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黄罗衫动暗香来
2025-05-20  作者:牛不也  来源:牛不也作品集  点击:

  谁知那身穿鹅黄罗衫的少女鞭梢一抖,把林竹风发来的三颗白子一拨一挑。其中两粒立即改变方向,飞向蓝衫青年的掌心“劳宫”穴,另一粒去势更速,径飞向林竹风的面门,风声“嗤嗤”,力道很大。林竹风不敢伸手抄接。江月白将右手中指在桌上的黑子堆中一挑,挑起一粒黑子飞去,“啪”一声,黑白二子在空中相撞,撞得粉碎。
  蓝衫青年没有这样的手段,每人右掌心嵌入一枚白子,痛呼一声,摇摇欲倒。在场的人大多都知道,他俩的“黑沙掌”不仅被破了,一只手从此也就废了。
  林竹风本欲击倒少女之后,抢得武林珍宝“冰绡衫”,谁知自己挟二三十年功力发出的白子,不仅打不中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反而被对方借力打伤了两个蓝衫青年,自己若无江月白出手相助,也险险被飞回来的白子打中,这才知道这少女的功夫高过自己,再也不敢出手。不过他心贪皮厚,“嘿嘿嘿”笑了一阵,目光瞟向柜台边的高瘦汉子,说:“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吾辈既老且朽,江湖中已无立足之地矣,罢罢!还是寄情山水,优游林泉,过神仙日子去吧!”他嘴里如是说,身子却不动。
  蓬头老者喷出一口烟,又自言自语地说:“这世上无耻之人实在太多太多!”
  宫虎不禁对这老者大起好感,猜想他可能与这少女是一路的。
  这时,那个一直靠在柜台上的高瘦汉子拿起七弦琴,一步步走过来。他走到少女跟前站住了,拱一拱手,说:“姑娘拿去玩的东西,该还给我了吧?”
  少女一楞,说:“我与阁下素不相识,几时拿过你什么东西了?”
  高瘦汉子微微一笑:“其实那件东西并没有什么好玩的,姑娘拿去也没有用。还是交还给我吧!”
  少女把俏脸一板,说:“你这人怎么纠夹不清的?我没有拿过你的东西。你是认错人了吧?”
  高瘦汉子仍面带微笑,说:“大概姑娘拿人家的东西拿得太多了,自己也忘记了吧?那张焦尾琴对于姑娘来说不过是件不能玩的破乐器,对我来说,因是故人之物,须臾不敢或离。请姑娘掷还如何?”
  少女将对方上下看了又看,问:“前辈可是‘琴瑟和调’中之雷琴心大侠?我实在没有拿过你的焦尾琴。前辈肯定是搞错了。”
  这是少女来到后,第一次对人说话这样恭谨,宫虎觉得很奇怪,难道这个雷琴心是个十分了得的大侠?
  不要说宫虎,林、江、李、王四人也很惊奇,他们纵横江湖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一个“大侠”。
  雷琴心说:“雷某平生从不打诳语,难道还能讹诈你不成?姑娘鞭法神妙,前程远大,但也不要回空一切,以为天下无人了。”
  少女脸色一变,缓缓站起来,说:“我敬你是前辈高人,所以叫你一声‘大侠’。但这天下不管是谁,要将污水泼到本姑娘头上,哼哼!”
  雷琴心笑道:“既然姑娘如此说,雷某也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只好勉力陪姑娘走几招了。”
  少女抬手就是一鞭。雷琴心一动不动,看鞭梢已及面门,方袍袖一拂,轻描淡写地化解了。少女手腕一挺,把马鞭挺得笔直,犹如一根短枪,直刺雷琴心中腹。两人站得极近,间距不过三尺,只见雷琴心双脚不动,只把腰一拧,尖锐的鞭梢紧贴着他的衣襟刺过去。少女心中吃惊,乘着招式尚未用老,手腕一抖,鞭梢如蛇头一样昂起来,咬向雷琴心背后的“肺俞”穴。心想对方若要避开这一招,非得挪步不可。谁知雷琴心直挺挺地受了这一鞭。那鞭梢贯注着内家真力,何等锋锐,但是击在雷琴心的背上却像碰到一块钢板,软软地耷落下来。
  只听雷琴心大笑:“三招已过,我要还手了。”左掌一摇,舞起漫天掌影。少女心中大骇,一个倒纵,蹿出两丈有余,但仍没逃出对方掌影的罗网,眼见无可闪避,只好一咬牙,一闭眼。只听“蓬”一声闷雷似的巨响,尘土飞扬,两条人影一合即分。少女睁眼看,原来是蓬头老者与雷琴心对了一掌,自己汗毛未损。
  一掌较量,双方都齐口赞一声:“好掌力!”
