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剑女从来履不平
2025-05-20  作者:牛不也  来源:牛不也作品集  点击:

  虽然离县城不远,或许是因为在冬天,又是在年卅,这个小小的山坳里分外寂静。静得像没有人居住的世界,静得十分可疑。
  车伕王三整理好他的车子,将车调了个头,小鞭子一扬,拉车的两马就起动了。
  车轮轿轿,王三哼着小曲儿。
  似乎是意外得了双份的工钱,得意的笑容漾溢在王三瘦瘦的脸上。
  篷车渐渐近了。
  宫虎突地从竹丛后现出身来,他以为王三会大吃一惊。谁知王三朝他咧嘴笑,似乎知道他躲在这里。
  “王三,你怎么把客人——就是那个应大爷送到这里来了?”
  王三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摊开手心,手心里是五粒黄澄澄的金豆子:“应大爷怕吴大爷回去没盘缠,特叫我转交给吴大爷。”
  这下轮到宫虎大吃一惊了,原来应鹏程什么都知道。
  “你到底是什么人?”宫虎问话的口气很严厉。
  王三扬了扬手中的小鞭子,做出很吃惊的样子:“吴大爷怎么不认得我了?我是车伕王三。多谢吴大爷赏我这趟好差使,我要走了。”
  王三把金豆子交给宫虎,赶着车从宫虎身边经过。
  “慢!”宫虎一把拉住了车厢板,把车拉回三尺。
  王三做出害怕的表情,问:“吴大爷还有什么吩咐?”
  “我向你打听一些事。”
  “吴大爷请吩咐,但使王三知道的。”
  “应大爷和两位师太怎么称呼?”
  王三前后看了看,似乎唯恐草中有人偷听,挨上来,左手挡在嘴边,俯在宫虎耳边说:“她们叫他——这个!”
  王三的右手像鹰爪一样抓住了宫虎的胸口,紧扣“璇玑”、“膻中”、“中脘”三大穴。
  “蓬!”一条人影飞起来,正好夯在篷车的顶篷。“咔嚓”一声,顶篷的架子塌了,变成了敞篷车。
  拉套的马惊了,奋蹄就跑,跑出十几丈,失控的马和马车翻进了路边的溪涧里。压塌顶篷的那个人自然也掉进溪里。
  那个人自然是车伕王三。
  他出手不谓不快,扣穴不谓不准,只奈内功差得太远,宫虎只用手一推,他的身子就无翼而飞,肋骨也断了三根。
  宫虎楞住了。
  他以为王三已死。他立即想起因为误伤好人而自囚于深山古洞中的独孤一人。他与王三无冤无仇,更不知王三是忠是奸,是恶是善。
  王三并没有死,刚才他受到大力的冲撞,一时背过气去,现在被冰凉的溪水一激,醒转来了,“啊哟”唤痛。
  宫虎心里一宽,就向十几丈开外的王三走过去。他心中充满歉意,要把王三拉上来。
  这时,潜伏在草中树后的两个人翩若惊鸿地掠出来。一个长剑如电直刺宫虎的咽喉。一个毒镖出手,对准了王三的胸口。
  这样,王三真的死了,他的胸口出现一个小指粗的无血的小洞。
  袭向宫虎的长剑却没有毒镖顺利。它戳到了一张坚韧无比的剑网,差一点把剑头别断。
  就防御而论,“空前绝后”这一招护身之严谨,实在是空前绝后了。不要说一柄剑,就是一枚针也插不进去。
  当然,它的根基是举世无双的内功。
  发毒镖的人身法也真快。他一镖射出,就已伸出双钩,径直奔向宫虎,根本不再去管王三的死活。他有这样的自信:他一发镖,王三必死无疑。
  长剑被震退的瞬间,双钩已交叉着伸到宫虎面前二尺远近的地方,钩身泛着青光,钩头却墨黑,看来他的家伙都是毒的,蹭破一点油皮,就难活命。他把双钩交叉着,是要锁住宫虎的短剑。
  过分的自信害了他。“嚓!”一声,那墨黑的钩头被削断了。他手中,只剩二根三尺长的钢条。
  使长剑的又攻了上来。他有了教训,再不像方才那般莽撞。一招“桑弧蓬矢”,剑尖像蛇口里灵活的信子,极快地伸伸缩缩,眨眼间就刺了六下。这六剑分别刺头面的“太阳”、咽喉处的“天空”,锁骨处的“缺盆”、胁下的“大包”和小腹之“关元”,皆是人身的大穴。只要有一剑刺中,不死也残。他出剑之快捷,找穴之准确,力道之强劲,在当世剑客中也算一个佼佼者了。与此同时,他的同伴也不含糊。双钩一断,他一退又上,疾风似地闪到宫虎身后,将手中的断头钩身当作破甲锥,出手虽不快,但一锥一锥都是找准了背心的要穴,或捣,或刺,或插,或挑,或穿,也是一阵猛攻。
  宫虎只是来来去去的三招“三空剑法”,在他身周三尺处筑起铜墙铁壁,将一剑两锥的前后夹攻全挡住了。
  猛攻不能奏效,使剑的就改变战术。剑式一变,由极快到极慢,隔很久才懒懒地递出一剑,故意露出一些空当,引诱宫虎来攻。
  假使宫虎除了那三招之外哪怕还会几招别的剑法,一定会上他的当。可是他只会三招,也颇有自知之明,只是反反覆覆地使他的“空前绝后”、“空中楼阁”和“空空如也”,好像一个虽笨却还勤勉的小学生死背他那已背了几百遍的课文。
  两个高手技穷了。尽管他们的武艺或比这少年高明十倍,却损不了他一根汗毛。他们感到了乏味。
  乏味就产生厌战情绪。
  突地,先是使钩的跳出了圈子。接着使剑的也怏怏收起长剑。
  宫虎这才看清楚,使剑的个子虽小,手极长,长过膝;剑也极长,连剑鞘足有五尺,高过他头顶一大截。黑衣黑裤黑脸,有两道奇粗无比的白眉花。
  使钩的个子也不高,黄衣黄裤黄皮肤,有一只鹰钩鼻子。
  使剑的白眉毛说:“不是我打不过你。是你剑式太古怪。”
  使钩的鹰鼻子说:“不是我杀不了你,是我不想杀你。”
  两人又同声说:“玄黄二使者大战黄口孺子,不分胜败!”
