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郎心竟如铁 报应在眼前
2025-06-14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点击:

  天气虽然已寒冷,但这几条街道还是有不少行人,所以沈神通杂在行人中一点也不显眼。
  事实上你就算是他二十年老朋友也一定认不得他,因为他已经乔装改扮变成卖切糕的老头。
  “切糕”是红米粉或糯米粉做的,里面放着红枣。几枚铜钱就有一大块,用麦杆穿着拿着吃,至少可以吃个半饱。
  可怜沈神通那里做过这等生意?所以他只好管推车。收钱切卖的是个中年妇人,她就是曹月娥了。
  沈神通果然没有猜错,那张牙郎另一排牙齿也散掉之前,说出一个地址,可不正是在他家附近的大街上?这一区附近几条街到晚上都是灯红酒绿冶游胜地。如果沈神通不是凑巧碰到曹月娥这件事,一时也真不易想到这种地方来。
  不过话说回头,沈神通的名气绝不是侥幸得来的,他即使没有碰上曹月娥张牙郎这回事,但他仍然有他独特方法侦查的。例如现在彭璧就是依照他指示到一些没有人想得到的地方去调查。
  沈神通时时打量对面街那幢房子,但动作非常小心,因为如果何同真住在此宅,这个人乃是这一方面的高手,小小破绽就会使他警觉。
  老实说何同警觉而跑掉不要紧,最怕的是连马玉仪母子也失去踪影(沈神通可不敢向更坏方面例如被杀害等等想)。所以他只卖了个把时辰,就收拾好推车回家。
  他们就住在曹家。由于地方够大,所以他们虽然暂时还不与曹朔见面,却可以从另一道侧门自由出入,不必惊动曹朔。
  其实沈神通并不一定要住在曹家,却因为曹家地方虽然不算十分大,但也有五进深。所以别说藏匿几个人,就算杀猪外面也听不见。
  他们自然不必杀猪,可是由于张牙郎林二虎一时还释放不得,而且说不定还要刑讯一番,这一来住旅店就不方便了。
  彭璧不久也回来了。沈神通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彭璧看见淡妆素服的曹月娥时怔了一下。
  曹月娥样子相当漂亮,却可惜面色清白,眼眶微陷而且发黑,有时会扶着门框墙壁定定神才继续走动,显然身子十分虚弱,也不必问便知是张牙郎给糟蹋成这样子的。
  他们坐在只剩下四把旧椅子的小厅。彭璧喝一口曹月娥亲手斟来的热茶,微微现出舒服的神情,也许他将来有机会天天享受这个女人的服侍。他们口子也许过得快乐,但亦说不定不快乐。将来的事谁能知道呢?
  彭璧的调查工作其实很简单。他第一步查明附近有几间南货店,其次查出那一家南货店有广州的片糖出售。片糖只不过是红糖,天下各处皆有红糖,但却只有南方广府一带是片状的。
  何同向来爱吃甜食,又只用片糖,从前在杭州也只找到一家有片糖出售。这种小小嗜好却正是最佳线索,所以彭璧很容易就查出结果。
  “老总,正是刚搬来姓许那一家,十几天当中已买过三次片糖。”
  这个旁证的力量简直可以等于亲眼看见何同了,可见得张牙郎的情报很准确。但沈神通却起身行去,一面说道:“我还要问问他们。”
  处理何同之事绝对不能躁急,沈神通向来极有耐性,现在时间不对所以他并不急于立即行动。
  但张牙郎林二虎这两个地痞恶棍却好像有些地方不对劲。究竟甚么地方不对劲?他非尽快找出来不可。
  张林二人像两枚粽子一样四肢紧紧绑住,嘴巴都塞着布团,故此他们不但不能动不能逃走,连喊救命也不行。
  沈神通推开那道房门,却不进去只站在门口观察和沉思。
  张牙郎大概除了讨饶之外就没有别的话可说了,所以他虽然翻眨眼睛瞧着沈神通,却并不像很想讲话的样子。
  林二虎平时动拳头比动嘴巴多,故此连咿唔声音都没有,就算有话他也会让张牙郎说。
  不过他们眼中惊恐和痛苦神色却绝对不是假装。惊恐是由于不知道沈神通下一步会怎么样?是不是杀死他们?至于痛苦便是肩骨碎裂,还有鼻骨,那是彭璧杰作。张牙郎则还得加上大部份牙齿给打掉。
  沈神通终于看出张牙郎想说话的表情,便很大方仁慈地掏出他口中布团。
  “我希望你还能够讲话,但我却肯定你将来绝对不能像从前那样花言巧语哄骗女人。”
  张牙郎起初声音模糊,后来才好一点:“小人知错了,小人以后绝对不敢。”
  沈神通冷冷地笑:“不是你不敢,是不能。你现在懂得我的意思了吧?”