  雷琴心说:“阁下可是‘老匹夫’?大力金刚掌名不虚传!”
  老者呵呵大笑:“彼此彼此,拂琴手名下无虚,老匹夫心悦诚服。雷大侠,你怕是真的认错人了,这小姑娘我看不像是说谎之人。”
  雷琴心看了看少女,点点头说:“既然老匹夫如是说,怕是雷某弄错了。”他双手一拱,对少女说:“雷某老眼昏花,得罪了姑娘!”他一个转身,长袖飘飘,立即消失在黑夜里。
  那林、江二人一见有这么厉害的老匹夫作少女的靠山,哪里还坐得住,脚底抹油,早就跑了。李、王二位蓝衫青年见大势已去,忙抬起师兄的遗体,也不声不响地走了。
  少女向老匹夫福一福,说:“多谢老前辈出手相助。请问老前辈高姓大名,小女子日后也可……”
  老匹夫一挥手打断了少女的话,说:“我姓老,名匹夫。老匹夫去也……”语声未绝,黑影一闪即逝,身法之快,不亚于雷琴心。
  宫虎见少女向那匹白马走去,知道她也要走了,忙赶上去,叫:“小姐!那个人明明不是你杀的,你为什么要承认?”
  少女一手已挽着缰绳,转过脸来,冷冷地说:“那人明明是我杀的,我为什么不承认。我看你这人太好奇了,我统统告诉你吧!傍晚在村外桥边,他向我突施偷袭,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就是这样。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傍晚时分你不是还在山上吗?你难道不认识我啦?你还打过我一鞭呢,还有我……”宫虎本想说出赠银之事,但又觉把予人恩惠的事挂在嘴上,不免有示恩索报之嫌,就没往下说。
  谁知少女腾身上马,“刷”的一鞭抽在宫虎身上,说:“你定要赖我,我就打你又如何?”她一夹马腹,那白马就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去,一会儿就没了影子。
  宫虎又平白无辜地挨了一鞭。幸好这一鞭打得不重,只在他腕上留下一道淡红的印痕。
  酒店里已无一人。宫虎一天没吃东西,肚里正咕咕叫。就走进去,找出一大块冷牛肉,搬了一瓮酒,站在柜台旁,自斟自饮。
  想想今日所见,都是很奇特的事。雷琴心的洒脱,老匹夫的豪迈,都叫他羡慕不已。而鹅黄罗衫少女也使他很难忘怀。尤其是她凶起来像个罗刹,下手如此毒辣,娇起来却又似个顽童,那天真未凿,我行我素的样子,叫人捉摸不透。而更不可解的是,她为什么一转眼就把自己忘得一干二净?他想,这太没道理了。
  牛肉吃了一大半,酒喝了三大碗,他觉得脸上发热,头晕乎乎的,很想躺下来睡一觉,正睁着醉眼看哪里可以睡觉,忽听得身畔一个女孩子的娇笑,鼻中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他转过身来,不禁呆住了。
  黄衫少女正坐在他身后的桌子上,手中捻着一支腊梅花,在向他盈盈微笑。
  虽然他有点儿醉意,但头脑还清楚,腕上鞭痕犹在,再不敢造次,见少女微笑,也就报以一笑。
  “喂!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少女问。
  “我叫宫虎,我没有父母,也没有家。”
  少女等了一会,用眼睛瞟瞟他,见他不再说话,就噘起小嘴,用手中花枝轻轻打了他一下,说:“你怎么不问我?”
