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节 忍法“鞘男”
2025-04-16 作者:山田风太郎 译者:後藤茶檎 来源:山田风太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
“公主大人……”
“……”
“千姬大人……”
阿瑶和阿眉呼唤道。
门那边传来女人们的喧嚣声,在由比的喝斥下很快便被平息下去。由比随后也走了进来,在同阿瑶和阿眉低吟了三言两语后,便与她们一样静静地坐在那里。时间在深夜中的千姬屋敷里平静地流动着。
千姬仿佛白鹭般坐在书院中,目光注视着空中不知何处。三名女子皆能看出这种异样应该就是由于刚才的恐怖经历所造成的失神状态。
“实在是非常抱歉。”
“让歹人潜入到此处,实在是我们的失误。”
“而且居然连千姬大人都遭其毒手,这实在是……”
三个女忍者平伏于地,随后阿瑶抬起头说道——刚才互相之间已经交谈过几句,而此时所要密谈的也正是此事。
“千姬大人,请容我等告辞。”
千姬终于望向她们的脸,用嘶哑的声音问道:
“为何?”
“若我们继续待在此屋敷中的话,恐怕会让公主大人的贵体也受到牵连。”
“一直以来全凭公主大人的庇护而从大御所大人和将军家那里保护着我们,实在是感激不尽,但再这么下去的话。”
“之前我等三人便已谈过此事。不可再麻烦千姬大人下去了,还请容我等告辞,三人将前往他处——”
三个人一个接一个地说道。千姬冷冷地望着她们,道:
“前往他处?——是说要前往他处啊……”
“是、是的……”
三人支吾起来。
“只要还是在这片国土之中,就没有祖父大人目所不能及的地方。在这种情况下,就凭你们那看上去就觉得沉重的身体,能够到什么地方去啊……”
千姬的目光突然凌厉起来。
“阿瑶、阿眉、由比——你们以为自己腹中的孩子是你们自己的吗。对我来说那就相当于是我自己的孩子,是秀赖大人的遗孤啊。你们想要让这些孩子躲到我看不到的地方如野狗般地活下去么?”
三名女子都揪心地垂下了头。
“你们应该也能明白我的心思,我只是为了有朝一日能给祖父大人好看才苟且偷生的——不可离我而去,不可离去啊。别抛下我,别将秀赖大人的遗孤从我面前夺走……”
千姬的白皙面容上淌下了泪水。三名女子将自己的额头紧贴在榻榻米上,但阿眉很快露出一副决然的面孔。
“真是太遗憾了。千姬大人……其实我等也是想要一直陪伴在公主大人的身旁,但这个屋敷已非铜墙铁壁之城了。若还住在这里的话,且不论我等的安危,对御子大人也是一种危险啊。大御所大人的刺客——伊贺忍者们,不是都已经将手伸到公主大人身上来了吗?”
“正是如此。”
千姬的身体颤抖了起来,但却并非因为恐怖,而是由于抑制不住的怒火。三名女子也终于发现了这一点。
“那个男的……究竟想要把我怎么样?”
千姬想起刚刚覆盖自己口鼻的男人那强烈的气味以及从乳房到羞处游走的手。究竟是从何时起变成那样的?自己又为何会容忍到那种地步?——仿佛是陷入了被秀赖爱抚的错觉之中,一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已经不在这世上的身姿,羞耻与愤怒便冲昏了头脑。自己绝对饶不了那个男人。
“不,应该是绝不原谅派那个男人来的祖父大人。已不必多言,祖父大人对阿千来说就是延续到下辈子的宿敌。因此你们必须要一直陪伴在我身边。”
千姬咬牙切齿道。大概是因为已经怒火中烧了吧,她都没有发现自己反复念着同样的话语,三个女人面面相觑。
“可是,祖父大人及父亲是否也是将我视为来世之仇敌呢?原来如此,对方只是派忍者前来。不过,之所以不从正面派来杀手,正是他们顾忌阿千的证据,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了,祖父大人和父亲都无法对我的所作所为有什么责难。我为了那两位大人付出了作为女人的一生,难道还要从我这里夺去什么吗?若那两位还拥有作为人类的灵魂的话,就不会在眼前砍掉我的首级,如果还正常的话是不会让那种污秽的忍者来做出侮辱我的举动的——好,就赌一赌。”
“赌?”
