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走深山恶浪拆鸳鸯 栖小店柔歌救豪俊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此时,叶允雄早已被人抢走跑远了。那白胡子的老乞丐和那削瘦的姑娘,也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两口刀,一齐上来厮杀,武艺虽不及那穿红裤子的女子,可是也足足敌得过童五和杨七。当时,这小镇上就乱了起来,这镇上也没驻有官人,街上的人乱奔,茶馆的伙计们早就藏到了后院。
  此时,火眼豹高强跟青须豹高豪全都负了重伤,只仗着高俊、童五、杨七三个人,抵住那三个人,并且唯有高俊还能与那着红裤的女子争战。高俊一面争战,一面惊佩和爱慕。忽然那老乞丐和那瘦女子都转身跑开,一个是老苍的声音,喊着:“二姑娘!走吧!”一个是娇细的声儿,急急地嚷道:“姐姐!还打什么大劲儿呢?人已救走了,咱们就快回去吧!”那老少二人随喊叫着,随向东北奔去。
  这里,白衣红裤的女子却刀法更熟,精神愈大,她头上的那个抓髻已然散开了,一条大辫子颠来摆去。她咬着朱唇,瞪着秀丽的可是冒着凶光的眼睛,钢刀如一朵花儿似的护住了她的身。童五的飞爪简直没有用了,又两三合,她竟将童五砍倒。杨七赶忙跑到桌子后面,一脚正踏着高强的肚子。高强肩头上挨了一刀,血流满了前身,卧在地上正在惨叫,哪禁得住杨七又来这一脚?所以他“哎哟”了一声就昏过去了。
  此时,那女子与高俊杀得正紧,两刀相敌,又十来合,高俊就被那女子的小脚一下踢翻,踢得他在地上打了一个滚。女子“嘿嘿”一笑,又一刀砍来,高俊翻臂横刀去迎,女子却抽回刀,又一声冷笑,就转身走了。她提着一口刀,袅袅娜娜地往东北走去,走得很是从容,那背影儿也真叫人心动。金钱豹高俊站起来,与杨七互相皱着眉看了一下,但是他们哪敢去追人家呢?
  这时候,叶允雄已被那群乞丐抢到了东北的山里。叶允雄心中已然明白,因为他已看见了那打喳板的白衣红裤的女子就是鲁海娥,他倒不禁心中十分惭愧。这些乞丐轮流背着他、拥着他到了山中。原来这些人都不是乞丐,都是山中的农人,不过因为去年荒旱,每个人家的生计都很艰难罢了。叶允雄是被送到一个小草屋子内,他的枷锁早已拆去了,他们叫他在炕上躺下,都说:“不要紧!待会儿鲁二姑娘就回来,那几个家伙都得没有活命!”
  叶允雄身体一舒服,就喘了喘气,问说:“这里是什么地方?”旁边就有人笑着说:“连这是什么地方你都不知道?这是大名赫赫的梁山泊!”叶允雄倒吃一惊,心说:莫非鲁海娥已在此为盗?旁边又有人说:“这地方住的水里虎老张七爷,本是梁山好汉浪里白条张顺的后人,他年轻的时候走遍江湖,跟鲁二姑娘的老人家是最相好,可是,这些年也没有怎么往来。去年,忽然鲁二姑娘来了,来了没有别的事,就是要上山去削发当尼姑,老张七爷给劝住了。”
  正说着,忽然外面嚷嚷说:“老张七爷回来了!”于是这个人就止住了话头,只见由外面进来了那白髯飘飘、布衣褴褛的老人,带来那个梳着俩小辫、很瘦的女子。爷儿俩都提着刀,进屋来先把刀都放在墙根儿下,然后这老人就喘了喘气,向叶允雄说:“海娥一会儿就回来!你放心,凭她那武艺,不能有一点儿舛错。你这个人我是初次见面,可是我听海娥说,你的性情很是拗执。”又指指那女子,说:“这是我的孙女大秀,你放心在我这里住着,谁也不敢来这里找你!”老头子脱了破衣裳,光着膀子就走出屋去了。这里,那姑娘大秀说:“待会儿我海娥姐姐回来,你可得要谢谢她!她说什么话你全都得应!不然,我就先得杀死你!”说完一摔手就出屋去了,这里叶允雄倒不禁一怔,猜不透这是怎么回事。
