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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遭回禄祸 身受鬼魂迷
2024-09-18  作者:孙玉鑫  来源:孙玉鑫作品集  点击:

  怡怡和徐夫人及红孩儿走了,远离开了农庄,下落不知,也没人去打听,也没人去思念,更没人再提及。
  路通化了妆,成了个四十上下的乡下汉子,一再严嘱章守仁,就说他是农庄的能干些的长工,说章家对他有恩,才遇事争着向前,这样他才寸步不离章君文,陪着章君文回城办理一切善后。
  大小同样的棺木,三十八具,君文说的好,早已分不出那具尸骨是谁,他只能从一方腰佩“玉如意”上,指出一具尸体该是章勋,不过死难相从,掩葬也一样。
  君文已身无分文,就算想变卖一处农庄,或典押出一处生意,目下全办不到,原因是文契尽毁,官府当然承认君文有权作主,只是先必须重补文契,缺了那玩意儿,明知绝没错也没人敢要能要。
  补办文契,绝非十天半月办好的,万幸火场中清出已烧成乱饼样儿还杂有沙土的银块百多块,君文卖掉,变成千多两银子,能济手头的急需,路通也拿出一千两银子来暂时垫用,并且暗中请了老朋友帮忙,到官府为君文办理重补一切产业的文契证明。
  路通像是跟徐家人赌气似的,用三百两银子,请来高僧高道,坚决要把“法事”作到七七四十九天,就在火场上,清出很大的一块地方,高搭了棚儿,停棺三十八具,四十九天后安葬。
  天下事真难讲,有不够朋友的老朋友,像徐家人对君文,也有想都想不到那么关怀平日少见的亲戚,章秉成回来了,听到章伯的不幸,披麻大哭奔到灵堂,堂兄弟相会,抱头失声了,这阵出乎衷发乎诚的兄弟会,感动的路通前襟尽湿。
  当初,乍见章秉成,路通从心里对这个人没有好感,并且生疑,现在变了,顿改昔日观念。
  这难怪路通,看!
  从秉成一到,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他派定自己府中家人,全办的周周到到,尽善尽美。
  和君文相伴守灵,十日如片刻,只说那“长命灯”和“引路香”,从没经别人手,从没断过,灯一直亮着,香从不停火,别看事不大,要有恒心,要有耐力,要出自诚敬,俗话有“久病无孝子”,何况这种事,别忘了死的只不过章秉成的堂伯,而章秉成家财虽说相差君文家远甚,不过路通清楚,当年“瘦西湖”一交一接,按那时所值已足十万两纹银,算得是大富户而竟能睡草席,守夜灵,恭诚不懈,对堂弟君文,更是百般照拂,人心比人心,路通暗中叹息,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章秉成如果比起徐家母女来,怎么说才好呢,路通只有摇头的份。