“我现在准备登城。”
三名女子皆愕然。千姬带着下定决心的表情道:
“正如你们所说,就这么放任不管的话,总有一天会造成无法挽回的状况。奈美、阿乔已然惨死,如果再这么被动地等着的话确实是既胆小又愚蠢。我要到城里去。虽然祖父大人出去鹰狩了,但父亲和母亲应该是在城中。我就去拜访一下父亲和母亲吧。究竟是要取阿千的性命呢?还是会听阿千的请求呢?——这就是二选一的赌博。”
“……千姬大人,这。”
三人变了脸色正待大叫,却无言以对。与其说是不得已而接受了千姬的决意,倒不如说是被她那必死的目光所压制。嘴唇仍在颤抖,千姬却很快立了起来。
“来人,备轿。”
然后低头望着三人。
“如果到早上还没有回来的话,就当我已经死了吧。若想要离开此屋敷就等到那以后吧!”
——千姬说那是二选一的豪赌。事实上,虽然千姬确实是已有必死的觉悟,但在她自身意识的内心深处,是不是还存有只要向父母责难撒娇就能实现自己愿望的自信呢?至少她不认为父亲会轻易地杀死自己吧。千姬并不知道,那个温厚的父亲会无视自己的轻言蜜语和对良心的期待或是可怜的狂乱之像,而是抱有更甚于祖父的那种严厉至极只为所谓德川大业的立场来处置一切的决意。
她的入城就宛如飞蛾扑火。倒不如说正因为大御所不在,将军秀忠必然会立即将她亲手扼杀,然后间不容发地向此屋敷派来杀手,从而一举铲除祸根。
然而,驾笼已经出了屋敷。
【二】
驾笼是出了屋敷,然而就在还没有走出一百步的时候。
“——咦?”
月光下响起如此的叫声,从对面匆匆赶来了十数名武士。
“确实是从千姬大人的屋敷中出来的啊……”
“在这种深夜中,到底是什么人?要到哪里去?”
“闲心老他们究竟怎么了?”
他们一边叫着,一边蜂拥而至将驾笼包围了起来。深夜之中,身负急事,距离城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距离,而保护驾笼的近侍和侍女还不满十人。老臣吉田修理介喝道:
“喂,你们是什么人,不得无礼。这可是千姬大人的驾笼啊……”
在严厉喝斥下,武士们赶紧退开,但一个魁梧的身影从他们后面走出确认道:
“千姬大人,这倒是个好机会。”
在月光下出现的是脸上留着可怕烧伤的坂崎出羽守——为千姬一事而进行探查并为之惊愕、挂心的老臣落合闲心在今夜终于自行独断地率领人手前来千姬屋敷想要强行进入,得知此事的出羽守实际上是为此而急忙赶来的——但在遇到千姬就在眼前的机会后,不由得也与闲心有了同样的想法。
“还请暂且原谅在下之无礼。既然是千姬大人的话,在下想要立即知道您的意思。”
“不好吧,坂崎大人,方才阁下的家臣刚犯下乱入屋敷之罪,现在又要粗暴犯上么?”
吉田修理介拼命地阻挡在面前。
“噢噢,我想先问问你们把他们怎么样了。”
虽这么说,其实修理介也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刚才发生的一切实在是太突然了。
坂崎出羽守家臣落合闲心窥觑千姬大人而贸然上门叫喊惊动御身,坊间有流传坂崎因大坂落城时志约定未被履行而对千姬大人怀恨在心,还当是流言而已,不料果然如此,方才突然听闻乱入之脚步声而匆忙出来探视,只见门内有一群黑衣人纷乱地倒在地上,惺忪的睡眼顿时瞪得老大。就在还来不及查清原由之时,突然听到千姬下命登城。老人在尽力思索后判断恐怕就是与现在的坂崎一党有关吧。
正在此时,从门那边跑来一个前去探视的家臣,惨叫道:
“啊、那个——全部都被杀了!”
“什、什么?”出羽守惊得向后退了几步,几乎就要拔腿冲向那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自己。
“呜,事已至此不必多言,恕在下冒昧还请将公主交给我们。”
“啊、喂,公主正为大事而准备登城啊。出羽大人,别再加深罪孽了。”
“比起出羽之罪来,还有人犯下了更大的罪孽啊。正是在此世上最可怕的德川家之大事。喂,你们快把公主殿下带出来!”
挥手之下,家臣们向驾笼冲了过来。
就在此时,听到骚乱之后,三名女子从门中跑了出来,正是阿瑶、阿眉和由比。不过她们就站在那里不动,倒不是因为胆怯于坂崎一党的乱暴,只是冷眼旁观着仿佛向混乱之中投入一块石头——不,应该是会自行摇动的巨岩——似的景象。
“什么,公主殿下?——在那个轿中的是千姬大人吗?”