  又待了半天,果然鲁海娥回来了,她提着刀就急急进屋,看见了叶允雄,她就嫣然一笑,说:“你瞧你这样儿!”叶允雄不由得脸上发烧,就说:“鲁姑娘!今天多亏你救了我的性命,我谢谢你了!”他含着羞抱拳,鲁海娥却啐了一声,笑着说:“谢?谢谢就算完了吗?我为你出的力气还不说,我为你今天舍了多大的脸?不然,那几个癞狗,我会给他们唱曲儿斟酒?”叶允雄叹气说:“你待我这样的厚情,我一定终生不忘!”鲁海娥又笑着,斜瞪了他一眼。
  此时,那张大秀拿进来一件浅月白色的绸褂儿,当着叶允雄,鲁海娥就脱了她身上的衣服换了。然后鲁海娥一边儿扣纽子,一边儿就坐在叶允雄的身旁,皱了皱眉,说:“你的武艺也一定在山上练得不错了,为什么你竟会叫那几只癞狗给捉住了呢?”叶允雄又叹了口气,说:“我是因为身上的伤,不然他们再有十几个人,也不是我的对手,我也不能随他们这样地欺凌!”鲁海娥当时把叶允雄身上未愈的伤势略看了一看,就又皱着眉说:“为什么你被人伤成了这样子呢?”
  叶允雄带着些愤恨说:“这都是你那父亲镇海蛟鲁大绅和孟三彪他们施展的毒手。我一时不小心,以至在泰山中计受伤。”遂述说:自鲁海娥走后,鲁大绅与孟三彪火焚山神庙,欺害梅姑娘,他们又勾来童五、杨七及高家兄弟,于自己娶亲的那一日将自己逼走。后来在济南遇见了孟三彪,孟三彪又送还那只红鞋,意图激怒自己。自己在济南会着了妻子梅姑娘,雇车想要往兖州府,不料赶车的就是个贼人。他大概是受了鲁大绅与孟三彪的唆使,所以特意将车赶到了附近的山谷险处,便遇见了孟三彪等许多的强人,他们齐放冷箭,以至梅姑娘的车堕下了山去。自己受了伤,连夜逃到望山屯,在一个老农人的家中养伤,伤还没有养好,还不能行走的时候,就不知是什么人告了密,那童五、杨七就去了,就将自己抓走……叶允雄述说得很是简略,但说到梅姑娘在车内堕山的话,他面上不禁现出一阵儿悲戚之色,又把鲁大绅和孟三彪大骂了一阵儿,说是:“匹夫!小人!”
  鲁海娥却急忙将他拦止住,说:“你先别骂!这些事孟三彪能做得出来,但鲁大绅绝做不出来。鲁大绅虽不是我的亲爸爸,可是他是一条好汉,我知道他。他一刀一枪地杀砍倒会,可是他不会用计谋害人。这一定都是孟三彪所为,孟三彪向来无恶不作,江湖的盗贼他认识得很多。你别忙,你先在这儿养伤,将来我必杀了孟三彪给你出气!”
  叶允雄却冷笑了笑,说:“不必再烦你了!今天已蒙你救了我的性命,我就没齿不忘。此地若能准我养伤,大约十天半月我的伤就可以好,那时我就走。舍出十年的工夫,我要报一切的仇恨,十年之后再报你的恩!”
  鲁海娥一听了这话,她就一摔手站起身来,脸儿发紫,咬着嘴唇。这时,那张大秀双手托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鱼汤又进屋来,说:“哎哟!姐姐你快接一接吧!太烫手!”鲁海娥伸手把这碗汤接过来,问说:“这是给谁喝的?”大秀说:“是我爷爷叫我给他送来的,说是不吃点儿好的,伤绝不容易好!”鲁海娥推开了屋门,就把这碗热鱼汤向地下一泼,泼在地下直冒气。她把碗摔在窗台上,狠狠地瞪着叶允雄,把大秀吓得脸上发白。
  叶允雄也变了色,很诧异地问说:“这是为什么呢?”
