶允雄了,不过他对于山径极熟,走得非常之快,也不管叶允雄跟得上跟不上。叶允雄却悲痛在心,创伤在背,走这崎岖坎坷的道路觉得十分艰难。
  山阳县是在商山之阳,属于陕南兴安府,由荆紫关骑马当日可到。但他们是步行,又走的多半是山路,所以直走到天黑,虽然已出了山,可是据左奎说,“离着山阳县还很远呢!”
  天上有朦胧的月光,左奎主张找个地方吃了饭,再往下走。叶允雄因为背上的伤,已实在支持不住,就走到一个极小的市镇,找了一家很小的店房,两人住在一间屋。叶允雄背痛得连饭也吃不下去,卧在炕上不能翻身,左奎才知道他的身上有伤,就说:“你早说岂不好?丁四爷那里有出名的刀创药。你的媳妇本来被那高家,被五美堂的老鸨,已然打得体无完肤,丁四爷把她送到山阳县严家时,就带过去一包刀创药。前天有严家来的人说,你媳妇的伤已然全都好了,你说丁四爷的那药灵不灵?你如果真是痛得厉害,那你就在此住一宵,我这就走,给你去取刀创药,不到天亮我就能回来。上了那药,保准不痛了。”
  叶允雄摇头,说:“不用不用!叫老哥你连夜回去取药,我于心何安?因此又得耽误一天工夫。再说,我们久走江湖的人,受这一点点的伤又有什么要紧?老哥你不必挂心!”说毕话微微地一笑。左奎却真佩服了他,跟店家要来了被褥,垫在炕上,叫叶允雄好好地躺卧,又斟了酒喂给他喝。
  叶允雄连声道谢,遂又问到那丁四爷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什么脾气那样的古怪?左奎却笑着说:“丁四爷是陕南川北楚汉这些地方有名的人物,不过早先他或许不姓丁。二十年前,陕南有两位绿林英雄,一个叫“金眼”张德,一个叫“铁臂”韩宁,曾做过许多轰轰烈烈的事情。后来就跟你一样,得罪了仇家,招恼了官人,所以立足不住了,金眼张德逃走了,铁臂韩宁也不知去向。十年之后,这里就出来了一位丁四爷,有上年纪的人认识他,说‘丁’字就是‘宁’的尾,他老人家就是当年的铁臂韩宁。”
  左奎说完了铁臂韩宁的历史,接着又说那金眼张德。他说:“张德原跟我们丁四爷是盟兄弟,丁四爷改了姓名,现已没有多少人知晓他的来历。张德却于十几年前抛下他的太太,带着个女儿逃走了,有人说他逃往大海里的岛子上住着去了……”
  叶允雄听到这里,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心中一动,越发注意地向下去听。左奎又说:“可是从没见他回来过,也不知他是生是死。他的太太是在那时因为不能带走,就藏在山阳县严员外的家里。严员外是山阳县的大财主,当年曾有数十名强盗抢光了他的家资,金眼张德凭仗单刀直捣盗窟,将他的家资一文不少全都索回。有这样大的好处,所以张德逃走之时,就把太太马氏送到他的家里。他对外人说马夫人是他的寡嫂,也无人查究,就算在他家里长住了,大概只有丁四爷认识她是谁。你的那位太太,现就住在她那里。”
  叶允雄更觉得惊愕,怔了半天,才问说:“左大哥,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情?”
  左奎笑着说:“我怎么不知道?这些话都是我爸爸告诉我的。我爸爸是当年金眼张德、铁臂韩宁手下的老伙计,不然丁四爷岂能这样信任我?现在我是他的大管事,他的什么事都由我给办理。他自改名为丁四爷之后,性情大变,虽仍行侠仗义,但把江湖绿林人恨得入骨。他不愿别人认识他,更不许别人到他的村里去。那村里住的没有外人,一家就是我跟我的老婆,另两家都是老实的乡民,都受过他的救命大德,从别处搬来的,也就都跟他的儿子孙子一样……"
  左奎的这些话,叶允雄却不大注意去听了,他只是呆呆地发怔,不知是思索着什么事情。忽然,他问说:“镇海蛟鲁大绅你晓得不晓得?”左奎摇头说:“我不晓得。”叶允雄又问:“鲁海娥呢?”左奎发怔说:“我也不知道!你说出这两个人的名姓来干吗?”叶允雄却不再言语。
  此时,叶允雄心中想着:那金眼张德必是鲁海娥的亲父!当年他们父女逃走天涯,不知如何到了水灵山岛上,张德死了,海娥便归鲁大绅抚养。她只知道她的生母是在汉中,不用说,即是现在收容梅姑娘的那位严家马夫人了。如果这事属真,那可真是天缘巧合,海娥可以认了她的母亲,她与梅姑娘之间也不至于有什么不能兼容了。他这样一想,心里又很是喜欢,愈急于去到山阳县。左奎只顾了喝酒,也顾不得问叶允雄忽然提出那两个陌生的人名来是什么意思。待了一会儿,叶允雄闭上了眼睛,仿佛已经睡熟了。左奎吃喝够了,就也吹灭了灯睡去。
  不觉到了次日,一早叶允雄就起来了,歇了一夜,他的精神非常充足,就催着左奎快些带着他走。左奎却一点儿也不慌忙,在店里吃完了早饭,才带着他走出店门,两人一边走,一边谈。昨天叶允雄是嫌左奎走得快,今天他却又嫌走得慢。
  走到中午,又来到一个市镇上,左奎又要打尖儿吃饭,叶允雄却显出急躁的样子来,左奎摆手说:“你别急!这就算到了,这地方就归山阳县管。”他向西一指,说:“你看!那边不是有个高旗杆吗?那就是本地有名的关帝庙,庙南边就是庙前村。严员外是那里的首户,你媳妇就住在那里。别忙!吃完了饭咱们再去,反正准能叫你见得着。”叶允雄向西望着,觉得那地方距这市镇不过二三里,有一条迂回的小径可通,那村里若走出一个人,在这里都能隐隐看得见。他的心情更急,就想昔日远隔天涯,而今近在咫尺,他不知少时见了梅姑娘,应当说什么话才好,更不知鲁海娥的母亲是怎样的一个人?
  此时,左奎在旁边找了家小饭铺,照旧喝茶叫饭,并笑着说:“吃饱了再去!人家严家把你的媳妇养活了那些日,难道咱们还去赶斋吗?”叶允雄点点头。左奎又看看他的脸,笑着说:“你就预备着点儿眼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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