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弦嘈嘈如急雨

2024-09-14  作者：鲁卫  来源：鲁卫作品集  点击：

　　“千日琵琶百日笙，叫化子胡琴一黄昏。”这两句话，是比喻玩这几种乐器的难易程度。
　　胡琴是否一夜便能学会，龟仙人是不大淸楚的，因为他只喜欢琵琶。
　　天下大势乱如乱葬岗，龟仙人告诉小叶：“你的哑大姐死了，俺的哑巴意中人死得更早，但她比哑大姐强胜一点点，嚥气前还懂得叫一句：‘定昌救我。’”
　　叶虫冷冷一笑：“定昌先生，你可曾把她救活过来？”
　　龟仙人道：“两情若在长久时，又岂在暮暮朝朝！”
　　叶虫道：“说得好！两个哑巴意中人，都死在我的小师妹方鱼手里，就算不是她亲自行凶，她也是主谋、罪魁祸首，你这个前世的龟仙人要是非报仇不可，大可以由我这个姓叶的师兄首先下手，然后一路杀将过去，杀至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阿弥陀佛万岁万岁万万岁！”
　　龟仙人叹了口气：“受了如此沉重的打击，也难怪老弟疯言疯语。不如这样吧！跟着俺到一个谧静的地方歇息歇息，就算有什么天大的事情，留待以后慢慢再说。”
　　小叶一方面认为这主意非常好，但另一方面却宁愿在哑大姐的墓碑左右默哀三年，叫龟仙人三年后再回来找自己。
　　龟仙人很是赞同，说道：“你的主意比我的主意高明得多，哑大姐是你心中最喜爱的女人，你在墓旁守候三年，足见至情至圣，他妈的十分伟大。但你这个老哥快要去见阎王了，对你来说，三年也许只不过是三天，但对俺而言，三年便是等同三十年、六十年！由此可见，你对哑大姐不错非常情深，但对俺这个老兄长却并不怎么义重。说到底，还是死人比活着人还更重要。你大可以在一具尸首身边早早晩晩卿卿我我阴阳相隔人鬼谈情，更说不定还可以人鬼结合，生下一大堆阴阳怪气非人非鬼的儿女……唔，你是对的，尽管留在墓旁做你的风流美梦吧……”
　　语气渐渐变得一片苍凉，背对着小叶走向马车，又向美丽的车把式魏冰宜叫道：“快给俺滚下马车，陪着今生的龟仙人守候墓地去吧！”
　　忽地眼前一花，两条人影快绝无伦地在龟仙人面前晃来晃去。
　　车把式立刻就转换了另一个人。
　　不再是那个一天比一天更成熟淸丽动人的魏大小姐，而是依然苦着脸愁眉不展的叶三少爷。
　　他叹着气对龟仙人挤了挤眼，无可奈何地说道：
　　“相思虽苦，最少还有你这个前生的龟仙人一起齐齐奉陪齐齐相思，念在你快要死了，还是不如一起上路去吧！”
　　龟仙人大刺刺地躺在马车车顶之上，道：
　　“算你识相，从这一刻开始，马车直往北走，便是遇上山崩地塌，也不能向南掉头，你明白了没有？”
　　小叶道：“非常明白，往北直走，绝不向南！”
　　彼此都说得淸淸楚楚明明白白，但从这一刻开始，马车却是一直往南而下，龟仙人在马车顶之上半卧坐，忽然钻入车厢之中，悄悄地对魏冰宜说：“要是你的冤家真的把这辆马车驶向北方，必然把俺冻僵。好险！好险！”
　　明知道小叶势必抬杠反其道而行之，龟仙人故意叫他往北走，这一着险棋总算是走对了。
　　车把式虽然不再是美丽的魏大小姐，但龟仙人还是非常满意的。
　　因为在车厢里陪着他老人家的，并不是嘴里总是叼着某些物事的小叶，而是深得龟仙人这个老人家赞赏的“小冰宜”。
　　小叶驾御着马车，心中念念不忘哑大姐。在岳阳楼，他看见了全身早已僵硬的哑大姐，武赤飙的伤痛，恐怕绝对不在叶虫之下。
　　“禽王”施化通，是天尊门三大元老之一，就连“中原天骄尊者”武赤飙，论起辈分也比他矮了一截，但施化通已然叛变，而且故意把小叶邀约至岳阳楼，要他看一看武天尊此刻的窝囊相！
　　哑大姐死了，犹如割下武天尊的一条胳臂。
　　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在武赤飙心中，要是一条胳臂可以换回哑大姐的性命，他绝对不会吝啬这一只手！