突然响起了一个粗野的叫声,只见一个手中拄着竹杖、头戴覆面头巾、衣着褴褛的乞丐走近了驾笼旁。
“那么就归我了。”
因笑容而露出的牙齿洁白得好似明月——被其身姿惊得呆若木鸡的坂崎一党问道:
“尔是何人。”
“疯子吗?”
正想将其推开,却被乞丐的竹杖打翻,转眼间就有两三人趴在了地上。明明看上去只是轻轻敲打了几下,却顿时闷声昏死过去。
“这、这家伙!”
就在不知是谁发出发狂般的喊声之时,有十数柄刀身一齐亮出在月光下。乞丐抛开竹杖,被卷入围成一束的刀身像冰柱一般被打散开来——乞丐向后躲开,在其高举的左手中握着正在回旋发出咻咻声的什么东西。就是那个刚刚一击就将数柄刀同时粉碎掉了。
“哇,是镰锁!”
“是镰锁啊……”
虽然在一瞬间被喊声镇住,但不愧是千军万马的坂崎党。看到他们立即从四面八方再次杀了上来后,乞丐发出“诶呵”的奇怪声音。轻轻颔首的脸上好像在念什么心得似的苍白得如同其牙齿一般。同时又是喝呀一下,镰锁被挥舞得仿佛要切开大气。
“呜。”
“哇。”
刀枪可造不成如此可怕的悲鸣。死亡之风飞舞着,铁球肆虐之处,武士们的脑袋便化为血块。眼球从好像敲鸡蛋似地被击碎的头盖骨中飞出,脑浆则在月光下如泥浆般飞溅开来。那已经不是单靠离心力画着圆周的武器,分铜简直就像拥有生命的鹫爪般自由自在地飞舞着。不仅如此,在这场杀戮的另一端,乞丐挥动的大镰也将三四个首级如切西瓜般弟斩落于大地之上。
没人喊逃跑,已经搞不清到底是谁最先转身逃走的了。理性与感情皆被血之旋风吹散,残存下来的坂崎一党丢盔弃甲四散而逃。出羽守的身姿也在其中。
乞丐伸出舌头舔了舔沾满鲜血的镰刃,插在了绳制的腰带上,又将锁链收回到手中。从那雄伟地起伏着的乳房上才发觉原来这是个女人的吉田修理介他们好似身处恶梦中地屏着呼吸。
女乞丐用肩膀扛起轿杠,轿夫自然是已经逃散。在她站起来后,驾笼呈水平状浮在了空中。与此同时,她就这么一个人扛着千姬所乘的驾笼如疾风般地跑向江户之町。
从那个女子出现到现在恐怕连五分钟都没有,不过就算有更多的时间,所有人也一定都会像是被紧紧绑住一般无法动弹吧。
终于有三个身影行动起来前去追赶那个逐渐从月光下消失行踪的影子。就是那三名女忍者。
半晌之后,吉田修理介总算回过神来。
千姬大人被歹人抢走了!此等大事终于让胸中如大钟般鸣响,但追赶歹人的气力却完全丧失了。老人几乎呈白痴状态回到屋敷,近侍与侍女们也蹒跚着进入门内,可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一番令人惊惧的光景。
门内倒着十几个黑衣人,就是方才乱入的坂崎家臣落合闲心及其手下。如同梦游般的修理介无意间踩到了其中一人,而那人突然发出一个奇怪的叫声。
“哦哇。”
听起来确实是这样,宛如婴儿的哭泣声。
好像是被那声音从长眠中唤醒了似的,倒在地上的男人们一个个地开始“哦哇”“哦哇”发出哭声,手足则似小龟一般动了起来。之前一直都保持着缩着脑袋蜷起手足的奇怪姿势,所有人看了都会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无暇去顾及其生死,不过他们全都确实还活着——不,只能是认为在发出声音后才重新有了生命。而这些坚强的男子们居然是在哦哇、哦哇地哭个不停,还将粗壮的手指伸入口中开始死命地吮吸起来。
——此乃后话:他们的智能、运动机能完全恢复要到大约十日以后了,而在这期间,他们只能是在地上匍匐,摇摇晃晃地走路,连已经满头白发了的闲心老都是连续几天在用孩子气的方式说话。即便是在终于恢复以前的记忆后,他们在乱入千姬屋敷瞬间后的记忆也完全丧失掉了。因此,对他们身上是否被施加了什么魔法的问题,别说是他人了,就连他们自己都是在云里雾里。只是——毋论他人,他们自己也无法说明,在那一片迷雾之中能够隐约感觉到某种仿佛沉眠于海底的恐怖与安然的记忆痕迹。
【三】
在仿佛回响着连星辰都要被吹落的声音的杂木林中,应该是只有一阵阵秋风吹过才对,但那里确实有一个黑影。并非野兽,也不像人形。任何人看到那个轻松地抬着一顶驾笼的影子都会觉得那一定是正要去向满月进献贡物的武藏野的地灵吧。
月光下可以看到拍打着银色波浪的大河。这里是多摩川。
“嘿哟。”
终于发出像是人类的声音,女乞丐将驾笼放在河边,取下头巾拭去胸前的汗水,跪下掀开驾笼的帘子。
“千姬大人……”
月光照射入驾笼,映出累得失神似地紧闭双眼的千姬的面孔。
“好久不见了呢,自从在大坂以来。”
看来并没有失去意识,在听到大坂以来后,千姬睁大了双眼,然后则是在思考着什么。
“您忘了吗,我是长曾我部宫内少辅的妻子啦。”
即便不是那个大坂城首屈一指的骁将长曾我部盛亲的妻子,如此与众不同的大个女子也应该是会令人过目不忘的。
“哦,你是。”
千姬呼唤道。
“你还活着啊?”
