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莲竹杆惹祸苗

2024-09-14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生死本无常，但对方小宝而言，他的心里实在很疼很疼。
　　徐州的山姐突传噩耗，阿锦固然是哭得死去活来，徐州武林盟主方小宝也是极度伤痛的。岂料哀愁未散，方甚谁竟然跳崖以死激励自己勤练武功，他实在宁愿给叔公大人重重痛殴一顿，便是打断七八根肋骨，也比现在更好千倍万倍。
　　一连三天，心情都很沉重。
　　张娴娴却一天比一天更是温柔。她为方小宝烧菜，每一道菜都是精心炮制的，堪称色、香、味俱全。但方小宝食而无味，总是随便吃一两口便放下碗筷。
　　这一晩，阿锦捧了一盘酒菜，放在方小宝面前，笑道：“张女侠不再下厨啦！她埋怨你反正不肯吃，便是再费心思也不管用。”
　　方小宝紧绷着脸：“你也懂得做饭烧菜吗？”阿锦笑而不答，把筷子递了过去。
　　方小宝接过筷子，挟了一块酱油鸡，吃了一口，便把筷子放下。
　　“很难吃吗？”这一句话，却不是出自阿锦之口，而是另一个人。
　　竟是李临风亲自来了。
　　方小宝大感讶异：“是你？”
　　李临风淡淡地一笑：“这木盘上的菜餚，都是我下厨舞弄出来的，要是真的十分难吃，只好把它丢掉。”
　　方小宝立刻摇头不迭，道：“不！这些美食，一块都不能错过。”
　　把筷子拾起，挟了一箸又一箸，无论是鸡、鸭、牛肉、青菜豆腐，统统照吃不误，又斟了两杯酒，把其中一杯恭恭敬敬递给李临风，大声道：“数日前老子小弟狗嘴吐不出象牙，胡言乱语沖撞了总舵主兄长，要是兄长不怪责，便干了这一杯！”
　　李临风叹了口气，首先把杯里的酒喝点滴不剩，然后才道：
　　“这三两天，愚兄早就想跟你喝一两杯酒解闷，就只怕贤弟酒入愁肠愁更愁。但到了今晩，再也按捺不住，唉……贤弟，忧能伤人，再说，上下道长已把你叔公之事和盘托出，正是生死有命，贤弟要是过於自责，岂非更辜负方老侠对你的一番期望吗？与其整日自困愁城，倒不如振奋精神，正是来日方长，你明白愚兄的意思吗？”
　　方小宝一声长笑，道：“总舵主兄长语重深长，正是深比深海，长比长城，小弟再愚笨也会衷心的明白。你说得很好，过去的事情，再也不要记挂在心里，要是一直苦瓜干似的，便什么事情都干不出来。”
　　李临风又自斟自饮地喝了一杯酒，然后把灞桥雪交还给方小宝。
　　方小宝面有赧色，叹道：“我对不起这把剑，兄长再也不要把灞桥雪借给我。”
　　李临风点点头，道：“你说得很对。这把剑，我以后再也不会借给你。”
　　方小宝一叠声陪不是，又道：“这是总舵主兄长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把剑，小弟日前有点发疯，做了错事，更胡乱骂人，实在该打屁股之至。”
　　李临风双眉一扬，道：“谁敢对权势堂九长老不敬？”
　　“总舵主兄长，你怎么还不把剑收回？”
　　“我说过，以后再也不会把灞桥雪借给你，但却可以把它送给贤弟！”
　　“什么？”
　　“宝剑赠英雄，这把剑，愚兄决定送了给你！”
　　“总舵主兄长……”
　　“贤弟，你是否瞧不起我这个兄长？甚至再也不愿意跟我称兄道弟？”
　　“不！岂有这个意思！……”
　　“这就不要再推辞！”李临风把灞桥雪放入方小宝怀中，又道：“这一把剑，对我来说，固然重要，但你正在练剑，要是有灞桥雪在手，必然更具威力，方老侠对你期望殷切，难道你要令他死不瞑目吗？”语重如山，方小宝再也不能推辞，只得把灞桥雪接了下来。
　　李临风这才吁一口气，笑道：“这才是我的好兄弟嘛！”方小宝大是感激，差点没跪拜下去。
　　“兄弟”二人，又再对饮三杯，李临风方始依依惜别，临走前，再三叮嘱阿锦好好看顾他这个好兄弟，殷切之情，溢於言表。
　　离开这房门之后，脸色立刻变得一片阴鸷，眼角冒出充满怨毒的杀机。
　　对这一个“九长老”，他的耐性已渐渐开始消失，但却仍然尽量按捺着。
　　把灞桥雪借出也好，送出也好，都只是权宜之计，是一种手段。
　　借出去的剑，固然可以收回。
　　送出去的剑亦然。
　　只要方小宝命丧阴曹，灞桥雪还是可以回到自己身边的。
　　但目前，必须──
　　“暂──时──割──爱！”李临风在心底里狂呼，但脸上绝对不动声色。
　　曾经伪装过的嘴脸，早已伪装。曾经布下的陷阱也已一一安排妥当。此刻，他是男人眼中的“落难英雄”，但在他心中……
　　“天下已在我掌握之中！”
　　想到这里，终於忍不住绽出一丝得意的微笑。


