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侠少素轻七尺躯
2025-05-20  作者:牛不也  来源:牛不也作品集  点击:

  宫虎骑着马,顺着南去的大路走着。
  从和顺镇向南,人烟稠密,隔个七里八里就有个村庄和小镇。大路上来来去去,行路的人也不少。有的携儿带女串亲戚,有的赶着牛车往地田送粪。也有人挑着窖藏的白菜到附近的市镇上卖菜。
  宫虎胯下这匹瘦马,出镇时跑得很快。宫虎想小二虽然一副油头滑脑的样子,这马倒还买得不坏。自己有点儿错怪他了。宫虎怕瘦马冲撞了路上的行人,拉紧了缰绳不让它放开四蹄猛跑。控辔缓行了三四里,路上的行人稀了,正好让马儿快跑。他松开缰绳,在瘦骨嶙峋的马臀上轻轻拍一下,那马蓄劲已久,撒开四蹄欢跑起来。宫虎只觉耳边呼呼风响,路边的茅草飞快地向后掠去,心里很高兴。以这个速度,用不了两天就能到达同兴镇了。
  但他想错了。这马虽是千里驹,却因落在不识物的人手里,有一顿没一顿的,瘦得个皮包骨头,又只叫它拉磨推碾子,还嫌它食量大性子躁,拿硬柴打它,弄得它雄心全消威风全泯。今日第一次让人来骑,马鞍子又不合身,一阵猛跑之后,背痛肚饥,真叫做心有余而力不足了。跑着跑着就慢下来,宫虎再打也是没用,它四蹄一软,居然跪倒在大路中央。
  宫虎跳下地来,单掌一托,那马站起来了。他手一松,见马四腿乱抖,竟是又要趴下去的样子。
  宫虎又好气又好笑,弄到头来还是上了小二的当。这马是不能再骑的了。正好迎面来了个挑担子的老头,他心中有了个主意。向老头兜头一揖,说:“老伯,我正有一事相求!”
  那老头看拦住他的是个腰别短剑的少年,脸露惊惶之色,说:“大爷,我是走乡穿村卖针头线脑的小本生意人,今日还未发市,拿不出余钱给你老。”他是把宫虎当作拦路强盗了。
  宫虎忙笑说:“老伯,你错了,我是赶路的人,误买了这匹病马,骑不来,想送给你老。”
  老头双手乱摇:“不要!不要!大爷你别开玩笑。我还要去做生意呢。”
  宫虎一手拉住扁担的挑绳,一手把缰绳递过去:“我不开玩笑。你老只管牵走!”
  老头更怕,不敢不接,牵了马,也不敢走。
  宫虎说声:“告辞了!”迈开大步就走。
  走了十几步路,那瘦马长嘶一声,挣脱了老头的手,“嗒嗒嗒”赶上来,把湿漉漉的嘴抵着宫虎的肩窝,一双富于表情的眼睛恋恋不舍地望着他。
  那老头趁机挑了货郎担就逃。
  宫虎没想到这匹又瘦又小的马对他这么有情意,心中一动,伸手拍拍马头,说:“你既不肯去别处,那就在我后面跟着吧!”