她的话语中充满着怀念与喜悦之情,但望着千姬的女乞丐眼中却放出冷淡的青光。
“是的,还在苟且偷生,与您一样啊……”
千姬缄口不言,直直地回视女乞丐。
“可是,我之所以会活下来,只是为了报夫君盛亲的一箭之仇而已——公主殿下又是怀着怎样的愿望而活下来的呢。”
“…………”
“其实今天在越谷的鹰野准备刺杀大御所大人的,但却失败了,不过想要接近也不是那么容易。您有每天都能与大御所大人会面的高贵身份,在见到大御所大人的时候心中就不会出现什么阴影么,已故秀赖大人的面容就不会浮现出来么?”
“…………”
“想来,您嫁入大坂城的时候还是个连东西都分不清的小女孩,虽然这么说对您来讲是挺残忍的,不过还真是成为了大御所用来彻底骗过丰家的道具了呢,最后在火中对秀赖大人见死不救、厚颜无耻地逃回关东的您,曾经身为吾主如今却是可恨至极的千姬大人……”
按捺不住怒火的巨大身躯愈显可怕,但千姬毫不在意,一直凝视着长曾我部之妻,眼中充满着冰冷的自尊。面对如鞭笞般凌厉的言语,她完全不予解释,只是静静弟听着。
“那么,又是为了什么而将我带到这里来呢。”
“在越谷没能杀掉大御所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失误,而是突然想到了一个计划。只是轻易地干掉大御所的话实在难解我心中之恨,于是啊,掠走您这位千姬大人当作人质,让大御所大人也好好尝尝地狱般的痛苦之类的——不过,如今这样看到您的面孔后又觉得无法忍受如此慢悠悠的做法,倒不如干脆砍下您的首级挂在这柄镰锁上再立即送到大御所的阵屋那里去。”
颤抖的手无意识地使握住的镰锁发出咔恰咔恰的声音。千姬再次壁上双眼,冷然道:
“若如此,就这么办好了。斩首吧!”
好像是顿时被自己的言语与对方那种傲然的态度激起了火焰般的激情,长曾我部之妻大叫道:
“那么,请觉悟。”
同时在月光照耀下挥起了如巨大银鳞般的大镰——突然间,大镰被白色之翼覆盖,女乞丐急忙向上望去,只见镰头被缠上了一层薄衣。
“请等一下。”
“丸桥夫人。”
正想到在这月色笼罩中的草原里为何会响起如此之声,三个身影便如三件薄衣飘下一般出现在面前。在发现对方全是女人后,就连充满杀气的长曾我部之妻也不禁保持着举起镰刀的姿势而睁大了双眼。
“尔等乃是何人。”
三名女子立于面前,弯下腰。
“丸桥夫人——您应该是不知道,但我们心里是很清楚的。目前我等侍奉于千姬大人身旁,而以前则是为真田家奉公的人——”
“什么,为真田大人?”
丸桥扯去大镰上的布,追问道。
“就算是女人,身为食真田大人之禄者,现在又为何会为千姬大人效劳呢?你们也背叛了丰家吗,站在那儿别动,我要将那三个首级并排砍掉。”
“要杀了我们吗?”
阿眉莞尔一笑。
“不过,要知道我们所流出的血便是丰家的血哦。”
“你说什么?”
“我们三人的腹中,正怀着秀赖大人的血脉。”
丸桥茫然地瞧着那三名女子。能看出三个女人的腹部确实是鼓起着,但那些话却突然得让人无法相信。
“尽胡说。”
“丸桥夫人,如果千姬大人是丰家之敌的话,食真田之禄的女子又怎会陪伴于其身旁呢。”
“方才造访竹桥御门屋敷的武士们说千姬大人犯下了莫大的罪过,而且还是比这世间任何事都要可怕的德川家大事,这些您都听到了吗?”
