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忍法“人鸟黐”
2025-04-16 作者:山田风太郎 译者:後藤茶檎 来源:山田风太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
——如今已然是清澈的冬日天气。太阳离开了云的遮挡,再度笼罩于日光下的原野里,一根根枯草也都精神地抬起了头,却不随风而动。旷野中的一切都好像结冰了似的闪着光芒、保持静止。
且不论倒在草上的阿瑶,连那两个寂然地望着她尸体的忍者也都像失去了生命似的一动不动。半晌之后,终于发出了声音。
“真是有够危险的。”
“干掉风伯的就是这招吧!”
“也亏得是舍兵卫,要是我的话也会被干掉了。”
鼓隼人战栗着,随后拔出刀来。
“还是先把首级割下来吧!”
说着便走近阿瑶的尸体旁。这是跟服部半藏约好的送给大御所的礼物。
“等等,隼人。”
七斗舍兵卫叫道。在他庞大的身躯上,巨大的男根仍露在外面,并无遮掩之意。
“既然我的皮褪下来了,在还没有被溅到更多血以前——乘着还没有干掉的时候先给抹上。”
“恩。”
鼓隼人看到落在枯草上的大量糊状物,那是刚才舍兵卫所射出的精液,在大气作用下急速干燥,好似爬行在地上的蛞蝓一般发出银光。
七斗舍兵卫将其收集于掌中,涂抹在自己的男根上,隼人则是面无表情地瞧着。能做到这一点的也只有舍兵卫本人了。隼人清楚,这个男人的精液暴露在空气中后便会越来越粘稠化得像胶水一般,能承受住人足甚至马蹄的踩踏。
之前,舍兵卫在被丸桥的镰锁缠住手腕的时候便是以脱皮的方式挣脱的。而方才,中了阿瑶的“天女贝”的男根也是通过脱皮才得以脱险。虽然看似是皮,实际却并非如此。那是涂遍全身的他自己的精液。普通人的精液中可凝固的成分还不到百分之十,但他的精液里却大量存在着具有强大粘着力的粘性成分。只要液体中具有异常粘着度的话,一旦便干,就会形成皮肤远远比不上的鞣革一般的强韧。舍兵卫的忍法之所以会被称为“肉鞘”的原因便在于此,他刚刚所说的“我的皮”也正是指的此物。
“好了。”
看到舍兵卫补充了剥离的新皮肤、重整装束后,隼人再次朝阿瑶身边蹲下,可就在此时:
“喂,再等一下。”
舍兵卫又喊道,同时其巨大的身躯迅速伏倒在草地上,而隼人也在回应之前先低下了身子:
“怎么了?”
“那家伙,过来了——就是那个女乞丐。”
“噢,长曾我部之妻么——就是之前你从她那儿捡回一条命的怪力女吗?”
隼人笑道。
“这回就交给我吧。以“百夜车”将其带入地狱。”
“不行,那家伙是从西面来的啊,而太阳在东边。就算是你,没有影子的话也无法驱动百夜车吧——咦,那家伙站住了,是察觉到了么?”
在草丛中快步行走的大个子女乞丐——丸桥突然驻足,巡视着四周。
“阿瑶。”
如此叫道。看来并非是有所察觉,只是因为出来淘米的阿瑶一直未归,于是便一个人前来看看究竟。隼人轻声道:
“舍兵卫,换个位置吧,绕到西面去。”
这当然是为了施展影之术。两人在草丛中疾走着,仿佛如水中畅游的鱼儿一般迅速。而这种不似生物所为的不可思议的动作完全没有惊动密生的枯草。
“阿瑶。”
丸桥再次呼喊道,朝前方径直走去,又再次停住,而这次再也不动了,眼睛凝视着地面。她发现了阿瑶的尸体——停住的影子向着西面伸长了有个五六米。
“阿瑶,究竟是谁将你。”
干涸的声音从喉咙中拧出。
影子尖端依然纹丝不动,如风般的鼓隼人潜伏着,却猛然无声地剧烈向后退去。突然间刮起了一阵旋风,周围一带的草都在响声中被刮倒。那是从丸桥手中放出的镰锁,一挥舞起来,锁链的长度将六七米半径圆周内的草全都割倒在地。
“…………”
隼人向后跳着,在草中低吟。
从他露出如此狼狈之相的位置来看,并非位于割草的范围之内,实际上距离丸桥还有个数十米。离开本体有六七米距离的锁头与本体的影子成正比,也就有了那么长的锁影。对于常人来说那是造不成任何伤害的影子而已,但对于隼人来说,那距离更长的锁影却能影响到圆周外的自己。多么的讽刺啊,可以斩“影”的这种前所未闻的忍法“百夜车”,到头来却成了作茧自缚,甚至会召来被对方的锁链紧缚的结果。
不过丸桥倒好像并没有发现隼人的身姿,证据就是回旋了一周的锁链仿佛装了弹簧似的缩回到她的袖口,就这么在阿瑶身旁蹲下,发出不知其意的叫声,随后开始呜咽起来。
“呼。”
草丛中的七斗舍兵卫露出了笑容。
“并非察觉,只是见到那具尸体后自然会有的警戒行为。不过隼人,这下你就会明白为何我会觉得那个女人很棘手了吧!”
