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忍法“筒涸”
2025-04-16 作者:山田风太郎 译者:後藤茶檎 来源:山田风太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
竹千代的乳母阿福并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正要回到大奥去而站在御锭口板门前的时候,突然之间灯光全都熄灭了。等到回过神赖,仍然身处御锭口外的廊下,如梦游般蹒跚着。只是,好像有一种要呕吐的感觉,腹部胀起,全身都感到沉重的疲劳感,头很痛,而肌肤上也如同从恶梦中惊醒般地出着汗。
然而,对于身上的这种异常,阿福自己却没有功夫去确认。此时的西之丸正仿佛地震般地陷入一片狼狈混乱之中。
——逃走了!
——作为祭品的处女中的一人不见啦!
——逃走的是千姬大人派来的女子!
在各种叫声中,一时之间愕然得呆若木鸡,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不过阿福还是很快就找回了自我。她顿时怒火中烧,在一瞬间回复到了原本那个聪敏的阿福。
在确认了那名来自千姬家的侍女无论是在大奥中还是在西之丸都已经见不到踪影、并了解到那个女子是从御锭口扮作御使番大大方方地走出去的之后,阿福将怒火平息了下来。
“把守御锭口的伊贺忍者是谁。”
就在如此问道的瞬间,阿福的脑海中突然掠过一种无可名状的恐惧。一直在为搜索消失的女人而狂奔的伊贺忍者中的一人下跪回答道:
“是,位于岗哨的并非服部手下之人。乃是直属于大御所大人的锷隐众——”
此时,阿福终于知道了刚才侵袭自己的那种恐怖的来由。没错,之前自己在要进入大奥时,担任板门守卫的就是这些可恶的忍者……就在那个时候,灯火突然灭了,暗中被什么人给抱住,想要出声但嘴巴却被丛生的胡须给覆盖住了。可是,就只有这些,此外的记忆全都没有。在那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确实是从大奥中出来的,但却没有进入大奥的记忆,那期间就好像是陷入到做丧事般的黑暗中,引起恶寒一般的不安。
“是那些男子担任的守卫?”
“不过,逃走的女人声称是您的御使番,就这么前往表间去了。”
“这已经知道了。不过,说是我的侍女——我可不记得有那样的侍女啊。一群大笨蛋——”
阿福紧咬着苍白的嘴唇喃喃道。之后,紧盯着伊贺忍者。
“必须让那些笨蛋承担失态之罪。”
“什么——?”
“传令让他们切腹。”
伊贺忍者迟疑了一下答道:
“可是,正如刚才所禀报的,那些锷隐众是大御所大人亲自从骏府带来的——”
“大御所大人应该也会震怒而下达同我一样的命令吧。放跑了那个女子,大御所大人的苦心就化为泡影了。对阿福所下的处罚只会表示赞赏吧,断不会有所责难。让他们自行切腹,就省得去处理他们了。已经讲得很清楚了吧!”
说完,阿福不等伊贺忍者的回话就自顾自地转身离开。
阿福之所以会如此突然地出言要惩罚那些忍者,确实也与刚才自己所说的理由有关:在作为俘虏的女子逃回千姬处的情况下,接下来的行事就会极为困难,这个失态的责任是怎样都逃不掉的了。但在没有问过大御所的意向前就独断地下达了命令,也是因为她觉得这种失态与自己记忆的空白有着某种关联,而那些忍者也许知道其中奥秘,这种莫名却又可怕的想象在她的脑中翻滚。不愧是聪明的阿福,这种想象基本猜中了。
比起查明自己不安的根源来,首先是要抹杀掉了解此事的人,这正是主导她一贯所为的虚荣心。不过,多少还是被些许的良心刺痛,阿福躲进一个房间,焦急地等待着远处传来的悲鸣。
夜已深。屋中虽无灯火,但从进来时就打开的隔门的缝隙间,廊下墙上的蜡烛透过铜制的网格将亮光映在了榻榻米上——就这么歪歪扭扭地坐在那里,下意识地注视着榻榻米,她的眼睛睁大了。
有血迹。可见三处,从廊下一直延伸到她所坐着的位置——才发现到这一点。可是她很清楚自己的例假并未到来。
“……?”
