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持戒者安身无恼

2024-09-14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靳刀臣遇刺，爪牙大兴问罪之师，却没料到，竟会杀出“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
　　武赤飙竟然亲自到了苏州！
　　金石庄上上下下的杀手再凶恶，又有谁敢硬撼武天尊？巨汉才倒下，余下来的人无不仓惶撤退。
　　古老大屋又再回复了一片寂静，只有龟仙人挖刮琵琶大肚子的悉索声音。武天尊颓然地背对着他坐下，椅子上有一只血肉模糊的断掌，武赤飙全不理会，还是一屁股坐了下去。
　　龟仙人忽然皱了皱鼻子，道：“小武，今天怎么不施展一下‘象脚劲’的功夫？是否害怕脚劲太厉害，把俺这一座古老失修的房子震塌下来。”
　　武赤飙颓丧地长长吁一口气，然后，有点像是张口结舌地说道：“是，你说得对……这是一种笨功夫……。”
　　龟仙人冷笑：“沧州武人，每练一招武功，都是算得淸淸楚楚才练出来的，怎会连这种笨功夫都照练不误？但不要紧，功夫再笨，也只是功夫上的事。只要做人精明一点，就不会把生命白白地浪费。”
　　武赤飙的脸似在这一瞬间换了三四种颜色。他是天尊门主，权势、霸气、威望素来慑震江南武林，但到了这一天，却变得心头沉重如铅，彷彿正在濒死边缘。
　　倏地，他小心翼翼地把屁股底下的一块手掌捡起。
　　一场混战，这是谁的手掌？是在什么时候给震断的？武赤飙竟已弄不淸楚。他拈着这一块断掌瞧了大半天，苦笑一下，把它远远抛开。
　　龟仙人忽然把琵琶交给魏冰宜，绕到背后怪眼一翻，直盯着武赤飙，道：“在岳阳楼，你这位武门主不是早已一走了之吗？你唯一的徒儿死了，但她是怎样死的？你可曾好好的想一想？”
　　武赤飙瑟缩着，他本是威震天下的武林大豪，但这一刻，似已陷入极度的孤寂。
　　他一生的精血，是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耗尽的？这两天以来，他一直都捏着一个粗糙的馒头，整个白天过去了，只是咬了一小口，然后，蹲在一个没有人留意的角落里，望向穹苍，直至曙色微现，又再把手里的馒头咬了一小口……
　　他吃馒头，并不是为了充飢，只是为了怀念哑大姐。
　　哑大姐在很年幼的年候，就已跟着了他。他是她的梦，但更像是她的父亲。但等到她的身体一天一天成熟，她何尝不是武赤飙眼中动人的尤物？
　　武赤飙好色，天下皆知。
　　他自己当然比谁都更清楚自己的本性。但这便是罪过吗？他是不承记的！凡是猫都吃鱼，凡是狗都啃骨头，凡是猪一定贪睡……
　　上天既然赋予他雄健的体魄、旺盛的男人精力，他为什么不可以好色？只是，盗亦有道，武赤飙虽然好色，但对女子的需索，也有他自己的一套规矩。
　　他从不勉强任何女人。
　　朋友妻，不可戏。
　　永不乘人之危。
　　对於门徒，他只有一个。那是他一手把她从厚厚的砧板上救回来的哑女孩……
　　要不是在三十六年前，他把她救出生天，这哑女孩已因为拈拾一块已被弃置在地上的猪肉，而惨遭狂性大发的屠夫活活剁杀……
　　她是屠夫的刀下余生，也是武赤飙生命中唯一要全力拚命保护的徒儿。
　　哑大姐成熟了。有一晩，武赤飙在天尊府设宴，宴后半醉狂歌，忽然想起有一件礼物要送给她……
　　那时候，她二十三岁。
　　那一天，是她的生日。
