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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幽谷狐影
2025-04-12  作者:牛不也  来源:牛不也作品集  点击:

  西天里残阳如血。暮色如一层极轻极薄的黑纱,自山野间无声无息地弥漫而出。归巢的鸟雀叽叽喳喳地从四山环抱的一片空谷上空飞掠而过。东山上,嘎啦一响,有棵朽树为强劲的山风所摧,拦腰折断。幢幢树影间有只獐子呼地一下疾如闪电般向山巅奔去。在山的背后,传来一阵凄厉的狼嗥。
  天色渐渐黑下来,谷中的一棵大樟树下,一个颀长的身影如雕像似地,纹丝不动。其人年约二十五六岁,宽袍缓带,面皮淡黄,双眉斜飞入鬓,两眼细长,眼角略向上挑起,口角边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下巴微抬,瞧着东边的山影。
  狼嗥声再度发出时,显然已近了许多。东山之巅,突然闪出两星荧荧绿光,遥遥看去,状若鬼火。这两点绿光闪得一闪,便即隐没于树丛之后。那恶狼瞧见了谷中之人,便如一道黑箭般向山下飞奔而来。
  谷中树下那人轻笑一下,缓缓转过了身子,背东面西,悄然而立,压根儿就没把恶狼放在眼里。
  “哈哈哈……”一阵高亢得近乎尖锐的狂笑声中,有条轻捷的身影从西首的谷口处飘掠而出,身影略停一停,足尖一拧,向前跃出数丈,一个身子轻飘飘的,竟如一片风中的秋叶,三晃两晃,便到了谷中那人身前两丈之地。这是个身披黑缎风衣的中年妇人,鬓间插朵大红花,一张银盆大脸上嵌着两只乌黑的大眼睛,身段婀娜,竟是个极艳的半老徐娘。 
  妇人将那人从头到脚瞧了又瞧,笑道:“我总当名震江湖的‘霹雳手’刘清风刘大侠该是个五大三粗的莽汉子,却不曾想到竟是这么一位……文质彬彬的人物。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见面又……不如闻名了。这一来我倒不忍下手了。哈哈哈……”
  那汉子脸上微微一红,骂道:“不要脸的贱妇!休得胡说八道!收拾你这种妖妇哪用得着刘清风大侠出手?在下是武夷山陈东岩。你此刻悬崖勒马也还来得及。上天有……”他“好生之德”四字还不及出口,忽闻身后呜的一声,便知是恶狼扑到了,左手往后一挥,袖风到处,竟将那壮如牛犊的恶狼掀了一个跟斗。
  妇人一愣之下,两条柳叶眉倒竖起来,脸色一寒,后退一步,厉声道:“刘清风的人呢?姑奶奶苦等十年,要的是刘清风的人头!你姓陈的来蹚什么混水?我跟武夷山清虚轩的白尘老儿可没过节。你去叫刘清风来,我不想杀你!”