不过,说起来小腹部确实有异样的感觉。很明显就是自己流出的血。短时间内盯着血迹不放的阿福突然站起,拉上了隔门。房间陷入到黑暗之中。阿福在暗中解开罩衫,卷起裙裾,用一只手摸索着。呈现出任何女子一种不能被人看到的姿态。
“到此为止,到此为止。”
突然听到了声音。
“忍者即便是在暗中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哦。”
不同的声音,这次是从后面传出来的——阿福保持着羞耻的姿势,僵直住了。声音从高高的顶棚上落下。阿福进入到这个房间以来,并没有追随而入的身影。很显然是一开始就在那儿了。一瞬间,她在黑暗中摆出一副严厉的姿态。
“什么人。”
阿福大声道。此时,从开着的顶棚的一角传来:
“就是您刚才下命让其切腹的人来着。”
般若寺风伯的回答中毫无疑问包含着笑意,但阿福却再次全身仿佛被紧缚了起来。
“下了如此不讲理的命令,从您在踏出第一步时的方向和行踪上就推测出可能是会进入到这个房间附近的地方,于是就提前等在这儿了。”
“歹人,来人啊——”
“把大御所召来的我们称作歹人可真是令人吃惊啊。就算是叫谁来,那些跟俗人打交道而手脚生疏了的服部一党的杂鱼们能比得上我们么?”
风伯嘲笑道。
“而且啊,阿福大人,别叫闲人过来也是为自己好哦。现在可是要说不能被他人听到的秘密啊……”
声音浮在高空中——终于适应了黑暗的视网膜上映出朦胧的影子,阿福发现三名忍者如同蝙蝠似的分别倒挂在顶棚的三个角落上。
“虽说无情地下命惩处我们的您是很可恨,不过看守御锭口却完全被骗过的我们倒也确实有罪。而且我也稍稍有些迷上您了。就这么着吧——”
“少废话,有秘密的话就快说。”
阿福的声音颤抖着。虽然怒气已经平息,但之前自己的那种不安却喷涌而出,对他的那种神神秘秘的口吻虽予以反击却也不能充耳不闻。
“阿福大人,您的月经何时来到啊?”
“我的——”
面对如此无礼至极而又出乎意料的问题,阿福不禁语塞。
“到了这个时候,若无经事可是个大问题。”
“风伯,这是为何?”
“从您的腹中能听到另一个心脏跳得的声音——也就是说,您所怀着的胎儿的心脏之声——”
“混蛋,居然说我怀有身孕,别、别、别开玩笑了——”
“阿福大人,请抚摸腹部看看。是不是有些鼓起呢。其他方面是不是也有些异变呢——榻榻米上的血并非经血。那是被强行施展了忍法寄居蟹所留下的血。”
“忍法寄居蟹——”
“所以啊,阿福大人,不可忘了目标的那个女子是忍者。之前我之所以会完全被骗,准确的说应该是耳朵受骗,就是因为从御锭口出来的女子身上只听到一个心脏的声音,这才将其放过。取而代之的是,从您身上听到了两个心脏的声音。也就是说,那名女子将胎儿作为弃子寄存到了您的身上而逃走。”
阿福呆若木鸡。从头到四肢都感到一片空白。全身的血肉皆因腹部而成了可怕的凝聚物。从那里传来的一阵一阵的颤动,除了胎动之外还会是什么呢。
般若寺风伯苦笑道:
“未来三代将军的乳母、被评为德川家第一忠义者的您的腹中,却怀着丰臣秀赖的血脉。”
阿福一言不发地拔出怀剑就要向腹部刺去。说时迟那时快,空中突然迎面来风,她的手被抓住了。
“连日影月影的忍法都没有施展,可不能像桔梗那样切腹了啊……”
“风伯,放手。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还能活下去吗。不如就这么将秀赖的血脉刺杀。”
“请等一下。不可过急。哎呀呀,所谓双刃剑便是如此吧。轻易下命让人切腹结果就招致报应,陷入到自己不得不切腹的境地——虽想要这么嘲笑,我却笑不出来。那就是刚才所说的,因为稍稍迷上了您而成了自己的弱点吧。阿福大人,即便是怀上了秀赖的血脉,也不必自尽。既然有进入的渠道,那么就一定会有出来的方法。只要去掉胎儿就解决了吧!”
