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行恶计纵火烧山林 负良宵倚枪别新妇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待了一会儿,李大爷爷进来,掀着白髯笑道:“允雄,你今天早晨到水灵山岛上去的那趟,真是多此一举!鲁大绅明知你在山上刻苦练习枪法,一旦下了山,必然难惹,他自知敌你不过,才走了的,你何必还去到他的家中搅闹?”
  叶允雄说:“我并没去搅闹,我只是叫他们看看。早先约定三年之后再去比武,现在我可不到一年又卷土重来,他们却闻声远避,可见他们是示弱了!”李大爷爷笑道:“你这不是前去搅闹还是什么?现在这些全不必提了,只是,你还要上山去吗?”叶允雄摇头,说:“此时我自觉武艺已能应付两个鲁海娥、三个鲁大绅而有余,何必再去练?”
  李大爷爷说:“那么迎娶的事怎么办?梅姑娘苦等了你半年多,现在你还不娶她吗?你若再不娶,怎对得起我这媒人呢?”叶允雄听了这话,他却不由一阵儿犹豫。李大爷爷就有些生气的样子,说:“你还要耽误人家的姑娘吗?莫非你是有意悔婚?你不想想这半年你在山上,梅姑娘为你流了多少眼泪,受了多大苦楚?现在你仍然……”叶允雄却叹了口气,说:“我一定娶她,只是……唉!不必说了!”当下李大爷爷笑着说:“我想你也没的话可以说了!”
  当下,李大爷爷十分高兴,查黄历找吉祥日子,又叫人去请黄家的人,商量怎样办喜事,并派了几个人为叶允雄去布置新房。无论是李宅的什么人,连同村中的男女老幼,见了叶允雄都要笑一笑,笑他的喜期将至了。叶允雄也打着精神,应酬众人,但有时他心中又总有些不快。
  几天之后,村中的海棠又开了嫣红素白的花朵,风儿吹来十分绵软无力,莺燕在树梢唱着快愉的歌。今天是叶允雄的喜期,村中的人,除了李小八咬牙恨恨地躲往远处去了,其他的人都欢欣着给叶允雄来贺喜。许多渔人昨天就给他留下了好鱼,预备今天送礼,喝喜酒,并且歇一天的工。黄铁头几个人个个穿着新袍子,提鱼带酒,欢跃着就来了。
  叶允雄新盖的这几间房,此刻是布置得一新,搭着席棚,席棚下有由各家凑来的桌椅板凳。有几个鼓手,拿唢呐、二胡吹拉着各种好听的小曲。各家的媳妇、姑娘也来了不少,都穿红戴绿,擦脂抹粉的,来预备接待新娘。洞房中挂着福禄寿三星图和李大爷爷所送的喜联,桌上摆着龙凤饼、长命灯、子孙面。窗上都遮了红布,被褥都是红色的,崭新的,并且还是梅姑娘亲手所缝成的。女眷们在屋里忙着,黄铁头等人,连上那些跟叶允雄念过书的孩子们,全都乱笑乱闹,宾客是越来越多。叶允雄穿着宝蓝色的绸衫青马褂、官靴,辫发梳得又黑又亮,满面喜色,往来着招待人。鼓手们一看见新郎,就吹拉得更是高兴。几个义务厨师在一个角落里烹鱼、炒菜,刀勺乱响。
  傍午时,就迎来了新媳妇。因为本地没有花轿,而且这新房子与黄老婆婆的家不过一墙之隔,所以也用不着拿轿子抬,只由几位“全户人”,就是有丈夫的年轻太太们,到女家去接请,叶允雄当然是由李大爷爷派人带着他到女家给岳母磕头。不一会儿,在鼓乐声中,在来宾的欢笑里,就见一位千娇百媚的,头上遮着红布盖头,穿着红缎衣、红缎裙、绣花红鞋的新娘,由几位太太们给搀扶来了,轻轻慢慢地,如同迎来了一位仙妃。
  此时,鼓乐之声奏得更加嘹亮,李大爷爷的孙子给赞礼,叶允雄和梅姑娘拜过了天地,拜过祖先,又拜过李大爷爷,然后,那几位太太就把新娘搀扶到里屋,坐在炕上。黄铁头等人把叶允雄拉到屋里,叫他去揭盖头。叶允雄伸手将梅姑娘头上遮的红布揭开,立时露出来梅姑娘的云鬟丽貌,真是海棠一般的娇艳,蛱蝶一般的风流,是叶允雄向来没看见过的一副芳容。
