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千里送美人 花落嗟无主
2025-06-14  作者:司马翎  来源:司马翎作品集  点击:

  沈神通的第六灵感一万次中恐怕也没有一次误差落空,金算盘跟他果然有关连,至少何同曾经在“野趣园”出现过。
  事实上何同出现于野趣园并不是很久以前之事,他根本还未曾走出野趣园。他眉毛加浓,留了胡子,两鬓却染上少许灰白,从外表看简直是个历经风霜的中年镖师。不过他大概已有点钱,所以急流勇退而有一种退休了的悠闲神情。
  金算盘果然正如外面传说长得很帅,眼睛灵活精明。何同的确从沈神通处学会了不少特殊知识,因为他一看金算盘走入凉亭时的动作节奏步伐,加上腕骨手指眼神等细微地方的观察,便已大致上知道这个传奇人物武功心智成就境界。
  详情不必浪费笔墨,总之何同的印象是:金算盘无疑是个危险可怕人物。不但武功精深,而且智计过人。但最可怕的是他内心情感理智好像有点不平衡,所以眼中有时闪过尖锐骇人的光芒。
  金算盘只用手指做个动作,四个神色骠悍壮健大汉立刻退出亭外。这四名家将显然都头脑灵活反应奇快,否则金算盘这种不显明的示意就很容易错过了。
  何同放低声音:“要见到你真不容易。”
  金算盘态度微现烦躁:“你是谁都不要紧,但我猜你绝不是特地为了说这句话而想尽法子见我。”
  “当然不是。可是既然你对我那个女人有兴趣,何以又有点不耐烦呢?”
  “我没有兴趣。”金算盘的率直使何同吃一惊:“不过我也得承认,你那个女人真正是江南佳丽,的确不容易碰到。”
  “你没有兴趣?但你又肯见我?”
  “这是我自己的事,但我不妨透露一点点。我近三年来已经不要女人,我家里除了婢女仆妇之外,就没有其他女人了。”
  何同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其他女人”指的是跟他上床的姬妾而言。但这个以广蓄姬妾肯花大钱在女人身上著名的豪富,何故不要女人?难道这是真的?
  “这样也很好。”
  “未必很好。”金算盘笑得很冷漠:“好从何来?”
  “既然你不要女人,而我又已见到了你,岂不是很好?”
  “可是我虽然不要女人,但我这儿还有不少男人,男人很少不喜欢漂亮女人的。”
  “是的,这道理我明白。”何同已觉得对方气焰把他压下去,所以讲话微感困难:“但我认为这个女人只有你有资格占有,别人恐怕配不上她。”
  恭维的话向来不会招来白眼,故此金算盘神色好了一点不足为奇,只不过他仍然坚持道:“不行,我打算将那女人赏给我手下。”
  何同沉默一会,才叹口气:“做你的手下很有福气。我想拜见岩岛健先生。”
  金算盘第一次紧紧皱起眉头,声音流露明显敌意:“岩岛健是谁?”
  何同道:“他是黑夜神社的一员,当然任何人一听这姓名就可以知道他不是中国人。”
  金算盘上上下下打量他一会,才道:“你大概做了一件很大的错事,因为我可能不认识这个人,我也可能杀死你,免得啰嗦麻烦。”
  “你不必提醒我。”跟这种厉害高明人物打交道办交涉,往往直接坦白得使人愉快,自然危险性也增加很多。何同有过无数次经验,所以领略得出“愉快”之感。
  “我找岩岛健先生没有恶意,只不过恰巧我有朋友认识他,而又很凑巧我有一个死对头必须对付,所以我找到一把天下无双的宝刀,我决定用这把刀换那死对头的性命。”
  金算盘仰天大笑一声,大有嘲讽意味,不过笑声忽然中断。这个人既有本事用一个极美丽女人作为见面礼,可想而知他的“宝刀”一定非同小可。何况他居然叫得出“岩岛健”的姓名,这也是从所未有之事,所以这个人一定不同凡响,一定不可以轻视。
  何同觉察出已经扳回劣势,立刻又道:“我为了见你,已经花了十几天时间。我看情势已经相当危急,那个人可能已追踪到天津卫了,所以,我希望马上见到岩岛健先生。”
  金算盘耸耸肩头,虽然是表示无可奈何的意思,但看来却很潇洒:“你好像已说服我了。那个人是谁?”假如金算盘仍然“不认识”那岩岛健,自然不会问起找他之人是谁。
  “你一定听过他姓名。”何同说:“不过他的姓名不容易令人觉得愉快。他就是浙省总捕头沈神通,是神探‘中流砥柱’孟知秋最得意弟子,他甚至可能青出于蓝,可能比孟知秋还要厉害可怕。”他看见金算盘露出预期中郑重神色,天下谁能听见“沈神通”之名而不皱眉而不感到严重压力的呢?