  “问你什么?”这少女喜怒无常,宫虎领教过了,自不敢多话。
  “问我的名字呀?你问:‘小姐,你叫什么名字?’我就告诉你:‘我叫白玉’。你不问,你就没法知道我的名字了。懂不懂?”
  “不大懂。我没有问,你就告诉了我,我还怎么问?”
  “你真是个傻瓜。你还可以问别的事嘛!”
  “别的什么事?”宫虎故意装作傻乎乎的样子。
  “你问我的年龄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呀……可问的事多着呢!”
  “那么——请问白小姐:你今年几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你猜我今年几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少女把脑袋一偏。
  宫虎实在有点儿困了,明天还要赶路呢!他打了个哈欠,懒懒地说:“我猜不出。对不起,我要睡觉了。”
  白玉立刻变了脸,杏眼一瞪,从桌上跳下地,扭身便走,走几步回过头来又说:“你有种永远别来寻我说话!”跺一跺脚,气鼓鼓地去了。
  宫虎暗暗发笑,自从与这少女相遇以后,他第一次占了上风。
  他爬上柜台,把包袱枕在头下,合上眼睛,一会儿就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红日高照方才醒来。
  是一片哄笑声把他吵醒的。
  七八个农家子弟,纷纷站在桌子和凳子上,望着他哈哈大笑。
  宫虎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可笑的,欠一欠身,有一只盛满酒水的粗瓷大碗从他胸口滚落,“乒”地碎裂在地上。不知是哪个顽童恶作剧,乘他熟睡时,把酒碗放在了他的胸口,怪不得他们要笑成这样子。
  宫虎也只好笑笑,伸手去抓包袱。一抓,却抓起一大块熟牛肉。这一来他惊得魂飞魄散。包袱里别样东西失落犹可,那《小小真经》一丢,江湖上又得掀起血雨腥风!他的爹爹、妈妈之所以惨遭不幸,一半就是因为在名义上拥有这本《真经》,至于那些葬身于大翮山中的江湖豪客,也是为了得到这本秘笈才丧命的。
  他甚至有了一种预感;此时此刻,偷包袱的小贼或已尸横荒山。
  一股刺骨的寒意袭上他的心头。
  他的目光一跳,捉住了柜台上一点黄色的东西。他急伸手拿起来,那是一朵绢制的腊梅花,看上去与真的几乎没有两样,似乎还散发出一缕幽香。
  龙振海的“冰绡衫”、雷琴心的“焦尾琴”……
  又是自称“白玉”的黄罗衫少女所为。他心里稍稍轻松了一些。知道小偷是谁总要比不知道为好,况且他还送给小偷一锭银子的呢!
  但是,到哪里去找她呢?她有一匹高头大马,那马跑起来赛过风快,这会儿或已跑出三四百里路了吧?
  而更可虑的,是他不知她朝哪个方向跑的。他以前的岁月都在大山中度过,对人世间的事懂得太少,更没有抓贼的经验。天下如此之大,到哪里去找她呢?
  走过来一个白胡子老汉,见他急得抓耳挠腮的,关切地问:“小兄弟何方人氏?怎么睡在这里?有什么为难之事?”