“唔。”
“就连百夜车也对付不了那个女的啊。看来还不如我啊……”
“什么……好吧,瞧着吧,我要将她的影子偷过来。”
隼人点了点头。
盗取影子——这是他曾经对阿福和千姬施展过的妖术。当时阿福的影子是在远处的土墙上移动,而千姬之影则是在高高的天井上移动——可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他或是要将自己的本体现于对方面前,或是要让对方注意到她自己的影子,两者必选其一。正所谓“影心一体”,无论是愤怒还是爱欲,只要心有所动之时便会化作影而被盗取,且当意识到影时,影就会化为心而北盗取。也就是与所谓的见到幽灵的人类心理是一样的道理吧。心中的恐怖化作幽灵这种影子,而好似见到幽灵的错觉则会在心里唤起不合理的恐怖感情。只是,若想将影子变幻无常去话,当然就只能是在对方没有强大精神力的场合下才行得通,所以这招对丸桥来说是否通用还存有疑问。
丸桥站起身来,肩上背着阿瑶的尸体。
“好,要上了——舍兵卫,瞧着吧!”
隼人说着便待从草丛中现出身来。
“等等隼人,别用百夜车了。看啊,那家伙正用锁链绑起背负着尸体呢。”
“噢,这可是个好机会啊。别放过了,舍兵卫。”
“不,还是先等等。我现在想到了另一个方案。”
“什么啊?”
“就算能顺利干掉那个女的,也不见得能在其断气前挖出千姬大人的下落。这么一来狐狸精们应该还剩下两只——你不觉得这样一个一个地去解决就太麻烦了么?”
七斗舍兵卫解释道。正是如此。
“那家伙到现在都还没发觉可算是意外之喜。跟着她寻找女人们的下落、查出那些家伙的老巢才是上策哦。”
【二】
“——奇怪。”
最先歪过头来的是鼓隼人。
背着尸体的女乞丐沿着多摩川向南走去——只见其垂着头,看上去迈着沉重的脚步,但实际上速度却快得惊人。若能准确观测的话就会发现,那是与多摩川的水流同样快的速度——而且在那水流上还漂浮着一艘无人的篷船。
但即使身为忍者的他们也没有意识到那一点,因为正把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丸桥身上,配合她的速度紧追其后。这虽然不是什么特别的难事,但要在渺无人烟的冬日原野中在对方察觉不到的情况下进行跟踪,他们就算是能做到,却也无暇顾及其他了。
“怎么了,隼人。”
“方才干掉的那个女人——是在淘米的归途之中吧。也就是说,那些家伙的巢穴应该是在附近才对。糟了。舍兵卫,那家伙已经注意到我们了,而且是在故意搅乱。”
“怎么会——那个长曾我部的老婆虽然是个使奇怪镰锁的怪力女,但应该不懂忍法啊。那脚步并非忍者的走法。既然不是忍者,又怎么会察觉到我们的气息呢。”
虽这么说,七斗舍兵卫自己脸上也露出自信动摇的神情来。原来如此,这么说起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追赶了有四公里的样子了。
就在此时,丸桥停住了脚步。路边是一座破旧的小屋,沾着煤灰的油纸窗上写着“渡舟”。太平记中有名的矢口渡应该还要再往南一些,那是以前连接丰岛江户与镰仓的渡口,在更下游的六乡已有架桥但至今依然还有许多渡口,而这里恐怕是近乡的百姓用来通行的船码头吧。由于是冬天,现在小屋里应该连守船人也不在吧,但却能见着两三艘舫舟。
他们终于注意到突然有一艘篷船漂至舫舟旁,篷顶下站起一个年轻的平民女子。
“丸桥大人……”
她大叫道。
“噢。”
丸桥回应道。
“已经可以了吧!”