  叶允雄不好意思多看梅姑娘,但是对此丽人,尤其是自己千方百计才得到,她又受尽了千辛万苦,若干日的期待,才能得到今日,叶允雄不禁由怜爱之中发出来一种悲痛。黄铁头拉着他,说:“好啦!看上一眼也就算了,以后看的日子长呢!咱出来,有多少人都要灌你喜酒喝呢!”叶允雄笑着,就被黄铁头又拉到院中。只见许多人都把他包围上来,他也认不清都是谁,黄铁头拉过来那个穿青布新衫的黄小三,笑着说:“这是你的舅子!”黄小三也笑了笑,于是许多人都争着灌叶允雄酒喝,有的人在旁边高声唱喜歌:“一进门来喜冲冲,一条被袱两人争……”鼓手在旁边乱奏着。黄铁头又拉过来杏姑娘,也叫她给她的姐夫斟了两杯酒。
  反正酒都是大家送来的,大家就你一盏我一盏地灌着叶允雄,并且不喝不行。所以叶允雄也不知自己喝了多少酒,他就不觉地沉沉醉去,先还口中含含糊糊地说话,后来就趴在桌上睡去。黄铁头就大笑着说:“哎呀!新郎醉了!”有人说:“天还早呢!叫他先睡一个觉吧,反正耽误不了他入洞房。”于是就拼了几个凳子,把叶允雄放在上面叫他睡觉,大家又彼此开玩笑,彼此灌酒。
  不觉天已晚了,晚饭也用过,许多人都各自回家去了。这里虽然有几个人还等着夜间闹喜房的,可是也都醉了,就彼此搀扶着,打着推着,踉跄着,也各自走了。剩下的两三个人,就把叶允雄叫醒,说:“到屋里睡去吧!”
  叶允雄起来伸了个懒腰,一看,棚下挂着一盏清油灯,光线极为昏暗,天色已然黑了。四周寂静,屋中窗上现着红色,他就说:“原来都这时候了,你们也请回去歇息吧!”这几个人说:“留个人看棚吗?”叶允雄摇着头,说:“不用,这里又没有闲屋子可住,你们几位还是请回吧!”于是,他把这几个人送出门去,拱手道谢,然后就关好了柴扉。
  望着新房窗上的红光,怀着欣喜的心情,他刚要将棚下这盏清油灯熄灭,到屋中与新妇去同圆好梦,却不料忽然从桌底下蹿出来一个人,把叶允雄吓了一跳。他还以为是等着闹洞房的小孩子,就笑着说:“是谁,快滚吧!”不想这人站起身来,原来比他还高大。这人一个箭步蓦跳过来,要揪叶允雄的手,叶允雄一抡胳膊,那人没抓着,便退了一步,又做出来拳式,冷笑着说:“姓叶的!今天你也快活够了吧?该随我们走了吧?”
  叶允雄闪开身,惊讶着,藉灯光去看这人,就见这人身穿短衣,消瘦而精悍,原来正是自己的冤家对头病虎杨七。叶允雄立时大怒,想要直扑向前将这人扼死,但忽见由短墙又跳进来三个人,个个手中都有钢刀,过来就将他围住。叶允雄环目去望,就见都是对头冤家。一个是飞鹰童五,这人腰间永远带着一只铁链子飞爪,十分厉害,他与病虎杨七都是江汉之间有名的捕役。另两个是高家九个豹子之中的黑毛豹高猛、火眼豹高强,都是武当山下的霸王。两年前,叶允雄曾因殴斗杀死了他家的老大飞天豹高正,所以与他们结下了不可解的仇恨。
  当下,几口钢刀已挨近他的身子,叶允雄却摆摆手,说:“诸位且慢!不要惊吓着我屋中的新娘!”火眼豹一把揪住了他,钢刀比在他脖子上。叶允雄却不畏惧,淡淡地笑了笑,说:“这种行为不算英雄!”火眼豹说:“那你现在就随我们走!”叶允雄点头说:“可以,但我屋中还有新
  妇,无论如何,你们也得叫我向新妇辞别一下。”杨七、童五都点头说:“你快去!告诉新娘几句话,你就快出来!今天我们怕惊扰了别人,才等到这时来拿你,可是你想要逃跑却不能了。”
  叶允雄一声不语,转身回到屋中,先从墙角绰起他那杆蛇枪,然后才进到里屋洞房,只见红烛摇摇,身穿红衣裙的娇艳的新妇梅姑娘,盘膝坐在炕上。梅姑娘抬头看了看,就嫣然一笑,又垂下脸去。叶允雄心中不禁十分难过,便坐在炕头上,一手持枪,一手摸了摸梅姑娘的手背。梅姑娘羞涩涩地不言语,叶允雄就悄声说:“我们的命实在不好!现在……喜事之中又生了变,我必须即刻就离开此地!”