　　在岳阳楼，施化通没有更进一步向武赤飙施以压迫，一直以来，他只是遥遥地盯住武天尊。
　　他亲眼看着武赤飙在自己的地方里，怎样一步一步的杀出重围。
　　说来着实可笑！天尊幕府的尊者，竟然要在自己的领域中，带着身受重伤的徒儿冲杀出去，境况有如一个正在逃狱的死囚！
　　施化通是“禽王”，年纪虽老，但仍然有一颗宛似烈燄的雄心。
　　他曾经为武赤飙打江山，出入战阵险死还生不下数十次，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到了天尊门霸业稳定下来之后，这位元老前辈似已退隐林泉之间，过着恬静无忧的岁月……
　　可是，他并不像九大天尊之中的“酪酊天尊”楚飞醉。
　　楚飞醉虽然从来没把一身武功搁置，但他早已无欲无求，只是身为武者，一天不练功就有如不会吃饭，所以始终没有停顿下来。
　　天尊门的九大天尊，同样是天尊门的开国功臣，论功劳之大身分之尊崇，绝不比三大元老稍为逊色。只是，九大天尊时至今日，早已人才老榭凋零，唯一最具威胁性的，似乎就只剩下这楚飞醉。
　　楚飞醉并非对武赤飙有什么威胁的成分存在，相反地，他是天尊幕府最可靠的一道屏障。相对而言，这便是对“禽王”施化通这一系势力人马最可怕的威胁。
　　要粉碎武赤飙的力量，必须断其爪牙。於是，施化通布置了一个陷阱，让楚飞醉一头栽倒下去！
　　最后，楚飞醉被困於无锡城中的瀚颐绸缎店。施化通暗中通知权势堂中最好大喜功之“赶尽杀绝鬼判官”廉淸泉，果然，权势堂大军压境，直扑无锡，终於掀起一幕又一幕惊心动魄之浴血战。
　　在那一役，施化通已准备把哑大姐一举歼灭。
　　“禽王”在幕后运筹帷幄，但蒙上面谱向哑大姐、小叶狙击的杀手，却是当时狐狸尾巴尙未现形之“湘江赛孟尝”吕无忌。
　　吕无忌是谁？他不是开封府“铁面知府”吕东唐之子吗？怎会变成一个心狠手辣，行事作风阴险鄙劣的杀手？这中间的秘密实在太多太复杂了，别说是外人毫不知晓！便是吕东唐、“白眉神捕”谭四、“黄河第一狂徒”步浪飞……这些人一直都以为十分瞭解吕无忌的为人，但到这时候，才知道他的本来真面目……但是否已是太迟？太迟？
　　哑大姐死了，武赤飙也在岳阳楼哀伤地消失了踪影，他身上有伤，但远不及心里的伤痛那么沉重和可怕。
　　思量前事，小叶虽然没有流泪，但脸上的肌肉却不由自主地颤抖、颤抖再颤抖，忽然“噗通”一声，整辆马车冲入一座碧绿的池塘里。


　　江南水乡，顾名思义处处都是水。在这种地方，似乎从没听过会“渴死人”的，这一点，跟黄沙大漠的北方，大有差别。
　　但今天龟仙人特别口干，还没到正午，已第三次嚷叫：“渴死人啦！”叫声一起，魏冰宜立刻像个奴婢般，把泡得茶味恰到好处的碧螺春恭恭敬敬地奉上。
　　龟仙人喝茶，绝不怕烫热。他说自己的舌头是用木头造成的，十分耐热。把一盏热茶喝掉之后，盛赞道：“不愧是‘吓煞人’。”
　　魏冰宜大奇：“这是碧螺春，产於洞庭东、西山。洞庭产茶，早已见於陆羽茶经。但在宋朝，有‘水月茶’入贡，这便是碧螺春的前身。”
　　龟仙人道：“但在‘水月茶’之前，这种茶又叫什么名字？”
　　魏冰宜摇了摇头：“不知道。”
　　龟仙人道：“在碧螺春茶汛的春夜，在炒茶的灶头里，新焙茶叶淸香瀰漫一条又一条的村庄。焙茶的村子，不但村村相连，更是一个山坞连着另一个山坞，彷彿这种醉人的茶香，永远没有尽头。那些在晩上的行人，每在茶汛期间走夜路，每每走上几十里路，都是这种气味淸奇的碧螺春幽香，因此，碧螺春最古老的名字，还不算是‘水月茶’，而是淸香得令人匪夷所思的‘吓煞人’。”
　　魏冰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龟仙人又道：“那时候我总是每天早上，在那静幽幽的门外等她。
　　“每当大门轻轻打开，第一个指着篮子走出来的，必然是她……