　　武赤飙每年都会把礼物送给唯一的女徒儿，那一年也不例外……他来到了哑大姐的寝室……
　　房门已关上，但他轻轻一推，便走了进去。他看见哑大姐也醉了，而且比自己还醉得厉害。
　　她是个哑巴，嘴里不能说话，但他听见她独自躺在床上呻吟……那种呻吟，是任何男人听了，都一定会心猿意马起来的……
　　武赤飙看见了她的胴体。
　　她在床上抚弄自己，她是一丝不挂的，嘴角不断在淫笑，但在她身边没有任何人。既没有男人，也没有别的女人。
　　武赤飙什么都看见了。在那一瞬间，脑海中响起了一种可怕的声音，似乎正在嘶声大叫：“要了她！不要浪费！她是属於武天尊的！”野兽般的欲念、不可抗拒的亢奋、晶莹诱人的肉体……
　　他的魂儿，似已跟随着哑大姐一双柔软而稠黏的手，冲动地滑入她的下体！
　　再也难以回复原来的理智。
　　他感到喉咙干涸，全身遭烈火烧烤，极是难受。她的呻吟，以至是销魂蚀骨的媚眼，彷彿正在撕裂师父脸上的尊严……
　　要是她能够在这时候，从唇片吐出片言只字，哪怕这一个字再不客气再难听，武赤飙恐怕再也按捺不住，立时扑在她赤裸裸的娇躯上。
　　但她是哑大姐。从这一双诱人遐思的唇片中，她只能吐出“哑”的一声。
　　“哑……”就只是这一声，唤醒了欲火狂燃中的武赤飙。他立刻回复了一切的理智，为了要扑熄这一场欲火，他毫不犹豫地，甚至可说是极度冷静地抽出一把匕首，无声无息地插入大腿肌肉里。
　　这是一个很愚蠢的办法。
　　虽然真的很愚蠢，但却真的很有效。
　　这一插，代替了“另一插”。
　　要是换上“另一插”，哑大姐的童贞，就会丧失在师父身体底下。
　　那是武赤飙宁愿自刺大腿也不愿意发生的事情。


　　哑大姐在五岁至十岁这几年，最喜爱的食物便是馒头。对於馒头，她是有一番感受的……好几次，她快要饿死了，都是靠着一个、两个粗糙的馒头，才能艰苦地维持着这条弱小的性命。
　　直至她跟随着武赤飙，虽然以后再也不必捱饿，但她仍然非常珍惜每一个馒头。
　　这些故事，武赤飙从来都没有忘记。再粗糙再干硬再难吃的馒头，到了生死悠关的时候，它就会变得比任何奇珍异宝还更弥足珍贵。
　　在五岁之前，有好几个馒头，都是哑大姐的“救命馒头”。但这都是过去了很久很久的悲酸故事。
　　武赤飙的思绪，飘回到当年一幕又一幕难忘的景像中……就在这时，一只手指在他的鼻上左撩右拨。
　　不是活人的手指，而是早已死去多时猫狗大夫的手指。简而言之，这是一根死人手指。
　　斗胆用一根死人手指在武天尊鼻孔上撩撩拨拨的人，天下间除了龟仙人之外，又还能有谁？
　　武赤飙陡地怒叫：“你好无礼！”
　　龟仙人立刻把死人手指缩回，唯恐给武赤飙一口咬断、甚至是整根手指给他吃掉。然后，目光一扫，望定了武赤飙，良久始微微一笑：
　　“俺又不是天尊门的奴才，便是对你再无礼，你又还能把俺怎样？要不要再拚一掌比划比划？”
　　武赤飙向他呆呆的看了一眼，忽然叹道：“我想见一见小叶，你若不高兴，我立刻便走。”
　　龟仙人“哼”一声：“小叶又不是俺的老婆，你要见他，跟我老人家有什么相干？”
　　武赤飙咳嗽一声，道：“好！我现在就去找他。”
　　龟仙人道：“不必找了，这条懒虫已钻了出来。”


　　叶虫是不是一条懒虫，那是见仁见智的。
　　在龟仙人眼中，这条虫懒惰之极，老是贪睡。就算没有睡觉，一双眼睛总是迷迷濛濛的，似乎老是活在睡梦之中。
　　但魏冰宜却不是这样看小叶的。相反地，她认为小叶朝气勃勃，很有干劲。
　　她认为小叶很有干劲，是一个浑身是劲的汉子。