说着,将绕在胸前的锁链持于手中,正待放下阿瑶的尸体。隼人和舍兵卫注意到,舟中的女子正是曾经在西城大奥中化为奥女中巧妙逃走的女忍者,同时猛然意识到那艘小舟一直与自己保持平行顺流而下来到此处,自己跟踪丸桥的行踪完全被小舟那边看得一清二楚,从而终于明白丸桥一定是用某种方法与那个女子合谋来了解这边的情况的。
“丸桥大人,快乘上来。”
“不,阿瑶都这幅模样了。阿眉——不可就这么逃走了。我根本不打算逃走,都已经特意引到这里来了。喂,大御所老头豢养的臭小子们,现身吧,快到这儿来。”
刚一回头,不等丸桥的呼喊,隼人与舍兵卫已经径直杀了上来。比起被骂来,倒不如说是为自己之前的愚蠢而恼羞成怒,两人的脸色显得苍白,但那擦着鼻尖掠过的锁链却将恼怒的他们像皮球一样弹了回来。丸桥已将尸体放在地上。
“哟,那张脸,不就是之前在越谷的那个脱皮的怪物吗。好吧,已经不会再着那个妖术了。就拿这个分铜来打碎你的脑袋吧!”
吼叫的同时,锁链逆向回转了过来,铁球朝着舍兵卫的头颅飞去。
“影子——快偷影子,隼人。”
好不容易缩回脖子,舍兵卫悲鸣起来。隼人皱了皱眉头。
“影子在河里啊……”
丸桥背靠着多摩川。太阳已经升起,但依然在向东移动。河流在西面,丸桥的影子应该是正落在河里,可从那两人的位置却看不到。
“把那家伙再往这儿引一引。向后退,舍兵卫。”
“哎,等等,那样的话。”
舍兵卫点了点头,隼人看似鲁莽地大叫一声,随意地向前冲了出去。锁链向着他的身子横劈了过来。已然完全处于被攻击范围内的舍兵卫在下一个瞬间却突然消失了。不,并非消失,而是舍兵卫那巨大的身躯在即将被锁链击中的瞬间一登地面,跳入空中。
丸桥的镰锁画着闪亮的弧线捕捉无声地朝面前袭来的黑影,但却未见血花。如此魁梧却那么的轻快,七斗舍兵卫的巨大身躯斜着从丸桥头上越过,啪的一下立于船屋的屋顶上,并立即从手中掷出撒菱袭向地面上的丸桥。另一侧的鼓隼人的腕中也同时闪出撒菱的银光。
“啊,这家伙——”
将将避开左右的攻击,丸桥跑回小屋的隐蔽处。这是为了防止上下前后的夹攻。
背靠着船屋如女夜叉般立着的丸桥面前再次飞来了隼人的撒菱。她躲开了这次攻击,不,应该说是以为躲开了,但她的脸却顿时被痛苦所扭曲。隼人的撒菱钉在了映在板壁上的丸桥影子的好几个地方。
“好!”
隼人拔刀径直杀上前来。丸桥看上去已经无法动弹。很显然,她那隆起的腹部即将与胎儿一起被刺穿。
“……噢噢呀。”
随着猛烈的叫声,丸桥摇晃着挣脱了出来。充满着满脸的苦闷扭曲了她的身体——在隼人看来不可能之事却被她办到了,因为对于丸桥来说,即便是本体被撒菱钉住也能仅凭其怪力摆脱。不过,毕竟还是让镰锁已从两手中跌落,扭曲的身体撞进了船屋。
“噢。”
带着愕然表情看着这一切隼人再次赶了上来,一瞬间却不由得踌躇起来。丸桥一边撞着一边用拳头击打那块板壁,木板好似豆腐般地被砸出了个洞。她的手臂保住小屋的角柱,好像拔出木杖似的一下子将角柱抱了起来,顿时又有了武器。
“…………”
隼人已然听不到对方在喊什么。躲避朝自己飞来的柱子的隼人在叫什么,丸桥想必也是听不到的吧。被拔去一根柱子的小屋仿佛积木般倒了下来。随着那巨大的声响,一片烟尘飘向蓝天。
“舍兵卫。”
已经跳出十米开外的隼人疾呼道,他想起七斗舍兵卫应该正站在小屋的屋顶上。
【三】
覆盖住一角的黄色烟尘终于淡去。舍兵卫与丸桥就像两尊铜像似的面对面站在折断的柱子和板壁上。双方都并非赤手空拳,丸桥再次拾起镰锁,舍兵卫则不知何时捡起一扇隔门当作盾牌。
应该是在瞬间从崩坏的小屋中捡来的吧,不过面对那个可怕的镰锁攻击,这扇破隔门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隼人不禁捏了把汗。
“别过来。”
舍兵卫低吟道。
隼人发现舍兵卫那巨大的男根正探出在隔门的阴影中,从那里喷出一条白浊的液体——面对突然之间撒满整扇隔门的液体,就连丸桥也显得好像有些不知所措。由于被隔门阻挡而看不到舍兵卫的身影,一瞬之间也不知道那涂满隔门的到底是什么东西,丸桥只是愣愣地用“啥?”这样的眼神盯着,不过她早已知晓这些男子会使一些捉摸不透的妖术,而且并不对此感到害怕。
一下子变得仿佛蜡一样半透明的沾满煤灰的隔门上映出舍兵卫的身影,愈发显出异样的银光,丸桥顿时清醒了过来。
“胡闹,你以为那样就能防住这分铜了吗?”
