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忍法“百夜车”
2025-04-16 作者:山田风太郎 译者:後藤茶檎 来源:山田风太郎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一】
直到卧病不起之前,家康都坚持经常出去放鹰打猎,他就是如此喜好鹰狩,在元和元年秋天出府之时,也是在表面上以于武藏野进行鹰狩为名义来隐藏真实意图的。可是出府以来已经快到一个月了,他却几乎没有进行什么游乐。天气持续着秋高气爽的状态,按照事先所通告的那样,北起户田、川越、忍东至船桥、千叶、佐仓一带作为狩猎场已经被准备好的报告也已经交了上来,但大御所却在西城闭门不出,众人皆对此议论纷纷。毕竟上了年纪,会不会是生病了呢?如此这般的传言也在城外散布开来。就连身处西城的近侍们,在看到大御所那阴沉而无生气的脸色后也不禁心生此种疑惑。
虽然已经听说了那种传闻,家康却毫无动身的意思。实际上确实是快要成心病了,就是那个悬而未决的事件。千姬如同海底人鱼一般冷冰冰地隐藏于阴影之中,有很多人说其身姿已经不在竹桥御门的屋敷中出现。先不提千姬,仍有数名秀赖之子正在她的庇护下日日夜夜时时刻刻地成长着,即将来到这个世界。强如家康这等人物,也会因此而在半夜惊醒并发出恐怖的叫声,实在是如同梦魇般的现实啊。
在了解到家康懊恼的原因后,秀忠愈发不得其解。父亲为何就这么撒手不管而碌碌度日呢?秀忠在过去曾情非所愿地充分领受到父亲那种忍耐的效力,但在此事上却无忍耐的理由啊,越是等下去事态就只会越恶化呀。当然,自己也能理解父亲的那种犹豫恐怕也是由于对千姬的亲情所致,但无论是隐忍还是亲情,只要是一旦被其判断为会危害到德川安危的情况下,父亲应该都是会发挥如同轻易地吹去火焰上的雪片一般的可怕意志力才对。事实上之前也已经抱着放弃千姬的心态而攻落了大坂城,她之所以能得救只不过是得到了千中选一的侥幸而已。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到底还有什么好踌躇的呢?
虽如此,当然秀忠倒也不是将自己女儿千姬的生命视作鸿毛一般轻贱。作为父亲自然也是真心对这个不幸的女儿抱有怜悯之情的,这也让秀忠愈发对大御所感到不快。为了德川家,此时就应该一定要断然将阿千处决不可——这种斩钉截铁的想法必须得由秀忠自己开口向大御所进言。能够向前往西之丸的家康催促这种凄惨的决断的,就只有千姬之父秀忠一人而已了。
“不可,不可。”
家康好似第一次听到这种可怕之事般地颤抖着身子并摇着头。
“那只是有些失常罢。只要将阿千一人置于城中,便一定能使其恢复的。”
“父亲,阿千在心底里已经将德川家视为敌人。仔细想来,当初就不该将她从大坂城中救出来。”
“正是如此,老夫将她从火种救了出来,若现在杀了她,那当初又是为何要救出来呢。你倒试试看去杀阿千啊,从她身上飞出的血沫中一定能听到秀赖和淀君的笑声吧。到了那一步,老夫就真的是输给丰臣和真田左卫门佐了啊——”
庭院中明明倾洒着明亮的日光,老家康的脸上却因苦恼而阴云密布,只用闪着憎恶之情的双眼死死地盯着秀忠,但不久那目光便减弱下来飘忽不定。
“秀忠,老夫果然也是上了年纪呢。”
他低下头喃喃道。
“究竟是怎么了呢,明明已经攻灭了大坂城,老夫却仿佛耗尽了所有的气力——现在,到了现在,已经没有心力来把阿千当作对手拼个你死我活了。不,其实老夫也很清楚你想要说的,如果就这么放任下去的话秀赖之子就会出生了吧。在对此了然于胸的情况下,老夫却如同女子般闷闷不乐只会发发愚蠢的牢骚,看来自己的心气真的已经衰老不堪了啊……”
家康苦笑道。秀忠在此时第一次感受到了父亲的衰老。对七十五岁的老人来说确实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了,但迄今为止这位伟大的父亲却一直以压倒性的生命力将正值壮年的秀忠笼罩在自己的影子底下。
——与其说是衰老,倒不如说是顿觉死亡的阴影之类的不吉之物的吧,秀忠一时语塞,只是默默地望着家康。就在这时,走廊那边传来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父亲,您来了啊……”
如此正坐下来行礼的,正是住在这个西之丸的嫡男竹千代。
“竹千代吗。真是不知礼数,还不先向祖父大人行礼。”
秀忠训斥道。竹千代身后追来了一个狼狈的脚步声。
“我每天都有好好地跟祖父大人行礼啦。”
竹千代回道。
“可是就算每天都在请求,却总是完全不听竹千代所言,所以开始讨厌起祖父大人了。”
“喂。”
“明明说要去鹰狩的,但一次都不带竹千代一起去。”
“秀忠,不要斥责他了。”
家康摆摆手制止了秀忠,脸上的肉也连带着抽搐起来。比起神经质的弟弟国千代来,家康更为喜爱这个虽称不上聪明但却相当精神的十二岁的竹千代。
接着,将突然放出强力目光的眼睛抬向秀忠。
“好,明日就去鹰狩!”