  那汉子哈哈大笑,左足一挑,挑起一块鸡蛋大的石头,正击中那再度扑来的恶狼的腰胯。恶狼痛嗥一声,夹起尾巴逃得远远的,再也不敢来寻衅。这还是汉子足下留情,没取它性命。汉子笑道:“你‘九尾狐’白玉凤在江湖上也算一号人物,怎么不打听打听,我陈某跟刘清风是什么交情?刘清风的事就是我的事!白玉凤,我是为你好,凭你,想跟刘大侠过招?那也未免太不自量力了。奉劝一句:你还是躲得远一点,休要再在江湖上招摇,那还能保全性命。否则,哼哼……”
  白玉凤气得满面血红,胸脯一鼓一鼓,怒道:“陈东岩,你也太狂了!我是看在你师父的面上对你一再忍让。你既然硬要替旁人出头,那也由你!你亮兵刃吧!我倒要看看你学得白尘老儿的几成功夫?”言毕,“铮”一声,一条乌黑的钢丝软鞭已擎在手中。
  陈东岩微微一笑拍拍双掌,道:“我没带兵刃,就用这对肉掌跟你玩几招如何?”他师父白尘子是武林中硕果仅存的前辈名宿,内外兼修,一身功夫称得上出神入化,他从师多年,已得师门武学的精髓,纵横江湖,鲜逢敌手,哪里会将区区一个白玉凤放在眼中。
  白玉凤今日倒是有备而来,却不曾料到正主儿不露面,出来一个白尘子的传人。白尘子名头甚大,其徒儿必也极不好惹。纵能将他击败,谅得耗费许多气力。就怕刘清风躲在近处,要等到自己元气大伤后再来捡现成便宜,那样的话,自己岂非打虎不成反为虎伤?丢了性命还是小事,这杀父、杀夫之仇再也无法报得。如此一沉吟间,倒是有些踌躇难决。
  陈东岩只当她怕了自己,笑道:“白玉凤,我本不想难为你,只因你口气实在太狂,心心念念要寻刘大侠报仇。刘大侠跟我有八拜之交,他不跟你为难,那是他不愿跟你这种人多所计较,并非是怕你。可你竟不知好歹,在外头恶言诋毁刘大侠。今日我要为刘大侠出口恶气。好叫你得知山外有山,天外有天。看招!”他双掌一错,呼地一掌拍出,直取白玉凤胸口。
  白玉凤见他出招轻佻,脸上一红,骂道:“下流坯子!”扭腰闪开,抖起软鞭斜击他手腕。陈东岩两指如钳,径去夹她鞭梢。白玉凤不知他的深浅,自也不敢大意,腰肢一扭,错开一步,软鞭下沉,使招“拨草寻蛇”,向他两脚扫去。陈东岩不等软鞭扫到,一个“燕子掠水”斜扑而前,右掌虚按,防她的钢鞭,左手五指如钩,向白玉凤脸上抓去。这一着来得极快,白玉凤还不及回鞭抵挡,他指爪已到眼前,百忙中一个“铁板桥”,背心几乎贴到地面,才勉强让过,而鬓角的那朵大红花,已被陈东岩乘机摘走。她惊得花容失色,后飘两丈,方稳住身形。
  陈东岩一招占先,于对手的武学修为已大致了然,见她神色惊惶,更是暗暗发笑,说道:“白玉凤,你真叫不自量力,刘大侠武功胜我十倍,凭你这几下子还想寻他报仇……”
  他话未说完,忽听身后风声有异,却是那头恶狼见主人受窘,悄悄折了回来,张开血盆大口,向他后颈咬去。陈东岩只顾着面前的白玉凤,一时疏忽,不曾想到那恶狼已受重创,竟还敢再度偷袭,危急中不及返身应付,飞身向前扑出。白玉凤就在他前头候个正着,长鞭挥出,卷起一股利刃似的锐风,照准他头顶抽落。陈东岩前后受敌,又见其鞭势猛恶,到底不敢用自己的一对肉掌去挡,于无可奈何之中,缩手展袖,去挡钢鞭。只听得嘶嘶连响,半空中碎布纷飞,犹如千百只蝴蝶上下翻飞。陈东岩的两只衣袖被鞭梢绞得粉碎,露出光溜溜的两段臂膀,模样甚是难看。
  陈东岩又气又窘,右手在腰间一摸,“呛啷!”抖开系腰的钢带,那钢带顿时挺得笔直,竟是一柄乌沉沉的宝剑。这柄宝剑乃百炼精钢所制,可曲可直,平时当作束腰的带子,一到战阵之上,便是一件极为得力的神兵利器。
  白玉凤一见到他手中的宝剑,不由得脸色一寒,脱口问道:“是‘剑中剑’?”竟而嗓音发颤,似乎见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
  陈东岩冷笑数声,朗声道:“剑中剑乃兵中之王,你区区一个‘九尾狐’今能见到这件宝贝,也算此生不枉了!骚狐子,你认命吧!今日是你毕命之期。”
  黑光一闪而过,那头凶猛悍恶的灰狼的身子立时分为两段,哀嗥一声,再无声息。
  天色已全黑了,四面的山峦如同墨迹濡染在湛蓝的天幕上。夜风呼啸着掠过山谷,丛林叶梢发出如潮的林涛声。
  黑暗中,白玉凤看见陈东岩的两只眼睛闪射着钢铁般的寒光,脑中不由想起一句话:“剑中剑,兵之王,十丈取人头,百步能穿杨。”武林中相传,白尘子有一把宝剑,名曰“剑中剑”,此剑出手,绝无空回。难道白尘子真将这件宝贝传给了他弟子陈东岩不成?