  鲁海娥愤愤地说:“为什么?为你!你叶允雄是英雄好汉,你用不着在我们这儿养伤,你很可以就走!”叶允雄说:“我不明白,到底是我的哪一句话得罪了你?”鲁海娥说:“你没得罪我!就是,我费了很大的力,卖了很大的脸,才把你救了来,好意跟你说话,你却一点儿也不知情,刚逃出命来你又想走,那么你为什么不立时就走呢?何必还在我们这儿养伤呢?”
  叶允雄惨笑了笑,心中也有点儿气,就说:“要叫我实时就走,也没什么,我叶允雄今天早晨还没有想能来到这里,还没想能活。假若鲁姑娘你真要把我赶走,我也没法子!能逃,我爬着走;不能逃,至多了我再被童五、杨七擒住,命该怎样就怎样!”
  鲁海娥气愤愤地说:“好!那么你就立时走吧!”遂上前要拉叶允雄的胳膊,想把他揪下炕。大秀赶紧把她抱住,着急地说:“你是怎么啦?姐姐你的性情太暴了!”又连向叶允雄使眼色,说:“你就央求央求她吧!说一句软话她也就能饶了你了!”
  叶允雄却“噗嗤”一笑,摇头说:“软话可是不能够说!”他这一笑,不料反倒把鲁海娥笑得怒气缓和了,不来揪他了,可是仍然狠狠地瞪着他。叶允雄又长长叹了口气,说:“我并不是向你们说软话,你们既然救了我来,就何妨救人救到底?你们容我在此将伤养好,无论我走与不走,我也绝不能忘记了你们对我的恩德!”
  大秀笑着说:“这还是软话呀?这还不是央求吗?”
  鲁海娥暗暗用手动了大秀一下,叫大秀走出去,她却又坐在叶允雄的身旁,低着头,有点儿娇羞之态,说:“我为什么呢?我离了海岛,要来这里出家。我听见你遭了难,赶紧就央求许多人去救你,你却……”说到这里,这彪悍、美丽的女子,竟“呜呜”地痛哭起来。
  到此时,叶允雄没有法子了,一来是顾虑己身的安危,二来是鲁海娥太多情了,而且风流美丽令他羡爱,勇猛英爽叫他敬佩。将来他离开此地也很需要一个人帮助,才不致再感到势单力弱,所以他就接受了鲁海娥的情爱,愿意伤愈之后,二人结为夫妇。
  鲁海娥很喜欢,亲自又找来衣服叫叶允雄更换,打来水叫他洗脸洗脚。又叫来个人,像是打鱼的,名叫韩猴子,也是本村的人,给叶允雄刮头发、编辫子、剃须,于是叶允雄脱去了囚容,立刻又成了个翩翩美少年。
  鲁海娥又叫人到城里给买来了刀创药,并且由城中得来了消息,知道那童五、杨七等人已到衙中报了案,官人明天就许来到山里搜查。鲁海娥却向叶允雄说:“你不要怕,有事情来到,我去出头!”她亲自又去调鱼汤,端来给叶允雄喝,亲自给叶允雄的伤处敷药。
  晚间,她就陪伴叶允雄在这小草屋内歇宿,但她身边总是预备下一口钢刀,似是怕有人深夜来此劫去她的情人。他们谈述起往事,鲁海娥就说,她自从在水灵山岛上一见着叶允雄,她就钟情。后来在山神庙中,她求叶允雄同她一起走,被叶允雄拒绝了,她就很羞愧、灰心,所以就离开了水灵山岛,到这里来打算出家为尼,若不是这里的老张七爷劝她,她早已落了发。
  她又说,自昨天就有人来报告她,说叶允雄被解着往这边来了,她就饭都吃不下去,觉也睡不安,等到今天,才邀同村的人去救叶允雄。她又说她给童五等人唱的那歌曲,都是本地人常唱的,临时她又添了一两句。她也不明白当时她为什么会有那么好的歌喉,那么敏捷的心思,那么从容、镇定、漂亮的手段。
  又说这里的老张七爷,当年是山东有名的大侠,只是现在老了。他的儿子张伯启,现今还在青州府做镖头,那大秀的武艺也不错。本村的俗名就叫“好汉村”,村民全有梁山好汉的遗风。
  鲁海娥娓娓而谈,她此时是极为温柔婉顺。山村夜静,外面的风飒飒地吹着,叶允雄幸脱大难,身旁又有了一个新的情人,然而他的心中却不禁酸楚:想起了那为自己遭遇多方灾难的梅姑娘,此刻不知她是生是死。假若她死了,我此时另结新欢为不情;她若是尚在人世,那将来见了面我将如何对她?叶允雄不禁流下眼泪,粉鳞小蛟龙鲁海娥却已在他的身旁睡熟了。