  “我对沈神通知之甚深。”何同又说:“所以一定要找到岩岛健先生,而且他还必须有一把盖世无双的宝刀才行。”
  金算盘忖想一阵才开口:“是的,对付沈神通的话,必须有一把宝刀。”但他忽然现出犹豫之色:“我不知道可以相信你到甚么程度?而且你已扰乱了我的计划。”
  何同叹口气:“你可以相信我,因为那个美女就是沈神通的爱妾。”
  金算盘禁不住惊讶的注视对方,然后一连说两句“原来如此”。
  何同声音中大有黯然神伤意味:“那女人不但很美丽,而且又知书识礼,又风情又温柔。如果她是我的女人,杀了我也不把她让给别人。但命运很奇怪很冷酷,所以她比飘零落花的还要可怜……”
  金算盘同情地轻叹一声,凉亭左侧忽然“蓬”一声冒起大团浓密青烟。何同虽然骇一跳,但眼角瞥见主人金算盘神色如常,便也立刻使自己冷静如常。
  那大团青烟高达两丈,约有三四丈方圆范围。由于烟气浓厚,故此里面不论有甚么东西也无法瞧见。
  青烟中透出一个女子娇脆口音:“金老爷,看来你很怜香惜玉啊!”
  金算盘苦笑一下,大声的道:“甚么话?我几时怜香惜玉了?”
  何同一听这种话题,立刻把嘴巴闭得像石头人一样的紧。
  青烟中女子口音道:“你去瞧过她,又为她叹气,其实干脆接她回家多好呢?”
  “我没有瞧过她,也不是为她叹气。这个女人既然是沈神通的,情况便立刻变得十分复杂,变得加倍危险。所以我用心考虑这些问题。”
  那大团青烟居然久久不散,别人一定会十分诧异,但身为东瀛第一忍者伊贺川门下的何同,却不当是一回事。他只想看看烟雾中的女子长得怎样?想知道何以金算盘像遇见祖奶奶一样顺从和温柔?
  青色迷雾中的女子发出欢愉笑声,然后说道:“又复杂又危险?好极了,这件事就这样决定吧,哈哈。”笑声可不能说不好听,但何同却感到毛骨悚然,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因为他记得听过这种笑声,但那是在甚么地方,是甚么人笑呢?
  直到何同离开野趣园之时,仍然看不见青色迷雾中女人面孔,但却忽然记起那笑声,原来是在杭州一间疯人院听过,有几个年轻疯狂女子的笑声,正是这种味道……

×      ×      ×

  沈神通转动着手中酒杯,强烈又带着玫瑰芳香的酒香扑入鼻中,若是酒量不佳的人,闻久了恐怕也会醉倒。
  街上灯光以及人声好像渐渐减少,那个缺一只门牙的小饭馆伙计再送来半斤玫瑰露时,忠厚的面上露出善意笑容:“大爷,你已经喝了三斤,别人只怕已经醉死啦。”
  沈神通眼睛一瞪:“我醉了没有?”
  伙计仍然露出缺牙:“你老当然没有,但酒喝多了一定误事。”
  这种体贴世故而又善意的语气笑容,沈神通心中一动。唉,人家老黄是小饭馆跑堂伙计,但每天见尽形形色色的人,而心地好的人又往往能够观察得深刻些,因为他是用心灵探索而不是用俗眼观看。
  “是的,老黄你说得不错,我可能已经误事,如果是的话,我就更需要酒了。”
  老黄的缺牙忽然距他面孔很近,那是因为他要放低声音说话之故:“大爷,那房子一定没有你想找的人。”
  沈神通声音也压低,但心脏却砰砰大跳:“真的没有?”
  “错不了。那个外乡人中午已经扮成一个中年镖师出去,我知道他一定不会回来。现在屋子里只有四个下人,都是本地人,还有一个女的,却是一个卖唱女子。我从前见过她,所以这回她虽然坐着大轿满头珠翠,还是瞒不过我眼睛。你不会找那卖唱女子吧?”