一边笑着,一边将镰锁的分铜朝隔门掷来。分铜击穿了糊纸,她好像看到血与脑浆飞溅的样子。不过那真的只是幻觉而已,下一个刹那,分铜仿佛击中了兽皮似的反弹了回来。
“噢噢,这样不就轻松防住了分铜么?”
隔门后响起大笑。从破隔门的洞眼里窥视着前面,舍兵卫将那奇怪的盾牌架在身前突、突、突地靠近了过来,又笑了起来。
“这就是伊贺忍法人鸟黐——”
丸桥跳开了,倒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惊得目瞪口呆。之所以会跳开,不用任何招数却只是以锁链横扫,全是由于惊愕所致。即便如此,按常理来说这锁链也应该能将包括隔门在内的面前一切都击个粉碎才对。可是隔门却丝毫无损,锁链猛烈地缠了上去,卷上半空。七斗舍兵卫已然跳到了边上。
丸桥试图将与隔门绕在一起飞向空中的锁链拽回来。平常的话,这条锁链几乎就能像活物一般挣开对象而回到手中,可与隔门一道卷起的锁链却好似被粘住了似的无法分开。
舍兵卫终于拔出刀来,这才是他所等待的良机。他全身都涂满了“肉鞘”,普通的打击根本无效,而视情况还能从中挣脱出来。只有这个怪力女的分铜非同一般,而且那身使锁链的高超技巧还能将其用得仿佛自己的身体一般灵活。万一脖子什么的被卷中的话,就算是他也无法脱皮了吧。不过,如今的丸桥已被夺去锁链的自由。
丸桥扔掉镰锁,再次拔出另一根柱子,不过这次确实有够狼狈。
“阿眉。”
她大叫道。第一次听起来像是悲鸣的声音。
“隼人,就是现在。”
同时舍兵卫也叫道。没有回应?回头一看,不禁愣住。
在这场奇幻般的死斗间,鼓隼人到底在干什么?
他在船屋旁的河川那里听到了那个真田女忍者,自然也是十分在意,但全部的注意力却被那个阿修罗一般的丸桥给夺走,无法顾及这边的情况。不过,还没等舍兵卫发出催促,就在那丸桥的锁链被一扇隔门夺去了威力的瞬间,他便已经行动了起来。可正待行动,双脚却顿然停了下来,因为他终于发现阿眉的身姿出现在河岸上,而且还是好似炫目日光下的雪精灵一般呈全裸之状。
“什么?”
不自觉地脱口而出。那女人飘然地走过来,他却猛地跳开了。倒不是害怕,而是为了换个位置捕捉她的影子。在这种情况下,隼人不会去砍女子的裸身,而是通过斩切影子来使其闷绝,从而玩弄本体,这正是隼人的恶趣味。不过实际上可以说他是中了阿眉的蛊惑之网。
背靠波光粼粼的大河,两人如空中飞舞的花瓣枯叶一般无声地转移着位置。隼人绕到了西面,以笑眼望着女人,将刀身垂向地面。
——女人没有影子!