  新娘吃了一惊,连忙拉住丈夫的手,问说:“你说的话,可是真的?为什么?”叶允雄说:“别大声!”他指一指窗外,又说:“现在外面来了几个人,全是我的仇人,他们逼着我,立时就要我走。但你放心,他们绝不会将我如何!我走大概八九天就能回来。”梅姑娘泪如雨下,说:“你不会跟他们央求央求,缓两日再走吗?”
  叶允雄摇头说:“不行!他们都拿着刀,来势甚汹。我若不同他们走,就须在这里立时有一场恶战,我也不愿把这事闹得尽人皆知,所以我情愿随他们走。我愿我不久即回来,可是,倘若十天之后我仍不归,那你就叫黄小三到济南府,黄昏时叫他在西门大街间转,可是他不要失掉渔人的样子,那么或是我,或是我派人,就可以找了他去,我是生是死,与我的真实来历,都可以告诉他了。”说着,拿钥匙开了他的一只箱子,先拿出一个布包儿来挂在肩上,又指着箱子,说:“这里边还有一百多两银子,你可以拿着它暂时度日。我走后你随即叫来你的哥哥,也叫他别着急,一切的事都依着我的话去办好了!”
  梅姑娘拉着他的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臂上,呜咽地痛哭。这时外面就有人用刀“喀喀”地击着地,梅姑娘哭着说:“外面的人都是干什么的?他们为什么这样地逼你?莫非他们就是镇海蛟?”叶允雄说:“有点关系,不然这些人不会晓得我住在这里。你放心,他们绝不能将我奈何,现在我的枪法,他们多少人也敌我不过。只是,我非常对不起你,我不该叫你跟我受这些苦处!可是,这也无法,反正我绝不能忘记了你,无论我走在哪里,我也不能忘了在这海边,我还有个为我受苦,对我有恩的发妻!”梅姑娘断了气似的悲泣。
  窗外有人厉声催着,说:“快出来!”叶允雄愤然答应,说:“立时就出去!但你们若敢进来惊动了我的新娘,我是绝不能容你们活命!”他又向梅姑娘说:“再见吧!记住了我的话,十天之后,济南西门大街,黄昏时。也许你哥哥去了,我就同他一齐回来,别忧心!莫难过!”梅姑娘还死死抱着他,他却将新娘的手挪开,愤然挺枪出屋而去。
  他到了屋外,病虎杨七和黑毛豹高猛都要过来伸手抓他,叶允雄却把蛇枪一抖,如梨花乱落,厉声说:“我随你们走就是,但若想硬来上手抓我,却是不行!你们也都是好汉,也都不是没与我交过手。一别将二载,你们的武艺想必较前高得多了,我叶允雄可也不像早先那样易欺。咱们走!找个地方先讲话,然后较量,假若我理屈无话可说,我的枪法低,敌不过你们,我便甘心听你们处置!”病虎杨七等人都冷笑着,说:“好!”于是黑毛豹就去开门,四个人拿刀的,提飞爪的,就拥着叶允雄出了他这个新房。
  此时村中寂静,只有天上的星光偷眼看着他们,两三条狗在远处向他们吠叫。叶允雄被这些人逼着走出了白石村,海风从正面吹来,吹得他的身上很冷。这里原来还有两个人,都是病虎杨七他们带来的,给他们牵着几匹马。杨七似乎跟童五商量了几句话,声音很小,大意就是:这贼既不能骑马,咱们带着他也太累赘,不如先将他弄伤,夺过他的枪来,然后将他捆上,再带他去交案。
  当时那飞鹰童五就暗暗解下了他腰间所带的飞爪,这是他的“鹰爪子”,他拿这爪子抓过无数的飞贼和大盗。当下他趁叶允雄不备,蓦然将飞爪抖起,铁链“哗啦”一响,一下子就要抓叶允雄的脊梁。却不料叶允雄早已有了防备,抖枪就磕开了飞爪,但杨七和高家两兄弟的单刀,又齐如闪电一般向他来砍。
