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抛却江湖事　专心习丹青

2024-08-10  作者：秦红  来源：秦红作品集  点击：

　　王实有些不敢相信，以为是在梦中，他揉揉眼睛再看，彪形大汉仍活生生站在自己身边，这才一骨碌爬起来，兴奋万分的问道：“这位大哥，你是看见黑烟才下来的么？”
　　彪形大汉点点头，带着怀疑的表情问道：“你是何人？为何在此？”
　　王实坐在地上答道：“我叫王实，至于为何在此，我自己也说不上来。”
　　彪形大汉诧异道：“说不上来？”
　　王实道：“是的，此事说来一言难尽……先请问：你这位大哥贵姓大名？”
　　彪形大汉道：“我叫朱三郞。”
　　王实道：“朱大哥是打猎的？”
　　朱三郞点头道：“是啊！今天我追一头山猪追到谷上，发现这谷中冒出一缕黑烟，我觉得奇怪，就冒雨下来看个究竟，你……究竟怎么回事呀？”
　　王实抓过两支拐杖，撑起了身子，道：“我被人挑断脚筋，他们把我丢在这里——这里是甚么地方？”
　　朱三郞道：“大凉山。”
　　王实一哦道：“原来这里是大凉山，那么此处距白鹤道观不太远吧？”
　　朱三郞道：“我不知道白鹤道观在那里。”
　　王实道：“它在乐山县附近。”
　　朱三郞道：“乐山县我知道，它距此有两三天的路程呢。”
　　王实撑着拐杖往洞外走去，说道：“来，到洞口去谈谈。”
　　他走到洞口，才知道雨已经停了，看着洞外那雨过天晴的景色，想到自己终于已经得救，不禁流下了高兴的眼泪。
　　朱三郞再问起他被困绝谷的原因，他才将经过情形说出，最后说道：“我想此事八成与我师哥无关，我们师兄在峨眉山相处多年，一向亲如同胞兄弟，他绝对……绝对不会……”
　　说到此处，不觉又掉下眼泪。
　　朱三郞惊讶道：“你说的都是真的？你真是三绝老人的徒弟？”
　　王实点点头。
　　朱三郞手中钢叉重重的在地上一顿道：“是了！我知道了！我也听说过吸血鬼邓瑜这个人，你师哥必是被他所收买……哈哈！你知道孙膑的故事吧？”
　　王实听得心头一沉，他当然知道孙膑的故事，孙膑是兵法鼻祖孙武的后代，出生在齐国西部，少时与庞涓一起拜鬼谷子为师，庞涓才气也不凡，很早就仕魏惠王而为大将，可惜为人善妒，气量狭窄，他认为自己的才干不如孙膑，怕孙膑的成就超过他，便设下奸计将孙膑骗到魏国，砍断了孙膑的双脚，并且给孙膑翻面，逼使孙膑与世隔绝！唉，这位看来相当粗俗的猎人，他怎么会拿孙膑的故事来比喩自己的遭遇呢？
　　朱三郞显然认为自己的判断正确，得意洋洋的笑道：。“就是这么回事，令师三绝老人是当代奇人，他是鬼谷子，你师兄是庞涓，而你是孙膑！他怕你超过他，便挑断了你的脚筋，把你丢下这谷下！他妈的，你师兄心肠太狠毒了！”
　　王实很不高兴他这种比喩，但也不便生气，只苦笑道：“没这回事，我师哥的智慧和武功都比我高上一筹，他怎么会嫉妒我呢？”
　　朱三郞道：“你们既然同是三绝老人的门下，武功而智慧必不差到那里去，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他为了——”
　　王实打断他的话道：“朱大哥，你怎么知道孙膑和庞涓的故事？”
　　朱三郞道：“高老爷子吿诉我的，他学问很高，又会绘画，他真不错咧！”
　　王实一怔道：“高老爷子是谁？”
　　朱三郞道：“他是我家的西席，好多年前，我在山中打猎，看见他受伤昏倒在地，我便把他救回家中，后来我们谈得投机，我便请他长住下来，由他教我识字，不过我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子，后来我儿子三四岁的时候，我就吿诉他说：‘高老爷子，你还是教教我儿子吧，我这辈子注定是个猎人了。’他就这样在我家长住下来了。”