  白玉凤胆寒了。不管是真是假,她在大仇未能报得之前,决不能轻易犯险。一个人命只一条,丢了性命那便什么也谈不上了。但若就此畏惧退缩,传到江湖上去,却又是大失面子的事。一时间,她进又不敢,退又不甘,进退两难。但觉呼吸急迫,一颗心在胸腔里怦怦跳个不了。
  陈东岩岂能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本来他双袖被毁,闹得十分狼狈,恨不得将白玉凤立毙于剑下,此刻见对方有畏惧之意,胸中怒气稍减。他这趟代友赴约,固有一分义气在内,但也有既闻“九尾狐”白玉凤艳名远播,何不见上一见的念头。便笑道:“你要我饶你那也不难。只要你从此改邪归正,再不纠缠刘大侠,我可以为你向刘大侠讨个人情。”
  白玉凤收起软鞭,上前三步,深施一礼,道:“陈大侠是个明白人。妾身本就与陈大侠无冤无仇,对尊师白尘老侠更是十二分的敬仰。说起来白尘老侠姓白,妾身亦姓白,五百年前原是本家。岂敢对陈大侠有半分不恭之意?妾身自父死夫丧之后,一个人孤苦伶仃,无所依傍。你说我这命苦不苦?我一个妇道人家,流落江湖,抛头露面,为求得能学成武功,强作欢颜,老着脸皮求人学个一招半式,碰上那好色无赖之徒,风言风语犹在其次,动手动脚的也不是没有。我所以强自忍耐,背负一个‘淫贱’的恶名,不知者,还当我是自甘下流,天性邪恶,却哪里晓得我是奇冤未申,不得不苟且偷生,为来为去,只盼着有朝一日能报了血海深仇,再去地下与亲人相会。陈大侠,你今日若断断不肯放过我,便请快快动手,取了我的人头去向刘清风邀功。”说罢,又上前数步,来到陈东岩跟前,挺起胸脯,把双眼一闭。
  二人相距不过尺许,陈东岩只觉她吐气如兰,又有一股令人心神荡漾的脂粉香阵阵袭来,叫人透不过气来。他亦算得当世有名的侠客,平生立世处事无可指责,但面对一位艳丽非常之佳人,心中不能无惑,更何况这佳人软言悄语地向自己诉说不幸的身世,他心中杀意早就荡然无存,代之而起的却是满腹的怜惜之情。强自镇定心神,说道:“白玉凤,我可不会听你一面之辞。想那刘清风仁义过人,刀下从不诛无罪之人,怎会杀你父亲与丈夫?那定是你父亲、丈夫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歹事。你倒说来我听听看。你若有半句虚言,看我怎么对付你!”