  “我不会。”沈神通已没有话好说。由华灯初上之时,他就来到此处(当然改易了容貌),直到现在这个大都市晚上最繁华地区已经渐渐暗淡,也就是说已经耗费了将近六个钟头,却不料反而入了何同的圈套。如果好心的老黄不告诉他,恐怕还不知道中计。
  他深深叹口气。何同果然是个人才,可惜却是伊贺川派来卧底暗杀他的,不然的话这个人一定可以对社会作出相当贡献。
  老黄的缺牙仍然在沈神通眼前幌动。他本来禁不住泛起讨厌感觉(虽然老黄是好人),但老黄说:“你绝对不是坏蛋,所以我帮你打听一下,你等一等。”当下观感马上改变。沈神通同时也得到一点安慰,总算还有人瞧得出我不是坏蛋,这实在是不容易的事。
  老黄出去时险险被一个满身尘土壮汉撞翻,那壮汉却是彭璧。他一屁股坐在隔壁桌子,等掌柜亲自送上一壶酒,喝了一杯烈酒,才低声道:“老总,你若不想进去,让我先进去。”他发现沈神通还坐在馆子里,竟生出误会。
  沈神通苦笑一声,道:“这儿只是狡兔三个窟穴之一,从前我们要抓的巨奸大恶都喜欢来这一套。”但今天何同却自己用上了,并且也能够瞒过沈神通一时。
  彭璧心中涌满忿怒苦恼,一口气喝下三杯烈酒。只听沈神通低细如蚊语声钻入耳中:“酒不能多喝,你立刻赶回曹氏父女那边。记住我的话,若是两个以上的流氓地痞找上门,定要先下手为强,也一定要先打倒一个,砍断手脚都不妨。”
  彭璧乃是公门高手,平时对付流氓地痞简直比吃豆腐还容易。但有了张牙郎林二虎的经验,便不可大意疏忽了。
  这一点彭璧理会得,可是那曹家父女和老苍头李干现在已送到城外匿居,若是遵命前去守护,沈神通岂不是只剩下孤身一人?
  幸而彭璧向来没有违抗或反驳的习惯,所以沈神通不必再加解释。彭璧去后,店伙老黄便已回来了。
  “没有错,屋子里只剩下卖唱女子和四个下人,他们还在等主人回来才敢开饭,所以一个个饿得发慌怨声不绝。”
  “我认识做厨子的老张。我问他你家郝老爷在此地有没有相熟朋友?老张先说没有,但想一下又说,前几天到市场买菜,无意中看见郝老爷从一家丝绣作坊出来。那一家乃是师姑绣作,老师姑送他出门,看来好像以前相识的样子。”
  他把那师姑丝绣作坊地点人名都说出之后,又露着缺牙道:“你如果想打听本卫发生的事情,不妨再来找我。”说完这句话,意思已经十分明显要他算帐走路,因为小饭馆老早应该打烊关门了。
  沈神通按捺住心中焦虑仇恨,晃晃悠悠慢慢走回曹家。曹家现在应该只有张牙郎林二虎两人,因为曹氏父女等已悄悄送去别处隐藏。但是沈神通瞧一眼墙边有两块瓦片靠墙竖起,便知道另有两人进入曹家尚未出来。
  他掏出一块银子塞在瓦片后面。这世界有银子的确能做很多事,当然你还得懂得如何花才收到效果。有时往往花了钱却得到相反效果,相信很多人有过这种窝囊经验。
  他走入曹宅,一直来到囚禁张林二人房间。房内灯光明亮,所以除了看见张林二人昏迷躺在床上之外,还有两个汉子,一身打扮甚至坐在椅子的姿势都露出一副流里流气样子。
  沈神通一进门就扬手发出暗器,银光闪处击中一个人脑袋,那人登时躺下。另一个掣出一把两尺长尖刀,但沈神通已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手腕夺过尖刀,于是明晃晃刀尖就反过来对准那人喉咙,那人骇得双腿发软跪倒连声求饶。
  沈神通冷笑一声,一脚把他踢翻,走到另外已躺下那个人身边,拾起一块银子,那就是他刚才的暗器了,吹掉银锭上的灰尘才收回囊中。
  他回头正要对付还在哎哟叫痛的流氓(那一脚踢得大概不轻),却又看见门外右边射过来的灯光把庭院都照亮了。右边是走廊,廊上是厅堂,谁在厅里点上灯烛?有何用处?来者究竟是谁?