  瘦马点了点它的大脑袋,乖乖地跟在他的身后。
  如果有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看过来,会误以为漫漫黄土路上,走着一个人和一只狗。
  这马的鼻子也确如狗那般敏感。当它边走边用嘴去扯路边的枯草时,闻到一股异样的气味。
  它昂起头嘶鸣,提醒主人注意。
  主人只是回头拍拍它的脖子,示意它别贪玩。
  它只好用嘴轻轻咬住主人的袖管往后拉。
  宫虎起先不明白它为什么要这样做,但他随着它回转去,在路边的一丛枯草旁蹲下身子,他发现:枯草的茎叶上,有几粒暗红色的血珠。
  他目光抬处,见前面不远的草丛叶尖上,也挑着同样的血滴。
  瘦马在他身后喷着响鼻,显得很不安。
  宫虎向大路两头眺望了一阵,近处没有行人。他想了想,决定循血迹走去看看。这血滴定是某个人身上流出来的,他或已身负重伤,极需要别人的帮助。
  宫虎离开大路,走进高可过腰的草地。
  血迹虽然细微难找,但有一串零乱的脚印却在草地上趟出一条路。宫虎辨认了一下,至少有三个人的脚印。其中一个人的脚步较重,在泥地上印出一对对坑;而另一人至少是黎明前就进入草地的,因为他的脚印上蒙着一层细粉状的薄霜。
  这条小路曲曲弯弯,通向不远处的一片树林子。
  这片树林其实是个大果园。清一色的苹果树,一株一株排列得很整齐。宫虎蹲下来,就能看到林子中间有一座泥墙草顶的小房子,想来该是护林人的住处。
  现在是冬季,苹果树上只有光秃秃的枝杈,护林人该回庄子去了。所以木屋的烟囱里没冒出炊烟。
  宫虎想,那伤员很可能就躺在小屋里,小屋至少能遮挡凛冽的寒风。
  “叮”一声响,从小屋的方向传来,似乎是兵刃相交的撞击声。
  瘦马转动着它的耳朵,用前蹄刨刨地上的浮土。
  “我跟你们拚了!”又一声愤怒的喝叫。宫虎听来分外耳熟。
  他已有了一次蹿高踏墙的经验,当下小跑几步,提气一纵,身子立即飞起来,整片林子的景象便展现在他身下,林子中间的小屋后面有白刃在早晨的阳光里闪光。他落下来的时候屈起了双腿,脚尖触地的一刹那,他又是发力一跃,如此三个起落即已到了林间屋前的空地上。
  被围攻的正是那个神秘的少年书生。他背靠泥墙,一脸愤懑的神色,一柄柳叶刀舞出一片白光,拚命地抵御敌人的进攻。他的左腿上有一片血渍,右臂上也有一个血口子。
  如果不是背靠泥墙,他或许已经倒下了。
  如果没有这堵泥墙,他或许已被杀死。他很聪明,用泥墙护住了背心。
  他的敌手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使双锄的,武功明显地高于他,只是忌惮这种以死相搏两败俱伤的打法,才不敢过分地靠近他。
  宫虎赶到时,这场以二敌一的拚杀已接近了尾声。少年书生已精疲力竭。而他的两个敌手却嘻嘻哈哈,因为胜券在握,也不急于弄死他,像猫抓住了老鼠后,要在一种残酷的嬉弄中获得快感。
  这两个心肠歹毒的人,一个是“五湖一鹤”孔羽生,另一个是“花面红狐”崔小莺。
  宫虎赶到的时候,孔羽生双锄锁住了少年书生的柳叶刀,崔小莺乘机将右手的鸳鸯刀劈向他左肩,他拚力一躲,刀尖在左臂上划过,带下一截袖管。
  尽管这少年书生昨夜曾在燕府向宫虎发过一枚锋锐的暗器,但孔崔二人更使他愤怒,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是他们杀死了陈爷爷。于是他断喝一声:“住手!”
  崔小莺的左手鸳鸯刀原拟插向少年书生的胸膛,但这闷雷似的大喝令她的心猛地一跳,耳鼓嗡嗡作响,立知身后来了个内功极高的人,手中刀哪里还敢递出去?一个倒纵跳向一旁,双刀“夜战八方”先护住身子,定睛看来人,不由叫道:“又是你!”
  崔小莺并不知眼前这少年就是她昔年在大翮山中妄图劫持的南宫柳的遗孤。她这一声“又是你”,指的是昨日在燕府,她向蒙面女发出的三颗毒莲子是被这少年出手打落的。现在这小子又出头干预,她虽恨得咬牙切齿,因不明宫虎的深浅,不敢贸然出手。
  宫虎冷笑一声,说:“是我又怎样?你们终日害人,总有一天要得到报应的!”
  宫虎只道她已认出了自己,自忖虽斗不过他们,但也要斗一斗。何况旁边还有个身负重伤的少年书生,自己一逃,书生就没命了。大丈夫男子汉岂能见死不救?他是南宫柳的儿子,自有一股豪气。
  孔羽生见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少年,腰间只插一把无鞘短剑,虽有儿分内功,想来也强不到哪里去。便将双锄交给左手,昂头哈哈哈一阵狂笑,倚老卖老地说:“少年人没见过世面,这份豪气倒也可嘉。你知道我是谁吗?”
  宫虎自然知道的,但他十分厌恶孔羽生的倨傲,故意问:“你是谁呀?”
  孔羽生胸脯一挺,响亮地说:“‘五湖一鹤’!”
  宫虎嘿嘿一笑,说:“什么‘五湖一鹤’?没听说过。”他装作天真的样子,孔羽生不知他有讥诮之意,十分惊讶地问:“你师父是谁?怎么连江湖上的成名人物的名头也不告诉你?”