恶臭的气息喷到了阿福的脸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如此您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坐在高位上便可。只是,胎儿已经有六个月了,手足头发皆已长出。若您自己随意做出什么哪怕是极为细微的动作来,您的生命也一定会受到威胁。而且,如果在城中鲁莽地进行治疗的话,恐怕就会被他人所见所闻,这么一来什么都完了。风伯会顺水推舟见机行事的,请相信风伯。”
放开了手,阿福仍是凝然不动。风伯低声私语道:
“不管怎么说,现在什么也办不了。请让我们寄宿在服部半藏大人的屋敷中。不必说今晚,善事和堕胎都不是做得越快越好啊……”
【二】
秋夜的灯光下,三名女子端坐着。静谧地飘散开的香烟后,模糊地呈现着佛坛。这里是千姬屋敷中的祠堂。
这三名女子分别是阿瑶、阿眉和由比。阿瑶的肉感华丽,阿眉的清纯,由比如霞般的幻美——谁都不会认为这些女子是身怀可怕而又奇异的秘法的忍者吧。不管,现在照映着灯光的三人的脸上,流露出忧虑和焦躁的影子。
“我来说说自己的想法吧!”
阿眉将双手扭在一起,低声说道。其他二人一言不发,仿佛就是默认了。好像是忍受不了这种沉默似的,阿眉再次低语:
“我也没想过能逃出大奥。不过,即使自己要死,也想要至少保住腹中的胎儿。意料之外的是,在那个阿福身上成功施展了寄居蟹的忍法,之后即便是在逃出西之丸的时候自己被杀,那胎儿也能存活下来,不由得留下了那张记有忍法寄居蟹文字的纸片,这也确实是我太轻率所致——就我自己来说,若能顺利逃出,在阿福发觉身上的异变前,不管怎样都要夺回胎儿,但在得知那是秀赖大人的血脉后,那女人真的会去寻死吧,对胎儿来说果然是一定会面对着悲惨的命运啊——啊啊,我该怎么做才好。”
阿眉苦闷不已。从那之后已经过了七天,其间她也是数度为再次返回大奥取回阿福腹中的胎儿之事而烦恼吧。可是,阿眉的相貌已经为大奥所知,再次前往只会是羊入虎口。
不过,到目前为止,阿福的情况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那天的翌日,修缮城池的奠基仪式并无延迟地被实行了。九名处女按计划被当作祭品埋入地下,在那个恐怖的仪式上,阿福虽然脸色发青但却仍冷然地列席观看,此后也没有听说找过医生或是卧病在床之类的传言。这些都是千姬暗中通过一无所知的大奥女中所打探出来的消息。不可思议的是——不,应该说是理所当然也未可知——虽然千姬未出席那个奠基仪式,且作为巫女而派出的那名侍女也消失无踪,但上面却没有派人来诘问千姬家。无论如何,目前应该是可以认为胎儿还是平安无事的。然而——
“虽然千姬大人下令暂且静观事态。”
“可是胎儿现在已经有六个月,若是进入第七个月的话,在即将生产的情况下想要夺回来就很困难了。”
阿瑶和由比也烦恼地说道。
就在此时,祠堂的门开了,千姬走了进来,脸色异常。
“大意了。”
如此叫道,嘴唇也颤抖着。
三名女子转过身来:
“公主大人,请问怎么了?”
“阿福那家伙好像出城去了。”
“诶,阿福她,到哪儿去了?”
“那就不知道了啊……”
千姬悔恨道。
“今天正午过后,好像是以御中臈泷山的名义乘着驾笼出了半藏门,而从现在探查来的消息看,应该就是阿福了。理应不会顾忌被任何人知道前去何处的阿福却假借他人名义外出的这一点实在可疑。而且,更为可疑的是——出了半藏门之后,到底前往江户何方,其行踪完全不为人所知。”
三名女子只是茫然地抬头望着千姬。
事已至此,阿福不可能还没有注意到腹中的异常。那个阿福更名改姓出了城,一定是与此相关没错,她究竟上哪儿去了呢。
对视的四双眼睛放出焦躁的目光。这时,祠堂的门外突然发出了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刺中的声音。
“啊……”
千姬失声叫道,马上想要出去观望。阿眉将其制止,跑上前去将门扉打开。
门外已是黄昏。苍茫的空中挂着风,被吹得沙沙响的杂木林上,无数的银杏叶仿佛小银扇一般闪着妖光——阿眉立即关上了门。
“阿眉,怎么了?”