  两人同时转身,同时将足尖一顿,像两只大鸟似地身形骤起,飞烟似地去了。动作之整齐,好像是事先排练过的。
  宫虎莫名其妙,正要张口问,忽觉左手背上像被蚊虫叮了一下似地,他也不在意,提气喊:“两位留步!我还没请教你们的大名!”
  王三已死,宫虎自己又遭到急风暴雨式的围攻,他总得把这事搞搞清楚。他与这自称“玄黄二使者”的人素不相识,他们到底奉谁的使命?
  “玄黄二使者”、不作回答。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一眨眼就没入山上的杂树长草丛中。
  看来,只有去问“明月庵”了,是“明月庵”收容了那位宫虎现在越来越怀疑的少年书生应鹏程。
  他转过身子。明月庵的红墙、黑瓦和紧闭的庵门像有云雾缭绕。
  左手背似乎有点儿麻痒。他想:怎么冬天也会有蚊虫呢?这事不大对头呀!
  他想到这古怪已来不及了。好像有一层厚厚的黑幕升起在他眼前。
  “嘭!”一声闷响。他仆倒在山路上。他的左手背上插着一枚极细极短的针。
  玄黄二使者的凶残他是看到了,却不知他们还有狐狸的狡诈。
  他们转身的时候,其中使长剑的玄衣使者发出一枚“蚊吻针”。
  这种暗器因其小因其细微,近距离射出时,几近无声无息无影,
  暗器虽小,毒性极大。若非宫虎服食了六年的“阴阳绿玉糕”,体内有抗毒性,那么他在看到明月庵的红墙黑瓦之前,就已与溪涧中的王三作伴了。
  宫虎倒下了。瘦马悲哀地长嘶。
  山风猎猎。
  有一个人从山上的茅草后掠出来。远远看去,这个人好像在草叶尖上滑行,因为暮色已降,其滑行的姿势像贴地而飞的山鸡,但没有山鸡的扑翼声。
  这个人来到宫虎的身边,蹲下来仔细察看,很快就发现手背上的黑针。于是摸出一块磁铁,一粒黄澄澄的药丸。磁铁吸出毒针,药丸填进齿缝。一连串的手法很熟练。
  这个人把宫虎放上马背,然后撮唇打了个唿哨,一匹白马就跑下山来。
  宫虎看见一片片白云在缓缓移动,又看见瘦马湿润的眼睛在左侧三尺外的地方看他,再看到稍远处的树木也在移动。
  与此同时,他也听到身下车轮辚辚,感觉到震动和颠簸。
  他知道了:他现在躺在车上,而车在走动。
  从看到云雾缭绕的明月庵到躺倒在车上这一过程,在他的记忆中是一段空白。他想知道这一他所不知的过程,更想知道这车往哪里去?赶车的人是谁?
  但是手、脚和身子好像不是他的,根本不听他的指挥,脖颈也像一段硬木头。
  “我们到哪里去?”他能感觉到离他头部不远,有一个人坐着,所以这样问。
  “到姥姥江姥姥谷去。”
  回答宫虎的是一个女子的声音,声音里不含什么感情。
  姥姥江姥姥谷,他本来是要去的,后来用不着去了,现在怎么又要去啦?他有些不明白,问:
  “去干什么?”
  “找‘阎王老子’海仲山海大夫。”
  “为什么要找海大夫?”
  “为了保住你的小命。”
  “你是谁?我又怎么啦?”
  “你中了毒针。我的‘雪梅护心丸’只能保你一个月。你如不想死,只有找海大夫。”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现在还说不上,因为很难在一个月内赶到海大夫住的三仙庄。何况已过了三天,前面还有七百多里路。”
  女子说话的声气始终是冷冰冰的,宫虎觉得有点儿耳熟。他又问:“你到底是谁?”
  “你的话太多了。多说话对你没有好处!”
  “多想呢?”
  “也一样。因为你现在正处于鬼门关下,倘若不说不思像一个死人,关里的催命鬼还不注意你。”
  “我可以不说话。但是想的恐怕要多几倍。因为不说话,许多疑问解答不了,只好胡思乱想。”
  “好吧!你提出你的疑问来,我可以回答一些。”
  “你是谁?”
  “请换一个问题。”
  “你是谁?”
  “……”
  女子不回答。宫虎只好叹一口气,换一个话题。
  “你为什么救我?”
  “因为我是明月庵的对头,明月庵要杀你。我就救你。”
  “明月庵为什么要杀我?我并未惹她们呀?”
  “你知道江湖上有个叫‘七叶一枝花’的组织吗?”