如此说道。
“诶,明日?”
“没错,竹千代的不服也是理所应当的。老夫意已决——秀忠,立即将杀手派去阿千的屋敷。可以的话还是想要救出阿千一人的,但如果会担心为救阿千而放跑了那些女子的话,没关系,那就玉石俱焚吧!”
虽然本来自己就是为此而来西城进言的,秀忠此时却是全身的寒毛都立了起来。家康虽也一副沉痛的面容,但那种秀忠过去曾见过多次的令人恐惧的不屈意志却显然从他的全身都浮现了出来。秀忠仿佛被推了一把似的想要站起来。
就在此时,走廊方向响起了“啊……”的一声。
“你是!”
声音应该是追着竹千代前来的阿福发出的,但在秀忠回头望去后发现,三面土墙围着的庭院中的白砂之上伏着一个男子。直到刚刚为止,那里应该是没有任何人的,突然就有黑影坐在了那边——即使是鸟走过也应该会有脚印留下的周围的白砂上,却如同被小心拂拭过一般整洁无瑕。
【二】
“是鼓吗?”
家康道。只有他保持着一副平静的表情,但却显得十分不悦。
“有什么事。”
伊贺忍者鼓隼人抬起了头。随意扎起来的头发乱蓬蓬地盖在额头上,加上那白里透红的面色、如若着脂的红唇,与其说他是个美男子倒不如说透出一种凌厉感。在看到大御所那不悦的表情后,仍然无畏地露出笑容。
“方才提及的杀手之事,还请略等一些时日。”
“等,为什么要等。”
“在下等人仍在此处。”
“你们已经派不上用场了。到现在真田的那些女子还好好地活着不是吗。看来是老夫高估你们了。”
“这可令人为难了呢,给在下们套上缰绳的不正是大御所大人您吗?”
“什么?”
鼓隼人微微露齿一笑。
“虽说受到大御所大人的轻视是无可厚非的,但我等锷隐众已经解决了那五名真田女子当中的两人了。”
家康表情严峻地看着庭上的忍者。
“是死去的薄墨友康和雨卷一天斋干的。而就在下的调查来看,剩下的应该就只有三人了——请去鹰狩吧,明日、后日都请去进行。如此一来,千姬大人那边也就会有所疏忽了吧。只是派出杀手之事还请再等两三日。若派人前去诛讨的话,千姬大人和那些狐狸精们就成了一条绳子上的蚂蚱,所谓困兽犹斗便是如此,要放弃还显太早。请不要太早小瞧锷隐众的忍法啊……”
“——要等两三日么?”
“这样的话,于此两三日间,在下一定会潜入到千姬大人的屋敷中去,将那剩下的三人诛杀,或者至少也要将千姬大人给救出来。”
一直一动不动地盯着鼓隼人的家康突然站起向廊下走去。
“隼人,要怎么做?”
他小声问道。此时,他的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了曾经看到过的薄墨友康与般若寺风伯的奇异忍法——以阿福为首的侍奉竹千代的侍女们也同样坐在廊下,而阿福此时再次发出“啊……”的一声,指着庭院的方向。
“在那边,还有一个——”
在离开鼓隼人背后一段距离的白色土墙上,此时出现了又一个身影。阿福会叫“还有一个”是理所当然的了,从黑漆漆地站着的身影前面看过去,根本分不出到底是谁。
墙上的影子来到了身旁。在注意到这个影子的身形与坐在庭上的鼓隼人如出一辙之前,阿福便狼狈起来。明明连竹千代也在瞧着,那个影子身上却很明显地挺立着男根。
“呀啊……”
竹千代大叫道。家康也十分狼狈。
但就在此时,与此身影相对的另一个影子也清晰地从白墙上透了出来。头梳椎茸髱身着长衫,很明显是一副大奥女子的打扮。家康从这个身影突然拔出怀剑的动作中认出这是阿福的影子,不禁回头向阿福望去,而阿福则是带着一副愤怒的表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她那理应映在廊下的影子消失了,失去的两个影子转向其他土墙,无言的争斗还在继续。
接着——鼓隼人的影子挺起男根朝着阿福的影子开始撒尿。
“在、在干什么啊……”
发出悲鸣的是廊下的阿福。她的脸上和胸口仿佛感觉到什么温温的湿润感,在惊叫的同时覆盖了面庞,明明什么液体都没有却让人如此惊慌,回头望去,墙上的影子已然消失,鼓隼人寂然地坐在白沙上。
隼人与阿福——他们那理应连在脚下的影子终于回到了原处,见到如此奇术的加快不禁屏住了呼吸。
“隼、隼人——刚刚的影子是?”