  看这老汉慈眉善目的,宫虎拱手行礼,随即将自己失落了包袱之事讲述一遍。
  老汉说:“本村百十户人家,都是以耕作为生的农家,一向安分守己,没有鼠窃狗盗之徒。昨夜村中来了一伙弄刀使杖的角色,家家户户怕惹祸,都早早关门闭户。小兄弟的包袱,多半是过路飞贼所窃,与本村人无干。昨夜约子时,我一泡尿憋不住,起来小解,听得有马蹄声由西往东去。本村东去三十里,有个和顺镇,镇上百业兴旺,人烟稠密。小兄弟何不到和顺镇去找找。”他见宫虎腰插短剑,唯恐他是恃强敲诈的无赖,所以先将一村人的嫌疑洗刷干净,随后撩起棉袍的下摆,在腰间摸索了一阵,摸出一块三四钱重的碎银子,满脸堆笑地说:“这点银子小兄弟路上买点心吃。”
  宮虎忙推开他的银子,说:“老人家不必如此!告辞了!”就大踏步地向东走去。
  白胡子老汉手捧银子呆呆地站着,心中后悔莫及,以为这腰别短剑的角儿嫌银子太少负气而去,一会儿还要回转来寻衅闹事。
  宫虎不知老汉的心意,出了村庄,顺着东去的大路一股劲地往前去。
  在山里住久的人,一到平原上,见那一望无际的田野,顿时会觉得自己的胸襟亦随之一宽。冬日的田野里,庄稼早已割起上场,垄沟背阴处有斑斑残雪,低洼的地方,薄冰如镜片一样反射着金色的阳光。鲜有行人的大路弯曲着伸向雾气氤氲的天地之际。西风凛冽,不时掀起路上的浮土。觅食的小麻雀,在路上蹦蹦跳跳,胖开了浑身的羽毛,绒绒的像一些小球。待人走近了,“咕噜噜”飞开去。天空里浮云耸叠,感觉中离地面也不甚远。远处的白杨树,像细竿子一样插在地上。
  宫虎是山里长大的,走山路如履平地,何况走平路?一个多时辰后,便见到和顺镇那一片黑压压的房屋出现在地平线上。
  虽然他幼时曾跟父母出山到小镇里赶过集市,对市镇不算一无所知,但此刻离镇子越近,心中也越忐忑不安。因为有一个很直接又很令人为难的事摆在面前:他现在身上除了衣裤、短剑和玉镯,可说一无所有。要打听白玉的去向,总得住几天,但食宿如何解决?
  远远能看到镇口的大树下聚集着一堆人,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这时,宫虎听到身后有一阵急促而且杂乱的马蹄声和鸾铃的叮呤,又有几个粗豪的声音“驾!驾”地吆喝着。
  他回身站在路边看去,大道上从他来的方向跑过来六匹杂色口外骏马。两匹在前,两匹居中,两匹殿后。马上的骑者皆身着黑缎劲装,足蹬薄底快靴,一望便知是江湖汉子。更奇的是,居中两匹马上的骑者,一手控缰,一手托着个锃亮的建漆黑底描金盘,盘中各有一只大金桃。在颠簸的马背上手托金桃而不倾翻,这份身手也算不错的了,难怪他们毫不顾忌漫漫长路上可能有的劫道者。
  马队风驰电掣地从宫虎面前掠过,留下一大团弥漫的黄尘。
  宫虎看见,那马队在镇口停留了一下,马上骑者与聚集在镇口的人们说了几句话,又催马往镇里去。
  宫虎走近镇口时,大树下的人丛里出来一个身穿崭新的灰布棉袍的矮个中年人,老远就向他拱手,满面堆笑地迎上来,说:“大爷,您来啦!”
  宫虎有生以来头一次被人称作“大爷”,心中好笑,又不明白此人为何这般热情,就点了点头,“唔”了一声。
  那人笑眯着两眼,把宫虎上下打量了一番,又说:“不敢请教大爷高姓大名?宝寨何处?小人也好向敝上通报。”
  宫虎更摸不着头脑,素无交谊的人,怎么一见面就问姓名,又要通报什么人,算哪一门子的规矩?不过他人很聪明,想一想,明白了:大概此地的乡俗如此。入乡随俗,他就将自己的名字说了。
  那人很高兴地说:“敝上五十大寿,三山五岳的豪杰都来捧场,小人虽是下人,也觉脸上有光。”他转脸拉长声音喊:“小狗子!你给宫大爷带路!宫大爷是老爷的好朋友!”
  人丛中应声出来一个人。小狗子人却不小,二十多岁的一条汉子,歪戴着帽子,一件棉袍不扣扣子,腰间用一条花哨的绿绸带束住,嘴里叼一根细草棍,向那中年人白了一眼,说:“刘管家,你就不疼着点我,我腿跑断了咋办?”
  刘管家便板起面孔,骂道:“老爷的五十大寿,你还不勤快点?早晚开革了你!”
  小狗子嘟哝了句什么,朝宫虎看一眼,吐掉草棍,说:“来呀!大老爷!”车转身子往镇里走。
  宫虎赶紧跟上去,心想这和顺镇真是礼义之乡,对外来人如此客气。谁知小狗子带宫虎一拐进一条街,就回过身来,伸出一只手,似笑非笑地斜眼看着他。
  宫虎当然猜不透他的意思,问:“这位大哥,有话请说。”
  小狗子鼻子里哼了一声:“老规矩!拿来!”