  “我对江湖上的事一窍不通。我只知江湖上很有些坏人,比如燕南飞、孔羽生、崔小莺;还有一些既贪心又虚伪的人,比如林竹风、比如江月白啦……”
  “‘七叶一枝花’有很大的野心,那就是要做武林中的皇帝,让天下的武人都对他们表示臣伏,听他们的指挥。而明月庵很可能是‘七叶一枝花’的总部,至少也是一个重要的据点。”
  “‘七叶一枝花’都是女人吗?”
  “这我还不清楚,据说,这个组织的首脑有八个人,‘一枝花’是最高领袖,另七个人是武功最好的杀手。像玄黄二使者还只是这个组织中的二三流人物。”
  “啊呀!那么我护送的少年书生已遭他们的毒手了!”
  “哼!你错了,她是个女子,在‘七叶一枝花’中的地位恐怕还不低呢!正因为你曾接近过她,才有玄黄二使者和姓王的‘车伕’来杀你。假如明月庵知道你没死,玄黄二使者就得死。完不成任务的人,‘七叶一枝花’是决不任其苟活的!”
  宫虎听了毛骨悚然,但他对应鹏程这样一个儒雅的书生也属“七叶一枝花”,总感到难以置信。至于说应鹏程是女扮男妆,他恍然有悟,怪不得她那么扭扭捏捏。
  “但是,应鹏程是跟‘五湖一鹤’、‘花面红狐’交手才负的伤呀!照理说,他们该是一丘之貉啰!”
  “这事是有点儿蹊跷。我想,‘七叶一枝花’是不讲善恶,不分良莠的,他们只有一个原则,利还是不利他们统治武林,孔崔二人品性虽坏,不一定就肯臣伏于‘七叶一枝花’,故而……这只是我的猜想。”她也觉这推测不是很合情理。
  “这样看来,‘七叶一枝花’该有不小的势力啰?你一个人怎么斗得过他们?”
  “怎么会只有我一个人?普天之下,无论白道黑道,稍有正义感和是非心的人都会跟他们作对。”
  “那我也是他们的对头!”
  “可惜你现在只比死人多一口气。”
  这话使宫虎刚鼓起来的热情又消退了。他很沮丧,不再说话,默默地看着蓝天里浮动的白云,和一群群小如弹丸的飞鸟。
  车轮滚过一个坑时猛烈地颠了一下,宫虎大叫一声昏了过去。
  赶车的女子喝住了拉套的马,忙转过身来看。
  宫虎睁开了眼皮,眼里漾溢着调皮的笑意:“白玉姑娘,果然是你!”
  少女脸一红,说:“你这人太坏!不过,你高兴得太早了,我不是什么‘白玉姑娘’!你又弄错了。”
  宫虎想自己可能是弄错了,因为他看到眼前这位姑娘的右耳根下有一粒小小的红痣。
  少女叹了一口气,说:“我看我要避免当别人的替身,只有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我姓何,名冰儿,我的师父是‘寒山一枝梅’巫倩倩,我跟你的‘白玉姑娘’除了面貌相似之外,毫无共同之处。”
  一丝憾意在少女明若秋水的双眸里一闪。
  宫虎心里充满歉意。
  “太对不起你了。实在是因为你们两人长得太相像了。”
  何冰儿转过身去,扬鞭催马。老是把她和另一个不相干的人作比较,很难使她高兴得起来。
  以宫虎的阅历,根本不可能猜到何冰儿的心思。这两个面容相似的少女,曾使他发生一连串的误会。现在他仔细想来,何冰儿和白玉即或在容貌上也还是有许多相异之处。何冰儿的肤色白一些,眼睛更圆一些,脸庞也更丰盈些。由此“冰”而联想到彼“玉”,他不由在心中牵挂:白玉现在哪里?这个又顽皮又淘气的姑娘这些天有没有惹祸?他不由感叹道:“何姑娘,若你和白姑娘认得,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何冰儿当时没有接口,过了好一会才冷哼一声,说:“阁下是否把自己看得太高了?你的好朋友却未必是区区的朋友!”
  语声尖峭,宫虎大为惊愕,看来何、白之间嫌隙很深,却又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他倒想问个明白:“何姑娘与白姑娘间或有什么误会吧?”
  何冰儿又冷笑一声,说:“你关心的事似乎太多了!我却没有这样的兴趣!”