  张牙郎大惊:“您老开恩,小人们真的不敢了。”
  他大概看见沈神通笑容很冷酷,又为之大惊:“杀人是要偿命的,唉,唉,万望您老人家开恩饶恕……”
  沈神通道:“如果你没有别的话说,我就把布团塞回你嘴巴。”
  张牙郎忙道:“有,有,小人有话说……”他一定有某些秘密,如果是平时他当然绝不考虑说给人听,但现在眼看性命不保,看来沈神通外表很斯文,然而好像杀死个把人根本不算回事。如果性命不保,任何秘密都没有意义没有价值了。
  “您老是公门的大老爷,所以有些奇怪的人以及有些消息您一定会有兴趣。”
  沈神通摇摇头:“时机不对。从前我会有兴趣,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你们运气不好,我很抱歉。”
  这句抱歉谁也不会当真认为他歉疚,但张牙郎居然认真得很,道:“算了,谁教我们运气不对?我们只好认命了。”
  但沈神通的话又燃起他的希望:“我现在虽然没有工夫管别的闲事,但听一听耳朵也不会痛的,或者对你们的命运也有点帮助。不过你如果不想不愿说,也没有关系。”
  这种话是一种挤迫或者钓鱼方式,纵然张牙郎说出很有价值情报,但放不放过他们还是沈神通主动的,因为他完全没有答应过任何条件。
  张牙郎看得出自己的劣势和危险,所以不管情报有用没有,赶快道:“近两年来天津卫有一个新的势力,他们只有几个人,但很可怕,简直可怕极了。”
  就算杀人也不一定很可怕,所以沈神通皱眉问:“怎样可怕法?”
  张牙郎道:“天津卫以至烟台济南青岛等十二个帮会已死了不少人,现在十二个帮会都不敢不听他们命令,也不敢不献上金银。”
  沈神通冷冷道:“听起来并不可怕。”
  张牙郎忙道:“是的,这等事虽然少见,却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但最可怕的是这几个人,根本是魔鬼而不是人。这话怎么说呢?那是因为他们完全不必吃饭睡觉,总之没有人见过他们吃饭,也从无人见过他们睡觉,所以他们不须要房子,也不须要佣人服侍。除了魔鬼之外,没有活人能做到这一点。”
  沈神通道:“最可怕的可能还数他们的武功吧?”
  张牙郎呐呐道:“哦,是的,我和林二虎只学了两招,但已经没有失过手。有几个很有名人物也当不上一招。”以沈神通的武功衣袖竟然也被割破,旁人可想而知。
  沈神通果然感到兴趣。只有几个人的小小集团,居然能控制数千里辽阔范围的十二个帮会?这些人是谁?那诡异凶毒武功是何源流宗派?
  “你们认识那几个人?叫甚么名字?住在那里?”