  叶允雄将银枪抖起,手腕翻转,枪尖乱颤,风声“嗖嗖”地响,果然他在山神庙里苦练半年多,武艺已非昔日那般可以轻视。二十余回合之后,对方几个人的兵刃,竟不能近得他的身。最后,叶允雄跳到一边,两腿下屈,拿出了“落马金蟾”的架势,骂着说:“匹夫!你们多人前来,已不是英雄,还要施行暗算?谁敢再动手,叶大爷立时就要取谁的性命!”黑毛豹高猛随着他这话,抡刀扑来,叶允雄却突进右步,将枪如毒蛇一般出刺,这名为“叶底藏花”,黑毛豹立时咽喉被戳,“啊”了一声栽倒。
  黑毛豹被伤,杨七等人一齐上前,刀光闪闪,齐逼叶允雄,叶允雄又以蛇枪应敌。相战又十余合,叶允雄就虚晃一枪,回身就走。那给杨七牵马的两个人,本来有一个也过来抡刀助战,五六匹马都被一个人牵着站在很远之处。叶允雄往那边就跑,杨七等人在后边紧追,飞鹰童五“哗啦啦”一爪又飞来,允雄赶紧回身用枪将爪挑开,再战几合,再跑。那牵着几匹马的往山坡上跑去了,叶允雄顺着蹄声去追,杨七等人仍不相舍。叶允雄跑上了山坡,杨七头一个追到,钢刀自背后砍来。叶允雄突然回身,将枪挑起,如鹤飞龙舞,银蛇“嗖嗖”刺去,不容对方招架,只三四下,病虎杨七就扔了刀滚下山坡。童五等人都不敢向上追来了,只在下面喘着气怒骂着。叶允雄却将那牵马的人追赶上了,一枪刺去,没有刺着,那人却吓得将牵着的几匹马全都撒了手。马都乱跳起来,有的往山下跑,有的往山上跳去,叶允雄抢着了一匹,就飞身上马,跳跃着向山下跑来。
  此时那飞鹰童五和火眼豹高强也都截住了马匹骑上来追,叶允雄回身拧枪冷笑,说:“你们还要上来送命吗?镇海蛟难道没告诉过你们,我在小珠山练武已将近一年,早先我敌不过你们,现在你们再来几十人我也不惧。本来我早已改悔前非,来到这海角天涯,我不愿再出头了,可是你们逼我太甚!今天我娶亲,你们来逼我,我已应得随你们去走,刚才你们还想以暗算伤我,不然我也不肯与你们争战。现在,我本可再取你二人的性命,但我手下留情,我已不愿再做过分之事。我走了,以后你们若不甘心,尽可到各处去访我的下落,但是可要记住:再见面时,我的枪下绝不容情!白石村中全是好人,我的妻子也是良家女子,不许你们前去骚扰、欺负,并且不许你们到村中去宣扬我早先的事,否则我立时就能回来将你们杀死!”他一面愤愤说着,一面抖攫着长枪,对方的两匹马是直往后退,他却以拳击马,“嘚嘚”地冲着夜色海风,飞一般地驰去。
  叶允雄驰马走出了很远,回头再望,已看不见了追骑。他收住马,又寻思,觉得自己此刻回到白石村,也许是无事,也许照样能和梅姑娘同圆好梦。但又想:这时白石村中虽不至怎样纷乱,可是梅姑娘一定叫去了她的妈妈和哥哥。新郎在将入洞房之时忽然被人逼走,这样的事恐怕还少有,自己回去可怎样向她们解说呢?万一,她们此时已晓得了我原先是个大盗,今天又枪扎死了名捕杨七和那黑毛豹高猛,不但梅姑娘要伤心,自恨误嫁匪人,即使那待我最好的李大爷爷,他也必更是叹息,因为他绝想不到我会是这样的人呀!心中一惭愧,就索性催马去走。
  在夜色中,茫茫地不知行了有多远的路,就见背后的天色已然发晓,已离开海边很远了。想到自己过去做的事,他十分懊悔,又想那镇海蛟鲁大绅,真是小人!不是他,病虎杨七等人如何晓得我是藏匿在白石村中?但不知向他告诉我的来历的那个人又是谁?杨七、童五及高家兄弟由楚中追我到此地,真可谓不辞劳苦,别处想必也有他们的人,从此我将无处立身了,咳!难道非得逼着我再去啸聚喽罗,去做强盗吗?