  这意思宫虎懂了,她对于此类话题很反感,希望他不要再谈。
  沉默来到了他们中间。但何冰儿的白龙马与宫虎的瘦马却已成为好朋友。白龙马高大强壮,配上漂亮的鞍子,威风凛凛。瘦马虽已不再瘦骨嶙峋,但它比白龙马矮两尺,毛色灰蒙蒙的,鞍子也陈旧简陋,相形之下,却有点儿穷酸相。它们忽而在马车前面扬蹄奋跑,好像互不服:气,要较量一番;忽而远远缀在马车后面,并排着散步,又似一对正在谈心的密友。
  七天之后,不知是何冰儿的“雪梅护心丸”的功效,还是宫虎自身的抗毒能力在加强,他的手脚渐渐能动了,脖颈也稍显活络些,但是仍坐不起来。纵然如此,何冰儿也认为是个奇迹。她说“玄黄二使者”的独门暗器“蚊吻针”之毒,天下除海大夫以外,无人能解。看来宫虎是“吉人天相”。
  只要不提“白玉”二字,何冰儿虽不改其沉静端庄的性子,但还好相处,她不多话,却很细心地照料瘫痪的宫虎。冷了给他加被,热了给他脱衣,喂饭喂水更不在话下。每到一个村镇,就出钱请个男子来为宫虎方便。宫虎感觉,与何冰儿在一起,如碰上一个大姐;而白玉在他面前,则是个调皮捣蛋的小妹妹了。当然这种譬喻只能放在心中想想,说出来定会碰钉子。
  宫虎曾问她自和顺镇上燕府一战后,有没有再得到关于燕南飞的讯息。她不回答,显然是怕宫虎心里不安。
  这天,来到了岳麓山地区。这是一片丘陵地带,山虽不高,坡也不怎么陡,但高高低低的岗子,深深浅浅的谷峪,以及黑幽幽的树林和猎猎作响的长草,都使何冰儿心生戒惧。
  以她的武功,自不怕几个劫道的毛贼,拦路的草寇,但宫虎几近瘫痪,万一动手,甚为不便。她是个谨慎的人,向农人买了两套旧衣服,将自己和宫虎装扮成普通农夫,兵器也藏在车上干草之下,这才赶着马车缓缓驶进山区。
  头一天,在太阳下山之前到了一个名叫李家峪的村子里。天色虽还早,何冰儿为小心起见,决定住一夜再走。李家峪的族长是个白胡子老汉,让何冰儿把车赶进他家的院子,又腾出一间房给客人住。是夜,宫虎睡在屋里,何冰儿就宿车上,一夜虽有狼嚎猿啼,却也无别的骚扰。
  第二天一早,谢了族长,何冰儿赶车上路。族长吩咐,前去三十里黄柏岗上,有个绰号“独眼虎”的好汉率几十个弟兄专做没本钱的买卖,倘能平安过得黄柏岗,余下四五十里山道上,村寨稠密,不会有甚麻烦了。
  近午时分,何、宫二人一车到了黄柏岗,果见岗上树木森森,遮天蔽日;巨石垒垒,人立兽伏,加上山路狭窄弯曲,确是强人出没的好地方。何冰儿打起精神,眼睛不住地朝四下看。
  林中忽响起一声尖锐的唿哨,紧接着,前后左右,远远近近,唿哨声此起彼落,遥相呼应,声势着实有点儿骇人。
  宫虎忍不住低声说:“那话儿来了。”
  何冰儿却当作没听见,频频扬鞭,低头赶车。这份定力,宫虎暗暗佩服。
  又是一声裂帛似的唿哨,山道两旁的巨石后,草丛里,突然纵出三十多手持兵器的汉子。当头一个身着虎皮背心,手执丈二浑铁棍的独眼大汉跳到山道当中,暴喝一声:“留下买路钱来!”
  何冰儿“吁”一声勒住了车,低声说:“你躺着别说话!”迈腿下车,上前几步,向独眼汉作了个揖,说:“大王,我是李家峪的李小三,送我哥哥李小二去山外找大夫看病,穷家小户的,哪有什么钱哟!大王开恩,让我们过去。”
  独眼汉子看这少年头戴笠帽,足穿粗布山袜。身土衣裳补丁累补丁倒是穷人模样,便说:“既是出山看病,总有几个盘缠诊金!拿出来,我独眼虎放你们过去,不拿出来,哼哼!”他双手举起酒杯口粗的浑铁棍,将路边一块小牛大的山石打得粉碎。
  何冰儿做出很害怕的样子,连连后退几步,叫道:“大王息怒,大王息怒。小人仅有三两银子二十个铜板,大王拿去,只求饶了我们性命!”随手解下一只系在腰间的钱囊,双手递过去。
  独眼虎接在手中掂了掂,纳入怀中,又走过来看了看车中,一摆手:“去吧!去吧!算老子晦气。”
  他手下的喽罗都闪开,让何冰儿赶车过去。
  马车刚走出包围圈。只听山上有一人哈哈大笑:“二人一车可以过去,两匹宝马可得留下!”
  他一边说话一边飞掠而下,众人只觉眼前一花,在独眼虎和马车之间已多了一个头戴篾帽身穿蓝色长衫的中年汉子,长脸盘,三缕清髯,虎背狼腰,英华内敛,意态安详。他往路中央一站,背负双手,真如渊停岳峙,气度不俗。
  何冰儿吃了一惊,这人是谁?意欲如何?
  那独眼虎虽是个拦路强盗,却有个说一不二的拗性子。他用那只独眼向来人打量了一番,铁棍往地上一夯,暴声说:“尊驾何人?我独眼虎在黄柏岗十余年,向来说一不二。我说过让他们过去,他们就得过去!李小三,走你的!”
  何冰儿一听,猛抽一鞭,拉套的马吃痛,用力往前一挣,拉起车飞跑。白龙马和小灰马也嘶鸣着跑起来。
  蓝衫汉子冷哼一声,身形骤然拔起,一个倒翻,稳稳地落在地上,左臂拉住车架子,右臂一横,喝声“站下”,马车像被钉在地上,一步也动不了。白龙马和小灰马被他右臂一挡。竟齐齐站住,无法向前跨上一步。
  他又哈哈大笑,声如金石互击,震得人们耳鼓嗡嗡作响。
  此人的笑声甫歇,独眼虎大喝:“尊驾是存心要下我的面子啰!”他铁棍往地上一挑,挑起一块几百斤重的石头,劈头盖脑砸向蓝衫汉子。
  蓝衫汉子不避不躲,左掌一拍,声如击革,只见大石裂开无数横的竖的缝隙,缓缓向独眼虎飞回。独眼虎大喝一声,也不示弱,出单掌来推,哪知大石距他三尺远的时候,轰然爆裂,化作三五十块钵头大的碎石,四散飞开去。有几个喽罗躲闪不开,被碎石击中,发出鬼叫狼嚎般的惨叫。 
  这一招“黄河三叠浪”的掌法,融绵掌的阴柔和大摔碑手的刚猛为一炉,暗蓄三道劲力,若非内外兼修的高手,焉能运用得如此神妙?