　　王实听了他这一段话，知他是性情中人，心中很是高兴，道：“朱大哥，你救我离开这里好么？”
　　朱三郞道：“这个当然，我要不救你出去，到了冬天你非被冻死不可！来，你到我背上，我背你上去！”


　　朱三郞的家，距离王实被困的绝谷约有三十里之遥，但仍在大凉山中。这天入夜时分，朱三郞才指着王实回抵家门，他的家是木造的房子，外面围着高高的木篱，里面有大大小小的兽笼，关着许多活的动物，各处屋檐下还挂着许多兽皮兽肉，看样子日子过得相当不错。
　　朱三郞一脚踢开木门，大声道：“斌儿的妈！我回来啦！”
　　木屋中，有人提灯而出，是一个白发老人，一个妇人，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还有一个在襁褓中的婴儿。
　　在来此的路上，朱三郞已将自己一家人的情形吿诉王实，所以不须介绍，王实已知那白发老人是高老爷子，那妇人是朱三郞的妻子，那两个孩子自然是他们的儿子了。
　　那妇人初以为丈夫猎着一头山羊甚么的回来，待见丈夫将王实放下，才看出是个青年，不禁大奇道：“斌儿他爹，这人可是受伤了？”
　　朱三郞没回答她的问话，先为王实引见高老爷子，说道：“这位就是我说的高老爷子，他老人家的学问好的不得了！”
　　王实在被救出绝谷之前，由于携带不便，已将两支拐基弃，所以这时只能坐在地上向老人拱手为礼。
　　那高老爷子虽有满头白发，面貌却不怎么苍老，要不是那头白苍苍的长发，也许看上去还不满五十岁，他的相貌端正清奇，双目更是焖烂有神，倒像是一位身怀绝顶武功的武林高人呢！
　　他很和善的还了王实一礼，便向朱三郞问道：“三郞，这位小老弟怎么了？”
　　朱三郞一面扶起王实，一面答道：“一言难尽，高老爷子，咱们到屋子里去说话！斌儿的娘，你快张罗酒饭来吃，咱们都饿啦！”
　　老少数人一起进入屋内，朱三郞让王实坐下，倒了一碗凉茶给王实喝下，自己也喝了一碗，这才将发现王实被困绝谷，以及他的遭遇说给高老爷子听，最后又很得意的说道：“老爷子，记得你以前吿诉我的孙膑和庞涓的故事么？我看这位老弟就是孙膑，他被他师兄陷害了！”
　　高老爷子在听完了朱三郞的叙述之后，神色起了好几次变化，似乎很不相信王实遭遇的事，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王实，良久之后，才开口道：“你叫王实？”
　　王实黙头道：“是的。”
　　高老爷子道：“三绝老人的徒弟？”
　　王实又开头道：“是的。”
　　“你师兄叫甚么？”
　　“钟虹。”
　　“你师妹叫甚么？”
　　“她叫徐佩英！咦，你老怎知在下还有一个师妹？”
　　高老爷子首次在面上出现了一丝笑容，缓缓答道：“老夫虽是一介腐儒，昔年亦常听人提起三絶老人，知令师乃当世无双之武学大宗师，据说令师独步天下的三门绝技是龙刀、鹅拳、流星珠，是么？”
　　王实道：“正是。”
　　高老爷子道：“又听说令师当年曾经教了三个徒弟，两个男徒一个女徒，他们的名字叫……叫……”
　　王实回答道：“上官钰、翟迪龙、扈蓉。”
　　高老爷子颔首道：“不错，他们三人当年艺满下山时，曾经轰动江湖人人赞扬，后来不知甚么缘故忽然销声匿迹了。”
　　王实道：“家师也不知他们三人因何失踪，因此，这回我们三人下山之前，家师便交代我们务必追于出他们三人的生死下落。”
　　说到这里，想到自己已是残废之人，再也不可能下江湖行走了，不觉低头黯然。
　　高老爷子注目问道：“你被挑断脚筋，确知是令师兄钟虹所为？”
　　王实道：“不，我师哥绝不致于对在下下此毒手，此事多半是吸血鬼邓瑜等人干的。”