  宫虎心中暗笑,说:“小爷不耐烦打听谁的名头。小爷只相信自己这双眼睛。小爷昨日看见你连个女人也打不过!还要吹什么大气?”
  孔羽生为一门之掌,门徒众多,武林中名声又大,向来目下无尘岸崖自高的,几曾受过这样的羞辱?当下怒喝一声:“把你这对‘招子’给我!”身形拔起,两指虬曲,直取宫虎双目。他孔羽生挟数十年功力,这两指指甲又留得有半寸长,坚硬如钢,锋锐似刀,哪怕是木头也能扎两窟窿,何况眼睛是人身上最柔脆的东西?这一招“二龙吞珠”,竟是要生生将宫虎的双目抉出来,狠辣之至。
  宫虎见他身法太快,拔剑已来不及,当下用左臂护住面门,脚步急退,只觉左臂一痛,已被抉中,臂上的肉被剜去指盖大的两块,顿时鲜血淋漓。他气愤已极,右手握住剑柄一抽。
  孔羽生这一招志在必得,谁知只抉下两小块臂肉,而胸口一震,整条右臂过了一阵电似的麻木,心下大骇,急往后纵,单掌一挥护住胸腹,以防对方反击。他心知这少年内力之强,远胜于他,站在那里第二招就不敢轻易出手了。
  少年书生倚墙坐在地下,骂了声:“不要脸!”
  孔羽生脸一红,以他在武林中的身份地位,向一个无名小辈骤然发难,却又一击不中,既不合江湖规矩,又甚为难堪。好在他机变极快,笑一笑,说:“你这少年人还是去吧,我不难为你。”
  他想这少年既有这么强的内力,其师必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毙了这少年倒不打紧,其师日后找场,却难对付,所以故示大度,叫宫虎走开,既圆了自己的面子,又免树强敌。
  宫虎哪里肯走,剑一指:“你们还是去吧,小爷不难为你们。”
  孔羽生听到林子里有呼吸声,心下疑惑:这少年人口气这么狂,莫不是有强援隐伏在近处?所以他心中虽恨,面上却不露出来,笑嘻嘻地说:“你这少年说话没规没矩,你师父是哪一位?总该告诉你见了长辈要恭敬……”
  崔小莺听力没孔羽生好,孔羽生所受的反震她也看不出来,见孔羽生啰哩啰嗦,还真以为他端着掌门人的架子,不肯与小辈动手,因此从斜刺里窜出来,舞起鸳鸯双刀,一言不发向宫虎劈去。打算一招将宫虎劈成四段。
  只见白光一闪,剑气纵横。“当,当”两声脆响过后,崔小莺的两把刀,变成了四段。
  两段还在她手中,另两段直飞起来,在阳光里翻着筋斗一路上升。
  崔小莺呆如木鸡。
  “花面红狐”在江湖上也算得上一号人物,谁知只一招,赖以成名的鸳鸯双刀就被一无名少年挥剑断为四截。而且少年的短剑还不是切金断铁的宝剑,他靠的是雄浑无比的内力,一举震断了两把百炼精钢的快刀。
  附近林子中的呼吸声更近了。孔羽生只得用怨毒的目光盯了少年人一眼,低声说:“我们走!”
  身形一起,像只贴地而飞的黑鹤,飞进了密林。
  红影一掠,崔小莺也跟了上去。
  望着一黑一红消失在密林深处,宫虎吁了一口气,才觉着自己的心跳得厉害。
  对方是两人,他只一人。他的三招“三空剑法”虽足以自保,却保不住身负重伤的少年书生。对方只要不管他,少年书生仍得被杀死。
  因为他的“三空剑法”只用于自我保护,不能用来攻敌。
  武学大师独孤一人的巧妙构思岂是庸常之辈所能看破的。
  瘦马从林中出来,亲昵地把头靠在主人的背上。它也立了一功,它的呼吸声使孔羽生心神不定。
  现在,宫虎回过头来看那少年书生。
  少年书生身上共三处伤。左腿上显然是旧创,他已有绷带包扎着,血渍渗了出来,把绷带全部染红了。右臂和左臂的血口子,是刚才得到的。
  这三处伤虽都不在要害处,但失血太多,他原来那张丰润俊秀的脸此刻变得蜡黄,嘴唇也淡得发白。他抬起无神的眼睛,语声低微,有气无力。
  “多谢恩公救命之恩。若非恩公及时赶到,小弟定丧身于两贼之手了。”
  他以刀拄地想站起来,可惜力不从心,身子一软,又坐下去。
  宫虎忙去搀扶他,说:“老兄须先包一下伤口,我扶你到屋里去。”
  小屋里有一张土炕,一堆铺草,一只灶台,一口破缸。屋角挂几张蛛网。
  把少年书生扶到炕上,宫虎解开包袱,取出一件干净衣裳,撕成布条,要为书生包扎。
  书生硬挣起上身,说:“请恩公给我找一点水来,伤口我自会包扎,我有金创药。”
  宫虎看他的伤口仍在汩汩冒血沫,说:“我还是先给你包扎了再找水吧?”