太阳明明已经升得很高了,影子应该是清晰地映在地面上才对,可那女人的脚边却没有。
发现了这个事实后,隼人哑然地抬起眼望去,只见无影的女忍者已经向他袭来,跨过垂在地上的刀锋抱住了他。柔软的手臂缠住隼人的脖子,两条腿则如蛇般绕住隼人的腰——之前曾在京城从公卿的公主殿下、伏见及六条三筋町的太夫那里偷过影子,当时都颇为冷静的鼓隼人在此时却仿佛被美酒的轻雾笼罩,落入浑身的骨头都好像要融化了似的恍惚之中。他好不容易才没有让刀脱手,拼命挥动无力的臂膀。
“居然,将我隼人。”
他一边试图咬断伸入口中的女人舌头,一边挥刀斩向对方的脖子——这正是七斗舍兵卫回过头来望向他的时候。
但在舍兵卫眼中,只看到鼓隼人单独一人两脚张开站在那里,口中之舌血肉模糊,刀刃则横着朝向自己的喉咙。
“危险!”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其横跃过来拨开隼人的刀。到底是赶上了还是太迟了?此时可谓千钧一发,隼人的脑袋差点就搬了家,咚地一下单膝跪下。虽然只伤到了表皮,但隼人这般的人物却如同刚从麻醉中醒过来似的放大着瞳孔。
隼人呆立在旁,七斗舍兵卫发现丸桥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地将阿瑶的尸体夹在腋下,另一手捡起镰锁,从岸边往河的方向渐行渐远,想要再出手已是不可能的了。依然粘着在锁头上的隔门被拖在后面,可现在隼人这幅样子又不能放任不管。他脸上终于浮现出败北的神情来。
河流上漂浮着篷船。丸桥将阿瑶的尸体放置在膝上,凝视着拖在河里的锁链,仍然粘着的隔门浮起。比起膝头上的尸体,丸桥的脸色更显苍白。这边也是一副惨败的表情。不过,比丸桥脸色更难看的要数坐在那里的阿眉。
船舷上放着一个小小的普贤菩萨木像——她一直都是会列置七尊菩萨像的,可那其余六尊都已落入水中。这倒不是因为船体摇晃所致。坂崎一党乃至黑锹众都轻易中了的忍法“幻菩萨”却对那些伊贺忍者行不通,可见其超人的精神力。为了找出并侵入他们心中铠甲的缝隙而凝神聚力,精疲力竭的阿眉的脸色,几乎就如同死尸一般。
篷船上没有撑船人,就这么随波逐流着。岸上立着的那两个忍者看上去终于只有豆点般大小,应是已丧失了追赶的气力——突然锁链沉入水中,大概是舍兵卫喷在隔门上的奇怪液体被水稀释了吧。锁头之所以能与隔门分开也是因为双方距离拉开的缘故吧。
【四】
黑云翻墨连降白雨。平日里熙熙攘攘的街道,到了十一月末的时候,特别是在早晨极冷的日子里,几乎瞧不见旅人的身姿。
西边大山上细雪已停,川崎宿场东面家家户户的屋顶却终于开始被猛烈的大雪所笼罩。)——四五个身影从川崎出发冒雪大步行走着。一片荒凉的景色之中,却忽见艳丽之红,又响起婉转的京腔。
仔细听来,是在发牢骚说不如就在刚才的宿场休息,而与此相对的则是一个男声以混杂着哀愿与威吓语气的声音表示很快即将抵达江户、里品川也只有二里路了。
这段时期每天都有这样的人群向东而去。江户到处都是粗野的男人,女人却很少。坂东武者所仰慕的京都女人便成为一种需求,而这群人就是应这种需求而被买来卖身或是被拐骗而来的京城女子。据说在这两三年以前,骏府浪人庄司甚右卫门提出申请在江户设立倾城町,并在大坂之阵后终于得到了官方的许可。
比起回应那些女郎的不平,人贩子倒是因大雪而闭上了口。
“不,是没想到会下得这么大啦。那么就到那边那个地藏堂中去歇歇脚吧!”