  这些答案惟有出去看出去问才找得到。沈神通闪到门边,探头望去,只见厅内灯烛火炬都有,把任何角落的蜘蛛网灰尘都照得原形毕露。厅门走廊上有个廿七八岁华服男子,背负双手望住这边房门微微而笑。那华服男子现在有没有瞧见沈神通不能肯定,但他一定知道沈神通身份,也知道房内情形无疑。
  沈神通走出去,手中还拿着夺来的两尺尖刀。“你是谁?”他目光灼灼迫视对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华服男子皱起眉头:“奇怪,小周应该有机会偷袭你,至少你出房之时有一次机会。但小周既然不敢出手,可见得沈神通名不虚传。”
  连沈神通那么老练沉着的人也不禁吃了一惊,因为对方居然知道自己的身份,无疑也必有对付他的方法。他表面上用公门捕快常用熟练高妙手法击倒小周等二人,其实小周已被他一脚踢碎膝盖,另一个也最少昏迷一两天才会回醒,这等隐藏不露效果当然不是一般公门高手办得到的。
  沈神通手中尖刀飞起两尺,在空中翻个觔斗又落回手中:“小周没有刀子当然不敢轻举妄动。你贵姓?”
  华服男子道:“他靴筒还有一把刀,我不明白他为何不敢用。我姓金,天津卫姓金的人不算多。”
  “你就是金算盘金大爷?”眼看对方点头之后,左手在背后摸出一把刀:“小周靴筒也没有刀子了,我不喜欢有人带着刀子在我背后。”
  “我也不喜欢。”金算盘哈哈一笑,一面入厅一面道:“进来,咱们谈谈。”
  沈神通用公门人物蛮横自大态度大步入厅,忽然发现两个壮汉突然跃出,一个手提一对短戟,份量看来甚为沉重,另一个左手短刀右手黑色长鞭。黑皮鞭发出撕裂空气“啪”地大响,另外那对短戟亦舞得风响。他们不是表演,而是当真恶狠狠向沈神通攻去。
  沈神通一面躲闪一面怒喝道:“住手,你们想干甚么?金算盘,叫他们住手。”
  金算盘年轻的脸上只挂着得意笑容,而那两个壮汉攻势更为凶悍猛恶,一下子就将沈神通迫到大厅角落。
  但此时反而对沈神通有利,因为对方已不能任意放手抡舞兵刃,亦不能同时攻击沉神通,因为两边墙壁很阻手碍脚,所以每次只有一个人的兵器可以攻到。沈神通双手都有尖刀,抵挡一个人的攻势不算很困难。
  那两名壮汉轮番猛烈扑攻了十几次,忽然退到金算盘身后。
  沈神通大大透口气:“这算是怎么回事?他们是甚么人?”
  金算盘神色冰冷:“你武功过得去而已。你真是大名鼎鼎的沈神通?”
  沈神通仍然站在角落不出来:“如假包换。”
  “你修理小周他们的手法虽然够快够辣,但毕竟只算得是公门高手而已,而你居然不知道我们在这边埋伏,居然不知道我们是谁,故此我实在很怀疑你是不是沈神通?”
  “如假包换,但只保证我自己而不是你。你是‘如真包换’的金算盘,换句话说你才是冒牌货。”他丢掉双刀又冷笑道:“我向来不是靠武功出名,只靠脑袋比旁人灵活一点,眼光比旁人尖锐一点。你如果真是金算盘,一定不会从武功上推测我试验我。不过你却一定是金算盘亲信的人,所以如果你有话就快说,没话就请。”
  对方连连点头,道:“好极了,你头脑很灵活,眼睛很锐利,希望这两样在凶险激烈争杀中能保护你。我是快嘴小金,奉主人之命请你到野趣园喝酒。”
  他嘴巴的确很快,因为他又立刻告诉沈神通说,那两个壮汉只不过是金府中次一级武师,论起武功远远比不上主人身边四名家将。并且又透露他可以看见名闻天下武林的那座黄金台,甚至可以见到两位名姬李沉香薛群玉艳绝天下的歌舞。

×      ×      ×

  金算盘(真正的)听到李沉香薛群玉名字马上就沉下脸,眼中闪出杀气。
  快嘴小金膝头颤抖得好秋风中的黄叶:“老爷,有些男人若不提到黄金和女人,他会一点兴趣都没有。沈神通用银锭打晕王四,急急忙忙拾回银子还吹掉灰尘,所以小人知道他一定是财迷,一定对黄金更感兴趣。黄金再加上女人,他非跟着来一趟不可。”
  “我没有关系,但你提起李沉香薛群玉名字却犯了吕夫人大忌,吕夫人一定不肯饶恕你,你我一场主仆,我教你一个法子。”
  快嘴小金感激涕零,道:“老爷,谢谢你指点迷津。”
  金算盘神气潇洒的面孔微微现出迷乱痛苦,但刹时已自恢复平时冰冷神色:“你尽快自杀,省得多受折磨。”
  快嘴小金一怔:“就是这个法子?”