  他后退一步,以免与白玉凤靠得太近,而心中的樊篱已在不知不觉中撤去大半了。
  白玉凤未语先泣,从怀中抽出一条粉红的绸帕来擦脸,说道:“这事说来话长了,十五年前,江湖上有一位外号叫做‘宣阳太保’的老英雄白去疾,那就是先父。还有一位人称‘锦衣秀士’的少年英侠朱乐云,便是我的先夫……”
  陈东岩从未听过这两人的字号,不由“啊”了一声,问道:“白去疾和朱乐云是你的……”他突觉脑中一晕,暗叫不好,急提内息,但觉体内空空荡荡,眼前一黑,“啪哒”仰天摔倒于地,四肢无力,竟不能动弹分毫。
  原来那“九尾狐”是使毒的大行家,她见陈东岩武功高强,又有一柄号称“剑中剑”的宝剑在手,若是单靠武功,断难取胜。故此一番做作,使得他先消除了敌意,对自己不再防备,于是取出藏有“蚀骨消魂香”的绸帕,轻轻一抖,迷倒了自以为风流潇洒的陈东岩。
  陈东岩究竟内功深厚,虽然浑身上下使不出半分力气,但脑子还清明,知道自己着了道儿,今日多半要毕命于此,心中一阵后悔,强自镇定心神,躺在地下哈哈一笑,说道:“好一个……白玉凤……你不怕我师父日后寻你找场?只管……取了……我的……我的首级去……”
  白玉凤迷倒了陈东岩,听得此语,不禁笑道:“陈大侠,我胆子没有针尖儿大,你可别吓我。尊师远在千里之外,他的徒儿武功盖世,打遍天下无敌手,怎么会死在我的手里呢?嘿嘿!我也不是非杀你不可,像你这般英俊潇洒、又会体贴女人的名家弟子,在武林中实在是少之又少,杀一个就少一个。可是我今日若饶你小命,明日你就会反过手来杀我。陈大侠,对不住了,是你自己送上来的,我这也叫是没法子。你可别怨我。死在我手里的色鬼,算上你,是第二十三个,你到阴间还不会太过寂寞。”
  白玉凤一步步走上来,手中钢鞭挥出,轻轻卷住了他的脖子,用力一收,陈东岩立时连气也透不过来,想自己英雄一世,却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妖妇手中,满腔怨恨无由诉说,暗叹:罢!罢!都怪自己太过仁善,才落得这么个下场。
  白玉凤却不愿轻易取他性命,手腕轻抖,将软鞭稍松了松,容他透过一口气来,笑道:“陈东岩,我此刻若要取你性命,便如碾死一只蚂蚁。你我往日无仇,近日无怨。常言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与刘清风的梁子,本与你毫无干系。你只须说个明白,我约的是刘清风,刘清风怎么连根人毛也不见,却让你来赶这趟浑水?刘清风躲到哪里去了?”
  陈东岩“哼”了一声,凛然道:“要杀便杀,姓陈的岂是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小人?你别打错了主意!”
  白玉凤道:“好!好!你要做君子?姑奶奶成全你便了,我也不取你性命。我只将你斫去双腿、割下两耳鼻子,让你做个丑八怪活在世上,叫千人作贱,万人戏弄。”说罢手腕一翻,已取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左手探出,揪住了陈东岩的领口,将匕首在他眼前晃来晃去。
  陈东岩大骇。他并不怕死,男子汉大丈夫顶天立地,宁死不屈。但若被人割去耳鼻,斫下双腿,变成不人不鬼的怪模样,那可比死还难过。他在武林中素有“美男子”之称,一向风流自赏,又正当青春年少,尚未娶妻成家。那寒光闪闪的尖刀在眼前晃来晃去,一个失手,便耳鼻不保,那可如何是好?他又怒又急,忍不住叫道:“你这恶妇!你快把刀子拿开!”
  白玉凤嘿的一笑,倏地翻转刀背在他鼻子上轻轻一敲。陈东岩“啊”的惊叫起来,只道自己的鼻子已然割去,吓得魂飞魄散。
  白玉凤笑道:“叫什么?白尘老儿竟会有你这般没出息的弟子,我都替他害臊。快说!刘清风躲到何处去了?他为何不敢到这黑雾谷来赴约?”