  独眼虎也险被飞石击中,他急怒攻心,抡圆了浑铁棍,如下山猛虎似狂吼着扑向蓝衫汉子。
  蓝衫汉子叫声“来得好”。步移身换,一晃一摇,众人也没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独眼虎庞大的身躯飞了起来,他手中的丈二铁棍脱手而出,夭矫如龙,嗖地插进路边的沙石中,只余三尺长一截在外,这时,独眼虎也跌落尘埃,口中喷出一支血箭,竟是受了极重的内伤。
  独眼虎倒硬气,圆睁独眼,问:“尊驾的万儿怎么称呼?我日后不报这大恩大德誓不为人!”
  这是反话正说,表示报仇的决心,蓝衫人冷笑一声,说:“你本人就不是人,还说什么‘誓不为人’?我是龙振海!”他足尖一挑,一块鸡卵大的小石头嗖地飞出,正中独眼虎顶门,独眼虎惨叫一声,一命呜呼。
  那群喽罗楞了楞,抬起独眼虎的尸体,扶了受伤的同伴,一哄而散。
  宫虎虽不屑独眼虎的为人,但蓝衫人在他重伤之后再施辣手杀他,宫虎也觉过分,不由反感地斜了蓝衫人一眼。
  忽听何冰儿在他耳边说:“龙振海?这名字很熟!”
  宫虎脑中电光一闪,他也想起来了,“铁背虬龙”龙振海是张彪的师父。龙振海突然出现,仅仅是寻独眼虎的晦气,除暴安良吗?
  “我们走!”何冰儿把帽檐拉下来,小声说,同时用起尖踢了一下辕马的马腹。
  “站住!”龙振海大喝一声,追上来又拉住了车。
  何冰儿说:“大王要马,牵去就是,我们还要赶路呢!”
  龙振海哈哈一笑,说:“小姑娘,别装疯卖傻啦!你盗我‘冰绡衫’,杀死我弟子张彪。你也不打听打听,这岳麓山一带是谁的地盘?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来!哈哈哈!”
  他手捋清髯放声大笑,忽又正色说:“令师‘寒山一枝梅’侠骨英风,我是心仪已久。看在令师的面子上,你只要把‘冰绡衫’璧还!我龙某不跟小辈为难。”
  何冰儿跳下车向龙振海施了一礼,说:“龙前辈‘铁背虬龙’的英名,家师也是常常提到的。家师还说武林中武功高强的英雄多如牛毛,而如龙前辈那般武功超卓又公正贤明、明辨是非的豪杰却如凤毛麟角。小女子身蒙不白之冤正想去拜谒前辈,不意在此幸遇前辈,又蒙前辈出手制贼,为小女子排难解危,大恩大德,没世不忘!”她又施一礼。
  其实,她何曾听说过龙振海的名头?但为了宫虎,不得不出此谀词,一边说一边脸上发烧,幸亏低着头,又有笠帽遮着,旁人还看不见她的羞惭。
  世上人大多爱听奉承话,龙振海弟子众多,平日自不少吃马屁,但这番恭维出于驰誉武林的“寒山一枝梅”的弟子之口,岂是寻常的马屁可比?他脸上顿时飞金溢彩,胸脯挺得更高了,却又不得不谦虚几句:“过誉,过誉!龙某愧不敢当!”
  何冰儿又说:“张彪确是我杀的,但其时情景是他向我暗施偷袭,我不自卫,即为他所杀。倘龙前辈以为小女子罪无可述,待小女子大事一了,自当登门领罪,死而无怨!”
  龙振海摇摇手,故作大度地说:“言重言重!天下学武之人,难免丧身锋镝,何况是他自不量力先施偷袭?这事揭过了,不必再提。”
  何冰儿乘机又送上一顶高帽子:“龙前辈明察秋毫!小女子耳闻目睹,铭心刻骨。至于‘冰绡衫’,小女子不仅未见过,连听也没听说过!龙前辈大智大慧,定能查出个水落石出!”
  龙振海脸一变,说:“姑娘好一张巧嘴!照姑娘的说法,是我龙振海诬赖你?”
  何冰儿说:“不敢。但此事实与我无关!”
  龙振海冷冷一笑,双掌一拍,突突两声,从马车前路旁的大树上跳下两个蓝衫青年。宫虎一看,正是那夜在乡村酒肆中交过手的龙家弟子,一姓李,一姓王。
  姓李的拿刀一指,说:“师父,就是这小妖女偷了‘冰绡衫’,又杀死张师兄!”
  龙振海将双手负在身后,突地跳上一块桌面大三尺高的巨石,说:“姑娘,你把‘冰绡衫’交出,一切全作罢论,如果……”他哼了一声,左足一顿,脚下巨石竟矮了一尺。
  何冰儿只觉心头火往上冲,她强自忍住,说:“龙前辈,两位师兄,我对天起誓,倘我偷了‘冰绡衫’,当死乱箭之下!”