　　“她嘴里不会说话，她是个哑巴，但跟她一起上山采茶的小姑娘，每一个都是吱吱喳喳的，就像是每天淸晨从树林里飞出来的小鸟。”
　　“在古老的茶山上，她永远都是采茶采得最快，也最勤力的姑娘。有许多人都感到很奇怪，她是一个千金小姐，完全毋须靠采茶作为生活。但她喜欢采茶，而且总是用一双手同时把嫩绿的茶尖一一采摘。”
　　“茶树的枝梗，是高低杂乱不齐的，但她的一双柔荑，总是能够在参差的桠梢上，出神入化地采摘细小的娇嫩芽尖，令人赞叹不已。”
　　魏冰宜早已听得为之出神。
　　这时候，龟仙人正在雕造琵琶。
　　他告诉魏冰宜：“一具琵琶，要用较多的木料，而且木质必须上乘，否则，音色必然差劣。
　　“琵琶木料必须选用整块木料来雕空，绝不能用几块不同的木料拼接。要挖空一只琵琶的大肚子，各门各派的工匠，都有不同的法子。
　　“在庙院里，四大金刚手里托着那样的一个大琵琶，是不是挺够气势？哈哈，要是你喜欢，俺这一个给你抱抱，如何？”
　　魏冰宜忙道：“我不要那么大的琵琶。”
　　龟仙人咧嘴一笑，道：“说的是！说的是！有道是‘羞抱琵琶半掩面，你这张小脸蛋又不比母猪那么特别肥大，又何须动用四大金刚手里那么巨大的琵琶？因此之故嘛，这一具琵琶，对你来说最是合适不过。”
　　魏冰宜一怔，道：“龟前辈，你正在雕造一具琵琶送给我吗？可是，晚辈并不懂得弹奏琵琶，只怕是得物无所用，徒然白费你老人家的一番心血。”
　　龟仙人忽道：“你曾听过多少缠绵哀艳的故事？”
　　魏冰宜抿嘴一笑：“不多。”
　　龟仙人道：“转弦拨轴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这两句是出自‘琵琶行’的诗句，只要细味这十四个字，已可深深体味到琵琶声，是何等地细腻、优美醉人……
　　“弹琵琶，她是箇中高手。人道‘琵琶有弹有唱’，但她是哑巴，一生中从没唱过任何一首曲儿，但她在弹琵琶的时候，眼睛很会说话。
　　“有一次，我看见她的眼睛不但会说话，也唱得出幽怨的曲词，而且她唱的是：‘人言洛阳花似锦，奴久系监狱不知春……。’
　　“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很笨、很笨、笨得比笨狗还要笨上八九分的笨乌龟……
　　她已用眼睛唱出了重重心事，但我只是喝茶、喝酒、喝西北风……完全没有领悟到她的真正用意……
　　“三日后，她嫁到洛阳去。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实在太笨太蠢。她早已用眼神告诉我，说她愿意做红拂女跟我这个笨乌龟寅夜私奔，但我竟然错过了大好良机！
　　“嫁到洛阳，我追至洛阳，但她再也不肯见我。
　　“后来，她跟着丈夫，东搬西迁，也不晓得是否搬家搬上了瘾，还是再也不愿意看见我在她夫家门外呆着，活像一条快要为情而死的可怜虫……
　　“我似乎心死了，回到大海之滨，在那一只当时还没有名字的大海龟面前弹奏琵琶。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银瓶乍破水浆逬，铁骑突出刀枪鸣……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我很用心弹奏琵琶，大海龟却在沙滩之上龟头昂昂地找寻雌海龟……
　　“凡是雄性的海龟，自出龟蛋壳之后四腿爬爬地爬入大海，便再也不会重返陆岸，只有母龟在产卵时候，才会旧地重游。
　　“但这一只龟公疯疯癞癫，着实不可以常龟而论之。那一日，牠完全没有把我的琵琶声放在心上，只是‘龟行龟素’，听若不闻，我一时大怒，以沉重掌力把琵琶震碎，终於弦断曲终，大海之滨自此再也不闻琵琶之声……
　　“如今，顺应天命，跟随着今生之龟仙人小叶，一溜烟似的到了苏州，这一所房舍，本是俺之祖业，已离开七十余年啦！不意浪子回来，却是垂垂老矣……