  宫虎忙赔笑说:“我初来乍到,‘老规矩’是什么?正要向大哥请教。”
  小狗子说:“‘老规矩’就是酒钱!看你样子是久跑江湖的,怎么连这个规矩也不懂!敢情你是从哪里捡了把破剑打秋风来的呀!我就晓得老刘不会有好差使给我的!”
  宫虎忙说:“我是到此地找一个人,这个人不是‘老爷’。我也不打秋风。实不相瞒,我身上一无所有。请大哥原谅。”
  小狗子说:“你找谁我不管。有得打秋风干么不打?告诉你,我家老爷最喜欢结交江湖朋友。平日里,凡江湖朋友路过此地,做了案子被官府追捕或少了盘缠回不了家乡,只要递个帖子给他老人家,无不有求必应——江湖上提起‘有求必应’燕南飞燕大老爷,哪一个不伸大拇指?今日是燕大老爷五十大寿,前来祝寿的江湖好汉把门槛都踏断了。我看你腰里插柄短剑,总也会几手三脚猫的功夫。只要去寿堂磕个头,三餐酒席少不了你一副筷子,西厢房里少不了你一张床,过几天你说你要走路,我家老爷总要封个十两八两银子给你作盘缠。那时候,你领了银子出来,我小狗子最讲义气,也不多拿你的,只跟你二一添作五!”
  宫虎正愁食宿无着落,听小狗子这样一说,既能解决食宿,又想燕南飞大宴江湖群豪,各路英雄要来祝寿,正好趁机打探白玉的踪迹,一举两得,何乐不为,便向小狗子拱拱手,说:“多承狗大哥指教。宫虎如得到你家老爷的赏赐,定全数归你。”
  小狗子马上换作一副笑脸,说:“我虽不姓狗,难得宫大爷如此慷慨,就姓一回狗也无妨。宫大爷请跟我来。”
  小狗子领着宫虎穿街过巷,来到镇中央的大街上。这大街宽有两丈,横贯东西。街两旁都是酒楼商店。这天虽不逢集,但街上人来车往,马嘶驴叫,仍然很热闹。新年将近,即便是穷家小户,也得割几斤肉,扯几尺布;更不用说大户人家的采办了,带着力伕,赶着大车,在商店里抬出一瓮瓮的酒、一篓篓的炭、一爿爿的肉……忙得不亦乐乎。蓬头跣足的丐帮弟子则追随着衣着光鲜的主儿乞讨;穿锦着缎的富家子弟则瞟来瞟去看大姑娘、小媳妇。有打拳头卖膏药的在人圈里裸了精瘦的上身吹牛皮;有倚门卖笑的在酒楼、客栈门口招蜂引蝶;有挎刀系剑的江湖人物挺着胸脯,横着膀子在人流中高视阔步。沿街小贩们的吆喝更和戏楼里的金嗓子交相混杂。宫虎对这一切感到十分新鲜,一路走一路看,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座大宅子前。
  这座大宅子位于大街北面,一带高高的粉墙圈住好大一片地皮。粉墙里重楼高耸,树木繁密。朱漆大门在一堵五彩的照壁后。飞檐下悬一块黑漆匾额,上有四个龙飞凤舞的斗大金字:“有求必应”。门前台阶下,一左一右两只张牙舞爪的石狮子。大门洞开,两侧站着八个熊腰虎背的家人,正中是个白白胖胖的半老头子,他满面笑容,不时向络绎而至的贺客施礼寒暄。
  小狗子向宫虎使个眼色,小声说:“那就是燕大老爷。”便领着宫虎悄悄地走过去。