家康用嘶哑的声音问道。隼人一笑。
“那是两人心中的影子。伊贺忍法——百夜车——”
“百夜车?”
“正是,此名取自深草少将百夜中前往小野小町处时所乘之车之义,不管女子再怎么拒绝,在下之心皆可乘着那个影之车于百夜乃至千夜间前往女子所在之处。此影可找出女子之心影——若女心怒则玩弄其影,女心屈从则与影相连。影与心乃为一体,连影即为连心也。”
【三】
放眼望去,但见黄叶的杂木林与白芒草的波浪。在这连绵的原野与山丘间凸显着秩父的山峦。
在这平常只见树木草叶而罕有人迹的武藏野的大地上,如今却是少见地充满着人马的嘈杂之声。看起来比芒草还要茂密的数百人头戴的阵笠在日光下浮动。
“阿福。”
从山丘上望着此般风景的竹千代在侍女们的包围下停住了脚步,大声叫道。
“我已经看厌了。我也要去,到祖父大人那儿去。”
“遵命。”
乳母阿福微笑着点了点头。她心里很明白,比起陪伴在大御所的身边,竹千代其实是更想要亲身参加鹰狩,虽然这次只是让他来旁观的,但按活泼的竹千代的性子来看,只在一旁观看实在是让他按耐不住。
“大御所大人好像是在那片树林的对面呢。来吧,那么就到那儿去吧!”
在下令其他的侍女们原地待命后,阿福就只带着四五名小姓去追赶已经奔出去的竹千代了。只见她迅速将裙裾卷起,越过山丘。
太阳渐渐西斜,刮起了风。
被卷起而在空中飞舞的无数树叶看上去仿佛是数千只小鸟一般,而其中如暗褐色闪电般疾驰而过的数十只鹰却仍能准确地扑向猎物,缠绕着扑腾了下来。那些缠绕在鹰尾上的铃铛让武藏野充满了平时未有的清美而雄壮的响声。鹰匠(饲养、训练鹰的人)们散开追赶着,而旗本们则跟在他们后面朝四方赶去。
“鹰果然有趣啊……”
身处竹林中,家康回头望了望一名侍臣如此说道。他的脸上又充满到原来的那种矍铄的血色。家康从心底里享受着放鹰。此时的他也暂时忘却了有关千姬的那件目前唯一的烦心事——
就在此时——竹林身处突然咔啦咔啦地响起了异样的声音。急忙转头望去,家康身旁的两三名从者已经喷着血沫在落叶中挣扎。他们的胸口和脖颈上插着大约长有两米的青竹。
“啊……”
与此同时,围绕着大御所的数名武士跟前又有五六根竹枪同时从竹林深处飞来,其中一人被穿了个透心凉。
“有歹人!”