　　至於在武赤飙眼中，小叶又是一个怎样的人？
　　小叶来了，龟仙人道：“你不是睡着了吗？”
　　叶虫道：“本已睡得比猪还更香甜，但这里杀声震天，只好逼不得已出来瞧瞧。”
　　武赤飙脸色一寒：“还认得本座这张脸吗？”
　　小叶瞧了他一眼，忽然打了一个喷嚏：“你是武天尊，武功很是霸道，我不是你的对手。”
　　武赤飙道：“虽然你再也不是天尊幕府的金腰带刀手，但本座对你还是很尊重的。”
　　小叶道：“我并不值得你尊重，哑大姐死了，但我没有发誓，一定要为她手刃仇人，因此，你绝对不必对我客气，更毋须尊重一个像我这样寡情薄倖的混蛋。”
　　武赤飙的眼睛忽然像是喷出了火：“你若是一个混蛋，我又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东西？”
　　小叶道：“你是个骗子。”
　　“骗子？”龟仙人呵呵一笑，“这位今生的龟仙人，真是越来越有出息啦！快告诉俺这老大哥，堂堂‘中原天骄尊者’，怎会变作了一个骗子？”
　　小叶冷冷一笑，道：“这三十年来，谁不把武天尊视为武林中的大枭雄？就连我这个混蛋笨虫，都认为他很厉害，很值得为这种人卖命。”
　　龟仙人颔首道：“不错，你也曾经为他而卖命，只是卖了一段时日之后，就不再卖下去了。这是明智之举，他妈的很有点脑筋。”
　　小叶冷笑一声：“但这人根本不配被称为枭雄。枭雄者，曹操之流也。想当年，在曹孟德手下，几许名将一一战死，这位大丞相几曾放弃过？便是赤壁大败，曹操仍是曹操，只要一天不死，总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但今天，人人都知道武天尊遭遇了重大的挫败。但你死了没有？
　　“死了的并不是武天尊，是哑大姐！她只是你的一个女徒儿。天尊门少了一个哑女人，不见得便会垮掉，只要武门主登高一呼，愿意跟随‘中原天骄尊者’的人，仍然大有人在！但瞧你这副样子，还算是一代枭雄吗？不！你只是一个经受不起挫折的混蛋骗子！”
　　小叶说到后面那几句话，已不啻是大声疾呼，把武赤飙骂个狗血淋头。
　　这一来，就连龟仙人都不禁对这个老弟另眼相看。
　　武赤飙没有反驳。隔了很久，才自我嘲弄地绽出一丝笑意：“阿弥陀佛！”
　　小叶立刻定定地看着他，彷彿在听了这四个字之后，全身肌肉都为之僵住。
　　“你说什么？阿弥陀佛？你是个和尙吗？”
　　“是的。”武赤飙倏地合什，“虽然还没有正式剃度，但我已经是一个和尙。”
　　“什么样的和尙？你这一双手，仍然染满鲜血！”
　　“和尙是很多种的，”武赤飙道：“有些和尙，天天吃狗肉，有些和尙，三妻四妾，也有些和尙，就像我一样，总是满手血腥，但却总可以自圆其说，谓之曰：‘以杀止杀！’”
　　小叶嘿嘿一笑：“你若做了和尙，谁来做天尊门主？”
　　武赤飙又再合什，一本正经地：“除了三少爷，再不作他人之想。”
　　小叶傻住。
　　──这个还没有刮掉三千烦恼几的“和尙”，准是一个“疯僧”！
　　小叶立刻摇头不迭：“你是一个混蛋骗子，我是一个薄倖寡情的混蛋东西。就算你真的要做和尙，你喜欢每天念三万九千六百三十三句阿弥陀佛也好，喜欢‘以杀止杀’巧立名目天天杀人如麻也好，这都只是尊驾的事，天尊幕府能人异士比叫化身上的虱子还更多，无论怎样，天尊门主也轮不到我来做！”
　　武赤飙道：“你把弯刀交给另一个人，也许，他是你很要好的朋友，但他有资格用这一把刀吗？”
　　小叶冷冷道：“这把刀，本来就是属於小鹏的，世人以为那是叶家的家传之宝,那是可笑的误传！”