  宫虎想:这燕南飞原来是个富甲一方的大财主。他可不想和财主结交,若非为了找到白玉,他再也不愿登这个门,便一步懒似一步地走去。
  那燕南飞正在应付一伙道士。这伙道士共有五人,领头的年近四十,颏下三绺清须,面容清癯,双目炯炯。其余四人都在二十上下,虽是出家人,但步履矫健,英气勃勃,显见得都是身负武功的好手。领头的中年道人在台阶下站定,打个稽首,朗声说:“欣闻燕老爷五十大寿,掌门师叔本欲亲来贺喜,只因临时有要事分不开身,特遣贫道等前来贺寿。恭祝燕老爷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燕南飞急趋下阶,拱手笑说:“燕某贱诞,怎敢惊动龙虎山三清观长秋真人?灵空道长鹤驾光临,燕某幸何如之!长秋真人近来可好?长夏真人足疾可已痊愈?道长请,请!”把灵空道人一行迎进大门。
  宫虎想:燕南飞对这批道士如此恭敬,这龙虎山三清观不知在武林居什么地位?一念未已,只听小狗子说:“龙虎山三清观灵空道长一手九曲连环剑天下无对。我们老爷能请到这样尊贵的客人,全靠他福泽广播武林了。”
  宫虎心里一动,正要问小狗子灵空道人与燕南飞有什么关系,只见燕南飞已从门里出来。小狗子急趋上前,躬身说:“老爷,这位宫虎宫大爷专程来给老爷拜寿。”
  燕南飞一看,是个土头土脑的乡下少年,两手空空,显见得是以拜寿为名来吃白食的,但他家大业大,又有“有求必应”的名头在外,照样面带笑容地说了一套客气话,然后命小狗子带宫虎去客房歇息。
  燕南飞的宅子里,共分三进。头一进过一个极大的天井,是大客厅,两侧东西厢房,用以安置远道而来的客人。客厅后,又是一个大天井。有一堵高高的风火墙,将第二进的内宅与天井隔开。第三进是他家的后花园,里头假山水池,亭台楼阁,奇花异木,别有洞天。
  第一进的东西厢房,今日人满为患。东厢房均住着武林中有名望的人物和主人的亲朋好友。西厢房住的都是贺客的随从及江湖上的无名小辈,不免也有一些存心来吃白食打秋风的泼皮。宫虎被安置在西厢房第27号房间。
  这间客房,已先有五个客人住着了。两个破衣烂衫的街头泼皮,三个川北“五行刀门”的少年弟子。这三个少年弟子,自恃名门之徒,目高于顶,不屑与两个打秋风的泼皮结交,只顾缩在屋中一角叽叽咕咕。他们见宫虎风尘仆仆,腰间插着无鞘短剑,以为又是个混饭吃的无赖,对宫虎的问候爱理不理。那两个泼皮,见又来一个同道,欢喜得眉开眼笑,彼此见了礼,又指着正在天井里安排酒席的燕府家人,告诉宫虎说:燕老爷的五十大寿,将有多少批贺客,摆多少桌酒席,酒席上有多少道名菜,多少种名酒。
  宫虎感兴趣的是贺客中有没有白玉,便拱手问:“两位大哥,燕老爷五十大寿,来的贺客可真不少!小弟愚昧,不知贺客中都有哪些出类拔萃的人物?”