然而这些叫声却与远远近近的那些追赶鹰鸟的势子(狩猎时轰赶鸟兽的人)的声音混在了一起,一时间并没有人能注意到。虽想要追入竹林,但此时家康周围的旗本大多已经散开,剩下能够前往追赶歹人的只有少数几人而已。
就在这时,从草丛中蹦起了一个颇大的身影,朝着竹林飞奔而去。
“舍兵卫。”
家康叫道。那正是伊贺忍者七斗舍兵卫。
晚秋那刺眼的阳光被树叶遮挡,只在茂密的草丛深处留下一片片青色的斑点。不过,在如猫眼般适应暗处的舍兵卫的眼中,连每一片竹叶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但即便如此——在草丛中却瞧不见任何人的身影。藏身于竹林之中,同时投出数根竹枪并将好几个人刺穿,从这种令人恐惧的速度来看,歹人应是就在附近,而且至少有几个同伙。可是草丛却是如此寂静,只能听到微微的树叶摇动的声音。
“歹人在何处。”
终于有七八名侍臣进入到了竹林之中,个个气喘吁吁,动作凌乱。草丛是那么的深,他们想要拔刀或使枪也都处处受到阻碍。
七斗舍兵卫根本不等他们跟上来,径直向前跑去。虽然他的身体肥胖得看上去好似一个巨大的酒樽,仿佛视竹林如无物,轻松地穿了过去。
穿过竹林之后,展现在眼前的便是广阔的旷野了。在一片茫茫茅野之中,除了随风飘荡的芒穗外,就只能看到大概是被鹰所惊起的鸟雀之影了。对此不禁目瞪口呆、正欲乱找一气的七斗舍兵卫突然停下了脚步。他感到有什么人正坐在附近。
只见有一座小屋立于残草枯叶之间。在这种地方居然会有人造的小屋,而那屋前又坐着一个人,好像被吓到了似的望着这边。
“尔是何人。”
舍兵卫跑到那人身前打量着。
“是女人啊……”
说着不禁慌了神。
虽说那人是坐在草席上,却仍如同小山般雄伟。从遮住脸颊的头巾下能看到乱蓬蓬的头发,脸上满是污泥,别说男女了,连是人还是野兽都难以区分。只是从那破烂得遮挡不住胸部和手足的褴褛衣衫中露出一对巨大的乳房,由此才得知此人应是女子。
女人很快将睡眼惺忪的眼睛从舍兵卫身上移开,悠悠地望向天上的白云。
“要饭的。”
舍兵卫叫道。
“看没看到刚刚有可疑的人从竹林前经过啊……”
女乞丐默默地摇了摇头。
“不只是一个人,应该有四五人来的。喂,说谎的话可不会放过你啊……”
“俺……之前一直在睡觉来着。”
她看上去很吃力地回答道,说着将两只粗得像腿一般的手抬起来,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正欲大声叱责的舍兵卫注意到那如同污垢褴褛集合体的女乞丐的牙齿却好似珍珠一般干净,而且她的腹部也有异样的隆起。
——是孕妇!
脑中一闪而过的便是千姬屋敷中的怀孕女子,虽然这个女乞丐看起来与之毫不相关。真田女忍者中还活着的三人,其中两人曾在江户城大奥的御锭口和服部屋敷露过面,从未见过的只有一人,虽然在那之后自己与鼓隼人奉大御所之命进行了探查,但却不知道千姬身边有如此大个的女人。不仅如此,刚才投枪的歹人应该是有数人才对,实在难以想象这个女的就是凶手。尽管如此:
“还是有些可疑,喂,到这儿来。”
之所以会这么说,果然还是因为那些瞒过了自己这等忍者之眼而消失的歹人的诡异感以及这个女乞丐怀孕的腹部让心中隐隐生疑。
“你怀孕了啊。家主在哪儿。”
“……已经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
“今年五月十九日。”
还真是正确得令人生厌的回答,如此答道的女乞丐咧嘴一笑,果然很可疑。明明如此污垢不堪,面容却是意外地相当整齐,露出一副令人发毛的弛缓表情。
此时,好不容易穿过竹林的戴着阵笠的旗本们的身影终于出现了。
“歹、歹人呢?”
一个冒失的声音响起,跑了过来。七斗舍兵卫在注视了一会儿女乞丐后答道:
“除了这个女子以外没看到可疑的人。以防万一还是请审讯一下此人吧!”
“这个女子?”
旗本们面面相觑,不过还是叫着“喂,站起来”,从两侧抬起女乞丐的胳膊。一站起来就发现,别说那些旗本们了,就连大块头的舍兵卫的个头都比不上她,众人皆哑然。她的身上散发着不似人类更似母兽般的强烈体臭。也不知是对自己的嫌疑毫无自觉,还是已经习惯被役人逮捕了,抑或是其他什么原因,女人只是露出傻笑,无抵抗地被人带走。
【四】
女乞丐被带到了家康面前,竹千代和阿福也已经惴惴不安地等在那里。当然了,他们都被集合起来的家臣们团团保护着。
“那是什么人。”
看来家康也很意外竟然会是个女人。舍兵卫跪下道:
“这片竹林对面是一片原野,该处盖着一个小屋。虽然也仔细查找过了,但除了此女之外便再没有见到可疑之人。虽说看上去多少有些愚钝,但也可能是故意装出来的——”
“什么,没看到其他人?——单单一个女人可搞不出此等事来啊……”
一边说着,家康又瞧了瞧胸口仍插着青竹枪倒在那里的三四个人的尸体。
“在下也觉得她应该是毫无关系的人,只是这个女人怀有身孕。”
“你说什么?”