“也就是说,他们是知道了怀有秀赖大人血脉的我们一直都藏身于屋敷之中,故而才闯过去的。”
三名女子一个接一个地说着,其沉痛的态度让丸桥也逐渐动摇起来。她终于说道:“让我听听理由吧!”。
三个女忍者将大坂落城前以来的原委一一道来。真田左卫门佐并非仅仅是个稀世的大军师,而且还是个拥有某些非人之妖异感的人,熟知这一切的丸桥自然也不会觉得她们的话荒唐无稽。不知什么时候,丸桥已经跪在了草地上。
“——即便现在杀了大御所,也无法立即颠覆德川的天下,而大御所也已经七十有五了,不管怎么说已经命不长矣。比起杀掉大御所来说,唤醒他以为已经灭亡了的丰家血脉并让其看个真真切切,令其陷入永劫不复的痛苦之中而离世,这样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报复——千姬大人便是如此考虑的。啊,丸桥夫人,还请抬起手来。”
由比慌忙喊道,只见丸桥将双手支于地面。
“我行礼的对象可不是你们,是在对那腹中的秀赖大人的血脉行礼啊。不,行礼的也不只是我而已,此腹中的盛亲之子也在向殿下致意。”
千姬与三名女子终于发现丸桥的腹部也是大大地隆起。丸桥抚摸着腹部笑道:
“此儿出生后,也一定会对小殿下尽忠吧!”
她双膝跪地挪向千姬身旁。
“公主大人,虽说不知原委,但我还是犯下了岂有此理之大过,还请原谅……现在便带您回府。”
“不。”
千姬摇了摇头。
“我再也不回那个屋敷去了。如今敌人愈发焦躁,待在那个屋敷里反而会更危险,这点方才已对这些女子说过。在我想来,这刚好是个好机会,就这么与你们一同藏身于这个广大的武藏野,等待孩子们出生的日子吧,还请不要留下我一个人啊……”
立着的千姬被四个蹲下的孕妇围绕着,望向月光下如海般广阔的原野。她的眼中久违地闪现出少女般浪漫的微笑,显然已是沉醉于一望无际的武藏野所酿出的充满草水丘林的梦中。
——然而,只要还是在这片国土上,就没有大御所的眼睛看不到的地方,这一点千姬自己之前也说过,更何况追赶她们的敌人当中包括了拥有超人能力的伊贺忍者。在这旷野中的幻法战里,又是否能够始终保护好腹中的胎儿而笑到最后呢?
【四】
单独睡在越谷鹰野的阵屋中的七斗舍兵卫忽然悄悄地起了身,而周围毫无知觉的黑锹众们都还因白天鹰狩的疲劳而沉眠着。
“隼人在吗?”
“舍兵卫,出大事了。”
这是理应留在江户的鼓隼人的声音。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像隼人平日所为的气喘吁吁状,而从其毫无掩饰的这一点看来,不单单是因为从江户一直飞奔到这里,同时也清晰地显示出他的心慌意乱来。
“千姬大人被人拐走了。”
“你说什么?拐走千姬不是咱们要做的事么?”
“别提了,我居然会犯下这种错误。不,劫持千姬大人之事倒不是没成功,而是在过程中被妨碍到,只好放弃而尽快跑来这里。”
隼人将原委道来。诱拐千姬之所以会失败是因为坂崎一党的突入之过,而就在灰心丧气离开屋敷后,却发现千姬被来路不明的怪物掠走了。
“虽然在虫子的报信下折返回去,却已慢了一步。在追赶被掠走的公主时,对方却与那些女忍者们一起不知消失到何处去了。就连抢走公主驾笼的那个怪物的真面目都不知道,还是听屋敷的人说起,据说是个大块头的女乞丐。”
“什么,大块头的女乞丐?”
舍兵卫不禁屏息。
“那、那家伙,我知道的,是长曾我部盛亲的未亡人啊……”
他失落地瞧着黑暗中隼人的面庞。
“实际上就在昨天白天跟那个女人打了一架,就连我也敌不过啊,真是丢尽了脸面,悄悄潜入这里,正为明日的托词而发愁着,这事无论是对你我来说,都有些棘手啊……”
就在此时,只听见从远处传来急速飞奔而来的马蹄声。隼人说道:
“那是与我一同从江户前来的快马,有使者正要急报这件事。”
马嘶声、盘问声,又交织着嘶哑的回答声,顿时嘈杂声与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前往大御所阵屋的方向。
舍兵卫与隼人相对一觑。
“稍微去看看情况吧!”