  叶允雄从此就在这里养伤,外面也没有什么风声,只是这一天鲁海娥向他问说:“跟着童五的,有一个年轻的武艺颇不错,长得也很漂亮,那个人是谁?”叶允雄想了一想,就说:“那大概是高俊。湖北均县武当山下会仙庄高家有九弟兄,名曰高家九豹。大爷是飞天豹高正,两年前在湖北,因为他有个情妇恋我而弃了他,他去寻我不依,我们动起手来,我将他误杀身死,才结下今日之仇。”鲁海娥一撇嘴,似乎是听说了叶允雄在早先就有情妇,她有点儿嫉妒。
  叶允雄又往下说:“其次是爬山豹高良,黑毛豹高猛,五爪豹高光,铁头豹高顺,火眼豹高强,青须豹高豪,金钱豹高俊,白面豹高英,其中以高光、高俊、高英的武艺最好。高英有个妻子叫楚云娘,有个妹妹叫高小梅,是他们家里的两只母豹,武艺全都很好。当年,我曾一人独自与他们厮杀,我的武艺并不较他们弱,只是因为我没有帮手,所以我不得已逃遁到海涯。”
  鲁海娥笑着说:“你别吹了!告诉你吧,那童五、杨七等人大概都吓得缩了头,那几个受伤的也没听说现在是死是活,大概他们现在还都住在县城里。只是那个高俊,时常提着一口刀在山外头转,他虽不敢进咱们村里来生事,可是我知他一定是没怀着好心。我本想把他杀了,可是老张七爷见他很年轻的,人物又不错,想要找他来,跟他商量商量,招他做个孙女婿。”
  叶允雄惊愕了一下,说:“这真是想入非非了!你们已为我与他们结了仇恨,怎么又跟他们做亲呢?再说高俊既有弟媳,他本人也二十多岁了,他哪能尚未婚娶?"
  鲁海娥摇头说:“那不要紧,你也是个有媳妇的,但你现在又跟我在一块儿了。那高俊也是,只要他肯把他家里的媳妇抛了不要,再在这儿娶上大秀。”
  叶允雄说:“他们高家是均县的大财主,哪肯抛了原配在这儿招赘?而且大秀又太小。”鲁海娥说:“你小声说话!别叫大秀听见。大秀今年也十六了,还没有婆家,她爷爷不愿叫她远嫁,在本地又找不出一个像高俊那样的人。”叶允雄说:“如果高俊来,我自然得走!”鲁海娥笑着说:“那时候我就得跟大秀给你们两人说合说合了!”
  叶允雄闷闷不语,心中十分气愤,觉得在海娥与那张大秀她们眼中的丈夫,简直就是被她们掳来的人,爱憎由着她们,碰巧死生全都要由她们操纵。高俊现在还没有落网,但我现在已被鲁海娥给缠住了,将要永远不能有一点儿丈夫气!
  这件事鲁海娥提过之后,过了几日,可就没有再提。叶允雄的伤势渐愈,已能到屋外舞一趟刀了,但腿脚仍然不甚利便。老张七爷择了个吉日,叫他与鲁海娥正式完婚。当日村中人也都来贺喜,饮酒欢笑,比他在白石村娶梅姑娘的那天更热闹。粉鳞小蛟龙鲁海娥,论模样实在比梅姑娘美丽,而且知风情、善说笑,但叶允雄反觉着淡然无味。他怀慕梅姑娘的勤苦、温柔,心中时常一阵一阵地感到凄惨。可是鲁海娥不许他有一点儿不高兴的样子,老得叫他乐,他要一不乐,鲁海娥就要生气,就要骂他。
  这天,叶允雄看见了鲁海娥的花鞋,他就想起了梅姑娘的红鞋。自己在山上练武,那山上没人敢去,她一个步履艰难的女子,竟肯负米、提篮走到山上去,因此竟出了危险,又想白石村中的新嫁之夕,突生变故,那是多么令她伤心的一件事情呀!后来……
  叶允雄想到现在梅姑娘不知是生是死,他不禁长叹了一声,不料鲁海娥在旁边听着,就大不高兴,绷着脸儿,问说:“还有什么事值得你这样愁?把你的命也救了,童五、杨七他们也没再来找你,在这儿有吃有喝,不费一点儿事你就有了个媳妇,你还不知足?还老是唉声叹气的?”