  一看沈神通有兴趣,张牙郎马上哎哟哎哟呻吟叫痛,然后道:“老爷,我们须要跌打医师……”
  沈神通看得见他眼中深处那一丝狡猾光芒,他办案抓人经验丰富无比,任何类型狡黠邪恶之徒都见识过,张牙郎只不过是第二流人物而已,要沈神通栽觔斗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露出很同情样子,口气也很温和。他伸手拍拍张牙郎肩头:“好,医师马上就会来,你忍着点儿……”
  要熬忍骨头碎裂疼痛本来已经不易,何况还在伤处拍打,当然疼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张牙郎额头马上涌出豆大冷汗直滴下来。他张大嘴巴狂乱嗥叫,但可惜一点声音都没有,因为沈神通另一只手替他轻轻揉搓胸口,好像很怜惜体贴的样子,其实他手指一股内力已压住张牙郎喉咙,使他发不出任何声音。林二虎看得清楚,额头冷汗也涔涔流下。
  沈神通又温温和和道:“我希望你们回家之后不要到处乱跑,以后规规矩矩做人。但你们天性顽劣,只怕不会听我的劝导。”
  张牙郎喉咙塞住说不出话,所以虽然有很动听又能说服沈神通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
  林二虎却是动手不动口的“小人”,这时只会呐呐道:“我听,我一定听……”
  这种话当然说服不了沈神通,所以气得张牙郎心中直咒骂他是笨蛋是蠢驴。
  沈神通果然伸手捏住张牙郎左脚踝骨上,口气仍然很温和:“不必害怕,这是为你们好。你右臂已废,所以只能够在左脚下手,这样你们将来还可以用拐杖走路。如果伤了右脚,那就变成半身不遂了。听说半身不遂的人只能永远躺在床上,你们自己不希望赖在床上吧?”
  老实说如果人有三魂七魄的话,张牙郎最多只賸下一魂二魄了。他听见骨头碎裂声音,然后那一阵剧痛使他裤裆又湿了一大片。
  林二虎在万分惊恐中却发现一件有趣的事,那就是他们以前常用这种方法来修理或迫供敌人,想不到今天他们亲自尝到滋味。这个念头正盘旋脑际以至泛起微笑之时,他也听见了自己左足踝骨头碎裂声响。
  他不能不承认这是世上最可怕最难听的声音,但从前打碎许多人骨头之时,奇怪的是居然不曾发现这个道理。
  张牙郎呻吟道:“老爷,哎哟,老爷,我甚么都招供了……”
  沈神通微微一笑:“不要紧,你还有一只手一只脚,所以,你还可以使点诡计弄点狡猾。我不会杀死你们,但我……”突然间灵感宛如闪电照亮心头:“我也不会让你们有机会被人救走。如果有人来救你们,至多带回两具尸体,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如果有人来救他们,当然就是那个可怕的小小集团。对了,刚才心中老是有不妥当感觉,原因源自他们神秘恶毒的联手武功。以两个地痞恶棍怎会练成上乘联手合击招数?既然武功有来历,则说不定人家能从酒店查知线索而追踪到此地来——这就是他第六灵感隐隐觉得不妥之故了。
  张牙郎变得十分合作,尤其服了止痛药物,神智比较清楚,口舌也恢复伶俐,将一切有关小小集团情形全盘托出——当然都是他们所能知道或者有心探听的消息而已。
  那个小小集团构成分子人数有多少不知道,但一定不会超过十个八个。
  是些甚么人也不知道,只知口音有点奇怪(那是因为有一个高瘦老人传授他们两招刀法,所以听过他开口讲话)。
  样子也不知道,因为不是在黑暗中见面,就是有布蒙住了脸庞。
  总之张牙郎只知道这个小集团外面称为“黑夜神社”,他们利用各阶层的人搜集情报,但通常联络总是在晚上黑暗之处。他们接受过许多挑战,那都是冀鲁沿海十二帮会被征服前本身或聘请的武林好手。两年来最少已有五十多人有去无回,所以各帮元气斲丧之余无不慑服。
  沈神通又看见张牙郎眼睛深处狡黠光芒,所以忽然给他一巴掌。这一巴掌牵动嘴巴肩脚伤势,所以疼得张牙郎几乎晕过去。
  “这种情报我不希罕,听见没有。”
  张牙郎真怕他再来一巴掌,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冷酷而手段又这么可怕的人:“小人听见了,听见了。”
  沈神通淡淡道:“曹月娥不但身子给了你,连感情也给了你,但你还要她出去陪别的男人赚钱给你。这还不要紧,这种事世上很多,可是你还虐待她,没有丝毫感激,可见得你这个人良心丧尽,你根本不是人。”
  张牙郎忙道:“是的,是的,小人不是人,小人是猪是狗……”
  沈神通仍然淡淡道:“猪狗甚么都吃,连人粪都吃,你呢?”
  不但张牙郎,连林二虎也发抖了。吃粪可绝对不是开玩笑的事,好好的人谁敢吃粪?