  姓王的因有师父撑腰,笑嘻嘻走上来,说:“你让我搜一搜,如果真的没有,就放你和你的情郎过去。”一只手就探向何冰儿的胸部。
  “啪!”一声脆响,姓王的面门上印了个紫色的掌印,身子摇了摇,往后翻倒,竟晕死过去。
  何冰儿不仅是恨他轻薄,自知不动手已难做到,少一个敌手总好一点,是以一掌下去用了五分力道。她出手也真快,左掌挥出,右手马鞭闪电般地抽了两鞭,一鞭击向姓李的,一鞭打马。
  姓李的一闪,脸上已叫鞭梢掠了一个口子,马车就冲了过去。
  龙振海原以为自己的“象腿功”一露,小姑娘必吓得格格乱抖,谁知她竟重创自己的一个徒弟。当下摘下头上篾帽,运劲掷出。那篾帽挟着呼呼劲风,越过何冰儿的头顶,正击中狂奔的套马的头部,套马被击破脑壳,顿时毙命路地,辕马前卧套马,纵然四腿力撑,也无法将车拉向前去。
  龙振海篾帽掷出的同时,双臂箕张,使一招“鹰击长空”,扑向何冰儿,左掌拍向顶门,右手拿她锁骨,一招两式,皆是杀着。
  何冰儿当马车掠过身边时,已抽剑在手,纤腰一拧,反手一剑,剑尖分刺“左曲池”、“右劳宫”、咽喉“天突”和胸口“膻中”四穴。这一招名曰“玉女挑梅”,若她师父来使,一剑可刺九个穴位,何冰儿功力不逮,只能刺四穴。“寒山一枝梅”的“寒梅剑法”以快、准著名。何冰儿跟师父学剑时,一剑刺出,要刺落梅花而不伤枝叶,难度很高。她年纪虽仅十八,学艺十五载,已得师父衣钵真传,龙振海一见寒星四闪,方知这小姑娘身手不凡,心头一凛,生生将挥出的掌爪收回,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了剑尖,身形一侧,右掌发出一股浑厚的掌力,左掌照准对方持剑的手腕切下去,叫声:“撤剑!”
  何冰儿何等机警,使开了“穿花绕树”的身法,足尖一旋,避开对方正面攻击,左鞭嗖地击向对方的左掌,右手剑也不闲着,“嗤”一下划破了对方的袖管,龙振海一掌“黄河三叠浪”虽打了个空,掌力已吐,排山倒海地推出去,路边一棵臂粗的小松树,被拦腰击断,飞了起来,又被第二道掌力一催,复断为两截,第三道掌力涌到时,断树已飞远,只震落无数松针。
  论功力龙振海比何冰儿高出何止一筹。但何冰儿轻功超卓,身法神妙,剑式奇诡,龙振海一时也拿她不下。他掌式一变,化刚猛为阴柔,一掌一掌,缓缓拍出,掌风虽不劲急,但如水银泻地,寒风穿隙,一层一层向对方涌去。
  何冰儿虽能应付,但心里十分着急,因为敌方有两人,她被龙振海缠住了,车中的宫虎怎么办?高手拚斗,最忌分心,她心中牵挂车上的人,出手就懈了一点,被拢振海一招“野马分鬃”撕下半幅袖管。
  宮虎却也遇到了危险。
  那姓李的眼看师弟被重创,自己脸上又挨了一鞭,急怒攻心,举着钢刀冲上来想与师父联手,但他武功太浅,被掌风剑芒一激,胸口憋闷,气都透不过来,哪里还插得上手?只好远远站着观斗,看了一下,见何冰儿频频回顾马车,心中恍然有悟。便举刀走到车旁,一把撩开宫虎身上的盖被,狞笑说:“你快叫那雌儿撤剑!我一刀斫下来了!”
  宫虎手脚虽能动弹,但一点儿力气也没有,强撑起上身,面对明晃晃的钢刀,忿忿瞪着姓李的,低声说:“你有种一刀杀了我!”
  姓李的笑笑,说:“我不杀死你,我要一刀一刀慢慢地炮制你!”他回头高叫:“小妖女听着,你再不投降我要杀你的情郎了!”
  何冰儿已见姓李的靠近马车,听得这一声,心神大乱,一鞭挥出毫无章法,被龙振海用“钢剪指”,二指一钳,钳断了鞭梢,又一掌迎面劈到,她一个大弯腰才躲过,身子后纵要过去解救宫虎。龙振海呵呵笑着,身形一晃,拦住了她。
  宫虎一见,知道这样下去,何冰儿必败无疑,心想自己死了倒不打紧,累得何冰儿遭殃,真是死不瞑目!急中生智,便大声骂:“龙振海你这王八蛋!你算什么前辈武师?小爷看得你猪狗不如:你杀兄奸嫂,男盗女娼!谋财害命颠倒黑白欺软怕硬作奸犯科招降纳叛欺师灭祖……”
  龙振海是养尊处优惯的,岳麓山一带谁不唯唯诺诺,不要说有谁敢骂他,就是当面说个不字也没有过。他本已胜券在握,只须三招两式就可生擒何冰儿,但被宫虎一连串的谩骂激得怒火中烧,恨不得一步纵过去毙了他。这一来,也心分两头,被何冰儿刷刷几剑,逼退了好几步。
  姓李的一听师尊受辱,骂道:“我废了你!”一刀斫下。
  宫虎出此下策,一为扰乱龙振海的心神,二也为姓李的这一刀,他想只要自己一死,何冰儿无牵无挂,放开了手脚,以她的身手,虽不能诛敌,自保谅无大碍。因此,见钢刀斫下,他把眼一闭等死了。
  姓李的这一刀对准了宫虎的脖子。他很了解师父的性情,龙振海是个极骄傲的人,当着徒弟的面受人辱骂,他一定会将听到这番谩骂的人统统除掉。为保命计,姓李的只有杀掉宫虎,或还能受到师父的宽宥。所以虽然杀死一个毫无反抗力的人大违江湖规矩,他也毫不手软。
  但是在他钢刀劈下的瞬间,有一枚半尺长的钢针射进了他的手臂,贯串了“曲池”、“列缺”两大穴,一刹那间,这手臂就不是他的了。但钢刀依然落下,斫断了宫虎搁在车侧架板上左手的两只指头。两支乌黑的血箭射出,正射在姓李的面门上。他大叫一声倒地身亡。
  要知宫虎具有举世无俦的内功。虽中毒针而致瘫痪,但体内阴阳二气仍在运作,又有何冰儿的灵药“寒梅护心丸”药力相助,将毒质逼回左掌。钢刀断指,毒血射出,有两滴飞进他鼻孔,他焉能活命?这真是害人不成反害己。
  宫虎二指一断,顿时痛得昏晕过去。
  这时从山石后掠出一条人影,飞快地用匕首割断了套马的套索,一跃上车,驱赶辕马拉着车,飞奔而去。
  山路上扬起一阵漫天的黄尘。
  正在苦斗的何、龙二人,见这一突变,都楞了楞,何冰儿斜眼一瞥,想姓李的既已尸横当路,劫车人当是友非敌,心中一宽,见龙振海欲提步追车,刷地一剑拦住了他,笑说:“龙前辈,我们再玩几招!”