不快的表情从家康探过来的脸上油然而生。千姬在停留骏府的时候,当时她的侍女当中就很清楚没有这样的大个女子,可见这个女人应该是与那件事无关的,可这段时间因为“孕妇”之事而烦恼得简直要得病,仿佛全身的血液都要变成墨汁了一般。家康也不禁与舍兵卫产生了同样的联想。
“好吧,带回阵屋,严加审问。”
他如此说道,又瞧着舍兵卫:
“喂,隼人那边到底怎样了,可有查出什么细节么?”
舍兵卫咧嘴一笑。
“本来也建议说要不要去帮忙,却被他付之一笑,因此在下才会特意离开而前来此处侍奉。恕在下冒昧,还请暂时给隼人留个面子。不,恐怕他今日明日便会带着吉报前来狩场了吧!”
“恩。”
家康虽点了点头,但很明显已经失去了兴致。
“回去吧!”
说着便回过头去——刹那间,舍兵卫的肌肤上电光火石般地感到了一种不思议的杀气。
“咦?”正待转头之时,听到有人如此叫道:
“哎呀,这个女子。”
一直凝视着女乞丐的阿福向前迈出,而同时那种不可思议的杀气也突然消失了。
“你认识此人吗?”
家康完全没有察觉到什么,苦笑着望向阿福。不等被问的人回答,女乞丐已经好像很高兴地大声说道:
“哎呀呀,哈,阿福大人,好久不见了啊……”
阿福狼狈地用锐利的眼神盯着女乞丐,然后转向大御所那边。
“不,谈不上是什么熟人。只是见到此人这数年来在筑城石垣等处的工地附近徘徊乞食,有几次将其从工人的戏弄中解救出来并给她吃了一些点心而已。肚中的孩子一定也是被那些男子睡过而怀上的吧。不过是个近似禽兽的愚者罢了。”
她如此急匆匆地说着。女乞丐傻笑着瞧着阿福的面庞:
“亲切的阿福大人,再赏点儿点心吧!”
只见其正待凑上前来,家康慌忙摆了摆手命令道:
“喂,别靠近,把她赶走。”
——这个女人身上的嫌疑总归算是解除了。于是再次下命:
“回去了。”
如此喃喃说道,便率先往回去了。说是回去,却并非回城。这个鹰狩部队的阵屋就设在附近的越谷,原本预定明日是要前往葛西的。
已被夕阳染红了的空中,响起了归队的法螺贝。鹰狩的势子们消失在了草丛的彼方——在重归寂静的竹林前,七斗舍兵卫独自一人抱着双臂思考着。不管怎么想都想不出方才投枪袭击的歹人的真面目到底会是谁,他在那里久久驻足而难以离去。
“叫七斗的。”
一个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不知为何,阿福一人返了回来,露出非同寻常的脸色站在那里。
“我有个请求,奖赏的话随你要。”
“所求何事呢。”
“请你杀了刚才那个女乞丐。”
舍兵卫惊得目瞪口呆——刚刚证明了那个乞丐并非会做出如此之事的人不正是阿福自己吗。
“为、为何?要将那人——”
“别问为什么,杀了她就行了。”
阿福的牙齿因恐惧而打着颤。即便是在见到般若寺的忍法“日影月影”和鼓隼人的忍法“百夜车”的时候,她也不曾露出过如此恐怖的面容。
赤红夕阳映射下的草丛间,女乞丐正在行走着。
她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河流。如今的江户川是在后来才进行开掘改造的,在那之前,其川时而宽时而窄,只是作为武州与总州的分割线自然流淌着,当时虽也归为利根川,但却与主干道的大河不同,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时有泛滥,有时则会让武藏野如同海市蜃楼般地消失无踪。
一座粗大的独木桥架在河上——女乞丐突然单膝跪下,蜷起了身子。只见几道红色的闪光朝着她的背部和头上飞来。下一个瞬间,此女爬上独木桥,蜷起四肢从桥上咕噜噜地翻到了桥的下侧。与此同时,数道红光从她顶上飞过,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被夕阳映红了的忍者的暗器撒菱。
“切……”
那是好像空中气球般追赶而至桥头的七斗舍兵卫。居然将必杀的撒菱全部都给闪开了——阿福没有告知此女的来历,自己仿佛被狐狸精迷住了似的,惊愕得脑中充血。不过吃惊归吃惊,他不愧是个高手,在看到那个女子仍抱着独木桥而处于行动不自由的状态之中,便立即拔刀如疾风般冲了上去。
突然,不知有什么东西朝脸上飞了过来。他本能地抬起右手一挡,结果就被好似蛇虫之物卷了起来,最后随着锵的一声,手中的刀身也被折断。
在认清折断刀刃的是卷过来的镰锁前端的分铜时,已经为时已晚。就这么举着单臂而立的七斗舍兵卫被独木桥下伸来的一条锁链缠绕着——普通女子所使用的镰锁最多只有五六十公分长而已,而这根锁链却长达五六米,且还有多出的部分从这个女子的手中垂向水面。
女乞丐将镰柄衔在口中朝独木桥上张望,用抱着桥身的单手和双脚慢慢移动,轻轻松松地站到了桥上。
“是阿福大人派来的刺客吗?”