说着,朝着隐藏于路边的地藏堂的方向率先走了过去。
雪下得越来越大,小小的地藏堂的庇护压根起不到什么作用。一个女的朝窗格中向里窥探后道:“哎呀呀,有这么大一个金势大人(男根)在里面啊……”,夸张地笑出声来,大家也都感到有趣,一个个进入到了堂中。
女人所说的金势大人,指的是镇在祠堂正中近两米高的石柱,看上去跟男根别无二致,下方则围着草绳。石头上刻着道祖金势大神灵的字样。
“嘿嘿,才刚到江户口子上就碰到了这么个吉利的神明啊。好好拜过哦。”
随手将门拉上的人贩笑道。堂中变暗了,雪光映在石制的巨根上浮现出一种奇妙的光芒。
“诶,怎么回事呀,这个金势大人看上去是不是好像在冒热气啊……”
说起来确实如此,这个大阳具上好像浅浅地缠上了一层白色的水蒸气。一个人觉得很不可思议,将手伸过去抚摸,却很快仿佛要被吸入似的发出“啊……”的叫声——手挣脱不开了。她急忙用另一只手想要推开,却又粘着在了石头表面。
“奇怪。”
在见到又一个女人的双手被粘在上面分不开后,人贩大叫:“别胡闹了,快给我正经些”,一边转过眼去,被金势大神灵所吸引。
“唔呼呼呼。”
头上传来好似抿嘴发出的笑声。
这个地藏堂很小,而且天井也不高,光线也不是非常暗,但谁都完全没有注意到那种地方居然会有人。可是,确实能朦朦胧胧地看到天井上有什么在动着,好像凝集成了一个巨大的蜘蛛形状,突然落到了地上。虽无发出声响,但却是个占满了堂中剩余空间的大块头男人。
“咦。”
两名女郎发出悲鸣,想要向大家求救,但头发和手臂触碰到的话都会粘在石制的性神上吧。
不光是出现了那个男人,这个奇怪的石柱愈发变得可怕。仿佛是被粘蝇纸捉住的蝴蝶一般,如果强行挣脱的话,就要承受连皮肉都会被剥下来直至露骨的痛苦。越是挣扎,头发和衣服就越是被粘在一起,眼见呈现出一副半裸的惨状来。在不知来历的恐怖面前,连求救声都发不出来了。
“女郎们,若想以阳根为业的话,首先就得记住别害怕这玩意儿。”
瞧着贴在大男根上扭动腰身哭泣的五名男女,七斗舍兵卫哈哈大笑起来。好似栗花那般恶心而又浓厚的气味充满堂中,舍兵卫突然以令人发毛的声音轻声道:
“不过话说回来,不愧是京城的女人,又白又嫩,都是些美人呀。哎,抱歉抱歉,因为天太冷而恶搞得有些过了,不过难得如此,就顺便来热热身子吧!”
说着便要将嘴唇贴上来,而与此同时地藏堂外传来了声响。
“舍兵卫,终于找到那些家伙了哦。”
“你说什么?”
“有四个女人现在正渡过六乡桥朝这里走来。虽然穿戴着蓑衣斗笠,但却是就是那些狐狸精——哦呀,舍兵卫,你在干嘛啊?”
“没、没什么,只是无聊的恶作剧罢了。”
七斗舍兵卫从地藏堂中跳出,站在外头的正是鼓隼人。两人在三言两语后达成了一致,踏着积雪向东方疾驰而去。
而那可怜的五个女郎和人贩,就这么一直被金势大神灵的法力给定在那里。
——藏身于武藏野的旷野中的千姬一行自那以后就好像消失于茫茫大地似的匿去了踪影。关八州的关所都被严格下命不可放过任何一个孕妇,黑锹众们也是东奔西走想尽一切办法寻找,但仍然无法查知她们的踪迹。不知不觉已经进入下雪的季节,大御所预定待在江户城的日期早就超过了,最近传言很快就会回到骏府。
焦躁的鼓隼人与七斗舍兵卫始终坚持认为她们一定还在多摩川边上。当时,丸桥与阿眉所乘的小舟漂向下游的六乡,但千姬她们应该还是潜伏在他们最初发现阿瑶之处的附近吧。他们一时之间为往哪个方向追寻而犹豫,而结果却成为导致两方都没能碰到的重大原因,于是觉得:如果千姬她们逃脱了的话,就一定会前往上方(京坂一带)。就这样,隼人与舍兵卫交替着一个把守东海道,另一个则搜索多摩川沿岸。
“是想乘着这场大雪逃走么?”
“大概就是如此吧。那个大个子女人也在哦。”
“哼哼。”
笑归笑,舍兵卫还是歪了歪嘴唇,他不知怎的想起了在多摩河原的那次决斗。虽是不分胜负,但对他们来讲却意味着败北,而且在那场死斗之后,他们一时间都被笼罩在一种浑身动弹不得的虚脱感中——虽如此,直到今日都一直在拼命探寻其下落,完全看不出有感到恐怖的样子,但脸上还是多少有些面色难看。
七斗舍兵卫不知为何背着一柄唐伞,却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将其打开,与隼人并身冒着细雪前进。
在朦朦胧胧的雪中,从东方出现了四个披着蓑笠的身影。隼人仰望天空吐出舌头。
“雪天里可用不了百夜车。舍兵卫,就看你的了。”
他指的是地面上没有影子。舍兵卫点头道:
“交给我吧!”
他拔出背上的伞,大步向前走去——就好像是才刚刚注意到这柄奇妙的唐伞似的。急匆匆地赶路的四个女人顿时停住了脚步。
“将这雪花看作是优昙华(指传说中的花)也太夸张了吧!”
