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遭回禄祸　身受鬼魂迷

2024-09-18  作者：孙玉鑫  来源：孙玉鑫作品集  点击：

　　古老的房屋，虫多，鼠多，肮脏事也多。
　　古老并且有名的深宅大院，肮脏事当然更多。
　　最古老最古老的古屋，鬼多。
　　古刹的神异多。
　　古的骨董，值钱多。
　　古人忠勇正直的多。
　　所以不能叫人说出许多许多奇异事情的一切东西，包括人，他就不古。
　　所以说凡有种种奇异传说的东西，包括人，一定是从前从前的事，很古很古的人和屋。


　　路通拿着一柄闪着寒光的匕首，直对着自己的心口窝，面对着刑部大人。
　　路通说杀了他剐了他也不干了，不干这份八部总捕头的差使，他说这是他第十次坚辞，如果上面再板着吊死鬼脸，摇着货郎鼓头，说个不行，或是展开妓女迎客的春风面孔，哄小孩子的甜言蜜语，慰留，他就来个匕首入腹死而后已。
　　杀手锏往往十分有效，像娇美妻子的床头嗔，绑匪用人质来谈自己生存的条件，已成大问题的问题少年，被送到战场杀敌，尽管作法也许并非“正规”，但绝对是效果“优良”。
　　路通辞下来了，无官一身轻，不论染缸多大多浑，能陷进去再跳出来，总含乎不了。
　　他没有直接回家，多年来也没有像今天这般轻松了。
　　抬头看看天，正当午饭口，吐出一口从肺腹生发的欢畅气，想了想，步子轻灵自然的登上了“瘦西湖大酒楼”。
　　天子脚下北京城，哪来的“西湖”，真有，不由你不信。
　　酒楼主人引水为湖，仿西湖形势，主人是位可人儿，若是真像西湖那么大，怕不水淹金殿，皇帝老大倌变作小泥鳅，所以他提名“瘦西湖”，表示比真的西湖是“瘦”了些儿。
　　作人不能太迂，瘦西湖就是瘦西湖，不能笑这个瘦字，要不若到“大明湖”，看到那一池臭水，不气你死上八次才怪。
　　路通刚一登楼，主事的眼尖脚快，横出柜台时一张脸就作好了笑容，迎上路通后是笑的一脸花。
　　主事侯达，连连说道：“路爷您哪早，请，请。”
　　路通笑笑，侯达趁机招手唤来领班的跑堂，悄声道：“今儿个是哪一家定好座，请路头儿？”
　　领班小赖霎着眼，也悄声的回答道：“没听说哪，定座的只有章员外，在正花厅，是为了给出外多年的堂侄儿接风……”
　　侯达没等小赖说完，头一点，接了话，说：“没错了，快给路爷带路，正花厅，好好的伺候。”
　　小赖子有半句话被封在嗓子眼里，只好当成存货，慌不迭的把路通往正花厅让。
　　路通虽是刚刚辞掉了差使，不过外人可还不知道，他经过楼上散座，起身和他恭敬招呼的已有十多处，他不能不一一还礼，一一含笑，就没办法再想别的。
　　被领带进正花厅时，厅上已有位俊逸的少年在座，路通才知道小赖子弄错了，心头立即泛上一丝惭愧和苦涩。
　　他不怪小赖子和侯达，官差多年，风月地大酒楼，他已计数不清往返去来几千次了，有一件事是永远不变的，只有人请他，不见他请人。
　　偶而一次“全家福”，高兴吃次酒楼，总有三五帮客人争会账，有时甚至会替自己一家会账，争的面红耳赤。
　　路通自己挑单，自掏腰包，上酒楼来自斟自饮自得乐，是从没有过的事，怎能怪侯达错指，小赖子带错路。
　　他才要说几句话退身，那位公子，已起座迎上，小赖子嘴更快，已向公子恭声说道：“公子，这位是路通路爷，京里无人不敬的八部总班头。”
　　公子稳重大方，兜头一揖道：“章君文，路先生请坐。”
　　小赖子说道：“路爷，章公子就是本城首富大槐树章府的公子。”
　　章君文谦笑着挥手叫小赖子去端菜，小赖子应声走了，路通带着歉意的一拱手道：“很对不起，我一个人来吃饭，小赖他们会错意，认为我来作客，就带我到了这里，我也是一时应酬外面的熟人，胡里胡涂的跟着小赖进来，打扰打扰。”
　　路通转身就走，晚了，大槐树章员外章勋，在两名家丁两名护宅武师陪同下，恰好挑帘儿进来。