如此说道,脸上的表情却不似嘴上说得那么困扰,满满地站起身来。刚才的那种亢奋已从隼人的眼中消失,恢复到了原本的那种冷酷表情,舍兵卫则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浅浅一笑,喃喃道:
“哼,那个长曾我部的寡妇也挺着个大肚子回来了。哎呀呀,尽是这种危险的孕妇出现,大御所也无法安稳地睡觉了吧。虽觉得挺可怜的,但也够奇怪的了”
得知千姬被拐走的消息后,家康显得出乎意外地惊慌,在以颤抖的声音报告的使者身后,两名伊贺忍者不知何时起静静地坐在那里——特别是对其中那个鼓隼人会出现在这里感到十分在意,不由得想要听听他的报告。家康一直都觉得这是不是掠走千姬的隼人耍的花招,但在了解到并非如此后,家康终于坐不住了。
“到底是谁干的。”
“应该就是昨天在御鹰野抓到的那个女乞丐。”
舍兵卫答道。
“女乞丐——那家伙吗?”
“那人是长曾我部盛亲之妻。”
家康的脸色变得苍白,又转为暗灰,在数分钟里就好像连呼吸都停止了似的无言以对,然后终于发出与其说是激动倒不如说是抑郁的低吟声。
“你们既然已知其为何人,又为何放她走了。”
“知道她是什么人是在那之后的事了……当时,若阿福大人告知在下的话,也不会就这么放她回去了。”
舍兵卫抬了抬下巴。家康顺眼望去,只见听到骚动的阿福也出现在了这里。舍兵卫企图在自己遭受责难前,先将责任推到阿福身上。
“阿福。”
家康轻声道。他也想起阿福曾与长曾我部有缘。
“你是知道那个女乞丐的身份的么?”
“是的。”
阿福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越是在穷境之中就越是冷静,这种令人发毛的沉着正是这个女人的特征。
“昨天确实真是危险啊。那人虽是个女的却有着无双的怪力,还是个使镰锁的高手。八幡神在上,直到昨天为止我都不知那人还活在世上。在被带到您面前后,她到底是觉得抓住了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还是破罐破摔了呢?确实在其眼中看到一触即发的凶念一闪而过了呢。能够避免事态恶化,正是我的智慧所致。而且在那人离去后,还命令这个舍兵卫一定要杀了那家伙来着。”
阿福漂亮地扭转了局势。她以锐利的眼神盯着舍兵卫:
“那个女人却还活着,又将千姬大人给掠走,是你放跑了她吧!”
“混、混帐东西。”
家康喊道。也不知他斥责的到底是舍兵卫还是阿福,抑或是那个歹人,也许是同时针对这三者吧。他想到千姬遭受的命运,不禁扭起双手。
“那家伙,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拐走阿千?大概已经下毒手了也未可知……不、不能让那家伙杀了阿千!”
明明曾经下令看情况而定也要杀死千姬,在如此矛盾中发出的喊声应该就是家康的真实心理写照了。
“不,公主殿下应该还活着。从那些女忍者们也追随公主而去的情况看来,在得知她们是真田家的人后,也就会知道千姬大人从心底里恨着大御所大人,这么一来盛亲之妻就不会对公主下手。这样的话,吾等就。”
鼓隼人说道。如此精明而又厚颜无耻地将自身的存在价值与之后的目标结合起来。
“把半藏叫来,服部半藏在吗?”
家康站起身来大喊,其后以恐怖的目光瞧着两名忍者。
“大言不惭地说在两三日内即可杀了那三只狐狸精将阿千夺回来的是谁啊。正是听了你们的话行事才会导致现在这种状况不是吗。老夫已经不会再听你们的话了,汝等已然无用!”