  “只有这条路,最好现在就动手。”
  快嘴小金脸色如土:“老爷,就算吕夫人生气,她也不能不讲理……”
  金算盘冷冷哼一声望住他,果然屏风后传出女子娇脆口音:“我喜欢不讲理。小金,你心里恨不恨我?”
  快嘴小金大惊道:“吕夫人,小的甘愿做牛做马忠心耿耿侍候您一辈子……”
  吕夫人没有现出身形,声音透过屏风:“但你在外面仍然提到那两个贱女人名字,你很忠心么?啊,可能你一时忘记老爷的告诫而已。”
  快嘴小金全身索索发抖,口袋里的金子银子互相碰击,发出悦耳而又奇异的声响。
  金算盘叹口气:“小金,你做错任何事我都可以帮你救你,唯有这一件我没有办法。”
  屏风后忽然飞出一道彩光,彩光末端一下子就缠住快嘴小金喉咙,原来是一条七彩夺目灿烂的锦带。小金好像被一条七彩毒蛇缠勒住颈子一样,面孔很快就变成紫色,人也软跪地上。
  彩带忽然放松隐入屏风后面。那从未露面的吕夫人道:“云桥,沈神通已经在外面?”
  金算盘真正姓名是金云桥,十几年来也只有吕夫人敢叫他名字。他点点头:“他已经在流韵轩。我远远看了他,觉得这家伙有点深不可测。他表面上装出公门恃势欺人惯了的样子,但其实他很有自信,他知道自己在甚么地方,知道自己正在干甚么事情。”
  “名闻天下的沈神通理当如是。”
  “但据小金说,沈神通武功并不怎样。可惜小金已活不成,要不我倒是还有些话想问问他。”
  “小金只不过昏过去而已,你居然瞧不出?莫非你竟然是冒牌货?”
  金算盘笑声中有点邪和有点怪:“天下间只有你能鉴别,至少能知道我是不是二十年前的我。”
  屏风后面终于走出一个袅袅娜娜美貌少妇。她的出现必定会引起任何男人惊讶和垂涎注视,因为她身上只有一件透明衣裳,是比丝还柔软而轻纱雾霭质料,衣裳内光裸雪白的胴体好像有一层薄雾遮掩,而其实却又一览无遗,纤毫毕现。她看来只有廿余岁,腰很细但胸臀却十分丰满夸张,所以放射出无限肉欲魅力。怪不得她躲在屏风后面,如果她是金算盘的女人,这种等于赤裸的装扮当然也只有金算盘可以瞧看了。
  她盈盈浅笑,声音含有醉人魔力:“你是金云桥没错,但我是不是吕惊鸿呢?是不是二十年前风光如画的大明湖边那个快乐女孩子呢?”
  金算盘耸耸双肩:“你有可能不是吕惊鸿么?”
  “当然可能。我的妹妹吕素情年纪只比我小三岁,她长得跟我一样,而且你我昔年事情她完全知道。如果现在的我不是吕惊鸿而是吕素情,你分辨得出么?”
  “我不知道,可能分辨得出吧?但你有可能是素情?我不相信。”
  “我知道我们重逢相聚两年以来,你深心中疑惑却又不敢多想,更不敢调查。”
  金算盘叹口气,颓然坐下:“世上很少人见到我之时能够不畏惧或者不尊敬,可是我在你面前却变成傻瓜一样。我究竟该怎样说呢?唉,你有时的确使我想起那淘气爱捉弄人的素情,因为你已使我陷入麻烦危险情势境地。你要我做的事情,每一件都足以使我倾家荡产,使我死于非命。”
  “你明知如此,为何还要听我?”