  胖一点的泼皮正愁没有机会显摆,十分乐意地说:“宫兄弟怕是初出道的武学后进吧!燕老爷‘有求必应’,天下的好汉都愿捧他的场。我告诉你:贺客当中有长江‘蛟龙帮’帮主陆客居陆帮主;黄河‘催命三无常’常进、常速、常迅三雄;湘西‘五毒神针’毕云天毕老英雄;琅琊山‘三才剑门’门下大弟子黄华地;关中伏牛山‘千里独行侠’欧阳子;东海‘白沙帮’副帮主乔老大;‘天台一枝花’花逢春花大侠;龙虎山三清观灵空道长;惠济寺明虚大师;你看你看燕老爷此刻迎进来的是号称‘击石如粉’陈啸林陈老英雄,陈老英雄内外皆修,一手绵掌刚柔相济,端的击石如粉,在黑道上享名三十余年……”
  瘦的泼皮岂甘落后?急抢上来说:“我比王兄早到两日,我还晓得燕老爷的贺客里,有些顶尖人物下榻在街上的高升客栈,有‘五湖一鹤’孔羽生孔大掌门;花面红狐’崔小莺崔夫人……”
  姓王的不愿让姓李的抢了话头,插进来说:“李兄虽比我早到两日,却未必知道贺客里还有些巾帼英雄吧?她们都被燕夫人迎进后宅,我认得有‘泰山红妆’、‘山阴狠辣夫人’、峨嵋‘静修师太’……”宫虎关心的是女客中有无白玉,正要听他讲下去,谁知姓王的视线被刚步入大门的一伙黄袍人吸引住了,自言自语地说:“这是哪一派的?怎么没见过呀?”“五行刀”三弟子中有一人终于逮住个机会,冷笑一声说:“阁下见多识广,怎连武夷山五杰都不识?那走在前头的就是五杰之首袁英杰,大摔碑手功夫驰名江湖!后头两人左边的是老二施人杰,一对判官笔使得出神入化;右边的是老三田雄杰,鹰爪功高手;最后两位是张成杰和李少杰,一擅八卦掌,一是暗器名家。”
  姓王的脸一红,对姓李的说:“武夷山五杰带来不少礼物呀!李兄我们去看看都有些什么奇珍异宝。”他又转向宫虎:“宫老弟不去开开眼界?”宫虎摇头谢绝,王李二人便兴冲冲地去了。
  宫虎向“五行刀”三弟子中刚才发话讥笑姓王的泼皮那位一拱手:“小弟初来乍到,又是默默无闻的人,想请教大哥,燕老爷是一大财主,怎么会有这么多江湖朋友?”
  那“五行刀”弟子姓陈,看了宫虎一眼,笑说:“宫兄弟看来并不认识燕老爷,是慕名前来拜寿的吧!这份孝心令人钦佩。燕老爷虽是大财主,也曾是武林中人,二十年前,提起‘铁掌金刀’燕南飞,谁人不知!想当年他老人家在川陕道上以一口紫金刀力戕‘祁连七君’,闯出好大的名头!武林中人人钦佩。”
  原来如此,宫虎又问:“请教大哥,贺客中可有一位身穿鹅黄罗衫使鞭的少女?”
  姓陈的眼珠一翻,面带鄙夷的神色,用嘲弄的口吻说:“小可真是走了眼了,竟没看出宫老弟还是一位风流侠少,失敬,失敬!请恕我冒昧,不敢动问宫老弟找女子意欲如何?啊?哈哈哈!”
  他的两个同伴也轻薄地笑起来。
  宫虎顿觉一股无名火嗖嗖窜上头顶,恨不得狠狠地教训他们一顿。那姓陈的见他目露怒意,也不以为意,大大咧咧地说:“宫老弟不必生气,我们师兄弟虽然痴长几岁,却还没有你的艳福呢!”便假作亲昵地来拍他的肩,拇指对准他的“肩井”穴,暗运玄功,想叫他吃点儿小苦头。一掌拍下,“嘭”一声,那姓陈的往后直跌出去,背脊重重撞在板壁上。他哪里知道,宫虎服食了六年的“阴阳绿玉糕”,内力之雄浑,当世无人能及。他那拍下的一掌若不用内力,倒还犹可,内力用得越大,宫虎体内的反震力也越大。他这一跌,背撞板壁固然疼得脊骨欲裂,而胸口气血翻涌,五脏六腑好像搅作一团,半天说不出话来。“五行刀”三弟子中,数姓陈的入师门最早,功夫也最好,却禁不起这一跌,那两个弟子哪里还敢吱声。以为这貌不惊人的少年已练成“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这才是真正走了眼呢!
  宫虎无意中震翻姓陈的,心下也有歉意,本欲奔过去扶他,这时忽见天井对面的东厢房廊下,从后宅出来一个人。却是他要寻找的黄罗衫少女白玉。就顾不得姓陈的,冲出房门,穿过天井,拦住了少女。
  “白小姐!我找你找得好苦!请你把包袱还给我!”
  少女一楞,说:“怎么又是你?什么包袱不包袱的?”
  众目睽睽之下,宫虎只好忍住一肚子的气,拱拱手赔笑说:“白小姐请你把包袱还给我。”
  少女柳眉一竖,俏脸一板,正色说:“请你放尊重些!我几时拿过你的包袱了?”她压低了声音,“快滚开!若不是在这里,凭你对本小姐如此无礼,早一掌劈死了你!”