她将镰柄从口中取出持于右手,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刚才差点就要将此镰锁击中家康的后背了。当时率先向我搭话而制止住我的时候,阿福大人的背上应该也是冷汗直流吧。因为觉得给表姐添麻烦有些过意不去才故意收手了的。”
“——表姐?”
被完全吸引住了的舍兵卫睁大了双眼。这个女乞丐居然是那个阿福的表姐妹?而且具有这种能将自认锷隐谷第一大力的七斗舍兵卫如孩童般玩弄的怪力,此女之力可称绝伦。舍兵卫终于开始觉得若是这个女人的话一个人投出五六根竹枪也不是不可能的。
“准确地说应该是我夫君的表姐,不过阿福大人应该是已经忘了吧。在看到原以为已不在世上的我出现后,大概是吓得肝胆俱裂吧。当场先掩瞒过去,之后再准备杀了我,还真是像她的作风呢。”
女乞丐张大嘴笑道,牙齿干净得闪闪发光。紧握镰锁的手加上了力道,将对方拽往桥上。
“你的夫君是谁。”
舍兵卫已经汗流浃背。
“哦,阿福没说吗。连作为刺客的你都要隐瞒么,呵呵呵呵。好吧,就当作临别的赠礼好了。这腹中的胎儿之父乃今年五月十九日于京城三条碛被斩首的长曾我部宫内少辅盛亲是也。”
“啊……”
舍兵卫大叫道——长曾我部盛亲,不就是那个在大坂之役已经关原之战中都让德川困扰不已的南海之虎么。舍兵卫虽不知阿福的出身,但如果阿福与盛亲乃是表亲的话,这个身为其妻的女子的出现确实是会让她像刚才那样出乎寻常地感到恐怖了。
——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夫君是个豪杰,这还真是个可怕的老婆啊!舍兵卫全身的寒毛都不禁竖了起来,而此时已经被拉到只有两米的距离了。
“能被我亲手干掉应该感到荣幸哦。”
她右手中的大镰闪着令人畏惧的光芒,朝着舍兵卫的脖子径直砍了过来——就在这一刹那:
“……!”
响起了一声不似人所发出的声音,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开了。舍兵卫一蹬桥面跳回到原来的岸上,长曾我部之妻则是呈后仰状,踉踉跄跄地朝对岸后退。
镰锁划着大大的弧线翻向空中,其前段依然缠着折断的刀身,不,应该说锁链依然缠绕着一条胳膊——在那一瞬间,舍兵卫仿佛蜥蜴一般切断了自己的一条手臂。可是看啊,舍兵卫的右臂仍然连接在他的肩膀上没有消失!
长曾我部之妻发现被锁链缠住的那条手臂如同褪下的蛇皮一样呈半透明状。看来这个刺客乃是好似脱去手甲一般地褪去了自己手臂上的一层皮。
真不愧是长曾我部之妻,就在惊愕地望向空中的同时,她立即反应过来向对岸跑了过去。间不容发,在看到那令人恐惧的镰锁已然无力化之后,舍兵卫再次跳上独木桥赶了过来。桥身猛然摇晃起来,上下摆动。
“可恶的怪物!”