如此训斥道。接着对露面的服部半藏说:
“半藏,昨天那个女乞丐抢走阿千不知逃往何处了。据说那家伙是长曾我部的老婆。无论是要杀阿千还是要成为谋叛同党,不管怎么说现在应该都不在江户了,但恐怕也还未逃至远国,一定还躲在这武藏野的何处。挑选黑锹众的高手,立即前往斩草除根。”
如此下令后,再次对两名忍者怒目而视。
“等到,半藏,因为你所推荐的这些废物的关系,反而让宝贵的时间浪费了。你虽也是罪该万死,不过若是能夺回阿千的话还是能饶恕你。但在那之前,先把这两个家伙给处分掉。”
半藏站了起来,那两名忍者也同时立起。
“这可就得拒绝了啊,舍兵卫。”
“恩,在这儿死了的话就太可惜了,我们可是锷隐众的精锐啊……”
如此自顾自地说道,以满不在乎的诡异笑容瞧着家康这边。家康愤怒了,无意间忘了他们还有妖术。
“砍了他们,半藏。”
“这是命令,快照办。”
面对压抑住内心困惑拼死上前的半藏,两人平静地笑道:
“服部大人,虽然这么说有些失礼,不过就凭黑锹众的本事是捉不住那些女人的哟,更何况是我们了呢。”
“我们现在还不能在这里掉了脑袋,因为相信能对付那些女人的就只有我们了。还请容我们再次宣言,一定会杀掉那些家伙的!即便大御所大人说否,我们也要赌上伊贺锷隐众忍法的名誉。”
一瞬间,两人的身姿好像消失了似的以快得不可思议的体术向后退去,连脚步声都没有,却已经跳开了六七米远。
“等等,隼人、舍兵卫。”
拼命追赶的服部半藏就在奔出阵屋的那一刹那突然停住了脚步。不愧是伊贺忍者的头领,没有落得个浑身是血的下场。只见地面一带到处散布着突出尖钉的撒菱,正是刚刚逃走的两人扔下的。
“别放跑他们,张开外缚阵。”
半藏懊恼地跺着脚,不过此时之所以会如此大喊,正是因为他信任阵屋外散布在草原上的那无数的影子——他麾下的黑锹众们——的缘故。不愧是黑锹众,在被最初那个使者的马蹄声惊醒、又得知首领半藏被大御所召唤去之后便立即整装待发。
鼓隼人与七斗舍兵卫停住了脚步。只见黑桥锹众背向西倾的满月横散开来,突出两侧迅速组成一个圆形。他们每个影子之间相隔了个五米的样子,但那两人很清楚,若想从其间穿过去的话,就一定会有埋伏在草中的刀刃飞出。这正是与防范敌人侵入内部的内缚阵相对的、阻止人员逃往外部的服部一党的外缚阵。
“真是可怜的家伙,连自己的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鼓隼人笑道,同时拔出刀来,凝神盯住地面。
月亮逐渐沉入地平线,影子就好像在草上着了墨似地接近过来,其包围的范围长达数十米。也不知是否看准了什么,隼人将刀刃拖在地上,踩住了影子的尖端,仿佛用刀锋在大地上画出巨大的半圆。
在响起恐怖悲鸣的同时,远处的圆阵之影全都被击倒了。他们一个个都扔掉了手中的利器,捂着自己的脖颈和肩膀。
“这就是对男人也通用的百夜车——”
在画完半圆后,隼人陶醉地说道。
倒下的黑锹众们连一滴血都没有流出,但等到他们发现并没有一个伤口的时候已经要到很久以后了。在那一瞬间,他们确实感到自己的脖子和肩膀被刀刃所割裂。“百夜车”这种忍法既能通过玩弄女影来让女人产生本体被戏弄的幻象,也能以斩断男影来让男人感到本体被割裂的幻觉。当然了,即便是女影,只要斩上去的话也是能出现被斩的感觉的。此感觉根本不像是刹那间的幻觉,而是能让人确实地感到脖颈上的肉被撕裂、颈动脉被切断的那种灼热的痛觉、冰冷的钢铁感以及鲜血的味道,甚至能让人因此而昏厥断气。难道还有什么方法能防御这种斩切影子的可怕袭击么。
外缚阵被破了。一旦一个点被击破,圆阵的西半面便在顷刻间粉碎。
“服部大人,还请向大御所禀报,我等不久便会带着狐狸精们的首级作为礼物回来的。”
声音远远地传来,可见已是位于外缚阵的外侧。
那些免于被百夜车之幻剑击中而屏息埋伏在草丛中的服部一党,在听到此声后将茫然的面孔转了过来,只见西边地平线那里如长满了红锈的铜盘般下沉的满月上正映着两只飞舞的蝙蝠,就这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五】
风声在原野上回响着。这已不是秋风之声,而是寒风之音。倒映在多摩川上的树影全都是光秃秃的,天上的云也呈现出一番冬日冷色。
蹲在河边的百姓之女站起了身子,将刚刚淘好的米放入笊篱中夹在腋下走了出去。她在早晨的大气中吐着白气,挺着大大隆起的肚子,脸上则是一片红润之色。尽管身怀六甲,又是一副平民的打扮,阿瑶却仍不失其华贵的派头。
她到底是要往哪儿去?只见其以快得令人意外的速度行走在充满着寂静虚空的原野中,完全没有普通人的那种平俗之气。突然间,她停住了脚步。
她的影子长长地向西倾斜,影子的尽头则是一株巨大的杉木。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
“看来是找到了啊,舍兵卫。”
“不愧是你啊。可别错过这个机会哟,隼人。”
就在听到杉树枝头间传来的人声后,阿瑶扔掉笊篱,正待如飞鸟般转过身来。白米倏然间被抛撒在了半空中,而她却仿佛被钉住了一般。放开笊篱的左手就这么静止在了空中,她则是露出苦闷的表情。正准备用还可以动的右手抽出腰带间的怀剑掷出去,这只右手却也好像被粘住了似的。如同十字架一般打开的双腕上,阿瑶感到一阵仿佛被刺穿了似的疼痛。可明明没有任何东西刺到手上啊。
她不愧是个忍者,很快就发现自己在地上伸长的影子的手腕被从杉树上投下的两枚撒菱给缝了起来。
“好嘞。”
随着空中响起的声音,两个身影从杉树上翻了下来。且不说鼓隼人,连那个如力士般大块头的七斗舍兵卫都仿佛猫一般毫无落地之声——两人慢慢地靠近了过来。
“哈哈,原来在这种地方啊……”
“黑锹的那些蠢货,今天也是淌着鼻水在越谷一带的草丛里翻来覆去吧!”