  叶允雄听鲁海娥说出了这种报功的话,他就不由有些气闷,但是又不愿争吵,只说:“我恨不得立时就离开此地!可是我的身体、力气,总不能照旧如初,所以我要叹气。”鲁海娥把美丽的眼睛一瞪,说:“怎么?难道这地方比你们那白石村不好吗?”叶允雄说:“地方好不好倒不要紧,只是……”他愤愤地说:“我不能在此永远住着,我恨不得立时去找孟三彪报仇!我恨不得即时离开此地!”鲁海娥说:“那好办,你在这里再养几天,只要你能骑得动马了,咱们就走,先到汉中我家里去一趟,然后到江南……"
  叶允雄摇头,说:“我不想到汉中,到江南,我只是恨不得立时就回泰山去搜寻那孟三彪!”
  鲁海娥“嘿嘿”一笑,说:“你哪是想到泰山去搜寻孟三彪?我还猜不出你心里的事?”叶允雄说:“随你去胡猜,我只是一日不杀死孟三彪,一日不能甘心!”鲁海娥撇着嘴,说:“我得信?你是想去找你那叫人抢去了的老婆,别以为我不知道呢!”叶允雄叹气说:“即使是我想去找她,但……你还不许我去找吗?”鲁海娥立时就由壁间摘下刀来,气愤愤地望着叶允雄,叶允雄却倒笑了,接着又叹了口气。
  鲁海娥瞪着眼装凶,但忽然也现出了笑容,说:“你的命是我救的,就算握在我的手心里了,我叫你怎样,你就得怎样,不许你叹气,也不许你的心里想别人!”叶允雄答应了一声:“好!”就坐下了,又皱着眉向鲁海娥说:“这个地方我实在不愿长住!还有……”他把声音压小了一点儿,愤愤地说:“只要老张七爷把那金钱豹弄来,我可就立刻走,因为弄了他来,就如同是故意逼我!”
  鲁海娥摆摆手,说:“你也别太胆小心窄!我敢保,就是把那金钱豹高俊让到咱这屋里,他也绝不敢下手捉你。老张七爷现在要为他的孙女找女婿,咱们也拦不住,你就好好地养伤吧!只要你的伤养好了,你说往哪儿去,我就跟你往哪儿去,只是别回泰山,别返济南,也别往白石村。干脆一句话,那村丫头梅姑娘,不是那天摔死了,就是被孟三彪抢了去,嫁了孟三彪了,你对她就趁早儿断了念想吧!难道我……我的哪点儿还比不上她吗?”
  叶允雄笑了笑,说:“你自然比她都强,只是无论如何她也算是嫁了我一场,我怎能一点儿不想她?我若对她负心,将来也必对你无义,我这人是个多情的人,所以……”鲁海娥媚笑着,说:“算了吧!你就别自命多情了,真不害羞!”她挂上了刀,又柔媚地依着叶允雄,说:“我要你整个儿的心,一点儿也不许分给别人,你把想梅姑娘的那点儿心思,也拿来想我吧!”叶允雄销魂地笑了笑。当下,这一对小夫妇照旧的恩爱,并没有因为嫉妒、误会就伤了感情,然而叶允雄面上虽不再发愁,不再感叹,可是心中仍然有些牵系,只是不叫海娥看出来。
  过了几天,叶允雄的伤势痊愈,行动如常,但是听人说那童五、杨七等人在县城中至今未走。金钱豹高俊已做了张家的入幕之宾,所以张大秀那丫头也很少再来找海娥。叶允雄愤恨,并且凛惧着,他晓得高俊是积心不善,他是要藉机至此,安排着什么手段。
  因为这草庐太小,又迎着夕照,天气渐热,叶允雄在屋中待不住,他就常到外面去散步,这梁山泊、蓼儿洼,尽入于他的眼底。他见此山并不十分高,而且水也早已干涸,变成了麦田,但是仿佛含有一种凶煞之气,这里的人也都粗豪、朴实、凶悍。山上有宋江庙,已然颓圮不堪。庙中有宋江的塑像,三绺胡须,相貌极为良善,仿佛是那个庙里的城隍似的。叶允雄心想:当年宋江的忠义,必非虚言,只是英雄坎坷了,才流堕于草泽。自己,以一个世家子负技远游,虽然也无意中做过几件错事,但也久思改过,然而环境竟不容许。天地之间,原来公道难凭,贤良的梅姑娘下落生死不明,强悍的鲁海娥却将我占住,不使我有一点儿随便。他心中感慨悲伤,便向宋江的神像拜了一拜。
  由此,他几乎每天要往山上去,到这座庙中看一看,徘徊一会儿。这日,他才一出草屋,就看见那金钱豹高俊正从张七爷的柴扉走出,那张七爷还殷勤相送。叶允雄便急忙躲在一棵柳树的后面,原想没被人看见,可是老张七爷已然点手叫他,说:“叶老侄!叶老侄!你过来,不要藏躲,现在全是一家人了!”