×      ×      ×

  于总班头于奎来了,是陪着个活冬烘先生一起来的。
  是大清早,正三七二十一天,法事还没开始。
  路通不敢相认,也不能相认,不过他心中十分奇怪,像这种“无名火”灾,地面上当然要过问,可是该地面上过问的早就全问过了,再说这种案子,决不会劳动到刑部的总班头,所以路通暗中注上意。
  路通对老冬烘,看着新鲜而别扭,他任职刑部很够久了,从来就没见过这么个人。
  于奎向君文悄悄说明来意,并没背着章秉成和已化了装的路通,原来官家要作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验尸。
  路通刚要叱斥于奎荒唐,话没有出口,秉成却已脸一板道:“你是那个衙门口的?”
  于奎道:“八部总班头,我叫于奎。”
  君文不由的去看路通,路通生怕泄露秘密,只好转个身故作没有看见。
  秉成似乎也没想到于奎有这大来头,平板的那张寒脸,多少加了点和气,道:“地面上已经验过了,手续也全办好了,怎么还须要再劳动于爷大驾?”
  于奎没认出路通来,自然而然拿出官家的威势,道:“你又是什么人?”
  君文介绍了堂兄后,说道:“于总班头,寒门不幸,发生这种惨变,君文已经够痛心了,先父生前,大小也是位侍郎,莫非刚刚故世,就……”
  于奎对君文十分客气,接话道:“公子府上出了这种悲惨事,于某人只该百般协助,不会故生是非的,不瞒公子说,这是最后必须要办的手续,谁全一样……”
  路通几乎要跳起来给于奎几个大嘴巴吃,这真是恶官差吓唬活老百姓,哪有这种手续!
  路通刚想动,老冬烘一步拦在他前面,低低的说道:“请借一步说话。”
  借一步,就借一步,路通和老冬烘走出三丈。
  老冬烘冷冷地半带教训的说道:“路总班头你最好少开口少多事,这件‘天火’案,未必没有他情,你站远些,别作出亲者痛仇者快的傻事来,哼!”
  最后一声哼,只震的路通心神颤动,面色立变,老冬烘竟是位身怀罕绝武技的人物。
  路通没再过去,当真远远站着。
  路通既然不开口,秉成虽不知道路通究竟是谁,君文却知道,不由把于奎的话当成真,自然没再反对。
  秉成心里有八十个不愿意,但也被于奎的官腔唬住了,遂任凭老冬烘和于奎验尸。
  焦尸虽已全殓了棺,但没封钉,老冬烘一具具的看下去,既没用手摸,也没用什么物件探索。
  刚验的时候,君文,秉成还全步起步随跟着,验了十具后,两位公子爷早不耐烦,再懒的跟随,正好高僧高道来齐了,他堂兄弟二人只好跪守灵堂。
  路通却暗中留心,瞥见老冬烘突又回到第一具棺木旁,这次伸了手,手白如玉,翻看久久才算完事。
  路通想从老冬烘神色上看点端倪,失败了,老冬烘修养到了家,连汗毛全没变方向,更不用说脸色神情了。
  第二具,第三具,第四具……直到第三十七具,就像“走马观花”一样,一探手就算验好了。
  手探在棺中,路通根本什么全没看见。
  三十八具,也正是被君文认定是章勋的那一具,老冬烘又看的特别仔细,然后示意于奎,向君文道了打扰,一言不发的走了。
  路通被弄的满头雾水,若非事实上不能,他恨不得追上于奎问个明白。