“话说,这些家伙的老巢在哪儿呢。”
两人立于阿瑶面前。两个男人微笑着望着仿佛背负着无形十字架的女人苦闷的表情,就好像是在鉴赏妖艳的花朵一般,眼中放出浑浊的光芒。
“真田的女忍者,千姬大人到底在哪儿。”
“长曾我部的寡妇又在哪儿呢?”
在这种场合下,阿瑶露出了笑容。她只是笑着,没有任何回答。
“喂,嘴上不说的话就直接问你的身体咯。”
“现在明白锷隐忍法的高深了吧。之前你们之所以能活下来,只是因为大御所大人对千姬大人有一种奇怪的顾虑而给我们的忍法套上了缰绳而已。”
“如今可不会再手下留情了。快说。”
舍兵卫咆哮道,忽然冷笑着舔了舔舌头。
“虽然大着个肚子,隼人,不过还真是个美女呢。你在那天晚上于千姬大人的屋敷中好像是大饱了眼福的样子嘛,这家伙就让给我吧!”
隼人苦笑道:
“先打听出要事吧!”
“什么啊,要从女人口中挖出东西来的话首先就要先让她听我们的话呀。你还是先瞧瞧这边的表演吧!”
一边说着,舍兵卫将自己突出的肚腩紧贴在阿瑶隆起的腹部上。知道舍兵卫全身部分都甚为巨大的鼓隼人面对展现在眼前的这种光景很快也不禁咋舌,闭上眼睛只听得肉体碰撞的声音。
就这么被钉在空中而被侵犯的阿瑶的表情中混合着仿佛要被撕裂般的痛苦与即将被贯穿般的快感,反弓着身子,终于发出按捺不住的叫声。与此同时,舍兵卫的喉咙里也响起莫可名状的惊愕呻吟。
“隼人,快把我放开。”
隼人抬起双眼。只见舍兵卫与阿瑶的立足之间溢出好似混着鲜血的乳汁。但双方的身体并未分开。
就在七斗舍兵卫感觉到自己的体液逐渐被吸走的同时,也察觉到自己好像被什么可怕的肉环所紧缚。“舍兵卫,你的肉鞘怎么了啊……”——隼人的狼狈喊声也显得越来越遥远。
伴随着一阵从泥中拔出脚来似的声音,两人的身体终于分开了。舍兵卫好不容易从自己的忍法中挣脱出来。他身上的肉都差点跟着皮一起被剥掉。
几乎成为枯叶的身体持续滴着精血,不久后终于渐渐缓和下来,止住了。恐怕七斗之名正是名副其实地指夜御百女所得超人之精血贮蓄而成,若非如此的话,舍兵卫一定会重蹈般若寺风伯的覆辙。
即便是这样,舍兵卫的本体也简直就像个巨大的水母似的呈半透明状。就在鼓隼人大叫着“舍兵卫,不要紧吧!”而冲上前去的时候,猛然一瞥那个女人,不禁仰天低吟:“糟了”。
阿瑶的手动了起来。由于太阳被云遮住,影子消失了。不过,她只是瞧着两名伊贺忍者,用手中的怀剑刺穿了自己的喉咙。
与其说是以死来封住自己的嘴,倒不如说是因自己以浑身之力施展出“筒涸”“天女贝”之忍法却错失良机而感到绝望吧。
云影化作暗纱覆盖住潜伏于旷野中的女忍者的身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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