  东西廊下、天井里,已有不少人将好奇的目光射向这对少男少女。
  宫虎晓得在这个时候、这个地方不便发作,探手从怀中取出那朵绢花,“白小姐,这可是你的东西?我宫虎跟你往日无仇,近时无冤。白小姐缺盘缠,我包袱内的银两只管取去,但其余物事还望白小姐璧还。我还有要事要赶往同兴镇去!”
  少女又低叱一声:“滚开!”踏步上前。宫虎哪里肯让路,迎面拦住。但只见眼前一花,那少女竟已轻轻巧巧地越过了他的拦截,向大门走去。只听有人喝彩:“好一个‘穿花绕树’。”
  宫虎低头看时,手上的绢花竟也不知去向。
  原来那少女用“穿花绕树”的步法绕过他的同时,.又以“袖中隐指”的手法取去了他的绢花。
  绢花本是宫虎的证据,这一失去,讨还包袱没有了凭据,岂不更糟。他赶紧追上去。在大门口,险险与一个手拄拐杖的驼背老婆婆撞个满怀。
  他急往左让,老婆婆也往左让。他急往右让,老婆婆又往右让。那老婆婆气得一顿拐杖,骂道:“你这少年人拦住我老太婆干什么?一点规矩也没有!”
  宫虎只好站住,躬身道:“前辈先请!”
  老婆婆还骂骂咧咧:“真是世风日下,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连敬老尊上的道理也不懂了!”拐杖笃地,从宫虎面前走过去,又“噗哧”一笑。
  宫虎抬头看,哪里还有鹅黄罗衫的少女的影子。
  他心中一动,觉得刚才老婆婆的一声笑,声音很娇嫩,又想起老婆婆那双明亮的眼睛与她老态龙钟的样子不相称。莫不是老婆婆与那少女是一伙的?
  回过身看,老婆婆正迈着一双小脚颤颤巍巍往里走。他想大概自己也太多心了。一个明艳的少女怎会跟这样一个丑陋的老太婆有关系呢?
  他又想:这少女既是从燕府后宅出来,想来不是跟师长前来祝寿的贺客,就是燕府的什么亲戚。燕南飞五十大寿寿宴未开,她总是还要转来的,与其到和顺镇去找寻,不如在燕府守株待兔。他转身回到门内。
  不一会,客人到得差不多了。酒宴开张。从客厅内到天井里依次摆了百把桌酒席。燕府的知客们,按来客身份的尊卑,引导着客人依次入席,大客厅内的二十桌,都是黑白道上名声显赫的角儿。宫虎坐在天井里靠近大门边的一桌上。
  筵席开张,寿翁燕南飞先说了一番谦辞。随后贺客们按身份高低依次向他祝寿。再是天井里的小辈弟子给寿翁磕头贺喜。燕南飞出手豪阔,早备下无数红包,分发给每个初次见面的小辈弟子为见面礼。宫虎想燕南飞既是武林前辈,也就混在人丛中向他胡乱磕了个头,领了十两银子的见面礼,打算送给引他进来的小狗子。
  乱了好一阵。众贺客万落座喝酒吃菜,猜拳行令。谈些武林逸事和江湖轶闻。宫虎无心于酒菜,一双眼睛东看西看想找到黄衫少女,眼睛都看酸了,也还未找到少女的影子。心中不由焦急起来!正在这时,忽听得大门外一片鼓噪声,许多人在叫:“你是什么人!”“站住!”“你找死呀!”紧接着又是一阵劈哩啪啦的声音。一个燕府家奴庞大的身子飞了进来,砰地摔在离大门最近的一桌酒席上。溅得汤水横飞。
  那家奴啊一声惨叫后便再无声息,竟已死了!
  紧接着,大门的门槛上出现两个黑衣黑裤劲装结束的蒙面人。左边个子略高一点的手中握一把精光四射的宝剑,右边那个两手空空。

相关热词搜索:一剑三花

下一章:第十回 挥刀劈开迷蒙天

上一章:第八回 人间波涛两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