“这个,在门外是。”
说着,阿眉拿出攥在手中的东西。那是包在纸中的撒菱,向八方伸出钉头,是忍者特有的忍具,刚刚就是有一个这种钉子刺中了门扉。不过,让三名女忍者吃惊地凑上前来鉴视的并非是这个撒菱,而是包在上面的纸片。这张纸皱巴巴的,上面还有好几个钉孔,但仍可以看到用墨黑黑地写下的两行文字。
“……”
千姬完全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连读都读不下来。
由比念道。
“今宵御胤为水,见于服部屋敷。”
千姬仍然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咒文。”
“今夜秀赖大人的血脉即将逝去。请于服部屋敷参见——如此写道。”
三名女子的脸色立时肃然。千姬也开始呈现出一副好似被撒菱刺中胸口的表情来。
“那么,阿福她。”
“正是如此。这么一来,阿福的行踪就清楚了。怪不得出了半藏门后就不知其往江户何方去了。因为阿福就在半藏门的旁边。”
阿瑶说道。千姬再次确认了一遍纸片上的奇怪文字。
“把这个投过来的人是谁。”
“是忍者。这个木火土金水的五行赋予人身,再加上青、黄、赤、白、黑、紫之色,所谓伊吕波四十九文字的组合,正是仅在忍者之间流通的暗语——阿眉说她从御锭口逃出的时候,看到的那三名男子应该不是普通的伊贺忍者,恐怕就是来自骏府的忍者吧。这份信件应该也是他们投来的无疑了。”
“阿福进了服部屋敷,并且说是今晚就要打掉腹中的胎儿吧。尽、尽管如此,他们为何要通知这里呢。”
“当然了,从他们使用这种忍者文字的情况来看,对象就是我们了。对方知道我们是忍者,从而向这边挑战吧。不来么,不来看看么,今晚就要废掉秀赖大人的血脉了,就这么见死不救么……就是如此。”
阿眉突然站了起来。
“我要去。”
苍白的脸上,双眼如同黑焰般燃烧着。显然,她是决心要亲手来解决自己种下的苦果。不过,这不就相当于是向着前来挑战的敌方忍者的陷阱里自投罗网么。即使先放下这个不管,目标可是伊贺忍者头领服部半藏的屋敷啊。
千姬用颤抖的嗓音叫道:
“阿眉已经被敌人知道相貌了。”
“即便如此,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失去秀赖大人的血脉。”
“胎儿的话,还有由比、阿瑶腹中的。”
“不,若不敢应战伊贺忍者的挑战,则有损真田忍者之名。”
阿瑶默默地抬头看着阿眉。
“不可。”
“诶,为何?我的这条命无足挂齿。”
“不是为了你的命,而是为了关键的胎儿的命。”
“……·····。”
“你必须要再次抱住阿福。阿福知道阿眉你这个人。然后要想尽办法平安地将胎儿给夺回来。”
“…………”
“由我去吧!”
阿眉向下望着阿瑶,睁大了眼。
“阿瑶的腹中是满着的呀。现在无论如何都要塞入另一个胎儿,而肚子空着的就只有我一个了。”
阿瑶咧嘴一笑,喃喃道:
“所以说,现在将我的胎儿转到你的身上吧!”