唐伞下响起了笑声。三十步的距离一下子被缩短了。只见伞在雪上咕噜噜地滚着,这可不仅仅是普通的伞而已,很显然就相当于跟以那船小屋的隔门为盾是一个道理。
可是,那四个批蓑笠的只是凝然地站着。在距离还有十步远的地方,唐伞这边停了下来。
在阴暗天空下的大地上相对的四蓑一伞,完全见不着人类的肌肤,也听不见人声。双方之间只有飘雪画出白茫茫的卍字——简直就如同谜图般的奇幻光景。
突然间,四件蓑衣飞上了空中。才说见不着人肌,此时已有四个鲜嫩的女体立于细雪之中。
“啊……”
谁都禁不住会被那瞳孔所吸引吧。舍兵卫不假思索地从伞上探出头来窥视,视线被死死地钉住,却突然被隼人拉了回来。
“别看,这就是那个术啊。别被那些家伙给诱惑了。眼睛——快闭上眼睛!”
为了不受那些暗影中白花的诱惑,两人闭上眼不禁咬紧了牙关。然而,即使闭眼仍能看到裸女在面前舞动,很快全身都沉浸在女体的喘息之中而几近忘我,就在这一瞬间,两人以非将其斩断不可意志力与之争斗,浑身痛苦地颤抖起来。而这种斩切女体的行为对他们来说也是最大的危机。
不,关键的是将眼睛闭上,若那个镰锁袭来的话?舍兵卫想到这里立即睁开眼,只觉寒风从头上吹过。他只道是见血的寒风吹来,本能地将伞挡在头上。
“咦?”
吹过只是普通的雪风。四个蓑衣人已行至前方远处。两人总算是从幻菩萨之咒法中挣脱了出来。
“别放跑了,快追。”
舍兵卫合上伞,与隼人一道拔腿飞奔于雪上。其脚边的四尊普贤菩萨像被踏入雪中。
前面便是六乡桥。四个蓑衣人在桥前停住。只见桥上出现无数的枪影。
六乡川开始实行舟渡是在元禄的洪水冲垮了桥之后的事了,当时还驾着这么一座二百米的长桥。而此时,正有一排肃穆的的行列从江户方向款款而来——透过雪,能看到行列抬箱上的金纹。
“好极了。”
隼人大叫道。
“是葵纹。”
既然是葵的金纹,那就是德川一族。不论是德川一族的哪位,如今应该都不会庇护千姬吧。千姬她们会站住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可是在下一个瞬间,那四个人影却迅速融入到了行列之中。果然引起了一阵骚动。
“好什么啊,隼人,根本就是糟透了嘛。”
“都已经追到这地步的猎物却要被夺走了吗?”
两名忍者都不禁咋舌。这简直是将他们置于不顾一切也要将其夺回的境地中,但对手是葵纹也就毫无办法,更别提细细想来这两人现在根本就没有立于其前的立场。
“哎,行列前进了啊……”
“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朝这里过来了。”
“很奇怪啊。等等,先观望下。”
两人蹲在路边的雪上,将前额帖于地面,从眼角瞥去。只见几百只脚踏雪为泥从他们跟前经过。抬箱、薙刀、枪、马、驾笼——跟随于这些前后的每个近侍都穿着防雪的斗笠和斗篷。
行列已经经过,两人抬起了头。桥那边别说是蓑衣斗笠了,连半个人影都瞧不着。
“呃,那些家伙到底怎么了?”
“也不见在行列中啊……”
隼人与舍兵卫狐疑地对视着。很快,隼人低吟道:
“看到刚刚与驾笼并排行走的人是谁了吗?”
“恩,骏府的少主,左近卫权中将赖宣大人……”
“难道说——?”
震惊之下,两人一时之间无言以对,不久又同时发觉:
“那位大人在雪中徒步行走的话,乘在驾笼中的又是谁呢?”