  霎时之间,陈东岩脑中转过了好几个念头。昨日后晌,他与刘清风在距此五十里外的宣阳镇太白楼中喝酒。两人才喝了三五杯,便有一个灰衣灰帽的小老儿送来一通字柬。展开一瞧,是个自称“九尾狐”白玉凤的女子写来,邀请刘清风到黑雾谷比武。刘清风看过字柬,只微微一笑,对那送信的老头儿说:“请转告你家主人,刘某不认得她,又正好有要事在身,恕难从命,务请原谅。”陈东岩听说白玉凤是新近崭露头角的一位高手,又听说此女不光武功十分了得,更兼美艳绝伦,便说道:“刘大哥,此女既指名约你比斗,谅来定非庸常之辈。黑雾谷距此不远,多耽搁一天半日也没什么,只须在伯母寿辰之日赶到便是了。何必定要扫人雅兴呢?”也不等刘清风分说,便扭头向那送信的老儿说:“你去吧,回复白夫人,刘大侠一准赴约!”随手取了一锭银子给他。当时刘清风便恼了,把酒杯重重在桌上一搡,愠道:“贤弟,你怎可……”陈东岩笑道:“刘大哥,你武功是越来越高,胆子却越来越小。你若怕有甚闪失,小弟给你掠阵!”刘清风正色道:“这趟我离家已有一年多了,家母命我赶紧回去给她老人家祝寿。我归心如箭,哪有心思跟不相干的人交手?你把那老者找回来,告诉他,我是不去的!”陈东岩笑道:“那老儿早走得没影了,却又到哪里去找?……好,好!大哥别恼,小弟这就去找。”陈东岩一心想要见一见白玉凤,哪会存心找人打消此约?只到外头胡乱走了一圈,回到酒楼,只推说找不到人。刘清风沉下脸来,说:“你不用跟我捣鬼,总而言之我是不会去的!”陈东岩一看苗头不对,晓得这位义兄是真的生气了,忙陪笑道:“好,好,都是小弟多了一句嘴。这样吧,大哥先走一步,明日小弟赶到黑雾谷去,向那‘九尾狐’说明原由后便来追赶大哥。我生出来的事,只好由我去打消它。”刘清风急着要赶回家中,付了酒资,提起包裹,走出太白楼,对陈东岩说:“既如此,愚兄便先行一步。偏劳贤弟跑一趟,千万替愚兄向那位白夫人致歉,千万不可再生出什么是非来。”言罢,把手拱一拱,迈开大步,向南去了。陈东岩在镇上宿了一夜,次日便来到黑雾谷,他本就不拟打消约会,武林中人,见猎心喜,更兼一身武功十分出色,能与一位美人过招,也算得一件难得的赏心乐事。哪想到这白玉凤却是刘清风的仇人,貌美心毒,竟使奸计叫自己上当。这时陈东岩命悬人手,待要硬挺,怕她狠下辣手;待要软言求饶,毕竟廉耻之心尚在,情知只要自己稍露怯意,从此江湖上就再也抬不起头来。
  白玉凤见他闭目不语,叱道:“好!我先割了你的两只猪耳朵再说!”正要下刀,突听到一个娇脆的声音叫道:“让我来割!让我来割!我最喜欢割耳朵了!”
  黑夜时分,僻谷之中,突然传来一个少女的嗓音,白玉凤和陈东岩均大为惊愕。白玉凤一把挟起陈东岩,钢鞭挺直如枪,刷地一下向前头的大樟树抽去,打得那树身晃动,震落的树叶,密如雨下。她厉声喝道:“谁在那里,快给我滚出来!”
  但听那声音笑道:“凶巴巴干什么呀?人又不是球,怎么会滚呢?你连个请字都不会说么?”
  听那声音就在近处,白玉凤既敢于夜间约斗刘清风,自然有一副好眼力,但奇的是竟然看不见说话的人在何处?她心中发毛,更不敢大意,乍着胆子说道:“你是谁,是人是鬼?快出来,姑奶奶可不怕你!”口中说不怕,其实心里是怕得不行,惟恐出来一个女鬼,那可会把人吓死。
  那声音又道:“你才是鬼呢!若是好端端的人,怎会半夜三更到这荒山野谷里来杀人?”