如此叫道的是长曾我部之妻。她丢掉了镰锁,用双手抱住了桥。说是独木桥,实际只不过是一根大木头横亘在河面上,也就只有一人抱这么粗,长接近十米,看到女乞丐以其怪力举起粗木的可怕景象,如果说舍兵卫是怪物的话,那她本人又是什么呢。
“看招。”
粗大的巨木仿佛麻杆似的被掀入水面,卷起了巨大的水涡。
“哇。”
就算是七斗舍兵卫,此时也被吓得魂飞魄散。下一个瞬间,他惊异地发现自己已被原始的恐怖感笼罩,立即背转身向后逃去。
看着消失于落日中的男子,长曾我部之妻好像是刚刚丢掉了一根棍子似的掸了掸手,高声大笑起来,垂眼望着用粗壮的手臂抱起的巨木。
“独木桥……丸桥……跟我的名字一样嘛。”
如此一边苦笑着喃喃道,将其投入河中,再次掀起巨大的飞沫。等到水面平静下来的时候,她的身姿也从原野上消失了。
【五】
负责执勤的女子被拉门上映出的影子吸引住了目光。
一开始还以为看到的是其他女人的身影,但很快又朦朦胧胧地浮现出了另一个影子,她不禁屏住了呼吸——当初曾经有百数十名工匠及与工事相关的人物进到此处却消失了踪影,后来除了那些门卫和侍从之外就只有家老吉田修理介等数名男子进过这个千姬屋敷了。那些人都是些老者,可现在拉门上与女人相对的那个影子却确确实实是个年轻男人的样子。
她之所以没有出声,是因为发觉那个女人确实好像是此屋敷中之人。但在男人的影子伸出单手抱住女人肩膀的时候,她终于大叫了起来。一瞬间,她发觉自己的肩上被强大的力量死死按住,鼻腔中也能感受到什么人发出的呼吸。无法出声,嘴唇好似被炽热的粘膜所覆盖。
“呜……”
她低吟着。自己的身旁明明没有任何人,就在体会到这种怪异感的刹那,她失去了知觉。
女子的舌头伸出,全身扭曲。明明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而且她自己的舌头舔着嘴唇,身体好像被拧紧似的感到强大的腕力。恍惚间眯起来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拉门后的影子。
男影褪去了女影的衣襟,向后仰着的女影身上的坚挺乳房则清晰地从拉门上映了出来。男影轻轻地爱抚着乳房——执勤女子开始发出痉挛般的声音。男影把身体压在了呈反弓状的女影身上,足袋的前端如同中国鞋那样弯曲起来,好似活物般地抱住了身躯——不光光是那些身影而已。房间之中,执勤女子的裙裾头发亦皆纷乱,现在已不是喘息了,而是发出抽泣般的声音。她的腰身如波浪般地起伏着,裙裾下伸出的一条白嫩的大腿则痉挛似地抽动着。
就在拉门上的女影向后躺下而消息无声的同时,执勤女子也是仰面朝上抬起白皙的下巴。她因过于强烈的快感而失神。男影仿佛要寻找消失掉的女影似的站了起来,而后也是忽然淡薄下去逐渐消失。
——不久之后,鼓隼人立于房间之中,注视着露出下半身的执勤女子——她正保持着与刚才的影子极为相似的姿势。他的一边脸上露出一个浅浅的笑,然后就无声地走了出去——奇异的“百夜车”已经发动了。
大御所召来变幻多端的忍者这一点从一开始就已经是很明确的了,特别是最近两三日,明明不为眼目所见,但确实能感觉到有什么人在千姬屋敷周围如风般行动的痕迹。不,其实并没有什么痕迹,只是阿瑶、阿眉、由比她们三人以忍者独有的嗅觉感受到了这种气息。自从那时起,便是特别用心地去选择执勤的女子,执勤的配置也是能够轻易地察觉到异样,使得想要潜入几乎是不可能的。
然而这一切面对“百夜车”都是无效的,此术能悄无声息地一个个放倒执勤者。这两三天来,鼓隼人只是单单进行了侦查,探索了屋敷周边和执勤配置。出现在墙壁、拉门、隔扇上的男影将女影诱出实行侵犯,以绝妙之秘技让她们欲仙欲死而陶醉其中,以致昏死过去——其后影子再进入到下一个房间里去。
“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呢。”
随着话音,三名女子拉开隔扇走了出来。这三人都挺着明显的大肚子,就这么通过昏暗的房间来到廊下。
方格天井上闪着的一对眼睛动摇了,它们的主人又惊又喜。
刚刚走过的这三人不必说正是作为目标的真田女忍者,而她们方才打过招呼才走出的这个房间里待着的便是千姬。惊的是这三人一起要到哪儿去让他有些措手不及,其结果自然是会发现那些执勤女子们的异状了吧;喜的是幸好千姬还是留了下来。