  龙振海心思很快,想这姑娘不去追车反拦住自己,“冰绡衫”定是在车上,心里暗暗叫苦,呼地一掌震歪了剑势,又要追上去。怎奈何冰儿如影附形似地紧缠着不放,只好见招拆招,先击退这姑娘再说。
  何冰儿心无挂碍,使开了“陀螺步”,绕着龙振海急转。缠了他好久,这才娇笑一声:“告辞了!”足尖一顿,蹿上三丈外一株黄柏的树枝,又借这树枝的反弹之力,袅袅而起,飘落到五丈多外的白龙马背上,双脚一夹,白龙马就似箭一般射出,宫虎的小灰马早已跟车走了,龙振海恨恨连声,却哪里还追得上。即使追上了,他在三百招内休想伤了何冰儿,仍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拉车的黄骠马虽是良种走马,拉套的又换上了小灰马,但拖着一车两人,速度怎比得上白龙马?
  何冰儿策马翻过三个岗子,就看见马车在前面的山坡上不快不慢地走着。她扬声高叫:“停车!停车!”
  劫车的人戴着笠帽,一听后面的叫声,头也不回,打了一个响鞭,拉车的马又狂奔起来。
  何冰儿见状心一沉,暗叫:“不好!”劫车人莫非是龙振海手下?便拍拍白马的脖子。白龙马极通人意,立即放开四蹄,猛追上去。
  不一会,何冰儿就追上了马车。见宫虎紧闭双眼仰躺在车上,搁在胸口的左手缠了布条,血渍隐隐,心中不由一颤,对赶车人说:“多谢好汉援手,再生之德,容我后报!请把车交给我吧!”
  赶车人勒住了马,摘下笠帽,缓缓地回过头来。何冰儿陡觉眼前一亮,原来是个妙龄少女。明眸皓齿,瓜子脸儿,似乎在哪里见过的。
  少女似笑非笑地望着何冰儿,说:“你不认识我,我却认得你。如果叙起渊源来,你还是我的师姐呢!是不是呀?何师姐!咱们的师父虽然视同仇敌,何师姐却救了我的宫大哥,该是我向师姐道谢,师姐怎么说反了。”
  何冰儿恍然大悟,这少女原来是师叔的徒儿白玉,长得确与自己很像,怪不得似曾相识。她心中的许多疑团也解开,她一再被人误作盗贼,原来是这丫头在作祟。她见白王用手掖了掖宫虎的盖被,心中腾地涌出一股醋意,将脸一板,说:“原来是白玉小姐!久闻白小姐妙手空空神技无双,却不知为何要移祸于我呢?人生天地之间,既敢作,亦敢当,方称得上一个‘正’字。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方称得上一个‘仁’字……”
  白玉小嘴一噘,挥挥手说:“何师姐,你是正人君子,所以满口仁义道德;我的师父没教我这套东西,我也不爱听,你有什么话就直说,不要酸溜溜地咬文嚼字!”
  白玉这话别的犹可,但“酸溜溜”三字却犯了忌,何冰儿正酸气攻心呢,便冷哼一声:“‘邪正之不同也不啻于黑白’!我和白小姐道不同也不相为谋。请白小姐下车吧!”
  白玉一听她把自己说成邪魔外道,心中也生出怒意,说:“何小姐不认我这个师妹,不打紧!我也不敢高攀!何小姐知书达礼,请问,为什么就该我下车?难道这车、这车上的人是何小姐私有的?”