　　章勋名人，官作到吏部侍郎，家传的健身武术，并不比他护宅武师弱，从他自己能屈指数的到他这一代，已五世其昌，代代行善留名，当真找不出半星一点不道德违良心的行当，所以家财传的久远，一代比一代富有，唯一的遗憾，是已经三代单传。
　　说是遗憾到也未必，好儿不要多，一个胜十个，章君文除了性不喜武外，在作儿子的本份上，可说是要多好有多好的一等一的好儿子，所以章勋私下只有喜而没有不欢。
　　章勋认得路通，一见面，初上来是一楞，继之经章君文说明其中的错失，章勋开朗的笑了。
　　路通再致歉意告辞，哪里能够，章勋说的好，这是缘，坚请路通上座，否则就是嫌恶章勋不堪相交，路通坚辞不获，无奈的笑了笑，又白吃一次。
　　缘！生、死、富、贵、贫、贪……一切都是缘。
　　结缘必有因，这样种瓜得瓜，只有大瓜小瓜之分一样。
　　有因即有果，这也像娶妻必生子，只不过也许生男子，女子一样。
　　种瓜，也许结不了瓜，因为那块地只长石头！
　　娶妻未必能生子，因为那块田不是蓝田。
　　俗话说“外财发时多想想”，“吃白饭时应思量”，路通没经过“思量”，其实也没给他“思量”的工夫。
　　刚坐定，主客章秉成已经来到，章勋为路通介绍，说明章秉成十二岁时离家，正正八年，现在回来了，可惜章秉成的父母已经过世，因为论起来，章勋和章秉成的父亲是堂兄弟，查查族谱，能查到五代，再往前查，可就没什么能查出来的了，所以秉成父母死前，将家产一切交请章勋代管，等章秉成回来，再交还秉成。
　　当年交接时，章勋为了公正小心，请由县里派人作证，今天一样，县里派出当年的人证，王保正，人是刚到。
　　王保正看到路通，恭敬至极，章勋先捧出账簿，一处处结账清楚，王保正押证它的事实和账面的公正，接着章勋点交出各房契约，章秉成的家财不少，三处百顷田庄，五处房产，两个布行。
　　章秉成向堂叔道了谢，向王保正致过辛苦，竟不吃饭，推说有十分紧要的事办，章勋虽再三要他吃完饭去，他似乎生怕吃了会中毒，急急去了。
　　路通的眼尖，也厉害，一见章秉成，就看出不是一位名门公子样儿，并且有一身够俊的武技，只是习武常事，又是章勋堂侄，没往任何不妥当的地方想。
　　章秉成匆匆的走了，使章勋很觉难堪，不过章君文劝慰父亲，说堂兄秉成如果真有十分紧要的事，紧要过吃这顿饭，走了并不失礼，也没什么不对，路通旁观者清，看出章君文比章员外要爽朗平易近人。
　　路通草草吃过这顿饭，当先别去，走出正花厅，心里有说不出的别扭，大好心情来自斟自饮自行乐，结果却吃了半肚子烦酒闷饭。
　　踏上散座，又免不了和相识者的一番招呼，烦人，耐着满肚子的不高兴，作出强笑，正一一颔首间，目光一瞥，一惊，一愕，大喜，快步，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就一屁股坐在一位年轻文士的座侧。
　　文士微笑着道：“总班头的眼真尖。”
　　路通悄声笑说道：“不至于快过‘大厨刀’吧？”
　　文士笑出声来，路通也哈哈开怀，他脸上，心中，刚才半顿饭带给他的无名烦恼，都一扫而空。
　　他声音低悦的，情谊真诚的说道：“我也要喝几杯，我非喝不可，我要请你。”
　　文士笑应，路通招呼小赖，换个雅座，西接小室，正傍“瘦西湖”，重点菜，新温酒，嘱咐小赖，酒菜齐上，然后不准别人打扰。
　　凭路通的手眼，这点事太简单了，菜上酒到，小赖吩咐了堂倌，小室中两个人真的清清静静吃喝。
　　不知他们谈些什么，总之两个人是互抱着肩头笑个不停走的。
　　出了酒楼门，大家分手，分手时候，文士说：“反正我是告诉过你了，如果有一天真出了大事，记住，我不会管，绝不再管。”
　　路通也妙，道：“对，今后连我全放手不再管了，又怎会请你再管。”
　　文士笑，路通笑，笑声一西一东渐远！


　　古刹，不大。
　　不大的古刹，却占了很大的一片地方。
　　细竹林，林中开路，侧植小松，剪修作各种形态，整洁，清幽。
　　古刹中，只有四个人。