由比守在祠堂外以防万一,千姬则负责照料阿瑶和阿眉。若不是为了进行千姬夙愿之丰家传承的“仪式”的话,她一定会是两眼无光、仿佛丧神一般的吧。在这个黄昏中,于供奉着秀赖之灵的祠堂的灯火下施展着的“寄居蟹”之秘技,这世上再没有如此凄惨妖艳的光景了。
两名女忍者将身上所有的衣物一气脱下。四手四足如八条白蛇般缠绕着,接着,阿瑶隆起的腹部紧紧地贴合到了阿眉的细腰上。与其说是两名包在一起的女子,倒不如说是好像奇怪的万花镜中映出的花姿。不久,阿瑶的腰身开始有节奏地动了起来,如惊涛骇浪般起起伏伏。即便如此激烈,女忍者却没有发出悲鸣,只是从口中透出无法抑制的喘息,紧紧贴合的四只乳房也依此起伏,其间落下白汗,战栗、痉挛着的四条腿的缝隙间开始流淌出血和羊水。
不知过了多久——沉迷其中而不知时间逝去——在看着么,如水晶般凝然而视的千姬的双眼在看着么,不,这就与看到梦境一样吧。多么奇幻而怪异,上方女子的腹部那白色的隆起部分,渐渐平了下去,而下方女子的服部则随之丰满地鼓了起来……
【三】
服部半藏继承亡父服部石见守的三千石俸禄并被赐予江户城下屋敷的时候,与家康来到此处几乎是同一个时期。从那时以来,这附近一带就被称为半藏町,而对面的城门也就被叫作半藏门了,这些正是与这个幕府的草创时代所相应。
半藏就是这个现在所谓黑锹众的组织的头领。黑锹在表面上从属于作事奉行,进行筑城、修路、战时处理尸体等工作,同时也担任烧毁破坏敌阵、侦察、发出流言、暗杀等特殊任务,这些正是忍者活动的舞台,而服部家则是这个“影之黑锹众”的宗家。后来从黑锹众中又选出御庭番,从事所谓的隐秘任务——作为其中的一环,在这个服部家的中心,这里就是住着众多伊贺出身忍者的黑锹众的组屋敷了。
在一个寂静的晚秋的正午,一乘驾笼进入了这个令人有些不快的忍者町。涂着青漆、很明显是城中女子所用的驾笼来到这个町中确实是件稀罕事儿,却没有任何人上前来盘问。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从西之丸出来时就一直抬着驾笼的数名男子全都是黑锹众。
驾笼停在服部家的玄关后,从中走出一名低着头的女子站在门口。她的头上披着头巾,而那双窥视的目光确实就是阿福没错。
无人引见,身为家主的服部半藏亲自出来迎接。
“锷隐众呢。”
阿福低声问道。
“在里面。”
半藏回答道。抬驾笼的黑锹众就是他派出去的部下,可见其也已经了解了事态。不过话说回来,面对被称作大奥第一权势者的贵人却无人出迎,这也正像是不知礼数的他的所为。
在半藏的引导下走入屋内,阿福愈发不安起来:
“服部大人,此事还请向大御所大人保密。”
“这个自然。遭此飞来横祸,实在遗憾。”
“阿福可以相信此言吧!”
“一旦下定决心,忍者便绝无二言。”
服部半藏严肃地回答。
——不过,就在这个事件之后不久,这个半藏正广被冠以疯狂之名而遭到断绝家名,是否也是偶然的呢。由此,他也与其两名兄长一样成为了浪人,但即便是在成为漂泊四方的一族后,服部在有生之年也没有泄露过阿福的秘密。
违反了自己所制定的大奥法度当中的门限而未归城,又是假借御中臈泷山之名出来的,阿福心中不禁焦躁起来,而此时她却被单独留在了服部屋敷的深处。
把她叫来的锷隐忍者们不知在哪,亦无现身。与其说是被这种无礼激怒,倒不如说是害怕看到他们出现的那一瞬间,如此心怀矛盾地祈祷着,不知他们到底能将自己的身体如何。阿福会有这种心理也是理所应当的。七天前在城中被般若寺风伯指出自己在无意识下怀了孕,之后虽也怀疑过,一直左思右想到了今天,终于在预期的月经没有来临时断了念想。虽然按照风伯的进言行动,但心中还是免不了沉重起来。
想起来自己还真是在恶运下诞生的呢,阿福开始罕见地如此诅咒自己的命运。她的父亲是明智第一重臣——与光秀的尸体一同于粟田口被处以磔刑的斋藤内藏助。她的叔母是长曾我部元亲之妻,也是于大坂之役中加入丰臣方而于不久前在三条碛被斩首的幽梦入道盛亲之母。阿福原本应为逆臣一族的女儿而落魄到随风飘渺。如今之所以能达到可以说是德川家大奥总监督的这么一个高位上,完全是通过她自己必死的努力所争取来的。也正因此,她绝不愿失去一度到手的权力,这种欲望已经强烈到执迷固执的程度了。