  他叹息着,在朝阳晨风里纵马西去。因为自己身上这件新郎的衣服,太为惹人注意,而且提着一杆长枪,可又没有马鞭,他怕再生出事来,所以走到一个市镇,他就找了店房歇马。在店房中歇息了一天,拿出钱来到街上买了一根马鞭及衣裤鞋袜,但他仍然不想动身,因为想不出往哪里去才好。
  在此住了两日,他忽然想起应当往济南府去一趟,因为临走时,曾向梅姑娘说,十天之后叫她哥哥黄小三去到济南西门大街。他想:黄小三届时一定去的,不如我赶去见他,索性把话对他说明了吧!但要叫他千万瞒着梅姑娘并瞒着别人。并告诉他,叫梅姑娘改嫁,因为这是没有法子的事。好在我与梅姑娘虽然拜了堂,可未成亲。过去,我与梅姑娘虽然几次见面,所行的事也都光明磊落,可对天地……如此,他就决定了主意,便于次日策马西行,长枪随身,并无畏惧,但心中却怀着无限的惆怅。
  走了几日,来到济南,在西门大街找店房住下。他怕这里仍有高家九兄弟之中的人在此侦查自己,为免去麻烦,他就白天绝不出门,到黄昏时,才出来到街上转转。但是一连四五日,也没有遇见黄小三。他就想,黄小三的性情也很刚烈,他一定知道了我的来历,虽然梅姑娘必然哭求他,他也必不肯来。因此决定在此再住五天,五天之内若还不见黄小三,那自己就走了,这算是第一天。
  第二天,叶允雄又于黄昏时在街上转,依然没遇见黄小三,可是看见了一个熟人。这人是个彪躯大汉,面目狰狞,记得这人是叫什么孟三彪,在白石村迤北那村中酒店里,自己曾打过他,这也算是自己的一个冤家对头!当下叶允雄就心中一惊,孟三彪是跟着个与他身材差不多的朋友,从一家酒楼下来,也似乎看见他了,叶允雄赶紧避到道左。
  少时,天色渐黑,买卖家已有许多掩上了门板,叶允雄回到店房中越发地闷闷,觉得自己还是走往远处去才成。海涯既不能安居,只好找高山去休止。泰山虽高,可又香客太多,因此就想到了秦岭终南山。但才一想到这旧游之地,眼前却又幻出了那白衣红裤“粉鳞小蛟龙”的影子,因为鲁海娥曾对自己说过,她的家是在秦岭附近汉中府,那里还有她的母亲,她一定是回家去了。因此,叶允雄的心中又萌发了往汉中去找那美貌艺高的女子比武、结姻的念头,并想:有了那样的女子为偶,自己的银枪,加上她的单刀,无论走到哪里,更不惧任何人了。
  叶允雄对着一盏灯正在如此地想着,忽然,门外有人问道:“这屋里是白石村的叶老爷吗?”叶允雄吃了一惊,顺手绰抢,向外问道:“是谁?”屋门一开,进来的原是店中伙计,手中拿着一个黑布小包儿,缝得很严,这店伙计就说:“外面来了一位孟三爷,据说他认得叶老爷,他送来这个包儿,叫我们来交给你,他已走了。”叶允雄十分惊愕,接过包儿,先挥手令店伙出去,他就挨近了灯光,撕开包儿一看,他气得要跳起来。原来包内是一只红布小鞋,分明是那次梅姑娘在山间被辱跌倒时所遗失之物。
  叶允雄咬着牙,心说:原来那次凌辱梅姑娘的,不仅是被我扎下山涧中的那个人,还有孟三彪!说不定那次在庙中率众害我,火烧山林,也就是这孟三彪所为。孟三彪与鲁大绅原来是一伙儿,这次勾来了病虎杨七等人去逼我,也一定是他干的。如今,还拿着这东西来侮辱我,向我来挑衅,真真可恨!