  金算盘忽然站起身,腰支笔直,气概迫人,声音也充满信心勇气:“这是秘密,我最后一个秘密,一定要等到我快咽气时才可以告诉你。”
  吕惊鸿一步步向他走近,乳波臀浪震抖得使人口干心跳。金算盘眼中露出火焰,一把抱住她,双手以及嘴唇滑过印过她全身任何一处。
  小金的呻吟声使他们火辣炽热动作突然中断。吕夫人(惊鸿)迅即隐没屏风后,但声音却是屏风隔不住的:“小金嘴巴太快了,这种人留着有何用处?不如送去给沈神通杀死。”
  金算盘道:“嘴快也有好处,例如我想使消息传出江湖,他一个人比一百人还管用,所以龙门派道士、关外大牧场以及春风花月楼的人到处被人盯注着,像看‘电影明星’一样。如果你是他们相信也觉得很不舒服。”
  吕夫人承认道:“的确很不舒服。”
  “他们连洗澡甚至上厕所都有眼睛盯住,所以我不但对他们每一个人的行动了如指掌,最大收获却是他们还未到天津卫,就已经被那些眼睛迫得快要发疯了,哈哈!”
  “但春风花月楼三个人当中,却有两个是很漂亮的女孩子。我不喜欢你看见人家洗澡上厕所。”
  那金算盘身在野趣园中,怎能看得见还未到天津卫的美女洗澡上厕所?可是吕惊鸿古怪的声音透出强烈无比妒意,任何人都能听得出她十分认真,决不是说着玩的。
  “所以我想把小金送给沈神通,你会不会反对呢?”
  金算盘叹口气,道:“这些人忠心耿耿侍候我好多年,但现在却只賸下两个。小金嘴巴虽然快了些儿,可是在别的地方还是很有用处的……”
  小金眼睛已经睁开,也听见主人和吕夫人对答,心知这等情况之下决计清醒不得,所以赶快又闭上眼睛。他听见主人金算盘声音充满惊讶:“惊鸿,你怎么啦?”
  小金当然想像不出吕夫人做出甚么事使主人如此惊讶,鼻中却忽然嗅到一阵甜腻荡情思的香气。香气来源似乎距他鼻尖不远,这一点使他忽然血脉贲张心跳加速。
  因为他听另一个也是亲信家人金旺说过,那吕夫人不但有沉鱼落雁之貌,不但肌肤身裁都是第一流的,而且她居然不穿衣服,那件纱雾似的外衣根本等于没有。金旺提起她之时,神情痴痴迷迷,任何男人一望而知他的感受多么强烈多么深刻。
  可惜金旺不久就因大醉而跌死,所以现在纵然能偷偷看见吕夫人,却也无人可以谈论可以比较观感了。
  小金微微睁开眼睛,只见一双白玉般赤足正在眼前。指甲涂着蔻丹,红得使人心跳。
  这双赤足简直完美得全无瑕疵,不但足踝、小腿、膝盖都一样美的,而且也使人心跳血涌。那层如纱如雾的外衣果然完全没有遮盖作用,反而增添无限魅力诱惑。圆润得毫无皱纹的膝盖上面,除了雪白光采之外,细腻浑圆的线条呈现妖异冶丽热力。小金的眼光如痴如狂,沿着那对玉腿逐寸向上移动。
  虽然眼光缓慢地逐寸移上去,但仍然不太久就到了大腿尽头处。
  小金忽然全身发抖,喉咙中发出奇怪呻吟声,直到本能地在虚空在迷惘状态中忽然发泄了,才能稍微恢复清醒,眼光又向上移动,先是在高耸乳房上停留回旋一阵,最后终于看见那张艳色四射容光照人的面庞。
  樱唇似是含着微微怜悯,但美眸中却闪动炽烈可怕光芒。为甚么许多男人都受不了女色诱惑呢?她可能这样想,也可能感到强烈满足和蔑视。
  其实呢,假如天下男人都磡得破“女色”这一关,当然多姿多采的世界马上黯然无光黯然失色。巧取豪夺、压迫、战争等都变成历史名词。反过来说如果天下女人都放弃外表被动,其实却是主动猎取男人的方式,如果她们不要男人,这个世界也必定立刻和平宁静。
  这不是神话也不是荒诞幻想,人类数千年历史之中,许多宗教社会(当然是真正虔诚的)已经显示和出现过祥和宁静的生活例证。不过倘若天下的男性都不要女性,或者女性不要男性,人类的延续就大受威胁了,有些人会这样想并且强烈抗议。但问题却是“人类”一定非得延续不可么?这个使命何以如此神圣,何以如此不可动摇?
  世上许多珍贵动物绝了种,当你听见这个消息,你会不会像丧失了好朋友、亲人甚至儿女那么悲痛呢?既然有些动物可以灭种,人类又为何必须例外?
  “自私”和“自我”恐怕就是一切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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