×      ×      ×

  三十八具焦骨残尸,全已入土为安。
  江南排教和官粮船的争执,也因为今上的圣明,将一场天大兵祸消灭于无形。
  君文被秉成坚请住到秉成家中,有专人照拂君文的起居,秉成夫人又是位十分贤慧的大家女,君文乍丧亲人,特别感觉到堂兄夫妇那种至性至情的温暖,真和从前住在自己家中一样的安适,宁静。
  安适和宁静,也正是君文目下最需要的。
  路通一因再无借口陪伴君文,二来江南事既已解决,用不着再隐身埋名,遂以远游而归的姿态,回自己家中。
  他是个急性子,办事又认真,更因为心中对章府大火一案,生出说不出道理来的疑念,所以第二天就去拜访老盟兄于奎。
  于奎接进路通,没容路通喝口热茶,就直接了当的说道:“兄弟你那天的装扮不含乎,路兄弟,我知道你想问我什么,我知道兄弟的个性,兄弟你也知道我的脾气,凡能说的,我没有可瞒的,不能说的,兄弟,那怕你怎么样迫我逼我,甚至悻悻的拂袖而去,割袍断义,我还是不能说,不能说,而那天重验焦骨尸体的事,就是绝对不能说的事!”
  这倒好,上来就堵住路通的嘴巴。
  路通焉肯这样算完,一笑道:“好,我就不问,不过,你总该告诉我那位冬烘先生是什么来头吧?”
  于奎道:“兄弟你是爱信不信,老冬烘由乐老公公陪着来的,老公公对他恭敬的像对万岁爷一样,严嘱一切听那冬烘先生的调度,就这么回事。”
  路通信是信了,却想不通缘故来由,无奈何怅怅的回去。
  路通并没去打听徐夫人和姑娘怡怡,他已有成见,能不再见到徐家的人最好。
  不过他每隔三五天,却仍然扮作从前长工模样,去章秉成府中拜问君文的安康,拜安当然不实,是去观察秉成对待君文的一切。
  两个月过去了,路通放下悬心,秉成真是位难以见到的好人,对待君文真可说是友爱无间,所以路通也就不再前往探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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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秉成十分俭仆,他夫妻住的是五进院落的房子,够大够宽,第一进是待客厅,旁有三间下房,却只住着一个应门的老仆人,这也是为了君文才从他农庄里调来的老实佣人。
  第二进两暗一明,现在是君文住着,明间算客厅,西暗间暂作书房,东暗间是卧房。
  第三进一明两暗打通了,算内客厅,招待的是上流访客,很少用。
  第四进秉成夫妇住,布置设备几乎和君文房中一样,由此可见秉成之对君文的友爱。
  秉成的妻子秦氏,是大户之女,去年才娶过来,识书解理,贤慧而慈爱,平日善事善行已使四邻敬佩。
  君文被火焚毁的一切产契文书,秉成全给办好了,只是由章勋的名字改为章君文,这当然是应该的。
  当秉成一件件全交待清楚之后,君文曾谢后说出要搬到自己农庄暂居的话,被秉成教训了一顿,秉成说的好,大槐树的家宅毁了,尚未重建,农庄都在城外,而他这里房子现成,君文不住,表示见外,若亲友四邻知道,一定说他章秉成没尽到作哥哥的本份,并且说已经叫人按大槐树当年宅院的建筑样儿,分头估价,然后兴建,新宅落成,他会亲自恭送君文回去,这样才能以全兄友弟恭的伦道。
  秉成的这番话,心诚义正,是大理,君文读圣贤书,所谓“所学何事”,焉有不明白的,当然没有话说,只有恭敬受教并且感激秉成的爱护。
  秉成不是个只说不作的人,果然,在七月初十的这天正午,是黄道吉日吉时,秉成以最低的估价,找到最好的营造商家,为君文火焚的寓宅行新厦破土庆典。
  君文当然到场,从他突遭不幸到今朝重建家园,凡是相识的,那个不高挑起大拇指来,说章秉成的是个好男儿。
  路通也到了,杂在人群中,打听的清楚也看的明白,在满怀感伤徐家人的无义失仁,和敬佩章秉成的友爱下,叹息着悄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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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
  一大早,十六名僧,十六名道,三牲,六果,秉成亲率君文及秦氏,至恭至诚的在章家祖茔中,敬祭天地及列祖列宗。
  中午家祭,素食,至诚而严肃隆重。
  饭后,秉成和君文促膝相谈,秉成说他“宛平”的农庄,因为水利收成很坏,争水也曾和邻庄引起不少的问题,为了予人方便自己方便,最近才算说通邻庄俞家的主人,同出人力财力来兴建水闸,通道,相约十天一轮值,十五到二十五,轮到秉成,他这十天要宿在“宛平”,照料建圳工程,所以不能相陪君文,要君文多照管点家中,二十五的晚上他就能回来,君文自是义不容辞应着声,秉成十分高兴的别过秦氏,去了“宛平”。
  当夜,饭后,初更乍过。
  君文在他第二进的书房暗间,秉烛阅读。
  梆声二更,他放下书。
  坦然踱步先到第四进堂兄嫂的院中,看过一周,退向第三进甬道,小心的把通门划扣上“倒闩”。
  第三进走了一圈,也将门户关紧。
  第一进下房住的老佣人章顺,早已睡了,君文亲自看过大门两道横门,门栓稳实,倒闩也划扣着,点点头,一切门户都没有差错,才回到书房。
  他本来想睡,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想起几个人的影子,心甯,心毅,怡怡,红孩儿和徐畅。
  他也想到老和尚,有件事连他自己也弄不懂,就是虽然身受到徐夫人和怡怡的不仁,却没有一点恨怨的意思,反之现在着实挂怀这些人的一切,于是他决定明天一早,告诉堂嫂一声,先去“天恩堂”,再到“古刹”,不亲自去看看,这颗心就无法放落。
  想着,梆声三更。
  吱的!
  他蓦的一楞,是他堂屋的门响,开门的响声,绝对没有错。
  他并没起身,因为他绝忘不了,堂屋门的两道里门,是亲自在不久前才拴好的。
  砰!咚!拍嚏!
  竟然有人,从里面重又栓上门闩和小倒关儿。
  君文大惊,才待站起……
  布帘儿适时挑起,一位顶盔贯甲的“宋朝”大将,威猛的怒瞪着君文!
  君文惊怖,全身索索颤抖!
  大将腰下长剑,束袍铜带,护心宝镜,盔甲鳞片,满布绿、褐锈斑和变色的土层,一望既知已深埋地下百年以上。
  七月半,天不寒,但是从这宋朝将军进来,整个书房突然像个冰窖,冷的人直抖,那股阴森的寒气,就算腊月天的辽东地,也从未有过!
  君文想示意,手已无法自主挪动!
  他要开口,至少问问来由,竟无法张嘴!
  眼睛看的清楚,将军鼻中直喷寒气。
  耳朵听的明白,将军大步直前,盔动、甲鸣。
  他连闭眼都办不到,只觉得魂已出窍,魄飞渺渺,神智欲昏,影儿闪晃,将军已失去踪迹。
  房中寒气散,人一暖,神智回清,不仅能动能言,也有了意识,首先四顾,那有什么宋朝大将军的影子?
  幌幌头,不是梦。
  幻觉!一时走神,幻觉顿生,可笑。
  微笑间,鼻端嗅到了那丝儿潮湿的怪味道,那是刚才“幻觉”时,发自宋朝大将军身上的独有气息!
  “幻觉”人影,平常,有了气息的变化,岂是幻觉。
  喔!时正细雨,自是有那股微湿而微腥的土气,想通了,不由又是一笑。
  下意识要看看堂屋门户,才迈步出了书案,目光偶扫呆然不动!
  不是幻觉了,地上湿痕点点,尤怪的是不见半个湿脚印儿!
  人行有影,沾过湿地,再走干处,必有湿痕足印。
  现在只有盔甲滴下的雨痕,不见足痕,绝不是人!
  君文想到这里,捧着烛火,大步奔进卧房,吹灯、踢鞋,钻进被窝。