　　“在苏州，雕造琵琶工艺最高明的，本是‘琵琶圣手’乔洮春，但此人已於六十八年前不幸逝世，终年才只是八十八岁……
　　“乔洮春有一女，并无子嗣。这个女儿，不懂雕造琵琶，不懂弹奏琵琶，也不懂得什么叫做琵琶……唉……那是因为她只活了半岁，已然夭折之故。
　　“乔洮春有几个门徒，雕造琵琶的本领，据说都很有一手功夫。数日前，我老人家逐一登门拜访，结果每人都给我这个龟老前辈刮了几下耳光，那是因为这几个蠢材浪得虚名，雕造出来的琵琶，远远不及乔洮春那样出色之故。
　　“那几个蠢材，心中必然咒骂我是个老疯子。因为我每给他们刮一记耳光，也同样给自己丁记耳光，而且出手更是沉重，终於打掉了一颗牙齿，和血一倂吞掉，以免浪费。
　　“我痛打自己的耳光，那是惩罚当年的一时意气，竟把乔洮春最好的一具琵琶毁掉，如今，‘琵琶圣手’早已化作一堆枯骨，他的徒子徒孙全都是他妈的酒囊饭袋，世上最好琵琶之弦声，就在我这一双手之下变成绝声，唉！……你说是不是十分该打？
　　“只是，在乔洮春还活着的时候，我经常在他的店子里陪他老人家下棋。
　　“我的棋艺极高，凡是五岁以下的小童，没有一个是我的敌手。但比起乔洮春这个老师傅，居然还是游刃有余。
　　“乔洮春总是一面雕造琵琶，一面和我对奕。他老人家从没收我这么一个徒儿，但就是这样天天陪他下棋，对於怎样才能雕造一具上乘的琵琶，我是半点也不输亏的。
　　“说了大半天，小冰宜，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对琵琶这种乐器的兴致有多浓厚？”龟仙人侃侃而谈，倏地双目如刀直逼魏冰宜的脸。
　　魏冰宜连想都不想，已是摇头不迭，很老老实实地回答：“完全没有半点兴致！”
　　龟仙人咳嗽一声，道：“很好！很好！要是真的不喜欢琵琶，就再也不要勉强啦……这一个竹筒，我送给你，但必须要等到子夜时分才能把竹筒的木塞打开，要是你看了里面的东西忽然改变主意，明天早上到老易的茶馆找我。”
　　魏冰宜从龟仙人手里接过一个不大不小的竹筒，但觉竹筒并不沉重，内里纵然摆放着某些物事，也只会是一些轻飘飘的东西。
　　会是一条毒螟蚣？一只毛茸茸的黑蜘蛛？还是一条色彩斑烂的小毒蛇？
　　魏冰宜并不是个胆小的女郎，既然龟仙人把这个神祕的竹筒送给自己，她也就只好将之谨慎收藏。
　　她也没有着急，到了子夜时分，才把竹筒的木塞打开。
　　一看之下，怔住。
　　在竹筒里面的，并不是什么螟蚣蜘蛛，也不是什么毒蛇，却是一块血渍斑斑的灰布。
　　这块布，只有半尺。
　　半尺布！
　　那是险道仁贵用来包裹半边脸庞的半尺布！
　　险道仁贵的刀，是险道削脸刀，他的刀法，是凶狠绝毒的半尺布刀法！
　　而这一块布，魏冰宜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当日，猫狗大夫死在半尺布刀法之下，他那半边脸庞，就是用这一块只有半尺大小的布包裹起来的。
　　血仍在！
　　仇恨、伤痛、怨毒、怒火依然！
　　龟仙人是疼爱魏冰宜的，这一点，她很淸楚很明白，但无论是谁，都不能取代猫狗大夫的位置。
　　这半块布，对她来说又有什么样的意义？
　　她还有大半个深夜，可以慢慢的在思考。
　　床很阔大，但小叶不在。龟仙人仍在雕造琵琶，但他用什么方法把木料挖出琵琶的肚子！魏冰宜很想冲出去瞧瞧，同时也要问淸楚龟仙人有关於这半尺布的事……
　　但她最后还是强忍下来。
　　她只是心里在想：“小叶怎么了？哑大姐已死……方鱼已背离他而去……她果然不是一个可靠的女子。但我呢？我又怎样了？我配得上三少爷吗？……”
　　她从来都不是自卑的人。但人是会改变的。有种人，改变得很快，有种人，改变得很缓慢，而且改变的地方也不多……
　　但无论怎样，都是会在不知不觉地，一点一滴地有所改变的。
　　她的改变又是怎样的？