逆境的前半生,以及近年来围绕德川家继承人所进行的政治暗斗,以天赋的精美强干和刚强意志漂亮地克服了一道道难关的阿福,这次却完全被不知何时进入腹中的胎儿给打到了——不过,为了维护住自己的权威,无论怎样都要在暗中将此事解决,她至少还冷静地保有这种理性。
无论怎样?——“因为稍稍迷上了您而成了自己的弱点”“请让在下抱抱您的身体”——令人厌恶的风伯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回响,但她还是硬着头皮来到了这里。她已经下了觉悟,作为这次恐怖的堕胎的报酬,便任由般若寺风伯所望吧。
曾经为了荣华而舍弃了贫穷的丈夫以来便心无杂念地将正当年华的肉体封印为冷冰冰的大理石的阿福,这次又是为了荣华而无法拒绝将这个冷冰冰的肉体交到那个令人厌恶的老忍者的手上——一个人寂然地坐在屋中的阿福那面无表情的脸上,逐渐被暮色所笼罩。
除了服部半藏以外,半藏町的伊贺忍者们都不清楚今晚在服部屋敷中将要进行什么。他们只是受命将阿福从西之丸中带过来,之后又接到命令说若看到有可疑人物进入半藏町便立即报告、据情况而定亦可当即斩杀以防不测。
乍看之下,町中各处都看不到人影。即便是警戒也是在暗中进行的,虽然人数达到十人左右,但那些身处树阴、石阴、土墙暗影中等町中各处要点的鼠色头巾完全融入到了傍晚开始出云的大气之中,根本不为常人之眼所见,这正是连一只蚂蚁都不会放过的先代服部石见守所独创的内缚阵的设置。
起风了。半藏町的空中也飘起枯叶。
立于一棵大朴树上的一个人突然仰望空中的枯叶——在那层云中似乎有什么奇怪的东西。是女人。裸身的女子正在云之浊流间漫游——忽然被吸引住注意力的双眼在瞬间仿佛被似雾般的什么东西给覆盖住了。雾中飘着香气,还能感觉到体温。就在下一个瞬间,这名伊贺忍者被径直越过枝头的那个东西贴在了一起,能感受到,越过枝来的果然是个裸体的女人。
胸口前有乳房起伏,嘴则被柔软的唇堵住。能鲜明地感受到装束、头巾的布料变得透明的感觉。不愧身为忍者,就在一瞬间,就在那份甜美的恍惚之间,虽然声带及全身皆呈酥麻感,如贝肉般蠕动着的舌仍在口中吮吸着,却还是能悄无声息地拔刀斩去,多亏了半藏曾经严密今夜要特别警戒。
“妖怪!”
就在低吟的同时,刀身从身后向前绕去,刺向抱住的女子后背。
他的口中发出了悲鸣。那一刀穿过了如雾般的女子胸前,刺入了他自己的胸膛。在忍者跌落后的树上,枯叶依然被继续哗啦哗啦地吹动着——裸身女子的身影也不见了。
数分钟厚,草丛中再次忽然出现了鼠色头巾。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轻描淡写地再次登到树上。与前一样立于枝头环视着沉入暮色的半藏町,而从其怀中取出的则是几个小小的普贤菩萨的木像。他一边瞧着“内缚阵”忍者的配置,一边将那些木像排列在粗枝上——他,不,虽然装束是刚才那个跌落的伊贺忍者的,但从头巾向外探视的则是如黑曜石般的阿瑶的眼睛。
【四】
般若寺风伯现身于阿福面前的时候已经是入夜了。
“到刚才为止都在干什么。已经过了城门的门限了。”
阿福用焦躁的眼睛盯视着。
“请少安毋躁。”
风伯露出胡须间已经没有牙齿的嘴笑道。
“失礼了,稍稍有些事要办。”
“都把我叫来了,还有什么事。”
“那个嘛,待会再行禀报。只是代替这个胎儿,还请把礼物带回到城里去。”
“给我么,什么礼物。”
“不不,不是给您的,是给大御所大人的。”
风伯口吐令人迷惑不解的言语,之后便闭口不言,死死地盯着阿福的身姿。含着笑意的眼中逐渐放出不似老人所有的兽性的光芒。屋顶上传来了落雨的声音。
虽然已有觉悟,但即使是在大御所面前也不会感到害怕的阿福却在那对不似人类的双眼注视下因恐惧而感到头皮发麻。
“快点,快点。”
呼吸急促的声音道。
“快点将胎儿堕掉,要、要怎么办才好啊……”
“请与在下一同就寝。”
风伯泰然说道。其目光依然在她的身上扫来扫去。阿福已经褪去了所有的衣物,裸露的肌肤如蛇般蜿蜒着。
“……如此,便可去除胎儿了吗?”
“那是另一回事。若是在流掉胎儿后再注入我的种子,导致大奥中生下第二代风伯的话,下任将军的乳母也会觉得麻烦吧!”