  何冰儿瞠目结舌,一张脸涨得血红,怔住了。
  宫虎早已醒来,何白二人的唇枪舌剑,他也听了大半。他醒来后,左手仍钻心地疼,但自觉体内真气流动,源源不绝地涌向“气海”穴,渐渐觉得四肢有力,麻痹感消失。原来毒质随着断指的血流出体外后,他已不治而愈了。真是一得一失,分毫不爽。只是二指截断,失血过多,体力尚未完全恢复。他从何、白姐妹的口舌之争中,已知白玉救自己脱险,而何冰儿脱身后也追上来。大难一过,他畅快异常,这两个面容相似的少女不期而遇,更使他高兴。他很想插嘴。
  却因何白二人话风太密,针插不进,就哼了一声。
  其实,何冰儿早就看到宫虎已醒来,只是被白玉的话气昏了头,无暇与他说话,这时灵机一动,跳下马来,走到宫虎身边,捧起宫虎的伤手,说:“宫兄弟,我对不起你,害你差一点送命。若不是你扰乱龙振海的心神,我怕已死于他掌下了。”她说这话时,感情激动,泪光莹莹,楚楚动人。
  宫虎笑着说:“何姑娘千万别这么说。你舍生忘死,又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我这块废料!”
  何冰儿又说:“宫兄弟,你这条命是白小姐救的,若非白小姐出手伤敌,那把刀截去的不是两个指头,而是一颗头颅了。你该好好谢谢白小姐!”
  何冰儿这番话暗藏机锋。她的意思是:我与你是同生共死的患难之交,而白小姐是你的救命恩人,亲疏之间,别有分寸。宫虎哪有这般深的心机,当下坐起来,向白玉拱手道:“多谢白姑娘活命之恩。”
  女人的心思瞒不过女人。白玉怎听不出弦外之音?只恨宫虎这样蠢,心甘情愿钻进何冰儿的圈套,当下她脸色一变,冷笑道:“宫爷差矣!何小姐为你搁下血仇不报,千里护送,访医寻药,又为你在黄柏岗‘舍生忘死’与龙振海厮拼,再纵马追车,唯恐你遭我毒手。这样的大恩大德你不做牛做马来回报,倒来谢我,岂不大谬!”
  宫虎一听,对呀,便又转向何冰儿一揖:“何姑娘再生之德,宫虎永志不忘!”但何冰儿转过了身子不受他的礼。这时,他才隐隐觉得,自己正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位置。
  三个人默默地像泥像一样纹风不动。
  山风起了,松涛滚滚,轰轰不绝。
  白云悠悠,飘过山峦。
  群山波澜起伏,势若奔马。
  何冰儿望着这一切,心潮汹涌难以平息,而那无言的沉默,令她感到窒息。是啊,大仇未报,何以家为!一想起倒卧在血河火海之中的亲人,她就感到心中一阵刺痛。她沉重地叹息一声,转过身来,向白玉一抱拳:“宫兄弟受歹人暗算,体内毒质未除,须‘阎王老子’海大夫疗治,方能康复。此去姥姥谷三仙庄海大夫处,尚有数百里之遥,关山重重,白小姐多加小心。告辞了!”她头一低,唯恐眼泪突眶而出,也不再理会宫虎,走向白龙马,身子一纵,上了马背,白龙马长嘶一声,在原地打了个转身,放开四蹄,往前面跑去。
  宫虎大惊,忽地站起来,高声喊:“何姑娘!你别走!你到哪里去呀!快回来!”
  何冰儿哪里还会回头,一夹马腹,白龙马四蹄翻飞,风驰电掣地去了。
  宫虎见何冰儿骑着白龙马迅速地远去,急得抓耳挠腮,连声催白玉:“快追!快追!”
  白玉冷笑一声,扬鞭催马,赶车追何冰儿。但哪还追得上?宫虎从白玉手中夺过马鞭,拼命打马。这时他内力已恢复了三成,一鞭打下去,小灰马的屁股上就出现一条血口子。第二鞭他就打不下手了。
  白玉只是不断地冷笑,这时说:“你追上她,又做什么?”
  宫虎如挨当头棒喝,楞住了。是的,“追上她又做什么”?她有她的事,你已连累她不少了,还要干什么?
  白玉又冷笑说:“我看你活蹦乱跳的,哪像中过什么毒?”
  宫虎又是一楞。是的,他不仅能站起来,还能扬鞭驾车,哪还像奄奄一息的人?
  “我好了?我好了!我好了!”他兴奋地大叫大笑。但白玉给他兜头一盆冷水:“恐怕你根本就没中什么毒吧?其实要掩人耳目,也用不着一个装作活死人,另一个装作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
  宫虎不是笨人,听白玉如此说,忍不住大声喝:“你胡说八道!”
  白玉也不动气,仍然可呵冷笑,过了一会,说:“我是邪魔外道,你们是正人君子!嘿嘿嘿!”
  宫虎不理睬她,扬着脸生闷气。
  天傍黑的时候,他们走出了山区,到了山外的宜春镇。
  站在镇外交叉路口,宫虎忍不往四下里望了一阵。夜色已浓,身后的崇山峻岭已成团团黑影,林木在劲急的山风中呼啸。左右的田野、阡陌、小路,皆模糊不清。唯有前面的宜春镇,万家灯火,炊烟飘香。他想象着何冰儿单人独骑在夜雾弥漫的荒郊野路上踽踽走着,不由叹了一口气。
  他想:何冰儿对自己的救命之恩,只有留待将来再报了。但是,他将来还能见到她吗?
  一股浓浓的疚意沉沉地压在他心头。
  白玉的双眼在暗中灼灼闪光,含着讥诮,仿佛要穿透他的身子。
  他急将目光掉开,抬手指了指,说:“我们进镇吧!”
  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很勉强。他已打定了主意,到明日他该返身北上,去找陈虹影,去找北门天宇。再不管闲事了!
  驱车进镇的时候,宫虎再也不会想到:他的计划仍然是水中月、镜中花。在安详平和的宜春镇里,有古怪的人和古怪的事在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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