  叶允雄只好露出了面,他自觉得精神极为紧张,浑身的血液都要往出来迸。他走过去,只见仇人金钱豹高俊却面不变色地向他拱手。老张七爷带笑说:“你们二人一定早就相识了,不必我来引见。江湖人全是不打不相识,越杀越有交情,你们过去的事,我都听高老八说了,何必就认为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呢?老八现在要做我的孙女婿了,允雄你又是我的盟孙女婿,你们俩就跟连襟是一样,应当从此反仇为友。以后我愿你们两对小夫妇都长久住在我这里,我在城中给你们开一家镖店,你们就不必再做别的事了。”高俊笑着,叶允雄也勉强笑着。
  忽然老张七爷转头用手一指,说:“哈哈!正说着她们,她们就来了!”叶允雄扭头一看,就见是海娥跟大秀挽着手儿姗姗地走来。张大秀的双辫已改成了一条直辫,瘦脸上擦着鲜红的胭脂粉,穿着一身红,但无论她怎么打扮也是不漂亮的,尤其有比她高、比她丰腴、比她漂亮得多的鲁海娥在旁边一比。鲁海娥简直如一只美丽的孔雀,她却连个喜鹊也不如。叶允雄绝不信金钱豹高俊那样的青年,英俊,家里有钱,却愿在这地方招赘,谁也不能相信。
  这时鲁海娥穿的是一身白,只鞋是红的,叶允雄看着他的妻子,觉着这样的妻子实在是难得,要叫自己找回来梅姑娘,把她抛了,自己也必然舍不得。一转脸,看见金钱豹高俊也正在直着眼看,并且嘴角还带着点儿笑意,可是他不去看那将要做他的妻子的张大秀,却只管向鲁海娥去盯,鲁海娥也向他有点儿笑,叶允雄就不禁怒火中烧。
  那边两个女的相携着来到了临近,鲁海娥头一个笑着向高俊问说:“你们几时才娶呀?”
  大秀羞得低着头夺手要走,高俊却说:“还得些日呢!我先得想法把城里住的那几个同伴支走了,我才能在这里娶亲。”说时他又用眼掠着海娥。海娥也嫣然地笑着说:“我都替大秀怪着急的!”大秀羞笑着,用手推她,又假作要打,海娥将大秀撒了手,大秀就跑了。
  这里,老张七爷就向高俊说:“那么你就回城里去吧!就可以直向童五、杨七二人说,叶允雄不错是被我们给抢走的,但我们当天就把他送到别处占山为王去了。他们若不信,可叫他们带领官人进山来搜,搜不出来,白搅扰我们一回可不行!如若搜出来,那也得叫他两人先寻思一下,结果将要怎样?我水里虎张七是好惹的不是?”
  高俊连连点头,说:“这好办!你老人家放心!只要我今天跟他们一说,不用吓唬他们,他们也就断了念头了。我要再说我在这里将要招亲,他们就更不敢怎么样了,他们一定就走了。这事很好办,也请叶大哥不要忧虑!”叶允雄在旁却冷冷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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