  白玉凤凝目细看之下,总算看出一点端倪,只见前头一丛茅草发出窸之声,想必那人是伏在草丛中,她心念一转,提气叫道:“请现身吧!在下姓白,江湖上送我一个外号‘九尾狐’。姑娘究竟是哪一位前辈的门下?请出来叙话。”她话音刚落,左手微抬,一道蓝光电射而出,直取那丛茅草。这一手甚是毒辣,若是那丛草果然藏得有人,甚难躲闪。陈东岩待要出言示警,也已来不及了。
  只听得“啊”的一声惨呼,嗓音又尖又厉,尾音拖得甚长,在静夜之中听来,真是惊心动魄。
  白玉凤一击即中,倒也颇感意外。她发出的是一枚涂有剧毒的·“蝎尾针”,中者痛苦异常,三个时辰不获解药,便无生还之机。她生性多疑,左手连挥几下,毒镖、毒针一连发出数十枚之多,只听又是几声惨叫之后,便再无声息。
  陈东岩暗叹一声,心想:这姑娘不知是谁家的顽皮孩子,竟平白无故送了性命。
  白玉凤长鞭挥出,跟着往回一带,鞭子上卷着黑乎乎的一团东西。那东西到得她眼前她已知不对,“噫”了一声,用鞭子卷回来的哪里是人,竟是只浑身长毛的小兽,身上中满暗器,已经死了。
  “咯咯咯咯……”一阵欢愉的娇笑在幽谷中回荡。随着这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个纤巧的身影从大樟树上斜飘而下。月光将她飘掠的影子映在地上,迷蒙的微光中,这飘移的影子恍若仙女下凡。
  白玉凤大吃一惊,呆呆地瞧着这冉冉而下的人,怎么也想不通像自己这般精细的人竟会让人躲在树上而毫无知觉。陈东岩更是惊愕不已。他在那棵大樟树下曾忙候多时,事先也曾四下察看过,一直怀着戒备之心,防备白玉凤带来帮手埋伏于近处暗算自己,这姑娘是什么时候藏在树上的?
  来人双足轻轻落地,袅袅婷婷地走了近来。待到看清了她的容貌,白玉凤和陈东岩又是大吃一惊。适才听她嗓音娇嫩,当是个十几岁的少女,无论如何也不会超过二十岁,但眼前此人两鬓如霜,面皮打皱,双肩高耸,手中持一根龙头拐杖,没有六十岁,也有五十五,只有一对眸子湛然有光,异常的灵活,视线在白玉凤脸上绕了几圈,再落到陈东岩身上,开口道:“咦?咦?你这大男人好没出息!怎么见了女人便变成一条鼻涕虫,还靠在人家身上,羞不羞?”又向白玉凤责道:“你这女人也不是个正经的东西,须知‘男女授受不亲’,你怀中抱着个臭男人,这成何体统? 快放开了他!”
  她一开口说话,白陈二人才无疑虑,方才那个小姑娘的声音果然是她!白玉凤心中混乱,听她责得有理,手一松,放开了陈东岩。陈东岩四肢无力,站立不稳,摔倒在地上。
  白玉凤已知来人武功甚高,但一时之间,却想不起武林中有这么一号人物,退后一步,问道:“前辈,恕我眼拙,不知前辈尊姓?”她手中紧握钢鞭,双眼一眨不眨,惟恐此妇暴起伤人。
  老妇将手儿招一招,笑道:“你要问我姓名,俯耳过来,我告诉你便了。”
  白玉凤对此人怀着极大的戒心,怎敢走近去送死?反而更往后退了一步。
  老妇道:“你‘九尾狐’就这么一点胆量?既敢在这里杀人,还怕什么?我若要取你性命,你早已做鬼了,哪还能站在这儿!过来!”
  她话音一如先前那般娇柔绵软,但正因如此,看着她苍老的容颜,听着娇滴滴的声音,更叫人心生恐惧,汗毛凛凛。觉得这人实在不能是人,必是一个怪物。
  白玉凤满手心都是汗,知道这老妇说的是实话。她若有害己之心,早该动手了,不必等到此时。听她话中似有威胁之意,若是拂逆其意,必无善果。白玉凤思忖再三,上前数步,强笑道:“前辈吩咐,岂敢不从?”她心中害怕,声音微微颤抖。
  老妇拿手挡在嘴边,凑近白玉凤耳边,轻轻嘀咕了几句。白玉凤退后一步,跪倒在地:“原来是……前辈大驾光临,玉凤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恕罪恕罪!前辈在此,玉凤不敢自作主张……此人是刘清风的同党陈东岩,不能放虎归山……”
  老妇微微一笑:“如何处置这个轻骨头,我自有道理。你去吧!”