  “不,不!我渴得厉害!”那书生很固执,同时伸手去推宫虎,似乎很怕他靠近。
  宫虎没法子,只好提了屋里的破缸,出门去找水。
  大凡果园都有井台,这个苹果园也不例外,屋后十余丈就有一口井。摇把轱辘、井绳、柳条水罐都齐备。只是多日不用,又兼冬日干燥,柳条罐裂了好几道口子,一罐水提上到井口,只剩下一个底。
  宫虎连提了十五罐,才将破水缸洗干净,又提了七八罐,才够小半缸水。
  捧了破水缸回屋,见那书生直挺挺地躺在炕上,已经昏了过去。两臂的伤处包扎好了。左腿旧创上的绷带才解开一半。炕沿上有个药瓶子。
  宫虎忙奔过去,将伤腿上的绷带解开,见小腿有个二寸长的口子。他用干净的布条把伤处周围的血污拭干净,把金创药撒在伤处,再用布条细心包好。然后把书生扶起来,喂了一点水。那书生的睫毛抖动几下,慢慢睁开了眼皮。
  一睁眼,他发现自己在宫虎怀中,又伸手来推。
  宫虎想,这种大家公子,细皮白肉的,伤成这个样子,还不愿让人靠近,真是不可理喻。见他两颊泛出了红晕,便放下他,后退一步,问:“老兄尊姓大名,附近可有亲眷?”
  书生闭了闭眼,说:“小弟姓应名鹏程,不敢动问恩公高姓,也好容小弟日后报答恩公再生之恩。”
  宫虎见他回答姓名时犹豫了一下,猜他没说实话,心头也有点儿不悦,便说:“我无姓,应兄不必客气,救死扶伤,本是我辈本分。应兄无须耿耿于怀。”
  应鹏程却听错了,把宫虎说的“我无姓”听作“我吴姓”,就说:“吴兄是侠义中人,小弟大恩不言谢。吴兄有事请便,咱们后会有期!”
  宫虎是聪明人,一听这话,就知应鹏程在这里没有熟人,却又心高气傲不肯直说。他虽急着要赶到同兴镇去找洪影,但怎能将应鹏程一个人丢在这里呢?万一孔羽生、崔小莺转来,不是出虎口又入虎口吗?因此,他说:“应兄,刚才我的话说错了,你别见怪。应兄不痊愈,我是不会走的。反正我也没什么急事。”
  宫虎是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说什么。那应鹏程却冷笑一声,说:“吴兄的大恩,应某这辈子报不了,下辈子结草衔环总要报的。岂能再以一点小故,拖住吴兄的腿呢?”
  这就有点儿负气的味道了。宫虎想这书生的脾气可真倔,心眼这么小,也不跟他斗嘴,笑一笑,走出屋来,心里想,怎么去找一辆车来,把他载到附近的镇上去疗伤。
  走出果园,他见半里路外有个小村庄,村口的场院上,停着一辆破木轮车。便急跑过去,敲开场院旁一户农家的门,问清东去五里有个叫“丰平”的镇子,镇上百业俱全。他就要向这户人家买场院上的破牛车。那家主人见他身有血污,腰插利器,就一迭声说:“大爷要用,只管拿去就是!”
  宫虎说:“我又不是强盗,岂能白要你的。”摸出一块银子放窗台上,又说:“有鸡蛋也卖给我一些。”主人忙拿个篮子盛了几十个鸡蛋给他。
  宫虎提着篮子,拉着破车回到果园里,却见小屋的门大开着,走进去一看,哪还有应鹏程的影子?炕上唯剩一团换下的脏绷带。
  难道孔羽生、崔小莺去而复返?