　　三天过后，又已三天。
　　这一夜，蒲牙山特别谧静，方小宝独坐房中，在烛光下以指抹剑。他没有忘记叔公大人生前说的话。
　　方甚谁曾经说过：“天下间最伟大的剑客，定必钟情於剑。
　　“剑道之所以渊博浩瀚如同汪洋大海，是因为剑道无常，一如人生。
　　“人生如常，又正是因为人心无常。但无论人心怎样变幻，要达到剑道上的至高境界，首先必须钟情於剑，换而言之，必须把剑放在生命的第一位置，也只有这样的人，始能──人剑合一！
　　“只是，世间有数之不尽的蠢才！你是权势九长老中的老么，虽然不算聪明，但就算你老人家再笨百倍，也笨不过六长老‘请你杀了我’魁王。
　　“魁王为了剑道，不惜自戕肢体，把牂牂大铁剑嵌入断臂之中。他要练的，是一种充满颠沛流离、充满苦涩味道的剑法。
　　“但这便是‘人剑合一’的唯一法门吗？当然不是！绝对不是！若说剑道有上、中、下三乘之分，这种铁剑入臂的法门，必然属於下乘，甚至是下下之乘！
　　“千百年以来，天下间出现过不少传诵一时的剑客，无不深谙‘人剑合一’之道。以玉洞峰天工堡主太叔梵离而言，其人在剑道上出神入化之造诣，早已为武林中人所公认。老太叔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是以气御剑的绝技，若以此技与魁王之铁剑入臂法门相比,彼此之高下，何止判若云泥？
　　“在一个真正懂得剑道的人眼中看来，‘人剑合一’绝对不是肉体上的结合，而是精、气、神的结合。
　　“要是没有‘人气’、‘剑气’也就无从发挥。一把剑的本身虽然也有剑气，但它能否发挥强大威力，毕竟还是在於人，绝非在於剑。
　　“然而，自古以来，就有‘相剑’之道。‘相剑’固然是一种高深的学问，身为剑客，更必须充分瞭解掌中的剑，究竟是怎样的兵刃。
　　“有人说，玉乃君子之器，剑亦然。把玩玉器的人，朝夕手不离玉，越是亲切地抚摸一块美玉，玉色也就越更绚丽璀璨，温润迷人。同样地，真正的剑客，必须善待掌中的剑，便是抹剑，也得用指头抹之。
　　“在魔道的剑师，甚至有用舌头来抹剑的，而且，不惜让舌尖损破，用自己的鲜血来祭剑。结果，有些笨人，就此抹剑抹掉了自己的性命……”
　　叔公大人已死，但他老人家的每一句说话，方小宝绝对没有忘记。


　　以指抹剑，剑刃寒气逼人，又似是隐隐现出泪痕。
　　灞桥雪不是泪痕剑。但在方小宝眼中，剑刃似是“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掌中的泪痕剑。
　　泪痕剑上的泪痕，一点、二点、三点。
　　三点泪痕，彷彿为那一把剑添上无限沸腾的灵魂，又似是令人肠断的心碎之怒气，在眼前悲怆地浮现，在耳畔汹涌地呼啸。
　　在泪痕剑上，曾滴下多少眼泪，渗过多少鲜血？方小宝无从瞭解。但这一把灞桥雪，却最少陪伴他渡过不少难以忘怀的时刻。
　　孤灯下，人影晃动。
　　方小宝没有回头，也毋须回头，他已听见这是小心上人张娴娴的声音。她靠了过来，把脸庞轻轻搁在他的肩上：“这不是你的剑。”
　　方小宝感到从背后靠过来的，是千缕柔情女体。但他宁愿她是英姿飒爽地冲到这里来的。
　　他不敢看她的脸。当然不是因为羞怯，而是因为心事重重。
　　他仍在不断的以指抹剑：“这把剑已是属於我的，我要用这把剑，为总舵主兄长打回已失去的江山。”
　　张娴娴在他的脖子上吻了一下，眼神似在这斗室中飘向老远。
　　但她又能在这斗室中望向什么地方？方小宝不知道，她自己更不知道。她只好把目光收回，近在眉睫地瞧着眼前人。
　　她又伸手打了他一下：“为什么会跟着你这种可恶的无赖在一起？”似是轻叹，又似是娇嗔。
　　方小宝亲切地回应：“大抵是因为我比谁都可恶，所以你存心要把我这种可恶的人，好好地折磨。”
　　她想了想，一咬牙：“我什么时候折磨你来着？”
　　方小宝含笑：“你现在已把我这个可恶的无赖折磨得半天吊。”
　　把剑插回剑鞘中，徐徐地转动身子，怔怔地凝视着张娴娴女侠的脸。
　　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侠”？
　　当然，她是练武的女孩，但在方小宝眼中，她就算一拳撞向自己的脸，她看来还是说不出的荏弱，有如一朵弱不禁风娇嫩小巧的花儿。
　　她需要他的保护，但他总是很想在保护之余，同时兽性地欺负她。在这一刻，他是心摇神荡的，那是因为眼前的小心上人，很明显地垂手可得。
　　她的媚态是隐蔽者的。但他总是能够深深地体会。眼前的她，脂粉不施，但却年轻妙丽，连眼眸都像是正在幻见着七彩天虹。
　　眼前惊艳，怎得魂魄齐全？他轻抚着她的纤纤素手，既是情迷心窍，也是色迷心窍。
　　她似已把矜持放下。
　　窗外一轮明月升起，圆圆的月影，是十五吗？月圆之夜，就连野兽也在春情勃发。人，岂非也是野兽的一种吗？他紧抱着她，他要的不是动人月色，而是一夜缠绵。他已难掩跋扈之情，把她按倒在床上，她是处於下风的……
　　一双明眸，専心致意地瞪着可恶的无赖。
　　罗衫解扣，百般滋味在心头──
　　她在他的纠缠下软倒。她的嘴唇在哆嗦，眼神扫在他脸上，似是六神无主，又更似是正在焚烧之中……这种焚烧，令她的表情看来痛苦而又美丽。
　　她是粉雕玉琢的女郎，方小宝看着她，早已陶醉。
　　斗室中漾着笔墨难描的水乳交融，但在窗外，却有人正在冷眼偷窥。
　　他终於警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