  他赶紧把小鞋收到怀里,绰枪就走,到了门外,店中伙计说:“那姓孟的早就走了。”叶允雄说:“你们晓得他在哪里住?”店伙摇头,说:“不知道,他也不是此地人,不定住在哪家客栈里呢?”叶允雄又问:“你们看他刚才是往哪边去了?”店伙说:“看他是往西边去啦,走得很快。”店里掌柜的见叶允雄双手拿着枪,说话愤愤的,就赶紧过来,问说:“是什么事?”叶允雄摇头,说:“你们不用管!”他提枪向西就追,并怒声叫着:“孟三彪!孟三彪!”街上行走的人都扭头看他,他就横冲直撞,一边走一边喊,并怒骂。
  走了不远,忽觉背后有人抓了他一把,他一惊,转头去看,灯影里见这人是戴着打鱼的帽子,原来正是黄小三。叶允雄转身说:“啊!你来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黄小三神色有点儿惊慌似的,悄声说:“才来到不大一会儿,刚找好了店房。来吧!你到我们的店里,咱们再细说。”叶允雄也不再嚷嚷了,就提着枪,随黄小三进到了一家很小的店房。
  黄小三领他到一间屋里,才进屋,叶允雄不由就一怔,原来炕上正坐着梅姑娘,穿着一身蓝布衣衫,用眼睛掠了掠他,带着些幽怨的样子。叶允雄就向黄小三急说:“你怎么把她也带来啦?”黄小三把声音压得极小,说:“你是怎么个人,我们也都知道了。”叶允雄脸上一红,说:“你既然知道了,我也不必再瞒你。你想,官方既不容我洗心改过,将来我就得逃奔到远处,生死还不定,我可怎忍得耽误令妹的终身呢?”黄小三摇头,说:“不!我妹妹既嫁给了你,活着是你家人,死了也就是你家的鬼。我把她送来了,我就不管了,以后怎样,那都是听天由命,我还立刻就得走!”
  叶允雄把黄小三拉着,说:“这不行,我现在哪能顾得了她?”黄小三似乎要翻脸,他用力夺过手去,说:“你顾得了也得顾,顾不了也得顾,反正我的妹妹嫁了你,她不犯七出之条,不准你送回我们家门!”说着转身就走。叶允雄追出去,又拉住他,说:“你不要忙着走,咱们再谈谈。”黄小三夺着胳膊说:“没有什么可谈的了,你别把我妹妹待错了就得了!”叶允雄便站住身,慨然说了声:“好吧!”就由着黄小三走了。
  转身又进了屋,就见梅姑娘正在低头啜泣,叶允雄赶紧上前,悄声说:“你不要伤心了!既然你来到了,我就不能够再离开你了。我当初虽做过错事,现在各处虽有不少的仇人,但我还自信这身武艺,这杆长枪足能保护得住我的妻子。好!你且一个人在这里等一等,我到那店房里把行李和马匹拿来,我们在此住宿一夜,明天就给你雇车起身!”说着他转身就要走。梅姑娘却一手把他拉住,哭着说:“你可要快回来!”叶允雄点头,说:“一定!我住的那家店房就在东边,离这里不远,我去取了东西就来!”梅姑娘依然啜泣着,说:“你可一定回来!”叶允雄说:“当然即时就回来!我岂能将你一个人抛在这里?”梅姑娘这才把他放了手,这才用手帕去拭泪。
  叶允雄提枪走出,却不禁叹了口气,心说:梅姑娘实是可怜!但我现在正在为仇人所迫,连个立足之地全没有,我如何还能携带着一个妇人?可是事情既到了这一步,也说不得了!只好谨慎些就是。孟三彪晓得我住在那家店里,但我换了店房,明天一早雇上了车就悄悄地起身,大概他即使勾通了高家兄弟及官人,也未必就能把我怎样?
  他一路思索着、愤慨着,又回到那家店房。他进屋去拿了行李,到柜房付交了茶饭钱,就说自己有几个朋友都住在东边的店里,自己需要去跟他们住在一起。柜里的人见他出来进去的都拿着杆长枪,猜不出他是个干什么的,正怕他在店里惹祸,如今见他要搬出去,倒正好,遂就叫人赶紧给他牵来了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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