  沈神通又道:“看来要试一试才知道了。如果你们是猪是狗,我就放了你们,我不喜欢杀死猪狗。”
  张牙郎声音有如哀鸣:“老爷,你究竟想知道甚么?”
  沈神通道:“想知道你隐藏未说的话。不过如果你们不吃粪,恐怕会忘记会遗漏。”
  张牙郎忙叫道:“老爷,我只知道最近有人找‘黑夜神社’麻烦,别的的确都不知道了。”
  林二虎怒道:“那你还不赶快说?”
  张牙郎道:“一共有三路人马。一拨是三个道士,听说是甚么龙门派的,都带着长剑。一拨是来自关外甚么大牧场。另一拨小人可不大明白了,因为叫做春风花月楼,听来分明是娼楼妓馆名称,又怎会是打打杀杀的可怕地方呢?”
  林二虎仍然怒声道:“还有没有消息?有就快说!”
  他动怒生气任谁也能了解。如果张牙郎一早供出这些情报资料,说不定左脚就不必残废了。但如果张牙郎现在仍然有所隐瞒,很可能又得遭受一次痛得死去活来的经历,而那时每个人所有的四肢无疑只剩下一肢了。这是最普通的算术,谁也不会计算错误的。
  “有,有。”张牙郎一定亦把四减三等于一的题目解答出来:“这些情报都是快嘴小金透露的,快嘴小金是本卫金算盘老爷的亲信家人。还有就是外界可透过金算盘老爷跟‘黑夜神社’联络。反过来也一样,黑夜神社也透过金老爷传出消息。不过老爷却再三声明跟‘黑夜神社’毫无关连,只替他们传传话而已。现在金老爷带着四名家将十八个家人,住在城东郊的‘野趣园’赏菊。”
  看来张牙郎的情报真的掏光了,所以沈神通迅快寻思一些关键。
  金算盘不但在武林中算得上是豪富,而且也是当代名家高手,年纪不算老,最多四十来岁,听说长得很帅。又听说他平时虽然很吝啬,但却广蓄姬妾,在女人身上化钱倒是很舍得很阔绰。这原是男人常见的通病,不足为怪。不过这一来他的名气就更易传播,他也变成一些有趣故事的主角而常常被武林人津津乐道了。
  当然男人们最喜欢提到的还是美女和黄金,而金算盘有两名歌姬据说容貌美艳歌艺超群。金算盘曾经特地为她们用黄金做一个小型舞台,让她们在台上歌舞,而他则喝着美酒,欣赏着用数万朵鲜艳花朵堆砌出的黄金台上的歌姬。这种风流盛事都是在“野趣园”举行,所以武林中很少人没有听过野趣园的名字。
  但金算盘何以肯跟“黑夜神社”这种诡秘组织扯上关系?又那泄漏消息的家人既然外号“快嘴”,如果这是秘密,怎会让快嘴小金知道?
  龙门派乃是玄门正宗,属于道家北派,也称为全真教。这一派的玄门剑术深奥神妙无匹,武林早有定论。黑夜神社何以会惹上这种强敌?
  关外大牧场其实就是两个最大的马场联盟,对外则称为“大牧场”。这个联盟不但拥有许多位超级高手,其实他们数以百计弓马精娴的骠悍铁骑去来如风,已经足以使任何敌人难以抗手了。
  至于春风花月楼自然绝不是娼楼妓馆,那是武林著名之处,位于淮扬一带的两个大庄院。由于一个有座春风楼,另一有座花月楼,两者名气、势力、财富、人才等等都差不多,所以被合称为春风花月楼。又由于历史都超过二百年,所以也可以称为武林世家了。
  金算盘何以肯跟“黑夜神社”扯上关系?何以天南地北的武林名门家派会卷入漩涡派人前来?又何以这等足以哄动江湖的事情会让“快嘴”小金知道而泄漏出来?金算盘两名歌姬李沉香和薛群玉几年前艳名甚盛,如今可还娇美如故?可还在万花堆砌中的黄金台上歌舞?
  沈神通又有第六感灵感,隐隐觉得其中有点问题,似乎自己不能置身事外,所以他不敢粗心大意而凝神冥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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