风伯嘻嘻笑着。
“再说了,流掉胎儿之后又不是马上就能媾和。”
阿福紧咬着牙。可是,不管现在要遭受怎样的屈辱,都必须得让腹中的胎儿消失。瞧着这个充满着矜持的女子脸色忽红忽白却强忍颤抖的样子,让般若寺风伯觉得非常愉悦。他点了点长着白髯的下巴。
“就在旁边那个房间吧,好像已经铺好床铺了。走吧,请去躺下。全裸更让人高兴啊。完事后一定会堕掉胎儿的。准备好了的话就请敲两下榻榻米”
床铺枕边的灯火被吹灭了。榻榻米上传来了两记声响。
般若寺风伯的脸上浮现出浅浅的微笑,刷地一下站起来,进入了那个房间。
虽然灯火已灭,但在忍者的眼中如同仍旧亮着一般。堆积在床铺脚边的应该是被盖和脱下的衣物吧……女人已经认命了吗,连被盖都是掀开着,坦呈着洁白的裸体。虽然显得有些过于丰满,但阿福那隆起的乳房、丰腴的腰身还是散发出一种不像是三十七岁老女人所应有的妖艳之色。不过还是觉得有些羞耻吧,只见其拉过来一件衣服,用袖子盖住了脸庞。
风伯朝下望着,还想再干一次。他已经褪去了衣服。一边用舌头舔着,他将自己削瘦的身体压在了女人的身上。
“真田的女忍者。”
突然低声叫道。
“就等着你来了啊……”
他用自己的腰牢牢地按住了下面那个想要蹦起的女人的腹部。仿佛是被岩石给压住了似的,女人的腰动弹不得,只有上半身翻来翻去。
“投到千姬屋敷去的书信引来了几只呢,从傍晚开始就一直在监视了。不愧是忍者啊,明明已经知道只有五个女忍者,尔等却出动了十顶混杂着其他女人的驾笼。这么一来就算是我们也完全被骗过了呢,能够隐藏踪迹潜入到这个半藏町里来还真是干得漂亮啊。虽然早就知道这儿的黑锹众根本靠不住,不过还真亏你穿过了服部的内缚阵了呀。可是呢,这些都瞒不过我般若寺风伯的眼睛——不,应该说是耳朵吧。若是阿福大人的话,加上胎儿就应该能听到两个心脏的声音,可你的胸腔中却只能听见一个心脏的跳动声!如此看来你是——”
说着,单手将覆盖在女子脸上的衣袖拂开。
“不,你不是那天走过御锭口的女人——这么说来,喂,秀赖之子究竟如何了?喂,别动,瞧这个。”
一边说道,一边挥起另一只手。只见他的拳头中握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那是撒菱的钉尖。
“这一个钉头就涂有能杀死猛牛的剧毒。既然你在看过那个投书后还敢潜进来,应该是对自己的忍法相当自信吧,但我可不会上当。我可不比那些稚嫩的黑锹哦。般若寺风伯可不是白活了这么大岁数啊……”
他嘿嘿嘿凶狠地笑着。
“想想,从你的腹中空着看来,是准备要夺回阿福大人的胎儿么。好吧,作为替代就来给你种下我风伯的种子,准备拿三途河水来当作产汤吧!”