【五】
——雪后是一片晴空万里。越过箱根,路也不再难走,行列整齐地下山。
被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金纹、枪、薙刀所围绕着的德川赖宣骑在马上高声道:
“三岛之南——仅半里处为泉头。此处以前曾为武田的支城,后由北条接手,现已崩坏而为废城,但那清水池的湖畔风光秀丽,父亲会将此处定为御隐居所确实是理所当然的啊……”
他身边仅有几名家臣而已,赖宣到底是在跟谁说话呢。与马并排前进的葵纹驾笼摇曳着——
“御隐居所的工事完成要等到来年春天了,不过在此之前——赖宣在名实上成为骏府之主乃是近日之事,还请稍等,只待时日到来,赖宣便会以己身作为后盾。”
少年向蓝天露出洁白的牙齿。德川赖宣时年十四岁。
后来被称为“南海之龙”而甚至连将军家光都对其有所忌惮的纪州大纳言赖宣乃是秀忠之弟、家康的第十子。
三十六年后的庆安四年,之所以会在那次由比正雪事件中被风评为黑幕,不仅因为正雪在生前经常出入纪州邸,而且事件曝光后还在正雪身边发现了数份大纳言亲笔的书状。大纳言为此而北召唤至江户城,接受了松平伊豆守手下老中的讯问。赖宣在这些书状全都被发现的情况下,仍然不慌不忙地表示:“此实乃可贺之事,已无需在意。其缘由是那些党人伪造大名之判所作谋书,忘却三代之御恩,其疯狂确可被疑为有所逆心,但仅因吾判遭仿便谓逆心,上样就显得有些多虑了。故禀报无事。”
老中们无言以对。据说在他们退出时,酒井讃岐守招呼道:“扫部大人扫部大人,听到方才纪伊大人之言了么?”,井伊扫部头停住脚步,缩着脑袋低声回道:“因此更显可怕”。
因此更显可怕,幕吏便是如此忌惮着赖宣的叛骨,而他从少年时代起就显露出出类拔萃的英武,受到其父家康特别的宠爱:大坂之役前,其兄忠辉、义直皆立五面战旗,而这位赖宣却与将军秀忠一样都立七面旗;家康返回骏府之际,特别将这位公子留在身边。而且,家康还准备隐居到三岛附近的泉头时将骏府城及骏河百万石都让给赖宣,这是从以前就预定下来的,为此而做的准备工作也都循序渐进,所以无论家康在江户还有什么想要办的事,都必须得再回骏府一趟不可。先行一步的赖宣一行并非开道,而是正准备去接收那百万石的未来。
“……那位赖宣大人居然会庇护千姬大人么?”
“这就相当于与大御所大人为敌啊……”
“一旦有失百万石就化为泡影了啊。实在难以相信。”
“但也只有这样认为了。不然千姬大人与那些狐狸精们到底会消失到哪儿去了呢。”
高空中传来低声的交谈。他们正立于交错的杉木林的暗处,而街道则从下面通过。这里位于三岛与沼津之间。
“哎,不管怎么说都还是个思虑不周的年纪啊……”
“说到底就是蛮干吧。十四岁的心思可是随风摆动的啊……”
“——啊,来了。”
“注意,别被发觉了啊……”
完全瞧不见身姿,但那确实就是七斗舍兵卫与鼓隼人的声音。行列进入了杉木林,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映在斗笠上。
千姬应该就在驾笼之中,而丸桥与两名女忍者则应是混杂在穿戴着斗笠斗篷的近侍里——虽然隼人与舍兵卫已经识破了这一点,但却无法一一检对面容,毕竟那是德川家公子的大行列。从六乡或前或后地追赶至此,终于想到了什么妙计。
就在队伍进入杉木林后,顶上突然响起了微微的哗啦哗啦声。以为是冬天阵雨的近侍抬头望去。
“呀,那是。”
大叫起来。只见在树顶闪亮着的是无数的针。
“保护好驾笼,有歹人。”
“歹人出现啦。”
顿时骚乱起来的行列中,一个身影终于从驾笼迈出,那正是年轻的德川赖宣。从落在驾笼顶部的针向上看去,却连鸟雀都见不着,只能从树的空隙中窥到几片蓝天。
“别惊慌,少主无事。”
赶上前来的老臣安藤带刀喝斥道,将赖宣推进驾笼内,下命道:
“快,赶快先穿过这片杉木林。”
紧密包围着驾笼,行列很快急速地前行起来。
——远离吹针位置的杉木林中,被风吹得沙沙响的叶声里混杂着朦胧的低语。
“喂,那驾笼中的不是少殿下么?”
“说起来赖宣大人已经不在马上了啊……”
“到底是什么时候换进去的呀——”
“隼人,直到箱根为止行列的人数是多少。”
“不包括驾笼中者的话共三百七十七人。”
舍兵卫在口中嘟囔了一阵后,终于开口道:
“刚刚我数了一下,除掉赖宣大人的话,只有三百七十三人啊。少了四人。”
“什么?”
隼人不禁叫出声来。
“从箱根到这里之间——那四人在哪儿消失掉了吗?”
——就在行列穿过杉木林的同时,安藤带刀指挥铁砲队转了回来。铁砲队排成一列,枪口朝着空中射击,可高高的杉木林中连一只鸟雀都没有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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