好吧,今夜就先把公主偷偷带出去——鼓隼人如此下定了决心——事不宜迟。
擦、擦、擦——隼人一边在天井上爬着一边喜笑颜开——大御所的孙女、丰家的未亡人,而且是这里的女主人、充满复仇邪念而拥有高贵肌肤的美女——而现在就可以被自己的百夜车任意摆布,这种极致的愉悦光是想象就能笑得双眼发红了。
——突然,好像是感到灯火下有飞蛾舞动的千姬抬眼望向天井,只见天井上有个淡墨似的影子移动着。在意识到怪异之时,她自己及其影子都已经作了俘虏。身影越来越浓,仿佛巨大的黑色白血球般不断扩大。千姬的目光凝视着,就在她的眼中看到八方出现的影子突起物好似人类四肢的时候,已经能感到有温暖的手足缠绕了上来。那很明显就是现实中的男人肉体,她当然也是大叫了起来。但这种感觉就如同天井上的影子一样越来越浓,虽然变化非常急速,意识中却感到一种无可言状的微妙和谐。毫无抵抗之力的她被强烈的男性气味与触觉魔绳紧紧地勒住了肌肤。
天井上的影子正清晰地上演着男女春宫(河蟹)图。千姬的乳房摇动着,肩膀与胴体也是充满情欲地上下起伏。她在这半年里已经忘却了秀赖的爱抚,现在却又感受到年轻男子粗暴的气息正在冲撞着自己灼热的肉穴,脑中一片空白地将单手伸直发出喘息。
那两个影子缠绕在一起,开始了移动。其中女影就这么保持着衣冠不整的样子,而千姬也是爬向下一个房间,全身仿佛白蛇般地扭曲着。
千姬并不知道抱住自己的东西是从什么时候变成了现实中的男人——鼓隼人抱着千姬站在明月映照下的走廊上。千姬白皙的手臂缠着隼人的脖子,紧贴面颊,吐出充满快感的气息。隼人浅笑着,从廊下走了出去。
就在到了门口的时候,突然听到大声的呼喊:
“参见千姬大人……”
【六】
不只是一个人,能够很清楚地听到有十几个人咚咚咚地从土墙上陆续跳到了里面,其中有个老人般的嘶哑声音叫道:
“呀,被看到了也是不得已的了。就算是动用武力也一定要过去。吾乃坂崎出羽守家臣落合闲心,来向千姬大人请安。请问千姬大人身在何处。”
百夜车之幻法被解开了。
“糟了——”
就在鼓隼人狼狈地回过头来之时,千姬好像被鞭子抽了似的急忙闪开身子,摇摇晃晃地用恐惧的眼神望着隼人。
“尔是何人。”
同时发狂般地大叫起来:
“阿瑶——由比——阿眉——快过来,有歹人!”
话音未落,便以身上的怀剑突刺而至。廊下也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鼓隼人咂了咂嘴。他虽还想再回头望望千姬,但还是就这么跳入庭中。从石灯笼到树木林,突然有个如夜中乌鸦般的影子在月光下扑打着翅膀,而在阿瑶和阿眉赶到之时,庭院中已看不到任何身影了。千姬好似刚从睡梦中惊醒般茫然地站着。
——茫然地站在那里的不止千姬一人。立于宅邸宽大屋顶上的鼓隼人也以仿佛之前看到的都是梦境般的表情望着下面。
就在此时,之前门前传来的那些嘈杂的叫声与纷乱的脚步声却突然一下子冻住了似的销声匿迹。从刚才的声音中鼓隼人也了解到,那是因为前来此屋敷探查千姬秘密的家臣却就此断了消息,使得坂崎一党恼怒不已,终于忍不住跑来强行冲击。什么时候来不好,偏偏在自己正要成功掠走千姬大人的时候前来,真是群何等愚蠢的疯子——虽如此咬牙切齿地朝下望去,却只听见门口的声音,奇怪的是连一个活动的人影都瞧不着。
不,一个——两个——月光下好像有什么浅浅的轮廓,好似薄薄的泡沫一般,而且其形大如袋。一瞬间好像有虹光从月下闪过,正待隼人凝神而视时却已消失。之后,只见有穿着黑衣的身影倒在了地上。不仅如此,隼人还看到有十数名黑衣男子纷乱地趴在这周边一带,而且他们每个人都蜷缩着手足,头也低埋到胸口,卷成了一个球状。
“……这究竟是?”
就连身怀惊天幻法的伊贺忍者鼓隼人都不禁被眼前这个光景惊得不知所措,在屋顶上瞪大了双眼。
——与此同时,一个奇妙的身影从北侧摇摇晃晃地进入了江户町。那人手中撑着竹杖,脸上盖着头巾,浑身衣衫褴褛,很显然是个乞丐,但从明亮的月光下露出的乳房来看却是个女的。这个需要让人仰望的大块头女人踏着不似乞丐的大步子慢慢地接近竹桥御门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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