  这念头使他大起戒惧,不由急奔出门,提气高呼:“应兄!应兄!”
  瘦马也长嘶一声。
  但林子寂寂,不闻人语响。
  屋前屋后找了一圈,方见井台后的树林中人影一闪。宫虎跑过去看,那应鹏程坐在一株苹果树下,向他抱歉地一笑,说:“我以为你不回来了,所以……”
  这人心思如此之多!宫虎又好气又好笑,也不说什么,扶他回到小屋里,把一篮鸡蛋奉上。
  那书生取了一只蛋在手,皱起眉头,问:“生的怎么吃?”
  毕竟是富家子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惯了。宫虎拿起两只蛋,对碰一下,嘴凑在蛋壳的破损处一吸。
  应鹏程看了,也照宫虎的样子做,皱着眉头小口小口地吸了十几口,才把一只鸡蛋吃尽,他吃了两只蛋就捂着心口说恶心,不肯再吃。宫虎却一气吸了十只。余下的二十来只鸡蛋,全喂了瘦马。
  宫虎说:“应兄,我找了一辆车来,拉你到丰平镇去。丰平镇上有客栈有药店。”
  应鹏程感激地点了点头。
  宫虎在破车上垫了厚厚的一层干草,扶应鹏程在车上躺好,他手握辕杠,拉起破车,向丰平镇去。
  丰平是个小镇,全镇仅百把户人家。一爿药堂,一家小客栈,另外有两三家商铺,经营米、面、茶、布。
  药堂的大夫虽拥有几块“着手回春”、“华佗再世”的金漆匾额,医道却平庸得可以,架子又大,每次都得让客栈的伙计去连请三趟,方提个药箱,迈着八字步跚跚而来。应鹏程请他看了几回,服了他开的药,敷了他配制的刀伤药,十多天过去,伤势也没多大起色。
  眼看新年将到,客栈老板也不愿店里住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冲了他来年的财气,不时有风言风语贯出来,意思是催宫虎带了病人走路。
  这一日,老板又在聒噪,宫虎听不过,忍不住说:“老板!你开店我住店,房钱又不少你一分。你整天啰嗦个啥?”
  老板变了脸,一拍柜台骂:“我开的是客栈,不是药堂,弄得个不死不活的人在这里,满屋子的药气味,这不是断我的财路吗?!”
  应鹏程在房里听得外头吵,一迭声地叫:“吴兄!吴兄!我们走!我们马上走!”挣扎着起了床,要出来,腿一软,冬!摔倒在房门口。
  宫虎只好撂开店老板,奔回房去照料应鹏程。小二也跟了进来,掩上房门,说:“吴大爷,应大爷,不是小人帮着我家老板撵你们。照我看应大爷的伤,我们镇上的温大夫看不了。不是我口损断人财路,那温大夫除了头疼脑热的小病痛,别的都不会。他店堂里的几块匾都是自己送给自己,拿来骗人的。小人在这镇上住了三代,什么不晓得?两位大爷看来也是江湖上的英雄,难道没听说过名动江湖的‘阎王老子’海仲山海大夫的名头?那海大夫端的好手段。俗语说‘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他到五更?’海大夫却是‘阎王’他老子,无论五痨七伤,只要经他老人家医治,无不起死回生,着手成春。像应大爷这样的寻常刀伤,海大夫只须给一帖药,便霍然而愈,故而江湖上又给他一个外号叫‘海一帖’。端的是神医。”
  宫虎一听世上有这样的名医,心中一喜,便问:“小二哥可知海大夫在何处行医?”
  小二说:“听过往的江湖好汉说,海大夫住在姥姥江畔、姥姥谷中的三仙庄,我也不知在何处!”
  宫虎入世不深,自不知姥姥江在东在西,便问应鹏程:“应兄,你知道吗?”
  应鹏程默然不语,显然是知道的,只不好意思拖累宫虎。
  宫虎知他心意,便说:“应兄不必以我为念。总之我的事不急。总要应兄康复了,我再办我的事去。”
  应鹏程想了一下,从怀中摸出一粒金豆子交给宫虎,说:“吴兄,请你去雇一辆篷车给我。姥姥江离此地少说有八百里,长途跋涉,总得有辆像样的车子。”
  这是正办,宫虎囊中已尽,当下接了金豆子上街去雇了辆两匹马拉的篷车,车伕王三是个中年人。
  应鹏程已收拾好了。结清房钱,由宫虎扶着上了篷车。
  宫虎那匹瘦马,这十多天来经小二精心调理,顿时变了个样子,原先历历可数的肋骨已被膘肉盖住,皮光毛亮,俨然骏马,一见主人,欢嘶两声,四蹄乱踏,急于要驰骋似的。
  宫虎正要上马,应鹏程叫住了他。
  “吴兄,小弟有一言相告!”