  白玉凤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站起来,又道:“这……前辈,玉凤家距此不远,前辈若肯屈驾寒舍,乃玉凤莫大荣幸……”
  老妇把手摇一摇:“难得你对我一片孝心,论理,我是该到你家玩几天,嗯……这样吧,过几日等我将手边的事料理了后,若有空闲,自会到你家去走一走。”说罢,又挥挥手。
  白玉凤不敢再说什么,深施一礼,转身离去。
  陈东岩身在地下,两人的对答自是全数听在耳中。白玉凤对这老妇如此恭敬,非但是恭敬,简直如同奴仆面对主人,言语不敢有半分差池。这老妇究竟是何来历?但定非善类,则不问可知。他脑中忽如电光一闪,想起武林中传说的几句话:“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这四句汉代李延年的诗中隐着当今世上一男一女两个武功极高的人,男的名叫贾世独;女的名叫顾倩人。贾世独七年前在黄河岸边受群侠围攻,激战三天三夜,力竭掉入河中,为急流卷走。顾倩人一向不跟人结党,也不在江湖上惹是生非,平生并无什么大恶。只是她隐居之处不让外人踏入半步,曾有不谙世事的少年弟子闯入她隐居之所,去一个死一个,去两个,死一双。因此江湖上提到顾倩人的名字,也是谈虎色变。这七八年中,顾倩人未在江湖上露过面,她倘还活在世上,当有七十几岁了,比眼前这个老妇老得多。但此人若不是顾倩人,以白玉凤的性子,又怎会对其奉若神明?更不知她会如何处置自己。
  陈东岩正自疑惑不定,忽听那老妇“咕”的一声笑,偷眼看去,只见她眼中露出顽皮的笑意,正拿手指指点点,又曲起右手的食指轻刮自己的脸颊,直如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羞臊同伴。陈东岩心感奇怪,暗忖:这老妇嗓音娇嫩犹在其次,怎么连举止也如同幼稚的小女孩,莫非果真是妖魔鬼怪?
  老妇似已瞧出他的心思,弯下腰肢,一根白玉似的手指戳到陈东岩的额角,讥笑道:“你呀!你是叫狐狸精迷住了。你师父难道没教过你么?要不是我老人家忽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算出你命不该绝,特地赶来救下你,你早已化作一堆脓血了。我救你一命,从今后,你得听命于我。我叫你死,你就死;我叫你活,你才能活。听明白了么?” 
  陈东岩听她话中有救己之意,心中生出指望,忙道:“多谢前辈活命大恩!晚辈一时失察,中了那‘九尾狐’的奸计,身中剧毒,纵然前辈想要救我,但无‘九尾狐’的解药,终究难逃一死。前辈的再生之德,只有来生再报了。”
  老妇把嘴一撇,哂道:“啧啧!好没志气的陈大侠客!没缺胳膊没少腿的,一丁点迷魂香,就把你吓成这样?似你这般窝囊废,怎配是白尘子的徒弟?这把剑还是给了我好!”手臂一伸,将那口神异的“剑中剑”夺了过去。
  陈东岩大急,这口宝剑他爱逾性命,“剑在人在,剑亡人亡”的道理他不是不懂。他宁可舍了自己的性命,也不能眼睁睁让别人把宝剑拿去。一急之下,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劲,猛地跳将起来,扑向老妇,叫道:“把剑给我……”
  老妇再想不到这形同僵尸的人会突然活蹦乱跳地张开双臂抱向自己,惶急之际不及多思,顺手一掌,“啪!”结结实实打了他一个耳光。陈东岩此时功力全失,如何经受得起?一个身子飞出丈许远近,摔在地下昏了过去。
  老妇冷笑数声,赶过去挟起陈东岩,奔鹿一般飞也似地向东窜去,倏忽即没入山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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