　　当下，将自己与邓瑜发生冲突，以及后来师哥出现等情形，详细说了一遍。高老爷子面色微变道：“令师兄要你去投效的那位大人物，你知他是谁么？”
　　王实摇头道：“在下不知，他们说要等在下答应应聘才肯说明。”
　　高老爷子道：“你为何不肯接受他们的重金礼聘？”
　　王实苦笑道：“理由有二，第一：在下从吸血鬼邓瑜的行为而判断那位大人物必非正派之人，因此不敢接受；第二：在下下山的主要使命在寻觅我那三位师兄姊的下落，无暇受聘。”
　　高老爷子道：“可是令师兄钟虹却接受了。”
　　王实叹道：“人各有志，他又是在下的师哥，在下能说甚么呢！”
　　高老爷子也叹道：“老弟，依老夫推测，你是遭了令师兄的毒手不错，他是庞涓，你是孙膑；他不愿见你与他同时称雄于世，所以挑断了你的脚筋，把你丢弃在那深山绝谷之中！”
　　王实默然不语。
　　他心中一半承认有此可能，一半又不相信师哥会是如此穷凶极恶之人，认为此事可能另有内情，在真相未明之前，只好沉默为宜了。
　　这时，朱三郞的妻子已将酒饭摆上桌，大家便一起吃饭，朱三郞一边吃一边问道：“老弟，你打算怎么办？”
　　王实道：“在下打算先去白鹤道观问个明白，是谁伤害在下，那位大通道长一定知道。”
　　高老爷子冷冷笑道：“査问明白之后呢？”
　　王实道：“查问明白之后……”
　　高老爷子道：“你还有能力报仇？”
　　王实自知已无能力报仇，不觉吶吶地道：“这……这……”
　　高老爷子说道：“回峨眉山向令师哭诉？”
　　王实胀红了脸道：“不！在下刚刚下山就变成残废之人，那有面目回山见家师之面？我……我不想回山！”
　　高老爷子微微一笑道：“既无能力报仇，就不必去白鹤道观追究，既然不想回山见令师……老弟，老夫教你一个办法。”
　　王实听了恭声道：“是，老爷子请指教。”
　　高老爷子道：“从现在开始，忘记你是三绝老人的徒弟，做个规规矩矩的小老百姓，这样你还可活个几十年。”
　　王实苦然一笑道：“在下只怕连想做个规规矩矩的小老百姓都不够格了。”
　　高老爷子道：“你在此住一段时候，老夫教你一项谋生之法。”
　　王实微微一怔道：“甚么样的谋生之法？”
　　高老爷子道：“你这辈子已注定不能行走，想以劳力来换取温饱已不可能，最好从事轻松的生计，老夫教你书法和绘画，你学成之后，便可写写对联或画一些山水人物出售，如今太平盛世，各地文风鼎盛，卖书画必能果腹。”
　　朱三郞立刻表示赞成道：“对！对！老弟，这位高老爷子的书法和绘画那是没话说，你但能专心跟他老人家学个一年半载，保证你受用无穷！”
　　王实只觉满腹苦涩，他真不甘心就此改变自己的一生，然而自己双脚已成残废又是最冷酷的事实，如果自己不甘寂寞，又能怎样呢？
　　高老爷子似乎了解他的心情，含笑道：“老夫知道老弟此时的心情，这样好了，你暂时在此住下好好想几天再说吧。”
　　于是，王实就在朱家住了下来！。
　　由于朱三郞全家待他亲切，没有当他是外人或残废，因此第三天他便想通了，向高老爷子表示愿意跟着他学习书法和绘画……


　　王实绝对不是三绝老人口中的“笨蛋”，如果他真是“笨蛋”，如果他没有过人的天赋，三绝老人老早就把他轰下山。
　　事实上他的学习能力非常之强，悟力更是惊人，不到三个月，他已能写得一手好字，也能画出一些颇堪入目的人物山水了。
　　这时候，他已不再记恨被挑断脚筋的事，他已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变成一个对书法绘画有一股狂热爱好的青年。
　　高老爷子见他学习能力甚强，几乎可说是个天才，自是高兴欣慰，就把更高深的绘画技巧传授给他……