　　一位年过古稀的老和尚，一位奇美的大姑娘，一个文士，一个少年。
　　古刹进入竹林的小幽径旁，立着个木牌儿，写的清楚，家庙，谢绝访客。
　　初更，静室，一盏灯。
　　少年自外归来，提着个不小的芦草包儿，在静室门前停下，轻轻叩了三声，接着一推进去。
　　少年竟是章君文，坐着那老和尚，少女，文士。
　　文士看着章君文笑了，道：“今天你回来的晚了。”
　　章君文早就看见桌上的酒菜，道：“正赶吃饭，不晚。”
　　他打开芦包，接着一小包一小包的取出六七包东西来，再一包包的解开，全是下酒菜。
　　老和尚什么全不禁，只禁“不好”，酒不喝“不好”的，肉不吃“不香”的，是位全才老和尚。
　　文士更绝，不但要好的，还只要好里面的几样。
　　章君文住在这座庙里半年，是为能专心读书，由一位知名的宿儒，向章员外提及，一连三次被老和尚谢拒，第四次是章君文亲自往求，老和尚在见到章君文后，竟一口答应下来。
　　答应归答应，老和尚提出条件，第一是章家的人或章君文的亲友，绝对不准来，第二是古刹中的事物，绝不准向任何人说，第三不受章家的布施，章君文全承诺了。
　　起先，章勋还不放心，虽说古刹就在城西郊半山上，不远，可是独生宝贝儿子在外，总不安怀，经过一个月后，章勋突然发现爱子思路渐阔，智慧深渊，谈吐文章越法璞秀，遂放任爱子行动。
　　章勋不傻，曾作试探要去拜谒老和尚，章君文将所作信诺说出，章勋才打消此意。
　　不过章勋悄悄的诚恳的去问过那位名儒，名儒只说了一句话，是：侍郎放心，当今圣主如果知道有这个地方，这地方有那位老和尚，全愿意住进去。
　　够了，章勋见过世面，深信祖上有得，爱子遇见了人间奇士。
　　半年的时间，不论气质，学识上，章君文都有改变，和老和尚，少女，文士，相交也像是一家人。
　　章君文从文士方面，获得不知多少学问，自然而然在性格上也渐渐相近，厌恶浮华，心悦真率。
　　半年来，他和少女一共没说过十句话，但他由衷觉得，是不必说话，因为四个人似已心思相通！
　　今天他回去，是为了扫墓，巧而巧获知堂兄秉成回来，他不能不陪，使他认识了路通！
　　白天他就准备了些好肴菜，全是“瘦西湖”的名件，现在一包包打开，和少女，文士，老和尚吃喝着。
　　老和尚在酒足菜饱后，喝着少女端来的茶看着章君文，突然叹了口气道：“心甯和你日常作伴，相信你已懂的很多，不会迷信神鬼的说话吧？”
　　章君文一向对老和尚，也像少女，文士相同，称呼“阿爷”，他点着头，笑着道：“不迷信归不迷信，阿爷突然提起神鬼，一定是有什么要指示的，阿爷请讲。”
　　老和尚嗯着，缓慢的说道：“古人虽然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不是不信，何况一部‘易经’，通天彻地，已不是迷信了。”
　　“是的阿爷，只是易经太难懂，真懂。”
　　“好孩子，关于这一点，别学你心甯大哥，他是入了迷，穷往里面攒，有时候也许能推演出点惊人的事来，不过又和‘庸人自扰’有什么分别，已不能止住因果，又不能使人无因果，知道多了岂不是自寻烦恼？”
　　章君文听的似懂非懂，看了文士一眼。
　　文士报以微笑道：“看我有什么用？没听阿爷说嘛，庸人自扰。”
　　老和尚也扫了文士一眼，又对章君文道：“我再譬如给你听，心甯算出某人要被坏人杀死，顶了天，他只能作到去警告某人，因为坏人是谁，要在什么时候或地方杀人，他无法前知，去警告某人时，某人很可能会错意，臭骂他一顿，说他平空咒人，就算某人信了，也无法防止被杀，真有一天，某人被杀了，他首先会痛苦，痛苦他虽已明知结果而不能阻止，一个弄不好，大可能惹祸上身，孩子你想想，除了凶手以外，还有什么人会预先知道某人要遭凶杀呢，所以我才说，那是庸人自扰！”
　　章君文懂了，点着头道：“阿爷说的对，不过人总不能见死不救呀？”
　　老和尚道：“当然，但更要量力行事，孩子，不谈这个啦，我是突然有感，要告诉你件事，你最近最好少结交新朋友，少管闲事，因为我已经看出来你脸上有了煞纹，希望只是场虚惊。”