  “应兄不要客气。”
  “吴兄,小弟要向你告辞了。”
  “应兄何出此语?”
  “吴兄,小弟少读诗书,却也知‘人以义来,我以身许’,‘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忧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吴兄惠我实在太多,我无以惠兄,罪也。小弟并非自惜性命,只因大事未了,无法供兄驱驰。小弟之身,已许他人,仁兄大恩,唯待来生。倘吴兄再护送我去姥姥谷,岂非叫小弟三世不得为人?区区微衷,请吴兄鉴谅!”
  “应兄言重了!‘四海皆兄弟,谁为行路人’?大丈夫处世,当交四海英雄。小弟行事,但求心安,岂望报乎?仁兄之言差矣!”
  “吴兄,吴兄!”应鹏程急呼,眼中落下泪来,说:“小弟平生最怕受人恩惠!仁兄特立独行,慷慨豪迈,小弟怎敢以世俗取舍量其心?实在是‘行己不敢有愧于道’。小弟不才,也不甘做自私自利之人。仁兄定能体谅我的苦衷!”
  宫虎想:说来说去,他还是怕受恩难报心不安,书生的迂腐,实在没法子拗得过来的。也只好让他去了。宫虎向他拱手:“应兄一路顺风,多多保重!”又嘱咐了车伕王三一番话,翻身上马,向西而去。
  篷车的轮子向东南滚动了。
  宫虎纵马跑出两三里,拨转马头又向东南跑。应鹏程南去八百里,他怎么放心得下?既然应鹏程不让他明送,他就暗中护送,好歹也得将他送到海大夫那里。
  一连数日,宫虎远远跟着应鹏程的篷车,夜宿晓行,倒也平安无事。
  这日到了一个叫“永安”的县城。
  这城临河而建,高高的城墙圈住不知有几千几百的屋舍。城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问,原来今日是年卅,百姓准备过年了。
  应鹏程的篷车经过好几家客栈都不停下,在县城里东绕西绕,出了东门。
  宫虎感到很奇怪,应鹏程怎么不住在城里?偌大一座县城,客栈无数家,想来总也有几个医道高明的医生,为何偏偏要往乡下去?难道车伕王三要起坏心?
  东门外有座小山,山上茂林修竹,山脚下有条清澈的溪涧,沿溪有条路,通向山坳里。
  篷车就顺着这条路,往山坳里去,一拐就不见了。
  宫虎心一沉,策马向前,转过竹丛,看见山坳里红墙黑瓦,建有一座寺庙。朱门上方的门楣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明月庵”。
  那辆篷车就停在庵门口。车伕王三正在敲门。
  宫虎不急着过去,隐在竹丛后,且看下面的花样。
  风吹动飞檐下的铃铛,“叮叮”响。
  庵门开了,出来两个锚衣的小尼姑。
  王三说了些什么。小尼姑就急趋下阶,掀开篷车后面的帘布,把少年书生扶下来,扶进门里。
  宫虎更大惑不解了。应鹏程显然是跟庵中的尼姑认得的,否则他怎肯乖乖地听她们摆布?
  但应鹏程为何不去找海仲山大夫治伤?却来到一个尼姑庵里?
  或者他的伤还用不着求教于海大夫这样的神医?
  或者他的伤势并没有他表现的那般严重?
  或者这明月庵中另有一个治伤的高手?
  或者他知道海大夫其实是住在这个庵里?……
  宫虎百思不解,但有一个他一直放在心里的疑团至此解开了:应鹏程有许多事瞒着他。
  车伕王三在整理他的篷车。
  宫虎等待着。他想,王三一会儿就会把车赶回来,他总该知道一点什么事——比如应鹏程和两个来接他进去的尼姑间的互相称呼等等。
  宫虎隐在竹丛后。他不知道,在他身后右侧五十步远的地方,一丛枯黄的狼尾草和一株粗壮的槭树后面,有两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更后面的山上,一蓬草无风自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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