×      ×      ×

  君文拜问秦氏安康,这是古礼。
  秦氏在堂屋里,大开着堂屋的门,章顺在扫第四进院中的泥浑和昨夜的落叶。
  秦氏说出惊人的话来,她说今天和昨天的君文,十分显明的像是换了个人。
  昨天精神,脸色都很好。
  今天脸色苍灰,没有一点血色,眼眶乌黑,不只是一夜未眠,很可能有了极端伤怀的事情,她要君文保重,秉成不在,如果有什么长短,她实在无法向秉成交待,所以希望君文实说究竟。
  君文自己都弄不清楚昨夜见到的,是幻觉抑或真事,幻觉的话,说出来岂不可笑,真事的话更不能说,吓着了秦氏如何得了。
  他推说偶而感伤父母火场惨死,所以一夜未睡。
  秦氏劝慰他,要他回房睡下。
  他辞出后,真的感觉到全身无力,精神尤其不振,懒懒的,疲惫到极点,真的重又躺下,稀里糊涂睡着了,还是章顺唤醒他的,那时候已经快到黄昏了。
  今天,七月十六,仍然是阴雨天气。
  他醒来觉得精神很好,在院中踱了半天步,吃过了晚饭,才想起本打算走“天恩堂”和古刹的事,可是现在已是傍晚,已不是拜客的时候。
  睡了一天觉,初更过后毫无倦意,只有看书。
  二更,他仍像昨夜一样的走遍全宅,小心门户。
  这次他加了小心,亲自插关上所有院落和大门的横闩,墙高过丈,上植“铁网”,鼠窃辈很难越过。
  他回到屋里,也亲自把堂屋门的横门插好,并且一明两暗间全点上灯火,然后再到书房秉烛看书。
  有了昨夜的怪事,他虽然没学过捉妖降怪天师本领,却听说过“桃木刀、剑”十足防邪,而家户中多半都有桃木刀剑,所以他在身后墙上,挂了柄桃木剑。
  书房中烛灯四盏,明亮的很,俗话有“灯明无鬼影”,其实他是借灯光仗胆,心里实在还是怕。
  正三更,梆声响。
  梆声乍响,他就悄悄的放下书,侧耳仔细听。
  雨已停,风不强,别无杂声。
  他微然一笑,昨夜必是幻觉,否则堂堂大明朝,又怎会见到宋朝时代的大将军。
  叭!吱!
  堂屋的门开了,没错,门乍开,风吹进,书房的门帘儿都动。
  他霍地站起!
  吱!咕!叭!
  堂屋的门重被关好,上了闩。
  他想转身,去取那背后墙上的桃木剑,晚了。
  门帘横着飞起来,如狂飙吹捲。
  室内顿时暴冷,昨夜那位宋朝将军,已站在书案以前和他面面相对!
  君文蓦觉全身皆凉,房中明烛,突地无故灭了三盏,剩一盏恰在案头,火苗一长一萎,色呈碧绿。
  将军目光阴森,碧芒直罩君文,满脸狠毒狰狞,君文顿又无法言动,身躯四肢却不由的暴颤狂抖不已!
  甲袍铁鳞串响,已灭的三盏烛灯,倏忽又自燃亮起,君文又能言动了,面前将军影子已失,整个书房又恢复了温暖。
  君文神智恍惚了,挣扎着,仍在颤栗着,勉强熄灭书房的灯,堂屋的灯,爬上床,直抖到天光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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