　　章君文一呆，要详问，老和尚已缓缓放下手中茶，起身道：“我累了，你们谈谈。”
　　老和尚没再理会谁，回到他的卧房去了。
　　章君文才待问那老和尚称为心甯的文士，文士竟先向他一笑道：“别庸人自扰，回房去念两篇古文诗词，早点睡，早点起，睡不好不要说煞纹，黑眼圈都会出现的。”
　　章君文无奈，只好告辞回房。
　　他刚走，少女黛眉一挑对文士道：“人家是正经的问你，你偏有那些邪话说。”
　　文士微吁道：“有什么办法，妳说？”
　　少女道：“二哥事不多，请他照应着。”
　　文士一笑道：“好办法，好办法。”
　　少女哼了一声，自顾自的收拾东西，文士偷偷一笑，摇呀摆的出去，他不是仅仅出了静室，而是出庙进城。


　　“是大妹说的，二傻，从今天现在起，人交给你了，大妹说，要你照应着。”
　　“大哥，别不讲理好不好，人你熟，交情又够，又是近水楼台，我有多少事，够手忙脚乱了，再添上这么个书呆子，不要了我的命才怪。”
　　“你是爱干不干，听明白，可不是我的主意，我只是传话，传大妹的话，要辞你跟大妹辞。”
　　“好啦好啦，还不是你这当大哥的从旁吹嘘，大妹才下令，大哥，今后像这种没有头尾的事，少照顾我点好不好？”
　　突然传来另一个较为苍老的话声，道：“你们哥儿俩又在抬杠呀？”
　　心甯看看那个正在调配丹丸膏散的心毅，可巧心毅也正在看他，两个人都一摇头，都一笑。
　　帘儿旁移，出来了徐畅。
　　徐畅看看心甯，又瞧瞧心毅，哼了一声道：“只要听到我的声音，你们哥儿俩个就开始作戏，心甯你说，是什么事？”
　　心甯说了，徐畅脸一板，看着心毅道：“我好像听你刚才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少照顾我点好不好’，对不？”
　　心毅道：“爹，我是跟大哥说笑。”
　　徐畅坐下，眼一瞪，道：“说笑？长兄若父，你越大越没规矩，你们全给我听仔细，记明白，老人家春秋已高，不耐俗礼，我才要你们在老人家面前随便些，可不是要你们忘了规矩！”
　　兄弟俩恭敬应是，徐畅又道：“既然这个人连老人家全喜欢他，怡儿又说了话，心毅，事你要接下来办！”
　　心毅道：“是的，爹，孩儿因为手头上的事正多……”
　　徐畅道：“心甯想办法把人介绍过来，心毅你要忙不开的时候，别忘了爹还没老到不能办事。”
　　“是。”
　　这一声是，是兄弟俩喜悦的高应。
　　苑大成，红孩儿出来了，看着心甯和心毅，笑了。
　　徐畅要多爱这红孩儿有多爱，道：“小精灵你笑什么？”
　　红孩儿道：“我笑爹您已经上当了。”
　　徐畅喔了一声道：“我上了什么当？谁的当？”
　　红孩儿道：“大哥和二哥给您的当，您怎么不想想，四大血案那重的案情，那么难办的事情，仅仅大哥和恰姊一个设计一个出面，就手到擒来，现在只是保护一个人，大哥就办不了啦，还来请二哥，二哥的脾性，遇上这种事会一推六二五吗？绝不会，目的在引出您来，叫您上当承诺，结果他们办到了，您哪，上当啦。”
　　徐畅没恼，反而噗哧一声笑了，笑的红孩儿发呆了，徐畅附在红孩儿耳边，低声叽咕很久，红孩儿喔了一声，似乎才懂，口中不停说着——大人的心真难猜，一扭头回到后面。
　　心甯和心毅也笑了，徐畅一摇头，指指后面，那想到后面已传来话声：“你们爹儿三个爱捣什么鬼就捣什么鬼，当我不懂啊，老头子老骨头闲不住，想活动活动又苦无藉口，正好有了这么个芝麻大的事，小的有心拍老的马屁，老的恰恰得其所哉，放心，没人管你们爷儿三的事，只是记住了，办砸了锅可别说我不饶你们！”
　　爷儿三个噤若寒蝉，这位徐夫人很少露面，更很少问事，不过只要露了面，问上事，放心，这件事虽不能说比天大，至少是天大第一，这件事数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