他狂叫着,将手里的撒菱吞入口中。只见其胡须之中探出一枚闪亮的钉头,就这么以双手如铁锁般地勒紧女子的肋下,用根本不像是老人的淫荡动作开始侵犯起女人来。
女子的面前悬着毒钉。每当风伯的头部动起来,毒钉就好像要刺入眼中或是唇上地上下移动着。不仅是这种恐怖感,那个老忍者如野兽般的爱抚也无视意志地卷起了女人身体内部强烈的欲望之潮,她开始迎合起男人的动作。眼白处泛起霞色,连毒钉都好似看不见了,下面的嘴唇绽开,吐着炽热的气息。
突然响起了一声大叫,是从风伯口中发出的。与此同时,女子的脸避开了射下来的东西,只见那枚带来死亡的撒菱擦过她的脖子钉在了床铺上。那不是苦闷的哀嚎,而是快美至极的浪叫——即使是放开了一只手,般若寺风伯还是能猛然地作出反击的动作吧。不过,此时的他已经沉醉在高潮间感到所有的生命力向外流出。在梦幻的恍惚中能感受到全部气力仿佛蒸发掉了一般。
女子从好似破布般的般若寺风伯的身体下抽了出来。风伯的皮肤看上去好像正在变成枯叶的颜色。削瘦的四肢越来越细宛如丝线。其精液毫无保留地从其股间喷洒在床铺上,逐渐渗着血,最后终于是完全的血本身喷了出来。
下半身被风伯之血染成网眼状、以全裸的双足矗立而盯着老忍者死状的女子的身姿展现出一种难以描述的凄美之感。
“信浓忍法——筒干涸。”
阿瑶带着浅笑念道。
接着,她看也不看风伯的尸体一眼,毫无顾忌地走过去将叠在床铺边上的被褥掀开,其下出现了刚才一瞬间以当身击倒的阿福失去知觉的身姿。
——不久之后,与进来时一样身着豪华的服饰、面覆头巾仅露出眼睛的阿福的身姿从服部家的玄关走了出来。她的脚步显得沉重而疲惫。
服部半藏握紧拳头站在下得越来越大的雨中。直至刚才,谷隼人与七斗舍兵卫也在这儿,但在听到担任监视任务的黑锹众的急报说发生了什么异变后,便愕然离去了。
“啊……阿福大人……”
半藏回过神来,急忙上前招呼,只见阿福已经一只脚踏入驾笼之中。
“事情已经办妥了吗?”
阿福点了点头,为避开吹进来的雨点而将头巾上沿遮住了眉目。半藏在外头见状而心惊。
“啊不,还请稍等。看来不轨之人的气息还潜伏于此町之中,若是在您回城的途中出现万一就不得了了。”
“……门限到了。”
她用嘶哑的声音仅仅诉说着这个事实。
大奥有着严格的门限。若是因为秘密外出办事而被发现离开的话,之后就会有好事的女子们开始寻根问底吧,半藏想到这个理由,只得将话语吞回了肚中。
阿福已跨入了驾笼。伊贺忍者陪伴其旁,仿佛是要逃离大雨似的前往半藏门的方向。
【五】
“风伯,内缚阵已经被破了啊……”
鼓隼人与七斗舍兵卫神色大变地赶了回来,而服部半藏也是在其后匆忙赶来。他们终于发现,服部家秘传配置的那十余名黑锹众,或是淌着口水处于失神状态,或是口中喃喃自语不知所谓,全都是一副中了淫邪之术的样子。
“风伯。”
“快出来,风伯老。”
无论怎么呼喊也没有回应,但在穿着履物直接冲进去后,两名忍者却不禁被眼前所见惊呆了。让人信赖的般若寺风伯如同脱壳的蝉般断了气,只有阿福在两人的疾呼下回过神来。之后才发现其腹中的胎儿已经消失了。
立即向刚才出发的驾笼派出了追兵。
虽然他们急忙赶往半藏门,但实际已经没有这个必要了。停住门前的一乘驾笼在雨中显得空空荡荡,而追赶其前来的数名黑锹众则是仿佛在梦中似的一个不剩地全都消失了。鼓隼人很快在水沟中发现了他们的身影,每个人皆是毫发无伤地就这么溺水而亡。
——夜深了,半藏门处响起了叩门声。留着连鬓须的门卫探头望去,只见混着土砂的雨中有一乘驾笼,旁边能隐约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其随从的数名男子中有一人出声请求开门。
“别扯了,早过了门限了。”
门卫顽固地予以拒绝——即便不是如此顽固,就在之前不久于此门界附近便发生了奇怪的事件,自然让他打起了十二分的警戒心。
“你们是什么人。”
“你是说不知我等之名么——”
男子以困惑的声音说道。
“那边的那位大人,便是今日白天从这儿出去的竹千代少主的乳母阿福大人啊……”
“别瞎扯了!”
卫门摸着胡须,愈发大声地叱道。
“说到今天从这儿出去的奥女中,应该只有御中臈的泷山大人一个人而已。喂,你们到底是狐狸精还是狸猫怪。一定是妖怪变化来想要混进江户城中去没跑了吧,快离开,给我消失吧,再不快退散的话就要叫人来了哦。”
门咚的一声被关上了。在这个寒冷的秋夜中,阿福只能像幽灵般地一直淋着雨。
——后来,阿福成为了被视作天下第一女杰的春日局,传说她并没有惩罚那个因为过了门限而不予其进入的门卫,反倒是在后来给予了赞赏。国定教科书中也收录了此夜之插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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