　　武赤飙道：“本座要说的，并不是这把弯刀原来的主人应该是谁，而是你那一个朋友，根本不配用这一把刀。”
　　“何以见得？”
　　“要是这把刀落在你的手里，靳刀臣必死无疑！但你这个朋友，只能跟这种不入流的土豪劣绅拚个两败俱伤！”
　　“你不明白小鹏！他只是太久没有用过刀！只要给他一段时间，他一定可以重振雄风！”
　　“江湖杀戮，胜负存亡仅在一招半式，甚至是一眨眼，一弹指之间的事。今天，他不配用这把刀，是铁一般的真相。要是你不把刀取回来，便是对不起这一把神兵利刃！”武赤飙大声疾呼，额上青筋暴现。
　　龟仙人忽然在武赤飙面前合什，念道：“持戒者安，全身无恼，夜卧恬淡，寐则常欢。以戒降心，守意正定。五戒检形，十喜伤心。常护身口意，心坚如太山，若出入步行，未曾失礼节。善哉！善哉！阿弥陀佛。敢问大师，上述佛偈，可知出自那一本佛经？”
　　武赤飙也合什，但哈哈一笑，道：“这是几本佛经拼凑起来的佛偈，至於出自那几本佛经，小武只是凡夫俗子，并未正式剃度，请恕目下说不上来。”
　　龟仙人瞪了他一眼，道：“能够一语道破这一点，已算是难能可贵，看来，你果然很有点做和尙的气味。”
　　武赤飙道：“佛偈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本座目下只能做一个牛山濯濯的和尙，既未能放下屠刀，立佛之说，更是遑遑无期。”
　　龟仙人道：“既未放下屠刀，做什么鸟和尙？”
　　武赤飙道：“先做和尙，至於屠刀，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放下，恐怕还须看看天意。”
　　龟仙人道：“天意的意思，是天下间的和尙太多了，你用不着在和尙寺之中插上一腿。”
　　武赤飙道：“本座要怎样做，本座自有主张，不劳前辈费心。”
　　龟仙人道：“你这种人，他妈的位高权重，好事多为，俺又怎会为你的死活而费心？你做了皇帝，俺不会恭喜多贺，你给仇敌撕开一片一片，俺也不会为你悲哀。”
　　武赤飙道：“前辈之言，本来就是很有道理……”
　　龟仙人不再理睬这位天尊门主，只是拉着魏冰宜的手，道：“这里已给狐群狗党弄得血腥处处，俺决定速离此地，那条懒虫要是不愿意跟着咱们走，就让他留下来吧！反正姓武的有很多话要跟他说，咱们再不识相，也不必厚着面皮在中间拦拦阻阻！”
　　他说的话，魏冰宜心里是绝不赞同的。
　　她心里不赞同，嘴里也没有只是顺着龟仙人的意思，道：“要是小叶不走，我也不走。”俏丽的脸庞上显得很是固执。
　　龟仙人一怔，半晌道：“好！你不走，俺自己独自离去！”说是这样说，但两腿却像是给钉子牢牢地钉着，动也不动。
　　小叶道：“谁说我不愿意离开这幢死气沉沉的古老大屋？只是，小鹏身受重伤， 我不能对他弃而不顾。”
　　龟仙人哈哈一笑，拇指一竖道：“这句话大有意思，这件事情很容易办，只要俺在他的头上重重劈上一掌──”
　　“闭嘴！”小叶倏地发出一声怒喝。
　　这一喝之威，绝对不是开玩笑的。龟仙人给他这么一喝，登时急急倒退三步，一脚踩在一团不知名物事之上。
　　俯首一看，原来是一个武士人头。
　　人头，纵使身首异处，也该是一种迹近乎圆状物体的东西。
　　但这一颗人头，却在武赤飙沉重掌力之下，完全变了形状。
　　变得像是一块巨大的、溃烂了的酥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