　　有一天，王实忽然问出了一个问题：“老爷子，你今年高寿几何？”
　　高老爷子微笑道：“你看呢？”
　　王实道：“学生就因看不出来，所以才冒昧动问啊。”
　　自随老人学习画画之后，他便改口自称学生了。
　　高老爷子道：“你猜猜看吧？”
　　王实道：“好，但学生若猜的不对，老爷子可不要生气才好。”
　　高老爷子道：“不会，不会。”
　　王实道：“老爷子满头白发，年龄应在八十以上，但从容貌和皮肤的红润光滑上看，又似尚未超过六十岁，因此学生取中间的岁数，猜老爷子今年大约七十岁左右。”
　　高老爷子摇头道：“不对。”
　　王实道：“八十岁？”
　　高老爷子又摇头道：“更远了。”
　　王实惊奇道：“六十岁？”
　　高老爷子道：“也不对。”
　　王实迷糊了！
　　高老爷子低声道：“我把真实年龄吿诉你，你可别吿诉朱三郞，我今年才四十六岁罢了！”
　　王实大愕道：“四十六岁？”
　　高老爷子点头笑道：“是的，确确实实只有四十六岁。”
　　王实大惑不解道：“可是，四十多岁的人怎么有满头白发呢？”高老爷子含笑不语。
　　王实道：“对了，朱大哥说当年在山中发现你受伤昏倒在地那是怎么回事？”
　　高老爷子听他问起此事，登时眉头一皱，表情颇为不悦道：“那没甚么！”
　　王实见他不高兴，就不敢再问，只问道：“朱大哥知道你的真实年龄么？”
　　高老爷子道：“不知道。”
　　王实道：“你为何不吿诉他？。”
　　高老爷子道：“我喜欢别人当我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
　　王实道：“为甚么？”
　　高老爷子道：“这样别人才会尊敬我呀。”
　　王实噗哧一笑。
　　自与“此老”结识之后，后所看到的都是严肃庄重的一面，现在才发现原来“此老”也有“可笑”的一面，不过心中虽觉可笑，却又觉得“此老”隐瞒实际年龄可能有着某种不可吿人的秘密。
　　高老爷子神色一正道：“朱三郞一直认为我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你可千万莫泄了我的底，知道么？”
　　王实点点头。
　　高老爷子道：“你加以为我是在骗饭吃，凭我的学问艺事，塞到大城市去开馆教书亦非难事，我只是喜欢这儿的景色和山居的生活罢了！”
　　王实突然问道：“老爷子，你会武功么？”
　　高老爷子摇头道：“不会！”
　　王实道：“学生这些日子与你老相处，总是隐隐约约觉得你老是位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呢。”
　　高老爷子笑道：“那你完全看走眼了，老夫只爱读书，不喜武艺，所谓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舞刀弄棍的事，那是……那是……咳！不谈这些了，前天你问起写竹的要诀，现在老夫就来教你，写竹这门玩意似易实难，与一般绘画不同，其不同之处就在这个‘写’字，也即是说竹子是写的而不是画的，写竹首重拙、重、大……”
　　此后一段时间，王实埋首于写竹，他对写竹兴趣极浓，越学越有劲，竟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这样又过了两个月，王实自觉已能凭一支笔讨生活，便向朱三郞吿辞，朱三郞也未加挽留，只送了一匹驴子给他代步，临别之时，高老爷子赠以一大包药丸，说道：“老弟，这包药丸你带着，每日晨昏各服三颗，此药丸功能益血固精，久服对身体有益，你行动不便，今后自己多保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